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左相鹤发童颜,缕着自己的银须,睹物思人,轻笑自己作为暗河阁主的前半生。
第一次见到谢循,是在天外天之时,看他骨瘦如柴的身躯竟爆发出过人的武学天赋,所有人死在他的双拳之下。
左相笑看着少年脸颊上掺着血色,杀人之后眼神并未有丝毫恐、惧、忧、嗔、满,这种超脱常人的心性让他认定谢循乃是能继承他的衣钵之人。
此子虽不被七情裹挟,但,他却发现谢循极重恩情。
遂,左相将他带至暗河,赐他名为阿循,意味着让他此生皆循规蹈矩,听循的乃是他一人的命令。
雨声叮铃,谢循伶俜的身影跪在长廊之下,对他满是感激:“阁主救我于困厄,是我的恩人,阿循不敢负恩义之重。”
然后,他是如何回报谢循的呢?
他赐谢循红丸,里面是血滴蛊的子蛊。
左相记得掐着少年的双腮,逼他吞下。
面慈心狠,心里只叹:阿循,莫怪老夫,人言是最不可信的,老夫不得不防。
“阿循,这世上有太多人想要老夫的性命,你可愿以恩情相报,护老夫周全?”
“矢志不渝,至死方休。”
那些年,他将谢循视如己出,亲传他武功秘法,看着他继承衣钵,成为闻名天下的魑。
可同样的风雨欲来,他亲手养大的狼子也会反咬一口,谢循不知从何处查到了天外天实则也是暗河其下的一个分支,天外天中的猎宴看似供富甲消遣的赌局,实则也是暗河选拔杀手、百里挑一的手段。
甚至,谢循还察觉到了体内有他埋下的后手,血滴蛊。
暗河以蛊毒盛名,中蛊之人,终身难逃桎梏。
不疯不魔,不死不活。
这二件事情成为谢循开始不顾一切叛逃他的缘由,那年此子不过十三,心智未熟,左相却没想到他差点毁了整个暗河。
谢循勾结沈煜,哄沈煜上书京中试图揭穿整个暗河的阴谋,也好在那年此子也不过十三,谋算城府尚还有些青涩,被他抽丝剥茧、查出马脚,带回暗河。
那时,他的杀心已起,但更多的是怜惜此子的天赋。
谢循这般天资过人之辈,百年难得一遇。
这也是他为什么还要留下谢循一命的原因。
可是此子性子过傲,宁死不屈,遂左相只能假意在众人面前杀死谢循,看似立威正规,暗里却是藏着手脚,让谢循在水晶棺中昏睡假死数月,而后秘密转移此子入京。
京中计划周全,左相也接到诏令入京,杀了真正的左相,取而代之。
从暗河阁主一跃变成至高无上的左相,迈入朝堂。
左相眼神微眯,呷了一口浊酒,回望着和谢循曾共渡三年的暗室。
他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再度将谢循雕刻成他最杰出的作品。
那时,谢循方才苏醒过来,就发现已经身处暗室。
而这则是左相为他特意打造的‘囚牢’。
左相比谁都更清楚谢循的实力,因而比谁都更加忌惮谢循。
他清楚单独两条锁骨链并不能困住此子,他分别从东西南北四角引出寒链,那锐利无比的铁钩是他强忍泪意刺入谢循的体内,也是他落泪安慰着阿循别怕,很快就好了
左相看着谢循铁链如蟒蛇缠身,铁钩剜入骨血,鲜血汨汨而流,依然看不见他脸上半分忧怕。
他知道,此子始终难以教化,更不会臣服于自己。
那时,谢循昂首嗤笑,双眸淬毒:“你以为我还会任你摆布吗?他日当我出去,定拆你骸骨筑碑,我定要你亲眼看着我是如何瓦解你此生心血?”
左相笑着,摸着宛如被折断双翼的谢循,笑着:“阿循啊你可知,我留在你体内的血滴蛊有何作用?”
“你要干什么?”谢循抬眸时血雾翻涌。
“你很快就会忘了不愉快的过往了”
“虽然蛊血滴蛊发作的日子会有些难熬,每至深夜子蛊便会啃食你的记忆时,犹如千万蚁重啃食颅脑”
“但老夫相信阿循,你一定会熬过来的,你一定还能再成为老夫手中的剑的。”
恨意喧嚣而出,一字一血浸着血泪,谢循大怒,大悲:“你休想!”
“你休想!我不会为你所愿!我绝不会再为你所愿!我定要杀了你!”
那三年,暗室每至深夜,皆能传来阿循的痛苦地叫唤,皆能传来铁链沉闷作响的寒声。
这场塑造,抹去记忆 ,持续了整整三年。
等左相再次见到谢循之时,他已因无时无刻不再试图挣扎寒铁,而脊骨寸寸断裂,筋肉扭曲成蛇,白衣不见先前之色,腥臭干巴,满是凝结的血色。
谢循再次睁眼看向他的时候,已经了无恨意,只剩麻木。
左相哭着,又低低笑出声来:“成了,成了!”
后来,左相将毫无记忆的谢循收养为义子。
可惜他们终究缘浅,圣德三十一年,谢循失踪,不知是逆子再次逃脱了他的掌控,还是生死不明。
只是,左相清楚无论是哪一种谢循都不会再次回到他的身边。
一月前,当明婌来找他要母蛊之时,左相微微动了恻隐之心,反正留着母蛊已无用,还不如就此要挟明婌以此在万岁宴上替他动手。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明婌失手。
*
伏魔殿中,谢循同陆观棋讲了自己的猜测,陆观棋大震:“主君是说左相就是暗河阁主,这简直匪夷所思。”
陆观棋难以置信,左相辅佐两朝,仁政爱民,怎可能是暗河之主?
谢循猜出他的顾虑,“怕是真正的左相早就死在他手。”
“如果真是如此,暗河盘踞在我朝的势力简直深不可测,不知有多少细作像他一般取而代之朝中要员。”
毫无风声地谋杀高官,堂而皇之地取而代之,潜伏数年,却不被文武百官察觉,陆观棋已经不知究竟是暗河势力通天,还是率先所有察觉端倪的官员皆被左相暗中抹去。
谢循立在案首之前,饱墨倒流在骨节分明的手掌之上。
他神色寒凉,说道:“沈煜、宋清远皆是因知晓暗河隐秘而被屠族灭门,或许,连姜家也是如此。”
“主君是说,三年前姜学士亦可能掌握了什么至关重要的线索,因此才会被设计陷害?”陆观棋心念一动。
谢循:“之所以沈家是被杀手屠族,乃是因为沈家势微力薄、且远离京中,难以惊动圣人。而魉大张旗鼓屠杀宋清远一家,是因为暗河早已谋划周全,势力渗入各处,因此借宋家起威,与整个大庆皇室宣战。”
“而三年前,姜家乃是四大家族之首,相较之下,暗河羽翼未丰,若直接像屠戮沈宋二家般大开杀戒,无疑是剑指皇城,挑衅大庆皇室,以卵击石,自不量力。”谢循指腹沾着琥珀色的茶水,以手指为笔,以茶为墨,在案几上勾勒分析。
此时,陆不语接话道:“所以,暗河选择栽赃下作之法,陷害姜学士。再利用圣人早就对姜家忌惮之心,发难姜家。”
陆观棋:“那如今魏国公打算如何?”
“左相眼下还不能动,牵一发而动全身。”谢循抬眸,双眸寒意乍现。
陆观棋跟随谢循多年,最擅揣测谢循言下之意“主君是想蛰伏在左相之下,与虎谋皮,虚与委蛇。”
谢循弯起指缝,点在茶盏之中:“未探清楚暗河虚实、朝中细作之前,不能妄动。”
“还有”谢循撑首苦思,“我总觉得”
“主君想说什么?”
正当二人正在商谈之时,一位红袍官吏在殿外扯着嗓子求见谢循,还未等谢循发话,官吏已然无视典狱森规,迈入殿内。
无视规矩,是为不敬,陆观棋正欲发难,却被谢循一眼令下,憋了回去。
官吏虽有鲁莽之举,可真到了谢循眼下,又神色诚恳,跪在青砖上,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
他道:“下官奉左相之令来给魏国公递个话。”
“什么话?”
官吏不敢抬头看谢循,眼观鼻鼻观心:“姜司使已被关三日,左相催促魏国公的决断?”
“不知义父意下如何?”面具之下的颈侧筋脉暴起,而谢循之声已然缓缓慢慢,不急不躁,甚至凉薄。
“姜学士乃是左相从前的爱徒,左相又与姜家素有些交情,左相乃是重情之人,若是魏国公有法子令天牢中的姜时愿伏法认罪,左相或可饶她一命。”
“左相应当知道姜氏之女,宁不屈膝,纵使是谢某也难以令她伏法。”
那官吏叹了口气,“姜氏之女不肯伏法,神仙难救。此女亦是左相的一块心病,还请魏国公狠心去之。”
“去之?”
谢循掌心之下的金箔纸稍不留意已被修长的五指屈皱,发出碾踩积雪般的声响。
谢循屏息压抑眉间戾气,话间周圆:“如何去之?姜时愿如今乃是朝中三品,所犯之案皆要由圣人的眼下而过。惊动圣人,得不偿失。左相想要谢某如何去之?”
“仅为一个姜时愿,搭上典狱,是否不值?”谢循不怒自威。
官吏照着左相的原话回到:“国公放心,左相已思虑周全,如今姜时愿被压天牢,人若出事,如何也牵连不至典狱,且天牢之中已有死士安排,事成事败都不敢吐露半字。”
他抬颌仰视高台之上的谢循,“姜时愿是生是死,皆在魏国公的一念之间。”
认罪则活,不认则死。
官吏侧身让步,“轿撵已在典狱之外备好,还请魏国公移步天牢。”
第112章
官吏却已安排好去往天牢的车撵,卑躬屈膝地再三请谢循移步。
夜风吹拂不平,玄色衣袖猎猎作响,官吏立在典狱门前,看着谢循踩上骄凳,福身之时嘴角尽是得意的笑容,高扬:“一切都有劳魏国公了,下官定会向左相言明魏国公的功劳。”
轿内气氛沉闷压抑,唯有听见车轱辘碾碎砂砾的轻响还有谢循每次隐藏在行驶声之下凛冽的气息。
陆观棋几度欲言,又几度压下。
无乱陆观棋怎么想,也想不出一条绝妙之计,既能安然无恙救出姜时愿,又不会让主君被左相猜疑。
他知晓主君如今的处境,受制于左相,如同棋盘一白子,四面皆被黑棋围剿,生机断绝。
不止陆观棋想不出应对之策,就连谢循也是如此。
一切本是大利之势,左相不知他存活于世还用着母蛊恢复了记忆,也不知他已除去了影子重回魏国公之位,更不知他如今是怀着怎样一颗杀意和谋逆之心蛰伏其下。
本来谢循大可以将计就计,师夷长技以制夷,用着影子的身份反击左相,蛰伏其下,探听虚实。
奈何变故突来,如若他不按左相所言行事,存在妄动和不妥之处,立马会被猜疑,因此而往,左相定然会想到眼前的魏国公怕已然不是他精心培养出来的影子。
一切的埋伏和部署就将功亏一篑。
再次抬眼之时,谢循深黯的眼神中冷蕴无数令人心惊胆颤的杀意,青筋怒张,唤着左相的名字。
他必须要完美无缺地做给左相这只老狐狸看,又要安然无恙地救出阿愿。
“滴——”,水滴落入长满青苔上的石缝之间,只听到一道殷勤谄媚的声音响彻在这幽暗深邃的地牢。
“魏国公和陆案吏小心脚下台阶,下官没想到今日国公能亲临腌臜之地,哎呦,哎呦,国公身上华服昂贵切莫碰上这满强的灰泥。”
“国公,今日是为何而来,可是询问姜时愿之案的进展?”
提牢主事,韦江,眼皮压低,眼尾挤出几丝讨好的意味,向谢循一一道来此案的进展,说人证、物证皆在,奈何姜时愿迟迟不愿认罪画押,非要一口咬死是嬷嬷自杀。
紧接着,韦江又垂着头,万分惶恐地看着谢循:“若非那姜时愿乃是国公手下之人,否则下官早就一顿毒辣的鞭子下去,叫她不招也得招,不然怎会劳烦国公亲自降尊来此,审理此妇人。”
说罢,韦江连忙谢罪,“还请魏国公恕罪!是小的办事不利!”
谁料,话音甫落,韦江就觑见一丝烛火霞光划过令人闻风丧胆的青鬼獠牙面具。
哪怕谢循还未出一声,他已然觉得自己在劫难逃,跪在地上,声泪俱下,把自己家养的老母还正在怀孕的娘子都搬出来保命。
在旁始终默言的陆观棋倒是听出了韦江不少心思,姜时愿如今官居要职,又因破获
大案而颇受圣人青睐,要对她动刑,是个人胆子都要抖一抖。韦江沉浮官场多年,最会处处替自己考虑周全,遂才在谢循面前特意点出姜时愿乃是典狱之人,乃是顾忌佛面,才不敢在没有谢循的诏令之下轻易行事。
谁料,韦江胆小怕事的性子却阴差阳错下地救了他一命,若对姜时愿动刑,怕是韦氏一家难保。
陆观棋屈膝扶起泪流不止的韦江,嗓音中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沉稳,“国公大人自是会体谅韦大人的难处。”
闻言,韦江立马抹去鼻涕眼泪,高喊着魏国公天恩,喜笑颜开。
紧接着,韦江又领着谢循下三台阶,拐至验尸房查看嬷嬷的尸体,陆观棋掀开白布,接过韦江的手灯照近,只见嬷嬷胸膛左下临近心脉处有着一道伤口,谢循拿着扇柄微微挑开伤口,询问到韦江凶器,韦江立马双手呈上一把宽约两指的匕首。
谢循握着刀柄在烛火下仔细端疑,看着刀锋处一道浓郁的血迹,尔后随意地丢在木托之上,问到:“何处发现的?”
韦江哈着腰,回到:“草絮之上,正恰落在嬷嬷的尸身旁,好在发现狱卒赶来及时,姜时愿来不及销毁罪证。”
“那位狱卒是否就是韦大人口中的人证?”
“是的是的,那名狱卒就是亲眼目睹姜时愿行凶之人。”
陆观棋飞快和谢循对视一眼,而后陆观棋又问到:“可有那名狱卒的口供?”
“有有有。”韦江又命手下的官吏取来,将一纸盖着官印的口供递到谢循眼下。
谢循置在几上,腕压指转,一目十行。
纸上,是狱卒的一家之言。
说来春分夜间,姜时愿忽然典狱要提审嬷嬷,因为涉及案件必要便喊他不必跟随。也不知多了多久,只听着金子囚牢传来叫喊,狱卒担心姜司使安危,飞奔赶往,结果却觑见嬷嬷捂着胸口倒地不起,而当时姜时愿神色木讷、杀了人还未缓过神来,刺伤嬷嬷的凶器匕首还被她紧攥在手中。
“要不,下官这就把这名狱卒叫来,让他当着国公的面再度陈述一遍事件经过?”韦江道。
谢循浸在这张口供之上,眉眼不抬:“不必,本君要提审姜时愿,你且去准备。”
谢循之令,韦江自是不敢耽误,即刻退出验尸房赶去准备。
陆观棋见韦江退下,又遣散一众小吏,如今,验尸房仅留谢循和他二人,他上前双手接过狱卒的口供,浅声道:“主君觉得狱卒有问题,要不属下先去擒住此人?只要能撬开他的嘴,便能证明姜司使无罪。”
谢循淡淡地睇了陆观棋一眼,抬手按在口供之上,察觉到谢循的态度,陆观棋试探地问道:“主君为何阻我?”
“你有没有想过,究竟谁在和影子及左相里应外合,共同设计陷害姜时愿?”
“主君是说”
“嬷嬷身死之时,本应该锁住她双侧琵琶骨的寒铁铁链均已脱节,这定然不是武功命门全封的嬷嬷能够挣脱的。这说明,有个人早就在阿愿抵达天牢之前就对锁骨链动了手脚,甚至他早已和嬷嬷合谋过陷害阿愿的计划而狱卒看守百囚,又担着放饭上值,就算他时常在嬷嬷的囚牢前走动也不会引人怀疑,也是他最有可能暗中动手脚。”
陆观棋恍然大悟,如果狱卒就是影子手下之人,那谢循就绝不能动此人,或者说,此人绝不该以“魏国公”的身份处置。
“还有一点。”
“主君请说。”
谢循眼神有如毒蛇,死死盘延在木托中的凶器之上,他指着刀峰的方向和刀身上血液分布成一线的痕迹:“凶器绝对不是这把匕首。”
陆观棋立马拿起匕首,仔细端详,虽然他没有正式学过验尸,但好歹有个深谙仵作之道的弟弟。陆不语常黏在他身边,小嘴如个麻雀般叽叽喳喳,常落得陆观棋耳朵不清净,但久而久之,随着有意无意地耳濡目染,陆观棋也渐渐参悟仵作之学。
比如眼下,陆观棋便能瞧出来,虽然嬷嬷身上的伤口并不是这把匕首刺中时所留下的致命伤。
二者虽像,还是有着细微的差别。
再比如,如果匕首真正被刺入胸膛,刀身之上的血迹应呈飞溅状,而不像分布得像水墨一线。
电光火石间,荒唐的想法涌入脑中,陆观棋道:“有人在刻意伪造这把匕首就是凶器!”
“会不会是那名狱卒?”
“他为何要这么做,伪造凶器对他百害而无一利。”
陆观棋想想也是,狱卒没有必要刻意伪造凶器,编造出越多对他不利的谎言,则越容易让他露出马脚。
“但下官想不出,不是狱卒的话,还能是谁?”陆观棋问到。
谢循其容如玉,唇角微扬,他沉声道:“是阿愿。”
“姜司使!”陆观棋实属诧异,又追问道:“姜司使又为何要私藏凶器?”
“她会藏,必然是真正的凶器上有着她不是凶手的证据。”谢循笑而不露,温润而含蓄。
陆观棋一语点破,“那岂不是只要姜司使交出簪子,我们就有法子绕开狱卒,去证明她的清白?”
陆观棋的话音落下之后,却看着谢循几息沉默。
良久之后,谢循方才沉声开口。
“可阿愿之所以藏,也是因为她信不过天牢之中的任何人。让她交出真正的凶器,谈何容易?”
*
牢狱阴冷,墙角渗出的水珠滴落在地。
姜时愿蜷缩在墙角,发间未饰珠钗,青丝如垂落在耳畔,她的脸愈发消瘦,唇色淡如樱瓣。
簪尖寒冷,抵在掌心,刺痛在感,才能让她在三日不曾进食的浑噩之中保持清醒。
她的眸光清澈凝着手上的玉簪,脑中思绪时刻复盘着与嬷嬷相见的场景,如今细细想来,有诸多过于巧合的地方。
那夜是春分,并没有撞上庆国三十二节日,却有人京中点燃爆竹。火树银花在星辰之下爆开,五彩绚烂染了半边天,瞬间的朝霞也映亮铁窗之内的两人。以烟花为号令后,那时嬷嬷的神情倏然大变。也是在瞬息之间,嬷嬷的动作迅捷如豹,飞快从姜时愿的盘发上取下一枚发簪,并攥着姜时愿的手腕连着发簪一起捅向自己的胸口。
变故太快,直至看着嬷嬷胸前的汨汨不断的鲜血溢出,衣衫殷红大变,再听着从远处长廊处不切时宜响起的脚步声。
嬷嬷刺中心脉,必死无疑,身体在姜时愿愈发睁大的杏眸前直直倒了下去。
藏在袖间多时的匕首也随之“当啷”一声掉落在这寒蝉之地。
恶寒跗骨直上,噔噔噔愈发急切的脚步声逼近。
姜时愿倏然开悟,定是有人在背后搞鬼!
入天牢前,都要被严格搜身的,嬷嬷是如何能藏有匕首的?
又或许,这把匕首,又是谁在嬷嬷入狱后给她的呢?
她看着落在地上的匕首,想起嬷嬷话音哽咽说出的那句,‘姜时愿,对不起我不忍伤害你但是我亦不能放弃暗河的大计’。
如果姜时愿的猜测没错的话。
嬷嬷原是打算用这匕首杀了自己。或许是因为自己对明婌的心意打动了嬷嬷,又或许嬷嬷怕如若自己死了,明婌的后事将无人操办。
种种复杂的感情交织之下,嬷嬷才不忍杀了自己,遂没有按着赠她匕首之人要求的原计划行事。但又后怕自己走出天牢,所以反复权衡之下,选择以死暂时钳制住自己。
所以,刹那间,姜时愿便清楚自己已经中了奸人歹计,再劫难逃。
她必须冷静,自救,查出是谁陷害她。
姜时愿连忙捏着帕子取下横插在嬷嬷身上的发簪,又用帕子小心覆盖,藏在草絮之下,又俯身拾起匕首,毫不留情地在玉臂上划开一条口子,伪造凶器。
紧接着,她故作惊慌看着狱卒疾步赶来,狱卒看着牢中发生的一切,先是迟疑一瞬,而后大喊,“姜司使,杀人了!杀人了!”
姜时愿看着狱卒,轻声轻语:“原来是你”
但她又知和自己非亲非故的狱卒绝不会平白无故去冤枉一个朝中三品的官员,这背后定然是有人指使。
直至那名狱卒掳走她的青玉,并告诉她妄想从这里出去,并叫嚣地喊出她此生最恨之人的名字,“不妨告诉你,魏国公暗里下令,谁要是承接你的案子便是和他明面上对着干,你说满朝文武有谁敢得罪得起魏国公啊?”
又是他
魏国公,谢循
姜时愿恍然大悟。
原来这一切都是他设计安排的。
夕阳如血,穿过铁窗,扑洒入狱,将她的身影照得孤寂而清冷。
倏然,有人打开锁链,哗啦哗啦的声音落地,寒蝉不止。
姜时愿看一行官吏走入牢中,看着韦江倨傲地站在她的面前,命人给她双手戴枷锁。
“有人要亲自审问姜司使,特命本官带你去见他。”
*
“谁?”姜时愿的字字从紧抿的唇缝之间吐出,
话音带着清晰的愠意。
韦江嘲她自不量力,笑她何必多想,去了一切都知道了。
姜时愿被韦江手下的酷吏强行带出牢狱,逼她赤脚走在阴寒潮湿的长廊上,粗鲁地撰着手中的铁链令她走向眼前愈发灯火明亮的房间。
她听着韦江吹着口哨,看起来心情大好,音调徐徐,说着她即将要去的地方乃是刑房。
虽然里面的施以酷刑的刑具不比典狱种类繁多,但皆设计残忍,能通过极度**折磨来惩罚犯人。
韦江阴森的笑声震彻整个长廊,他站在刑房的石门前,拿出姜时愿始终不肯签字画押的认罪。
“姜司使,下官劝你,千万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下官待你还算和善,生怕你有个闪失万一,但这刑房之内的人可就不一样了,他对待像姜司使之类的美人也绝不会心慈手软。”
“你可要仔细考虑清楚,莫要白白受一顿皮肉之苦。”韦江命人取来印泥,又将认罪书高举在姜时愿的面前,“画押、签字,我会在那位大人的面前替你开口求情。”
一纸薄薄的纸书遮住女子的五官,薄纸之上的簪花小体甚至完美地模仿出她的笔迹。
就差着她认罪画押。
狭长的冷发,拂过长廊,薄薄纸张飘飘。
韦江也看清了纸书之后的姜时愿,一双琥珀色的眸子不惧不畏,藏着若有似无的凌厉。
“我当还是韦大人苦思冥想出了什么好手段,原来尽是一些意料之中的。”
怕?威胁、刑狱,她也经历过数次了
姜时愿不夹丝毫犹豫,迈入刑房,临了,还美眸斜睨轻佻,嘴角弯出一丝极淡的弧度,“威胁我?韦大人当且自量,都不足以列于前。”
韦江自知被小看,气得咬牙切齿。
火盆中熊熊烈火照亮刑房四周斑驳的影子,这面墙像是禁锢了无数冤魂,壁上坑洼不平,血迹斑驳干涸,就连她的影子投上去也变得扭曲诡谲。
她环顾四周看见陈列在四周的刑具,洛铁、皮鞭、钉椅、绞刑架、刀锯、竹夹,听着隔壁刑房传来的遍野哀嚎声。
囚犯凄惨的叫声让姜时愿不禁想至三七,不知三七是否也遭受过如此非人的折磨,她的死亡漫长而又充斥着血肉被绞的痛苦……
姜时愿闻之,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感同身受的痛苦,难言的痛楚在她的心上反复碾压。
姜时愿泪意翻涌,却不肯溢出明眸。
她也会像三七一样,至死不会屈服于酷刑之上。
此时,她冷然回身,看见刑房之内竟然竖立一座以紫檀木为框木的山水屏风,高约千尺,宽逾万丈。
屏面以丝绸为底,金线挑针绘制,勾勒出宛若笔墨般的浓淡,画出若隐若现的山峦和欲图飞出高山之中的青鸟。
姜时愿正欲临近观摩,韦江一拉手中的铁链,铁链绷紧桎梏得姜时愿腕子生疼,因此也止住了步子。
只见韦江朝着屏风上影影绰绰的影子鞠了一礼,就匆匆遣散四周之人,退出刑房。
姜时愿看着映在屏风之上的身影愈发清晰,那人身姿俊朗挺拔,坐在大师椅之上,好似也在透过屏风睥睨着她。
想来,他就是韦江口口声声尊称的大人物。
姜时愿微扬下颌,话音讥讽,“既然都来了,又何必遮遮掩掩,故弄玄虚?”
屏风后传来的声音,如寒泉击石,低沉而清冽,不辨温度。
“姜娘子,好久不见,不知饭食否,安寝否?”
饭食否?安寝否?
极像兄长口中一道稀松平常的关切,唯有至亲之人才会关心你的衣食起居、身怕你受寒挨冻。
倘若不是这声音寒凉到不藏一丝人情味,姜时愿甚至都以为屏风之后的人当真是在关心自己。
但
她已然知道此人绝不可能这么做,因为他是魏国公,谢循。
仇人就是有种难以磨灭的相引之意,因为他何尝不算是你日思夜想之人,又何尝不是你深深刻入骨血至死都不敢忘记之人。
哪怕仅是屏风上一道残缺不堪的影子,哪怕是许久未听见的声音
你都能认出他。
他问你饭是否、安寝否,不过是想以你的困难为乐,他巴不得你痛苦凄惨地活着,看你吃着臭糜烂粥卑躬屈膝地活着,看你夜夜不得安睡,深陷恨意、愤怒、不甘的苦海苦苦挣扎。
身为宿敌。
他就是想看着你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却又始终无能为力,而渐渐被仇恨焚烧、疯魔不活的样子。
“魏国公,好久不见。”
姜时愿直言不讳点出他的身份,“不知您饭食否,安寝否?”
声音清婉,却是口蜜腹剑,内淬剧毒。
丝绸绣面相隔,隔绝出心思截然不同的二人。
屏风之后的人好似也没想到姜时愿仅凭一句话就认出了自己,蹉跎犹豫几息,终是缓缓从太师椅起身。
姜时愿眸光死死盯着那道绰约的影子,看看他的影子一点点由虚化实,看着玄色锦袍飘出屏框之外,摆动之间,繁复生辉的暗纹划过几丝凌厉的寒光。
她听着他腰间悬挂着的玉佩也在他的走动发出清脆的碰撞。
她看着,他的狭长寒凉的影子徐徐靠近自己,直至与自己的身影交错,如同古树枝干分出两束两不相见、各自纵身的枝芽。
“承蒙姜娘子的关切,谢某难以安寝、也对口腹之欲毫无兴趣。”
“是吗?”姜时愿冷笑,“那下官接着祝魏国公日日茶饭不思,夜夜不得安睡”
还没等姜时愿说完,忽然修长的五指扣住她的双腮,力道不重不轻,足以令她无法逃脱谢循的桎梏。
姜时愿被迫感受指腹如寒玉般的冷意,被迫仰起头凝视着那具令人心悸的罗刹面具。
罗刹面具,面目狰狞,身形阴翳犹如鬼魅般庞大无形覆盖下来,笼罩住身下女子淡薄清瘦的身形。
这份庞然、可怕的威压和阴暗,完美掩藏住了面具之后的谢循难掩的酸涩心痛。
谢循的动作看似桎梏,实则处处充满翻涌又克制的爱意。
他指尖看似漫不经心地划过她冷白的脸庞,他的声音故作冷漠无情,“几日不见,姜娘子怎么憔悴成了如今的这副样子?”
“这正不邃了魏国公的意吗?”姜时愿迎着他凌厉的目光,皮笑肉不笑地道。
谢循心如刀绞,敢在指尖欲起怜惜爱抚之意前,骤然收回手,背过手,独留寒音。
“孤掌难鸣,独木难支。”
“这也得多谢姜娘子的成全。”
姜时愿不想再与他扯这些虚虚实实,“魏国公,我们各自不如皆坦率相见一些。”
“我如今入狱,想来你也得偿所愿了,是不是?”
“姜娘子,此话怎讲?你有几个胆子敢污蔑指控谢某?”
姜时愿冷静陈述,“你当年明知我兄长含有冤情,却依然包庇幕后真凶,甘愿成为那幕后之人的走狗。所以当兄长旧案重启之时,你便慌了,想出来了一条如此拙劣的法子,买通狱卒和嬷嬷上共同上演一计栽赃陷害,目的就是想以牢狱永远将我困在这四方天地之中,让我不得接触我兄长的案子,这样当年的真相就永不会昭雪!”
“还请魏国公指教,我说的,对还是不对?”
谢循话音不轻不淡,“姜娘子,谢某已经说过不下数遍,当年的案子是我亲定亲审,姜淳意图谋害燕王,证据确凿。而你,还在一而再再而三攀延无辜之人。”
“谢循!”愤怒点燃姜时愿的四肢百骸,“你放心,我一定会从这里光明正大地走出去,我也一定会亲手送你入诏狱!”
“姜娘子如今自身难保,却还在痴心妄想。”谢循又道,“不如姜娘子先考虑下自身的安危?”
“谢某也不想再与姜娘子多做无谓的口舌争辩。”谢循立在水墨屏风之前,双手负立,转身看着姜时愿,指尖微微蜷紧。
“说吧,刺伤嬷嬷真正的凶器是什么?”
“凶器又被你藏在了何处?”
姜时愿的心里猛然一颤,谢循怎么会知道那把用来混淆众人目光的匕首并不是真
正的凶器,又怎么会猜出真正的凶器被她藏了起来?
不过,她也由此更加确信,匕首绝对是狱卒有心交给嬷嬷的,不然狱卒也不会不假思索一口咬定指认匕首就是凶器。
但如今再纠结这些已无意义,因为眼前的‘罗刹’已然看破她混淆视听的把戏。
姜时愿想,罗刹心思缜密,绝不会允许她藏有真正的凶器然后借此翻案,威胁到自己。
所以,怪不得,他会亲临天牢,亲自降尊来审问自己,一是想逼她认罪,二是因为狱卒的纰漏稍有不甚会牵连出他这个幕后之人,他这才逼不得已,走出幕后,为狱卒消除不利的罪证。
眼前之人心如蛇蝎,偏偏又万事周全、滴水不漏。
姜时愿如芒在背,面上故作镇定:“我不知魏国公在说什么?嬷嬷就是用匕首刺向胸口的,匕首就是真正的凶器。”
“姜娘子,不要故作聪明了。交出它,谢某才会让你免受皮肉之苦。”
他的话音依然冰冷,却隐隐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情绪。
她环顾四周的刑具,声音寒凉:“我说没有就是没有,早就听闻魏国公在刑讯方面的盛名,十八狱各种残酷不忍的刑罚皆是你亲手所创,今日我倒是想亲眼看看魏国公如何能让我开口?”
“不知魏国公要从哪个刑具先拷问起。”她说着,并挑衅着,目光也游离在可怖的刑具之上,“是浸着盐水的皮鞭、还是火盆之中的洛铁,还是先要将我按在钉床、钉椅之上,感受万千铁针刺入皮肉之痛?”
“不如我先替魏国公选?”
“要不先从拔甲之刑开始,看我第几个指甲剥离之时,才会屈服于魏国公?”
“姜、时、愿。”
谢循一字一字,心火交炙。
阿愿对自己身体的无情,差点令谢循失控。
姜时愿也没想到向来冷静沉稳的谢循被她三言两语轻易激怒,按理说,掌管天下刑狱的上位早该对囚徒的嘴硬死撑习以为常,所以才会以酷刑施治,撬开她们的嘴。
但方才谢循突变的态度,又好似他在极力避免对自己用刑
姜时愿不知她以自身为筹码,便已轻而易举拿捏住了谢循的七寸。
“怎么?受刑之人还未说什么,施行之人倒是先心慌了?”
她继续嘲讽道,“我还不知魏国公何时生了慈悲之心?”
“不是慈悲之心的话,莫不是对我有了怜香惜玉之意?”
谢循再也无法难以自控,猛地逼近,扣住着她的柳腰,连着她的身子一同压至墙底。她的脊背紧贴墙壁,石壁冰凉的寒意跗骨而上,腰上的疼痛也难以让她忽视,更何况谢循的气息近在咫尺,急促而又危迫,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姜时愿一颗心忐忑不安,极力仰着头,和这个罗刹四目相对,仍不肯示弱。
目光短兵相接,仿佛是一场无声的博弈,谁也不肯退让半分。
他的手段,并有褪下她眼里的不屈半分。
而谢循又拿着深藏恨意的眼眸,无可奈何。
谢循试图一丝能让她慌乱的法子,句句攻心。
“你当真以为你能离开天牢,你可知为何你关进天牢三日之久,无人敢来救你、为你伸冤?”
“不妨告诉你,是谢某说,若是想敢对姜娘子施以援手,就是在与谢某为敌。所以你所期待的四处的同僚们,亦或者是交情匪浅的陆不语以及陆观棋,还有大理寺的李奇邃都不敢来救你。”
“你还在等着谁?”谢循轻笑道,“难不成是你的夫君,沈浔吗?”
闻之,姜时愿心颤,垂首避开谢循居高临下的审视。
“姜娘子,怎么不回话了?”他的气息轻轻吐在她的耳侧,“难不成你真的在等他?”
眼见姜时愿有了片刻犹豫,谢循借此反败为胜之机,不给姜时愿一丝来得及反驳的时间。
“姜娘子若要做烈女,谢某自然不会拦着,如果撬不动姜娘子的嘴,谢某不妨将这份不如意加诸在你的夫君身上?”
他的嗓音带着戏谑,每一个词都清晰而缓慢,目的就是让姜时愿字字听清。
果不其然,他亦把姜时愿逼至悬崖峭壁之上,他听着姜时愿怒火如炽。
“谢循!你无耻!你胆敢对我的夫君一跟手指头,你且试试!我定会要你不得好死!”
姜时愿的泪意涌出,她已经失去了三七、兄长,她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个至亲之人。哪怕她的阿浔是个十恶不赦之徒,她的心也再不能再接受沈浔离她而出,不敢再承受这剜心之痛。
谢循落在她腰上的手力道欲重,字字剜心,“沈浔是典狱之人,谢某大可以随便安个罪名,肆意折磨。”
二人一同煎熬,一同感受以心爱之人相逼的痛楚。
字字如刀,直刺人心。
一人早已痛不能言,梨花带雨,而令一人却仍然披上冷漠无情的外壳,说着最令人痛恨的话。
“姜娘子,你猜典狱十八层,他能坚持到第几层,是能坚持到拔舌之狱,还是刀锯之狱?”
“等你从天牢离开之时,还能再看见他吗?”
“谢循,你杀了我吧,你不是一直想看着我死吗?!”
哪怕已然遍体鳞伤,二人依旧苦苦强撑,逼得对方一人先行服软,结束这场煎熬。
刑房内一片死寂,心碎窒息的呼吸彼此交缠。
烛火堙堙近灭,渐渐微弱,二人相融为一体的影子逐渐越来越淡,也将这漫长的沉寂拉得更深
女子的泪水不可遏制地顺着脸颊淌下,滴落在他的手背之上。
谢循知晓,在这场攻心之计终究是他占据上风,但他和阿愿二人,又皆不是赢家。
他轻叹着,又觉如释重负,又觉痛不欲生。
他松开桎梏,看着阿愿身子软下去,双手撑在地上,刀削如骨的双肩亦跟着微微颤着,泪意不止。
谢循背过身去,神情满是不忍:“姜娘子,可想好了?谢某的耐心可不多了。”
跪在地上的女子双眸擒慢泪水,扬起螓首,眼角的泪痕清晰可见。
她的声音如若这烛火一般微弱,一朝即灭,“不要伤害沈浔…我告诉你还烦请
魏国公侧耳听之。”
姜时愿看着谢循长身玉立、站在她面前,威逼着她快说。她唇翕微张,接连说出几个呢喃不清的句子,又见谢循单跪在她的面前,逼她再说一次。
她贴身靠近此生最恨之人的怀中,毫无血色的樱唇抵在他的耳畔,吐出幽兰之气的同时,眼神倏然狠厉。
“既然我走不出这天牢,谢循,你也休想。”
姜时愿笑着,一把取下发髻间的玉簪,三千青丝失去桎梏,墨发飘然,垂荡着的鬓发甚至如丝绸般顺滑拂过谢循膝上的掌心。
药香暗浮,温香软玉依在谢循的怀里,却暗藏蕴藏杀机。
她稳稳地握着玉簪,目光也如刀,直直刺入谢循的胸膛。
“不如我们一起死在这里,黄泉之下,结伴而行,三生三世,不死不休…”
簪身刺入的地方不断有汨汨不断的鲜血流出。
也在被血腥气包夹的同时,一味只在雪后初晴的幽韵梅香,似有似无,萦绕在她的鼻尖。
梅香入鼻,姜时愿气息微怔
她的瞳孔微怔,她竟然在谢循的怀中闻到一丝熟悉的冷梅香。
这如薄雾般轻盈的味道,她曾无数遍在她心爱之人,沈浔的身上闻到。
而如今这熟悉的冷梅香,又荒唐戏谑般地出现在了谢循身上。
第113章
梅香,冷香幽幽,像是梅枝轻颤抖下来的雪味。
看着谢循罗衫殷红,她的心中却没有得手的痛快,反而看见他的压抑的痛苦更起内疚、酸涩之意,仿佛她犯了大错。
可不该是这样,眼前之人是她无数次恨不得千刀万剐的奸臣,她乃是替天行道,她应将他的剁下的血肉化作自己复仇的燃料
可姜时愿的心却从未这么乱过
从闻到冷梅香那一刻,她便乱了、慌了,就连握着簪身的手也在发颤。
仅差一丝一厘,簪尖就会刺穿心脉,谢循就会必死无疑。
可偏偏是在这最关键时候,她筋脉拘挛,四肢若缚,力不从心。
姜时愿青丝飞扬,梨花沾雨,泪湿罗衫,盯着罗刹之面,唇微颤而未语。
阿浔,二字,她扼着喉间,盼在唇齿。
谢循看着阿愿柔荑初露,五指宛若莲般轻舒,似怜爱状地抚摸上他的面具,她的指腹点在青鬼的粗眉之上。
他感觉到阿愿指尖微动,似有不好的预感。他未管即将插入他心脉的簪身,而是转而扼住姜时愿欲作乱解开面具的右手,力气甚大,强迫她移开。
此刻,他们再次四目相接,刑房之内归于沉寂,好似在等着对方先开口。
倏然,石门开移的声音扰乱了二人的心绪,只听着韦江一句慌乱又略显迟疑的“魏国公”
谢循飞快地拔出玉簪,忽然俯身揽姜时愿入怀,温香软玉撞了满怀,落在她腰间的大掌强硬有力,令她的挣扎显得若有若无。男子清隽精瘦的身形完完全全罩住怀中的女子,谢循下颌抵在她的颈窝,温热虚弱的气息临在她的耳畔:“姜娘子,很可惜,是不是?”
“分明仅差一点就可以要了谢某的命。”
姜时愿被迫抵在他仍在汩汩流血的胸膛,听着似笑非笑的声音。
而谢循也在此时悄悄把玉簪藏入袖中。
“魏国公太子殿下亲临”
眼前之景太过于震撼,韦江怔了,都忘了后面半句话,就这般痴痴地看着眼前的男女姿势亲昵,逾矩地相拥在一起。
魏国公不是说审讯犯人吗?咋转眼就干柴烈火地抱在一起了呢?
温热的血顺着指尖悄然淌下,谢循将手微藏于身后,冷眼觑向韦江,话音让人不寒而栗:“滚。”
韦江仍是愣了一晌,而后大彻大悟自己坏了魏国公的好事,巴巴地说着魏国公恕罪,木木地退出刑房,又差点与赶来的陆观棋撞个满怀。
韦江前脚刚退刑房,陆观棋后脚偏偏来迟,一眼就觑见青砖之上零星的血渍,又与谢循眼神相通,大致已经推敲了此刑房中发生了何事。
倘若魏国公遇刺的消息传出,圣人必将勃然大怒,到时姜时愿不死也得扒层皮
陆观棋赶紧先把仍未回过神的姜时愿送回牢中,再命人严加看管,又快步返回刑房,看着来人是陆观棋,谢循方才松下心神,无力地撑扶在地上,鲜血顺着指缝不断地流下,而他却急促着陆观棋销毁血迹和确保无人知晓他遇刺之事,而非先行医治自己的伤势。
陆观棋在两难之间抉择,最终还是选择听从魏国公之令。
等一切收尾,已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谢循软在太师椅上冷汗淋漓、喉结轻滚,而陆观棋却因此事不得闹得太过张扬,只从韦江的手里骗来些白布。
陆观棋一边剪开谢循浸血的玄衣,撕开与皮肉凝结一体的衣料,为谢循先行简单包扎伤口,边跟他交代。
“亏得主君早有预谋,在离开典狱之时就派袁黎前去东宫送信,太子殿下已在约定之时赶来,只是主君当真有十足的把握救出姜司使吗?”
谢循将带着血迹的玉簪递给陆观棋,嗓音喑哑:“交给殿下。”
陆观棋双手接过证物,最终这件证物呈到了太子祁钰的手上。
祁钰坐于案前,一双月牙似的笑眼微弯,打量着堂下的狱卒,命他把目睹姜时愿行凶之事再次陈述一遍。
狱卒如芒在背,把口供之上的话,再度搬了一遍。
“你说你乃亲眼所见姜时愿是用木托上的这把匕首刺向嬷嬷。”祁钰言简意赅,字字切中要害,又接着把翡翠玉簪丢在他的面前,“那你又如何解释这簪子?”
“本宫已经找典狱四处的陆大人核实过,这簪子才是真正杀死的嬷嬷的凶器,而非匕首。而且细看簪尾的流苏部分,本应缀着的粉珠流苏如今残缺不整,珠玉不圆,你可知这是为何?”
闻言狱卒身躯一怔,又听着祁钰命人将嬷嬷的尸身抬来,官吏强硬掰开嬷嬷已经发僵的掌心,又令狱卒仔细瞧瞧嬷嬷的指腹。
摇曳的烛光下,细闪的珠粉熠熠发光,引得众人侧目。
韦江拿着玉簪流苏尾部几颗残存的嫩粉珍珠去对比嬷嬷指腹上的珠粉,无论是色泽、质地,皆是一致的。
这则有力地说明嬷嬷曾握过此簪,甚至因为力道过大,不慎握碎了几颗粉珠,也因此少许珠粉才会残留在其指腹上。
韦江已然感觉到自己被这个心思诡谲的狱卒耍了,立马遣人拖狱卒下去施以酷刑,看他嘴里嘴里还有没有一句实话。
狱卒顿时慌了,看着谢循移步入内,立马磕头求魏国公救他一命,他见谢循目光在他身上留恋半许,还以为一条船上的谢循起了庇护之意。
谁料谢循却俯身撸走了他腰上的青玉。
谢循摸着玉坠上雕刻凸起的‘沈’字,神色微暗。
初次圆房时,他害怕自己的身份,难以自控,也怕阿愿离开自己,所以选择了近乎极端的方式想要拉着阿愿一起沉沦,仿佛只有回归了最原始的肉。欲,二人才能冲破桎梏消除隔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密不可分。
那夜他差点违背了阿愿的意愿与感受。事后,谢循抵住她的耳珠,不停地说着他下次再也不这般失控了,问阿愿要怎样才肯消气,说哪怕叫他割一块心头肉下来,只要阿愿能消气,他也愿意。阿愿自然不会允他这般伤己的赔罪之法,遂要他从不离身的青玉赔罪。
谢循仍然记得,这枚青玉送给阿愿之后,她便以红绳未引戴在脖子上,从不离身。
没想到如今却在狱卒的手中。
“魏国公,魏国公,救我,求您,您知道的,小的对您忠心耿耿,从没有二志。”
狱卒心念着,自己分明都是按着‘魏国公’的吩咐办的,在姜时愿抵达金子囚之前悄悄截断一截嬷嬷的锁骨链,并给嬷嬷递之匕首叫她杀了姜时愿。
狱卒见谢循一言不发,一张脸隐藏在骇人的罗刹面具之后,莫名有些不安。
狱卒被左右官吏拖走,他极力想握住谢循的衣袂,“魏国公,救我,救我。”,却抓了个空,痛苦凄惨之声愈来愈淡,直至消失
无关之人散去,庭中只余二人,是君臣,也是旧友。
仅是走下石阶的几步,祁钰都极致虚弱,几近花甲老人的蹒跚。
宛如残卷枯叶,生命即将飘零。
祁钰强撑着走到谢循面前,抬手摘去他的面具。
阴翳慢慢淡去,露出男子的五官,如祁钰所想一致。其容清隽,眸色如月,唇色浅淡,如雪中孤鹤,清冷孤绝。
祁钰曾问过谢循是否孤寂,谢循说他从未感觉过何为孤独,他从无至亲,生来就是一人,习惯杀戮,也从不知人情冷暖。、
而他祁钰如今再看谢循,却知孤鹤难飞,被情字牵绊。
情字一事,或喜或悲。
而无情之人动心情爱,却与世人不同,只剩两路,或生或死。
祁钰如今再问:“如今在本宫面前的,是沈浔,还是谢循?”
“臣谢循见过殿下。”,谢循行跪拜之礼。
祁钰泪中带笑,又在大喜之时,大咳出血沫,单跪在地上,喘息不止。
谢循想去扶他,而庆国储君自有傲骨,至死不示软骨,他颤颤地站起身,拿出绢帕擦着嘴角的血渍,道:“阿循,你我皆心知肚明,本宫其命如日薄西山,寿数将近。暗河一日不除,本宫始终不敢阖眼。”
“殿下”谢循出声。
祁钰仔细四叠巾帕,殷色被层层覆盖,透出粉白。
“如今暗河浮出水面,算计群臣,暗杀皇子,但本宫却始终不明白他们所求是什么?他们为何要这庆国的江山,而暗河阁主又是何人,他为何能只手独建暗河,又为何会武功超绝,又为何懂易容之术?”
“本宫怀疑,这一切都跟早已亡国的楚国息息相关。”
“哪怕是本宫身死消亡,你也定要查清此事,护我庆国千秋万代!”
“谢循遵命。”
阿愿已自证清白,眼下也不需谢循担心,他来不及仔细处理伤口,又乘驷马车拜访左相府。
这是恢复记忆之后,谢循初次面见左相。
谢循收敛心绪,杀意巧妙地隐藏在这面具之后。他看似充满敬意、畏惧跪在左相的脚下,一番添油加醋编造姜时愿是如何隐藏关键凶器,又是不知用了何种手段勾结上了祁钰为她亲临天牢,审理此案,如今又是如何风光地无罪释放。
高山流水的琴音倏然戛然而止,一丝尖锐的断弦之声震彻耳膜。
左相的心境不再,无法再心平气和地扶琴:“祁钰小儿,又是他。早知那时在马天坝之时,老夫就该派人直接杀了他,而非用蛊,倒叫他苟延残喘至今。”
谢循淡声:“将死之人,义父不必放在眼中。”
“祁钰大限将至,圣人膝下子嗣不盛。储君一死,大庆必举国动荡,太子一党也必将随之分崩离析。那时正是暗河可以暗中将细作埋入六部之时。”
“届时,朝野半数均是暗河之人,九五之位也难保狗皇帝一命。”
左相捋着山羊胡,看着眼前的‘影子’,约莫觉得他仿到谢循之城府,大赞叫好。
昔日,他创办暗河的目的就是为了培养杀手,掠杀劫财,积累资本,又可借他们的手除去朝廷高官。而后他成为左相进入朝堂,再度栽培起属于自己的势力。
内外兼修,大势已备,庆国河山将危。
“此事就交给你去办,皆不可再让本相失望。”左相捻着手上的佛珠,眸色深深。
谢循领命,笑道:“还请义父放心,定不会让您失望。”
*
韦江已从狱卒口中撬出实情,大骇,连忙命人解开姜时愿双手的枷锁,还她无罪之身。
韦江又搬出苦情一套戏码,鼻涕一把,泪一把,哭到自己上有老下有小,都是被小人蒙蔽,这才冤枉了姜司使,还请姜时愿不要迁怒于他的家人。
姜时愿看着韦江眼泪纵横的样子,按捺住笃笃的心跳,再三犹豫后,问道:“我当真可以从天牢出去了吗?”
韦江都已经命人将枷锁取下,牢门打开,还跪下求饶,这不明摆着吗?
他不知姜时愿何意,解释道:“对啊,姜司使,你的冤情已清,下官哪敢再关着你呀?”
“要不韦大人再想想?”姜时愿试探性的问道。
韦江急得在地上磕头,“姜司使就莫要再摧残下官的良心了,还请快快出狱!”
比起嬷嬷,她刺伤谢循,这才是更重的罪责,难逃一死。
而如今韦江却似好像从未听到过风声般。
为何谢循没有就此事发难呢?为什么谢循会饶她一命?
她心乱如麻,猜不透谢循的心思。
韦江赔笑心虚地哄着姜时愿先行褪下囚服,又说天牢之外有人等她多时。接着,命小吏端来她刚进入天牢时穿戴的官服、腰带、香囊。
姜时愿的目光扫过紫檀盘,发现自己所带来的物品唯有一个不见踪影——那便是她夫君的青玉。
她蹙着眉头问着青玉的去向。
“姜司使可说的是刻着沈字的那枚青玉坠子?那枚坠子啊,魏国公从狱卒的手中要了去,如今怕是还是国公的手中”还未说完,小吏的屁。股蛋子就狠狠挨了韦江一脚踹,骂道就小吏话多。
“又是魏国公?”
姜时愿轻喃,他为何要拿走沈浔赠于她的坠子?
不等他多想,韦江带着姜时愿走出天牢。
夕阳西沉,霞光如绸缎般铺展开,落在江畔之上,波光粼粼。江畔两人,一位青年和一位少年并肩而立,清隽的身影落在青石板路上,余辉皆为他们而驻足,纯净而又美好。
看见来人,少年的唇角微微翘起,逆着光影,朝着姜时愿跑来。
等身影愈近,她才看清朝她跑来的少年手里拿着一只刚折好的草兔,迫不及待地递到姜时愿的手上,撅着嘴,垂着头:“这个草兔送你,草木吸晦,让你去去牢狱的晦气。当然,一码归一码,你喂沈浔断子绝孙汤的事情,我日后再找你算账。”
夕阳的余辉映在袁黎的侧脸,勾勒出已快分明的下颌线。
袁黎忽然拉着姜时愿,朝着江畔旁的青年靠近:“快走,快走。沈浔说今天要带我们去甜江月饱餐一顿。”
“不过,事前说好,我没有银子,该你和沈浔付。”
袁黎忽然羞涩地低下头,满脸涨红:“偷偷告诉你,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已经会背三字经了。”
“你不用夸我,我知道我很聪明。”
“沈浔说依我这个脑子,来年甲子,没准也能考个榜眼。”
袁黎强拉着姜时愿朝着江畔而去,青年的面容愈发清晰,迎着夕阳的余辉,眉目如画,唇角微扬,清朗霁月。
袁黎将两人凑在一起,推着姜时愿靠近谢循,绣着荷花样的绣鞋被迫揶揄几步,不小心踩上他的鞋履。
姜时愿下意识后撤,却被他反手勾着腰,轻轻拥她入怀。
手臂紧环,额间相抵,气息交缠。
她的夫君出奇的温柔:“阿愿,我来接你回家了。”
袁黎再次见此,已不避讳,却仍然觉得不好意思,用手捂着脸,从指缝之中偷看。
可是他意料之中的亲吻,并没有来临。
方才,姜时愿一靠近,她便嗅出她夫君身上极浓的香味。
她的眸光觑向他蹀躞带上悬挂的香囊。
今日,真是奇怪,她的夫君从不爱染香,更别说挂什么香囊。
她的夫君更不喜香,何况还是用味道如此浓郁的紫夙香。
他用这么浓的香,究竟是为了遮掩什么?
第114章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1】。
天牢之中,度日如年,以至于姜时愿都已算不准今日的朝夕。
直至黄昏淡去,夜放千树梨花,袁黎牵着她来到的朱雀街,见锣鼓喧天,舞狮矫健,远处戏台之上,传来婉转戏曲和连连喝彩,她才心念着,今夜是何节日?
街衢之上,高悬红灯,人烟如织。
一位手挽花篮的老妇,攒着满篮山茶花来到姜时愿的身旁,劝到姑娘可要买束花?老妇见姜时愿不为所动,袁黎又被两旁摊贩糖画泥人所吸引,只好将目光移向模样清隽的公子,又说道:“公子,为您家夫人买束花吧。”
经此一点,姜时愿这才想起来,今日乃是一年一度的迎宵节。
迎宵是庆阖家团圆,岁岁今朝之节。怪不得城中百姓皆涌入朱雀街,不只是看辉煌灯彩,更是为了在满城烟花下许下花好月圆之愿景。
谢循从花篮中选了一只不艳不淡的茶花,簪到姜时愿的发髻上,五指从青丝之间一顺而下,恋恋不舍。
他望着姜时愿,眼里俱是浓情蜜意,赞到很美,又望着河畔旁的无数男女在花灯上题下对方的名字,而后目送着水流送走花灯。
谢循生来反常,与世人格格不入,不
敬神佛,也从不祝愿祈祷。
而今日他却出奇地想这么做一次,想和阿愿一起融入喜气之景。
老妇看出公子心思,介绍到:“这乃是流传百年的习俗了”
谢循细细地听着老妇讲述,“两心相悦的男女若共同在河边放下荷花灯,荷花灯飘至银河之尽头,便会得到月下老人的红线牵引。”
“红线拴两头,此生鸾凤和鸣,不会分离,恩爱白首。”
谢循闻之心念一动,却又有些羞赧,刚犹豫着要怎么开口。
姜时愿也同时在想着如何寻个不会被怀疑的理由拒绝,她捏着夫君的衣袖,声音轻如蚊呐,“明年再来也不迟,眼下还是去去甜江月吧,你都没听见袁黎的肚子都已经叫了几轮了。”
“我才没有,我看是你肚子饿了,却不好意思承认吧。”袁黎嘴里嚼着糖葫芦。
好在谢循并无觉得不妥,三人到了甜江月,袁黎轻车熟路地丢下一锭金子,要了间楼上的雅阁落座。
小厮跑来斟茶,刚想着如何介绍自己酒楼的糕点,袁黎却跟个熟客一般都尚未仔细瞧过楼下悬挂的木牌,便对甜江月的糕点了如指掌,一连报出数道菜名,就连小厮都调侃到小公子莫不是常客吧。
姜时愿闻之并无多言,而后看着小厮陆续端上来枣泥酥、一品酥、水晶糕、翠玉豆糕等摆盘满桌,袁黎更是一看刚出蒸笼的桂花糕就眼睛放光,拿着筷子当即给姜时愿夹了一块,又接着给谢循夹了一块:“快尝尝,你不是最喜欢甜江月的桂花糕了,从前总是一天三餐,顿顿不离桂花糕,非要喊我”
袁黎粗心大意,差点说漏了嘴,好在谢循最是沉稳,事不关己般呷了一口浓茶,檀木桌下腿膝暗暗碰了一下袁黎。
袁黎又急忙跟着姜时愿解释道:“对那段时间沈浔双手筋脉寸断,总是灌不进药,所以老是喊我来买桂花糕代替蜜饯用”
袁黎眨巴着大眼睛,还欲画蛇添足,又被谢循暗中提点。
姜时愿虽不知桌下玄妙,但也佯装没有察觉到袁黎话中失言之处,谢到那段时间多亏了袁黎照顾,又喊着小厮多打包了几盒桂花糕带了回去。
回去典狱的路上,袁黎见小摊繁多,贩售琳琅满目的道具数不胜数,兴奋雀跃。
谢循怕姜时愿手累,提过糕点,改而轻轻牵起她的手穿梭烟火之中,姜时愿柔顺一笑,回握着他的手,越过布满欢声的人群。
而她却不可遏制地回想起,和魏国公初见之时,他允她一烛香的时间并早就猜出她的意图是要去盛家求救,也推敲出她会路过甜江月。他当时问自己,“我猜想到姜娘子会去盛府,其途会路过甜江月,顺路正好可带一和盒桂花糕给谢某。”
忽然姜时愿斜眼觑到一家小摊绫罗摆着无数制作精巧的面具,她牵着夫君来到小摊前,谢循笑问不知阿愿还有此番兴致?
姜时愿嗓音娇软,说着你就当是陪我圆圆童趣,说着就选了一只兔儿面具戴上。
而到了给夫君选择的时候,姜时愿却起了犹豫,几息犹豫之后,她拿起一只半黑半白的恶鬼面具隔空挡在谢循脸上。
那一刻,面具盖住他的面容,她脑海中的青鬼罗刹之面和眼前之景慢慢重叠,独留给她心底最直观的恶寒。
姜时愿强忍指尖的颤抖,强忍四肢百骸乃是内心涌出的战栗苦涩,连忙放下面具,平息着双眸将要崩溃的泪意。
她几度深深呼吸,又要强撑着露出无事发生的笑意,又选了一只狐狸面具递给谢循,眉开眼笑:“阿浔,还是这个面具适合你。”
姜时愿不知自己是如何浑浑噩噩地回到典狱。
只记得深夜,谢循拥她入怀,相拥而眠。
她闻着夫君身上熟悉的冷梅香,却不知自己该相信什么,又该怀疑什么?
她虽知道她的夫君满腹谎言,身份不明。
却从未有一刻把‘沈浔’与谢循联系在一起。
魏国公,谢循,和她的夫君近乎一样。
最喜欢甜江月的桂花糕。
身上有着一样的冷梅香。
还有,戴上面具之后的仪容。
可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姜时愿想到初入典狱春试之时,她的身边站着夫君沈浔,而她的眼前乃是宿敌谢循。
她相信一个人会有易容之术,但绝不相信会有分身之能。
会不会是她多疑了?
姜时愿怕着今日的多番试探会引得夫君怀疑,所以一连数日她都关在一处修整卷宗。
这也是魏国公派陆不语传来的命令。
青龙阁的卷宗年久失修、积攒已久,陆不语说魏国公早有修整之意,只不过一直未能找到最合适的人选,如今觉得姜时愿是能担此要务之人。
陆不语几度难言,又不得不开口:“魏国公还说,旧案为重,如果姜司使一日不能整理完青云阁的旧案,便一日不能离开典狱。”
旧案冗长,数量庞大,且年代久远,残页断章。
修整起来实属不易,费时,费心。
姜时愿粗略算算,最快整理完旧案也要半年。
而圣人给予大理寺重审兄长旧案的时间仅有三月
陆不语原以为姜时愿会不平,会怒火如炽,没想到她如今平静地接下命令。
不如说魏国公此举正在姜时愿的意料之中,天牢中的设计陷害没能关住她。他自是不会善罢甘休,更不会让她能有机会接触到兄长的案子,遂又以公务为理由将她关在典狱。
姜时愿日夜埋首在青云阁之内,整理旧案,重抄卷宗。而她的夫君每日忙于公务要案,每至深夜才会返家。
姜时愿看着夫君总是小心翼翼地讨好自己,帮自己揉捏着白日抄写到酸胀发僵的手腕,又每夜替她誊抄卷宗至翌日的黎明。
在姜时愿看来,她的夫君总是对她怀疑愧意。
誊抄此举,半数是惜她、怜她之意,半数又似在赎罪,是在为魏国公颁下的苛责命令而自责、愧对。
梨树开花,渡来飘香,素白的花瓣顺着支摘窗飘至姜时愿的眼前。
她葱玉指尖掐着娇嫩花瓣,又看向迎宵节时夫君为她簪的那朵山茶花,纵使她已经用心放在水中浇养,妄图留住春华,却依然抵不过物是人非、天地因果。
山茶花终究慢慢地枯了。
腐败霉色慢慢啃食着仅剩不多的美好。
腐烂,是落花的结局。
只是惜花之人,不肯放手,罢了。
也是她一直困于迷境,不肯清醒,罢了。
思及此,姜时愿心念所动,撸起带着水珠儿的山茶花,看着残花随风飘走,不去理会落花入泥的结局。
姜时愿来到伏魔殿,她向左右司使以修整旧案中遇到问题为由求见魏国公开解。
不知为何左右司使皆已换成了生面孔,他们念及她的官职,自是不敢多加阻拦的,只是说着魏国公眼下仍在皇城之中,恐怕要让她在殿中久等,姜时愿轻声说道无事。”
左右司使帮姜时愿推开厚重的青铜门,殿内部更是森冷无比,入目三分的恶鬼佛像之下悬挂着残破的铜灯,蜡黄灯油已经淅淅沥沥淌在青砖之上。
分明是白日,更格外阴森,如同人间地狱,让姜时愿脚底生冰,寸步难移。明明有如此危险的信号,而她非要一探究竟,去探查这殿内的一切,寻找能将一切谜题窜来起的蛛丝马迹。
姜时愿来到黄花梨翘头案前,看见几上食盒中敞开发冷的桂花糕,又在紫檀嵌云石小几上寻到了被饮到一半的茶水。她端起茶杯轻嗅,雪山君茗,也正是她夫君最喜欢的口味。
倏然,池中的鲤鱼似有所感,鱼尾戏水,哗啦哗啦的水声潺潺。
姜时愿临近池潭,却听见水池之下传来细微低沉的呻吟。
这叫声凄惨、哀嚎,跟十八狱中被束缚的恶徒如出一辙。
她又见池潭的深度略有低微,不符合工部所建的常规。
莫非池潭之下,别有洞天?
姜时愿四处寻找机关,在推动喷水虎首之后,地面大震,斗转星移,池潭移开,露出一条通向地底黑暗无穷的隧道。
姜时愿拿出火折子,小心探下,地面暗红的血迹驳驳,一路引导着她走向深渊。
凄惨叫声愈来愈近,骇得她内心狂颤不已。
这里关着的人是谁?
恶徒,罪人,那又为何不关押在十八狱,为何魏国公又要单独关押他?
在这暗室之内,连同姜时愿的呼吸也变得沉重、压抑。
她听见远处时而传来低低啜泣,时而又传来亢奋之声,时而又成为着喃喃之声,疯魔不已。
在黑暗的尽头,她看见一个人蜷缩在暗室中央,衣不蔽体,毫无尊严。身上无一块完整的皮肉,布满新旧交错的伤口。
那名男子浑身上下唯有脸还算安好无恙,双手紧紧护着怀中的一块青铜,口中语无伦次。
“你休想,你修养夺走我的位置,我就是谢循我是谢循!我生来本就是谢循!魏国公之位是我的不是你
的”
姜时愿心神惧震,惊愕失色,连忙以袖捂住口鼻。
奈何她的讶然还是被影子听到,影子惊觉回头,大呵:“是你!姜时愿!”
影子发了疯似猛兽般冲来,冲到姜时愿的眼前,又被脖子上的锁链倏然扼住,寒铁深深嵌进他枯槁的皮肤之中。
而影子不顾痛苦,双眸殷红,叫喊到:“你怎么还没死!我会沦落至此,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为什么,你究竟是得了天神哪门子的庇护。我明明命顾辞和嬷嬷杀了你,为何你为何每次都能死里逃生 ?”
“为什么!”
影子歇斯底里令姜时愿错愕不已。
“你究竟在说什么我从未见过你,也从未与你结仇,你为何要杀我?”
“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影子仰天大笑,“我是谢循我是谢循啊!”
姜时愿颤着声:“你胡说魏国公此刻分明还在庆宫,你究竟是谁!”
“我就是谢循!”影子怒极,嘴皮子都在抖动。
影子拿起被他护着极好的青铜,那是用以瓷片雕刻出的青鬼面具,虽是简陋粗鄙,而影子却如同享受天恩般戴在自己的脸上,也不顾这尖锐的铜铁划伤他的脸颊。
他死死按着青铜,享受着合二为一的快乐。
“我就是谢循姜时愿,你瞧啊,我就是谢循!”
“我就是权倾天下的魏国公!”
“你疯了”姜时愿连忙退后几步,想逃离这诡谲之地。
而影子的声音又忽然直转凄凉,“我分明是谢循的影子,但为何我始终就是仿得不像呢”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我又不是他!”
姜时愿怔怔地止住脚步,回望着身后那个不人不鬼的怪物,呐呐发问:“什么意思?”
影子流下两行泪水,“我,没有名字。我,也没有价值。我活着的唯一使命,就是成为谢循的影子。”
“我好不容易等到了属于我的光,我逃脱阴暗,成为谢循。可是为什么?”
影子看着姜时愿,神色复杂,“你为什么要让谢循回来,为什么要让他夺走属于我的位置。”
“他做沈浔,我做谢循,不好吗?”
【1】选自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第115章
姜时愿双目无神,四肢皆僵,从伏魔殿归来之后,她已经浸在浴桶中数个时辰,长到雾气散尽,水温渐冷,转为蚀骨的冷意摧残着她几欲破碎的心。
即使是亲如枕边人,她也从未片刻看清过她的夫君。
她的夫君,沈浔,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满腹谎言,千方算计。
她的夫君隐瞒了来时路,狠心除去了许多知晓他秘密的人,才将‘沈浔’的身份坐稳。他不惜手段,以谎言为戏本,为她打造出高楼戏台,一曲唱罢将歇一曲又将临场,她却始终如台下看客,深入戏中。
沈浔?
姜时愿念及二字,悲痛的声音从银牙之间渗出。
自叹、自嘲着自己的愚蠢。
她该如何称呼她的夫君?
是四绝之一的魑?
还是应该恭恭敬敬福身在他眼前,尊称一句“魏国公”?
思及此,姜时愿一径摇头,懊悔至极,一切因果起缘都错在观音庙中初遇,她不该救下谢循,更不该对他动心,与他结为连理。
她取木瓢舀水,冰透的冷水从头顶浇下,欲洗净冲刷她所犯下的识人不清之罪。她又觑向自己的冰肌玉骨,想起和谢循的交。缠,徒生作呕,心如万般蚁虫啃食。
她抓来皂角又取木刷,狠狠洗净,初见血色也不肯停歇,恨不得将自己脱胎换骨,重新来过。
越洗她愈发觉得脏,哪哪都想起曾被谢循落下过吻。痕,她扒扶在桶边痛哭,不停地在责问自己,也不停地在寻求出路。
“兄长,求求你泉下有知告诉阿愿,阿愿该怎么办啊阿愿大错特错,万死难辞”
“阿愿该怎么结束这一切,求你告诉我。”
如今,她飘零在活在这个世上,已无双亲,已无亲人。
唯一的挚爱,也由慰藉化为刀刃,刺入她的心。
夜幕降至,月华凄凉,映照在榻边女子的玉容之上,神色戚戚,泪悬软睫,欲坠不坠。凄凉月色慢慢滑移在她的唇瓣上,那滴泪才化为口脂点缀唇间。
姜时愿的眸光中的波澜逐渐平静。
再次抬眼之间,寒星四射。
姜时愿双手紧攥着匕首,心中似有了决断之意。
夜风轻摇,嘎吱一声,谢循携凄风入内。
见厢房幽深,没有点灯,他似乎也没想到姜时愿今夜会早睡,他蹑着步子,走入内室,却见她站在支摘窗上素手深入瓷碗,慢搅水面,水声泠泠。
姜时愿感觉到熟悉的梅香逼近,并未回头,然后感觉到身后之人拥她入怀,动作轻柔,抵着她的颈间轻蹭,温声唤着她阿愿。
姜时愿感慨到:“迎宵节时你送我的山茶花,纵使我小心将养着,可还是枯了”
“还会迎来下一个迎宵节。不,或者,不等明年,阿愿喜欢的话,我明日便去给你买。”谢循安抚道。
姜时愿扼着心中的酸涩,强迫着自己强颜欢笑,许下下一朝夕的约定。可纵使谢循怎么寻,她所求的那一朵,终究是寻不到了。
花毁情灭。
半晌沉默之后,她听见了谢循小心地试探:“阿愿,我听说你今日去了伏魔殿,你可是去找了魏国公?你为何要去寻谢循,你可有”察觉到什么,这半句话他终究不敢说。
今日从皇城归来时,就听左右司使说姜时愿曾特意来伏魔殿中寻过自己,谢循闻言内心难安,细细询问他们出佛魔殿之后姜时愿的神色可有异常?左右司使皆摇头说着姜司使一切如常。如今哪怕寻常的举动,也如潜伏的火线时刻挑动着谢循的心弦,他战栗着、畏惧着,一切令他点火的因素
所以今日,他才会如此患得患失。
“是,我去伏魔殿,但并不是为了公务。”姜时愿指尖在水面浅浅画圈,感觉到谢循环在自己腰间的手骤然一紧,她装作毫无察觉,继续说道:“阿浔,你可能还不知道,天牢之时,魏国公拿走了你送我的青玉。那枚青玉是你沈氏祖传,对你极为重要,我怎么能让它落入谢循那贼人的手里。我想帮你要回,可惜等至黄昏,也不见谢循的身影。”
姜时愿幽幽转身,伸手抚摸他的鬓角,牵起笑容:“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要回青玉的。”
姜时愿回得如此坦率,满眼真诚,让谢循举棋不定的心终于落下安稳。如若阿愿接着以公务之名堵他的口,谢循自是不信的。他又听阿愿谈及佛魔殿,更毫无忌惮地谈及殿中池鱼,这才松下警惕,会心一笑。
谢循如珍视之物失而复得般欣喜,吻上姜时愿的唇。
如鱼渴水,如丝如缕,愈深愈难分。
万籁俱寂,不知时辰。
分离之时,二人唇齿之间还有银丝相连,谢循望之心神俱醉,欲罢不能。
这一月来积攒已久的火翻滚、灼热,他明知不可为,却还是被邪念乱了分寸,欲。念露骨展示。姜时愿察觉异动,谢循亦有所感,想要避之暂退,才不会铸成大错。可他刚想压抑离开,又被温香之气包裹。
已在眼前,姜时愿怎可让他逃,反身后环住谢循的脖颈,渡送蜜意。
谢循回应其吻,愈发不可自控,反手撑扶在几上的十指皆屈,帮着他分担心中压抑的煎熬。奈何食髓知味,身心皆沉在温柔乡。
半推之间,谢循又听阿愿呢喃之语,如勾人的魅鬼。
“阿浔,你难道不想。要。我吗?”
闻之,谢循双眼明亮如星。
他怎会不想?怎会不愿?
他想得都快疯了。
听着姜时愿的嘤。咛之声,秋波明送,彻底断送谢循的理智,他忽然俯身抱起阿愿,顺手解下轻纱帷帐。
夜香旋昵,香软馥郁。
厢房内暗淡无光,而他却轻车熟路地将一件件薄纱拽在掌心之中,轻轻一拉,系带皆松,露出阿愿薄如蝉翼的蝴蝶骨,欺。身吻上。
帐内无一丝光亮,视线被剥夺,姜时愿只能凭着触觉,柔荑刚覆上他的胸膛,冰凉温感就让谢循在烈火灼烧之间恢复一丝理智,他拽下发带,捆住她的双腕,吻意更加凶悍,欺得她翻身。哪知阿愿咬牙不肯,与他意愿相对,非要顺着他的腿。膝坐。上。
谢循能感觉他的阿愿,不再如外表乖顺。
他已觉不安,可万分难退。
难退翻。云。覆。雨的情意,更难退阿愿为亲手赠他的蜜意。
哪怕是裹着糖衣的砒霜,他也照饮不误,甘之如饴。
谢循觉得自己大抵只离疯魔一步之遥,情。意浓长,小意温吞,谢循为这具身。躯神魂倾倒之时。
姜时愿勾着他的脖子,吻也慢慢游离其下,吻过他的刀伤、剑伤,更是慢慢吻上他锁骨下两指的四处疮痍,泪意流下。
那滴泪如仙人指引,叫她一路顺着咸淡的泪珠移下。
在泪最终消失的位置,她的唇瓣抵上了一处凹凸不平的疮痍。
那处疤痕不似旧伤陈旧,它甚至不能被称之为疤痕。旧伤之上叠上新伤,千疮百孔,年轻地留有皮肉翻卷的痕迹。哪怕谢循刻意地将这伤痕做大、做深,碾碎原有的伤形,覆上新的一层利器伤痕遮掩。
可他好像低估了姜时愿作为仵作的能力。
她最会还原每一具身躯上的伤痕因何而来。
哪怕有意掩饰,她也能撕碎层层虚伪,还原真相。
更何况,这个伤是因姜时愿而来,是她亲手所赐。
她怎会不认得。
姜时愿终于心如死灰,再不争辩,再不自欺欺人,泪意不绝,顺着他的肩头,绝情呵道:“出去!”
夜色暗人,遮去她脸上的冷漠,而谢循却仿佛看了个清楚,怔怔地抚摸上姜时愿的脸颊。
“阿愿”谢循惊诧,小声讨好,又被厉声打断,“出去!”
这一声如当头一棒猛砸谢循心间,他六神无措,他不知如何应对阿愿如此突变且又陌生的情绪。
谢循没有丝毫犹豫,退出沉沦之中,说着“我是不是弄疼你了阿愿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忘形了”,并伸手将阿愿搂入怀中,温柔安抚,承诺着绝无下次。
怀中之人微颤,声泪俱下,无情推开他。
“你不配碰我,你不配!”
“你让我觉得前所未有的恶心。”
所有变故皆在雷雨之夜爆发,一声惊雷劈下,亮如白昼,映亮姜时愿满眼的恨意。
这眼神,他曾无数次在作为魏国公和阿愿交锋时见过,至死不敢忘
而如今阿愿双眸含恨再现,是对他作为‘沈浔’之时。
谢循思绪皆断。
情爱、美好在急速分崩离析,被姜时愿亲手撕开的真相毁灭殆尽,谢循不敢承受,他伸出手想要擦去姜时愿眼角的泪痕,却被她不留情地打落。
“你究竟是谁?”
声音冷淡,言语为剑,狠狠扎向谢循。
沉默的夜风,凄凉无比。
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内心煎熬酸苦,无援无助。
“你是不是还要骗我”姜时愿紧咬贝齿,“你瞒了我整整三年,整整三年你究竟还想要瞒我多久”
“三年,全是谎言、全是欺骗、全是算计。”
“你当然也可以继续骗我,告诉我你就是沈浔你为何一言不发?你倒是继续骗我啊,与这三年间一样”
姜时愿看着他,想起三年间的朝夕相处胸臆如堵,“我累了,我很累累到不想再陪你作戏,不想在谎言之中活着,更不想再这样不清不楚地被你蒙蔽”
“阿浔,我求你放过我”这即将是最后一次她唤他阿浔,“你若真的爱我,又怎会舍得让骗我欺我,看着我活在谎言之中悲痛煎熬”
“你若爱我,就请赠我清醒,还我真实。”
她言辞不稳,话音哽咽,几近哀求,“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谢循也跟着泪湿青衫,他知道这一切因果皆是因自己而起。
他不该制造观音庙的初遇,从一开始就不该将姜时愿罗列入自己的计划,更是不可预料自己会动心,明知相悦会带来悲痛,他却还是贪恋一时蜜意,因一己之私,害得阿愿万劫不复。
千错万错,错皆在他。
他一个罪人,实在无颜再留住春华。
谢循看着阿愿,心痛至极。
嗓音喑哑。
“我是你的夫君。”
“谢循。”
“对不起阿愿”道歉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谢循低头啜泣,带着无尽的悔意,“对不起,我一直瞒你骗你我生来无名,后来到了暗河成为魑,才有了名。后来,我又成为魏国公,才有了姓。”
“姓为谢,名为循。”
喉中溢有腥血之味,谢循失声,“我是谢循”
谢循一字一字打碎血咽,明明白白告诉阿愿他的名字,告诉他恨不得舍弃又被逼无奈拾起的名字。
哪怕沉痛的真相早已在姜时愿心中上演过无数遍,依旧不妨碍眼下的撕心裂肺之痛。这痛比之从前还要痛上百倍、千倍,让她恨不得以自己的死去抚平这不该存在的痛。
姜时愿失望落泪,脑中唯有一个想法,她要离开这里。
她不愿意再听他说,更不愿再见他。
姜时愿如抽掉所有力气,悲痛欲绝,行尸走肉般走下榻,握着裙衫,泣不成声。她忘了自己是如何还能有条不紊地穿上罗衣,不知自己怎么还有力气逃离,只是再即将离门之时,才察觉自己竟然忘了穿绣鞋。
她临门,感受着推门而涌来的风雨落在自己的脸上。
“谢循魏国公”她哽咽着,酸涩失笑,甚至一个眼神都没有留给谢循,身影伶俜地朝着雨夜走去。
谢循急急地追下榻,一同淋在雨夜之中,跟在倩影之后,唤着阿愿,说着千错万错他会承担,求她转身,求她肯舍自己一言,而眼前的女子充耳不闻,一袭青衣被雨水侵湿。
雨夜如墨,银丝雨犹如一道屏隔绝二人。
谢循也头一次感觉到窒息的感觉,体会到比蛊虫还窒息的痛苦。
他的挽回、愧意是多么的无助,眼前这个陌生的阿愿令他害怕,他不知道阿愿要去哪里,不知她要做什么,隐有一种割裂难安的悲痛之感。
“阿愿,我爱你。你要怪我、罚我,都可以,我只求你再舍我一眼”
谢循挡着她的面前,为她遮去滂沱的雨势,伸手去擦拭她脸上的泪雨交织,温柔倍至,又显手足无措。而姜时愿安静的、毫无生气地任他摆弄,黑眸
失神,良久之后,才冷冷撤脸。
她如残花在雨夜中摇曳。
搬出她今夜苦思冥想都始终无解的问题。
“你叫我如何收场你我之间的因和果?”
姜时愿将同样炙烤的问题抛给谢循。
她愿哽咽难言,慢慢软下身,跪在雨夜之中,仿佛是在忏悔她的所犯下的罪孽。谢循亦悲痛,折碎所有尊严,随着阿愿一道双膝皆跪了下来,将她轻轻拥入怀中。姜时愿满是抗拒,不停地推他、打他、咬他,逼他放开,她极其厌恶他给的一切,也同样厌恶自己。
“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却甘愿让我活在虚假之中,看着我不明就里跟着你成为夫妻。”她银牙狠狠咬进谢循的皮肉,宣泄着自己的恨,“谢循分明知道我此生最恨的人就是你,你为什么要这么残忍,要用世间最痛的方法去惩罚我!”
他们之间不仅是简单的爱恨羁绊,还有着最不可化解的仇。
是姜家的仇。
姜时愿质问谢循,狠狠咬去他的血肉,眼泪混在腥血一起。
“你要我如何面对我九泉之下的兄长,更让我如何面对姜氏全族!”
血海深仇在她胸腔内翻涌不止,她沦为了背叛姜家的罪人,谈及三年苦心经营的复仇都变得滑稽、可笑。
她是要数清谢循曾犯下的罪孽:“你忘了吗!是你亲审我兄长的谋杀之罪!”
“你可知,你一句姜淳谋杀燕王证据确凿,我们姜氏遭遇了什么?”
“我的兄长姜淳沦为罪臣,尸骨无法入葬,曝尸荒野。甚至,我至今无法祭拜兄长,不能为他烧纸祭奠,因为他是谋杀燕王的罪臣!”
她崩溃着,紧攥着谢循的衣袍,“告诉我,我的兄长何罪之有,告诉我,我的姜氏族人又何其无辜!”
姜时愿痛及心扉,敲着自己疼痛交织的胸口,“是你亲定的罪责,是你害得我的兄长被千夫所指,是你害得我亲眼目睹姜家被抄。”
“你分明知道,是你害得我没有家了,也是害你姜家三代忠良沦为群臣的笑柄,被世人痛骂!”
“谢循!”往事历历在目,折磨着她的心智,她大吼,“你明知我恨你,也比谁都清楚这三年我是怎么依靠着恨意活下去的,你却欺我瞒我,看着我慢慢沦为姜家的罪人,将身心都交给害我全家的你。”
“你还有什么资格站在我的面前,有何颜面说爱我!”
姜时愿猛地推开谢循,谢循重新坠入泥泞,衣袍尽污,痛不欲生,双眸殷红,泪湿玄衣。
“我恨你!”
“谢循,我恨你!”
满腔的恨意一声更比一声清晰。
哪怕大雨也冲刷不去,这露。骨的仇恨。
“你现在让我该如何是好”
明明是最清澈动人的美眸如今蓄满愁容,姜时愿深陷悲痛,不能自拔,她是姜氏的罪人,她爱上了害他兄长含冤的罪人。
她看着谢循,冷漠无情,“身为宿敌,向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话音甫落,她松下发髻间的玉簪,抵着自己的脖颈,好像唯有一死,她才为兄长赎罪,也是化解恩仇的唯一法子。
“阿愿,不要!”谢循崩溃,徒手握住刀身,刀锋嵌入皮肉,鲜血如注混着雨水落入青石之间,血水浸润着她的裙衫,青衣成绯。
她大呵着住手,求谢循让自己解脱,并无力地看着他握着刀身,调转方向,眼睁睁看着刀尖开始划破玄衫,渐渐晕染着血色。
谢循毫不留情地刺入他的胸膛,对自己狠戾绝情。另一只手又满惧柔情地勾着姜时愿的腰,搂她贴近自己。
他分明知道,姜时愿离他越近一分,匕首就越会刺入他的心脉一分。
而他义无反顾,拥她入怀。
甚至香软馥郁的身躯覆上来的时候,谢循甚至还阖上双眼,揉出笑容。
他举止尤为温柔,落在她腰间的手安慰着她发颤的不安。
谢循抵着她的耳畔,男音温润如水。
“阿愿,别怕。”
“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失手了。”
第116章
雨丝如织,密密匝匝,声声入耳,如泣如诉。
伶俜影单的身影逐渐在雨夜中贴合,天地茫茫,唯留二人相对。
拥抱亲密且惨痛,慰藉且荒诞。
就像他们的命运,从恩爱白首的夫妻走到生死不相容的敌人。
谢循执着她的手,她握着冰冷的刀柄,看着刀身没入他的胸膛,汨汨而流的鲜血被大雨冲刷无痕,淡去她杀人的感觉。
姜时愿抵在谢循的肩头,一言不发,抽噎着,轻颤着。唯能感受着掌心愈发变得温热,她怨,明是冷雨,为何却不能淡去她手心的温度,为什么她还能分清哪些是雨、哪些又是血?
落在她腰上的手五指微松,变得冰凉,渐渐地,那桎梏不放的手掌也顺着她的背臀的弧度慢慢滑落
流水潺潺,手臂垂下,四溅水花,甚至一滴殷粉的水滴溅在姜时愿的眉眼之上
谢循的身形慢慢欺压下来,若不是有怀中的她相抵,怕是早已倒入水潭。
她咬着谢循的肩头,逼自己生恨,享受他此刻呼吸凝滞带来的快意,可越是这么想,心头酸涩就越如千丝缠绕,碎玉难全。
唇间微咸,姜时愿才知道自己脸上的不仅是雨,是泪。
“主君!”
稚嫩的童声夹杂着哀痛的哭意和恐惧。
倏然,袁黎溅踏水面而来,从她的怀中夺过谢循,“主君,你别吓袁黎,求你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袁黎急忙脱下满身浸水的衣衫捂着谢循的伤处,哪知还是能见血液蔓延,痛哭不止,无助又慌乱,“怎么办啊怎么办啊对对对找陆观棋”
“袁黎”姜时愿痛心,想伸手摸他的脸颊,却被狠狠打落。
“姜时愿,我恨你,我恨你!”袁黎双眸殷红,朝着她崩溃大吼:“你滚!我不要再看见你!”
袁黎的怒吼满是恨意,袁黎看她时的眼神凶恶如同是在凝视一个罪人,姜时愿的喉痛发涩,她何尝不能理解袁黎的痛苦,谢循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失去至亲之痛,沉痛无比。
她也有过,又如何不懂?
她还经历了三次,兄长,三七,还有,她的夫君沈浔
姜时愿站起身子,神色前所未有地疲倦,淋在雨夜之中回了屋,她缩在墙角,空荡的厢房内再无温暖,只剩逼仄的阴暗和寒冷。
四下无人,她才得以终于能将积蓄的痛楚宣泄出来
却说另一头袁黎将谢循扶回伏魔殿,随后陆氏兄弟一同赶来。
也就由今日陆不语见榻上之人的真容才知沈浔竟然就是谢循,不过此时情况危机已经来不及错愕,他当即要去请典狱的医官以及皇城中的御医来诊治,又紧着被陆观棋拦下。
陆观棋反倒让袁黎去把白无常带来,且叮嘱不许让任何人知晓。而后,掀开谢循的玄衣,看见他胸前的血窟,伤口极深,血流不止,应当是伤及心
脉。
心脉一断,九死一生。
哪怕是方才袁黎支支吾吾不肯透露重伤谢循之人是谁,但陆观棋也猜了大概,或许,还更出人意料些。
同样的伤口,在天牢中谢循虽是重伤,但不致命。
而此次,心脉受损,不留余情。
陆观棋看着昏迷不醒的谢循,更是害怕,这个下此狠手又有了断绝之意的乃是谢循自己。
陆不语不理解兄长所为,怒吼,“眼下如何保住主君性命才是最重中之重,而你还在权衡利弊,想着封人口舌,再请一个吊儿郎当的庸医过来治治。生死全凭主君造化是吗!”
“陆观棋你当真是狼子野心,深不可测!”
“你就是这么看待我的?”陆观棋蹙紧眉梢。
陆不语:“为何不请医官和御医!你可知人命由不得片刻犹豫!”
“我如今的所作所为,皆是在按主君的意志而行。今日之事,绝不可被人知晓,否则后患无穷。”陆观棋冷言,掏出魏国公给他的敕令,“魏国公不在,如今就是我执掌典狱,你若不听从,辞去官位,逐出典狱!”
正当是二人争辩之时,袁黎一路掐着白无常的脖子匆匆赶到,二人的脸和脖子皆是晕红的,不过一人是急的,另外一人又是被掐得面红耳赤。
袁黎一脚踹上去,白无常捂着屁股哎呦一声跪在榻前,心念着:袁黎不愧是谢循这个罗刹亲手教出来的,心狠手辣,可惜少了点脑子,从没见过请人救治,还差点把医官掐死在来的路上
“如何?”陆观棋问道。
“这难以医活啊先不说魏国公已经一只脚迈入鬼门关,最重要的是我看他也没有生还之意。”白无常摸了摸榻上之人的脉搏,又瞧了一眼伤口,畏声道:“要不早点为国公大人置办个棺材,早些送他去归西为妙?”
不出意料,话音甫落,白无常以又被袁黎拳打脚踢,惨叫连连。
白无常抱头痛哭,“我本就只是会些巫蛊之术的巫师,又不是正经的医官,医术只懂皮毛。”
“若说找医官,你们为何不找姜时愿,我瞧着姜时愿学的正经医术就比我好很多”
提及姜时愿,袁黎又是气不打一出来,一脚差点没让白无常断子绝孙
最后,威逼之下,才让白无常暂以药石先吊着,但也仅能拖三日。
这绝境几乎把陆观棋逼得焦头烂额,典狱的医官大半数是左相埋伏的眼线,而皇城中的御医又势力复杂,不知阵营。万一谢循性命不保的消息外泄,典狱顷刻之间,就会被猛虎剐食。
眼下,只能去京外请医师,既要此人医术超绝,又要经历重重查证,确保此人不会日后反水。
陆观棋想来想去,也只能将此事交给与他暂生嫌隙的陆不语。
第一夜对众人来说皆极为漫长。
谢循情况不妙,随时有性命之危,白无常一个脑袋感觉都不够袁黎砍的,而袁黎不好过,寸步不离地守着不省人事的谢循,两个眼睛肿成了红柿子。
而姜时愿的第一夜更为之煎熬,心思如灰,泪意干流,一夜未眠。
一双本是白皙滑腻的柔荑被狠狠被搓至血色,也不肯罢手,更见盆中腥血,她泪难自控,悲痛欲绝,双手又开始止不住地发颤。
她感受着寒意跗骨直上,脑海此时贪恋的却是谢循曾经抱她的温暖。
还有回忆着凄凉雨夜之中,他怀抱渐凉,弱了气息,倒在自己的怀中。
思及此,姜时愿崩溃决堤,拼命想抹去和谢循有关的记忆,灌输着他本就该死,杀了他,是他罪有应得。
而思绪却不可遏制地回想起,他低伏在自己的耳旁,话音温润:“阿愿,别怕。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失手了。”
被回忆折磨,又在被仇海吞噬,压抑地姜时愿快喘不过气。
她孤苦无依,缩在墙角,求着兄长带她离开。
第二夜,姜时愿又失魂落魄地来到融雪阁中。
曾在这里,她初次察觉她的夫君似有隐瞒,此人谋算深不可测。
姜时愿立于廊下,看着满院芳华刚开又被冷雨打落,漫天飞花,满地残红。
本是常理,却又为何伤怀?
姜时愿走近古树前,忽然觑见树干上一道宛如刻刀凿去的五指抓痕,还残留着斑驳血迹。
她深深被抓痕定住了,不知缘由,而后听见白无常的声音飘来,“有一天没一天咯,这谢循死就死呗,好死不死非要拉着我陪葬,罢了,只能今朝有酒今朝醉。”
忽然躺在树前醉饮的白无常也察觉到了树后躲藏的女子,瞧她双眼红肿,憔悴不堪,再推敲昨夜‘沈浔’昨夜生死不明而姜时愿作为妻子却不闻不问,大致猜出来了二人之间发生了何事。
白无常原不想管夫妻之间的恩怨,但奈何谢循若死,他也得跟着小命不保。
更况且谢循是生死是死,可全在姜时愿的一念之间。
白无常用着声音将姜时愿引出来。
“你可知这古树上的五指抓痕是谁而留,又是因何而来?”
“想你也不知道,是一个世间最愚昧的人。”
“故事太长该从何讲起呢?”白无常悬着酒壶,将最后一滴酒水,呛入喉中,“那便先从天外天吧,姜司使可曾亲眼见过猎宴?”
白无常开始悠悠讲述魑的过往,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儿是如何被人撸去天外天,又是如何为了求生而被迫参加猎宴。
姜时愿猜到了他话中的最愚昧之人是谁,也是她第一次了解谢循作为魑的过往
天外天的擂台残酷,以欲、利、权为辅料将无数苦命孩童凑在一起自相残杀。
光是回忆起一次,姜时愿都心起恶寒,更何况作为参与者的谢循亲身已经经历过了无数场,年纪尚幼的他却经历了这世间最残忍、最溟灭的人性。
难怪他的身上布满了许多不可磨灭的伤痕,原来都是幼时之伤。
也难怪,他会变得嗜血无情,杀人如麻
“姜司使”白无常声音微黯,倒不是特地帮谢循说话,“天外天那个吃人不吐骨的地方,不成为嗜血无情的魔头是活不下来的。但估计你也体会不到,你自小出身望族,活在锦绣堆中,自然鄙昵亦或者可怜我们这类人。就像富人对贫贱之人无非是厌恶或怜悯这两种情绪。”
姜时愿抵着粗粝的树干,抓痕深深嵌入,“可这皆不是他作恶的理由,杀人嗜血者”
“你可知全貌?”白无常眯着眼睛,强硬打断,“未知全貌,不予置评。”
“这道理你比我更懂,不是吗?”
“我骂谢循蠢笨,是因为此人最大的问题就是愚忠。”
“分明是绝情之人,但谁若救了他,他就恨不得掏心掏肺对他好,这世间就有一个人这么利用了他整整两次。”
白无常微叹着,将谢循体内的蛊虫和与暗河阁主之间的纠葛娓娓道来。
姜时愿也慢慢拼凑了谢循被蛊虫操控和恩情裹挟的前半生,他所有隐藏的伤痛。
谢循的半生活在利用、算计、血腥之中,不见天光,哪怕反抗,也是很快被镇压
甚至,这钻心的痛苦还要再碾上一次,催得他愈发像一个麻木、仅会杀人的傀儡。
难怪,哪怕是失忆后的谢循也毫无求生的意志,记忆不再,但被摧残磨砺的心性早已成形。他早已心如死灰,所以才会对世事淡漠,或许那时“死”是他最好的解脱
是她让谢循再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那道抓痕就是谢循留下的。那时你站在融雪阁质问着我何为曼珠沙华,而他藏在古树之后,忍受着蛊毒发作的剧痛,没有人能扛过蛊毒,而他是个狠人,竟然为了不让你察觉一声不响,天知道他是怎么忍下来的。”
“或许谢循此人满嘴谎言,浑身倒下都是假的。”白无常幽幽起身,戳着自己的心窝,“但这里至少还算点真。”
白
无常摆摆手,将酒壶撂下,退离融雪阁。
落叶萧萧,似诉沉默的哀伤。
姜时愿抚摸着树干的沟壑,这里又谢循难以言说、欺瞒隐藏的另一面。
她看清了他所有的狠戾算计,内敛毒辣,却不知他的不堪和软弱。
就如同这抓痕,在她眼前,谢循全然不会提蛊毒发作时的压抑痛苦,取而代之的总是一声“阿愿”。
正如白无常说的,她从不知全貌。
哪怕此时此刻她已经知晓了他苦苦隐藏的身份,却依然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谢循。
三更天,伏魔殿周边都被撤去了司使,陆观棋刚掩门而出,就见夜风拂来,来人素衣白衫,行走之间月华披泽,几缕青丝拂过面颊,静谧清冷。
陆观棋的嘴角刚欲含笑,为她让身推门,谁料,姜时愿却止在殿门前不动,眸若秋水,陆观棋小声问道:“难不成,姜司使是特意来找陆某的?”
见她姜时愿难以开口,料想这不是说话的地,陆观棋又领她前往水榭亭台,他坐于茶案前,执壶斟茶,水流如注。
四目相对,沉默无言,姜时愿揪着手中的帕子,骨节泛白,几番难言,最终还是问道:“袁黎还好吗?他是不是很恨我?”
“陆某原本以为姜司使会问另外一个人是否安好,你明知他比袁黎更需要你”陆观棋微微蹙眉,呷了口茶,又见她神伤,不好再说重话,“若说不怒不气,自然是不可能的。但袁黎心智尚幼,怕是还难以分清什么是恨的感觉。”
“那陆案吏呢,你恨我吗?”
“陆某是典狱之人,姜司使你说呢?”陆观棋轻敲茶杯,声音冷冷。
姜时愿淡笑,心中早有所感,可半晌之后,又听他说道,“可若陆某是姜司使你的兄长,我会怜你,会憎恨谢循欺你瞒你,也不定会为你选这样一位夫君。”
“立场不同,终是殊途。”
汤面如琥珀,姜时愿的眼泪落入瓷盏,泛起圈圈细微的涟漪。
她言辞不稳:“那谢循是善是恶,我们之间孰对孰错,孰是孰非?我求个解答”
“人有七情,不似铁律无情,所以难断世间黑白,所以第二题陆某无法回答你。”
“至于谢循是善是恶,陆某可以交由姜司使判断。陆某希望姜司使了解下的不是戴着罗刹面具的魏国公,而是谢循。”
“你击登闻鼓初入典狱为兄长鸣冤,陆某一路跟遂,在你走之后,陆某便猜到了主君的意图。主君虽知此案疑点重重,但那时他记忆不全、不辩真相,甚至还受制于奸臣,如履薄冰。”
陆观棋温声道:“当时主君和姜娘子一样力量孱弱,冒然翻案,你们二人皆会如飞蛾扑火,难逃一死。”
“所以,若要陆某来判断是非善恶,还不如全怪奸臣当道。”
陆观棋端起茶盏,吹散茶香热气,“姜司使可知你离开典狱之后,主君那时对陆某说了什么?”
“什么?”姜时愿问。
“主君让我记得,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要保护好姜娘子。”
陆观棋叹着气:“所以陆某让不语给了你进入典狱春试的腰牌。又在知顾辞掺和春试设局时,破格允你入四处。还有,影子用良贴之事大做文章,也是陆某暗中助你,保你一命”
“之所以这么做,都是因为陆某至死不敢忘主君之令。”
却说第三夜,袁黎守在谢循的身旁,榻前矮凳的血水换了一盆又一盆,这不又想再打一盆水,冷然转身,“哐当”一声,水盆落在地上。
袁黎抽着鼻子,飞身去扑在姜时愿的怀中,泪水涌出,“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我差点以为你真的是个歹毒妇人你把他还给我好不好你知不知道他昏睡之中喊了多少遍你的名字”
“为什么你们之间一定要你死我活”稚童哭声年幼无助,死死搂着姜时愿,似攥着最后一个救命稻草,“他死,你死,我都舍不得!我都不要你们离开我!”
姜时愿慢慢俯下身子,捏了捏袁黎的脸,泪眼婆娑:“放心,都会平安无事的,我会把谢循还给你的。”
随后,姜时愿徐步走到榻前,看着榻上的男子,双眸微闭,长发未束,唇色极淡,宛若油尽灯枯。待她临近,谢循似有所感,垂在榻边的手微微颤抖,捏着她的裙衫,满俱柔情地唤着她阿愿。
然后那仅有的力气消失殆尽,慢慢垂落,却姜时愿执住,温声道:“阿循。”
而后,通常是袁黎守前半夜,姜时愿守下半夜。袁黎熬药,而姜时愿用药、喂药,包扎伤口。
三日后,谢循终于有了转醒的痕迹,睫毛轻颤,这让袁黎高兴坏了,连忙找着喊着让姜时愿赶紧来瞧瞧,可姜时愿好像预料至此,早已远去。
姜时愿去拜托了陆观棋一事,拿了赦令,回了趟尘封已久的姜府。
‘’
微雨霏霏,洗刷着三年来从未有人踏足的尘埃。
府中早物是人非,富丽不在,只剩寂寥。
芳菲疯长,粉樱白梨满地,携着雨丝冷意。
她提着衣裙迈入朱漆褪色的门槛,吱呀声回荡祠堂,阳光洒入。
神龛之上的乌木灵牌层层叠叠,落满灰尘,鲜有人打扫。
姜时愿卷起衣袖,在祠堂中扫去尘屑,擦洗青砖,又一个个仔细拭着灵牌,朱墨填补灵牌磨损边角。一切办完之后,又将包裹中拿出兄长姜淳之灵牌,置于双亲之下。
她跪在蒲团之上,不知时辰。
只知来时晴光潋滟,而今黄昏殆尽,漆夜覆上。
雨滴细密,自青檐落下,似无声之叹。
那几根香燃尽之时,姜时愿才缓缓从蒲团上转身,蓦地转身,却见君子端方执伞而立,衣袂飘飘,扇面微斜,眸光微动,望向她与祠堂的方向,眼底惊涛克制极深。
落花微雨,打落玉兰,银雨丝丝,砸在青石板上,淅淅沥沥。
姜时愿静默许久,再深深看了眼姜氏灵牌,目光又游离在雨中的青年。
谢循如同罪人,不敢靠近姜氏祠堂半步。
而姜时愿也不知,他在此等了多久。
二人视线相接,无声无息,对峙在此。
最后,终究是姜时愿释然地走向他,她看着谢循未移方步,只是将纸伞移向她,让她不沾湿雨,而自己则半身淋在雨外,伤痕处隐隐作痛。
姜时愿望向谢循,嗓音如林中山涧,她率先说道:“我放不下姜家。”
“我知道。”谢循回道,这也是他为什么迟迟不敢再走近阿愿半步的原因。
“你之前与我的承诺,还作数吗?”
“一直,至死不渝。”
“阿愿,想要哪句承诺?”谢循嗓音喑哑,犹豫半晌,方才开口,“我皆会满足。”
“你初入典狱时许下的。”姜时愿垂下眼眸。
“我们曾约定了两条,一是翻姜家冤案,二是帮你手刃仇敌谢循。”
“我不要你的命”
“我要你,助我查清姜家冤案。”姜时愿斩钉截铁道。
谢循语调缓缓,“好。”
“魏国公,此事结束之后,你我两不相欠。”
第117章
却说这边姜时愿和谢循暂时结成同盟,查清姜家冤案、扳倒左相之后,从此二人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瓜葛。谢循听之沉默难言,眸色黯然,姜时愿也不顾谢循接受与否又紧接着约法三章。
约法三章,这一章沈浔的身份必须有个了断。
姜时愿想给沈浔办场葬礼,意在世间再无沈浔。
从此谢循也不会再被谎言束缚,而对她呢,沈浔一死,她便等同于‘丧夫’,二人再无婚姻的桎梏,一举两得。
三日后,沈浔司使出使任务途中恰遇歹徒重伤身亡、至今尸骨下落不明的噩耗传遍整个典狱,众人闻言纷纷着素衣白带前来吊唁上香,见之灵堂四壁帷幔垂落,而厅堂中央姜时愿披麻戴孝跪在棺木前,神色麻木,众人心中皆甚是不忍。
特别是四处的苏言和李顺眼中满是悲凄之色,纷纷叹着沈浔英年早逝,又可怜姜时愿命运悲惨。
二人陪着姜时愿操办沈浔的丧事,见她面容恬静,怀疑她故作坚强。毕竟有一种说法,人越装作无事心中便越是有事。
“哭吧,阿愿,我们都在这陪着你,都知道沈浔走了你心里难受的很……”
“是啊,哪个女子死了丈夫不都哭个三天三夜,哭过了,人就好受多了,你这一滴泪不落,搞得我们怪害怕的,生怕你随沈浔而去。”
架不住苏言和李顺二人左右夹击,姜时愿暗暗掐着自己的大腿,逼着自己落泪。落了泪,二人又让姜时愿下葬之前赶着和沈浔做最后的道别。
姜时愿为了不让人起端疑,情话婉转,声泪俱下,说着三世约定。
姜时愿一番感人肺腑之言,听着苏言二人哭得上期不接下气,离了灵堂,走在
青石板路上还在念叨着着姜时愿的痴情。
苏言:“你可听到阿愿方才说什么?此心恨不得随沈浔而去,终身只嫁他一人,绝不二嫁。”
李顺也叹着跟着感慨,“是啊,还说着沈浔是她的心,她的肝,这辈子只爱沈浔一人。”
谁知二人的交谈之声被有意躲藏在临水局外的谢循及陆不语听个正着。
陆不语朝着谢循悄悄打量,见他宽袖之下的手暗暗掐紧着皮肉,好似在确认这并非幻听,随后方才牵起唇角,笑而不语。
陆不语也跟着暗暗解下一口气,十分感激苏言二人,莫非他们方才那一番姜司使痴念沈浔的言论哄得谢循暗中心花怒放,怕是谢循没能这般‘敛眉善目’地看着典狱众人前来吊唁又为他上香,更无法接受已成亡夫的事实。
陆不语恨不得苏言二人再多说一些,没准哄得主君高兴,自己和四处的落魄境地也会得到改善。
谁料苏言和李顺话锋一转竟叹到姜时愿可怜,商量着再为她再说和一位郎君。
典狱中杰出的才俊都被二人细细盘算了一遍,计划着周中带着姜时愿去西苑相看,沐得空之时有领她去西苑瞧瞧
这一番惊天骇地的言论听得陆不语连连倒吸凉气,汗流浃背,再次打量谢循,感受着面具之后丝丝缕缕散发着阴寒之气,心觉大祸临头。
谢循黑眸滑动,眼神又危又狠,凝着陆不语。
“你御下的四处莫非都是这般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一门心思皆放在操心她人的婚事?”
陆不语浑身一颤,不知如何解释。自知大难临头,恨不得当场遁地而逃或者有人能化了谢循的煞气。
没想到天意竟真的遂了陆不语的愿,姜时愿抱着沈浔的灵牌从临水局而出,也恰好觑到了藏在拐角的谢循和陆不语二人,微微蹙着柳眉,看起来稍有愠意,她也不知谢循竟会出现在这里?
陆不语看着姜时愿脸色微黯朝着他和谢循走来,心中一个劲直念菩萨保佑,旋即喜笑颜开,接机溜走,“下官就不再打扰主君和姜司使了。”
昏暗的巷道之内,只留着姜时愿和谢循两两相觑。
方一见阿愿,谢循心中积攒的烦闷顿时烟消云散。
而姜时愿却因他不遵守约定,有些闷闷不乐,“魏国公,你为何出现在临水局前?我与你的约法三章的第二条,可还记得?”
“记得,也不敢忘。”
谢循低头沉默片刻,语调涩然。
约法三章第二条便是:若无缘由,二人不得随意见面。
姜时愿曾与谢循约定除了相商典狱公务外以及姜家的案子外,其余任何时候绝不见面。纵使不甚他处相遇,也仅限于姜时愿行礼问安,不准谢循多有口舌和接触,免得落人猜疑二人的关系。
此外,还有些别的规矩,比如他们之间只能以魏国公和姜司使互称,有比如谢循需效仿影子的行事作风,对她的态度应是疏离或厌恶的,不可在众人眼前前后差别过大。
谢循垂眼看向姜时愿手中捧着的灵牌,“今日我也想来好好送别沈浔,遂才越界了。”
沈浔三年,他曾无比痴念这个身份,恨不得他就是沈浔,而非谢循。今日亲见沈浔的衣冠下葬,也算是彻底与之道别。
“今日前来吊唁的司使众多,万目睽睽,莫被人察觉你与沈浔之间的关系,魏国公还是早些回去吧。”
姜时愿不愿再过苛责,交代几句,正欲转身离开,却忽得被谢循牵住皓腕,只得俏脸怒红地贴近他的胸膛,低斥道:“魏国公,你想干什么,还不快些放开我。”
姜时愿怕被司使们看到她与谢循拉拉扯扯、纠缠不清,气得踩上他的玄靴,“谢循!”
她抬起螓首,又看见谢循眉目舒朗,眼里蕴着笑:“姜司使终于肯唤谢某的名字了。不知为何从姜司使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便不会令谢某生厌。”
谢循无比憎恶这个姓氏,这个循字,觉得二字于他来说就是讥讽和束缚,可不知为何他偏偏喜欢从姜时愿的幽兰之气中喊出的,总是令他慰贴。
“谢循,你!”
姜时愿哪想自持清贵的魏国公也会如此无耻,拿她的警告当甜‘糖’喂给自己。
“谢某无意为难,只想问姜司使一个问题,问完便放开。”
“姜司使方才在灵堂中说的都是真的吗?你说此生都恨不得随沈浔而去,终身只嫁沈浔一人,绝不二嫁。”
谢循垂下长睫,竟纳罕地有些羞赧于说出口,“还说我是你的心,你的肝,此生只爱我一人?”
他不想再被约法三章牵绊从而不情不愿地喊她姜司使,“阿愿,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声音平仄轻缓,黏牙的情话也被他念地极为好听。
姜时愿这才反应过来谢循误会了,生生别开脸,隐下羞赧。
这露骨的情话是她说的不假,但这是她为了不惹苏言和李顺猜疑,故意演的‘夫妻深情’,参考的乃是话本上丧夫寡妇哭棺的一出戏。
“魏国公,您多想了。”
姜时愿从他的桎梏抽出柔荑,话音稍厉,吐气如兰,“查清冤案、扳倒左相之前,我们之间仅是盟友。至于姜家冤屈昭雪之后,桥归桥,路归路,我们永不相欠。”
“还有,莫在唤我阿愿了”
话音甫落,她朝着谢循鞠了一离,娉婷之姿慢慢消失在谢循的眼前。
人已远走,而谢循仍沉溺其中,风过无痕,神思不知所去
哪知陆不语方才就没走,躲在暗处,将二人之间的密事窥听地那叫一个一清二楚。上天有好生之德,他更有成人之心。
他看着谢循虽在朝堂之上,运筹帷幄,智谋百出,洞悉人心,更擅长以心计功之,叫群臣恨不得牙痒痒。可就是这样一个的谢循怎会到了姜司使面前就变得单纯,满满一肚子算计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更是连攻心都不会了。
陆不语看着谢循在情事方面,屡遭失策,如履薄冰,心有不忍。
他咬了咬牙,下定决心打算帮主君一把。
七日后。
谢循在姜淳旧案上有了些许线索,派了袁黎去了一处,暗中给姜时愿递了个纸条:今夜子时,伏魔殿中相见,有要事商议。
袁黎事情办完,握着姜时愿刚给他新折的草兔刚离开一处,就被陆不语强拐到临水局。
袁黎最讨厌被人挟持,怒火中烧,活动着筋骨,看似要摆出开揍的架势。
陆不语捂着头,忙不迭道:“你想不想让主君和姜司使和好如初?你要是想这两人还能陪你一起玩,今夜就必须帮我!”
袁黎将信将疑,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要我怎么做?”
只听陆不语话语玄妙:“你把主常尝饮的君山银针替换成我中这壶醉花酿即可。”
“主君不能饮酒,一滴也不能沾。”袁黎摇头,这也是谢循向来隐藏的秘密,酒力极差,一杯就倒。
陆不语咯咯地笑着,笑得袁黎有些心里发毛,“你懂啥,就是要主君醉在美人怀。”
夜色如墨,景色朦胧,偶然有司使敲击着竹梆子走过。
姜时愿身披斗篷穿梭于夜色之中,行踪隐蔽,袁黎见她赴约赶来,悄悄带她来到融雪阁中,又移动石板,走下密道。
这条密道是谢循暗中命人修建的,连通伏魔殿和融雪阁两处,知之者甚少。
二人约莫走了一阵,袁黎才拉下金铃,徒手移开石门,细细砂砾簌簌落下洒了姜时愿满身。
姜时愿边缓缓脱下斗篷边走入伏魔殿。
方一踏入,她便觉得有些古怪。
殿中,灯火憧憧,花香隐隐。
佛像罗刹像下悬挂的再不是阴气渗人的白烛青灯,而是流光溢彩的八角彩灯。青石板地面也换成白玉铺就,新采的鲜花铺陈满地,色泽艳丽,花枝摇曳,花香清幽。
这还是她熟知的佛魔殿吗?
气氛略略有些
玄妙。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姜时愿立马警觉,黛眉微挽看向袁黎。
“你放心我明天早上会放你出来的…”
袁黎眼神闪躲,支支吾吾,想起陆不语不下百遍的叮嘱,一个纵身就飞至密道旁,按下机关,石门缓缓闭合。
姜时愿急急追上袁黎的身影,奈何密道已关上。眼下,除了从伏魔殿正门离开外,姜时愿再无别的出去的法子。
可若要光明正大地离开,她如何跟殿外值夜的左右司使解释她是如何来的伏魔殿?而且,又要如何跟众人解释她和谢循‘见不得人’的私会。
姜时愿胸臆如堵,恼着袁黎不知道藏了什么坏水。
但她也了解袁黎,虽然顽劣,但也决计不会害她。
还有谢循在哪?为何她并未看见谢循?
今夜是他邀自己前来商讨要事,会不会是他故意安排袁黎行事?
她想要寻谢循问个清楚。
池中鲤鱼越波,游水嬉戏,水声泠泠,鱼尾溅起的清冷水波溅至被风吹起的金丝帷幕之上,帘后之人的清隽身姿缓缓被火光逐渐拱亮。
隔着一曾轻薄纱幔,姜时愿看清了自己所要找的人,斜倚于罗汉榻,单手撑手搁于几上,筋骨英楚。
她站在帘外,再不敢僭越,多行一步:“魏国公,姜时愿求见。”
也不知是否是谢循故意为难,姜时愿接连唤了几遍,都不得应答。
姜时愿只好撩起纱幔,寥寥青烟蹿出,走入正殿。
殿内青灯昏黄,支摘窗并未关严实,微风拂入,满地散乱无理的卷宗被吹得书页簌簌作响,也顺手卷起谢循压在阔袖玄鹤之下的手抄,纷纷扬扬。
姜时愿俯身拾起一指残页。这是兄长旧案的卷宗,只不过纸上丹青朱红俱是谢循的笔法,他先以隶书誊抄卷宗,再用朱红在墨字旁批注可疑之处。
而像这样这种耗费心神的手抄足足千页。
姜时愿又环顾内殿,见乌木桌案、罗汉榻、博古架以及矮几,不拘是何地何处,笔墨乱搁、堆满了如山散落的卷宗。这不像起居之所,更像是储藏卷宗的青龙阁更不像极为喜洁之人的作风
姜时愿凑近谢循身边,果不其然见他双眸微阖,面色憔悴。
不过几日不见,他却有了青茬,神色疲倦。
她不禁猜想,是不是他日夜费心兄长旧案,茶饭不离卷宗,睡梦也不肯放下。
他分明身上还带着重伤,竟如何不爱惜自己
姜时愿沉吟片刻,不再喊魏国公,而是轻唤,“谢循。”
谢循眉稍略蹙,似如呓语般闷闷的“嗯”一声,颇为乖巧地点了点头,行为略显迟缓又凝滞。
这样的谢循略略有些古怪,姜时愿不由得再观察地细了一点。见他玄衣半敞,残余汗珠顺着下颌凝下,没入衣襟,顺着行云线条慢慢消失于亵衣之下,好似整个人都在发汗
甚至再看他的面颊微有熏红。
“你是不是饮酒了?”姜时愿睇了一眼,略有责怪之意,“你可知你重伤未愈,不宜饮酒,你为何如此不爱惜”
话落一半,她又不愿说了,不愿这段克制的关系和距离稍有过界。
谢循垂首,似有愧意,竟听着姜时愿的发问,昏昏沉沉地摇了摇头。
她几时看过谢循如此憨态乖顺的模样,除了醉酒,再无旁的解释,“当真没有骗我?当真没有饮酒?”
谢循又软软地“嗯”一声。
姜时愿越发凑近他,嗅了嗅他衣衫,梅香之下还潜藏着一丝酒气
她的手背微凉,轻轻搁在谢循的额间又试了试谢循面颊的温度,果不然,烫意灼人。
谢循醉了。
果然他的话不可轻信。
姜时愿美眸轻轻睇向谢循,嗔道。
“醉鬼。”
第118章
纤柔如玉的柔荑拂过醉酒之人的脸颊,如玉般清凉消融着他脸上的燥意,谢循昏沉梦中,觉这‘玉’舒服,不忍放她离开,滚烫的掌心覆在姜时愿的柔荑之上,又拢着着她的玉指,爱不释手。
“松手。”姜时愿想缩手,却已然来不及,被迫感受着他脸颊上醉烧的温度。
醉酒之人哪还清醒,不仅不松手,还紧攥着视为璞玉的柔荑,喃喃道:“渴。”
“谢循,松手。”姜时愿徒劳着急,而醉后的谢循分毫听不进去,着重强调道,“渴。”
若换成往常谢循清醒之时,何尝敢对姜时愿有这个胆子,仅需她一眼轻扫,一语轻止,便会安安分分,再不敢妄动。
奈何眼下他醉了
姜时愿见过很多人伶仃大醉后神志不清,最让人恼的便也是他们似驴般的固执,讲不了道理。你越是让他们往东,他们偏要往西。
如今,最好的法子,怕不是只能百般顺着谢循的意,才能脱身。
“你如若不放开我,我又如何能帮你倒水?”姜时愿微微叹气,缓下声音,见谢循昏昏沉沉轻“嗯”,好似听进去了的样子,她又道:“你放了,我才能为你倒水,是不是?”
娇言软语下,姜时愿终于脱了桎梏,转而来到书案前,拎起银壶倾倒茶水,带着酒气的水柱流下。觉察不对,将茶盏递到鼻下轻嗅,果不其然,气味扑鼻,酒香浑厚。
看来是有人刻意将壶里的茶换成了酒。
至于那位胆大包天的贼人是谁,姜时愿想到袁黎慌张的神情,已然有了答案。
她摇着银壶,壶肚里载着满满的酒,看来谢循也并非饮了很久,怎么就醉得这么厉害了?又紧着觑到小盏中残存一半的酒水,猜疑着谢循莫非连一杯未到就醉倒了?
谁曾想青面獠牙、凶狠毒辣的罗刹,酒量竟然比她一个女子还要弱。
难怪,她从来只见谢循饮茶,对酒如有忌讳,原来是有意藏私不肯被人察觉。
姜时愿转身看着伏在几上双颊红晕的谢循,发现他藏在清贵皮相之下的另一个连本人都不知晓的一面,内心既无奈又不免另起心趣。
“水来了。”,她端来一盏水递至他的掌心,谢循阖着眼,仰着头,迷糊地举起杯盏,谁料那杯沿压根就没对准嘴,全部灌倒在了墨袍上。
他喉头涩然,怔怔的,“还是渴。”
都没喝进去,能不觉得渴吗?
再然后,姜时愿往往复复倒了三次水,谢循均不是洒在衣袍上,就是倒在青石板上,又继尔喊着“渴。”
姜时愿知道醉酒之人会性情大变,但还是生平第一次见突变得如此表里不一的。
再看不出半点叱咤、心机深沉的样子,眼下的谢循行为处事简直比袁黎还像孩童。
她实在拗不过谢循的再三蛮缠,只好应着他,再端来一盏,“魏国公,最后一次,绝无下次。”
这姜时愿起了个心眼,换她拿着着玉盏,抵在谢循的唇边。
谢循抿着杯沿,追着她抬手的举动,脖颈扬起,喉结滚动,吞咽水声一下一下清亮。也正是这清凉之水灌入喉中,他方才醒了一丝神思,敛开恍如水墨晕染的眉眼,盯着眼前还略显绰约的影子,温声喊她,“阿愿。”
这轻轻的一声,吓得姜时愿手一抖,杯盏也跟着不稳,剩余的水泼他半脸,滴滴水珠顺着他的下颌凝住少许,然后滚入衣衫。
谢循怎么醒了?还偏偏是在这时?
姜时愿撇开玉盏,小盏咕噜滚在青石板上,心里打鼓。
好在,她见谢循纵使醒了,也目光游离、不甚清明的样子,好似完全想不起刚才喂他喝水的事,听着他语速迟缓地发问:“我莫不是在做梦吧阿愿”又听他迟钝稍许,后不情不愿地改口,“姜司使,你怎么会在这里?”
“分明是国公您递来纸条喊我来的,说是今夜子时要事相商,结果您却醉了。”
“没醉。”谢循固执否认,低垂着眉眼,好似思索许久,终于将断片的记忆寻回,“对。是我让袁黎喊你来的。近来我都在整理姜学士旧案的疑点,略有发现,遂想说与你听。”
这话说完,便是长久的沉寂。
姜时愿见他扶额沉思,半天想不出个所以然,又瞧天色:“要不明日等国公酒醒了再议吧。”
可她忘了今夜的谢循出奇的固执,从不肯听她的话,只喊姜时愿等着,说他定能找到。
谢循赤脚下榻,走向博古架、书案前胡乱翻找,香炉、花瓷皆被他碰翻他找寻无果,又咳声着返回到罗汉榻的几上翻找手札,原本还算井然有序的手抄被他弄得乱序散漫。
姜时愿又继而无奈地看着他拿着手抄,将水纹纸张东倒西歪,辨别着他曾亲手写下的字迹。
谢循越是想看清,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越是糊成一团,不知不觉咳嗽声愈剧,额间冷汗沁出。
姜时愿也自然瞧出来了谢循的不对,站在他的身后,出言阻止,“别找了,明日再议也行。”
“不行,一定要找到。”话落,又是沉闷的咳声。
谢循身上亵衣淡薄又坐风口,还极为专注地一张又一张的手抄过眼,难得虚弱到脊背拱起。
那一声声又急又剧的咳嗽震入姜时愿的耳中,她心有不忍,不愿让重伤未愈的谢循再折腾下去,终是走近他,似宽慰孩童般软语道:“好了,谢循,别找了,莫再胡闹了,今夜先好好休息。”
谢循身上还散着淡淡的酒香,听后,缓缓摇头。
“为何不行?”
“因为我想将你留在我身边,也因我仅剩这一点价值。”
谢循凝着她,“我牢记约法三章,除了典狱之中公务外我们不得相见。但我知道,这是阿愿你不愿再见我、逃避我的借口。我也知道,我这人生来就遭人厌恶,才会无父无母,接近我的人也全无真心,但,阿愿你是这世上唯一待我好的人。”
“这世上所有人都可以厌我,弃我,我俱不在乎。我只求,你不要舍我而去。”
谢循垂首看着白纸宣字,说得轻微,“因利而合,让你觉得我的身上还有些许价值,或许是我唯一能留住你的法子”
“比如,今夜我就想留住你,就仅能靠着姜学士的旧案。”
“除此之外,再想不出我这具浮游之身还有什么,能留你在我身边稍许。”
姜时愿眼睫低垂,不经意间落下两滴泪。
垂着螓首,哪怕再欲想掩饰佯装无情,可双眼的红润,内心的苦涩均藏不住。
“所以你是因为兄长的旧案日夜操劳,甚至不肯好好睡一觉。”
她听袁黎提过,伏魔殿中整夜烛火通亮,未曾断过。
“你身上还有伤,知不知道?”
姜时愿鼻头酸涩,啜泣着,“你有没有想过,你做再多都可能毫无用处我甚至都不会领你的情,依然冷着你、淡着你,你为何还要这般忍着我、想着我?”
她最近故意对谢循态度冷淡,就是想狠心切断他的念想,让二人本不该结缘的因果有个了断。
可未曾想到,藕从两头断,藕断丝还连。
因为情字,谢循卑微入泥。
白无常说得当真没错,或许谢循此人满腹谎话,但他的心却做不得假。
她的眼泪也被谢循看得一清二楚,他想伸手抹去她的泪,指尖却在即将触到她的桃腮前停下。好在这次,他的犹豫终于被温软触及,姜时愿主动落入他的掌心。
“停下来吧,别找了”
“今夜我不离开。”她绽开笑意,声音也跟着脆生生的。
“当真?”谢循难以置信,唇角微勾,笑意若有若无,“从阿愿口中说出来的话,定是一诺千金的,对不对。定不会像我一般满口谎话,言而无信,是不是?”
谢循竟然用自己来激将她,姜时愿抿着唇,睇了他一眼,“还以为你醉后再无心计,结果全使坏在这。”
不得不说,谢循的攻心之计赢了
反正她今夜无论是客观还是主观上都出不去这伏魔殿。
眼下的谢循倒是不再胡闹,出奇地乖顺,姜时愿让他坐好,哪怕他酒意上涌,身体忽重忽飘的,但也安分地坐在罗汉榻上,身姿英挺。姜时愿让他不许乱动,他便就真的坐如木桩,一动不动。
见此她也就略微放心,转而去博古架上找寻创药。
方才听谢循咳嗽,她便心觉莫非是他的伤势又加重了?
姜时愿临近谢循,指尖挑起他松散的衣襟,露出锁骨下精瘦有力的筋骨,猿臂蜂腰,宽肩窄背,肌理分明。而因为醉酒的缘故,他的脸颊甚至全身都因此泛红,染上胭脂色。
她垂眼看向他胸口的伤痕。仍记得她离开之时,伤势愈合半好。
然后如今再又一瞧,疮痍处皮肉肿胀泛红,甚至再度腐烂。
谢循定没按时上药。
或者说自她走开后,再也没上过。
“你就这样弃自己的身体不顾?”
“从前受了伤,没有伤药,也能熬过来,遂习惯了。”
难怪他从不喝汤药,也从不习惯于为自己上药。
姜时愿有些恼,往掌心倒着药粉,直接手心覆了上去。愈合腐肉的创药哪有不痛的,如伤口撒盐,她原本也想轻柔地替他上药,如今见他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有了气,也想给他一个教训,让他知晓痛,以后再不敢随意糟蹋自己。
哪想,姜时愿再次抬眼扫上,谢循的脸上哪有丝毫痛苦,反眉目舒朗,满是笑意。
得,她又知道,他又将此作为‘甜糖’奖励给自己。
一拳打在棉花上,姜时愿也是无奈,他不知痛,而她却心中酸涩,隐隐替他作痛。
她的指腹轻柔地推开过甚的药粉,均匀涂抹在他的伤口上,边涂,又边徐徐呵出芝兰气息,如春风吹拂。
不吹不要紧,这一吹,一阵酥麻随着她的气息散至谢循全身,他浑身不仅发烫还微痒着,筋骨紧绷,手心攥紧了腕下的宣纸,嗒嗒地发出捻音。
“痛?”姜时愿察觉到了他的紧绷,语气稍厉,“现在才知痛,晚了。”
嘴上虽这么说到,手上的功夫却恨不得如羽毛般柔。
姜时愿又捻来草药覆在白巾上,玉臂轻环着他的腰身,白巾从他的猿臂下穿过,为他包扎。不知为何,此时的举动忽然让她想起来了明婌,银牙咬着樱唇,“明婌是不是也像我这般为你上过药?”
她记得明婌曾说过,谢循曾在暗河之时经常负伤,都是她亲自为他上药。
“是。”谢循扭过头。
“你这时倒坦诚得很。”
姜时愿不知为何,听他毫不遮掩,心中略不是滋味。
“因我不想再骗你。”谢循的胸膛随呼吸起伏,“阿愿,但,我对明婌从无男女之情。”
“那袁黎之前说的莺莺燕燕呢?又是谁?”经此一点,姜时愿又想起袁黎曾说过:她比谢循枕榻旁的莺莺燕燕都要顺眼些
醉后的谢循倒是交代得干净,“她们是左相派来
的眼线,被迫要与之周旋。”
姜时愿看似淡然地轻轻“噢”一声,实则藏着醋意紧咬着周旋二字。
心里止不住地想,如何周旋?去哪周旋?难不成滚到,又难不成他一身床榻功夫,是前人栽树,她是后人?
谢循却好似看穿了姜时愿的心思,注视着她,慢声道:“没有那些事。”
“阿愿,我很干净的。”他的声音低柔,贴着她的耳畔,“鱼水之欢”
姜时愿骤然意识到这个醉鬼要说什么,眼下二人算不得夫妻,算不得宿敌,也算不得情人,仅是盟友。
盟友之间,哪能说这些?
“不许说!”她急忙用两指脂腹抵住他的唇,奈何谢循竟然唇翕而动,将委屈俱道了出来:“床弟云雨之事,我分明只与阿愿你一人做过。”
第119章
夜色渐浓。
姜时愿上药的动作又轻又柔,加之酒气上涌,袭来困意,谢循浑身软依在罗汉榻上,眸光紧缠着姜时愿的黛眉、明眸、琼鼻、樱唇。
他长睫轻颤,眼神愈发迷离。不愿就此睡去,但眼皮愈发沉重。
姜时愿从未见过谢循如此疲态,稍微整理好他的玄衫,想到他这三日来不眠不休查兄长旧案,估计身体已然濒临极限。
“你是不是困了,若困了便早些安寝吧。”
谢循指尖轻拽着她一角薄薄的衣袖,竟让她瞧出了些许撒娇讨好的意味。她看着抿唇不语的谢循,又问道:“你是不是不愿意睡?”
谢循迟缓点头。
“为何不愿意?”
“我若阖上眼,如何能再看着你?”谢循的唇间吐出淡淡的酒香,脸色绯红。
他说的乃是真心话,若一旦睡去,小则一二时辰,多则一夜,他如何舍得浪费今夜良辰在区区小事上?
“阿愿,我想看着你,就这样瞧上一整夜,也只会觉得流光易逝,再求千年。”谢循俯身贴近她的面腮,盯着她流连的眉目,眸光不移。
姜时愿自然也察觉到了从头顶上传来的视线,不敢抬首,脸上悄不留意腾起红晕,嗔道:“我是石头嘛,还能让你眼巴巴瞧上千年?”
她自是不好意思让谢循看上一整夜,也不可能任由着他的意思胡闹,沉寂片刻,握上他的掌心,又用另一只柔荑遮住他的双眸,“看在你醉了的份上,不和你计较。”
“也不一定非要看着,不如换个方式”
“今夜且让你握着,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以亲密的接触,代替眼里不舍的贪恋。
谢循是个精明算计的人,阿愿开出的条件,属实令他难以拒绝,他扬眉轻笑。
他终于不再固执,应道“好”,攥着馥郁罄香,不再与困意抵抗。
等着谢循的呼吸渐渐绵长,姜时愿玉臂也抬得发酸,再三确认他真的已沉入睡梦后,才缓缓从他的眉眼上移开掌心,而另一只柔荑却没那么幸运,怕是整夜都不能逃脱谢循掌心的桎梏。
长夜漫漫,青灯烛泣。
今夜不知为何姜时愿了无困意,她看了盯了会儿谢循,好似想牢牢记住今夜难得一见的他,羞赧、听话乖顺、还有着幼稚的心性。虽然烦人,倒也没有那么令人生厌。
她垂眼看着几上漫漫的手抄,又眉眼低垂,盯着白字墨字,心中动容,“谢谢你。”
仅有一只活动自如的手,添了许多不便,她先移青灯,再添灯油,后摊开谢循誊抄的姜淳卷宗,细细查看,时隔三年,再次回忆起兄长的冤案。
三年前,她的生辰宴。
姜时愿仍记得那日,她满心欢喜在府中准备自己的生辰宴,而兄长却不知为何神色焦急,急欲进宫,走得匆忙就连生辰礼都来不及亲自送到姜时愿的手上,就匆匆离去。
兄长和燕王密见的一个时辰,禁闭的金云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内侍携禁军闯入金云殿之时,发现燕王中刀遇刺。而兄长毒发身亡,毒酒缓缓从他手中的杯盏里流出
世人皆说,翰林学士姜淳包藏祸心,身携匕首,潜入殿内,趁着密会之时,对燕王下了杀手。后自知无力走出金云殿,只好饮下毒酒,自我了断。
燕王曾告诉她,那日是姜淳主动求见,灌他薄酒,令他疏于防范。也是姜淳用匕首刺向了他的心口。
可姜时愿分明记得,兄长是接到燕王密令才进宫面见,为何和燕王所说的不一样?
这是疑点之一。
紧接着,姜时愿眸光扫下,看见白纸上谢循墨字力透纸背,为她罗列下其余疑点。
与姜时愿的想法不谋而合。
首先,进宫之前要先经朱雀门过正验,姜淳刺向燕王的凶器是如何藏在身上,瞒过诸多禁军的眼睛?
其次,燕王精通功法,身强力健,而兄长姜淳不过文儒。当面行刺,谈何容易?先不说武夫和书生力量差距甚大。就算燕王醉酒,一个书生就可以轻易重伤久经沙场的将士?是否,过于简单了?
最后,兄长以鸩酒断送了自己的性命。既然他有毒酒,为何不选择毒杀燕王,而是刺杀。
她看着谢循以丹红画出最后的猜想:
案件要素链过于齐全,这仿佛是在刻意做给所有人看,是姜淳刺杀了燕王。
谢循所言不无道理,幕后真凶用这么繁琐的手段,不就是为了此案板上钉钉,无从再辩。
真凶完美地集齐了一个罪案所有的证据链:
凶手的认罪自杀,物证凶器,不可推翻的密室条件,全程侯在殿外的目击证人,还有侥幸存活下来的受害人。
所有的‘证据’环环相扣,让姜淳背负杀人罪名,永不得翻身。
设局之人,心思之深,令姜时愿后怕。
夜色渐褪,晨光洒入,映在帐帘之上,日光灼灼跳动。
屋内连同榻上之人都还散着淡淡的酒气
谢循似被扰了清梦,扶额坐起,头疼欲裂,敛开还有迷离的双眸,却神情一怔。
是在做梦吗?
他甚至狠狠拧了一下皮肉,哪怕痛,也觉得尚不真实。
谢循看见姜时愿坐在榻边的小杌子,趴在榻沿之上,玉颊下还垫着他几张手抄,睡容恬静。
而更不可思议的乃是,他还握着阿愿的柔荑。
阿愿怎会让他握着?
这决绝是不可能的事。
莫非是他混耍酒疯,迫得阿愿?
紧接着放眼看着满屋凌乱,纸张四散,他的不安又更上一层。
谢循努力想要去拼凑昨夜的记忆,却脑海昏沉,半点也想不出
正这么想着,姜时愿也从睡梦醒过来,睡眼朦胧,抬眼却看见谢循的俊颜。二人之间贴地极近,鼻尖相抵,交融着都略显急促的呼吸,四目相接,眼底都藏着不安。
谢循不安的乃是昨夜遗忘的一切,是喜是忧?醉后的他,有没有惹得阿愿更厌恶自己?
姜时愿不安的则是,昨夜发生的事情如何能不被谢循知晓或猜到?
姜时愿的脸虚热得微微发汗,银牙紧咬,“你是不是不记得了”
这神情落在谢循眼中,既像羞赧,又更像盛怒强压,他亦跟着紧张,喉结滚动,“嗯。”
二人虽四目相对,眼神却游离闪躲。
谢循不知该如何摸清姜时愿的态度,呼吸紊乱,恨不得将那些无用的城府心计多分一些在明清阿愿心思上,一字一句探地小心:“姜司使,你与我之间可还是盟友?”
他怕,连盟友最后这层关系也守不住。
没想谢循如此轻易地就给了台阶,顺势而下,姜时愿脑子里“轰隆”一声,结结巴巴:“当然”
她也怕,撑不住这最后的盟友关系。
有了彼此之言,二人俱在对方不经意间,缓缓纾下一口气。
又巧,袁黎走下密道,赶来赶来送早膳。他想着陆不语的话,说姜时愿和谢循二人今夜过后不是如胶似漆,便就是最坏的结果一刀两断。因此,一路上他的心都狂跳个不停。
既想看来二人重归于好,又怕见到他们再次刀剑相向。
所以再次他们二人时,袁黎也吃了一惊。
姜时愿和谢循之间不符合陆不语猜测的任何一种情况,二人出奇地客套,礼数周到,相敬如宾。
八仙桌上,二人更是互相谦让。
袁黎从食盒里端来一碗小米粥,想着先递给谁,姜时愿推着袁黎的手朝谢循的方向而去,话里话外都是客套疏离,“先端给国公吧,尊者为先。”,袁黎又端给谢循,谢循又推回他的手,“不必,先给姜司使吧,我还不饿。”
二人来来回回当着袁黎的为木棍,推来推去,袁黎再受不住,生了气,气得腮帮子鼓鼓的:“我先喝,行了吧。”
姜时愿和谢循二人面面相觑,这才有了收敛,沉默喝粥,心思各异。
谢循始终小心翼翼观察着姜时愿的神色,有意讨好:“姜司使,昨夜我也不知为何醉了酒,行为有失,你别往心里去。”他先致歉,然后极快一语带过这不安
的话题,“昨夜我让袁黎给你传信让你来伏魔殿,是因你兄长的冤案有了发现。”
果不其然,如他所料,姜时愿忙不迭抓住姜淳的事情,“我看你梳理在水纹纸上的疑点,与我所想一致。”
“我还有些别的发现。”
“什么发现?”
谢循命着袁黎去博古架上的匣子中取来两张验状,放在她的眼前:“这两份都乃是你兄长的验状。”
姜时愿赶紧左右接过,谢循站在她的身后,俯下身,指道:“你左手拿着的乃是监察司仵作董二给出的验状,右侧验状的乃是典狱四处的苏言。”
“为何我的兄长有两份验状?”姜时愿微微蹙眉。
谢循温声解释到:“你可还记得,三年前最开始接手姜淳刺杀一案的并非是典狱。金云殿一案发生时,我还在京外。”
他开始重新梳理回顾,“内侍发现姜淳死在金云殿中,而燕王生死不明。兹事体大,当即就报了监察司,所以最开始接手案件的乃是监察司。而半个时辰后,圣人的旨意又下,将此案移交给典狱负责,又命我即刻从马天坝赶回京中,重审此案。”
“所以说,案子发生后,最开始审理此案的乃是监察司。半个时辰后,典狱又从监察司手上接手。”
这也就能解释,为何会有两份验状了。
监察司的仵作董二先验了一遍,典狱的苏言又验了一遍。
“你仔细瞧半这两份验状?”谢循温声指导。
监察司的董二写:
姜淳尸身呈仰位,四肢分立,左腕微弯。皮肤呈散在青紫,口鼻处有白沫。双眼瞳孔散大近半寸,口内尚有刺鼻气味。推测死于鸩酒。
而苏言的验状完全一致。
“怎么会完全一样?”姜时愿喃喃道,袁黎也凑着头过来,疑问道:“完全一样不是说明验得才准吗?这不好吗?”
谢循的手掌落在袁黎的头上,笑道:“还望姜司使替我指点一二。”
姜时愿放下两份验状,说到:“完全一样,才会令人生疑。”
“若人刚死,半个时辰内足以发生诸多的改变。尸体随着时间推移,温度等因素,发生不同程度的改变,如皮肉腐烂、气味加剧或消散,青紫瘢痕移位或散漫,四肢僵硬程度的改变等。”
“除了死因、致命伤不变外,可以说唯有相同时间、相同地点给出的验状,细节才能完全一致。”
“而这两份无论是皮肤、气味、肢体等细节完全一致,这说明”姜时愿看向谢循,语气微黯。
谢循如有默契,接下:“说明董二和苏言二人中,定有人的验状做了假。”
“或许,这就是破局的关键。”
他们如有默契,异口同声。
第120章
幕后真凶为将谋杀皇子的罪名嫁祸给兄长,可谓是煞费苦心,编造了一整条完整的证据链。虽疑点甚多,奈何环环相扣,让姜时愿无从查证无从辩驳,好在,她眼下终于发现了破案的关键。
这两份前后相差一个时辰的验状分为监察司董二和典狱司苏言所写,这两人之中定有一个人在说谎。
姜时愿先是去了趟临水居,秘密地找了苏言问了三年前验状的事情。
苏言一听姜时愿是为姜淳的事情而来,顿时脸色铁青,连忙合拢支摘窗,威声直下:“此案如今移交给大理寺重审,和我们典狱已无关,你怎敢插手?而且你与姜学士的关系。”他顿了顿,又说道:“涉入此案,实乃不妥。”
“若被魏国公拿捏住了把柄,你性命不保!”苏言激动得唇角抖动,谁料姜时愿神色自若,语音淡淡,“他不会的,苏兄无需为我担忧。”
因天牢一事,典狱谁人不知魏国公视姜时愿为眼中钉肉中刺,所以苏言觉得她大抵是疯了,还为谢循开辩,急道:“阿愿!”
“我费劲心思走出女囚,逃离皇陵,进入京中,进入典狱,日日夜夜所想的不就是为兄长洗冤。此案我绝不放心再交给任何人,还请你助我。”她藏着一路以来的不易,字字心酸,裙衫轻扬,跪在地上。
苏言着实看不下去,左右为难,最后咬咬牙将她扶起,直叹“罢了、罢了。”
“你手里所拿的验状确我所写,你的兄长是我亲自验的尸体。姜淳死于鸩酒,身上也并无任何外伤,当是没人强迫、主动饮下。
苏言回忆起姜学士的尸身仍不免唏嘘,又接着回答了姜时愿接二连三抛来的问题,回答着回答着,又察觉不对,姜时愿仿佛是在审自己?
苏言猜的没错,姜时愿就在审他,问他姜淳尸身的细枝末节,验尸时的天色环境及验尸用了几时等等,苏言苦思冥想,均回答无误,看起来不像是在作假。
“苏兄,你再仔细回忆回忆,验尸时我兄长的尸身可还有哪些不曾写入验状上的异状?”
姜时愿小心觑着苏言的眼色,“什么都可以你再想想。”
只听苏言长“嘶”了一声,“倒有一些也不知算不算得上。”
“当时我验尸时发现,姜学士胸腹部有散在暗紫瘢痕,这瘢痕也就是尸斑,似乎起得比常人更早一些。还有,你的兄长尸体尤冷”
尸斑?冷?
恩师竹公曾传教于姜时愿,经他大量尸体上勘验,发现一规律:人死后的一个时辰到两内时辰之内皮肤上会出现尸斑。
而自金云殿众人发现姜淳尸体,再到半个时辰后此案由监察司移交给典狱,满打满算姜淳的死亡时间也不会超过一个时辰。
况且那时二月寒冬,低温会使尸身延缓腐败。所以,按理说,兄长身上不该这么早长有尸斑!
而且苏言也说,兄长尸体尤冷
难不成?
姜时愿揣着满肚子的疑问走出临水居,就看见袁黎嘴里叼着糖葫芦在水榭旁等她,他兴高采烈地跑向姜时愿邀着功,神神秘秘地拉着她走去了佛魔殿中的密室里。
二人在云涛绿石座屏前停下,姜时愿学着袁黎的举动,猫着身体,似贼般探出一只眼睛。
离她三尺的铁牢中,她瞧见了另外一个面生的男子。
那男子蓬头垢面、长满麻子脸,被五花大绑锁在铁架上,喋喋不休地叫嚷着。
“是谁,是谁敢绑我?你可知道我是谁,我乃是监察司的司值董二!”
说来也是倒霉,他听完柔情小曲刚走出烟花柳巷,后脚就被人打了一闷棍,醒来后就发现被人绑来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密室中。
这人自称董二?
姜时愿心念,这不就是她要找的第一个验兄长尸身的仵作?
“董二是你绑来的?”姜时愿看着袁黎点头,微微蹙眉,“为何绑来他?”
“我想帮你,你不是在查他吗?”
“把他绑来直接审他,岂不更方便?若他不老实便直接揍他一顿,直至他开口为止,岂不更快?”
袁黎原些欢天喜地的原以为帮了姜时愿大忙,可眼下瞧着姜时愿并不高兴,反而等来了斥责:“你可知只有贼或犯人,才可绑之且用刑。你绑了董二便是错,更何况他乃是官员,你更不该不按章程办事,私自绑人。”
姜时愿也是袁黎忧心,典狱条例森严,规章有理有据,“你执掌六处更不能知法犯法,无视条例。若是被谢循知晓,你定是吃不了兜着走。所以,此事定不能被他知晓,知不知道?”
袁黎机敏地点了点头,顺嘴道:“那眼下怎么办,我打晕了再把董二送回去?” :
“既来了,不审审,岂不可惜?”
“你不是说不能私自用刑吗?”
姜时愿眉梢微翘,清婉的面容上竟能瞧出一丝狡黠,“自然不会用刑,仅吓而已,诈诈他看他会不会吐实话。”说罢,她提步离开,缓缓从座屏后现身,走向大吼大叫的董二走去。
袁黎猫着腰,仍藏在座屏之后,骤然感觉到头顶一道阴翳俯下,他心中咯噔一声,抬头上觑,不出意外对上了
如墨如渊的凤眸,怔怔然,听着谢循漫不经心地唤出那人的名字:“董二。”
平日里的袁黎脑袋不大灵光,但不知为何今日就跟开窍般顿时从谢循的皮笑肉不笑下摸清他的心中的鬼,问道:“主君早知道袁黎要去绑董二是不是?你”
谢循分明就是故意的,借他的手绑来董二,坐收渔翁之利,又不用挨姜时愿的一顿教诲。
袁黎总算想清楚了,扭过脸,闷闷不乐。心念着,原来主君才是那个知法犯法,无视条例的狂妄之辈。
这时,董二抬眼见着一名青衣女子,自暗处走来,宽袖裙衫却勾出袅袅腰身,他先是看得痴了,然后察觉出来人甚是面熟,诧异道:“你不就是那个曾名满汴京的姜家嫡女,姜时愿?”
“我好歹也算是朝廷命官,你有几个胆子,岂敢绑我!”董二怒不可遏,姜时愿却依旧神色淡然,不急不慢道:“与其先替我担忧,不如董仵作先考虑下自身的安危能不能保全住。”
“你这是什么意思?”董二挑着竖眉。
姜时愿从袖中掏出验状,贴在董二的脑门上,“你是第一个验姜淳尸身的人,我问你,你写的这份验状你可有作假?”
董二一瞬讶然,强压下铁青的脸色,“这份验状,有何问题?”
“而你所写的验状和苏言的验状可以说是分毫不差,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明明随之时辰推移、温度地点等改变,尸体的状态也会随之变化。”
“是吗?”董二咬了咬牙,语音转了个调。
旁人不晓得,他却清楚自己肚子里装着有几斤几两。他生来志不在此,学了些许仵作皮毛,考取不受人待见的仵作仅是为了养家糊口,所以从未认真钻研过学问。今日也生平第一次听见如此新鲜的知识。
但很快,董二为了不被发现端倪,连连否认:“仵作之学,繁琐高深,你说的也不是绝对。姜淳学士的尸体是我亲验,所验就是如尸状上所写的一致。”
“既然你问心无愧,说亲自验过我兄长的尸身。那我问你我兄长的锁骨下三尺有一道胎记,那胎记是何模样,是何大小?”姜时愿凌厉眼峰直戳董二的心。
“那胎记是不是蝴蝶样式,拳头大小?”
这话里明显是藏了坑,董二心里暗笑,心念着姜时愿的心思还算太嫩,“三年前的事情请恕下官实属记不清了,只记得是有一胎记,样式和大小这怎么全然记得?”
董二自诩回答地天衣无缝,谁料姜时愿闻言,低头莞尔一笑,却道:“错了。”
“什么错了?”
“兄长姜淳全身上下,从无胎记。”
董二心头一跳,直视着眼前眉眼端丽的女子,心思如海,满腹算计!
这那么忙不成就是妇人心?
他已然露出马脚,姜时愿便不再周旋,直接点明,“你到底可曾亲眼验过我兄长的尸身,还是照着苏言的验状依葫芦画瓢随意写了一份糊弄出来!”
董二咬死了不说,晾着姜时愿无凭无据也奈何不了他,见她拿起红盆中的洛铁,更是轻蔑笑出声来,“怎的?见我不开口,就要对我用刑?”
“你如何知道我不敢?”
“谁人不知姜司使这菩萨心肠,当真能下得了此狠手吗?”
“嘿哟姜司使美眸瞪我干甚?咋滴,这就不敢了?”他就知道姜时愿是个纸老虎,空有架子,就是以刑罚吓他开口。对于怂人,当然好用,对于他董二,另当别论,也不看看他已在官场混迹了多少年。
他仍叫嚣着:“姜司使可知这洛铁烧在身体上的哪块皮肤上最苦不堪言吗?你对人用过刑吗?我乃朝廷之人,你又可敢对我用刑?”
董二显然已经看穿了姜时愿,姜时愿威逼不成,眼下暂也束手无策。
正当转身之时,觑见绿石座屏上勾出一道颀长如竹的影子,劲瘦有力,窄摇紧实,静时玉山将倾。
半晌之后,姜时愿梨涡浅现:“还请魏国公相助。”
这听着不掺敬意,理所应当的语气更像是命令。
“嗨哟,用刑不成,还想搬出魏国公吓我?”
“还魏国公?要是魏国公真的能站在此处,我就能把这寒铁吞了”董二满脸不可置信,咬着魏国公三字嘲讽着,骤地瞳孔倏然扩大,牙关打颤,吓得像是撞了邪。
正如姜时愿所说,那玉屏之后,走来一个‘青面獠牙’,站在姜时愿的身侧,蹀躞带紧束,勾勒出凌厉腰身。
谢循的语气掺着三分凉薄,“怎么,你是欺我典狱无人?”
董二惊得下巴都掉了,还仍叹着绝不可能
若是他真的是谢循,怎么可能帮着姜家做主?如若他不是谢循,又有谁能让他惧怕?
还未等董二绕过弯,谢循面如刀刻,语气微黯:“谢某的耐心已然不多。”
“你方问不知这烙铁烫在身体上的哪块皮肤上最苦不堪言?”谢循挽起玄袖,眸光晦暗,冷笑道:“恰好谢某乐意钻研此道定能给出解答,不知董仵作可愿一试?”
谁人不知谢循的罗刹威名,扒皮抽筋的十八狱的刑罚皆是他所创。在他手上,生不如死
谢循不过三言两语,甚至还未动真格,董二已然骇得两腿间流出才澄黄液体,“我说我说还请魏国公和姜司使开恩饶我一命。”
“魏国公罗刹盛名,果然名副其实。”亲眼所见,姜时愿生出感慨。
下一瞬,谢循凑着姜时愿的耳畔低语,“为何姜司使慈眉善目便是菩萨,而我就是罗刹?”他嗅着她香颈出散出的清淡的药香,眸光微动,“不过向来罗刹都是要被菩萨收降的。”
谢循眸光微动,声音轻微,不敢叫姜时愿听见,“还请你渡我”。【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