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月色微凉,十八狱中。
火炉之中仍烧着炮烙的刑具,火星迸发的碎声夹杂着三位司使来回徘徊的踱步声、私语声。
他们紧盯着那一具惨不忍睹的身体,神情紧绷,却不带丝毫怜悯,直至有一个司使捂着鼻子,发了话:“赶紧丢出去,怎的还要留着狱中,给她厚葬了不成?”
剩下的两名司使只得领命,拿了一张草席裹住女尸,撂上木架,就要送出去,可前头的司使忽然墨迹不走了。
“愣着干什么?”在后挑着担架的司使不满地催促道。
前头的司使却目光定定,看着一个清瘦的人影极为虚弱地扶着潮湿的青砖朝着他们步步走来,湿冷空气带着烛火都在摇摇晃晃,女子的影子也跟着在他的眼中迷糊影绰。
虽相貌不能看清,但他还是猜出来人:“姜司使,你怎么在这?”
在他的印象之中,姜司使眉似新月,神仙玉骨,目若秋水,是个十足的美人。
而如今她就想要一盏即将枯槁的油灯,美则美矣。
只不过是残灯古佛,即将油尽灯枯。
姜时愿捂着胸口,踉跄地朝前走了几步,在草席前停下,抿唇强忍,泪水淌下。
担架之上,半截女子染血的青丝露在草席之外,空气中夹杂着血液和腐肉的腥臭,令人作呕,可姜时愿知道最新鲜、最浓烈的味道是来自于裹在草席裹卷下的尸体的。
草席裹尸,只是给死者尚留一丝尊严罢了,却已是典狱或是谢循天大的恩惠。
姜时愿双眸殷红,捂住嘴,询问着心中最不愿意相信的答案:“草席之下的尸体是谁你告诉我”
两个司使互相对了一个眼神,不敢多语,垂下头。
“说啊!”姜时愿双眸殷红,泪水横流,“你们以为不告诉我我就不知道了吗?”
她分明早已知道答案,却仍不敢去确信。
是不是如果没人告诉她,如果她不信,就可以逃避这个事实,回到旧宅中,就仍能看见三七眉眼弯弯在院中晒着草药,也依然能听她跟在自己后面追着、跑着,不停地喊着‘姜姐姐’。
她颤抖着身子,摇着头,步步后退。
就算让她逃避一次,又能如何,她已经失去了太多,姜家,兄长
她不想再失去三七了
两个司使见缝插针,挑起担架正欲溜走,也因为慌不择乱,担子抖了一下,倾斜的弧度让死尸的一只手溜了出来。
那只手惨白无骨、血肉模糊,可怜只剩一层单薄的皮肉相连,摇摇欲坠,垂吊在姜时愿的眼下,让她清楚地看见这只手的主人身前经历了如何非人的折磨。
她此刻所学的仵作之道狠狠冲击她的心。
因为学识,她一看便知,这手的主人生前曾被人用细长的铁签撬开那层可怜薄弱的指甲,然后插入血肉之中。但所做的还不仅如此,痛苦再复一层,紧接着被人用铁钳狠狠拔掉她养护了许久的指甲。
光是一只手就有经历了这么多的摧残,那其它地方呢?又会怎么样呢?
姜时愿已经没有力气站着,软在地上,但惨白的手却死死攥着担架
巨大的悲愤席卷全身,让她身体每一处皆是颤抖着,酸涩几乎填满双眸,她不知为何,事到如今,连哭泣起来都是无声的
姜时愿整个心狠狠揪起,她不敢再看,不敢想象,可是不看不想,更是残忍
为了自己的私欲、好受的解脱,而逃避三七为她所受的苦难,对三七来说不公平,更对不起三七
姜时愿的手慢慢攥在席边上,颤抖着,小心的,将它一点点掀开
于是,看见了三七安睡的睡颜,三七沉睡着,嘴角带笑。
草席掀开,一点点幽暗的烛光渗了进来,暖光从三七微笑的嘴角渡到她的鼻梁,即将扫开三七眉眼的阴翳。
然后就在此时,她被人轻轻揽入怀中,是熟悉的沉香,是熟悉的温度,是熟悉的声音
“乖,阿愿,别看。”
是沈浔。
沈浔的手掌轻轻覆盖在她的眉眼上,她依偎在沈浔的怀中,眼前落下阴影,听着他无比温柔地说道:“乖,阿愿,别看。”
“阿浔”突如其来的温柔,终于让她漂泊无靠的身子有了安稳之地,她紧紧抱着沈浔,伏在他的肩头,泪水浸湿在他的衣肩,终于将所有的委屈、酸涩都说出来,“阿浔阿浔三七死了三七死了”
她从来没有如此无助过,她只会缩在沈浔的怀中哭泣。
此刻,除了哭,她什么也做不到。
沈浔额间相抵,低低地说道:“我知道,阿愿,我都知道。”
倏然,另一道猝不及防的脚步声响起,沈浔警惕地转头,神色凉凉。
裴珩穿着艳丽的红袍,迈着四方步,朝着他们走来。见他们夫妻情深、如胶似漆,更注意到沈浔危险的目光,轻咳了几声,背过身去。
裴珩负手而立:“魏国公说今夜之事纯属误会,误会已清,此事就此揭过。”
“误会?你将人命当成什么?”姜时愿从沈浔的肩上抬起一双殷红的眼眸,怒不可遏:“杀人者,以命偿命。”
裴珩就知姜时愿没那么好摆平,挑了挑眉头,搬出说辞:“是那户部司主簿有心挑拨离间,生分你与魏国公之间的关系。”
“当然,人命不可轻视,魏国公自是能体谅你的心情。”
“所以魏国公给了姜司使独一份的恩典,恭喜姜司使连跃足朱衣使和紫衣使两级,成为一处之首,暂代顾辞之位。”
今夜姜时
愿荣归典狱,众人皆目睹。魏国公原想借良籍一事就此铲除姜时愿,没想突生变故,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闹出人命,风声、动静皆太大,如今已不是息事就可以宁人的,所以魏国公不得不赏。不仅要赏,还要大赏,才能堵住悠悠众口。
“连跃两级,这是典狱中每一位司使还有六处皆羡慕不来的。”裴珩的指尖勾着玉穗,悬下一枚玉简,“快收下吧,从今以后,一处皆听你的号令。”
谁人不知收下的意思,就是黏住嘴,从此不得发声。
谢循果真凉薄,把人命权当成交易。
姜时愿眼里满是恨意,迟迟不动。
女子眼中的恨意若是不能掐灭,恐怕迟早反噬到他身上。裴珩咧了咧嘴,含笑威胁道:“姜司使,这是不打算领魏国公好意了?”
话中的意思等于鱼死网破。
裴珩看着女子的眼神仍不为所动,收起玉简,欲转身离去,却见沈浔长身玉立拦在自己的归路上。
“沈司使,这是?”裴珩神色冷冷看着他,沈浔身上有种无声的威胁袭来,压抑着他喘不过气:“你想干什么?”
不知为何,他问出了很没底气的一句话。
两人无声对峙。
良久良久,沈浔终是单跪在地上,俯下头,缓缓抬高自己的手臂:“沈浔代妻,谢过魏国公恩惠。”
他的声音冷得似淬了冰,在一点点割断情感的弦。
呵
裴珩前后夹击,后面是不肯就此翻篇的姜时愿,眼前是代妻谢恩的沈浔。不能进,也不能退。
也罢,就算代妻,说出去也勉强算是姜时愿的意思。
裴珩稍显燥意地将玉简交了过去,夸道:“沈司使是个聪明人,你也该好好让你的夫人学一学。”,随后,提步离开。
裴珩走后,诡异的气氛和窒息感在姜时愿和沈浔之间弥漫。
姜时愿或许更加看清沈浔,他太理性,也能总在任何极端的情况下亦能权衡利弊,甚至不惜受辱,赢利。
可理智太过,又显得极为无情。
姜时愿虽知沈浔的用意是为她好,但她实在无法忍受用三七性命换来的前途。
可她也无法怪沈浔,所有人都没错,错的唯有遍结因果的她,若是她没有带三七离开皇陵,或许三七此生也会顺遂安康。
沈浔一言不发抱起阿愿,离开十八狱,风雪之中,她依偎在她怀里,又不再温暖。
茫茫的雪片落在她的发间,又疏尔消融,只剩寒意。
*
“事情办完了?”站在高阁之上的男子长袖微挽,搭在木杆之上,夜风吹拂着他玄色的衣袍,浮跌不止。
“办完了,魏国公放心。”裴珩道。
影子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风雪中的那一对相依的人影,问道:“他是谁?”
魏国公见过姜时愿,所以口中的‘他’自然指的是从未遇见过的另一人,裴珩道:“一处的朱衣使,沈浔。”
他就是沈浔?就是他杀了顾辞?就凭他?
影子狭长的凤眼渗出寒意,手背青筋扎起,扶栏之上留在一道不深不浅的抓痕。
可是不知为何,仅是一道背影,他却生出如此多的不安,如今高楼,摇摇欲坠。
*
纱帐上映出她披衣束发的身影,榻上的女子皱了皱眉,额间冷汗一层又一层沁出,似轮回陷入梦魇之中,唇翕一张一翕喊的皆是三七的名字。
敷着在额上的帕子换了又换,无论浸了多少遍的冷水,依然热度不减。
男子似是哀叹,将手触在她的额间,刚一抵及,姜时愿倏然从梦魇中脱醒而出,攥着来人的手腕,迷迷糊糊喊道:“沈浔”
他皱了皱眉,强调道:“小姐,是我,慕朝。”
“慢点,慢点,小姐一淋雨就发热,你可小心点,现在这脸还是烫的。”
“无事,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姜时愿在慕朝的搀扶下起身,看着他的脸道,很是无奈:“你又用云衢司使的身份混进典狱?”
“一回生二回熟嘛。”慕朝吸了吸鼻子,念着小姐初醒,应该渴了,遂跑去案几前倒水,听着姜时愿有气无力地问道:“昨夜是你一直在照顾我吗?慕朝”
姜时愿其实想问的是沈浔,但碍于慕朝,拐弯抹角换了个问题。
“不然呢?你以为是那黑心的沈浔,把你扔在榻上就走了,一天到晚,也不知去哪了。连小姐发热了都不知道,要是我昨夜没有及时赶到,怕是小姐现在已经烧糊涂了。”
姜时愿扶额头痛,而慕朝却没有看到,摇了摇手中的水壶,念叨:“真是倒霉,这个时候没水了。小姐等着,我去给你打点水来。”
离这最近的水井在融雪阁中,慕朝拎着水桶,往那走去。
虽然段脩之事已经过了许久,但毕竟融雪阁中死过一人,典狱之人倒不是怕冤魂不散,而是怕忌讳,遂封了融雪阁,再新造院落。
如今明晃晃的封条还贴在大门上,慕朝瞥了一眼,视若无睹,翻墙而入,却发现一人早已在庭中。
而且此人还是他最讨厌的沈浔。
更关键的是,他看清,沈浔的手正浸在木桶之中,反复搓洗。
而那木桶之中的水,荡着血色。
沈浔冷觑一眼不速之客,虽有讶然,但又很快按下,双手仍在一遍一遍清洗,冲洗手上凝固的血渍。
既然已经被慕朝看见,沈浔也不想多装,反而不耐烦地说道:“不是让你寸步不离盯着阿愿,跑这来干什么?”
“你去干嘛了?”慕朝的眼中满是戒备。
沈浔慢条斯理,一根一根拭着指节:“杀猪,你信吗?”
“你究竟去干什么了?”慕朝怒不可遏。
“不过是杀了一个人,你那么激动干什么?”沈浔冷笑一声。
第82章
“昨夜究竟去干什么,杀了谁?”慕朝闻言脸皮猛地一跳,“不会是谢循吧。”
“沈某倒是想杀他,可哪有这么容易近身?”
“况且阿愿兄长的案件,若不是谢循亲审复查,很难堵住悠悠众口,也难以彻底打消世人心中的疑团。让谢循亲认错误,亲自还姜家及姜淳的清白,才是上策。”
沈浔面无表情,走到净房,又倏然停下脚步,挑眉看着逶迤在后的慕朝,冷冷道:“怎么,慕公子还有观沈某沐浴的癖好?”
“可惜,沈某只近女色。”
“神经,都到何时了,你还有心情说笑?”听着慕朝就气不打一处来,怨到正在宽衣解带的沈浔,“你瞧瞧小姐现在的样子,面色憔悴,身子亏空,醒来就抱着三七的遗物默默哭泣。你不紧着去关心小姐,反倒在这里悠哉淋浴。”
“关心阿愿,这不是你最擅长的事吗?”沈浔冷言,稍显燥意地舀了一勺冷水就往自己后脊淋去,上身未着寸缕,水光淋。漓,更显得背肌精瘦。
“你就是听不进去人话。”慕朝往地上吐一口口水,骂骂咧咧走了。
沈浔垂首看向水面,发梢的水滴顺着他的肩膀缓缓流向腹肌的纹路。
粼粼水光中。
沈浔仿佛又见到了昨夜在他脚下跪地求饶、痛哭流涕的刑官,他不断地磕头,不断地求饶,求他放了自己。
而沈浔视若无睹,将他曾用在三七身上的一套刑罚,从头到尾来了个遍,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拔甲、签刑、挖眼、挑筋、剥皮。
若论刑罚,他怕是天生比别人更懂一些,怎样才会痛,又如何才让他人生不如死。
刑官如一只丧家之犬,畏缩在墙角。如今他什么看不见,却仍能听见那危险的脚步声逐渐逼近,缩成一团,大骂:“你不是人,你绝不是人你这是在虐杀惨无人道惨无人道”
沈浔蹲下来,忽然有力掐住他的下颌,逼他张嘴,淡道:“此夜还很长,望大人能撑住接下来的四个时辰。”
刑官吓得几欲晕厥,沈浔笑了笑,然后手起刀落。
软乎乎的舌头掉在刑官的衣摆上,还留
着余温。
*
刑官的血仿佛现在还沾在他的手心上。
想彻底洗掉,是徒劳。
仿佛恢复零星的记忆开始,沈浔就如落水的旅人,他想自救,想紧紧抓住浮木游到岸上。可是一切的发展都与他的设想背道而驰,自救不成,反而越陷越深,水位弥漫至他的胸膛。
不挣扎,是绝对的死路一条;
但越是挣扎,湍急的水流越是凶猛地向他涌来,一浪又一浪袭来,留他一命,但又令他窒息。
缺失的记忆,始终如一个危险的火药,只需一引火,就会顷刻覆灭他如今拥有的全部。
至今为止,沈浔可以确定的是:
他是罪奴出身,生于圣德十一年间。九岁前,他被蒋县丞也就是天外天的楼主逼迫参加了无数场猎宴,为了自保活命,他杀了很多与自己同龄的人。
因他的天资惹眼,暗阁阁主看中了他,亲传武艺,将他带回暗河培养成顶级杀手,四绝之一的魑。
在他十三岁时,不知因何缘由他背叛了暗河,与沈煜为伍,可惜被暗河阁主发现,计划失败,沈府惨遭灭门。
且据魉和白无常二人所说,他应死在了阁主的手上,但不知为何,他活了下来
他为何还能活着?
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十三岁至今二十有三,长达十年的时间,这段时期的记忆,他毫无头绪。
沈浔双眸微眯,对于这七年的空白,他隐隐有些不安。
这七年间,他去了哪里,又成为了谁。
洗去一身铅华后,沈浔去了六处的浮云居去寻袁黎,却被守门的司阍拦下,说是魏国公罚了袁处三月的软禁,任何人都不能探访袁处。
沈浔作揖谢过后,越过被梨树抱合掩映的游廊,见四处无人,翻墙而入。
袁黎见到沈浔的一刹,双眸圆瞪,惊喜得差点连手中的草兔子都扔了:“你怎么来了?”
“魏国公为何关你?”沈浔站在明与暗的交界处。
“没什么,就是我私自去洛州被罚了罢了”
沈浔注意袁黎的手在不安地拧着草兔耳朵,冷冷抬眸,点破,“国公不让你见我们?”
“你你怎么知道!”袁黎讶然,然后极快地捂住嘴巴,“我可什么都没说啊你自己猜出来的”他想起谢循的怒火,仍心有余悸。
“袁黎你跟在魏国公身边多久了?”
“六年。”
“那你应是最熟悉他的人。”
沈浔面色微沉,走到袁黎面前,直问:“你有没有觉得魏国公变了?”
袁黎看着沈浔,很是不解,眨巴着眼睛。
“沈浔,你这是什么意思?”袁黎语气生冷,提起戒备。
即便沈浔清楚地知道袁黎已经不快,他仍然继续说道:“换句话说,你有没有觉得如今魏国公是另外一人?”
“闭嘴!”袁黎冲着沈浔直挥一拳,却被沈浔极快地扼住腕骨,力道逐渐加大。
沈浔扬起下颌,“怎么,被沈某说中了?”
袁黎面色又白又红,听见沈浔继续攻心:
“如若沈某记得不错,在去年曾有一段时间,坊间似有传闻说魏国公失踪了。然而春试时魏国公现身在众位司使面前,谣言就此不攻自破。但沈某想,万一谣言是真的呢?万一回来的并不是谢循本人呢?”
沈浔早该有此察觉,还是陆观棋昨夜的一句,“非也,陆某永不会叛变魏国公。”彻底点醒了他。
春试之时,他就发现,布局之人躲在暗处,看似是在针对四处及陆不语,实则借机打压陆观棋。那时,沈浔就常思索,布局之人为何要打压陆观棋?
直至昨夜,一切浮出水面。
沈浔看见‘谢循’尚未能掌握十足的铁证,就急于布局欲扳倒阿愿,这步棋又急又躁,实属不像谢循冷静自持的性子。
还有,最关键的是,他看见陆观棋与‘谢循’之间的暗斗和较量。
若陆观棋真的忠于‘谢循’,就绝不会帮阿愿渡过此次危机,害得‘谢循’功亏一篑。
但陆观棋又说自己永不会背叛魏国公,前后矛盾,心口不一,沈浔能想到的唯一的解释就是——如今在高位上的魏国公并未真正的谢循。
兹事体大,沈浔不敢妄下定论,他想找人确认答案,陆观棋心思颇深,并牵涉其中,定不愿如实相告。
沈浔思来想去,这才想到了袁黎。
袁黎面色骤变,认为沈浔是在危言耸听:“你胡说!你在挑拨离间!”
“分明一模一样,身形、口吻、爱好、习惯,都是一样的,他就是魏国公!”
“袁黎,清醒点,这些都可以模仿。”
沈浔毫无怜惜,非要捅破了给袁黎看,替他说出心中的猜疑。
“是吗?那我问你,去年重回典狱后的谢循待你还和从前一样吗?”
“从前的你应当常跟在谢循之后形影不离,为何如今你不再黏他?到底是你在刻意避着他,还是他有意在疏离你?”
接连不断地逼问,不给袁黎丝毫喘息的时间,信息如潮水大量涌进他的思绪里,点点滴滴,皆是与谢循曾经的过往,甘酸皆有。而隐在这之下,则是最近的,再无任何滋味,只剩陌生和疏离的感觉。
袁黎蹲在地上: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从他回来以后,便不再陪我玩了”
沈浔面色微沉,他如今终于确定,如今的魏国公不过是一个精致的‘仿品’罢了。
虽是假的,但眼下沈浔却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去证明他并非谢循,倒不如按兵不动。既然他仿成谢循,代国公之位,沈浔大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顺水推舟,留他一命直至让他以谢循之名亲自还姜家清白后,再做打算。
但同时沈浔也略感庆幸,幸好他不是谢循。
他虽能仿谢循的形,却始终是空有其表,塑金泥身,遇事焦躁,城府不深、性子不稳,倒是给自己省去了许多的麻烦。
*
接下来半月时间里,慕朝都以云衢的身份陪在姜时愿的身边。
小姐的情绪整日陷在三七上,每日不肯好好吃饭就算了,还不愿休息,整日不是抱着三七的遗物发呆。
慕朝哪怕说破嘴皮子,也无法安抚小姐。只能寸步不离默默陪在小姐身旁,陪她守灵,陪小姐折着金元宝,陪她操办三七的丧事。
慕朝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生怕小姐一直就此消沉下去。
他一边哄着小姐,一边不停地咒骂沈浔,小姐如今伤心难受,意志消沉,他漠不关心就算了,拍拍屁股将小姐托付给他,然后整日不见个踪影。
慕朝笑嘻嘻地端着一碗莲子羹,坐到床沿旁,轻吹着热气,觉得温度尚可后,才端给姜时愿:“小姐尝尝。”
姜时愿没有胃口,原不想接,可拗不过慕朝如受伤的小狗般目光盈盈。
她握着小勺,翻搅着羹面,却迟迟不肯送入唇齿之间。
她看向慕朝,乌黑的眼瞳里倒映着他温润的面容,有些欲言又止。
慕朝看着她难以启齿的样子,冷哼一声,说道:“小姐想问沈浔?”
被道破了心思,姜时愿有些不知应对,默默吸了一口莲子羹,妄图遮掩:“不是,我不问他”
慕朝深深地喘了口气,抽抽鼻子,抿抿唇,痛苦纠结。
最后,他实在是不想忍了,忽然一双结实有力的手搭在姜时愿的肩上。
姜时愿怔怔地看着慕朝,他的双眸中墨色翻涌,深深地盯着她,呼吸也开始絮乱。
慕朝心田发烫,脸颊泛红:“小姐,我知道我不该在这时与你提此事但我真的想说,我哪点不如沈浔,倒叫小姐一直看着沈浔、想着沈浔可曾注意过我,又哪怕有一点想过我?”
“难不成小姐喜欢上沈浔了?”
第83章
姜时愿凝视望了半晌,察觉慕朝是动了真心,霎时不知如何回答,“慕朝”
眼下是个好时机,没有碍眼的沈浔,慕朝犹豫后坦白自己的心思:“小姐,你看我可以吗?”
“可以什么?”
霎时,沈浔推门而入,及时打断二人的交谈,先瞥了一眼慕朝搭在阿愿身上的手,冷冷再重复一遍:“可以什么?沈某也想知道。”
呵果不其然,沈浔天生就跟他不对付,每到关键时候就会坏他好事。
一见沈浔那又清又淡的眼神,慕朝心里就没底,轻咳几声,转移话题,先发制人:“你怎么来了?”
“你还好有意思说,姜小姐病得这几日你去哪了,你可曾关
心过?亏你还是小姐名义上的“忽然,他闭了嘴,不愿再提夫君这个词。
沈浔面对慕朝的冷嘲热讽不甚在意,而是走到阿愿的面前,细声问道:“身子可好多了?”,伸手想去摸阿愿额间温度,阿愿察觉到他的意图,咬紧银牙,侧过脸去,沈浔最终落得一空,怔怔然,慢慢曲回手指。
因夜夜啜泣的缘故姜时愿本就眼角嫣红,如今身上还带着温度,更是增添了那抹红艳。
沈浔看在眼里,心中一沉。
慕朝见此,冷笑道:“小姐才不会领你这套虚情假意。”
沈浔:“阿愿,你不能再消沉下去。谢循阻你查兄长冤案,让你无法接触卷宗,更无权翻案。此路是不通,但如果我们绕过谢循呢?”
“谢循之上,还有当今圣人。你若能得到圣人的赏识,以天子之令调查旧案方可与谢循分庭抗礼。”
“再过三日,就到正月初十的万寿节。你如今暂代顾辞之位,身居三品,有权参加万寿宴,这也是你唯一次能见到圣人的机会。”
“时机千载难逢,不能错过,我们得赶紧商量对策,如何让圣人重启对姜淳旧案的调查。”
慕朝简直不知道沈浔安得是什么心,眼下小姐伤心难受,怎么可能听得进去?
他绕开话题,关心阿愿的身体:“小姐,来赶紧尝几口莲子羹,你今日还没吃过东西,这样折腾身子怎能受得了?”
“我还不饿我想休息了你们先出去吧不必管我。”
姜时愿声音柔柔,断断续续的,三七死后,她总是食不下咽、也不能安寝,终日神思溃散,仿佛在借此惩罚自己,惩罚着以三七的死才侥幸活下来的自己。
她浑浑噩噩,如同一叶孤舟,随时可能倾翻坠河。
慕朝:“这怎么能行啊,多少还是得吃一点。”
“我不吃。”这是阿愿难得的硬气,声音愈大,“你们都出去,出去。对不起…我只是想静静。”
最近阿愿情绪不稳,慕朝怕她过激,只能顺着她,忙不迭应着‘好好好’,将莲子羹搁在床榻旁的几上,多了嘴句小姐一定记得喝完啊,退了下去。
慕朝走去阁后,才恍然察觉到,不对,怎就他一个人出来了呢?沈浔这厮,怎么还在屋里呆着呢?
慕朝走后,沈浔端起莲子羹,坐到床沿旁,垂下眼睫,“阿愿,你知道的,我向来都依着你,不喜欢强迫你。”
“可这碗莲子羹你必须得喝完,我不希望你作践自己的身子。”他舀起一勺,递到她略有苍白的唇边。
勺中羹面放凉,而她迟迟没有张口。
沈浔瞧她眼角的红,捏起她的下颌,力道不轻不重,但足以让阿愿张嘴。
阿愿被迫仰头喝下他喂来的莲子羹,目光盈盈,心生抵抗,不愿下咽。
而他却不留丝毫怜悯,不顾她呛咳难受,一勺一勺喂进去,大量的羹被他喂了进去,又有少量流涎出来,淌在她的嘴角,被沈浔拇指轻轻拭去。
一碗莲子羹勉勉强强见了底,阿愿也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俯撑在榻上,猛地咳嗽。
沈浔看着她剧烈起伏的雪肩,却没有任何想帮的意思,反之懒散地往床架一靠,交叉十指。
此刻的沈浔眼里甚是无情和淡漠,他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时间,逼问道:“阿愿攀至高位,如今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你,虎视眈眈。官场浮沉,你想颓废,可曾想过他们会留你一口气喘息的机会吗?”
姜时愿大口喘息着,墨发披散着在雪肩之上,不愿争辩。
沈浔继续说道:“兄长的冤屈,姜家的仇,你都不打算报了吗?如若如此,倒真遂了谢循的意。”
“闭嘴。”姜时愿怒火心烧,双眸殷红地盯着沈浔,“你懂什么!”
“我如何不懂?”沈浔话音淡淡,依然不紧不慢地说着:“亲者痛,仇者快。阿愿的兄长冤枉,三七死不瞑目。我真想叫他们看看,他们用性命护下的人,是如何一步步丧失意志,颓然、自废的模样。”
沈浔略略去扶阿愿,她香泪盈腮,气断声吞,已经说不出话来,欲图甩开他的手。
却反被沈浔借此轻握着她的腕骨,他俯身下,低沉地逼近:“阿愿,面若观音,心底也是如此仁慈,竟要放仇人一条活路。”
“够了”阿愿紧咬着发白的嘴唇。
沈浔冷笑,笑意森森,“不够,我还要说。”
夜雨袭来,风声尖啸,电闪雷鸣,一道惊雷映出她眼里蓄满的泪珠。
阿愿彻底被激怒,双肩止不住地颤抖,扬起面靥,贝齿咬破沈浔的唇,一遍又一遍朝着不同处的柔软咬下去,将她这段日子里压抑在心中无能的嘶吼和委屈源源不断地倾泻在沈浔的身上。
清晰的痛感伴着鲜血的味道在唇腔里蔓延出来,沈浔一怔,先是错愕,再是惊喜。
他淡化痛意,兴奋于阿愿唇瓣相抵的柔软。这种微妙的感觉点燃他埋藏心中已久的火线,一朝点燃,势不可收。
他阖上双眼,努力松弛全身紧绷的肌肉,去享受此刻带着交缠的痛意。
交。缠,相抵之间,疼痛被欲望刺激的更加高涨,紧攥在膝上的双掌青筋暴起,折磨之下,终于松下那点可怜揉皱的衣料,试探性地伸出手,大掌绕过她的盈盈细腰,一瞬揽过。
突然起来的桎梏,让阿愿的呢喃变了调,她想挣脱,想拉开他的手,反被沈浔更加用力地按在怀中。
卯不对榫,她的怒火、恨意只能发泄在沈浔的唇齿之间。
阿愿的泪水沿着面靥滚滚而下,沈浔感受到湿润,轻伸出手,勾起一只指节,轻轻拭去她面上的泪珠。
他舍不得就此放过她,就这般抵至她的唇瓣间,说到:“阿愿,不哭,别怕”
他的声音不在冰冷,充满柔情。
所有系在阿愿的千头万绪终于在此刻如弦崩裂,她没了之前的凶狠,歇斯底里,松开贝齿,改而为吻。
青帐之内,满是艳光,他们之间吻意炙热,欲给欲求。
这份不可自持彻底摆脱了沈浔的理智,他再也不想自己是否德不配位,是否以罪恶之身玷。污清白,全凭着最原始的冲动,回吻着阿愿。
直至那个欲。望点燃、蔓延至其他地方,沈浔的吻一点一点沿着她的锁骨落下,吻在雪肤,才彻底清醒过来。
黑眸里情绪翻腾,他在干什么?他整个人紧张到不能呼吸
他看着阿愿肩上点点红痕,双眸错愕。
不是说好的不再越界不再一错再错
他全身僵直,正当此时,阿愿两只玉臂环着他的脖子,伏在她的肩上啜泣。
“阿浔我不敢赌了我真的不敢再赌了”
“失去三七已经够痛了,我不敢想下一个是谁会离我而去,是袁黎、李奇邃、慕朝还是其他与我交好的人”
“我不想再失去他们了,任何一个人都不想。”
这么多人的姓名中,却唯独没有提到他。
沈浔的手掌探入阿愿的发丝之间,眼神微黯,终于回过点心思,垂眸看着姜时愿畏畏低下头,听着她带着哭意继续说道:“我更不敢想,万一那个人是你呢”
“如果是你的话,我想,我会疯”泪珠如柳絮般沾在姜时愿的眼睫上,她几度哽咽,“我不知几时对你的情感已不再当作至亲”
雷雨惊蛰,闻言此句,沈浔鬓角已然汗湿,“阿愿”
不是至亲,那是什么?
他喘息着闭上眼睛,内心反复拉扯纠结,他喜于听到答案,但也更加害怕确认阿愿的答案。
阿愿微凉的脸颊贴在他的肩上,玉臂环得更紧,泪水浸湿他的衣衫。
姜时愿年少时曾动过情,是和盛怀安之间的两情相悦,那时爱意来得轰轰烈烈、情意浓密粘稠,常令她面红心跳、心跳如鼓。
那时心跳的感觉是如此澎湃,教她什么是动心、什么是爱的感觉。
盛怀安之后,她常觉得自己很难再动心,直至她偶然间救下了沈浔。
她对沈浔有过猜疑、疏离、懊悔、信任、亲情,再到如今生死之前,才发现隐藏在百感之下的爱意。他们之间情意绵长、细水长流,靠着时间和经历一点点滤过泥沙,再慢慢积攒成海。
这一路走来,过于不易。
爱意来得无声无息,蓦然回首,却有迹可循。
姜时愿说道:“阿浔,我爱你。”
沈浔终于听到了答案。
第84章
三天后,
正月初十,普天同庆,万寿庆典。
今夜皇城中会举办万寿宴,也是姜时愿入京以来唯一能见到圣人的机会。
慕朝也替姜时愿着急,怕她仍意志消沉、闭门不出,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也是在今日,慕朝惊喜地看见姜时愿站在游廊树下伸出掌心接住掉下来的落黄,桂香隐隐飘来。她今日不同了,描眉淡妆,穿了件鹅黄色的褙子,布料柔顺,服帖地勾勒出她纤细身形,一只坠着珍珠的银钗斜插在墨发上。
她的美似文竹,旁人见只能看到它的柔然,细品之下,才能领略翠绿下的坚韧。
慕朝跑到阿园面前,难掩惊喜,竟有些结巴:“小姐你终于肯出门了?你好多了吗?”
“这段时间谢谢你,慕朝。”姜时愿柔声道。
“你想通了吗?”
“想通了,我非笼中鸟,也非池鱼。我若消沉颓废,仇敌就会借此跗骨啃食。他不会绕过我,也不会放过我所爱之人,我不想再让任何一人离开我得。”阿愿语气微颤,“我要加倍还之在谢循身上。”
命数难断,天地不仁,她不想再做浮萍。
她要与虎谋皮,步步为营。
她要还兄长清白,要为三七证明。
“除恶务尽,恶者归罪,才能让善者善始善终。”
“小姐,你能这么想就真的太好了!”
慕朝压下惊喜,倏然想到今夜天气阴晴多变,唯恐夜间下雨,让阿愿自此稍等片刻,他去替她取纸伞。
也就在慕朝身影撤离之后,视野开朗,姜时愿的目光越过稀释焦黄的桂树,看见离她三尺远的沈浔,他身上披着炙热且炽碎的日光,他的面容一半明亮,一半阴郁,深深地看向她。
她动了动唇,刚想开口,却见沈浔提步朝她走来,牵她上轿,姜时愿有些讶然:“你不躲我了?”
沈浔开口,确实卯不对榫:“阿愿,切记小心行事。今夜万岁宴圣人、皇后、后宫嫔妃乃至皇子和文武百官皆会到场祝贺,势力盘根错节,阿愿只需与在场之人泛泛而交即可,切莫参与过深,涉入派系斗争中。”
他知道阿愿聪慧,没有他的提点,也会明白,可他偏不放心要碎嘴多提几句。
姜时愿默默地听沈浔说完,看着他唇仍残留的红痕,这是她咬下的痕迹。
而后她温声开口,“阿浔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吗?”
沈浔屏息,叹息之后,答道有。姜时愿心跳如鼓,静等着沈浔开口,只听着沈浔接着说道,“今夜燕王极有可能到场,阿愿可以试探其态度,以断当年燕王是不是用了一出苦肉计来设局陷害阿愿的兄长。”
“我知道了。”阿愿软睫微颤,深藏失意。
她早该想到的,那夜她表明自己心意之后,沈浔的沉默就已是最好的答案。
沈浔善察人心,又怎么会不知她想听什么,他故意言左右,更加证实了阿愿心中的答案。
她还在期盼什么回答呢?
“我送你上轿。”沈浔牵起她的一双柔荑,扶她登上骄凳,姜时愿素手撩开帷幕,在骄中安坐之后,方才缓缓松下一口气。
看不见沈浔,阿愿才有了一点勇气,坐在轿中,吐气如兰:
“阿浔,我知道的,两情相悦本来就是件难事,一方相思才是常态我表明心意并不是想挟恩图报,亦或者强求你跟我相思守,我只是想说出来,你对我很重要,请你不要再像从前那般不在意自己的生死。”
姜时愿眨眼,抓着手臂的力道不由更加有力,声音有些微颤:
“阿浔我没有你想象的那般脆弱,你若有了答案可以告诉我要我一直等,我也会累”
“你可以拒绝我,也可以说不喜欢我,我想要一句你明确的回答。”
话音甫落,沈浔的声音急不可耐的是横叉进来,“阿愿。”姜时愿紧咬贝齿,望向车外,却被眼前的朱红色覆盖,隔着一幕之帷,沈浔的视线亦逢了上来,仿佛这帘帷幕形同虚设。
阿愿朱唇轻启,膝上的手有些发颤:“什么?”
沈浔眼神深深地看向轿内:“我没办法说不爱你。”
不爱的对立面便是爱,除此之外阿愿想不出别的。她一时有些茫然,难不成沈浔也喜欢她?
那他为何只谈不爱,却不说爱?
阿愿喜出望外,忙不跌掀开帷幕,却只见四周空荡,唯有慕朝一人跑来给她送伞:“小姐,夜间若寒,记得添衣。”
*
紧接着,慕朝跟着嘱咐了许多,直至察觉天色渐晚,这才不舍放小姐离开。车夫拉紧缰绳,马车缓缓往铜锣道驶去,千里良驹的啼声与泠泠作响的金铃声互相掺杂,又渐渐消失不见。
昏光敛尽,慕朝眺望着灯火通明的皇城,外人皆道金碧辉煌,唯有他知道里面的黑暗深邃。在皇城的每一个夜晚,皆是孤冷幽暗,望不见天光的。
思及此,慕朝心下微沉。哀叹完,他才转身发现不知何时身后竟然无声无息地站了个沈浔,“你怎么跟个鬼一样,都没声的”
“等等你的嘴角”慕朝注意到沈浔嘴边的红痕,皱了下眉头。
沈浔唇角微勾,又听着慕朝冷冷说道:“没想到你这么冷冰冰的人也会内火过重,都喝点菊花茶降降火吧,别每天都在心里想着坏招。”
沈浔冷笑,转瞬离开,慕朝知觉他没安好心,亦步亦趋跟着,跟着他登上高楼。
夜色已沉,寒风阵阵袭来,越是登高,寒意越是渗人,隐隐传来街头打更的竹梆子声,一下一下敲得人心中不安。
沈浔垂眼看着典狱青铜门前空空荡荡的官道,光影落在他的眼底。
他眉间紧锁,轻道:“太少了,前去赴万寿宴的官员未免也太少了。”
慕朝倒是觉得沈浔惯会杞人忧天,他从皇城出来自然更懂礼教规矩的,出声纠正沈浔:“当然少,宫宴不比朝拜,后宫嫔妃达修仪等正三品以上的才有机会参加寿宴,前朝自然也是如此,官居三品之上才有资格。不然你为谁人都可以进皇城,谁人可以与圣人同席吗?”
等等,他忽然意识到,这些规矩沈浔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典狱三品之上的官员只有六处各位大人和魏国公。”沈浔压低了声音对慕朝说道。
“怎么了?”
“可今日去赴宴的只有阿愿和陆氏兄弟。”
慕朝:“那是因为袁黎被罚禁闭一月不得外出,安瑛仍在家妹丧期,入席不合规矩。而魏国公和裴珩昨夜紧急接到税银案,如今奔赴杨州,已不在汴京城中。”
沈浔说着‘太巧’,但慕朝仍觉得沈浔在小题大做,敷衍道:“能出什么事?装备精良、各怀武艺的一万禁军驻守皇城,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且无论官居几品皆要入过朱雀门彻底搜身,连稍有棱角的玉坠子都无法带入,你少乌鸦嘴。”
“你去哪?”慕朝看着沈浔远去,心生不妙。
*
姜时愿素来注重仪态,伸手扶了下云鬟雾鬓间的玉璧簪,又顺了顺腰上悬挂的环佩,嗅了嗅衣襟上的一抹桂香,不浓不淡,这才下轿,来到朱雀门前,验明了公验又接着搜了身后,禁军这才放她入皇城。
御道之上人来人往,大多是鲜衣着璟的权贵子弟亦或是垂首快走的宫女侍卫。
但姜时愿很快就觉得不对劲,所有人的目光都集聚在自己身上,她刚迎上一位小宫女的视线,宫女飞速地低下头躲开了。
姜时愿原以为是她的衣裳朱红鲜艳,惹人注意,亦或者是自己的脸上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直到她迷了方向,唤住一名内侍问路,那内侍如临大敌,并未仔细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在地上了磕了几个头,便向失了魂儿般离去。
姜时愿有些懵懵的,一连喊住了几位内侍,皆是如此,他们见了自己就跟遇见鬼神般惶恐不已。
也因此,她迷失在偌大的皇城之内,兜兜转转,在经过一片林道时,和一仗御辇狭路
相逢,两位红装绿裙的宫女执灯在前,四名内侍肩抗御辇,还有两名在后焚香执旗,彰显皇威。
宫中仅有贵人才有资格享有八人仪仗和乘辇资格,姜时愿想也没想退避三尺,退至朱墙,微微福身。
谁料仪队竟然在她面前生生停下,她心感诧异,终于抬头觑向辇台之上、珠帘相隔的贵人。
男子正襟危坐,身披薄大氅,氅上有金丝线绣着玄色蛟龙。
姜时愿看清此人膝上的左手虎口处有条长疤,连忙跪下。
而辇台上的人发声:“好久不见,你可知本王是谁?”
姜时愿抬首迎上他的目光,答道:“燕王殿下。”
圣人膝下有三子,太子、礼王以及燕王,其中燕王为当今圣人的第三子,也是最不受圣恩眷顾的。
世人对燕王不受宠的原因众说纷纭,一是说他生母出生卑贱,从前不过是个在御前奉茶的宫女,出身卑贱;二是说燕王骑射虽好、但不通文墨、政法,圣人觉得他难以继承大统故而冷漠。还有一说,更为怪异,说燕王出身时天降异像,黑云席卷,乌鸦围城皇宫,是以大凶之兆,圣人最信天命之说,故而冷落此子。
姜时愿:“世人皆知燕王殿下武艺超绝、熟读兵法,又有爱民之心,六年前蛮族来犯大庆边境,是燕王殿下主动向陛下请命出征边塞,这手上的疤也是在击退蛮兵不甚留下的。”
“还真是对本王了如指掌。”燕王祁鹤因为自幼习武的缘故,所以生得剑眉星目,长相戾气偏重,甚至连语气之中也稍带戾气。
姜时愿察觉不对,答道:“臣女不敢。”
祁鹤:“你们姜家之人一个两个都对本王了如指掌。”
姜时愿一怔,她猜出燕王身份也是通过贵人待遇及独有的特征缩小范围。
但她和燕王从未见过,燕王又是怎么认出她的呢?
祁鹤歪着头,神色凉凉:“问你话呢,有什么是你们姜家之人不敢的?”
姜时愿心有微窒。
“本王身上一共有两道疤痕。一道是左手虎口处的疤乃战场上被蛮兵所伤,还有一道”
祁鹤侧头看向她,“还有一道疤在本王的心口处,是拜你的兄长所赐。当年太医说,若是姜淳的手再准一寸,劲再狠一点,如今本王怕是无能在今日活着跟姜司使说话”
姜时愿汗流浃背,为兄长辨白:“兄长绝不会做这种不忠不义之事,这其中定有误会!”
“什么误会?难不成你觉得是本王在说谎吗?”
“本王当年也就是信了你兄长的衷心!”祁鹤的眼神恨不得生生剥了她,“姜淳故意成为本王的幕僚,接近本王,就是在等着合适的时机要了本王的命,不是吗?”
“本王还记得那日是你的生辰宴,姜淳却说有要事密见本王,本王允了特意邀他在金云殿一叙。姜淳知道本王不甚酒力,特意灌本王薄酒,趁本王疏于防备之时,刺杀本王!”
等等兄长不是接到燕王密令才赶赴金云殿的嘛,为何燕王说是兄长有要事密见本王?
第85章
“燕王殿下,当年怕是有人从中作梗!请您听臣女一言”
“闭嘴!”祁鹤呵道,并吩咐手下的侍卫,“赶她出皇城,本王不想在皇宴上看见她。”
一声令下,侍卫抽出横刀亮在姜时愿的面前,“姜司使,请吧,不然莫要怪属下不客气。”
“臣女不会走。”
二相僵持不下,忽然一个苍老年迈的声音横插了进来,“姜司使如今是大庆三品官员,殿下怕是没有这个权利轻易赶她出皇城。”
姜时愿循着视线看去,来人是一位年逾六旬的老者,头发半白,扶着黄花梨拐在红袍内侍的搀扶之下缓缓走来。
虽然年岁已大,沧桑皱纹满布,但双眸不失威严,说话声音犹如洪钟。
祁鹤态度终于稍显恭敬:“怎么?左相也想来横插一脚?”
“不敢,老臣是为殿下着想,特来提点殿下几句。姜司使如今乃是魏国公手下之人,殿下不看僧面也要顾佛面。殿下若损了他典狱的颜面,魏国公一定会睚眦必报,届时在圣人面前还殿下一报。”
“殿下刚在百花宴上惹得圣人大怒,圣人余火未消,殿下需得行事小心,莫要再有不雅之事传到陛下耳中。”
祁鹤的手垂下辇台,一字一顿:“多谢左相提点。”
“老臣不敢。”左相道。
祁鹤蹙了蹙眉心,目光在姜时愿的脸上驻足片刻后,命人抬辇离开。
姜时愿心急,欲开口留住燕王,却被左相眼神轻扫,不动声色拦下。
等仪仗离开后,左相伸手扶起姜时愿,姜时愿低声谢过,“多谢左相出手相助之恩。”
“姜司使客气了,老夫与你的父亲乃是旧相识,曾皆受教于澜山居士。姜兄曲高和寡,敢为人先,实在让我辈自叹弗如,老夫曾预料到他一定会平居青云,谋士天下。果不其然姜兄大小登科尽得,一路高升至宰相之位,只可惜他患有风疾,不治身亡。”
姜时愿学医的其中一条原因,就是因为阿耶晚年头风欲烈,缠绵病榻,汤药搭配着膳用,依旧不见好转。
幼时的她亲眼看着阿耶被疾病折磨得生不如死,却无能为力,
谈及旧事皆是哀叹,左相面露慈悲:“而你的兄长也曾是老夫最得意的弟子之一,可惜阿淳走错了路”
姜时愿不曾知道左相和兄长这段师生情谊,闻言兄长点点滴滴旧事,指尖渐凉。
紧接着,左相与姜时愿并肩而行,语重心长道:
“你初入皇城,一定要学会明哲保身。有些事情,切莫心急,否则得不偿失。”
“这也是老夫方才为何要拦你。”
姜时愿知道左相暗指的是兄长冤案,福身谢过:“晚辈谨记。”
“万寿宴即将开席,姜司使随老夫一同去赴宴吧。”
*
“公主殿下,陛下为您的婚事费足了心思,精挑细选出来的几位世家子弟您好歹也要过一眼,怎么能都不看就把画卷都撕了,这让奴婢如何向陛下交代?”宫女蓝月扶着永安公主缓步往金銮殿走去,心里焦急着自家主子的婚事迟迟落不下。
圣人皇后娘娘不是没有给她想看过,饱读诗书者,公主嫌弃不够圆滑,武功盖世者之,她嫌是个莽夫。
总之,永安公主一个也瞧不上。
“因为本公主知道这些权贵子弟都长成什么德行,看了也是糟心。”祁灵萱深深叹气。“唯有一个能瞧得上几眼,但却是个花花肠子。”
蓝月知道公主说的是盛家二公子,盛怀启,听闻此人貌若潘安,只可惜朝三暮四。
“听闻盛家二公子还有一个兄长,名为盛怀安,公主要不瞧一眼?”
“不要,他已经娶了独孤氏。独孤氏妇人心性,心思深不见底,又整日喜欢沾酸吃醋。本宫若嫁过去就要跟她同住一个府邸,本宫才不要日日看着一个恶心的人。”
“且盛怀安之貌,还不至于让本宫降尊受屈。”
倏然,祁灵萱的杏眸一转,忙让蓝月不要跟了。
公主的命令,为奴为婢的又不好违背,蓝月很是头疼,望着宝安公主远去的背影,欲哭无泪:“可公主马上万寿宴就
要开席,若圣人见到您不在,会生气的”
*
沈浔余光未瞥身后鬼祟的影子,眸光黯淡。
一炷香前,他趁着夜色潜入皇城,又一掌劈晕了一位广华殿的内侍,穿其衣,冠乌帽,伪装内侍,混入其中。
皇城中内侍数以千计,很多内侍终身未曾打过照面,哪怕他不像慕朝般会画人皮,只要伪伪装得当,应也不至于暴露身份。
而眼下,事态出乎意料,他一路被人跟踪,尾随的贼人并不高明,步伐偏重,轻易就能被人觉察到,且也不会掩藏身形。
应是个女子。
沈浔琥珀色的眸子微眯,他最讨厌留下隐患。
还是趁早除去为好。
思及此,沈浔拐入人烟罕至的林荫小道上,甫一等那邵红的裙角飘至他的眼下。
沈浔攻势已备,出手之际又接着看清来人袖口处的联珠团窠纹时,顿时化杀招为行礼,“小人见过宝安公主。”
若是杀了公主,更会引火上身。
沈浔无奈暂收锋芒。
他说话的声音又轻又缓,祁灵萱听在耳中,心里竟然划过一片细细的痒意。
沈浔躬身,又将头埋得很低,藏于暗处,怕被人看清相貌。
谁料,他还对上一双极为灵动的杏眸,眸光华彩,没想到是祁灵萱也跟着俯下身子,仰着头瞧他。
“你是哪个宫里的?”
“小人是广华殿的。”
祁灵萱眼睛也不眨地打量着他:“你说谎,本宫从未见过你。”
“小人是今年新选入宫中的内侍。”
“你还是在说谎,你若真是宫中之人,本宫不可能不知道。”
“公主为何这么说?”
祁灵萱咽了咽口水,略有羞赧,“因为宫中所有长得还算好看的内侍皆在本宫的手下”
庆宫之人人尽皆知,永安公主好欣赏男。色,御前总管为投其所好皆会精挑细选模样尚可的人送去公主殿中,绝不会令沧海遗珠蒙尘。
沈浔眉心蹙了蹙,看着祁灵萱双颊酡红:“你是不是不知道你生得多好看?”
他确实不知,皮相而已,也从不在意,但头一次觉得皮相害他不浅,竟是如此肤浅的理由害他露出马脚。
“你生得这么好看,要真是宫中之人,早被本宫收入麾下了,还会放你在这做苦役吗”
祁灵萱问:“所以,你究竟是谁?”
“臣若说了,公主能替臣保密吗?”沈浔面孔暗含锋刃,出言试探。
“只要不危害父皇、母后及江山社稷,本宫发誓帮你守口如瓶。”祁灵萱嫣然一笑,“这是仅有我们两个人才能知道的秘密,是不是?”
“多谢公主。”沈浔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典狱令牌递给祁灵萱,温声道:“那么公主殿下请记好,臣乃是典狱三处的云衢司使,奉魏国公之令调查密案。”
话落,还不等祁灵萱开口,沈浔抛洒迷烟,齑粉如雾四散开来,祁灵萱两眼一黑,软在地上。
远在典狱的慕朝,忽得打了一个喷嚏隐隐有着不好的预感,又倏然一摸自己的腰带,发现令牌消失不见。
慕朝:定没好事
*
华灯初上,金銮中歌舞升平,文武百官面前的金丝楠木宴桌上皆陈设着玉盘金碗,珍馐美味香气袭人。
台上歌舞升平,舞女们在台上一挑一抖这飘飘如云的水仙袖。
台下琴声汩汩韵味,宫女们手持琉璃灯笼穿梭其中。
席间文武百官觥筹交错,互相敬酒,红晕上脸。
琼浆玉液的香味与花香交融,令人沉醉。
左相几杯薄酒下肚,似有些不胜酒力,以手撑额,似有哀叹:“果然是年老了,身子也跟着不爽利,怕是不能再饮。”
“左相这是说的哪里话?”众文臣连忙道不是,“你老定能百福至臻、洪福齐天。”
“老夫且出去透透气,诸位请继续吃酒。”左相心口微闷,颤颤握住拐杖而立,姜时愿见此,赶忙上去搀扶,道:“晚辈扶您出去。”
左相一怔,“老夫心领姜司使的好意,有内侍搀扶就成,姜司使还是留下来吃酒吧。”
他又拍着阿愿的手背,摇摇头:“初来参加寿宴,怎么只顾独自吃席?”
“老夫劝姜司使一句,虽然姜时愿任职典狱又掌一处,风光无限,无人敢不敬畏姜司使。但官场浮尘,莫学谢循承圣人赏识就蓑衣孤行,官场之上最重要的乃是人心,左右逢源、结交官员不是坏处。”
姜时愿低头:“晚辈知错。”
看着左相远去的背影,她心中微叹,由于燕王及她是罪臣姜家之女的缘故,满朝文武皆对她避之不及,她何必去自讨没趣。
也好,她如今心思烦乱也无暇应付,她默默夹了块蜜汁莲子放入口中,软糯入味,香甜可口,想想是沈浔会喜欢的口味
倏然,她听见身后两位官员正小声窃窃私语。
“看来传言是真的,太子殿下确得了不治之症。”
“何出此言?不是说太子在宫中的清道观修行,潜心为陛下及大庆国运祈福吗?”
“可是今日万寿宴如此重要的场合,太子仍未出席。”
流言真真假假,捕风捉影,姜时愿自然不会偏听偏信,但她却又想起一事。
听兄长曾夸赞道太子殿下谦逊温存,节俭自持,文官钦佩其德行,武将敬重其谋略,兼具睿智之远见。年仅二十,便被圣人册立为储君,辅佐朝政。兄长常说能有如此德才兼备之储君,实乃大汉万民之幸。
只不过,兄长却又欲言而止
姜淳哀叹:“希望太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兄长为何要说这话?
莫非,太子真患恶疾?!
正如两位官员所言,今日参见寿宴的皇子仅有礼王和燕王两人,不见太子。
祁政和祁鹤两位皇子落位于龙椅下首,二人视线交汇,祁鹤修长的手指搭在淡青色小盏上朝着祁鹤微微一笑,温润如玉,而祁鹤视而不见。
阿愿见此,莫名觉得这两兄弟间似有古怪。
倏然一道苍老洪亮的声音响起,“恭迎陛下盛驾。”
姜时愿跟着绯红官袍的文武百官伏跪而下,只见圣人身着金丝绣龙袍携着一女子步履从容地步入大殿,盛年之气,威严之气,皆在他的身上彰显,圣人端坐在龙椅宝座上,俯瞰群臣,微微颔首,身旁的掌事太监声音细锐:“平身。”
庆帝面容俊朗,握着女子的手,相视一笑。
此女未着朱红,遍身罗绮绣得也并非是金凤,应不是中宫皇后。
她的面容明艳,灿若芙蕖,檀朱点朱,典雅端庄,低眉敛目间,眸色间浮动着点点光辉。
好看,哪怕是阿愿活到如今,也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女子。
听闻贵妃明婌温柔贤淑,今圣眷正浓。
阿愿想,能让圣人如此视若珍宝的样子,此女应是高贵妃。
庆帝轻轻拂过明婌发髻间的珠花,明婌低头莞尔一笑,娇羞至极。庆帝亦是心头欢喜,牵起她的柔荑,对着群臣说道:“孤有两件喜事想和诸位爱卿分享。”
“一是,今年大庆风调雨顺,黎民同喜,今伏望神佛继续护佑庆国子民,诛恶莫干,年岁康宁。”
“二是,众卿皆知,孤膝下子嗣稀薄,日日礼佛,所求不得,而如今天佑大庆,高贵妃于三日前诊出喜脉,怀上了孤的血脉。”
群臣大喜:“陛下洪福齐天、福泽深厚,以衍万世。”
庆帝闻言大喜,遂令开宴。
歌舞升平,极具韶华。
欢声乐语,酒过三巡之后,一位绯衣舞女,罩着长长的面纱,手腕上套着银铃,玲玲作响,凌空飞到那绸带之上。
群臣百官的视线都为之吸引,少女踏着婆娑舞步,纤足轻点,宛若翩翩舞动的蝴蝶舞姿优美。
倏然,琴声直转急下,舞女的娇体随之越转越快,只教人眼花缭乱。
就在此时,舞女的飘然两袖间抖出两团紫色的烟雾,烟雾如黑云般席卷而来,顿时浓雾弥漫在整个金銮殿。
烟雾所触及之人,皆随着乐声倒下。
一闻云烟,姜时愿心头微窒,大感不妙,以烟袖捂住口鼻,忙道:“有毒,快快逃出去。”
百官仓皇逃窜,却不曾想金銮殿殿门死死封闭,尽管无数之人欲撞破而出,可殿门就如同沉重的青铜门般纹丝不动。
舞女声音柔媚至极:“今夜谁也逃不出这金銮殿,都得死!”
第86章
五彩绸缎上的舞女纤纤细腰,褶裙转得愈来愈快,摆动之间,源源不断挥散出浓浓毒气。
“这殿门怎得打不开!那妖女究竟施下了何等妖法?”
“烟雾有毒!小心!”
嘈嘈切切,人语纷乱,还有殿外无数禁军想要破门的兵戈之声。
“诸位,保持冷
静,重要的是衣袖捂住口鼻,切莫吸入毒烟,然后封住自己的迎香穴和天突穴,此法可以暂缓毒性的发作”
哪怕姜时愿极力撕扯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发出来,可文武百官、内侍宫女的仓皇逃窜声将姜时愿的声音压得已经几不可闻
姜时愿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人接一人倒地昏厥、口吐白沫,抬眼望去,唯有她一人还算清醒,但也快接近极限。
姜时愿捂着胸口,喘息软在地上,这毒甚是诡异,虽她的头脑暂时还算清晰,但四肢冰冷、麻木,仿佛丧失了所有知觉。
明知危险临近,却让人动弹不得,如坠入冰窟。
整个金銮殿浸日的紫雾之中,殿内之人出不去,而殿外的禁军也无法冲破殿门。
这殿门似话本中被仙人施下了禁制般坚如磐石,无论内外如何大力破除,皆纹丝不动,隔绝殿内殿外两个世界。
阿愿嘴唇也跟着抖了两下,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慢慢消散。
倏然,惊雷劈下,一阵寒风宛若尖锐的剑气直接将大雨撕开,一分为二,锐不可当地直冲着金銮殿而来。
一股强大的风力,从天降下,几乎要把殿外的百名禁军吹得人仰马翻。
风声愈大、雨势愈大,殿门也被风声吹打得如花般乱颤,不再牢不可破。
“天助!是天助!趁着天助,赶紧破门!”所有禁军信心倍增,一鼓作气,凝成一气继续破门,“三,二,一!”
唯有禁军御统李斯一脸严肃,感受着不平的风声雨势,心念着:这绝不是天意,而是剑意!
他望向高楼琼阁,青年的身影隐在密布的黑云之后,怕是金銮殿的殿门再不破,这身后的滚滚黑云即将携着风雨倾泻而下。
“砰”得一声,如雷贯耳,殿门终于被撞开。
舞女看到李斯的闯入更是大惊失色,低哑着嗓子:“这绝不可能这怎能可能!”
风雨破门而入,点点寒意渗进来。
一滴冷雨滴在姜时愿的额间,软睫微眨,朦胧睁开一道缝,她看见无数金丝软甲踏入金銮殿,她看着舞女和李斯厮杀起来
禁军的步伐大马金刀地从她略过,扶起圣人、嫔妃、以及百官
但却无人在意她的生死,无人留意一点仍卧在地上的她。
阿愿了然,虽无怨念,但有遗憾。
遗憾兄长的冤屈未能洗清,三七的死未能报仇,还有没能听见沈浔的回答。
兄长常说人临死之际会看见至亲之人来迎她一起前往九泉,这样黄泉路漫漫,便不会有人再留恋前世、一步三回,皆能放过过往,安赴来生。
所以,此时的她看见了抱着草药筐的三七,手执书卷的兄长,还有许久不曾梦见的阿耶他们都来接自己回家了,阿愿欣喜,慢慢阖上双眸。
“阿愿!”
这声音融雪玉碎,震得阿愿心口一紧。
一道玄衣轻裘缓带携着凄风寒雨闯入她即将消融的视线之中,她被拦腰抱出金銮殿,冷意袭来,而很快那股冷意却被遮挡,她揽入怀中,感受着他的温度
夜雨翻涌,风雨侵袭着两人,男子的浑身浸着水色,而他怀中的女子仍还安好,仿佛所有所有的雨似有敌意打在他一人的身上。
冰凉的手指抚摸上沈浔的脸颊,沈浔一怔,听着她气息虚弱:“阿浔阿浔。”
“没用的,我也学医多年,这毒诡异,我从未见过,怕是无人可解。”
滂沱雨势中,沈浔抱着姜时愿,声音几近破碎:“不行,阿愿你绝不能有事,绝对不能,我也绝不会让你死。”
“阿浔我不想再白费时间了,最后的时刻里我只想安安静静地躺在你的怀中看着你。”
风雨之中,此刻的沈浔如被折断双膝,敲碎脊骨,他无法呼吸,几乎窒息。
他失去了所有的冷静、理智,不敢想象失去阿愿的后果。
失去阿愿,“沈浔”此人的存在也就没有意义。
他是个无名无姓、没有回忆过往、没有情感的人,他一度找不到任何活着的价值,唯有阿愿的出现才给他的存在赋予了价值,他从以护着阿愿性命无虞、还报恩情活着。
后来他的还恩变成不可见人、不可被人知的爱意。
他变得也愈发疯狂,也愈发歇斯底里。
“不可以,我绝不会让你离开我。”
“就算天意让你死,我也会把你抢回来。”
一滴水落在阿愿的脸颊之上,她的软睫微颤,伸手抹去,才见指尖湿润。
这不是雨,方才的是冷的,而现在却带着温度。
阿愿声音愈发软了下来,轻轻拭去他的眼泪:“阿浔,我一直有一种感觉,无论我怎么努力向走近你,你都在避我、将我远远推开。”
“阿浔,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你什么时候才肯坦诚地告诉我?我只想求一个答案回答我,好不好,阿浔,不要再逃避我了。”
两人的目光在此刻相撞、交融,良久之后,沈浔哑着声:“阿愿,活下来,我会告诉你。”
姜时愿的身体愈发冰凉,气息奄奄,已入昏厥,如琉璃盏般轻轻一碰就碎,甚至已经没有丝毫时间留给他
夜色浓郁,沈浔抱着阿愿闯入典狱之中。
幽红残烛,庭柱陈旧而朱红漆退,晦暗深幽。
面若慈祥的观音双手禅坐,垂眼怜悯着两个相依的灵魂。
生死纠葛不断,理不断,情还乱,坏在两个不该动情的人却皆有了爱意。
陆不语、陆观棋闻讯而来,看姜时愿面色惨淡如霜,呼吸凝滞,脉搏空虚无力,再看其脉络青紫,毒气已然攻心。
怕是姜时愿一只脚已经迈入鬼门关
典狱的医官来来去去,皆对姜时愿身上诡异的毒束手无策,叹气摇头,就差明说准备后事。
沈浔全无以往的温和,眼神中全然杀伐之意:“你胆敢再说一遍?”
医官承受着盛怒,战战兢兢,身子几乎发软。
“沈司使,冷静,冷静。”此人的沈浔完全不受控制,连陆不语心里都怕,但还是强忍胆颤劝道。
沈浔冷冷抬眸,话含愠意:“典狱的医官不行,京城中还有其他医师。京中的医师不行,就去寻整个大庆的所有医师,一个一个都请来,总有一个能治好阿愿。”
“是是是是,我这就去请。”陆不语忙不迭说道,又被陆不语喊住:“沈司使,你这是在白费时间。”
“万岁宴上的所有人皆染此
毒,圣人也危在旦夕,就连太医院的医官们皆束手无策。“陆观棋尚还能理性分析道,“此毒非同寻常、闻所未闻,就算请了再多人也是无用,无人可解。”
话落,一息之内,沈浔已经临近陆观棋的身旁,扼着他的脖子,抵在墙壁上,“陆观棋,你说什么?”
陆观棋面色紫黑:“沈浔,你瞧你如今是什么样子?”
“暴戾、失控。”
“你少说两句,兄长!”陆不语在一旁提心吊胆。
而陆观棋依然不慌不忙地说道:“连你都不冷静,还有谁能救姜司使!”
他看着沈浔,一字一句:“冷静下来。”
陆观棋的话一下点醒了他,沈浔慢慢卸下自己的手劲,他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
沈浔想,陆观棋说得没错,此毒更似隐秘的杀招。
今夜万寿宴突生变故,圣人及百官皆凶险遇刺。那时他站在琉璃瓦上,清晰感觉自金銮殿中有一股极强的内力发散出来。若说他的内力如风,剑意势如破竹,那殿内之人的内力就好比席卷的乌云,压得人密不通风。
殿内之人以功力压制金銮殿所有殿门、格窗,让其宛如磐石般坚不可破,将大殿塑造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空间,让毒雾更好发散出来,确保在场之人皆能毙命。
若不是沈浔及时赶到,以剑气化解,怕是仅以禁军的实力,难以冲破殿内之人设下的屏障。
此人的功法霸道,甚至能说和沈浔不相上下。
所以,此人极有可能是四绝,诡异的毒也极有可能是‘他’亲手炼制的杀招。
怪不得就连太医院医官也束手无策,因为他们对四绝鲜有了解,更别提杀招。
沈浔凝息片刻,倏然抬眸:“我记得有一人仍关在十八狱中。”
“沈司使要找谁?”
“白无常。”
*
夜风呼啸而过,庙外的稀疏竹影随风摆动。
明明是寒冬,但白无常的额角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真是见了鬼了,好不容易被放了出来,结果抬头就见煞星!
他心里惧怕,皆因此煞星和魑张着极为相似的面容,越看越像,若不是早知魑已被暗河阁主杀死,他怕此时早就怕得走不动道。
白无常觑了一眼沈浔幽暗至极的面容,心里抖了一个哆嗦,转而看到面容较为温和的陆观棋,恭敬道:“陆大人好。”
陆观棋指着竹榻上的女子,道:“救她。”
白无常揉了揉眼睛,看清竹榻上的女子,差点一口啐了出来。
这不是当时害他被关进典狱的小贱人嘛!
真是前遇煞星又遇灾星,坐个牢也不安生。
沈浔冷冷发话:
“你胆敢再犹豫一息,我就剜了你的眼。”
“你胆敢说你救不活,我就让你人头分离。”
白无常心里咯噔一下,咽咽口水,正要搭脉,又听身后的煞星说道:“别拿你的脏手碰她,小心我躲了你的手。”
白无常:
陆不语看着沈浔紧蹙眉梢,却又不敢言。
陆观棋轻咳几声,再道:“沈司使,你要不先出去吧”
第87章
自沈浔被陆观棋请出后,白无常终于松下一口气能安心为姜时愿诊脉,脉刚一搭上,就听见几声细如蚊呐、几近轻微的声音,白无常回头朝着陆氏兄弟扫了一眼,陆氏兄弟却异口同声地说没有听见怪声。
白无常心念真是撞了鬼了,这声音怎得只有自己听到?那声音宛若鬼魅无影,吓得他冷汗淋漓。
倏然一只瘦弱无骨的手更是抓住他的衣袍,白无常直接破音喊救命,陆不语吼道:“喊什么喊,是姜司使。”
白无常这才回了心神,问道:“那声音呢?我方才还听到了鬼的声音。”
陆观棋来到榻边,俯下身,听着榻上之人喃喃轻语沈浔的姓名,还有那句始终重复的问题。
*
风吹叶落,檐角上悬挂的青铜铃泠泠梵音。
祠堂之中,莲花座上的金身佛像肃穆庄严,慈眉敛目地盯着蒲团之上的信徒。
男子望向佛像,折断他所有的傲慢和不敬之心,双膝下跪,双手合十。
他三拜于神,姿态几近谦卑,重重地俯身磕在冷砖之上。
青烟香雾了然。
为了阿愿,沈浔最终成了最虔诚的信徒,灵魂独对神佛,忏悔、求饶。
沈浔不敢以贡品、银钱相贿,更不敢以罪恶之身求神佛显灵开恩。
他只能求,求神佛不要以失去阿愿为代价来惩戒他。
第一拜。
“信徒沈浔,罪大恶极,无颜敬佛,但求神佛开恩,千罚万罚的谴罪还报在沈某之身就好,不要牵连阿愿。”
第二拜。
“罪人沈浔,愿堕入阿鼻地狱,受烈火焚身之痛,永世不得超生,只求神佛不要带走阿愿。”
第三拜。
“愿以我的命,换阿愿渡过难关,还请神佛垂怜、开恩。”
残红烛火的微光在佛像上摇曳一瞬,金身玉面的佛面闪了一闪。
祠堂之外,平静而温和的声音传来,陆观棋在风中站立,“陆某找了沈司使许久,没想到沈司使竟在祠堂求佛。”
“陆某原以为已观沈司使全貌,没想到司使总是这么出人意料。”
“陆某从来没想过沈司使竟然是求佛之人,有敬佛之心。”
不只陆观棋,就连沈浔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如此卑贱地跪在他一直轻视的天意面前,一遍遍跪求神佛开眼。
杀戮过重之人向不敬佛,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恶果。
因为杀戮,恶人早已没了向善之心,若非‘重活’一次,暂忘罪孽,遇见此间致臻致善之人,他竟也不知自己竟是如此向往干净
沈浔整个人被照在安宁纯净的月光中,敛开凤眸,他声音低哑,嘴唇颤抖:“你来,可是阿愿”
无非是死是活,两个答案,沈浔不敢问出口。
陆观棋说道:“放心,白无常已经将她医好,如今姜司使已经安然无事,只是人暂未醒来。阿弟陪伴在房间之中,沈司使不必担心。”
沈浔大喜,急于提步离开,却被陆观棋伸手拦下。
沈浔不解其意。
陆观棋就着沈浔身旁的蒲团而坐,叹着气,道:“你可知姜司使在沉睡之时一直在唤着你的名字,还有她在等一句回答。她就是靠着你还有那句没有等到的答案而强撑着活下来的。”
*
陆观棋:“所以,陆某来不只是想为沈司使报喜,更是想帮姜司使说几句话。”
沈浔淡然地垂眸:“你想说什么?”
“陆某有成人之美,想先帮姜司使问问答案。”陆观棋声音平和。
“我和阿愿之间的事情,与你无关。”沈浔冷言。
“那看来沈司使是打算继续口是心非到底了。”
“哪怕所有人都看出来你对姜司使的情意如此疯狂、如此偏执,你也依然能以恩情为掩护。”陆观棋叹道,“沈司使你这个人活得真拧巴。”
陆观棋呲道:“不仅拧巴,还愚蠢至极。”
沈浔冷冷瞥向他,只听着陆不语继续说道:“众人皆懂得及时行乐的道理,你却不懂。众人皆知自欺欺人的苦果,唯你不懂。情之所动,向来能驱使在理智之上,而你每次皆狠心斩断,有违人伦。”
“沈司使,情字一动,无非伤或喜。”
陆观棋道:“姜司使是靠你的意念而活下来的,你也分明承受不了失去她的后果,而如今却比那毒更狠,叫她心消。”
“人死莫过于心消,何苦让她心消,又何苦为难自己?”
“你在害她,更在害己。”
陆观棋往佛龛礼拜三次,欲转身离开之时,终于听到沈浔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动容:“如若是孽缘,及时斩断岂非更好,结缘不过是自寻苦果。”
“是福是孽,不是沈司使一人能决定的。你为
人,不是天,猜不透天意,也看不到你二人的结局。”
“你为人,就应活在当下,选择此时的走向。”
“如果,沈司使当真这么难以抉择的话,何不交给天意。”陆观棋蹲下来,在沈浔的眼前立着一枚铜板,“正面为缘,反面为孽,由天意来帮你们二人做决定。”
铜板高高被陆观棋抛起,旋转翻腾,迟迟不肯落下。
由铜面反射下来的光映在沈浔的眼中,倒叫他想起许多,比如他的一生都在身不由己,竟没有任何一刻由得他做决定,而今他和阿愿的未来也要交给天意决定。
“当啷”一声,铜板落入陆观棋的掌心之中,又瞬间被沈浔的手掌合上。
沈浔迎着陆不语的诧异缓缓抬头,声音清清冷冷:“不必看了,多谢陆案吏,沈某已有了答案。”
就在陆观棋抛出铜板的那一刻。
沈浔才发现他心中迸发而出的答案,是不加任何理智劝阻,是他内心最渴望的答案。
是他念起阿愿,不忍伤害的理由。
*
陆不语的手在姜时愿眼前挥了挥,见她没反应,急得去找白无常讨说法:“你究竟有没有把人医好,怎么人醒了还跟失了魂一样?”
“这小的也不知道啊,按理说毒素以被我独创的秘法排清,应当是没有问题才对。”
“什么叫应该?”陆不语吼道:“你这样叫我如何向兄长交代。”
白无常也跟着欲哭无泪:“别提你兄长了,还轮不到你兄长,沈浔就会把我卸成八块。”
姜时愿好似做了一场极为漫长的梦,她忆起了从前的许多过往,是从前的姜府里欢声笑语的日常。
梦里,阿耶拿着草花剪在修整文兰,兄长在池边洗砚,笑着看向扑蝴蝶的二人,道:“阿愿和三七多大个人了,都快到了出阁的年纪,还跟长不大似的。”
闻言阿愿一怔,望向正在陪自己捉蝴蝶的三七,喉咙哽咽,忽然反应过来:“三七,你怎么在这?为何会在姜府?”
三七茫然地看着阿愿止不住的眼泪,心疼道:“小姐,你怎么哭了,我是你的贴身丫鬟,我不在姜府,又该去哪?”她伸手握住阿愿的柔荑,阿耶和兄长亦走来来安抚她,用绢帕擦着她的眼泪,跟着回答道:“今这是咋了,竟多愁善感了起来。”
她揉着眼睛,心如刀割,半点也说不出话。
此刻的她应是快乐幸福,可她仍觉得残缺、不完美,止不住地流泪,仿佛忘记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人。
“好好的,哭什么,你这段时间愈发古怪了。”姜淳不疾不徐地拿来桂花糕,喂到阿愿的嘴边,“尝点甜的缓缓心情。”
看见桂花糕的一刹,阿愿忽然打了寒颤。
她也终于想起了被她遗忘的存在。
她也终于明白此刻的温存,只不过是黄粱一梦。
暮色四合,阿愿回头看见有人站在廊下,不远不近,默默地注视她,伸出一只手,声音依旧如此温柔:“阿愿,过来。”
她认出,是沈浔。
于是她从沉沦、缠绵中,挣扎清醒。
缓缓睁开眼眸。
看见竹榻上的人醒了,陆不语和白无常别提多高兴了,陆不语忙把她扶起,白无常则跟个祖宗一样供着,又诊脉又嘘寒问暖,问她感觉还有异常。
还不等姜时愿反应过来,倏然廊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而后有人推门而入。
青年长身玉立,眉目舒朗,却满目忧愁。
她认出,是沈浔。
但她的神思还尚未从梦境中抽丝剥茧出来,她分不出此人是现实中的沈浔,还是她虚幻而出的沈浔。
清淡夜色相随,她看着沈浔步步靠近她,男子夸大的手掌抚过她滑嫩如绸的皮肤,唤着她阿愿。
阿愿一怔,望向他,沈浔的黑眸含情,笑着看着她,眼里的浓情蜜意几乎是要把她烫伤。
如此不敛爱意,如此柔情缱绻,阿愿确定此人不是沈浔。
绝对不是!
倏然蜂腰一把被他揽过,她被迫靠在他的肩头,他的气息就凝在她的耳珠旁,一深一浅灼烫着她,又步步紧逼,不给她丝毫缓和的时间,追寻着她的朱唇而去。
姜时愿自觉仰头回应,两手轻轻环着沈浔的脖颈,轻柔而缠倦。
她从未想过梦境之中的沈浔如此肆意妄为,甚至可以说是不要脸,竟然当着众目睽睽的面想要亲她。
若是是梦,但也太真。
就跟现实一般,如此生动。
阿愿倏然惊醒,睁开眼眸,她亲眼看着正对着的陆不语红了脸,又紧接着被陆观棋遮住双眼。而白无常紧皱眉头叹道世风日下,又提醒道:“她才放醒,沈公子还是得收着点…”
她才觉这方才并非是一场别开生面的春。梦,盯着那三双,一遮、一躲、一怨的眼神,热气上脸,连忙推开沈浔。
吻意中断,沈浔亦是不爽,顺着阿愿的视线,一扫而过三人,差点摆明把碍事二字写在脸上。
他不会怪阿愿将他推开,只怪这三人害得阿愿将他推开。
眼风一扫,三人立马识趣而退。
阻碍已清。
沈浔欲吻她的唇,继续方才柔情。
但阿愿深深埋在他的颈侧,两颊绯红,深深喘息。
沈浔的心态到是不错,不让她亲,转而攻势,吻意沿着欺霜赛雪的肌肤亲下。一双柔荑覆握住他的手,
阿愿气息浮动,半侧着身,心急脸热,又因羞赧不知如何开口,只想借此按住沈浔,让他不要再有所动作,给她点时间适应。
她适应不了眼下的事实,更适应不了沈浔判若两人的转变。
沈浔却顺势牵起姜时愿的一双柔荑,吻意落了上去,黑眸藏情:“阿愿,我爱你,这是我迟来的回答。”
听到心念已久的答案,姜时愿双眸发酸,此刻所有的羞赧皆被欣喜替代,抛之脑后。
阿愿目光盈盈,扬起脸,唇瓣上皆是未凝的水色:“阿浔,你说什么?你能再说一遍吗?”
沈浔含笑,趁机再度俯身吻去,抵着她的唇瓣而言,嗓音之中夹杂着浓厚的情/欲。
“我见众生皆草木,唯有见你是春山。”【1】
“阿愿,我不要再骗自己,也不愿再瞒你,我爱你,真心可鉴。”
【1】选自唐—李益
第88章
也不知吻了多久,沈浔终于肯放开姜时愿,才让她从短暂的缺氧昏沉之中活了过来,瞧她双颊泛红,眸色盈盈,沈浔的眼底亦是欣喜。
粗粝的指尖抵在阿愿唇迹的红肿上。
沈浔心想,这是他留下的痕迹,艳浓、生彩、不可抹去。
人真是奇怪,未能得到之时,对着神女敬而远之,不敢有任何的轻蔑之意。而一旦你不再伏跪在她的身下,不再是只能触及她的脚踝,骨子里的贪。念和欲。念就会滋生四起。
你不再甘愿望而不可及,你希望占有、是狠戾地占有,希望她的身上遍布你存在的痕迹。你厌倦仰视,反而折翼、将她拉下神台,倾压在你的身。下,痴痴地唤着她,求她渡你,求她的目光永远只在你一人身上,求她接纳你的全部,求她与你融为一。体,巫山云雨。
姜时愿的脸热如火烧,浮浮沉沉着羞赧,她带着一丝柔顺看向沈浔。
她觉得沈浔变了,从前的他君子端方、对她克制顺从,而方才他的偏执、霸道,不顾她的难受,索吻、交。缠、啃咬。
哪怕她不想让沈浔在她颈侧留下痕迹,他也不听,更似与她作对,扼住她阻拦的皓腕扣在腰后,对着她在意的地方遍遍吸吮、留痕,直至她无奈妥协,溺在他的怀中,默默接受着他的侵。占。
阿愿第一次在吻中体会到濒死之感,也第一次感受到沈浔在这段关系之中的掌控。
袒露爱意后的沈浔似变了一个人。
阿愿想:
难不成,眼前的沈浔才是真实的他,是不加任何遮掩、修饰,最纯正的底色。
阿愿带着一丝柔顺,看向沈浔,呐呐道:“阿浔,这才是真正的你吗?”
“阿愿不喜欢这样的我吗?”沈浔眸光稍暗。
她看着沈浔眼里茫然无措,犹同困兽般的眼神,再搭上他清俊舒朗的模样,倒更显可怜,倒衬得她才是那狠心负情之人。
阿愿心头微涩,连忙去握住他的手,忙不迭解释道不是的。
沈浔方才在她面前卸下心防,从重重紧锁的壳子中脱壳,她也才刚刚真正触碰到他,最真实的他,又怎舍得让他再退避入壳。
她是从繁文缛节里养大的,向往诗词歌赋中含蓄的爱意,所以讨厌赤。裸的爱意,觉得世人将爱。意总是体现在酣畅露骨的情。事是不堪、羞耻、粗鄙的。
可她如今遇见沈浔,却慢慢懂了,她也开始向往是像情
事般不着寸。缕、坦。诚相见的爱意。
她不想始终与沈浔隔着一层纱,她想拨云见日、看清他身上的疮痍,她希望沈浔能毫无顾忌地求她舔舐他的丑陋,哪怕是这过程粗鲁的、是被强。迫的。
姜时愿想渡他,她想靠近他,她想真正地爱他。
阿愿生怕受伤,起身,轻捧着他的脸,轻柔的温意在他的额间,翠绿的耳珥也跟着戳碰在他的鼻尖,如羽毛轻落,细语呢喃:“阿浔,相信我,我对你的爱意不似琉璃盏般脆弱易碎。”
“我可以接受你的全部,你的所有。”阿愿说得真诚,双眼微红如兔,“包容你,接纳你。”
沈浔弯起琥珀色的眸子,低语:“阿愿,说的可是真的?”
姜时愿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但还是真诚答道:“自然,我不打诳语。”
沈浔含笑按住阿愿的腰,嗓音低哑:“阿愿身子方好,此事不急,虚得才从长计议。”
姜时愿:
*
姜时愿方被医好,陆观棋就探听到消息,万寿宴中群臣及圣人遇刺,如今圣人生死不明,群臣遭难,贼人舞女虽在禁军围剿之下畏罪自杀,可皇城之中动荡大难,无人主持局势。
若非事态紧急,他也绝不会打搅姜时愿二人,召集两人前往庭中商议。
姜时愿来前曾在脖颈上敷上一层细细的粉,遮去点点红痕,可这红梅之色又哪是能轻易掩盖的,她又围上一层米黄撒花云肩。
她本就脸热未消,又因着暖厚的狐毛,更加燥热,额间沁出细密汗珠,她只能不停拿着绢帕揩汗。
陆不语甚至不解,“姜司使身子没好全吧,这里本就烧有地炕,堂中更有掐丝珐琅火盆,按理说应该不冷的,真是难为你。”
他怜惜亦心疼,嘱咐人再递来一个手炉给姜时愿,姜时愿蹙眉接下,淡淡说了句:“谢谢。”
陆不语笑道:“你我现在乃是平级,何必如此客气。”
沈浔暗笑,谁料姜时愿敏锐捕捉到,眼神又娇又嗔,沈浔只得接过,表面还算圆滑:“为夫手冷,夫人借我暖暖。”
闹剧结束,姜时愿赶紧切入正题,想起今夜灾变:“陆案吏,可有查清那名舞女的身份?”
陆观棋:“舞女畏罪自杀,线索已断,禁军后去搜寻她所住的宫殿,发现她的宫籍、身份皆是伪造的,盗用的乃是清平县铁匠之女烟儿的身份。而真正的烟儿已于十年前消声觅迹、下落不明,其父苦寻未果,一条白汗巾上吊自缢,了断此生。”
陆不语唏嘘,大致也推断出来,烟儿乃舞女所杀,后冒名顶替潜入皇城之中蛰伏十年,只为在今朝动手。
他又问道:“那岂不是没人知道舞女真实的身份?”
“不。”姜时愿开口,“我觉得有一人会给我们答案。”
陆观棋答道,“看来姜司使跟陆某想的乃是同一个人,陆某早已把他请过来了。”
沈浔眸色稍黯,紧接着看到白无常战战兢兢地走到他们的眼前,眼神冷锋一扫,白无常心里就一个咯噔,手心都沁出冷汗。
姜时愿亦感觉到了白无常的不自在,顺着他飘忽的视线不解地看向沈浔,沈浔的狠厉倏然已收,只剩温润,问道:“阿愿,怎么了?”
“没什么”姜时愿答道,她不知为何总觉得白无常极为害怕沈浔他对沈浔的恐惧远远凌驾于她和陆氏兄弟之上。
姜时愿朝白无常福了福身,言语充满感激:“我身中剧毒,幸得白掌柜医术高超,出手相救,我在此谢过。”
“举手之劳,大人不必挂怀。”白无常暗暗呲道,谢恩有什么,光作面子,有本事赶紧放他出去。
“我想请教白掌柜,我中的是什么毒?”
“普普通通的毒而已。”
“普普通通?”姜时愿话锋一转:“那为何我闻所未闻,连京中御医也一筹莫展,偏偏只有白掌柜会解?”
白无常暗暗咬牙,正中圈套。
“你早就认识此毒,并且极为熟悉,所以才能极快地救我出鬼门关,那不成你就是那制毒之人?”
姜时愿话音温柔又淡,却让白无常冷汗淋漓。
白无常不敢说话
“你既通蛊,又懂毒,难不成你是暗河的人?”姜时愿问道。
暗河善养蛊毒,而白无常又精通于此,故而她有此有猜测。
白无常大汗淋漓,心虚之状不断地往外冒,又听陆不语开口威胁道:“白无常你若不肯开口,典狱有的是法子让你吐真言。”
白无常赶紧求饶:“别别别,小的都说,小的不算是暗河之人,只是曾经被暗河掳去,被在暗无天日的密室之中,帮其养蛊。”他将曾经在沈浔面前说过的说辞又照搬了过来,一五一十解释到。
然后,他又补充了些:“这毒不是我炼制的,只是小的曾有幸见过,钻研过其中奥妙,故而能够解开。”
“你从哪里见过?”陆观棋问。
白无常:“这毒名叫虞美人,乃是四绝之一,魅,独属于魅的杀招。”
姜时愿错愕,忽然想起魉曾说过,魅藏身于京城之中,但没想到她已不知不觉潜入皇宫之中。
“杀招?”陆观棋蹙眉。
“是,因为魅用的乃是世人所不会的烟毒。”
“烟毒?”
“大人有所不知,毒也分高下,斟酒、药毒就是下九流,比如斟酒需要人饮才会中毒,而药毒需要以箭矢或者刀剑为媒介,割破皮肉才能使人中毒。”
“而比这些更为高明、狠辣的乃是烟毒,烟毒一散,无需费劲心思下毒或寻媒介,在场之人皆会中毒。如何厉害的手段,如何不是杀招?”
陆不语久久不能回神,叹道四绝杀手果然名不虚传。
“这烟毒世间仅魅一人会。”白无常道。
陆不语接到:“这么说,舞女的真实身份就是魅?”
“不能盖棺而定。”陆观棋做事严谨,容不得任何纰漏,看向白无常说道:“以防万一,我需要你辨别舞女的尸体,你去认尸,辨别她是不是魅?”
“我的不曾见过魅。”白无常面露难色,如实说道。
“为何?”陆不语问。
“四绝向来独来独往、神秘莫测,没人见过真容。”
白无常的话中半真半假,四绝乃是绝顶杀手及刺客,一直是暗河阁主握在手中的底牌,怎会轻易暴露身份?他当年虽被困在暗河,却始终只闻四绝的名号,不见其人。
不过,这也不准确他是见过其中一人的
魑死前他见过一次,死后见过他的尸体。
白无常的余光暗瞄沈浔,如今他在典狱手上,想要自由,必须立功。
比如,眼下他就有一条至关重要的线索:四绝之一的魑和沈浔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容。
反正真正的魑已被暗河阁主杀死,沈浔又不是魑,他何必对个纸老虎提心吊胆,还不如交出线索,获得自由身。
白无常乃是奸诈之人,问道:“我若说出重要线索,你们能允我什么好处?”
话落,沈浔的视线相逢,握住扶椅把手的骨节微微泛白,可面上依然沉着且镇静。虽然他很清楚白无常即将要把他供出来,但此刻若乱了方寸,岂不是做贼心虚、不打自招。
他得想办法让白无常闭嘴。
“看你提供的线索价值,若是价值重大,典狱会许你自由身。”沈浔冷冷开口,姜时愿刚欲出声说此事不妥,又被沈浔打断。
沈浔站在白无常的面前,蹲下,眸色深深:“或许,人与人之间缘分微妙,或许白掌柜曾在暗河见过四绝,只不过,你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是四绝罢了。”
白无常道:“沈公子什么意思?”
“我给白掌柜看几张画卷,你来认人。”沈浔道。
沈浔先是缓缓展开一幅卷轴,递到白无常的面前,画像男子一半清隽,一半丑陋,看得白无常摸不着头脑,问道:“沈公子给我看这丑八怪干什么?”
“这是四绝之一的魉。”姜时愿道。
白无常后知后觉,道:“那小的确是从未见过。”
“不急,还有一位乃是四绝之一的魑,想让白掌柜认认。”沈浔眸色深幽,笑道。
哈?白无常不知道沈浔何意,不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吗。
紧接着,沈浔缓缓拿出另外一幅卷轴,轻描淡写地指着画卷中的顾辞,说道:“此人是魑,你曾见过吗?”
白无常双眸圆瞪,就差把怎么可能说出口,又觑见沈浔的表情,感觉其中定有深意。
他小心试探道,看向姜时愿和陆氏兄弟道:“这人是魑,诸位确定吗?”
虽不想承认,但就是事实。陆不语答道:“是。”
“你们如何认定?”白无常问。
陆观棋将天外天的案件详细一五一十说于白无常,说顾辞是魑的身份是在天外天的密室中被发现的,以及顾辞是被魉一针毙命。
白无常心中七上八下,思绪烦乱,他想不明白。
第一、他很确定顾辞绝不是魑,那么魑的画卷又是被谁给调包的?
第二、魑真的死了吗?如果七年前他真的死在暗河阁主的手上,那么魉和蒋县丞为何要精心布置一场杀宴,聚集上百名顶级杀手?还有,灭天外天满楼的人又是谁?
除了魑,他想不出还有谁能拥有如此恐怖的实力。
等等,他又忽然想起沈浔曾在暗牢中密见过他,那时沈浔询问过他“有没有一种蛊,可以让他忘却记忆?”
等等,沈浔为何要问他这个问题?
等等,仿佛一切碎片在白无常脑海中窜成线。
被暗河阁主杀死的魑,和魑长得极为相似的沈浔,以及沈浔猜不透的问题。
白无常倏然茅塞顿开。
会不会有一种可能,魑真的没有死。
有没有可能?七年前,暗河阁主当时并没有对这个叛徒真正下杀手。
白无常想,或许阁主痛惜魑的一身武艺,更痛惜魑不能为自己所用。于是他利用魑体内的血滴蛊,抹去他的记忆,重新一点点再度打磨,想要让魑再复成为自己的刀
所以,他留了魑一条命。
于是魑活了下来,但是没有了记忆。
白无常眼睛眯了又眯,等着沈浔,确认了最后的答案:魑活了下来,没有记忆,成为了沈浔。
姜时愿敏锐察觉到白无常的反常,忙问道:“你为何要问这么多关于魑的事情?”
“你是不是也觉得其中有问题,到底哪有问题?”
白无常越过姜时愿的倩影,余光轻瞄沈浔,沈浔微微挑眉,仿佛胜券在握。
他彻底想明白了,沈浔在故意点他,让他意识到魑没有死,并且魑就是他。
毫无疑问,沈浔赢了。
白无常笑着朝姜时愿打着马虎眼:“小的也不认识魑,只是听见魑的名号,有些好奇罢了,原以为是个奇丑无比的人,没想到如此清隽。”
该问的话,已经问完了,其余的白无常咬死不开口。
白无常口中再无线索,只能将解毒之法告诉姜时愿,姜时愿得知方法,念及圣人危在旦夕,不容犹豫,立马和陆观棋和陆不语等人动身赶往皇宫之中。
祠堂只剩两人,一跪一立。
白无常笑意勉强:“或许我早该意识到的,世上哪有如此相似之人。你应该也猜出来了吧,暗河阁主给你下了血滴蛊,使你忘却记忆,你会慢慢地沦为一个废人。”
沈浔饮茶,放低了声音,淡淡地嗯了一声。
白无常跪在地上,又想起被关在暗河的往事。
*
落叶纷飞,严寒三尺。
白无常缩在干絮之中瑟瑟发抖,嘴里怨道这个鬼地方到底如何才能逃出去,但他也深知这里是暗河,内外都圈养着绝世高手,凭他这副孱弱的身子如何能出去得去。
正这么想着,两个影子飘到照壁之上,男子肩宽腰窄,女子更是婀娜多姿。
白无常竖着耳朵听见一声酥软到骨子的声音:“魑,阁主不允许我们私见养蛊之人,你最近倒怎么了,屡屡顶撞阁主不说,今夜更是要做违禁之事。”
女子更是抱住男子,声泪俱下:“求你,不要违抗阁主,我们好好的在一起,不好吗?魑”
“你若不喜欢暗河,厌倦杀戮。我便陪你一起走,浪迹天涯。我只要你,其余我什么都不顾。以你和我二人的实力,拼死一搏,是有可能逃离这里的。”
男子无动于衷,话音很冷:“我们逃不掉的”
女子很是不解,“什么意思?”
白无常见到那男影无情甩开女影的手。
月色泠泠,雨声簌簌。
然后男子慢慢走到他的眼前,清冷的月光也一点点映亮他深邃的眉眼,他长身玉立,神色冷冷。
那眼神就似林里潜伏的虎兽,盯得白无常冷汗淋漓,他问:“大人有何贵干?”
男子声音冷得似淬了冰般冷漠无情,直问:“我来寻一个答案,你看出我的体内有没有被人种下过蛊虫?”
男子提出交易,答应他放他回去,白无常自然接受,探其脉,查出他的体内早就被人种下血滴蛊。
话毕,他看见男子轻轻阖上双眼,控制着自己的呼吸,深深浅浅,浮动的喉结一下一下滑动,似要许多情绪咽下。月光浮在他的脸上,映亮他眼角的泪痕
*
白无常帮着沈浔回忆往事,却见沈浔眉头紧锁,心念道:完了,不会戳他伤心事了吧
毕竟,他那时闻及体内有蛊,失望落泪。
白无常刚想出声安慰,就听见沈浔浓重开口:“你的意思是,我曾经和阿愿以外的女子不清不过?”
第89章
雕栏画栋之间,帷幔低垂,寝殿内的烛光明明灭灭昏暗不清。
宣政殿内俱是掩声哭泣的声音,御医垂眸在旁,嫔妃及内侍已经开始哭丧,祁灵萱趴在庆帝的身上,双眸满是欲坠未坠的泪水:“哭什么哭!真是晦气,父皇还没薨,你们一个个倒先开始哭了,咒谁呢!”
祁钰对着只会谢罪的御医们,呵斥道:“你们食君俸禄,自以为医术无双,可如今告诉本宫父皇的毒解不开?可见你们皆是蛇蛇硕言,出自口矣。”
“太子殿下赎罪,臣等无用。”
僵局之时,一个内侍并无传召,慌张跑来告诉祁钰圣人有救了,祁钰大喜,遂将人请进来,只见一名女子只着素衣,折步以微腰款款出现在祁钰的眼前,并表明身份、点明来意。
祁钰倒是有些不信:“姜司使当真有办法救圣人?”
姜时愿轻应,并提笔墨将白无常所教的法子写下,教给御医们过目,其中一名御医见之大怒,这草方上的医法诡异非凡,闻所未闻,比以毒攻毒还要凶险百倍,断不能轻信。
御医:“此法子阴险歹毒,你安得是何居心?我记起来了,你是姜家之女,罪臣姜淳的胞妹,你和兄长起了一样狠毒的心思,想要谋害圣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纷纷侧目,那些怀疑和怨怼的目光如同针一般扎在姜时愿的心上,她无力辩驳,只道:“我也参加了万寿宴,也身中了和陛下一样的毒,如今我能安好无恙,就说明此法有用。此法虽是凶险,但还请太子殿下信臣女,臣女绝不敢谋害圣上。”
“殿
下不可轻信啊。”
祁钰看着姜时愿,略有沉思,后道:“本宫相信姜司使,但是圣人和百官若有万一,拿你试问。”
皇命在上,御医只好按着姜时愿给的法子且试,一炷香的时间后,圣人转危为安,众人抹着眼泪喜笑颜开。只不过此法伤本,圣人须得静养,只留几位比较心细的嫔妃留下侍疾,其余人全部退出宣政殿之外。
圣人卧病,朝中大小职务交由太子祁钰暂代。
常服侍在祁钰身边的内侍奉其令,将姜时愿带到东宫问事,除了姜时愿外,还有禁军御统李斯。
她抵达时,李斯正在与太子禀明万寿宴案情,祁钰闻言将手中墨纸撕了个粉碎,一脸铁青:“意思说,你并没有查到此女的身份,也不知此女究竟是否有同党潜伏在京?”
“太子殿下是臣无能。”
如今舞女已死,案件陷入僵局。
祁钰扶额,叹道:“罢了,若是阿循在就好了。”
办案缉凶并不是李斯的长处,只可惜如今魏国公不在京中,虽已传信知会京中事变,但谢循少说快马加鞭赶来也要半月,此案迫在眉睫,可等不了这么久。
阿愿闻言,脸色微微有些难看。
阿循?听这称呼亲昵,看来谢循和太子私交不错?
祁钰见姜时愿来了,收起眼中戾色,直抒胸臆:“姜司使你是最了解此毒,又是参加过万寿宴的人?对于此案,你有什么看法?”
姜时愿闻言将方才在典狱推断的一切,告之祁政,祁政和李斯皆是惧色。
“四绝?四绝竟然已经混入皇城之中。”李斯面色焦急,思索今夜形势,跟道:“难怪此毒凶险异常,难怪金銮殿殿门迟迟久攻不破,原来对手竟是四绝。”
祁钰亦是追问:“按姜司使所言,所以,舞女就是四绝之一的魅”
姜时愿如实答道:“不敢妄下定论,还需证据佐实。”
“若本宫将万寿宴一案全权交给姜司使负责,姜司使有心侦破此案吗?”祁政问。
祁政见她犹豫,拧着秀眉,问道:“怎么?姜司使不愿?”
“如果臣女侦破此案,可否向殿下及陛下讨个恩典?”姜时愿抬起眼眸。
姜时愿话说得太过突兀,惹得李斯惊在原地,他倒是知道姜时愿是安得什么狼子野心,没想到还敢以此邀功威胁殿下。
祁钰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黑眸深沉,过了很久,微妙地勾起唇角。
他扶起仍跪在地上的姜时愿,恩威并施:“姜司使,本宫只提点你一次,你为臣子,本宫为君。你只有侦破此案,才能和本宫谈条件,懂了吗?”
他的语气温和,姜时愿却听出了储君威严,皇恩在上,姜时愿只能应下。
退出东宫之后,姜时愿在云街小道旁的小铺子中点了一碗馄饨。
店家问她是否喜吃香菜,阿愿心不在焉,随意敷衍,等到那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端上来之后,见汤面上满是葱绿,便已没有胃口下咽。奈何腹中饥肠辘辘,只能浅尝了几口汤水,青葱的香味钻入她的鼻腔,竟多少有些提神醒脑之效。
姜时愿理清了许多事情,比如太子祁钰和谢循应私交非浅,若非魏国公如今不在宫中,此案祁钰应不会交给她。她算着谢循还有半月才能赶到京中,若谢循到京,此案就会由她的手上移交到谢循之手。
此形势,对她不利。
她若侦破此案,必受嘉奖,少则加官进爵,权势更甚,对她益处颇多;若是更大的恩赏,或许可以借此功劳,让圣人开恩重启对兄长之案的调查。
所以,此案她说什么都不能交给谢循,必须赶在谢循回京之前侦破。
陆观棋等人原先在朱雀门时与姜时愿分道扬镳,她去宣政殿救圣人,而陆氏兄弟则去救百官。如今事情已妥善解决,遂在御道上相会共同返回典狱。
回到典狱时,只见李斯已经率先把舞女的尸体运至典狱的验尸房处,道:“烦请姜司使侦破此案,若需帮助,知会下官即可。”
姜时愿心领好意,福身谢过,而后一头扎进验尸房中。
点烛火、勘验尸体,她一一禀明舞女尸体的异状,苏言提笔低头记着。勘验之时,为求准确无虞,总是她说一句、苏言重复一遍。但此时,苏言倏然没了声。
姜时愿在抬头之时,不见苏言的影,只见沈浔手执笔墨,端坐在案首前,眉眼清华从容地看着她,自朗月清风般的姿态,轻轻说道:“怎么了?看见我了,阿愿怎么愣神了?难不成是我分了阿愿的心神?”
姜时愿微微有些脸热,沈浔佯装要走换苏言而来,谁料衣角轻轻被人拉住。
他低头看着阿愿略带羞赧的神情,耳珠泛红,满面羞云。这份含羞带怯的姿态唯他才能看到,他便抑制不住心中的欣喜,偏他面上还如往常,反得寸进尺,故意捅破这层纸窗:“阿愿为何拉住我?”
他颀长的身影落在姜时愿的脸上,她的脸上光影骤暗。
沈浔靠得极近,额间相抵,声音也放柔和了:“阿愿为何拉我?是想让我留下来吗?”
姜时愿羞赧地低下头,权当默认,“我想你留下来陪我。”
“好。”沈浔极快回答,眉开眼笑。
“并,分析案情。”姜时愿接话。
沈浔的神情瞬间如星河坠入浓郁的夜色之间,不见丝毫星光,话中多了一丝讪味,“留我下来,只是为了查案?”
“也是如今阿愿执掌典狱一处,是我的上官,上官对下臣的命令,我自然不得不听。”他又自圆其说,重新坐回条案前,以手撑颌,百无聊赖地举着手中的验尸状,“君臣有别,沈某应当谨记,尊别有别,先君臣,后夫妻。”
沈浔故意将夫妻二词咬得轻绵缱绻。
姜时愿都不曾想沈浔还能说出如此沾酸吃醋的话,微微脸热,背过身去,看似在验舞女的尸体,实则只是呆呆地站在尸台边,朱唇微抿,双手微攥,不知心中在纠结何事,脸上的缬晕已经偷偷蔓延至脖颈,脖颈和手腕处呈现出不一样的白。
沈浔舔着狼毫的笔墨,挽起长袖,默声等着阿愿开口。
等来的却不是尸状,而是一声微乎其微、只讲给他一人听的“夫君。”
夫君。
这是阿愿第一次唤他。
那一声夫君酥软如骨,如潺潺流水,清越入耳,又俱带浓情蜜意。
沈浔动作微动,心中燥意霎时荡然无存,低首暗笑,声音清亮:“夫人,请讲。”
听见沈浔这一声,姜时愿的面色愈发红了,烛火映得她的脸颊红如硕果。
烛火摇摇曳曳,也不知过了多久,姜时愿方才调整好心态,继续埋首在舞女的尸体上。
舞女白皙如瓷的脖颈上有着一道短短的、锋利入骨的刀痕,如李斯所言差别无二,舞女是自杀而死。李斯说,当时他与舞女匆匆过了数招,可奇怪在,过招时舞女频频占上风,可忽然不知为何舞女从腰间掏出一把小短刃,直接扎入自己的脖颈。
匕首准确无疑刺入动脉,必死无疑,故而御医无法救治,只能含恨看着她带着诸多的秘密死去。
李斯曾与她说,舞女武功高超,就连他也不是她的对手。
姜时愿歪着头,看着舞女的尸首沉思:“舞女用的毒乃是烟毒虞美人,白无常说世人会用烟毒的仅仅只有魅一人。”
“所以舞女的真实身份应当就是魅。”沈浔笑道。
姜时愿略略蹙眉,道:“如果真是如此,这一切仿佛有些太简单了”
“或许是阿愿将事情想得过于复杂了?”
“我只是觉得魅千辛万苦地潜伏入皇宫,历经万苦,就这么直接在万寿宴暴露身份是不是有些过于草率了而且舞女与李斯过招的时候用的乃是绸缎为武器,并非是她最擅长的毒?”
“阿浔,你不觉得吗?”
姜时愿抬眸看向他,以往沈浔心细如发,如有一双鹰隼般的利眼对任何细节锱铢必较,故而阿愿希望与他深探此点,弄清疑云。
沈浔皮笑肉不笑,语气依然温润,答道:“阿愿单凭直觉可不能用来断案,不是吗?”
“是得有证据。”
姜时愿蹲下身子,目光细细地舞女的鬓发一扫至脚踝,倏然,目光在她的指尖愣了稍许。
倏然,抬起舞女有些发紫带青的指尖,惊讶道:“阿浔,你看,这是中毒之症。”
“我记得白无常曾经说过,魅会烟毒,又是百毒不侵之体,故而才成为四绝之一。而舞女却中毒了,说明她不是魅,真正的魅另有其人。”姜时愿惊喜于自己的发现,兴奋转身,却发现沈浔神色冷冷坐在案前,手中笔墨已经在宣纸上晕染成圈却不自知。
“怎么了,阿浔?”
沈浔倏然回过神来,回到水盆前净手,水声在他指尖滑动得清朗,背影孤单伶俜。
他垂下眼眸:“没什么,阿愿聪慧。”
第90章
黑夜浓黑成了墨。
验尸房乃阴气汇集之地,多阴凉,加之正值寒冬,即便姜时愿已经裹上雪披,还是抵不住寒意,一验尸结束,姜时愿去了耳房,褪去鞋袜,洗去一身铅华和尸臭味,她泡在木桶里,白雾丝丝缕缕浮在她的脸上,这才缓缓叹出一口气。
姜时愿好似泡了许久,久到手掌都变得浮囊,这才湿着头发离开耳房。
幽香浮动,浓淡正中,姜时愿边用白巾擦拭着墨发上的水滴,倏然盈盈眼眸一抬,觑见沈浔正在厢房内为她收拾床褥,仔细地抚平每一处的褶皱,听见声响,沈浔倏然回身,看见阿愿时微微一怔,目光凝住,片刻之后,才微微侧目。
因为刚出浴的缘故,姜时愿身上只是单单披了件乳。白的软春衫,可惜料子过于轻薄,竟透出里面松霜绿的抹胸,翠得宛若春笋一般,加之她微微泛粉的皮肤,更似夏莲一般清落高洁。
姜时愿鬓发还散乱着,顺着他的目光下移,一滴水珠儿也顺着下颌落下,顺着滑嫩、细致的粉白肌肤一路延伸,最终消瞬在绿意之中。
也终于知道沈浔方才在看什么,微微红了脸,赶快躲进碧纱橱后再罩了件外衫,这才慢悠悠地出来。
姜时愿方一出来,一股清淡的冷梅香就朝着她逼近,侵占她所有的感官,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涌上心头。
沈浔与她近在咫尺,他轻轻撩过她鬓角的发丝,极含爱意,温润似水:“阿愿,你头发还湿着,我帮你擦干吧。”
“不劳烦你”阿愿刚想拒绝,又紧接着被沈浔堵回去:“阿愿这也要与我客气,不就是生分了,我是你的夫君,还是说阿愿不想与我呆在一起”
“没。”姜时愿呐呐答道,乖乖将手中的帕巾递到他的手上。
两人坐在床沿旁,背拥而坐,昏黄的铜镜中倒映出男子用帕巾细细擦干女子发丝上的每一处湿润,而后五指划过她齐腰的墨发,脸上笑意更甚。
阿愿感觉到她的一截头发被他绕在指尖,一圈又一圈,一股痒意攀上她的头皮,酥软了四肢。
姜时愿的心也跟着沈浔轻柔的动作开始惴惴不安,倏然心中一动,想到沈浔一直与自己分房而睡,今夜为何会出现在自己的厢房之中,难不成他想与自己同枕而卧?
同枕而卧吗她好似还没有做好准备她还没好好研究过余桃给她的册子
再说皇城事变,要事首位,她怎么有心情与沈浔同游巫山云雨?
不成,不成,最最最最关键的,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沈浔那儿的狰狞之状。
这更不成了她不愿直视,也无力承受
姜时愿越想心中越是七上八下,越发想打破这暧昧的氛围,问到:“阿浔,我还没来得及问你,昨夜你为何会出现在万寿宴上?为何穿的还是太监的服饰?还有,你是如何突破禁军驻守的朱雀关从而混进皇城的呢?”
沈浔手略有燥意地从她发丝间一滑到底,若不是阿愿背对她而坐,恐怕就能看见他如今面色凝固如墨。
如果混入禁军森严的皇宫?如何打晕内侍,从而换上他的衣服?还有,如何会出现在万寿宴上?
一切疑问都将矛头指向一处,从而暴露着他会武功的事实
沈浔嘴边忍不住擒起一个笑容,阿愿越发明察善断,也愈发难以糊弄。
“阿浔”听他迟迟没有回应,姜时愿回头看他,哪想沈浔直接将干巾蒙在她的头上,温柔地替她擦着头发,姜时愿的声音闷闷地传来:“阿浔,你为何不回答我?”
“因为阿愿,如今我没心思想这件事情。”沈浔半真半假,语气暧昧,“从洛阳开始我便如鱼渴水。”
姜时愿茫然抬眼。
沈浔笑着,撰着她的手摸上自己的胸膛,去摸自己笃笃的心跳,一贯清越的声音中掺杂了一丝情动,气息愈发交织,“阿愿,今夜我可以留下来吗?如果可以的话,漫漫长夜,我想也可以慢慢解释。”
姜时愿霎时玉面羞红,话都说不利索了,寻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胡乱应付过去:“阿浔我觉得眼下庆国危难,奸细还藏匿在宫中,存亡之秋,我们只不能顾着自己潇洒。而且我我我明日还要进宫”她哀求地看着沈浔,希望他是个明事理的。
沈浔笑了,是很舒朗的笑。
“阿愿惯会拿官话搪塞我,以家国大义压我,若我不从,轻者是个没心没肺的小人,重者是个怀有祸心的奸臣。”
“我不是这个意思!”姜时愿越描越黑。
“罢了。”沈浔终于松开了阿愿,略带失意。
姜时愿羞赧地抵在沈浔宽厚的背部,柔声道:“我是说来日方长。”
“好。”沈浔唇角围微勾。
姜时愿不敢再提了,任何一个字都不敢多说,全程如个垂耳的怀兔儿端坐在沈浔的面前,任何沈浔拿着干帕巾替她擦干发丝上的水珠。
等着发丝干透,沈浔蜻蜓点水的吻落在阿愿的额间,滚烫、炙热、轻柔、爱重,他温柔得嘱咐阿愿早点休息,而后走出她的房间。
沈浔刚阖上门,就见藏在暗角的白无常露出半张脸不怀疑地笑着,沈浔略略扫了一眼四周,确认无人,领着白无常来到自己的静居中。
“还以为沈大人忘了和小的今夜子时之约,故而等在门口,没想到”没想到白无常正好看见纸窗上相依的影子,他识趣,退了下去,不敢打扰,只是没想到沈浔事情办得这么快
哧啦哧啦的烛火点亮,火苗明暗交替,照亮沈浔眉眼之下的阴翳,他坐回太师椅之上,四肢懒散地放松着,仿佛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他揉着眉间,颇为燥意,冷眼看着白无常,道:“都怪你多言,非要多提那一句魅乃百毒不侵之体,如今阿愿察觉出了端倪,怕是没有那么容易好蒙混过关的。”
白无常眯了眯眼,如芒刺背,如鲠在喉。
他哪知道自己无心之言,竟让姜时愿听进去了。
“不过魑呸呸呸,沈大人早就发现端疑,为何要瞒着姜大人,难不成是为了保住魅这个老情人?”白无常还以为沈浔是个生性凉薄之人,没想到还能如此长情。
“闭上你的狗嘴。”沈浔冷眼扫下,不怒自威。
沈浔面色阴沉犹如玉面罗刹,他转着手中的折扇,频率越来越快,快得白无常眼花缭乱,在他面前晃了晃手,轻声道:“沈大人?”
沈浔面色阴沉,没想到刚在洛州解决完顾辞和魉,回到京中转而又遇上了个魅。
一个极其不稳定,不可控的变量。
如今魅在明,他在暗。魅认识他,而他却忘了魅。
听白无常的口吻,魅曾经与他交好,若哪日不小心碰上魅,暴露他苦心藏匿的身份又该如何是好?
况且魅与他深交,应知道不少当年他为何叛离暗河,又为何能从暗河阁主中侥幸活下来之事。
若是顺利找到她,一切困扰在沈浔心中的疑问迎刃而解。
坏就坏在,沈浔必须敢在阿愿之前找出潜藏在皇宫中的魅。
他不敢想,若是魅落在阿愿手中,若是阿愿拿着顾辞的画像去逼问魅此人是不是魑,那么他苦心经营的‘沈浔’这个假身份就会毁于一旦。
沈浔暗暗绷紧浑身肌肉,望向白无常,语气平静:“你当真从未见过魅?”
“小的真没见过,真的没有”白无常慌了,不知沈浔又是哪个疑心病犯了。
“可有听到什么传闻?我要魅的全部信息,一丝一毫都不放过。”
“小的小的关顾着听说你与她浓情蜜意了,宛若鸳鸯”瞧见沈浔面色不对,白无常立马掌着自己的嘴,:“小的说错了,小的混蛋,小的嘴贱沈大人和姜司使才是天作之合,才是比翼鸟,才能结成连理!”
沈浔的神色这才稍稍缓和,可这一切只不过是爆发前的宁静。
忽然,白无常似乎想到什么,问道沈浔:“大人不是在天外天时看过魅的画像吗?莫非,大人又失忆了,把魅的相貌忘了”
“没有。”沈浔半晌无言,答到:“画卷上的女子仅有一个背影。”
沈浔想起画卷之上的女子对坐铜镜钱以木梳梳发,身段茕茕孑立,未着寸缕,肌肤淡粉焉白,身段宛若新春绿柳。
她的雪背沐在一片昏黄的烛光中。
因此,沈浔尚不清楚魅的长相。
但是天外天绝不可能凭空留下一卷毫无线索的卷轴,那副画卷上定还有着他所遗漏
的细节。
等等,沈浔骤然想到魅左肩后的一抹嫣红。
思及此,他狼毫舔满杏红朱砂,提笔在谢公笺上描摹记忆中的花朵其形,只是他不像阿愿擅长丹青,手腕下的谢公笺一张又一张被揉捏成团,丢至案下。
画了数张,既没有传达神意,又没有生动描绘其形。好在,白无常将沈浔的废稿东拼西,稍加揣测勉勉强强猜出沈浔画得是什么。
“这是彼岸花。”白无常指着画上的花株道。
“彼岸花?”沈浔道。
“这彼岸花又名曼珠沙华,志怪物语上说彼岸花常长在黄泉路旁,被世人称为死亡之花。”
“佛经有言: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沈大人的意思是说魅的左肩绣着一朵曼珠沙华?那咱们岂不是可以凭着这条线索率先找出谁是魅?”
等等,此事说难也不难,说简单亦不简单,简单的是只需衣衫一脱便可辨别身份,难的是如何让女子主动对沈浔宽衣解带…【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