第91章


    雪已止,春寒彻骨。


    昨夜姜时愿累极酣睡,从前一贯都是卯时而起,今日竟睡过了时辰,等到赶到碧水云居时,陆氏兄弟已经沈浔已经等候多时,棋盘已开三局。


    陆不语棋技平平,但却十分懂得赏析局势,兄长的棋风凌厉,杀招尽现,而沈浔乍一看柔和内敛,实则每步都藏刀锋,若一不小心,跌入陷阱,就会万劫不复。


    陆不语眼神来回扫视,看见兄长的眉间微蹙,他好似已经许久没见过兄长下得如此费力了。


    陆观棋扫眼看着沈浔的白色棋路犹如潜龙在渊,心中不由地一震,看着沈浔问道:“沈司使的棋路,是有高人或者恩师传授吗?”


    “哥,你忘了沈浔的”陆不语指了指自己的脑子,本意是想说沈浔失忆之事,可此举看来倒像是说沈浔脑子不好。


    “来,沈司使喝点梅子酒御寒。”陆不语为沈浔斟酒,沈浔推诿不饮下,引得陆不语奇怪地问道:“沈司使拒我,莫不是不甚酒力?”


    沈浔未答,陆不语便肯定了心中猜测,又将一盘精致的茯苓糕推到他的眼下,沈浔捻起一块,淡淡地放鼻息下一嗅,又黯然放下,陆不语忙不迭地说,“沈司使是不喜欢甜腻的糕点吗?”


    “不是。”沈浔话音清清冷冷,“太淡了。”


    陆不语眯着眼,“你这口味别具一格啊口味这般重,倒和魏国公有得一拼,你不会是在故意模仿他吧?”


    话落,陆观棋黑眸倏然阔展,仿佛一语点醒般清醒过来,片刻不移地盯着沈浔,嘴唇翕动,从未有过的颤栗攀上四肢百骸,更涌上心头。


    “咯噔”一声,黑棋落在玉质的棋盘上,碰撞出摩擦声。


    沈浔弯腰拾起陆观棋掉落的黑棋,放入他的棋壶之中,“怎么了?陆案吏?”


    陆观棋强压下双手的颤抖,刚想发声,就听着陆不语热情招络的声音。


    “姜处这个时辰可是你亲定的,约我们来此商议,可你却迟到,莫不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故意给我们下马威看,展展威风?”


    陆不语欠欠的一句,虽是戏言且伴着调侃的语气,却让姜时愿有些红了脸,无地自容。更尴尬的是无人打圆场,就连一贯擅长察言观色的兄长也兀自沉默,陆不语只能讪讪跟姜时愿道歉,叫她别放在心上。


    姜时愿只道没事,撩起烟青色莲花边裙衫,落在沈浔的身旁,沈浔低头一笑,轻声问她昨夜睡得可否安好?


    姜时愿微微脸热,赶快切入正题:“开始聊正事吧。”


    陆不语接话:“姜司使准备如何找出魅呢?”


    如今他们所掌握到的线索仅仅只有魅是个女子,乃百毒不侵之体,同时潜藏在皇宫之中。


    线索太少,这也是为难姜时愿的地方,她轻轻沉思,蹙眉。


    “要不,咱们飞书传鸽,询问魏国公的意见,再做打算吧?”陆不语道。


    “不可!”倏然,姜时愿和陆观棋异口同声地答道,语气凌厉,呵得陆不语是万分紧张,还以为脱口而出了什么大不敬的话。


    姜时愿和陆观棋如有默契地对视一眼,陆观棋的余光却暗暗觑向沈浔,道:“此案迫在眉睫,飞鸽传书,一来一回,要耗费不少时日,四绝可不会在皇城中按兵不动,还是得早点揪出奸佞,还我大庆安宁。”


    姜时愿心有余悸,“陆大人所言极是。”


    方一停息,陆观棋又问:“沈司使你神机妙算,主意颇多,不知你有何方法可以揪出魅?”


    “承蒙抬爱,沈某尚无主意。”沈浔敛眸,语气淡淡,闻言,陆不语气馁地拍着大腿。


    姜时愿忽然插话道,“或许我有一个主意,魅潜藏在皇宫,一举一动也必受限制,所以必定会因为条条框框的宫规而留下蛛丝马迹。”


    “比如,她在万寿宴上使用了大量的烟毒,那制作的烟毒的原料又来自哪里?走得是何种渠道获得?”


    “别忘了,宫廷中大小采买,吃穿用度等等的消耗皆会被内侍记录在册。”


    “所以,姜司使的意思是只要我们查清制作烟毒的原料,找出哪个宫、哪个人大量需求此材料,就可揪出此魅!”


    陆不语赞扬太妙,妙语连珠,彩虹嫣然(彩虹屁),几乎把姜时愿夸得脸热。


    但他倏然发现,在场气氛又有些微妙,明明姜时愿找出了破案的关键,但兄长一言不发,目光却始终盯着沈浔,而沈浔眼中凉薄,清冷自持,看不出丝毫欣喜。


    但姜时愿的此法甚妙,众人打算兵分两路,姜时愿和沈浔追查此条线索,而陆氏兄弟则另寻忽略的线索。


    出了碧水云居时,陆不语伸着懒腰,正想邀着兄长再过一眼卷轴,寻找线索,谁料陆观棋一言不发地甩开他,掉头去了袁黎的住所。


    守门的司阍见来人是陆案吏,不敢阻拦,权当没看见,陆观棋推门而入,见到袁黎,开门见山道:“你与沈浔关系亲密,必定知道不少他的习惯,爱好,口味,我要你事无巨细地讲给我听。”


    袁黎思绪烦闷,自是不肯多言,只道:“如今,我也谁也不信。”随后,他随手撸下一片梧桐叶遮目,枕着石头而睡。


    只听“扑通”一声,陆观棋撩袍跪在袁黎面前,语气带着粗粝的沙哑:“虽然我与袁处交情且浅,但请你相信我陆某永不会背叛魏国公。袁黎,这件事情,对你我而言,都极为重要。”


    “我问你,国公离开典狱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离开一阵,归期未定。”


    陆观棋心中怔然。


    归期未定?等等难不成魏国公早就想过,他此行可能回不来了?不对,既是未定,说明连魏国公本人也拿不定主意


    主君,他,为何当时会举棋不定?


    *


    另一头,姜时愿和沈浔一道前往去找了白无常,姜时愿恩威在上,白无常不敢不应,原本想余光暗送信号求助沈浔意见,看看他是不是要有所隐瞒。


    谁料姜时愿茕茕孑立的身影挡在眼前,仿佛是料定了他不会据实交代:“我是乃亲自见过烟毒,你休想蒙骗我。我要你制出来,亲自给我验证,若你敢瞒我  ,典狱十八狱随时为你敞开。”


    白无常面上自是说道不敢欺瞒,背地嘴里嘟囔个不停,“毒妇,毒妇,毒妇早点成为小寡妇”


    说完,又忽地觉得心头狂跳,压迫逼近,一看沈浔眼风如刀凌厉,这杀意,仿佛恨不得拿他千刀万剐。又想到那夜在地牢之中,自己也不过说了姜时愿几句粗鲁之话,就被差点被沈浔活剥了一层皮,吓得他赶紧给她眼中的观世音菩萨磕头认罪。


    姜时愿却是茫然她方才威胁,也不过是仿了谢循几分凶像,耍耍威风罢了没想到竟让白无常吓得六神无主、跪地不起。


    在姜时愿三日研成的命令之下,白无常最算压着最后的期限,交了差。


    姜时愿端坐在太师椅上,目不斜视,道:“八旗香,双头花蛇心,四角熊虎胆,断肠草,夹竹桃、砒石,以及曼珠沙华?”


    前几个姜时愿多少有过耳闻,八旗香乃是天鹤国进贡的香料,香味清冽,燃之香味清幽。此香用法颇多,据说用之能凝心静气、又开窍、行定血之效。与女子而言,能滋阴美颜,孕者使用还能有安胎之效。


    更神奇的是,此香若稀释于水,能用于疮、痈、疖等创面,能疗愈溃烂,使皮肤恢复如初。


    其余皆是剧毒之物,可唯有最后一个曼珠沙华,让她犯了难,她从未听过,白无常只好翻出来志怪物语递给姜时愿过眼,姜时愿喃喃疑问:“死亡之花?只长在世间阴阳交界之处,大庆国境哪有这种地方?”


    白无常遗憾地摇了摇头。


    遂,线索汇聚于此,曼珠沙华下落不明,断肠草等毒物也定不是走得正大光明的宫廷采买的法子,所以,姜时愿最后只能目光远放在八旗香上。


    姜时愿秉着太子殿下的敕令,风雨无阻,来到皇城,找了御前内侍总管,崔广事。


    崔广事着着蔚蓝长袍,拉着两道细长的白眉,听着姜时愿问道将天鹤国进贡的八旗香进贡到了何处。


    “这咱家这香是三月前进贡的,咱家这脑子倒真的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等等咱家想起来了,当时陛下说三成放于宣政殿,待陛下批阅奏折时,就放在博山炉中点上,三成分给太子殿下,一成留给永安公主,一成分给两位正怀有身孕的嫔妃,剩余两成则平均分给皇亲贵族。”


    “怎么了?姜司使?”崔广事问道。


    姜时愿微微蹙眉,面色不朗,疑到:“你是说,除了陛下外,太子殿下一人就占了三成?”


    “就是说呀,太子殿下贵为储君,极受恩宠,您说之前依着深宫的规矩,所得分量哪能和陛下平起平坐呢。”崔广事拍着脑袋,道:“咱家想起来,这三成是太子殿下亲自来求圣人的。”


    “亲自求?”姜时愿又是一诧。


    “是的。”崔广事看着姜时愿杏眸透着狐疑的审视,呲道:“这有何奇怪的?”


    姜时愿问:“太子殿下至今尚未娶亲,你可知殿下的身边有没有什么亲近的女子,比如宠妾,女官”


    “你竟然不知,噢,也对,咱家想起来了。”崔广事浮尘一甩,颇为嫌弃,嗓音尖细,“你那时正在皇陵,自然不知,如今太子殿下身边炙手可热的红人乃是上官女官,精通文墨,琴棋书画,又善歌善舞,当真是比姜司使还似个妙人呢。”


    “上官?”姜时愿喃喃出声。


    京中可从未有过贵姓,名为上官,说明此女不是出自世家之中。


    *


    走完了庆宫,天色已经几近昏暗,姜时愿原本想陆观棋商讨事宜,没想到竟在五处找到了趴在案牍前潜睡的陆不语,陆不语被笃笃的脚步声惊醒,猛地一下坐起身子来,卷轴跌落在地。


    “陆案吏呢?我有紧事,要相商。”姜时愿眼里透着焦急,而陆不语也恹恹地伸了个懒腰,拾起地上书籍,随手抖抖,带着气怒:“我不知道,二话不说就抛下我,离开典狱,我至今都没见过他如此慌张、不成体统过?”


    “去哪?”


    “我我不知道,好像是去洛州?”陆不语皱皱眉头,心里竟是哀叹,漫漫长夜,如遇雷光闪电,兄长又不在身旁,独留他一人形单形只,这可如何是好?


    “洛州?”姜时愿问:“为何?是查顾辞旧案,还是天外天,亦或者是暗河有什么线索?”


    第92章


    “我不知道,兄长跟着了魔一样,不仅无视国公之令,还把正关禁闭的袁黎也给拐走了。我也想走,但他不让我走!非要我留下照看姜司使和沈司使。”


    姜时愿越听越迷糊,紧咬贝齿,指了指自己和陆不语:“意味着如今就我和你查案?”


    陆不语抿唇,如受伤害,“不是兄长就算了,姜司使连你也嫌弃我吗?”


    但陆不语确实没有他的兄长靠谱,明明是一母同胞,姜时愿私心更加偏颇稳重可靠的陆观棋,但为了顾忌陆不语的颜面,忙不迭地摇头加矢口否认。


    姜时愿立即切入正题,陆不语听着,连连惊讶:“什么?你的意思是要让典狱的司使去暗中跟踪太子身边的上宫女官?”


    “你可知冒犯皇室,乃是重罪?”陆不语拍桌而已。


    姜时愿眸光定定,语焉不详:“我知道。”


    “你怀疑太子身旁的女官,就等于是在怀疑太子有叛国之心。”陆不语重声,一字一句强调。


    “我知道,但万寿宴上太子并未出席,圣人寿典,他为何不在?百官对他猜测纷纭,说他病重,可我见他筋骨强健,不似身患恶疾之样。”


    姜时愿连连质疑:


    “太子殿下不赴万寿宴,是不是早就预料到此?”


    “太子为何要这么做?”


    “或许是涉及党争,我只是猜测,或许陛下有了改立之心,万寿宴上陛下、礼王、燕王皆在场,如果能够顺利用魅除去他们三人,太子坐拥储君之名,文武百官顺从先帝之意,自会将他推举至九五之尊之位。”姜时愿平静地说出自己的猜测。


    而陆不语罕见地生了脾气,“姜司使,弑君篡位,这可是极大的指控!”


    “百官、你我皆心知肚明,从前乃是太子陛下监国,近两年陛下有意提拔礼王与太子分庭抗礼,更有意将兴修水利、改革变法之事交由礼王,岂非说明陛下在有意栽培礼王?”


    迎着陆不语的盛怒,姜时愿却更加笃定心中的猜测,“先是三年前燕王遇刺,再是万寿宴上圣人、礼王、燕王遇刺,接二连三发生皇子被刺一事,陆大人难道不觉得,事有关联,必有隐秘。”


    清婉之声,言辞凿凿,铿锵有力,满腹真诚。


    “我要查,并要你助我查清这所有,哪怕我赔上这条命也万死不辞!”


    *


    出了关山居,天青烟雨,泠泠雨水顺着屋檐而淌下。


    姜时愿有些怅然,伸手接住微雨,却觑见掌心之上,从白玉桥上走来拨开云雾、擎伞缓缓走来的身影,姜时愿喜上眉梢,拔步奔向雨中,雨水绰约,她的身姿娉婷茕立,扑入男子的怀中,抬起清丽的五官,语气掺着娇意,问道:“阿浔,你怎么来了?”


    “阿愿,为何不等我过去接你,而是跑过来寻我,你瞧,你的衣肩都湿了。”沈浔微微俯身,侧脸如玉,颇为怜惜地看着她肩上因烟雨浸湿后而演变成的万寿菊黄,比蟹壳黄还深上一层,不过,无论是什么颜色在他眼中都同样美得惊心动魄。


    “因为我不想永远只是让你等我,阿浔,我亦可以主动奔向你。”姜时愿莞尔一笑,眼里俱是浓情蜜意,“雨中、浓雾亦或者荆棘,都不是阻隔我奔向你的理由。”


    沈浔闻言却有神伤,垂下眼睫,颤颤翕动,他问得破碎:“这个期限是永久吗?阿愿,你会永远奔向我吗?”


    “当然,你我是夫妻,自当互相扶持,相濡以沫。”姜时愿打量着他的软弱,柔声问道:“阿浔,是什么让你如此不安?”


    “没有。”沈浔淡然一笑,牵起阿愿微凉的柔荑,亲捏着她的指尖,道:“我们回去吧,阿愿。”


    夜幕深深,月明星疏。


    雪势犹浓,春寒彻骨。


    阿愿换下湿透的外衫,刚举起玉臂挂在木施上,倏然一双手环住她的盈盈细腰,颇为书生气的手交叠在她腹前,她坠入一个满是清冷的怀抱。


    力道之大,几乎将她勒得气绝,她难受得呻吟一声,身后之人才恍若清醒,卸了力道。


    沈浔抵在她的颈窝,轻轻地揉搓,似是兽类寻求主人的安抚。


    他只是抱着阿愿,却一言不发,阿愿看不清他的神色,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阿浔”姜时愿轻轻唤他,沈浔闷在她滑嫩如绸的


    肌肤上轻应,他听见她的声音如江南言语,诉不尽的婉转柔肠。


    “阿浔,我在想,等兄长的冤屈昭雪,罪人付出代价,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我们带上袁黎,离开离开典狱,离开汴京嘈杂,隐居山水作伴。隐居山水,平安喜乐,过男耕女织的生活,你看可好?”姜时愿在脑中畅想未来之景,甜蜜涌上心头:“我们一起将他抚养成人,教他识文写字,然后看着他娶亲生子。”


    “然后,我们一家三口和和美美,隐居山间”


    说及此,姜时愿脸上微微染上酡红。


    沈浔闻言埋在她颈窝处低低笑出声,“阿愿,事有变故,不一定按你所想发展。”


    “你这是什么意思?”姜时愿转过身,看着他深藏笑意的眼底。


    沈浔俯下身,吻上她的唇,唇齿交缠,难舍难分,晶莹的银丝相连


    过了许久,待她浑浑噩噩,几欲软下身子,沈浔这才自断情愫,松开了她,额间相抵,嗓音中俱是浓情蜜意:“我的意思是,阿愿,事在人为,可能不止三人”


    “啊”姜时愿后知后觉才懂了沈浔的意义,又羞又恼地去掐他的腰间,可惜沈浔的腰肌紧实,竟无一丝余赘,害得阿愿自讨苦吃,反倒累了自己的手。


    姜时愿羞愧难当,转而红着脸卧在拔步床上,佯装休息,沈浔含笑着帮她熄了灯,推门而出。


    沈浔提步迈出门槛之时,寒风凄雨倒灌而入,他的笑意也瞬尔消失地无影无踪。


    他远望风雪,玄衣擎伞,身影伶俜,藏于深沉夜色之中,是化不开的沉郁和孤寂。


    沈浔眺望夜色,雪色茫茫从天而降,前所未有的疲倦之色漫上他的眉眼。


    他深深叹出一口气,白雾弥漫又转瞬消散。


    他活在煎熬之中,每时每刻都在谨小慎微地护着他的秘密,他没有办法停歇,亦没有办法收手,他更没有办法承受秘密揭开的代价,所以他从不敢回头,可是他乃人,肉。体凡胎,也会累。


    沈浔甚至生出了种自我毁灭的想法,疯狂,不顾一切,但又紧接着被理智强烈按压下


    *


    过了几日,派去跟踪上官女官的暗探递来消息,沈浔在旁研磨,手中动作缓缓打量着姜时愿的神色,姜时愿盯着纸条,娥眉微蹙,纸条上详细记载了上官的日常起居,细节到何时何地去了哪条街巷,去了哪条铺子,以及交易了什么。


    “怎么了,阿愿?”沈浔道,姜时愿揉了揉太阳穴,将纸条搁下,道:“我要去趟东宫。”


    沈浔倒拿研磨石,墨汁顺着他修长的指尖淌下,姜时愿赶紧掏出绢帕,仔细帮他擦拭墨汁,叹到沈浔为何会如此不小心,沈浔笑着顺着阿愿的话接下去,余光却觑向几上的纸条,飞快地瞄到“鬼市”和“天启药铺”等字眼,心中松下紧弦,道:“阿愿,需要我陪你同去吗?”


    “不必了,我能处理好。”姜时愿笑道。


    “好。”沈浔贴心嘱咐,“万事小心。”


    待姜时愿走后,白无常忽然从珠帘之后现身,搓着手掌,颤颤巍巍地说道:“沈大人,难道就不怕那位姓为上官的女子是魅吗?”,沈浔低头一笑,敛目斜视白无常,白无常顿时懂了沈浔的意思,若是上官当真是魅,沈浔定不会悠哉悠哉地停留在此。


    “万寿宴遇刺失败,魅怕是不敢再轻举妄动,定会安分守己,那咱们该怎么做才能引蛇出洞呢?”白无常问道。


    沈浔阖上眼帘,将纸条放在笃笃跳跃的火焰上,燃烧殆尽,闻到熟悉的烟火香,沈浔这才松了松眉头的阴郁,“等一个机会,希望阿愿能为我创造这个机会。”


    *


    祁灵萱和祁钰乃一母同胞,皆是皇后玉氏所生,兄妹俩情深义厚、无话不谈,只不过,不知何时,祁钰待祁灵萱不似之前亲热,经常避而不见,相见相谈也仅是寥寥,反之与新来的上官女官愈发亲密,这口气一直在祁灵萱心中堵得慌,一直找不到气口发泄。


    近日皇城怪事连连,父皇又病卧在榻,母后忧思过重,侍疾在旁,祁灵萱的心中忐忑难安,不知找何人倾诉,遂寻来了东宫找太子哥哥商议。


    博山炉中焚烧着鹅黄帐中香,馥郁香云缓缓从镂空的雕花孔中缓缓吐出,幽趣且韵长。


    谁料,茶刚过一盏,祁钰还没发话,上官筱便开始打发人了,“太子还有要事在身,公主殿下不妨先离开”,上官筱话还没说完,祁灵萱直接一盏茶泼了上去:“你算是什么东西,竟对本宫指手画脚,哥哥抬你给你三分脸面,你却蹬鼻子上脸!”


    上官筱连忙跪下,泣声求饶,祁灵萱不依不饶赌气说要将她送去刑部长点教训,倏然,清亮的箍掌声同呵斥声响起,火辣辣地疼在祁灵萱的脸上,又烧又灼。


    她捂着脸颊,看着全然陌生、淡漠的祁钰,眼里满是欲坠未坠的眼泪,眸光莹莹,仍是不思议:“太子哥哥,你打我,你竟然为了一个女子掌我”


    祁钰胸腔起伏,青筋暴起,他扼制住自己正在发颤的左手,正欲解释,谁料祁灵萱根本不听她解释,扔下生辰那日祁钰耗费心血、请百名匠人为他打造的珠钗。


    珠玉碎裂,情意断绝。


    祁灵萱哭着跑出去,差点与姜时愿撞了满怀,姜时愿看永安公主双眸羞红、泪意婆娑的样子,心觉微妙,刚想出口询问,谁料又听正殿传来一名女子慌张的声音:“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您别吓下官求您”


    姜时愿扫了一眼祁灵萱落寞的背影,又听正殿女子的撕心裂肺,选择要事,匆忙抵至正殿,只见太子祁钰晕在上官筱的怀中,上官筱惊慌失措,清丽的脸上满是泪痕。


    姜时愿连忙想要为祁钰诊脉,上官筱却似警觉般一把推开,恶狠狠地说:“不准你碰太子殿下。”


    姜时愿自知东宫之人信不过自己,斥责着上官筱的不作为,道:“太医呢?你关在这里哭求又有何用,可去派人请了宫中的医官?”见上官筱支支吾吾,姜时愿怒道,“你还磨磨蹭蹭干什么?”


    见姜时愿转身离开,上官筱似失了魂一般,紧紧攥着姜时愿的衣裙,喃喃道:“不能请医官,绝不能请医官”


    荒诞之感瞬间漫上姜时愿的心头,不仅只是祁钰倒地不起,上官筱不敢作为


    更是,自从迈入正殿之时,她便闻到了一股极为熟稔的香味,是曾在宣政殿中闻到的——八旗香。


    更加诡异的是,博山炉中明明焚烧的是鹅黄帐中香,那这八旗香的香味又来自哪里?


    她仔细分辨,在正殿之内,却不在博山炉中,自己身上不曾沾染,但上官筱身上略藏一味。


    而更多,更浓郁的,全部来自太子祁钰的身上。


    第93章


    寒风凛冽,时而吹落两片三片的红梅,又时而吹拂大袍大袍的梅瓣儿飘入支摘窗中。


    梅香浮动,铺了满地。


    祁钰病卧榻上,冷汗频频从额间沁出,面色惨白犹如枯槁的将死之人,皮肤之下浮现出异于常人的绀青色血管。


    姜时愿曾记得白无常曾与她说过,中蛊之人病发之时,其中最为一个显著的特征便是血脉呈青紫浮动,她倏然眯起眼睛,又闻到八旗香的清冽之气,灵光一闪,霎时明白了许多,以迅雷之势撕开祁钰的寝衣。


    姜时愿的动作太快,就连上官筱都尚来不及反应,连忙去按她的手,可以已经太迟了。


    掩藏的秘密,无处遁形,呈现在姜时愿的眼皮子底下。


    祁钰的周身宛若无数蚁兽啃食撕咬而过,千疮百孔,密密麻麻,溃烂满腹,膻腥之味扑面而来险些让姜时愿作呕,瞧着这副腐烂不已的躯体,很难想象是个活人身体。


    亲眼所见,姜时愿仍是不可思议,怒斥着上官筱:“八旗香稀释于水,能用于疮、痈、疖等创面,能疗愈溃烂,使皮肤恢复如初,这也是太子殿下为何要向圣人求三成八旗香的原因,殿下是想以此香遮掩身上的创痕。”


    “这也是为什么,方我一入殿内,博山炉中分明正焚的是帐中香,而我却闻到了八旗香的味道,此香味道浓郁全部源于太子殿下的身上。”姜时愿指着虚弱不已的祁钰的身子说道,又看着上官筱说道:“你分明知晓实情,非但不劝殿下救医,反而帮之隐瞒,你的忠心究竟是真是假”


    上官筱只顾哭泣,百口莫辩,榻上祁钰闻言喧闹,睁开了眼睛:“何必难为她,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


    “殿下!”看见祁钰醒了,上官筱喜出望外。


    祁钰嗓音温润:“你先下去,让本宫同姜司使说几句话。”


    “殿下”


    “去吧,不会有事,无论是姜司使和姜学士都是本宫信任之人。”


    待上官筱含着眼泪退去,祁钰在姜时愿的搀扶之下,虚弱坐起,披绒袍、近火盆,他却仍觉得冷,吩咐姜时愿从几上拿来一盒香膏,祁钰挖出一块厚腻白润的膏脂涂在自己手上,不出片刻,此膏犹如灵药般,药到病除,使他溃烂的肌肤恢复如初。


    姜时愿喃喃到:“这就是八旗香”


    祁钰点头,又问:“姜司使为何找本宫,难不成怀疑本宫和上官乃是策划圣人及百官遇刺的罪魁祸首?”


    “臣不敢。”


    “你说着不敢,却是面诚而心不成。”祁钰笑道,目光温润。


    “八旗香乃是制成万寿宴上烟毒的最要一料,且上官女官经常擅出东宫,前往药铺和鬼市收敛草药和毒方,所以,臣来问个究竟,殿下和上官女官需要这么多的草药和毒方,用处在哪?”


    今日姜时愿此次赴东宫原只想略微试探,遂单刀赴会,但没想歪打正着撞见这一幕,想明白之后,心里疑问瞬消,“想来殿下委托上官女官大量购置草药和毒药,也是用于和八旗香一样的目的吧,都是为了压制体内的”


    “殿下,你的体内有蛊,是不是?”姜时愿一字一句斟酌出来。


    祁钰看着姜时愿表情微妙,笑了笑:“没想到姜司使如此冰雪聪明。”


    “殿下,此事不是开玩笑,臣认识一位略通蛊毒之人,臣立马传他来为殿下诊治。”


    “不必了,本宫也有一位朋友,精通蛊毒,他告诉本宫,此蛊不可解。”祁钰说着话,皆是落寞。


    *


    祁钰深深叹息,娓娓道来。


    圣德三十年间,亦就是三年前。


    天降大难,水灾不断,马天坝水势大涨,淹没黎、溙两洲,民不聊生,死伤无数。祁钰闻言前往灾区,指挥百官,赈灾两洲并同时兴修水利,请工部汇图修堰。


    一切的突变,就是从赈灾开始。那时,祁钰隐姓埋名,伪装富甲,赈灾百姓,却不曾身子每况愈下,寻问名医,却不得合理的解释。


    直至,他写信知会谢循,谢循闻讯赶来,紧接着不惜手段连来讯问无数被祁钰救济过的灾民。得知此事,祁钰甚至和谢循大吵一架。


    谁料谢循一意孤行,翌日,祁钰等来了答案,也得来了恶果。


    那些跪在他眼前,数十名的灾民们似变了副嘴脸,不再视他为活佛感谢着他的大恩大德,而是满口咒他快死。


    “你身上已经中了暗河独创的天忧蛊,无药可解,你会死无全尸。”


    “大庆的储君,你必下地狱,这国土终究是我暗河的!”


    “对!祁钰小儿,你活不了几年了,包括其他皇室亲眷,都会一个接一个惨死在我们暗河的手上。”


    他们言辞激昂,满口恶毒之言诅咒着大周皇室。


    他们也满口效忠暗河,甚至不惜以死明志。


    祁钰怔怔看着犹如恶鬼的面容,后脊发凉,跌坐在地上,心里仍回不过神来,挂起一个勉强的笑容。


    这是祁钰第一次知道暗河,也是第一次了解暗河,却已遍体鳞伤,命不久矣。


    祁钰垂眸看着那些惨死的尸体,痴痴地笑了。


    那些感谢、拥戴他的灾民,竟然背地都是想要他的命。他们早就看穿了祁钰伪装成富甲的身份,他们是为他而来,混入灾民之中,每一次领粥、谢恩、拥戴,都是一次次满腹算计的夺命计划。


    祁钰看着谢循轻声问,笑着指着满堂铺陈的尸体,“阿循,你这么聪明,能不能推断出本宫是死在了谁的手上,他又是以哪种方式给本宫下得蛊?”


    谢循跪在他的阴翳中,垂默不语。纵使是他,也再推断不出。


    所有人都想要祁钰的命,祁钰遇见的每个人,食过的事物,摸过的物件,扶起过的灾民,都可能藏着致命的杀机。


    祁钰为国为民的善心,要了他的命。


    祁钰坐在玉阶上沉默了多久,谢循就陪他跪了多久。


    天光敛尽,陷入黑寂,谁人也没吩咐点灯。


    倏然,微凉的指尖拂过谢循青鬼獠牙的面具,谢循一怔,抬眸看向眼前的黑寂。


    谢循的眼底就如燃烧殆尽的灰尘,而祁钰的眼神明亮如星。


    “我们相知多年,亲如至交,本宫现在唯有一事,只能交付给你。”


    “阿循,大庆皇室死本宫一人足矣,不能再死人了”


    “暗河一日不除,危险尚在。我要你除掉他们,还庆国安泰。”


    谢循双手交叠,叩恩在祁钰的眼前,沉声道:“万死不负殿下之命。”


    “等等,本宫还有一桩心事,放心不下,也需阿循帮我完成。”祁钰深藏痛意,又如往常与他说说笑笑,“你啊,生性孤僻,身边总是缺少个知冷知热的在旁服侍。本宫派人送去几个贵族小姐的画卷,你可曾仔细看过,清河崔氏,洛洲独孤氏,南阳卢氏还有,汴京”


    常谈女色,谢循常是淡漠,正要拒绝,只听祁钰接着道:“说来也是遗憾,翰林院姜学士的胞妹名满京城,本宫本想成就一段佳话,奈何姜学士说家妹已于盛家公子婚约在身。”


    “不过,只要阿循能看上,本宫当次昏君又有何妨?”祁钰敛声,微微一笑。


    谢循鸦羽的长睫垂下,冷言:“姜家之人说得好听,至真至纯,说得难听,愚不可及。臣言之,以此心性,不出三代,门庭衰落,朝不保夕。”说罢,他凤眉一挑,满是不敬:“殿下怎会觉得臣能看得上姜家之人?”


    谢循口中讥讽,祁钰却清楚原委,谢循手段毒辣,朝中之人皆是敬其威,不敢言语。


    唯有翰林院姜学士姜淳,心直口快,又凭姜家之威,多次在朝堂之上不惜开罪谢循,公然与他意见相悖,斥他惨无人道,斥他毫无怜悯之心。


    朝堂之上,二人互为政敌,寸步不让。


    姜淳和谢循二人皆为社稷的左膀右臂,所以祁钰此番说和,也是有调和之意,谁料姜淳在此事上和谢循如有默契。


    那时,姜淳闻言,气怒之下,竟将笏板摔在玉柱上,怒道:“谢循此人无恶不作,坏事做尽,我就这一个阿妹,怎可能嫁于谢循?谢循也定是个朝秦暮楚之人,我绝不会让阿愿嫁给他,也绝不会让谢循成为我的妹夫!!绝不!!!只要有我在,绝无这种可能!”


    谢循咧了一下嘴唇,似乎都想到姜淳似死如归的神情:“殿下还是安心养病,对臣的婚事少操点心。”


    祁钰深知二人的矛盾不可化解,深深叹息。


    倏然,帘外传来一道尖锐的声音,内侍跪在地下:“陛下急召魏国公回京,主审要案。”


    “什么要案?”祁钰带着愠意。


    “歹人姜淳于金云殿意图谋害燕王殿下,燕王受伤,生死不明,而姜淳畏罪自杀,陛下急招魏国公回京,主审姜家之案。姜家全府男子皆被关在諵狱,女子被押北屿,等到魏国公发落。”


    “另外,姜家之女姜时愿逃脱禁军追捕,陛下望魏国公今早捉拿此女归案。”


    *


    祁钰尔后握住姜


    时愿的手,字字泣血:“姜司使此事仅有我们四人知晓,不能再有风声外传。陛下年岁不再,储君若死,朝野动荡,诸侯纷争,天下大乱。”


    姜时愿深知此事的分量,祁钰不敢大肆求医,痛及心扉,也不敢让旁人知晓。皆是为了庆国万民和江山社稷。


    姜时愿跪在地上,福身磕头,玉珠响碰,泠泠相碰。


    “姜时愿谨遵殿下之命,誓守此言。”


    祁钰扶她起来,尔后轻咳几声,“虽本宫未言,但父皇和百官已有察觉,捕风捉影,但无实证。”


    “燕王为人直率,武功高强,但年轻气盛,行事冲动。礼王心性醇厚,又有文韬武略之才,是继承大统的不二人选,本宫有心让父皇培养礼王接任大统,将庆国大统交给礼王,本宫安心。”祁钰似交代后事般面面俱到,“但是唯有一事,本宫始终不敢放心。”


    “暗河一日不除,危险尚在。”


    姜时愿双手交叠,叩恩在祁钰的眼前,沉声道:“臣万死不负殿下之命。臣一定会揪出魅,还庆国安泰。”


    “臣女有一计。”


    第94章


    祁钰问:“什么计策?”


    “与虎谋皮,欲擒故纵。”


    姜时愿道,“敌在明,我在暗,得让魅放松警惕,她才会露出端倪,殿下您对外可以宣称此案已结,四绝之一的魅就是晚上万寿宴的舞女,此案到此为止。”


    “然后,姜司使要怎么做?”祁钰看着姜时愿,眼底映出的竟是谢循戴面具的模样,二人有着一样的眼神,张扬且肆意,也都有城府在胸,一子定乾坤的气势。


    “魅所制烟毒,定会剩余料,所制烟毒的地点也定会留有蛛丝马迹,而万寿宴上胜圣人遇刺,皇城定会加倍戒严,我想魅还尚来不及清理罪证。”


    “首先,避免打草惊蛇,臣需要寻个身份,潜入皇城。”


    “并且需要个贵人助我,寻个合理的理由,完成搜宫。”


    至于这位故人去哪找,天意立马给了姜时愿答案。


    姜时愿走出东宫后,天色烟雨,淅淅沥沥,大袍大袍的红梅被寒风吹落,下起凄惨的花瓣雨来。


    她看见、听见,有位衣着鲜亮的女子蹲在红梅下啜泣,衣袖都被雨水浸湿。


    姜时愿把纸伞递了过去,遮住可怜人的头顶:“见过公主殿下。”


    她知道祁灵萱还陷入挨了祁钰一巴掌的委屈中,懂她心中酸涩,可又因为守诺,不能说出祁钰的苦心,遂蹲下,搂住她单薄的身子,安慰道:“淋雨不打伞,可是会生病的,你若生病,太子殿下作为你的兄长是会心疼的。”


    失而复得的温暖像一个催化剂在祁灵萱心里膨胀,塞满全腹的委屈顿时宣泄出来,她趴在姜时愿的肩头,声泪俱下,控诉着祁钰的心冷。


    姜时愿拍着她的肩,安抚道:“太子比谁都要爱殿下,臣敢保证,太子打了殿下一巴掌,至今仍在自责、懊悔。太子关心殿下,不然也不会派臣前来寻殿下踪迹。”


    祁灵萱不信。


    姜时愿晓之以情:“珍惜眼前人,殿下切莫因为小事和太子置气生分,不然就如臣与臣的兄长一样,生死两隔,余生不复相见。”


    说之,姜时愿也有了动容,冷雨之下,两个受伤之人,互相舔舐伤口。


    慢慢地,在姜时愿的开导之下,祁灵萱止住了哭泣,揉了揉眼睛,看着姜时愿,疑惑道:“你是何人?本宫为何从未见过你?”


    “臣乃接管典狱一处的姜时愿。”


    姜时愿谦卑行礼。


    谁料,祁灵萱眼睛还微红着,却嫌弃地皱了皱鼻子:“,瞧你模样还怪好的,竟然跟‘不要脸’的罗刹为伍,令人唏嘘。”


    姜时愿知道永安公主口中的“不要脸”和“罗刹”皆是指的谢循,与他为伍,姜时愿自知羞耻,垂下螓首,不敢多言。


    而后,祁灵萱甩袖直言不计较了,姜时愿听后才松下一口气,提出:“臣为太子殿下做事,不知公主可否看见太子的面子上,帮臣一个忙。”


    “太子哥哥的忙,本宫自是要帮的”倏然,祁灵萱似想到什么,眼眸一转,忽然蹲下身,看着姜时愿,眼里生彩:“姜司使你乃典狱之人,自然对典狱极为熟悉,不知,你可否也帮本宫一个忙,帮本宫找个人吗?”


    “殿下要找什么人?”姜时愿一怔。


    “本宫的心上人,也可以说是未来的驸马本宫是在万寿宴上遇到他的”祁灵萱害红了脸,羞涩地捏着衣角,局促不安的手一上一下。


    “心上人?”姜时愿微微疑道,“可殿下为何要托臣找?”


    “因为他说他是典狱中人,而且还给本宫看了腰牌,蛇纹银牌,正和典狱一模一样!姜司使也是典狱的人,定能帮我找到他!”


    “可惜他对我防备过重,告诉我的竟是个假名字,我去瞧了,典狱三处的云衢模样俊秀是俊秀,可是根本不长这样。”


    云衢?岂不是慕朝?公主莫非看上了慕朝?


    姜时愿想,慕朝如今混入典狱做事,用的乃是云衢的脸和身份,难怪永安公主说心上人根本不是长这样因为公主看上的是慕朝本来的面容


    姜时愿心定,以利益往来:“臣定能帮助殿下找出此人,但同样的,殿下也能否能帮臣两个忙?第一个忙,臣要伪装成你的贴身宫女蓝月,伴你左右”


    此举,姜时愿富有深意。后宫女眷颇多,按着概率算,魅有极大可能藏身在后宫之中。所以她若想混入其中,在太子身边倒反而是个下策,相比之下,选择性子单纯的永安公主就高明得多。


    如今,为了放松魅的戒备之心,典狱和祁钰顺水推舟宣称万寿宴一案已结,舞女即为魅,所以她必不能以典狱司使的身份正大光明进宫,反而,寻个宫中之人的身份最为稳妥,也不会打草惊蛇。


    闻言,永安公主身边有一名贴身宫女蓝月,服侍公主数十载,最是忠心,遂姜时愿选择了她的身份。


    “得得得,不管姜司使几个条件,本宫都答应,只要不危害大庆江山社稷和父皇、母后。”


    “保证。”


    阴雨一扫而过,祁灵萱跳起来和姜时愿击掌,“一言为定,只要你能帮本宫找到他。”


    “一言为定。”姜时愿轻笑,行礼离开。


    “姜司使,等等”祁灵萱红着脸追了出来,气喘吁吁道,“本宫还来得及给你画像,不然你如何寻人你且等等”她从袖间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画纸,姜时愿因心中已有答案,正欲推诿,谁料透过薄薄画纸的背面看见熟悉之人的眉眼,墨黑的长发,清隽的容颜,上挑的凤眼


    姜时愿的心火蠢蠢欲动,咬紧后槽牙。


    “怎么姜司使难不成认识?”祁灵萱眼睛放了光。


    藏着身后的手被丹蔻葱甲掐得通红,姜时愿摇摇头,笑意勉强:“不认识”


    回到典狱之后,姜时愿颇感燥意地收拾包裹,将入宫所需的一切都备好,包括去问慕朝要了常服侍在永安公主身旁的宫女蓝月的皮相。


    倏然这时,寒风破门而入  ,带来冷意,姜时愿回头张望,是沈浔推门而入。


    姜时愿气急转身,拎着裙子坐在床沿旁,两只素手一遍一遍恨铁不成钢地系着包裹上的活结,奈何心乱,怎么也系不好,收整好的物件换慌乱之下零零散散掉了一地。


    沈浔挨个弯腰拾起,递给阿愿,哪想阿愿侧脸不领情。


    沈浔温声道:“我听慕朝说阿愿要进宫,如果阿愿要进皇宫,从此出入皇城皆需要入跸(1),我们怕是没有那么容易能够相见了。”


    尔后,沈浔问得轻声,小心翼翼地试探,“阿愿,可否让我陪你一同进宫?我也可以助你查案。”


    沈浔嘴里的话半真半假,不想和阿愿分离是真,想进宫赶在阿愿之前找出魅也是真的。


    他说出的话,轻柔缱绻,平仄好听,如同潺潺细流,有着说不完的浓情蜜意。


    谁料,甜言蜜语却打动不了阿愿,姜时愿一改常态,盯着沈浔,斥如质问:“皇城之中究竟有谁在?你想入皇城究竟是舍不得我,还是舍不得”


    “还没来得及恭喜沈郎君马上可享荣华富贵,成为永安公主的驸马。”阿愿红了脸,扭过头去,将画纸揉成一团砸在沈浔的身上,沈浔不解,直至抚平褶皱。


    “我总算知道万寿宴时你是如何混入戒备森严的皇城中,原来是”姜时愿紧咬贝齿,气得指尖都显现出淡淡的粉色,宛如玉莲,她恨铁不成钢:“原来是牺牲美色,讨好贵人!”


    沈浔总算明白原委,蹲下来,握住她的柔荑。


    姜时愿被他手掌的温度烫得讶然,抬眼望进一双深邃似海的眼眸中。


    看着沈浔唇角微勾,带着舒朗的笑意,阿愿真的不明白,他到底在笑什么?


    姜时愿气得结巴:“你你你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沈浔依旧笑着,弯起指弯,刮了下她的鼻尖,“阿愿,可是吃醋了?”


    “我没有你胡讲”


    “如果阿愿觉得是我的皮相作祟,我宁可不要这副皮相,只要阿愿解气就好。”说罢,沈浔一掌推落茶盏,拾起一片碎瓷,对着自己的脸就要划去,姜时愿大惊,使劲竭力阻止。


    可惜,女子的力气终究是抵不过男子,姜时愿使劲力气,终究是让那锋芒歪了一隅,沈浔的脸上被划下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


    姜时愿吓得连忙查看连忙查看沈浔脸上的伤势,手指轻轻拂过,怕他疼,声音都柔了不少:“疼吗?”


    好在,伤口不深,不会留疤。


    姜时愿眼角隐含泪意,看着沈浔依旧面含笑意,又嗔又委屈:“我不过与你置置气,你多哄哄我,气便消了。你倒好,竟然学会以此威胁我?”


    她提心吊胆,心有余悸,怎料沈浔却想得如何拥美人在怀,一把搂过她的酥腰,埋入她的芳香之中,喉结轻滚,压抑着涌起的情。欲。


    嗓音喑哑。


    “还望阿愿疼疼我,我便不疼了。”


    姜时愿看见他脸上挂彩,心有愧意,蹉跎稍刻,吻在他的眉心。


    沈浔笑得温雅,再次抬眸,眼神明亮如星,眼神灼灼地盯着阿愿。


    “阿愿,这点远远不够。”他俯在她的耳旁,只说给她听:“阿愿,我们已是夫妻,怎能有长期分房而睡的道理?今晚我想留下来,可以吗?”


    沈浔顺理成章地提出自己的非分之想。


    他能感受到阿愿的笃笃心跳和慌乱,暗暗一笑,转身欲走,衣袍带起些微凉的冷意后,姜时愿倏然惊醒,抓住沈浔的衣角。


    沈浔意料之中地单跪下来,动作轻柔地脱。去她的绣鞋,紧着是鞋袜,不紧不慢地拉低至她的脚踝,见之触目惊心的白,细嫩如玉。


    沈浔惯会心计,也懂阿愿的心思。怕她羞赧,便先挑足背开始,他如个虔诚的信徒亲吻她的脚背,充满敬意、爱意,但不掺杂半点欲。


    阿愿一惊,全身紧绷,待他发现他并无之外的举动后,也慢慢松下心防,谁料,沈浔似是故意地般,气息攀延而上,灼烫着她的每一寸皮肤。


    姜时愿刚心生抵触,沈浔就缓兵不动,她方觉得自己多疑,沈浔顺势挑破她颤颤的心防。


    她像是刀俎鱼肉。


    在劫难逃。


    她想去吹灯,沈浔却带着点不可言说的抗力扳回她的脸,吻住她的红唇,难舍难分,气息交缠。


    他说:“阿愿,莫怕。”


    沈浔等着一天已久太久,早就洛阳初尝甜头之时,他便彻底沉沦于六。欲之中,反正他本不是神佛,何必遮掩本色?


    食之色,谓之人。


    沈浔如鱼渴水,一手拽下青纱帐,夜风吹拂,暗香浮动。


    姜时愿的丝杭里衣被他堆叠在腰侧,沈浔勾起衣带,春。光尽显,终于看见阿愿亲手绣成那件水烟蓝睡莲报。袍


    他低伏下身,吻过“红。梅”。


    一切水到渠成,姜时愿却在最后一刻害怕得发抖,双手抵在他的胸膛,眼里晶莹,她不知如何开口,只因她看见沈浔落寞的眼神,她急到,结结巴巴的。


    好在,沈浔极为懂她,为她盖上被褥,他嗓音压抑的、粗。重的、低沉的、安抚着她:“没事,阿愿,来日方长。”


    姜时愿扑在他的怀里,享受着他的安抚,嗅着他熟悉的味道,语气微颤:“阿浔,随我一起入宫,帮我一起查案。”


    因为,她也不舍得和沈浔分离太久,有沈浔在的地方,她才会有主心骨。


    “好。”


    (1)入跸是古代中国皇宫中的一种通行凭证。


    第95章


    翌日,慕朝闻言姜时愿要带沈浔进宫,简直不可思议。虽然小姐和沈浔之事已成定局,他若再插手,便就是棒打鸳鸯、毁人姻缘的罪者。


    最重要的是,他看得出小姐眼中俱是沈浔,容不下别人,所以,他不愿让小姐伤心,纵使再不情愿,也只敢暗里咒骂沈浔。


    慕朝道:“沈浔假冒我,用我的身份肆意勾搭永安公主,小姐不追究了?”


    虽说,他眼下的身份也是通过不正当的手段抢来的。


    姜时愿心有歉意,替夫道歉:“沈浔肆意妄为,给你造成麻烦,我替他向你道歉。”


    “这可使不得”


    “但是魅这一案兹事体大,进宫仅凭我一人,孤立无援,必不能探破此案。沈浔的才能和本事你是知道,我带他入宫并不是只是为了儿女情长,而是为了揪出魅。”


    “慕朝,求你再帮我一个忙,我需要你帮他画一张人皮,让任何人都瞧不出他本来的面目。”


    如此一来,沈浔便也可以伪造身份,随她入宫。


    “我知道的我会帮小姐的。”


    片刻之后,慕朝存有私心地交给了姜时愿一个差强人意的答案。


    姜时愿将人皮捏在手心之中,讲真,慕朝的手艺惟妙惟俏,人皮疤痕凸起黏连,纵横交错,翻卷处略带肉色,真如被泼了滚烫的辣油后毁容的面相。


    只是姜时愿转念想到这张扭曲的人皮要戴在沈浔的脸上,当下就便有些犹豫。


    她觉得慕朝是故意的,明明喊他画一张相貌平平的人皮就够了,他非要画蛇添足,借题发挥。


    慕朝见她有些犹豫,双手抱胸,语气幽幽:“我若不在这张人皮下足心思,沈浔定又要钻空借机招蜂引蝶。”


    “小姐…。你难道还想看着沈浔再给你招来一个公主或郡主吗?”


    话音甫落,沈浔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二人面前,没有犹豫地接过人皮,覆盖在脸上。


    姜时愿仅扫一眼,便不忍直视,慕朝则是憋不住地笑意,紧抿嘴唇,心里暗爽,心念道:这小姐终归是亲不下去了吧


    *


    姜时愿按和永安公主“日息山头,琅琊客栈内相见”的约定,带着沈浔,提前一步来到客栈内,问掌柜定了间上好的厢房,将沉香沁入水中,丝丝缕缕的雅香发散开来。


    暗香浮动。


    按着阿愿的计划,接下来她要和祁灵萱身旁的宫女蓝月换身


    份,伪装成蓝月潜伏入宫。


    所以,选在宫外,最为稳妥,不会被人察觉,遂和祁灵萱约定了琅琊客栈。


    她阖上双眸,沈浔侧身站在支摘窗旁,凤眸微挑扫过络绎不绝地来往车辆,倏尔,沈浔轻声提醒:“阿愿,你要等的人来了。”


    “可有人跟踪她们?”姜时愿面面俱到,见之沈浔摇了摇头,姜时愿这才放下心来。


    “咚咚咚”。


    传来三声又轻又快的叩门声。


    姜时愿连忙迎接来人,祁灵萱带着股冬雪的寒气走入厢房内,抖了抖篷上的落雪,结果看着姜时愿的时候,脸色一怔,再看看身后跟着的宫女蓝月,一时竟然分不清谁真谁假,她又惊又喜揉着姜时愿的脸,没想到志怪语录中的画皮之术竟然是真的。


    就连本人蓝月见之,都久久没能回神,在姜时愿提醒之下才把自己腰间的宫牌交付了出去,同时泪意顺着面颊淌下,“奴才不在宫中之时,还望姜司使多多照拂我家公主,千万看住她,别让她冲动行事。”


    “委屈你在事情结束之前暂住在宫外了。”姜时愿柔声道。


    蓝月抹抹眼泪,“奴婢不委屈,太子殿下同时也嘱咐了奴婢和公主一定要鼎力协助姜司使办案。”


    “对了,姜司使昨日也不早说你进宫是为了追查魅的本宫还委托你帮我找人”祁灵萱虽然刁蛮,但也识大体,“国家大义面前,本宫自知孰轻孰重,姜司使可以先把本宫的终身大事放一放,追查真凶为重”


    看来祁钰把事情全部告诉她们二人了,这样一来姜时愿也轻松了许多,行事也更加游刃有余。


    姜时愿谢过二人,着重强调道:“兹事体大,事关庆国安危,还望殿下和蓝月姑娘一定要守口如瓶,统一口径,对外宣称万寿宴一案已结束,真凶魅已经落网。同时,最为主要的是保密我与沈司使的身份,千万不可被旁人发觉我们二人来自典狱。”


    “这是自然。”祁灵萱点点头,又蹙着黛眉,指着旁边的男子,指尖都颇为掀起地缩短一截,声音切切的:“姜司使,这位难不成就是你口中的沈司使”


    见之沈浔脸上凹凸不平的烧伤疤痕,祁灵萱浑身起鸡皮疙瘩,心中直犯嘀咕:这也太污人眼睛。


    姜时愿双手交叠,作揖行礼,介绍到:“这是我的夫君沈浔,还请公主殿下看后宫各院中哪苑还少一位洒扫的内侍,可否将他安插进去?”


    祁灵萱贝齿中吐出丝丝寒气,怔怔点头:“可以,但有句话本宫要跟姜司使讲在前头,他绝对不能留在本宫的宫里。”


    毕竟,她的宫中从不养样貌不佳之人。


    “多谢,殿下。”这样正合了姜时愿的心意,她行礼明快地答谢。


    祁灵萱见她如此欣快,仿佛明白了什么,她将姜时愿悄悄拉至一旁,满是关心。


    “姜司使,你可是自愿与此人成婚的?”


    “没人强迫你吧?”


    “本宫心疼你,你若是想要和离,本宫一定帮你!”


    言毕,祁灵萱安抚好蓝月,说了几句不舍的体己话,就跟避祸似地飞快地逃离了出去,钻入马车之内,脱去外衫,恨不得现在就传人沐浴,洗去一身污秽。


    姜时愿见此,笑意嫣然,谁料沈浔慢慢走至她的身后,嗓音幽幽,薄唇抵着她的耳珠,问道:“阿愿,满意了吗?”


    说罢,沈浔就要追随着她的红唇而去,毕竟入宫之后,各宫宫人之间见一面难如登天,怎料阿愿如个灵活的怀兔儿,竟然从他双臂的桎梏中钻空溜了出去,她看着沈浔,面露难色,怯生生地说着抱歉:“阿浔”


    “不急一时。”


    她怕说实话伤了沈浔的心,可是看着这副皮囊,又委实有些考验她的心态


    沈浔眯了眯眼,眸光暗淡,他如今起了万次要把慕朝千刀万剐的心。


    *


    一入皇城深似海,人心惶惶不可测。


    沈浔被祁灵萱安插到了辰妃宫中当洒扫内侍,姜时愿听闻是祁灵萱和辰妃素有不合,几次言语顶撞,遂想祁灵萱应是故意将‘相貌丑陋’的沈浔放入辰妃宫中恶心她。


    寒冬已过,闲花淡春,馥郁香气流转于黑夜,笙箫悦耳,倍添雅致。


    月光斜斜落入重重宫闱内,祁灵萱趴在乌木案桌上,抱着心上人的画像望穿秋水,看着姜时愿的堆满宫规礼制的册子,就眼冒金星。


    祁灵萱不懂怎么会有人这么乐意学这些文文绉绉又无大用的繁文缛节,一把夺过姜时愿手中的册子,嘟囔道:“姜司使,你还要在这里专研多久,不抓魅呢?我们的计划呢、行动呢?”


    “殿下”,姜时愿叹息,“我都强调数遍了,我如今乃是殿下身边的贴身宫女蓝月,而非姜时愿。殿下一二再再而三管不住嘴,让我如何放心大展手脚?”姜时愿轻轻拿册子拍着她的头。


    祁灵萱自知错了,又言:“我真的谨记教训了,一定守口如瓶。”


    姜时愿见她又是信誓旦旦的样子,微微叹气,已入皇城三日,她在极短的时间内学完宫闱礼制,谨言慎行,伪装蓝月,旁人应该察觉不出端倪。


    长叹一口气后,姜时愿看着祁灵萱说道:“殿下,陪我去趟地方吧。”


    夜幕深沉,眼前偌大的宫殿陷入死寂,阴沉湿冷,枯叶遍地,踩上去发生嘎吱嘎吱的声响,清脆骇人。


    误入此地,残卷黑云瞬间暴涨,将月光最后一丝无暇也遮掩掉,眼前是浓墨不散的黑。


    “什么你要带本宫来的竟是这里,不成的,绝对不成的,这乃后宫禁地,父皇下令封锁此宫,无人能进出此地,会掉脑袋的。”祁灵萱搂着姜时愿的玉臂,瑟瑟发抖。


    “禁地啊”姜时愿娇音分外淡然。


    闯禁地对她来说已经稀松平常,再无威胁和惧怕。


    十八狱,皇陵南陵,宋府深苑,不都是禁地,可她不也都去了,不仅去了,还搅得天翻地覆。


    “你竟然知道,为何还要执意来此?”祁灵萱心中隐隐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圣人之令,无人敢进,所以禁地最是掩人耳目,如若我是魅,我定会选此地炼制烟毒。”姜时愿莞尔一笑,“你说是不是?”


    祁灵萱鬓发已经汗湿,眼角湿意,哭起了鼻子:“你别吓我了,姜司使我哪知道啊我若知道,你还不得帮我当魅抓起来”


    “蓝月。”姜时愿扶额再度纠正到自己的如今的假身份。


    姜时愿方推开沉闷的殿门,轻轻吹了一下火折子,霎时,火光映亮她清丽的五官,感觉到身后之人仍颤抖不止,问:“殿下这么害怕,还与我同来?”


    她执着微弱的火光,穿梭于金箔衰败的菩萨像之间,脚步声清晰可见。


    祁灵萱畏畏缩缩捏着她的衣角跟在她的身后,不敢看,小心翼翼地揶揄着,“你要是出事谁帮本宫找心上人啊”


    鸦羽睫毛投下淡淡的暗影,姜时愿幽幽叹息:“为了男色,殿下还真豁得出去”


    “本宫倒是觉得姜司使怎能做到不分美丑的。谢循长得骇人,宛若恶鬼转世。你的夫君面相丑陋,你还能委身嫁于他,姜司使才真是让我敬佩之人。”


    “好了。”姜时愿倏然止住脚步,转身询问正事:“殿下可否跟我讲讲这是哪里,先前此间宫殿又住了哪位嫔妃?”


    “柒美人。”


    “柒美人?”


    祁灵萱抿了抿唇,吞了吞口水,又道:“柒美人也是楚国遗脉,桑锦公主。”


    “楚国?不是早就被灭国吗?”


    宣德二十年间,圣人亲自挂帅攻打楚国,旨在开疆扩土、统一七国,实现帝王野心。六国接连战败,楚国也在劫难逃,面对庆国的强弩精兵、战马健壮,楚国兵微将寡自是不敌,不出三月,城门被破,庆帝剑指楚国帝王。


    也正是此年,庆国宣布国灭。


    姜时愿道:“可我从未听过圣人有收容桑锦公主为妃?”


    “嘘——”祁灵萱连忙示意不可声张,神色古怪,“姜司使此事绝不可外传,皇室机密,也是父皇此生的心病,不然也不会将这划为禁地,任何人不得踏足”


    “所以,殿下,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这也许对破案大有帮助”


    在家国大义面前,祁灵萱几经犹豫之后,最后决定自揭家丑:“罢了,罢了,本宫告诉你”


    楚国灭国后三年,庆帝游离铜雀台,忽见一女立于琼楼玉宇,素手拨捻琴弦,如泣如诉,眉若新月,唇若点绛,一颦一笑间,倾国倾城。


    庆帝一见倾心,遂将此女带回皇城,封为‘柒美人’。


    柒美人独享圣宠,后宫众人无人能及,直至一封密信传至圣人的手中,圣人见之大怒,直冲琐春阁,抽出配刃,直指柒美人,口中愤懑不已:


    “好啊你敢骗孤?你是楚国余孽,璇玑公主?”


    “你到底是何意,相遇、恩爱皆是你的算计!你是不是在等着孤哪日放松警惕之时,要了孤的命,助你们楚国复国嘛!”


    天子一怒,如雷雨惊蛰。


    夜雨弥天,电光耀眼。


    柒美人明眸中的眼泪欲坠未坠,她握住刀柄直戳自己的胸口,猩红的鲜血氤出月白的群衫,而庆帝仿佛视而不见,心火如怒就要吞噬这一切。


    柒美人泪干肠断,却一滴眼泪也哭不出。


    她的泪,早在楚国国破家亡之时就已经流干了。


    她看着眼前陌生的爱人,心觉悲哀,或许她早该意识到帝王之爱最是无情。


    眼前的男子,是帝王,是坐上九五之尊的天子。他给的雨露,不是爱,而是宠。


    柒美人哽咽难言,也无话可言,看着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儿,最后问了一句:“以我之命,可否唤我和陛下的孩子活下去。”


    “求你。”


    她轻声呼唤,希望唤起帝王的温存,可帝王眼里只有淡漠,一剑封喉,温热的血从雪白的脖颈喷涌而出,零星漫到他的眉眼之上。


    锁春台的宫人伏跪在地,不敢应声,也不敢抬头。


    只听到圣人阔步而出,只留无情的命令。


    “即日起,锁宫,孤不想听到任何人再提及柒美人,还有”


    “此子,不留。”


    第96章


    在祁灵萱看来柒美人隐藏是亡国公主的身份,卧薪尝胆,接近父皇,居心可测,还好父皇乃是真龙天子,自有天眷,提前查清柒美人的嘴脸,揭穿阴谋。


    忆起往事,祁灵萱仍是愤懑不已,说柒美人死有余辜,父皇能留她一命,已是顾念旧情,格外开恩。


    接连说了几句,见姜时愿都没搭腔,祁灵萱这才回眸一觑,只见姜时愿已经离她三尺远,站在梳妆案的铜镜前,看着满匣的珠光凤钗、金镯银饰蒙尘黯淡,姜时愿心中竟然生出一丝伤感,片刻后道:“臣倒有些不同的看法。”


    “或许柒美人最初接近陛下的目的确实是不怀好意,希望暗杀大庆圣人,以报灭国血仇,重振楚国。”


    虽然姜时愿也无法接受心中的答案,可她继续分析着‘天方夜谭’。


    “柒美人身为陛下身边最受宠的美人,每夜同床共枕,甚至还为陛下诞下一个孩子。独处机会,动手机会甚多,我相信柒美人有无数个可以杀死陛下的绝佳时机,可她或者说圣人为什么能安然无恙?”


    “再是璇玑公主的身份揭露之后,柒美人为何不拼死一搏,而是像已在心中预演过无数遍一样安然赴死。”


    不知为何,此时此景,没有实证,仅凭猜测,或者说一些说不清且道不明的感同身受,姜时愿似能与曾居住此地的柒美人共情,攥着衣裙的指甲如荷尖般掐出淡淡的烟粉色。


    姜时愿的杏眸,望穿铜镜,仿佛能和铜镜之中倒映出的袅袅婷婷的影子遥相对视。


    镜中之人,好似是她从未见过的柒美人,薄施粉黛,就已美得惊心动魄。


    但可惜,美则美矣,却败在一双如新月哀亮的眼睛上。


    祁灵萱忙不迭地追问,“姜司使,别卖关子,究竟是什么动了她的复仇之心?”


    “情。”


    荒唐至极,却又再无合情合理的缘由,去解释柒美人的几乎安静的自我毁灭。


    姜时愿继而轻声回答,“柒美人似乎动了情,灭国之恨使她煎熬,可对陛下的情意又拉扯恨意,让她陷入两难。这也是她迟迟不能对陛下下死手的原因。”


    她想,或许,曾有那么一刻柒美人真的动了和陛下共度余生的念头。


    不然也不会诞下仇人之子的血脉


    可惜,柒美人爱的人是帝王,帝王无情。楚国国灭,柒美人九死一生逃过一劫,却最后死在了自己最不能爱上的男子手上,就连孩子也没能保住。


    这个结局令人不免唏嘘,就连祁灵萱都闻之哀叹:“情字一动,这也太惨了点”


    姜时愿抬眸再度看向铜镜。


    镜中主人,柒美人的那双眸子,满含悲意,简直叫人断肠。


    可姜时愿心中却无半分同情,她紧咬银牙,呼出的雾气之间带着微凉的水汽,“惨?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


    祁灵萱惊于姜时愿近乎冷漠的态度,却又听到姜时愿面色阴沉,听着她语气很冷,继续说道。


    “家国爱恨家破国灭,她明知是谁害得她家破人亡,又是谁害得她楚国无存。”


    “明知敌人是谁,处心积虑地接近,却被心中最讥讽、最可笑的情感绊住脚,简简单单一个情,就叫她忘了血海深仇,还怀了仇敌骨血”


    “她才是罪大恶极的那个人,不值得同情,如若我是柒美人定要”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话音甫落,见祁灵萱略带审视的双眸,姜时愿恍神一许,知晓自己说错了话,立马蹲下身子,烛台照进,照亮青石砖上的大片烟红色痕迹,移过话题,“找到了,就是这里,这里就是魅制练烟毒的地方。”


    祁灵萱的头也凑过来:“你是如何得知?”


    “这片痕迹是最近方才留下来的,散有余味。”


    “还有颜色和香气。”姜时愿凑近细嗅:“这里有八旗香的味道,且颜色如血红,白无常曾提醒过我,制炼烟毒中有一原料名为曼珠沙华,正是这种颜色。”


    “人去楼空,找到了曾魅曾制炼的地方又有何用?”祁灵萱埋怨道。


    “有用,此地唯有后宫之人方能进出。”姜时愿斩钉截铁地回答道,“至少证明,魅就在后宫之中,不在前朝,我们的方向没错。”


    “那姜司使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公主也知道,八旗香来源珍贵,圣人仅分给了寥寥数人,分别是太子、公主殿下您,皇亲贵族,还有宫中两位怀孕的嫔妃。”姜时愿道。


    “如今我们已经确定魅藏于后宫之中,所以如今正怀有龙种又分有八旗香的辰妃和明贵妃的宫中所有人都嫌疑最重。”


    “不过,未防止是魅趁夜黑风高潜入宫中偷窃八旗香,亦或者魅本来就有此香,所有后宫宫殿及所有人都要仔细搜一遍。”


    “公主,臣希望以殿下的名义搜宫。”姜时愿更像是下达命令。


    “当然也不可暴露真实目的,殿下就以随身之物丢失,怀疑后宫有人偷盗为借口,责令臣代为搜查。”


    “这么刁蛮的理由这么大的阵仗”


    祁灵萱苦恼得结结巴巴,欲哭无泪:“以本宫的名义,本宫不得被满朝文武口诛笔伐,还有定会被父皇及母后轻则禁闭,重则降千户”


    姜时愿道:“没有别的办法了,为了庆国,委屈殿下当次昏君吧。”


    *


    这几日,祁灵萱在公主殿中茶饭不思,睡眠不稳,就算闭门不出,也好似听见后宫之人铺天盖地的谩骂声,祁灵萱将被褥捂在耳朵上一层又一层,依然仿佛堵不住悠悠众口。


    显然祁灵萱的担心是有道理的。


    搜宫一事众人敢怒不敢言,但心里皆怨声载道,三五成群的红裙绿装、梳着双髻的尚衣局女官聚在一处小声议论,称永安公主行事愈发刁蛮了。


    每日在宫中挑挑拣拣、搜刮男色就算了,如今万岁宴危机刚过,圣人和皇后还在休养之中,永安公主不跑到病榻前尽孝也就算了。反而还为了‘鸾凤和鸣玉簪丢了,怀疑被盗了’,闹出这天大的搜宫阵仗。


    这也正是姜时愿想要的效果。


    无论此事多么荒诞、荒唐,但安在祁灵萱的身上却意外地合情合理。


    可见祁灵萱平日在后宫的风范,有目共睹


    众人正时接耳之时,只听嗓子尖的内侍浮尘一甩,称蓝月姑姑奉永安公主之令前来搜宫。


    女官们不敢再言,连忙排成一列,安分站好,看着‘蓝月姑姑’穿着一双紫绀色如意暗纹裙款步走来。


    这次阵仗太大,女官先是见‘蓝月姑姑’亲自率人搜查宫殿、翻箱倒柜,再是仔细搜查每人的身上可有藏匿,竟要每一个人都要在白布后褪去外衫、只穿抱腹,在‘蓝月姑姑’面前过一眼,细到连一双手都不放过。


    日沐之下,数百人在姜时愿的眼下而过,姜时愿看得都有些倦怠,却不敢丝毫放松警惕,终于浣衣局最后一人搜身结束时,姜时愿抬手按了按略微酸胀的眉心,接着在册子上划去尚衣局三局。


    后宫六局,她接已经搜过、查后,均没有制作烟毒的原料,也没从任何一个人嗅到八旗香的味道或其他蛛丝马迹。


    六局宫女没有,怕就是在后宫嫔妃的宫中了,也正是沈浔潜伏所在的宫中。


    姜时愿看着册子上,下一个便


    此时,内侍弓着腰跑来,捏着嗓子,问道:“蓝月姑姑,下个地方去哪搜查?”


    阳光一掠过,身上的浮光锦裙闪了一闪,姜时愿淡声道:“辰妃宫中。”


    *


    姜时愿令人来到辰妃宫中时,倏尔起了一阵风,簌簌的花雨而落,梨花的枝头被风吹得微微颤着,姜时愿抬眼看到一抹玄衣手拿扫帚,扫着在他脚旁打旋儿的花瓣儿,树下的竹篓中堆满落花。


    沈浔光站在那里,周身写意风流,与这纷飞的花雨融为一体。


    刹那间,光华缭乱——


    仅一个背影就能牵动她的心神的怕是仅有沈浔,算起来,自从入宫以后,她们已经七日未见。


    因为隐藏身份的缘故,她们如今应是陌生人,不得相见,连一句问候也不允许。


    他们隔着花雨,遥遥相望,眼神交缠,惧是相思。


    姜时愿心下微动,这才发现,有一点她好像错了,即便沈浔如今戴上的这幅人皮极为丑陋,可只要他是沈浔,她便会动心,便会想要回应他的吻。


    姜时愿强压下心头的情绪,正欲离开,就见一位宫女提起衣裙,一脚扬翻沈浔辛辛积扫的落花,甚至气焰嚣张到:“娘娘要你收集一筐梨花入香,是要你一篇篇用手摘下来,你倒好倒是另辟蹊径,竟用扫帚扫落花打算交给娘娘敷衍了事,可真有你的。”


    姜时愿闻言,心叹,她的夫君倒真是一贯聪明,尽会投机取巧。


    挨此骂也不冤。


    “你也就每日就给池中鲸鱼喂点饵料、翻土浇花这点用处。不仅如此,洒草、擦廊、端茶、熏香,你皆手脚不灵,每每办砸,如同个废人一般”


    虽是事实,但这句姜时愿心中倒听得不是滋味,她的夫君举世之才,却被人贬的一文不值。


    黛眉微蹙,面色微沉。


    “丑八怪,你瞧什么瞧?你再用这种眼神看着我试试你信不信我”宫女被沈浔冷冷的眼神盯得发毛,正想出手教训,手腕子却被姜时愿拎住,宫女正欲发火,却见是永安公主身旁的‘蓝月姑姑‘顿时哑了火,见她面色不朗,顿时心里有些惧怕,低低问出声:“姑姑,你怎么来了?”


    “奉永安公主之令搜宫。”姜时愿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还不快去通知辰妃。”


    宫女连忙跑去回话,沈浔见之姜时愿,福身行礼,垂首之时嘴边却噙起一抹笑容,嗓音温柔且极具暧昧:“多谢蓝月姑姑为小人做主,但还请蓝月姑姑切莫因小人之事而动怒,这些腌臜琐事不该入姑姑的眼,小人能处理好。”


    话音甫落,辰妃外罩着绒绒的披风,扶着头上乱摇的珠钗,鹅眉淡扫,梨涡浅浅,嘴角黯然一笑:“本宫还以为是谁来了,原来是永安公主身边的一条狗啊。永安公主真的是愈发任性了,竟还敢搜到本宫的宫里。”


    辰妃瞬尔冷冷一笑,眼神中带了点上位者的狠厉:“你无权搜宫。”


    第97章


    辰妃垂眸轻睇,轻咳几声,身旁的宫女鸢儿心领神会,替辰妃拢了拢身上的小袄围脖,福身:“娘娘怀有龙种,站在廊庑下小心风凉,奴婢这就去殿里给娘娘取个暖手的炉子来。”


    辰妃轻点。


    得了首肯,鸢儿转身进入宫殿,只不过这步伐略有些急促。


    沈浔见之,垂眸一瞬,悄然也跟着离开。


    辰妃盯着姜时愿,目光炯炯:“蓝月你不过就是一条养在永安公主身边的一条狗,今日倒也学会了狗仗人势。”


    姜时愿略略福身,正欲出口,纷飞花雨处,祁灵萱莲步轻挪,出现在众人眼前,也学着辰妃的模样,娇弱造作地扶了一下头上簪着的杜鹃花。


    “本宫还以为是谁这么咄咄逼人呢,原来是辰妃娘娘。”


    “本宫就是刁蛮、就是任性,就是不成体统,娘娘又能拿本宫怎么样?”


    “本宫就是怀疑辰妃娘娘宫中之人手脚不干净,偷了本宫的鸾凤和鸣玉簪,怎么,不让查?”


    “莫不是做贼心虚?”祁灵萱挑衅到。


    垂首的宫女自是不敢多言,谁人不知永安公主仗着圣人的宠爱,行为乖张,没想到眼下还敢直接欺辱辰妃。


    “你”辰妃腾起愠色,“你就不怕我告诉陛下?”


    “随你。”祁灵萱满不在意地抖了抖肩,双手一扬,一声令下:“搜!”


    目的已成,姜时愿微微一笑,谁料祁灵萱转身之后,竟是一改嚣张的气焰,楚楚可怜地看着姜时愿,几乎是恳求的语气:“你可一定要查出点什么,否则本宫之后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瑶华宫的宫女和内侍群聚在门庭前,姜时愿站在他们的面前,目光柔和而平静,问道:“人可都到齐了。”


    鸢儿出列回话,十分配合:“回蓝月姑姑的话,瑶华宫宫女三十三人,内侍十六人皆都在此。”


    姜时愿点头,按照先前的流程,搜宫,搜身,俱来了一遍,均无发现,眼下仅有辰妃的寝宫还未搜过。等姜时愿即将迈入正殿之时,鸢儿又出来阻挠:“这是娘娘的寝宫,姑姑也要搜嘛?”


    “自是要搜。”姜时愿推开鸢儿阻拦的手,提步迈了进去,内侍东搜西找,姜时愿则来到香炉前闻了闻,确认点着的乃是最普通不过的苏合香,紧着又来到百宝嵌柜前挨个锦盒打开查看。


    鸢儿一双眼睛静静盯着姜时愿的身上,也跟了过来,寸步不离,而后姜时愿看似不经意地问道:“娘娘的八旗香可还用着吗?”


    “陛下赏赐,娘娘极为爱重,都舍不得用呢。”鸢儿遂翻出来了一个蓝底的锦盒,拿出来准备给姜时愿瞧,却没想到瓶内空空如也。


    “真是奇了怪了,之前还是满的。”鸢儿疑惑道。


    姜时愿一怔,“什么时候。”


    “月前。”鸢儿答。


    月前,那便是在万寿宴之前。


    万寿宴前八旗香是满的,如今却空了,而她贴身宫女却说辰妃平时极为爱重,平日都舍不得,自相矛盾,疑点重重。


    怪不得姜时愿多想,鸢儿又说道:“莫不是被登徒子偷了去?”


    看着姜时愿审视的目光,鸢儿解释到:“蓝月姑姑你有所不知,瑶华宫好似出了一个心思不干净的登徒子,前夜奴婢正要解衣正沐浴之时,却忽然发现女子耳房有个人偷窥”


    昨夜鸢儿下了值,前往耳房,


    桶中热水已备,热气腾腾,鸢儿挽了发髻,松开系带,轻薄柔软的衣衫刚滑下肩头。


    鸢儿忽然想起还未拿皂角,转身之间,看见原本合拢的支摘窗无风自开,且窗外一抹玄衣已经悄然走远,消融在夜色之中。


    听着鸢儿这么说,姜时愿倒心起疑窦,此人不像是偷窥女子春光的登徒子,毕竟仅是鸢儿仅是脱去外衫,此人就已走远,说明并未多作停留,就好似他对女子衣裙下的风。光并不感兴趣


    可这又不对,不是登徒子,那又要如何解释此人深更半夜站在耳房之外,看女子入浴?


    或许,此人是个变态,但又不完全地变态。


    姜时愿暂按下不表,搜查完辰妃一圈寝宫,暂无收获,她又转而来到辰妃面前。


    辰妃捧着茶杯冷哼一声,一盏热茶直接泼在了姜时愿的脸上,呲骂走狗。辣辣的疼痛在灼烧她的脸颊,而姜时愿面上依旧平静,不慌不忙捏袖擦去滚烫的茶滴,福了福身,柔声道:“还请娘娘配合奴婢完成最后的搜身。”


    辰妃怒不可遏,但又无可奈何,想着本就是祁灵萱无中生有,不如看着她手底下的人兴师动众,又无功折返。到那时她去圣人面前哭几滴泪,既能博圣人怜惜,又能让祁灵萱自讨恶果。


    两全其美。


    辰妃思及此,强压怒气,展开双臂,姜时愿素手拂过辰妃的浮光衣裙,却在即将触到辰妃略微凸显的小腹时,辰妃顿时呵斥道:“放肆。”


    辰妃捏着姜时愿的腕骨,几乎是用拧的力道,并且怒呵:“这可是龙种,也是你配摸的?”


    而姜时愿强忍着疼痛,脚趾微微蜷缩。


    在和辰妃极近的距离里,姜时愿在努力分辨,辰妃身上浓郁的熏香和满屋苏合香之下,那一缕微不可查且被掩藏的香味。


    好似是从辰妃的指尖发散出来的。


    极淡,又甜又似脂粉的香气。


    是麝香


    不对,辰妃正在孕中,怎会用麝香?


    会不会是她闻错了?


    辰妃冷冷推开姜时愿,道:“滚。”


    *


    祁灵萱在公主殿中左等右等,才等到半夜而归的姜时愿,祁灵萱看见姜时愿面色大震,连忙让人去备烧伤的药膏,她的指尖微凉,小心翼翼地点在姜时愿脸上的溃烂的红痕上,气得不打一处来:“是辰妃做的,是不是?你等着,本宫这就去找她算账。”


    气急败坏的祁灵萱被姜时愿反手拦下,明明受伤的是自己,姜时愿如今还要反过来安抚祁灵萱,劝到查案要紧。


    费尽口舌,才勉强稳下祁灵萱。倏然,姜时愿又转念想到八旗香的事情,连忙问道:“陛下分给公主的八旗香,还有剩余吗?”


    祁灵萱不明所以,直至拿出香盒一看,已经空空如也。


    她又挠了挠脑袋,颇为委屈:“本宫记得没有用这么多啊。”


    “或许是被盗了。”姜时愿说到,“如果不出所料,明贵妃宫中的八旗香如今应当也是空空如也。”


    “白无常说过,万寿宴上的大量烟毒如需制成,起码要两成的八旗香。臣记得公主分得一成,而明贵妃和辰妃手中的八旗香合起来正好也是一成。”


    “这么算下来,加起来正是两成,刚刚好。魅应当是潜入公主、两位娘娘的宫殿,盗取了八旗香,用来制成烟毒。”


    “还有一点,魅应当十分熟悉殿下和两位娘娘的殿内布局,更是知晓你们会将八旗香放在何处。”


    祁灵萱闻言汗毛林立,如同听了志怪离奇的邪祟,害怕不已,又顺着猜疑道。


    “会不会魅就是辰妃,辰妃来过本宫和明贵妃的宫殿,又极为熟悉布置摆设,且出入我们的宫殿也不会引人怀疑。”


    姜时愿想了想。


    是有道理。


    祁灵萱又问:“姜司使今日搜查可曾发现了什么?”


    “暂无。”姜时愿摇了摇头,倏然抬眸,“不过也只是暂无。”


    “为何这么说?”


    “殿下还记得今日辰妃阻拦搜宫吗,臣总觉得她的阻拦更像是拖延时间。”


    “对啊,本宫就说呢,本宫当时也没啥狠话,她竟然一改态度,同意让本宫搜宫了有鬼,绝对有鬼”


    祁灵萱见姜时愿欣慰地笑了笑,而后转身朝着殿外走去,祁灵萱忙问:“姜司使深更半夜的,你要去哪?”


    姜时愿柔声道:“找我的夫君,沈浔。”


    “姜司使此时还顾着谈情说爱?”祁灵萱皱了皱眉头,瞥了瞥嘴,“别忘了你如今乃是本宫的贴身宫女蓝月,你的夫君是辰妃宫中的洒扫内侍,两宫本就不和,且宫女和内侍之间乃是对食,若是被人发现神仙难救”


    姜时愿让她放心,并说自己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眼见姜时愿还是要出去,祁灵萱斜了斜眼睛,抿了抿唇,面色如同吃了中药一般的苦涩:“,不干净,”


    “什么不干净?”姜时愿问。


    祁灵萱羞红了脸:“草堆里不干净”


    这下轮到姜时愿面色凝固


    *


    云垂暮色,星月相称,晚风寒意。


    姜时愿暗传消息,和沈浔约定再此相见。


    月上柳梢,曲径通幽。姜时愿身披玄衣,看见前方竹影摇曳,莎莎作响,又见一名男子垂首而站,姜时愿正要向他走去,结果忽然见白日里曾经见过的辰妃宫女的侍女竟直扑在男子的怀中,紧接着就见女子轻薄的衣衫被男子大掌一把扬飞,似月纱一般蒙在姜时愿的眼前。


    虽然朦胧,姜时愿也看清了二人几乎荒唐的举动。


    而后,旋昵的交缠声层出不穷,女子的呻。吟,男子压抑的嗓音


    “情哥哥,辰妃娘娘说只要此事办成就会允我出宫,与你团聚。”


    “好”男子嗓音沙哑,“为你,我自当尽心尽力。”


    可谓之,二人颠鸾倒凤,姜时愿忽然懂得了祁灵萱的担忧原来也是事出有因。


    姜时愿面红耳赤,顶撞、求饶、爱意交缠的声音如同魔咒一样回荡在她的耳边,久久不散。


    也正在此时,慌乱的她,抬眸却见沈浔站在她的身前,她连忙拉着沈浔躲在崎岖的山石之下,她踩在他的足靴之上,努力伸长玉臂去遮住他的眼睛,又羞又娇,嗔到:“不许看。”


    “也不许听”姜时愿结结巴巴地说道,“把耳朵堵上。”


    谁料,沈浔反带着阿愿的纤腰贴近自己,借着此刻娇香堵住心口的灼烧,沈浔扬起眼尾,气息滚烫,俯身贴近她的敏。感低垂,转挑她脖间最受不了氧意的地方,轻轻吹拂着热气:“好。”


    姜时愿贴在他的胸膛,只觉她的脸烧得慌,也不知是她脸热,还是沈浔身上烫得灼人。


    她想脱离桎梏,刚想扬起脸,又被沈浔按下螓首,这次他的语气生冷:“阿愿,也不许听,更不许看。”


    “我没有”姜时愿刚想辩解,结果又听沈浔说道。


    “阿愿此刻想偷师也可以,以后请务必传授于为夫。”


    “言。传。身教。”


    他的嗓音缱绻柔情,姜时愿的脸如火烧,她一直以为她的夫君君子端方,清冷自持,却没想到还能从他嘴里听到如此孟浪的话,姜时愿带着一丝怒意再配上本就柔得水的声音,出口之时倒像是调情:“阿浔,你知不知羞。”


    又娇又嗔。


    沈浔闻之胸口微窒,心头微漾。


    姜时愿彻底不再挣扎,任他抱着。


    待宫女和内侍结束之后,姜时愿和沈浔却无法抽离方才那场属于别人的翻云。覆雨,二人之间气息浮动,额间都沁出汗珠,不再能完美平息心中的异样。


    仿佛他们之间未能酣畅淋漓,彼此之间未能畅。快,这场未能尽兴的快乐同时折磨着二人。


    二人一度相视无言,就连姜时愿都快完了来此的要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姜时愿这才推开沈浔,倚在崎岖的石块上,借着石头的冷意


    压抑自己手心的热,她亦将手心的汗抹在石头上。


    姜时愿不敢看沈浔,眼睛瞄向别处,问到要事:“辰妃让鸢儿去取手炉,鸢儿真的只是去取了手炉吗,可还做了其他什么?”


    沈浔笑道:“夫人聪慧。”


    他将夫人二字咬得浓情缠倦,姜时愿的脸又是微微一热。


    沈浔将几枚干枯的药草放在阿愿的手心之中,柔声道:“这是鸢儿试图烧掉的东西。”


    那时,鸢儿借口去取手炉,沈浔偷偷跟随她的身后,看见她翻墙倒柜,取了一些东西,以碎布包着,而后全部扔入了炭盆之中,任火舌吞噬。


    好在,鸢儿前脚刚走,沈浔后脚截下。


    尽管草药被烧得面目全非,仅剩半截,还残有火烤的烟味,姜时愿还是辨认出这些都是极为阴寒又有毒性的草药,可惜的是,它们均不是制作八旗香的原料。


    不是原料,就不是确凿的证据。


    沈浔道:“我倒觉得辰妃就是魅,一个普通女子怀有身孕,应当对这些阴寒又有毒性之物避而不及,而辰妃倒是偷偷藏匿这些。”


    “并且,辰妃也有八旗香。”


    姜时愿微微蹙眉,“可”


    又被沈浔打断,“我觉得辰妃嫌疑重大,阿愿可以着重将重心放在她的身上。”


    姜时愿面露难色,“阿浔,鸢儿烧毁的仅是这些草药吗烧药会散味道,我觉得鸢儿应该会想到更好的处理方式,可她迫切地选择了烧毁总觉得”


    “不是谁都像阿愿一样心思缜密,阿愿是多想了。”沈浔温声道,又笑道:“还是说,阿愿,不信我?”


    “没有,别误会,可能是我多想了”姜时愿轻轻贴在他的胸膛上,说着抱歉,又忽然转念想到:“今日鸢儿告诉我,曾有一个登徒子夜半站在耳房外,阿浔你也在瑶华宫宫中做事,此事你可有耳闻?”


    沈浔淡淡答道:“没有。”


    “那你帮我多多留意此事,我总觉得”姜时愿说不清,也道不明。


    沈浔又是极快答道:“好。”


    “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去了。”阿愿慢慢松开他,望了一眼天色,谁料沈浔却勾着她的腰,沈浔俯身吻住她的唇,气息缠绵,唾液交换,以至于分开之时,阿愿的嘴边还挂着一丝银线。


    待温香暖玉彻底离开,沈浔才如梦初醒,怅然若失,知晓阿愿已经走远许久。


    与阿愿分别之后,沈浔回到屋内,厢内其余的内侍均已就寝,唯有沈浔坐在窗沿旁,烛火愈发衰败的影子映在他清隽的眉眼上,他的指尖撩拨着摇曳不定的火焰。


    鸢儿口中的‘登徒子’,说的应当是他吧


    他确认了瑶华宫的所有人,均没有一人身上绣着曼珠沙华,包括辰妃。、


    所以,也就是说,瑶华宫没有一人是魅。


    而巧合的是,辰妃又恰当好处地吻合了所有‘魅’的特征。


    如果沈浔所想没错,怕是一场风雨又将降临。


    沈浔垂下眼帘,看着火舌舔舐着指尖,不感同意,反倒想起阿愿,喃喃到:“好似确实有些着急了””


    他确实太着急转移阿愿的视线,他也太着急想让阿愿怀疑到辰妃的头上


    为此,他特意隐瞒了宫女媛儿烧掉的不只草药。


    还有一件带血的亵衣。


    第98章


    红墙碧瓦上蒙上的一层白纱,在春日来临之前慢慢消融,阳光从支摘窗上映进来。


    祁灵萱也脱下冬袄换上碧水色的春衫,躺在贵妃榻上正摇着团扇,忽然觉得口干舌燥习惯性地便唤蓝月倒水,一只素白带着玉镯的手伸到她的眼下。


    祁灵萱才反应过来,如今的蓝月已经不是‘蓝月’了,是披着‘蓝月’的皮的姜司使。


    她怎么能把堂堂三品的姜司使当奴才使唤?


    祁灵萱连忙打坐起来,无论是多少次看姜时愿的脸,她都会被震惊,这张‘皮相’很蓝月简直差别无二。


    她捧着浓茶,狠狠啜了一口,问道:“姜司使,这张人皮是你自己做的吗,简直惟妙惟肖了。”


    “不是,是来自我的一位朋友手艺。”


    姜时愿想起慕朝,祁灵萱久居深宫,应该从未听过千人面的名号吧。


    祁灵萱歪着脑袋,盯着姜时愿的脸看着出神,看着姜时愿的脸上慢慢染上酡红。


    祁灵萱:“这手艺仿人?画人皮?我总感觉在哪听说过这些手艺”


    “哪里?”姜时愿笑到:“志怪语录吗?”,不过,姜时愿也确实从没有问过慕朝,他是从何处学来这门独家秘法。


    祁灵萱蹙眉沉思,“本宫好像听父皇提过一嘴,楚国皇室中出过一名神秘的天师,此天师具有神通,能断人生死,巫蛊之术也是起源于他,而且听说此人有千万面相。”


    “不过也许是父皇唬我的。”祁灵萱忽然精神了起来,“姜司使,辰妃的琼华宫搜完了,下一个是不是就轮到了明贵妃的坤宁宫。”


    “贵妃为人你清楚吗?”姜司使问道。


    “贵妃明婌,温婉娴静,秀丽端庄,温润而泽。”


    “看起来殿下与她关系甚好?”


    “这是自然,贵妃乃是后宫之中最美的女子,谁会不喜欢?”


    *


    一炷香之后,承蒙祁灵萱的面子,姜时愿见到了后宫最美的女子。


    这也是她第二次遇见明贵妃,第一次是在万寿宴上,第二次则是今日。


    如祁灵萱所说,明婌真的很美,她的眉毛如黛,眸如秋水,明媚动人,又不失温婉。秀发齐腰,流苏步摇随着她抬手的举动轻轻摇曳,珠玉相碰,更添几分娴静之态。


    明婌的眉间轻蹙,手中笔墨微顿,看着画卷之人,却仿佛陷入僵局不知该如何下笔。


    听见祁灵萱轻快的脚步,她方才如墨初醒,抬起一双美得惊心动魄的眼眸来:“公主今日怎么得空来本宫的殿里坐坐了?”


    祁灵萱反手就扑在明婌怀中撒娇,“这不是想娘娘了吗?”,明婌轻笑,耐心倾听,姜时愿念及明贵妃怀有身孕,生怕祁灵萱没轻没重,立马上前劝谏,明婌抬眼看见姜时愿的时候微微一怔,而后又笑道:“倒是难为蓝月姑姑处处费心永安公主了。”


    “娘娘言重了,这是奴婢的分内之责。”姜时愿福身。


    明婌命贴身侍女去准备些永安公主爱吃的糕点。


    姜时愿趁着此时打量殿内的陈设,陈设简单又不失雍华。


    百鸟鸣飞的碧玉屏风增添几分生气,金丝楠木书架上排列着古籍和书卷,两侧墙壁之上挂着数幅丹水墨青,还在透着淡淡的墨香。


    所有悬挂的画作,包括明婌乌木案上尚未完成的画卷都在描绘着同一个男子,仅看男子身影,一身清冷和铮然之气便跃出纸上。


    只是可惜。


    虽然贵妃笔墨功夫甚好,她描绘了男子的身形、衣着、墨发,却没有一笔浓墨带过男子的五官。


    所有画卷,男子都少了脸。


    姜时愿盯着画卷移不开眼神,深深被画卷之人折服在此,祁灵萱嘴里叼着着半块糖糕凑了过来,欣快地说道:“贵妃娘娘的画技当真精绝,你说是不是?瞧,把父皇年轻时的英姿描绘得栩栩如生!”


    姜时愿后知后觉,明贵妃所画竟然圣人青年之时,贵妃和圣人,当真伉俪情深。


    “那为何贵妃娘娘从不画陛下的脸呢?”她又问。


    祁灵萱囫囵吞下半块糕点:“本宫也曾问过同样的问题,贵妃娘娘说她眼下的画技还不够精湛,笔力不足以生动刻画当年父皇征战四方的英姿和威严,故而迟迟不肯动笔。”


    “想来也确实如此,人之精气,全在这五官之上。一笔画错,就毁了整张画作,故而要谨慎下笔。”祁灵萱继续解释道。


    姜时愿轻喃:“原是这样。”


    明婌笑看着窃窃


    私语的二人,笑问她们在说什么,祁灵萱忙说没说什么,啃了好几块糕点,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提搜宫之事。好在,明婌心思细腻,笑了笑,主动提起此事,祁灵萱顺水推舟提出非分的请求,没想到明婌想也没想点头答应。


    祁灵萱感动得几欲落泪,念着贵妃就是贵妃,气度就是不凡,哪像辰妃一样,上不了台面。


    姜时愿谢过明婌,遂开始搜宫,直至天色敛尽黄昏,搜宫完成,但姜时愿毫无收获。


    祁灵萱都有些不好意思,扣着自己的刚染的丹蔻指甲,没想到明婌甚至毫不在意,倒留祁灵萱一块用晚膳。


    坤宁宫的小厨房做出来的佳肴清淡可口,哪怕祁灵萱原本不爱吃龙井虾仁、醉蟹、桂花山药、翠玉豆腐等,这次也都多扒了半碗,明婌笑着往她碗中多夹了几块如意素卷,祁灵萱眨巴着眼睛,楚楚可怜,委屈地称再也吃不下了。


    明婌宠溺地揉着她的头,称:“好,那便歇会儿,陪本宫聊聊天。”


    祁灵萱说了近日许多趣事,也多提了一嘴近日偶遇的意中人,明婌饶有兴致地听着,直至一个内侍捧着花瓶端了进来:“这是尚宫局新供的鲜花,娘娘瞧奴才摆在哪里合适?”


    花瓶之中的花朵,还在含苞,初初露出两片新绿之间的红色。


    仅是才露尖角,就已经红得浓烈,惊心动魄。


    见此,祁灵萱发了脾气:“尚宫局当真是越来越敷衍了,拿些还未开花的花搪塞人,本宫定要去找他们算账。”,明婌连忙哄着祁灵萱消气,“罢了罢了,没准此花绽开时会比百合等还要好看呢。”


    “这破花哪里好看了?”祁灵萱依旧在气头上。


    姜时愿不解地问道:“尚宫局常供给各位美人殿中的不都是百合、波斯玫瑰、水仙等,这是什么花,奴婢为何从未见过?”


    听了这话,祁灵萱也跟着摇头。


    “本宫也是第一次见到此花。”明婌也抬眸睇了一眼,也不打算为难自家宫中的内侍,叹道:“罢了,你随意搁在本宫的妆奁上吧。”


    “是。”内侍匆匆放下,便行礼离开,步伐匆匆,姜时愿的目光随着他的衣袂而动,盯得出神。对于这个内侍,她总觉得眼熟,似乎在哪见过,但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来。


    一阵香味悄然拂来。


    祁灵萱和明贵妃二人说说笑笑,一时忘了时辰,直至嬷嬷给明贵妃端来一碗泛着苦涩的安胎药,嘱咐道:“已经到了服用安胎药的时辰了,为了腹中龙子着想,再多几时,娘娘就该就寝歇息了。”


    明婌低眉一瞬,端着褐黄的汤药难以下咽,姜时愿忽然像变戏法似的变出一块桂花酥糖,道:“娘娘若是怕苦,奴婢这里恰好有一颗糖。”


    明婌一怔,“蓝月姑姑也喜欢吃这种糖?”


    “以前谈不上喜欢,如今虽也谈不上喜欢,但总是会备上一两颗。”


    以前她不爱吃,是因为天生喜酸厌甜,如今喜欢,是因为也想跟着沈浔尝尝他喜欢的口味,久而久之,也逐渐能接受了。


    明婌若有所思,慢慢拧开透亮的糖纸,原本紧蹙的黛眉慢慢松解开,她将糖慢慢放入口中,甜腻的香气在唇腔之内散开。到了现在,她终于展眉笑了,端起安胎药一饮而尽,看着姜时愿,由衷感谢。


    “谢谢你,不然本宫怕是没有这个勇气喝下这碗苦涩的汤药。”


    明婌的声音空灵清透,如山间略过的清风。


    天色已晚,祁灵萱也自知再待在坤宁宫,就是给人添堵了,连忙带姜时愿退了下去。


    等人散尽,明婌又来到乌木案前,点起烛台,盯着自己未完成的画作,略略叹了口气:“本想赶在万寿宴前画完的,当作献礼可惜了”


    嬷嬷叹着气,给明婌披衣,道:“早些睡吧,娘娘,陛下会心领娘娘的心意的。”


    闻言,明婌的手指微微蜷缩,看着嬷嬷转身离开,连忙问道:“深更半夜的,嬷嬷要去哪里?”


    “永安公主落了一张小像,奴婢想着给公主送去。”


    “什么小像?”明婌问。


    “娘娘请看。”嬷嬷将沈浔的画像放在明婌的眼下,“想来这位俊俏的男子就是公主殿下今日提到的意中人,所以才小心翼翼收拢在袖间,没想到还是掉了出来,奴婢可不得赶紧给殿下送过去。”


    嬷嬷转身欲走,却被明婌拉住,嬷嬷疑问到:“娘娘?”


    明婌的声音极为温柔,指尖淡粉:“嬷嬷把这张小像留给本宫吧。”


    “嬷嬷半夜前去,怕是会打扰到公主,还是等等下次相见,到时候,本宫再还于她。”她说得轻微。


    “娘娘说得是。”


    *


    回到公主殿后,祁灵萱开始在床榻之上滚来滚去,长长的墨发倾斜在地上。姜时愿洒了玫瑰水在木梳上,梳着头发,谁料,祁灵萱忽然抢过梳子,眨了眨眼睛,自告奋勇:“姜司使,本宫帮你。”


    祁灵萱的动作轻缓,又有女子的温柔,渐渐地,姜时愿有了些倦怠。


    刚想阖眼,就听着祁灵萱开始复盘起整个案件:“姜司使搜查完了整个后宫都没有发现魅制作烟毒的原料,是不是就可以说明,万寿宴那次魅已经用完了所有的原料,没有丝毫剩余。”


    “应是如此。”姜时愿点了点头。


    “那当时姜司使为什么会觉得魅会剩余原料?”祁灵萱问。


    姜时愿:“因为臣在想万寿宴上用烟毒杀人的为什么是舞女,而不是真正的魅?千载难逢的刺杀机会,魅为什么要交给别人动手?”


    祁灵萱歪着头:“或许是魅病了,或者是什么事绊住了她,导致无法亲自动手。”


    倒确实有这种可能。


    姜时愿:“所以,臣想若魅没有亲自动手,必定会给自己留有余地。而烟毒是她的看家本领,也就是她自保的手段,所以应当会有剩余。”


    祁灵萱叹气,愁眉苦脸:“可事实证明,姜司使猜错了,魅是个狠人,对自己不留余地。”


    “不”姜时愿忽然想到了什么,猜测到:


    “或者是,她听到搜宫的风声,把剩余的原料抓紧炼成了烟毒。”


    “烟毒,说白了不就是雾气嘛,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能藏在哪里?”


    是啊能藏在哪里呢


    这也是苦恼姜时愿的点。


    忽然,祁灵萱的脸贴了上来,姜时愿难免有些惶恐,她怯生生地问道:“怎么了?”


    祁灵萱眼里发着光:“姜司使,本宫真的真的特别好奇,你是怎么做到不计美丑,愿意嫁给沈司使的呢?”


    “因为臣的夫君,模样并不算差。”姜时愿说得婉转。


    “这还不算差”祁灵萱叹道:“当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姜时愿忽然拧过头,小心翼翼试探道:“臣是说万一,万一,万一殿下的心上人,是臣的夫君,殿下要如何”


    祁灵萱嘟了嘟嘴:“姜司使要为了一个男人,跟本宫决裂吗?”


    “自然不会。”


    “那不就成了,本


    宫不愿意和独孤忆柳共侍一夫,抬头不见低头见。但如果是姜司使的话,本宫可以考虑考虑。谁叫本宫和姜司使亲如姐妹呢!”


    姜时愿竟有些无言以对。


    *


    子时三刻,忽然西南方爆开了连连不绝的尖叫,吓得祁灵萱的困意瞬消,姜时愿连忙披上外衫,走了出去,望着西南方,应是坤宁宫的方向。


    难不成坤宁宫出事了?


    忽然,一个内侍慌慌张张地跪在她的脚下,神情极为惶恐:“蓝月姑姑,不好了,明贵妃的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同一时间,琼华宫的沈浔也听闻到风声,嘴角微勾。


    第99章


    月临中天,皇城似巨龙潜渊,隐没于残云之中,万念俱寂,倏然坤宁宫传来一阵惨痛的哀叫。


    听闻动乱的祁灵萱连鞋袜都来不及穿了,胡乱套着绣鞋,带着姜时愿急匆匆赶到坤宁宫。


    二人还没未进入殿门,只见数个宫女神色哀痛地端着盛满血水的金盆接连不断地走了出来,身后无数内侍跪在门庭中痛哭不止。


    殿门之后,传来的是明贵妃撕心裂肺的哭声,还有御医们慌乱地吩咐抓药的指令。


    祁灵萱半张脸笼在黑暗之中,抓住一个宫女,看着金盆里深红色的血水,泪水已经涕下:“你告诉本宫,这是什么?哪里来的血?”


    小宫女连忙跪下:“奴婢也不知道娘娘忽然传人,说腹痛不止,然后奴婢就看见娘娘两。腿之间的亵衣上渗出了大片的血来,连同褥子都殷出大片的红色。”


    “公主殿下饶命,公主殿下饶命奴婢真的不知娘娘为何会忽然无缘无故地小产”


    于此同时,殿中痛彻心扉的哭喊瞬止,御医急匆匆跑出殿下,向永安公主回禀情况:“殿下臣暂时保住了娘娘的性命,只是腹中龙子,臣真的无能为力。”


    祁灵萱在周遭的混乱之中怔怔地转过身来,捂着胸口,眼睛疼得连每落一颗泪都仿佛是在泣血


    两人相觑片刻之后,姜时愿展开双臂,搂住了即将破碎在此的祁灵萱,感同身受她此刻的悲伤,轻轻安抚着:“我知道殿下难受要不殿下先回公主殿吧,这里有奴婢守着,奴婢会帮你照看贵妃娘娘的。”


    姜时愿肩上的衣衫被祁灵萱的泪浸湿大片,而却抱得祁灵萱越发用力。


    沉默片刻,她继续说到:“奴婢曾去医阁看过两位娘娘的脉案。辰妃身子孱弱,有体虚之状,故而胎像不稳。而贵妃娘娘的胎像一向稳固,且已经怀胎三月,早已该安稳下来,如今毫无征兆小产,怕是”


    祁灵萱哽咽着眼泪:“你怕是有人故意为之?”


    姜时愿微微颔首,祁灵萱抬起眼眸,泪意含在眼角,静静攥住姜时愿的胳膊,朱唇气得发抖。


    “查,查,一定要给本宫查出来究竟是谁动的手脚,本宫绝不会放过她!”


    祁灵萱气得额头抽痛,情绪不稳,姜时愿怕她再出意外,遣人将她送回公主殿,自己则留在坤宁宫调查。


    姜时愿方一迈进殿内,哪怕拔步床边的金蝉香炉还有正厅中的博山炉中又被宫女多掺了几勺莲香掩盖血味,可这又腥又浓的腥味还是丝丝缕缕发散出来,提示着殿中众人明婌方才流了多少血,换了多少次的水盆,垫在身下的褥子又浸了多少次。…


    佛龛之上的送子观音像被烛火寸寸摇亮。


    姜时愿看着榻上面色惨白、仍昏睡不醒的明婌,低垂下眉眼,神色带着不忍,缓缓合拢飘摇不定的薄纱。


    她收敛心情,即刻调整状态,看着仍心中颤颤、不知所措的宫女和内侍,以几乎严厉的口吻命令常侍奉在明婌身旁的嬷嬷去小厨房端来今夜贵妃用过的残羹剩菜,又命宫女带她去看贵妇时常穿戴哪种首饰,服饰,冠梳等。


    而姜时愿则再次来到妆奁前细细检查每一盒贵妃曾用过的香粉,甚至还蹲下来打开香炉鼎,用指尖沾上一点灰烬,放在鼻下轻嗅。


    嬷嬷不解她的举动,上前问道:“蓝月你这是何意,为何过眼饭菜、首饰、衣衫、梳妆的脂粉,甚至还有燃烧完的灰烬。”


    在她看来,‘蓝月’的举止愈发怪异,倒是有些陌生了。


    姜时愿垂眸遮住眼中的不耐,简单解释到:“饭菜可能会被有心之人下些孕者不宜食用的寒凉活血之物,此为食害。”


    “而脂粉也可被混入天花粉等,若贵妃长期以此胭脂粉黛修容,则也会导致胎滑。”


    “还有衣衫、首饰、还有灰烬,如果此类含有麝香,娘娘腹中的龙子都将不保。”


    嬷嬷闻言大骇:“蓝月你眼下可曾查到了什么?这些用物是否被人做了手脚。”


    “没有。”姜时愿轻言,慢慢抬眼,“奴婢记得在我与公主离开坤宁宫之前,贵妃娘娘曾服用过一碗安胎药,安胎药是谁熬的?”


    “还有,可曾留下药渣?”


    “是老奴熬的。”嬷嬷气息愈发急躁。


    嬷嬷又命人去后厨取剩下的药渣,片刻之后,呈在姜时愿的眼下,姜时愿素白的指尖在胡渣之中反复翻转终无所获,遗憾放下。


    安胎药之中最会被人手脚,然而药渣没有问题,所以有可能是


    汤药熬成后再送到明贵妃面前这个过程中,也许被人动了手脚。


    “嬷嬷,端药经过几人之手?”


    “老奴也极为担心后宫尔虞我诈之事,故而也处处小心,抓药、熬药、端药只经过老奴一人之手。”


    “你如何自证?”


    “若你觉得是老奴害了贵妃,老奴告诉你绝无这种可能!”


    嬷嬷看着姜时愿审视的眼神,激起心火,紧紧捂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


    这时姜时愿发现嬷嬷右手五指甲床平整光洁,均留着整齐的月牙,看起来平时应是用丹蔻水精心养护的。只不过,她食指的指甲不知为何撕裂开来,新鲜的血痂还残留在上。


    姜时愿刚想发问,宫女就朝着姜时愿发誓哭诉,“蓝月姑姑,莫在难为嬷嬷,嬷嬷对贵妃娘娘的忠心奴婢们都看在眼中。奴婢以性命发誓,嬷嬷绝不可能害娘娘。”


    说罢,身后众人也纷纷伏跪下来,也一律担保嬷嬷的忠心。


    嬷嬷软在地上,看着姜时愿的眼神略略发狠:“人在做,神佛在看。老奴敢以性命起誓,从不会背叛贵妃娘娘。如此自证,蓝月你可以信了吧。”


    姜时愿不禁怀疑自己,她搜查完整个坤宁宫均无所获,会不会是她怀疑错了


    难不成是明贵妃当真与这个胎儿没有缘分,她抬眸睇着捻着莲花的送子观音陷入沉思


    半柱香后,姜时愿有点浑浑噩噩地离开坤宁宫,四肢麻木。


    忽然此时。


    有位内侍匆匆端着花瓶也从殿内而出,恰好脚膝一软,不小心碰到了姜时愿,连忙将蓝底花瓶放在冷石砖上,跪地磕头:“奴婢该死,冒犯蓝月姑姑了,请姑姑恕罪。”


    姜时愿刚想说无事,忽然余光一瞥。


    月色清凉,无数花朵在瓶中开得正艳,花瓣纤细外翻,而花蕊满天纷飞。


    在凄寒夜色中绽放出惊心动魄的绯红。


    红如丹霞,浓烈决绝。


    更确切的描述是,是如鲜血一般的红。


    姜时愿的怔在原地,微微蹙着眉头。


    蓝底花瓶,她曾见过这个花瓶。


    可是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两个时辰前这些叫不出名字的花分明还是含苞欲放的,而如今却花开了


    内侍仍在颤抖着,等着姜时愿的开恩,而却听见她开口却是问的:“为什么要扔这瓶花?”


    “嬷嬷说这花颜色太红了,犹如血色,怕贵妃娘娘醒来之后触景伤怀,所以喊奴婢抓紧扔掉。”


    姜时愿转身回望殿内,问道:“昨夜是哪个内侍值夜守在殿外?”


    “正是奴婢。”内侍仰起头来。


    姜时愿又问:“可有异常?”


    她又提醒道,“哪怕一点点细微的不同,也要跟我说出来。”


    内侍仔细回想,后答:“如若说不同的话,奴婢想起来一事,今夜香炉里燃烧的香料的量是不是过多了?”


    “为何这么说?”


    内侍纤细解释,今夜轮到他上值,他敲了几声竹绑子又照常搬来棉絮垫在身下,依靠着殿门。因为才至子时,还不到困意正浓之时,所以他只好抬头仰望难得一见的满月。


    骤然,内侍感觉到自己衣袍有风吹拂,而后慢慢地衣衫还染上水汽。结果,他低头一看,却发现是丝丝缕缕的白雾从殿门中散发出来。


    仔细一瞧,这白雾中还掺着点淡紫色。


    贵妃娘娘平日就爱点香,所以内侍当时也没想太多,只念叨娘娘今夜是否点得过多。然后自己也跟着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也不知道为什么,以前子时都不困的,今夜咋出了奇地睡了过去”


    “没准你不是睡过去了,而是晕过去了”


    姜时愿单跪下去,摸着内侍的脉搏,果不其然,有着略微中毒的迹象,脉象虚浮无力。


    想来,内侍不小心撞到自己,也是因此原因。


    白雾,烟中带紫,令人四肢麻木甚至昏厥,内侍所描述的一切如万寿宴上的情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这乃烟毒,并非白雾。


    魅,又动手了。


    十万火急,姜时愿衔过瓶中的一枝花,领了永安公主的特赦,匆忙出宫,赶往典狱。


    *


    典狱潜伏在散不开的浓黑之中。


    参天古树,枝叶抱


    合,连绵成一片。风声愈发尖啸,簌簌声响伴着青檐下泠泠不断的铃声在此刻激荡。


    白无常裹着外衫,见到来人雪衣墨发,满目疏冷,衣袍猎猎,满身凛冽气息。


    一只争艳的红花递在白无常的眼下,来人的口吻不容置疑:“这花是不是就是你口中的曼珠沙华,也就是彼岸花?”


    白无常一惊,喜上眉梢:“是是是你在哪里得到的?”


    “沈司使,你怎么了?”


    忽然白无常脸色一变,看着沈浔毫无征兆地倒在还未消融的冰雪之中。


    沈浔面色极为痛苦,眼睫微湿,薄唇颤抖,却无法说出只言片语。


    沈浔的周身犹如无数蝼蚁钻入皮囊啃食血肉,同时刀伤割肉、锤子凿骨,银针刺痛的疼痛一应袭来,叫他一时分辨不出哪种更痛。


    此外,他更能察觉体内仿佛有滚烫的铅水倾倒下来,灌进他的四肢百骸,烈火灼烧着四肢,但更为可怕他的是,他仍觉得冷。


    他如临深渊,被万般苦难折磨着,生死之间,仅有一线之隔。


    渐渐的,冷白的皮肤之下脉络竟由青色转为烟紫。


    白无常见之神情忽变,看着那些烟紫如同雾气一般瞬间沿沈浔的全身散开。


    就连他脖颈上的筋脉都清晰可见,颈脉愈发扩张,仿佛随时要爆体而出。


    脉络烟紫,是蛊毒发作的迹象。


    “完了,完了。”白无常已经来不及多思考,直接唤他原本的名字:“魑,老夫忘了今天是难得一见的满月之日,满月正是你体内的蛊毒发作之时!”


    白无常努力想扶起沈浔,可沈浔就如千斤秤砣一般,怎么都拉拽不动。


    白无常急得汗珠如豆子般砸下来:“老夫早就说过,血滴蛊就如同天罚,会让人五官丧失,四肢糜烂甚至再度失去记忆”


    “你必须找到母蛊,找到母蛊,才能解蛊!”


    “不能再拖了,赶紧找到母蛊,也能恢复记忆!”


    “魑,魑你感觉怎么样”


    白无常忽然双眸睁大,看着沈浔的眼角沁出两道血痕来。


    “别啊别啊”白无常慌乱极了,连忙想扶着沈浔转移到榻上施针,奈何他扶不动。


    若是再有一个人帮忙的话,没准


    就在此时,他看到一个娉婷的影子朝着融雪阁走来,他惊喜道:“是姜时愿!是她来了!”


    “别别”沈浔气若游丝,压抑着剧痛,嗓音沙哑地、仓惶地,“别让阿愿看到绝不能让阿愿看到她会猜到的”


    “都这个时候了!保命要紧,你还在想这些做什么!”白无常大吼,当真觉得沈浔疯了。


    沈浔抬眸,双眸殷红,一滴血泪划过他如玉的脸庞。


    此刻他的话语间再无狠戾,白无常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冷情狠戾之人,也会如此卑微地求他。


    “求你,把我藏起来。”


    第100章


    “深更半夜,姜司使怎么忽然回到典狱了?难不成是宫中出了什么事情?”


    白无常吞了吞口水,见姜时愿即将迈入融雪阁拦在她的身前,紧张到一滴冷汗落下,姜时愿亦察觉到白无常的神色不自然,冷眼一觑,推开他的手,只身走入融雪阁。


    院内风雪无痕,庭中参天古树覆上一层冰雪,亭亭如盖,遮蔽凄美的月华。


    寂寥无声,并无异常,唯有听见风吹树梢还有青铜铃相撞之声。


    姜时愿转过身来,看着白无常,发问道:“既没有异常,那你在紧张什么?难不成你有事瞒我?”。


    白无常擦擦额间的汗珠,自然是嘴硬到没有,连忙领姜时愿前往阁中落座,谁料姜时愿执意坐在古树之下的石桌,容音袅袅:“进屋就不必了,我今日特意来此,是有要事想要问你,刻不容缓。”


    白无常眼角沟壑愈发挤压得深邃,眼神越过姜时愿落在古树之后。


    他知道沈浔的身影藏在树后正在遭受蛊毒的侵蚀,必须得赶快打发走姜时愿,给沈浔施针、喂汤药压制蛊毒。


    但他不能理解的是,一个活人遭受宛如万骨啃食、万箭穿心、五脏六腑被撕裂的剧痛,沈浔是如何能这般残忍地对待自己,竟将每次呼吸都压抑到极致,同时将所有痛楚生生咽下,从而留给姜时愿的只有四周无声的寂静。


    破碎,沉重,而又隐忍。


    “你在听我讲吗,白无常。”


    姜时愿察觉到白无常的心不在焉,语气稍严厉,同沈浔一样拿出一朵曼珠沙华,询问白无常:“这是否就是你曾经所说过的彼岸花?”


    “是是是,此花就是彼岸花,亦是制作烟毒最为重要的一味原料。”白无常又问道:“姜司使又是从何处得来?”


    “明贵妃的宫殿。”姜时愿说罢,又将今夜贵妃滑胎一事和自己的怀疑俱讲给白无常。


    听后,白无常倏然激动:“这么说,魅又动手了?照姜司使的分析,魅是以烟毒害得明贵妃的腹中子不保。”


    虽然姜时愿也认同白无常的推断,但听守夜的内侍所言,紫色的烟雾也就是烟毒,是从殿内散发出来,说明当时魅正在殿内释放烟毒以此杀害明贵妃腹中之子。


    但她想不通,魅是如何绕开禁军的包夹,潜入明贵妃的殿中


    “万寿宴之后,皇城中禁军加强戒严,魅应当没有办法再度潜入宫殿动手,会不会是因为魅本就是明贵妃宫中之人?”


    姜时愿刚起怀疑,又立马心里否定,她曾仔细搜过明贵妃的宫中,并无发现异常,更别说是烟毒了。


    不,或许是那时,魅已经听闻风声,将剩余的原料抓紧时间炼制成烟毒,因此才躲避了搜宫。


    可烟毒乃是雾状,极难保存,魅又能将其保存到哪里呢?


    倏然姜时愿双眸如秋水盈盈,眼波流转,落在手中的曼珠沙华上,纤长如蝶翼的眉毛轻轻一颤


    她于亥时初见时,此曼珠沙华含苞待放,而如今夜半之时,花开正茂


    “你可曾了解此花的习性?你可知曼珠沙华会在何时开花?”姜时愿的神情叫人捉摸不透。


    白无常答道:“此花习阴,性寒凉,唯有月满之夜子时才会开花。”


    月满之夜,不就是今夜?


    姜时愿总隐隐觉得不对,先是尚宫局一改惯例改供曼珠沙华献给明贵妃,再是献花的内侍她总觉得有几分面熟。


    而且,今夜是近三月中难得的月满之夜,也正是曼珠沙华的开花之时。


    如此诸多的巧合凑在一起巧的就像一场精心策划的谋算。


    姜时愿低眉敛目,唇角微抿,倏然一阵酥麻漫至四肢百骸,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脑海中初见雏形,她忙不迭地问道:“魅可有将烟毒藏于未开之花的法子?”


    “你是说魅将烟毒藏于花中?”白无常倏然双眸圆瞪,暗暗咬牙,如若是魅的话却有可能


    姜时愿推测道:“魅将烟毒藏于花朵之中,然后派内侍以尚宫局的名号送入明贵妃的殿中,等到半夜之时,曼珠沙华悄然绽放,烟毒自会散出”


    “如此,魅便不用潜入明贵妃的坤宁宫,亦可轻松完成刺杀。这样一来,倒是明贵妃宫外之人,显得更加可疑”


    说罢,姜时愿一怔,那位垂首献给明贵妃曼珠沙华的内侍面容在她脑海中愈发清晰


    难怪,她会觉得熟稔,此人她和沈浔都见过


    想通一切的姜时愿披上大氅,没有任何犹豫地离开融雪阁。


    姜时愿前脚刚离开融雪阁,白无常急忙去古树后查看沈浔的情况。


    月华如水,穿透茂密的落叶和枯枝,在沈浔冷白如玉的脸庞上留下斑驳的树影。他依着古树而靠,双眸紧阖,冷汗层层浸湿亵衣、衣襟、甚至大氅,几欲濒死。


    而他垂在膝上的手,腕骨处有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咬痕。


    血肉模糊,鲜血顺着修长的指缝而落,滴在他咬下的碎肉之上


    白无常也终于知晓,为何自己和姜时愿未曾听过一丝呻吟


    他连忙蹲下查看沈浔的状况,沈浔周身的脉络已由青紫染上深黑,蛊毒已经涌上心脉。


    倏然沈浔睁开双眸,眼神凛冽,一把揪过白无常的衣襟,他的气息微弱,所以,只有此法才能逼得白无常侧耳倾听:“想办法医好我,我要进宫”


    “你疯了,你都这个样子如何能进宫!”


    沈浔的答案几近破碎,“我必须进宫我在等一个答案如果我所想没错,魅就是她”


    *


    夜凉如水。


    姜时愿查到线索带着陆不语赶赴宫中。皇城已经下钥戒严。


    姜时愿出入皇城已是永安公主的特赦,所以,眼下,禁军御统李斯一脸严肃,看着‘蓝月’竟然领着典狱四处的陆不语急欲进宫


    宫规森严,怎么由得他们胡闹,李斯以礼制压着,不肯放人。


    姜时愿自知此举不通,无奈撕下人皮,厉声道:“李斯,你瞧好了我并不是蓝月,而是典狱一处的掌权者,亦是奉太子殿下之令彻查万寿宴一案的姜时愿。”


    “事急从权,案件迫在眉睫,宫规无用。”姜时愿冷眼扫下,举着太子祁钰亲授的玉简交于李斯,李斯单跪在宫门之前,尊敬接过。


    “是,臣一定鼎力协助姜司使。”


    过了宫门,姜时愿欲先去公主殿找到祁灵萱,没想到来晚一步,宫女告诉姜时愿永安公主不知怎的非要去瞧明贵妃一眼,如今朝着坤宁宫去了


    陆不语挑了挑眉,“那看来只有我们独自去前往琼华宫了。”


    “那便去。”姜时愿并肩站在陆不语的身边,冷冷发声。


    *


    镀金的香炉,青烟寥寥,燃着丹蔻红甲的素手撩拨着香雾,辰妃望穿支摘窗外的廊庑连绵不断地燃起灯火,看来今夜注定难眠。


    一个时辰前,坤宁宫的动静,后宫众人都听见了,也包括她。


    思及此,辰妃的唇角微勾,摸着自己的小腹,神色却掺着几分破碎。


    忽然殿门被人推开,宫女慌张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两位典狱的大人,娘娘已经歇息了,你们不能进啊”


    陆不语的声音冷峻:“圣人曾亲授魏国公特权,典狱查案,哪怕是皇亲国戚,也无人能阻。这岂是你一个宫女能阻拦的,还不退下?”


    宫女显然是怕了,连忙掩门而出,独留辰妃一人留在殿中。


    辰妃神色微怔,看着姜时愿和陆不语踏着牡丹争艳的地毯步步逼近她。


    她看得出来人对她毫无恭敬,竟然连行礼问安也没有。


    辰妃怔怔看着姜时愿径直站在她的眼前,口吻生冷。


    “陛下身体欠安,如今太子殿下暂代国政,而臣姜时愿奉太子殿下之命彻查万寿宴一案,还请娘娘配合。”姜时愿道。


    辰妃绕着手中的淡紫色披帛,微微依靠在贵妃榻上,神色倦怠:“本宫早就听说姜氏之女如今执掌典狱一处,还以为是什么有才干聪敏之人,没想到如此愚钝。”


    “竟然怀疑是本宫动手刺杀陛下?”辰妃发笑,满是嘲意。


    姜时愿并未被激恼,搬来圆凳,坐于其上,平视辰妃,淡淡开口:“先不聊万寿宴,臣与娘娘先聊聊今晚的案子。”


    “今晚的案子?”


    “明贵妃小产之事。”


    “难道不是她福薄,与这孩子无缘,怎的,后宫之事也配惊动典狱?”


    “臣怀疑,明贵妃小产一事,是有人特意为之。”


    “噢?”辰妃手指不停地绕着披帛,松了绕,绕了松,反反复复。


    姜时愿微微一笑,和陆不语对视一眼,陆不语心领其意,说着冒昧,动作却十分粗鲁地扼住辰妃的腕骨。


    辰妃大惊,“你们要干什么?放开本宫,你们尔敢,本宫乃是陛下的女人,你们如此冒犯本宫,就不怕陛下怪罪吗?”


    “冒犯?臣是冒犯,但还请娘娘先担心自己,欺君罔上的罪责娘娘怕是更承担不起吧。”姜时愿话间不急不慢,却每词每句都在牵动着辰妃的心。


    “你这是什么意思?”


    辰妃神色瞬变,看见姜时愿的手指搭在她的腕上。


    她已经来不及细想姜时愿究竟会不会医术,慌乱地想要挣脱陆不语的桎梏,奈何女子的力气终究抵不过男子的,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姜时愿为她把脉。


    “娘娘,您并无喜脉,这不就是犯了欺君之罪吗?”姜时愿的语调不急不慢,话中字字诛心。


    “当然臣一人之言,并不可信,不如臣禀明太子殿下,让太子殿下再派些医官替娘娘诊脉,当然臣也会细细审问负责娘娘脉案的江医官。”


    陆不语这才松了力道,辰妃蓦地抽回腕骨,收回手,紧紧搂着双臂,整个人呈现一种兽类防御天敌的状态,又惊又惧。


    “你是如何发现的?”辰妃问。


    “初见之时,臣便开始怀疑了。”姜时愿说道,闻言辰妃怒斥她说谎,“胡说,今夜分明是你与本宫的初见。是不是本宫身边出了卖主求荣的贱人,本宫定不会放过她!”


    “错了。”姜时愿不想牵连无辜之人,轻轻摇头,接着缓缓从袖间掏出“蓝月”的人皮,覆在脸上,辰妃见之双眸瞪大。


    “臣以蓝月的身份进入皇城,又承永安公主的旨意搜查后宫。”


    “娘娘忘了,臣曾彻彻底底搜过琼华宫,也曾搜查过娘娘的周身。”


    “那时臣还未碰到娘娘的小腹时,娘娘便似警觉,神色骤变,紧接着臣又在娘娘的身上闻到了麝香的味道。”


    “怀孕之人是绝不能用麝香的,可臣又确确实实从娘娘身上闻到过麝香的味道,这不就说明娘娘接触过麝香”


    陆不语双手环胸:“后宫女子争宠,最以子嗣为重,娘娘身怀六甲怎可能不顾自己腹中的龙子去碰麝香?”


    “除非娘娘根本没有怀孕,或者是腹中之子已经不在。”姜时愿补充道。


    “臣相信娘娘绝不会无辜编造怀孕欺瞒陛下,臣相信娘娘确有怀孕,只不过与腹中子缘分浅薄,娘娘未能留住”


    姜时愿曾看过脉案,辰妃一月余时,便已经胎象不稳,想来也应是那时不甚小产。


    只不过辰妃不肯放弃靠怀孕而得来的妃位和圣人的宠爱,因此继续瞒了下去。


    话落,辰妃双眸殷红,泪意先下,手缓缓抹上腹部。


    陆不语毫无怜悯,接着推测到:“所以娘娘自己的孩子没了,而明贵妃即受宠爱且腹中龙子又安然无恙,所以娘娘心生嫉妒,遂打算让明贵妃也尝尝小产的滋味。”


    “好大的指控本宫可担待不起。”辰妃大呵。


    “是她和本宫一样缘浅,不关本宫的事!她仗着陛下的宠爱,仅入宫两年便升为贵妃。”


    “可又能如何,她不也保不住孩子吗?”辰妃歇斯底里。


    姜时愿看着面容姣好的辰妃,因为妒忌,露出森严的獠牙,展露凶恶,不禁唏嘘,问道:“陛下的宠爱当真如此重要吗,竟害得娘娘失去本心?”


    “你懂什么?你又不曾活在后宫!”辰妃倏然靠近姜时愿,眼中怒火骤起,如刀锋凌厉,“你又不需要争风吃醋,亦不需要和别的女子分享同一个夫君的喜爱!”


    “你凭什么攀咬本宫?这一个个凄冷的夜,你知道我是如何过来的吗”


    “臣不想知道,杀人偿命,如果娘娘真的伤害了明贵妃的孩子,臣根据大庆铁律,秉公办理!”姜时愿神色淡然。


    “臣再问娘娘一遍,有没有伤害明贵妃的孩子?”


    “没有!”辰妃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好。”只听冰冷的字堵在辰妃的胸口。


    姜时愿转头吩咐陆不语,半炷香的时间后,陆不语带着一位内侍还有一位宫女来到辰妃的眼前。


    宫女和内侍全身颤抖不止,看着姜时愿绕着她徐徐信步,听她柔声发问:“你们


    一个在辰妃的宫中做事,另一个又在明贵妃的手下当内侍。”


    姜时愿微微福身,在二人中间轻语:“我查过你们,你们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奈何宫规森严,内侍和宫女之间对食的事若是传扬出去,你们二人必将性命不保。”


    “姜司使你当真是狄公在世,你是如何知晓察觉这二人之间的私密情意?”陆不语惊叹道。


    姜时愿微微一怔,随后酡红慢慢染上双颊。


    察觉此事的苗头羞于说出口,她总不能说自己也是和沈浔私会之时,曾无意间撞破此二人藏于林中正在酣畅淋漓、翻云覆雨吧


    也因如此,她才总是觉得献花的内侍莫名眼熟。


    她慌乱地转身,看向辰妃:“所以娘娘以此事恩威并施,挟令内侍为你做事。内侍听从于你,将曼珠沙华放于明贵妃的宫中。”


    姜时愿断案如神,竟然一五一十都分析了出来,内侍自知不保,立马磕头求姜时愿开恩:“求姜司使放奴才一条生路,奴才也是一时鬼迷心窍,害了明贵妃”


    “娘娘还有何话可说?”陆不语冷冷问道。


    自知结局已定,辰妃紧咬贝齿,无话可说。


    “好,看来娘娘承认了谋害贵妃之事,那万寿宴一案娘娘是否也认?你就是魅,对不对?”见辰妃穷途末路,陆不语步步急逼。


    “你在说什么?本宫谋杀陛下?”辰妃错愕不已,“本宫为何要谋杀陛下,本宫厌恶的仅是独承雨露的明贵妃一人!”


    “你胡说,烟毒乃是魅的杀人绝技。你若不是魅,是如何将烟毒藏于曼珠沙华中,又如何知晓曼珠沙华会在夜半绽放?”


    “你到底在说什么”辰妃听之紧蹙眉头,“本宫从不会什么烟毒”


    “不是你将烟毒藏于曼珠沙珠的嘛?”姜时愿问道。


    辰妃错愕,怔怔回答:“没有烟毒,从没有烟毒!本宫藏在曼珠沙珠中的仅是麝香!”


    “那你是如何得知,曼珠沙华会在夜半开花的?”


    “本宫曾在藏书阁中看到一卷秘法残页,置于案几上,故而知道曼珠沙华的习性,遂想到此法所以,姜司使才能在本宫身上闻到麝香,不是吗”


    姜时愿闻言,瞳孔骤然紧缩,如若真如辰妃所说的话,必是魅有意布局,操控辰妃的妒忌心刻意引导辰妃谋害明贵妃的孩子。


    这样既可以栽赃嫁祸,又可隐藏身份


    而她姜时愿,也被魅,无形操控


    *


    另一头,坤宁宫中。


    嬷嬷看见祁灵萱略感诧异,问道:“公主殿下怎么来了?”


    祁灵萱:“本宫仍放心不下贵妃娘娘,所以来看一眼。”


    “殿下当真是有心了。”嬷嬷心疼地为祁灵萱抖下衣袍落雪,祁灵萱软睫微颤,说道:“嬷嬷先下去吧,本宫想单独和贵妃娘娘说几句话”


    “是。”


    殿内被人轻轻阖上,祁灵萱慢慢走到拔步床前,她心里交代着沈司使的事情,忐忑难安。


    一炷香前,沈浔找到她,以典狱之名,要求她去查证一件事情。她不知此举的用意,只知沈浔神色狠厉,刻不容缓,心念此事应当极为重要。


    祁灵萱心跳如鼓,撩开轻纱。


    榻上之人仍昏迷不醒,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明婌似陷入梦魇,痛苦又无助


    她听见明婌唇线紧抿,极难压抑着哽咽:“我终于可以救你了这么多年了,我终于可以救你了我们终于快摆脱桎梏了”


    低低的抽噎从唇缝之间溢出,还有那一身满含爱意、极尽轻微,又不敢宣出口的“阿循”。


    阿循。


    祁灵萱双肩颤抖,她从明贵妃的口中听到并不是父皇的名字


    而是另一个陌生男子的名字


    她蜷缩着脚趾,回眸看向无数明婌所画的丹墨,想到阿愿问她‘为什么明贵妃画中的男子都没有五官呢?’,那时她笑着回答阿愿是因为明婌无法描摹父皇的英姿


    如今,她看着一幅幅悬于壁上,笔墨之间皆充满爱意和相思的画作,五味杂陈


    祁灵萱能想到在无数个寂寥的深夜,她被困在这里,一遍遍描摹着心上之人。


    那种不敢被任何人知晓、隐秘的爱意


    明婌的爱意不像自己,热烈,坦诚。


    明婌的爱意,隐忍、沉重,不被任何人理解,背负而行。


    她又看见榻上之人软睫轻颤,指甲泛白,紧紧攥住衣袖,祁灵萱心生怪异,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掰开明婌的五指。


    祁灵萱这才发现,她要守护之物,不肯放手的原因


    乃是自己曾画过的一张小像


    祁灵萱头皮发麻,连同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她忽然觉得自己从未走近过明婌


    她又回想起沈浔所言


    眼前的一切令她深受震撼,她虽不懂沈浔交代她的话有何用意,但已觉得自己有着非完成不可的理由,好似,唯有揭开这层纱,一切困于迷雾之中的人才能走出来。


    祁灵萱压抑着每寸呼吸缓缓将明婌的衣襟褪了三寸,露出冷白如玉的肩头


    如沈浔所说。


    一朵浓烈且妖冶的曼珠沙华绣在明婌的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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