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黑云席卷,良夜灯光簇如豆,映出昏昏天光。
小老儿正爬上石阶报信,艰难匍匐前进,沈浔不慌不忙易携着刀剑拾阶而上,寒芒寸寸划过小老儿惊恐的神色,极度恐惧的压迫,令他发不出声。
只能看着刀插入自己的胸膛,大片殷红染了衣衫。
淅淅沥沥,蒙蒙细雨,屋檐淌下的雨滴浇在寒梅之上,更显艳色。
沈浔面无表情地抽出刀,披着凉人月色,踏进天外天。
埋伏在各处高阁之上潜藏已久的弓弩手,看见云履踏入的一瞬间纷纷拉满弓弦,瞄准庭中之人。
而藏在林荫后的杀手已悄然出现,一瞬之间,天上地下无数双眼睛露了出
来。
是一阵长久的静谧,沈浔合上双眸。
霎时,锐声齐发,啸鸣震耳欲聋,密布的羽箭四面八分射来,箭如霹雳弦惊,如一张无形的铁网压抑扑来,这不是最糟糕的,更糟糕的是杀手们各持长枪朝着沈浔飞来。
他的耳朵微动,按剑在手,腾空而起,手腕一番,挥箭如银龙,一瞬绚丽的光幕斩断从空中急速坠落而下的箭羽,而后从高空坠下一脚踏在所有交叠的长枪之上。
杀手们左右相看示意,又一个猛地齐齐抬枪,甩开沈浔。同时,高阁之上的弓弩手从箭篓上取出铁箭,再度进攻。
沈浔以一抵百,抵到各式进攻。
恍惚之间,此刻场景、情势,让他生出一种错愕,好像他曾经也遭遇过相似的处境。
断断续续的回忆,闪烁着眼睛之景,交错在一起,叫他分不清虚幻还是现实。
他看见年少的自己也是如此被前后夹击,如数人想要了他的命,拳风纵横交错,横扫前滚,因而,少年负了无数伤痕,血肉模糊,倚着铁栏奄奄一息,几乎断气。
而笼中之人却不肯放过他,面露凶恶,又哭又求地掐着他的脖子,骂他快点死。
濒死的感觉最为难熬,他难受、痛苦,残存的怯懦激发起他求生的本能,他睁开血红的凤眸,弹地而起,挥拳直冲对面脉门。
来人倒下,少年本该庆幸,可惜这好像是他第一次杀人。
少年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久久不能回神。
自此之后,少年再度被关笼中,杀人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狠。
等他反应过来,四野萧杀,血染铁笼,成为了唯一活下来的人。
这些虚幻的景象越来越清晰,虽已忘却的记忆却如血液时刻在他体内流动、喷涌。
早已被肌肉熟悉的招式刻在骨头里,教他如何拆招、如何取人性命,他看着自己的剑如银龙舞动、一刀一剑割破来人的喉咙
月上中天,洒入庭中,刀剑锵鸣渐渐平息。
月光照着遍地的尸首,血流成河,唯有沈浔一人长身玉立,站在庭中。
沈浔墨发半散,满身血污,已经分不清是他的还是敌人的,他揪着浸满鲜血的衣衫擦净脸上的血迹,重新拾起倒在血泊之中的银剑。
剑芒划过长庭青砖,发出尖锐的声响,同时留下不可抹平的痕迹。
尖鸣很快又小了下去。
而高阁之中的魉,斜坐在罗汉榻上,一腿微弯,甚至惬意。
他一边欣赏着自己指尖新染的艳红,一边转着手腕,手上连出的红线瞬时绷紧,碰出细小的碎屑
而被红线连上的人却没这般幸运,姜时愿倒在地上,身上红线束缚,尽管被困在梦魇之中,但是身体上的疼痛却能直达梦中,她如承受千钧之力,被压抑地喘不过气。
红线如坚韧的琴弦隔着锦衣,割破她的雪肤,嵌入她的皮肤之中。
已在这里等候多时,看见沈浔走入他视线之内的一刻,眼神立马亮起来,也清晰地看见沈浔的神色一点点暗下去。
他们的相见,本不该是这样的。
“你杀了外面所有的杀手足以证明你就是他,魑。”
魉的眼神迟迟不肯从沈浔的脸上移开,嘴唇颤颤:“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原本听蒋县丞说在沈府见到你了,我还不信,没想到真的是你。”
“是你,你就是魑,我怎么都不会忘记你这张可憎的脸。”
魉咬着牙、碎着音、吞着字:“我日日夜夜都在想着你。”
“只是,你为何还能活着?”
“我分明亲眼看见阁主杀了你,利刃刺穿了你的胸膛,没了气息,没想到你却活了活了下来,你是如何做到的?”
魉不敢置信地起身走近沈浔的面前,因为这几步走动,殃及到了昏迷不醒的姜时愿,连带着被往沈浔的方向拖拽了几分。
“放了阿愿。”沈浔声音凉凉。
“事到如今,你还在想着这个女人!”魉忽然失控,冲着沈浔吼道。
话音甫落,魉的脖子上忽然感到一触凉意,脖间横上了一把刀。
魉却不慌不忙地,嘴角露出了一个意料之中的冷笑:“果然,如蒋县丞所说,你是真的很在意她,在意得连命也不要,竟敢前来单刀赴会。”
“魑啊你真的变了。”魉的笑意很冷。
沈浔再度重复:“我再说最后一次,放了阿愿。”
“你可以杀了我,不过她!也得死!”
魉袖间的红线缩紧,卧在地上的倩影发出痛苦的呻吟,极其轻微,却足以扰断沈浔所有思路。
沈浔慌了,手中的银剑应声坠地:“你若恨我,就冲着我来,阿愿是无辜的。”
恨意了然,沈浔的话瞬间点燃了魉的怒火。
他要英雄救美,自己便遂了他的意!
魉再放红线捆住沈浔的上身,意料之中,沈浔并无反抗,或者说姜时愿在他手里,沈浔就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这样一个绝世无双、高不可攀的人偏偏被爱所拖累,束缚住了手脚。
可悲又可恨。
魉掐住他的下颚,逼他俯身看着自己充斥着怒火的眼睛,同时红线快速抽动,如一直灵蛇在沈浔的周身游走,割破他的皮肉,大片浓稠的血液沿着细线滴滴坠落。
这样的痛是常人难以忍受的,哪怕是沈浔。
不可忽视的痛楚让沈浔额间浸出冷汗,可他生了一副傲骨,偏不发成任何一声令魉满意的痛吟。
魉焦急、迫切地追问答案:“我听蒋县丞说了你没了记忆,是真的吗?你怎么可能会想不起来?”
滚动的喉咙间发出一丝沙哑的声音:
“关于这点你何不去问问阁主,问问他是不是给我下了血滴蛊?”
闻言,魉双眸瞪大。
血滴蛊,忘人记忆,同时也会折磨的人生不如死。
魉急忙反驳,力道更甚:“你说谎,还敢栽赃阁主?”
“阁主救我们脱离苦海,视我们如子,对我们有知遇之恩。忘恩的人是你,你被沈煜那贼人挑唆了心智,帮着他去查天外天,更甚至打算除掉我们暗河。”
“魑啊枉阁主这么信任你,而你却吃里扒外!”
魉几乎是不留给沈浔一点喘息的机会,手中绕着红线,渗入骨髓的痛如电流在体内蹿涌,将沈浔的每一寸皮肤都撕裂成千万片。
“说啊,你究竟为什么要背叛阁主?为什么背叛暗河?”沈浔受着拷问,但却是魉几近崩溃:“你不要跟我说你忘了,我要你想起来想起那些记忆!”
空白的回忆根本没有答案。
沈浔气若游丝:“我不知道”
魉双眸殷红,掐着沈浔的脖子:“我当年是那么的相信你我们立誓要报不平之冤,要大庆万民都不敢再随意凌辱我们,我们立誓要百姓听见四绝的名号犹如撞上恶鬼,害怕得发抖”
每一次的呼吸都伴着身体撕裂的痛,殷红的鲜血已浸染沈浔身上的衣衫,不见原来的颜色。
他如溺在水中,无法发生,无法呼救。
他无力,却听见魑的话接连不断地袭来。
“我当年是那么信任你,把你当做我的兄弟”
往事如刀尖一样戳入魉的心中,“因为信你,信你聪明,一定能查清我的身世,我才把阿娘留给我的唯一信物交给你,托你去帮我寻找至亲而你非但没有放在心上,还成为沈煜的贴身侍卫,和他勾搭在一起!”
沈浔讶然,难不成在他忘记的过往中,八年前,他早已查清魉就是沈煜的孩子,也因此,才会接近沈煜,成为他的侍卫。
倏然,沈浔的眼前也许是因为失血过多,开始逐渐变得光怪陆离。
八年前,沈府古槐亭亭如盖,绿意盎然。
可站在古槐之下的人却是愁容满面,直至看见一位清俊出尘的公子,持着沈氏的玉坠子来找上他。
他将玉佩交到沈煜手中,沈煜悲喜交加,几欲落泪:“公子,你这玉坠子是从何得来的?
你难不成识得我儿?”
“他到底在哪啊求你告诉我”
沈煜的话哽咽在喉咙中,不顾长者的身份跪在他的面前,朝他磕着头,荫绿之上留下血色:“我找了我儿十年,还请公子告知”
而他静默站在沈煜的面前,看他痛苦流涕,无动于衷,反而扬起一把剑:
“那你为何会抛弃他,就是因为他面相丑陋吗?”
“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
沈煜攥着玉佩,两泪纵横:“纵使他是怪物,也是我和梓月在这世间唯一的孩子”
“我怎么忍心放弃他?”
他觉得沈煜不似假话,收下刀刃。
紧着沈煜平复心情,两人坐在石凳之上聊了许多。
沈煜闻言其子在的遭遇泣不成声,他没想到他的孩子曾在他如今调查的天外天中受了这么诸多的折磨也是从此刻开始,他立誓要好好保护他的孩子,纵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沈煜跪在地上,拜谢他的大恩:“多谢公子如实相告,我沈煜纵使粉身碎骨,也会扳倒这害人的天外天。”
“天外天的背后还有暗河,暗河势力盘大,你又如何能斗得过?”他冷眼看着沈煜。
“你可知道暗河阁主是什么身份?”他的眸光微沉。
自己都尚且无法做到之事,沈煜又如能做到?
此刻跪在地上的沈煜,却目光灼灼:“难道士子大夫就因惧怕二字,就而不为吗?”
“食君俸禄、守护万民,是我为官的初衷,纵如蚍蜉,但仍然想用此生为烛,守我大庆万民!”
沈煜再拜,迟迟不肯起身,义愤填膺:“还请公子助我!以我一人难以查清天外天的所有勾当,也无法揪出深藏其后的暗河。”
以势单力薄的沈煜为盟友,怕是聪明人都不会这么选。
而那句铿锵有力的“纵如蚍蜉,但仍然想用此生为烛,守我大庆万民!”沉沉落在他的心里,他心中寒潭却又说不出的动容。
“和暗河作对,你我都可能会死。”这是他最后一次的警告。
“无悔无怨”,沈煜对天起誓,转而眼中又有了哀色,“若是此生唯一的遗憾,也就是想在死前再见吾儿”
他垂下眼眸:“我会尽力保你平安。”
于是他记得,自己成为了沈煜的贴身侍卫长伴左右,护他安全。
沈煜:“倒是公子明是暗河之人,又为何要帮我?”
他垂下眼眸,眼底染上自嘲:“我报错了恩成为他手中杀人的刀我不能再这么下去也绝不让其他人再继续被他欺骗”
只可惜这变故来得太快,快他到让猝不及防,快到令他意识到自己有多愚蠢。
夜雨弥天,等他再度赶回沈府的时候,满门上下已经惨遭毒手,满天弥漫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他着急寻找沈煜的身影,却发现沈煜双眸圆瞪静静地躺在血泊之中,眼角还淌着没来得落下的眼泪和血融合和在一起
细雨朦胧不停,无人知道他额前碎发下的神色。
只知他背影落寞,喉结浅浅滚动,在雨中站了许久
他费了许多的力气,才从沈煜紧攥的手中取下那枚玉坠子。
再度转身,看见魉坐在屋檐上舔着手中的血迹诡异地笑着,见他视线交织过来,又极快地隐秘离去。
—
这朦胧、断断续续的片段拼凑在一起,沈浔从魉的折磨中清醒过来。
他低垂着头,整个人笼罩在阴翳之中,喉结浅浅滑动:“我想起来了八年前的事情”
魉面色骤变,藏不住的欣喜:“你终于想起来了!”
“说,你到底为何要和沈煜勾结在一起?为何要帮着他背叛阁主?”
沈浔慢慢抬起眼眸,明明面上的情绪平淡至极,却又让人感受到了深藏着的无力感。
“你先回答我,是不是你杀了沈府满门?”
“是。”
“是不是你亲手杀了沈煜?”
“是。”
第72章
沈浔:“你难道从为想,一直以来阁主都在利用你?”
“你胡说!”魉立即反驳:“阁主对我们恩重如山,亦师亦父。”
沈浔冷声打断:“那你何曾看过自己如今的样子?”
“不止你,我们,如今皆成为他手中杀人的刀具,满身血色”
“我想起来,八年前的我同沈煜说过一句话,我说我报错了恩。”
沈浔平静地叙述着,“你若了解我,应当知道,我绝不会无故背叛于我有恩的人,除非我当时发现了什么端疑我体内的血滴蛊,不正是最好的证明。”
“阁主为什么会给我下血滴蛊?他又想让我忘记什么?”
魉:“闭嘴,是阁主从天外天手中买下了我们,否则我们要关在铁笼中自相残杀一辈子。”
“你难道从未想过,天外天也是暗河的一部分。”沈浔垂下眼眸,“他从未真正救过我们,我们或许从亦开始,便一直活在他的掌控底下,从未逃出去。”
“闭嘴。”魉被带进情绪里,吼道,“我为什么要听你这个叛徒胡言乱语?”
他知道魑最擅长蛊惑人心,每句话都可能是魑精心设计的埋伏,于是他转了话锋:“我亲手杀了你的同盟,断了你的计划。你想知道,我是如何杀了沈煜的吗?”
魉边说着,一边脑中又不可控想起八年前那个夜晚。
说来奇怪,他杀人如麻,早已心如平静,取人性命就跟日升日落一样惺忪平常。
可他不知道为何,他永远会在梦中忆起八年前那个夜晚,想起沈煜哪怕被他尽断经络也要匍匐在泥泞的地上步步朝他爬来的场景
那天阁主急急召见,冷声下令:“沈煜狂妄无知,查到了暗河头上。你着手去办,此人绝不能留,不对,是整个沈氏一族一个不留。”
“是。”魉领命,转身离开,忽而又被阁主叫住:“等等,光凭沈煜一人恐不能办成此事,你去查清背后究竟是谁在帮沈煜?”
“是,阁主放心。”
月色中天,夜色四合,小院四巷内看不见人。
魉坐在屋檐上缓缓睁开一双猩红的眼睛,攥着手腕,听着打更人的竹节梆梆敲了三下,不知不觉已是三更天,万籁俱寂。
他跳下屋檐,侍卫一见异动立马举着火把围了上来,可也在一瞬之间,院中再次全暗了下来,所有侍卫皆无声地倒在他的脚下。
再然后,他所至一处,每到一间房,窗格、门扉都洒上温热且新鲜的血液,那些可怜的人未能喊出一声求救,就被无情杀死。
沈煜似心有所感,放下手中卷宗,披
着外衫,匆匆从书房中赶了出来。
天中飘雨,长空如墨,但不妨他看清那人的面相,先被崎岖的面容猛地吓了一跳,面色惨白,正欲呼叫,却发现四周躺满了至亲的骸骨。
打从心底的战栗,竟让他害怕地连逃跑也忘了。
他只能怔怔地望着来人怔怔转过身,莹莹月光先是照在魉满是疮痍、肉瘤的右脸,再一点点渡到清隽的左脸。
沈煜瞳孔巨缩,须臾,已泪盈眼眶。
那半张脸像极了他在梦中魂牵梦绕的人,像极了他心爱之人白梓月
或许,他已不需要答案,就已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
沈煜看着魉,泪眼婆娑,喉中哽咽,在脑海中重复了无数遍的重逢之景,却没想到会是如今这般惨烈,他问:“是你杀了他们么?”
可回答他的,是魉手中的四根红线同时穿入他的手腕、脚踝。
魉稍曲指弯,只见沈煜如提线木偶般被他操控,跪在地冷夜雨地上。
“与暗河作对便是这个下场,懂?”接着,他一拽红线,沈煜痛地嘶吼,倒在地上。
“我的耐心有现,说,是谁在帮你查暗河的事。”
沈煜极难仰着头,眸里满是哀色:“我若告诉你他是谁你一定会杀了他,所以我不能说。”
魉冷笑一声,“你还想救他?”
“不,我是在救你”沈煜摇着头,“不要再和邪魔一道了,现在改邪归正还来得及。”
“多嘴,看你能撑到几时。”
凌虐了几遍,挑得沈煜全身无一处好肉,可皆问不出魉想要的答案。
他一脚踹在沈煜的背上,沈煜顺势翻转一圈,被红线定住的四肢前牵扯着全身筋脉,疼得沈煜大口喘息,看着沈煜在他脚下眼泪纵横,气若游丝:“求你离开暗河不要再杀人了”
魉抬头望着月色,为时已晚,还要赶着回去向阁主赴命,不以为然转身离开。
而沈煜却死死攥着他的衣角,嘴里已经断断续续重复着那句讨厌的话,于是魉冷冷笑着,挑断了他的脚筋。
听着撕心裂肺的惨叫,魉本以为他会就此放手,没想到那只毫无血色的手似黏着自己的衣角上,甚至沈煜还竭力强撑着身子。
魉冷眼看着沈煜另一手在怀里摩挲着什么,还没等到青绿暖玉刚露出怀中一角,就被魉射出两根红线挑断手筋。
零星鲜血溅到他的眉眼,他伸手摸去。
不屈的手终于垂落在地,沈煜至死双目仍未阖上,魉露恶地踹了几脚,沈煜的尸体也跟着晃了晃,连同着蹀躞带的青玉坠子也跟着泠泠作响。
魉愣了愣,沈煜身上的青玉坠子极像自己的。
但吻合边的形状不同,所以也没再留心。
紧着听着一阵不轻不浅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魉翻上屋檐,只见一抹玄衣匆匆奔入沈府,他站在躺在血泊之中的沈煜身旁,站了许久,然后似是发现了什么,掰开沈煜的手心。很久之后,他才慌慌抬起一双被冷雨洗透的琥珀瞳眸回首望上背后屋檐
视线相逢的一瞬,不分伯仲。
魉也终于知道,背地里帮助沈煜的竟然是
魑。
*
这段回忆对于方才想起来的两人都不好受,魉在等沈浔一个合理的解释,而沈浔闭口不言。
魉越说越兴奋:“如今你知道了吧!是我杀了沈煜,是我灭了沈府满门,然后为了嫁祸给你。”
“我特意请蒋县丞帮我处理尸首,命他把沈家人的头颅一个个割下来,挂在树上,伪装成你的手笔。”
“怎样?你看到沈府那棵古槐的时候感觉如何?”
“这可是我煞费苦心,送给你的礼物,魑。”
沈浔站在魉的面前,语气中藏着某种鲜少外露的情绪:“你可知道你杀了什么人?”,闻言,魉发出几声冷笑,满是嘲意:“沈煜,御史大夫而已,比这更高的官我都杀过。”
“魉,八年前我应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已帮你找到了你的至亲。”沈浔顿道:“沈煜就是你的亲生父亲。”
“你以为我会信吗,拿这种谎话唬我。”
魉嘴上说着不信,手心已经沁了一层冷汗。
“你的那枚青玉,沈煜至死都握在手中。”
“不对,不对,你在骗我。”魉眼神愈发发狠,而沈浔话音如水一点点又渗进来,堵住他的耳朵:“你可有见过沈煜腰带上常系的那枚青玉坠子?”
“你别告诉沈煜身上那枚是我的!”魉怒道:“你蒙骗不了我,我对比过,开口吻合完全不同!”
沈浔淡道:“那你可曾将那两枚合在一起过?”
魉倏然身子发僵,双眸圆瞪。
“那是一对羊脂青玉双鱼玉佩,意为山河相许,白首不分离之意。一半常年挂在沈煜的蹀躞带上,而另外一半则被你的母亲白梓月贴身收着。”沈浔看着他,把先前蓝禾之事一五一十转述给他听:“你的双亲从没有抛弃过你。”
“你才是真正的沈浔。”
魉听不真切看着沈浔的嘴唇一翕一张。
他极力压制着自己快要崩溃的理智,颤颤说道:“你骗我我懂你,你最会你骗人心沈煜怎么可能是我的父亲,魑你说啊,枉你聪明,信了蓝禾的三言两语”
魉否认着,不断地否认着。
他紧闭双眸,可沈煜那张泪水横流的脸时刻会出现在自己眼前,沈煜哭着、痛着匍匐仰着头,一遍遍劝着他改邪归善,而另一手又急忙从怀里摩挲着什么
“求你,放下屠刀吧,这杀孽就到我为此吧”
他响起了沈煜的话。
而自己为了堵住他的嘴,为了报复、凌虐,残忍挑断了他的手筋。
终于那惨白的手一寸寸脱力,摔在地上,沈煜一声声无力的哭喊,悲绝到连声音都说不出来,嘴唇翕张,囫囵未说出口的两字悬在最后一口气上。
气音微浮。
“儿啊”
再恍惚时,魉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意,他颤颤松开了手,如个茫然又无助的孩子,闻着沈浔:“魑,这该如何是好啊,你快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他口齿打颤,翻开复去望着自己的一双手:“是我亲手杀了他”
“我为何不能杀了他?我最讨厌别人对我说教,沈煜死有余辜”他又哭又笑着,“沈煜生我,却没有一日养过我,他配吗!他该死!”
他崩溃了,鬓发如蛛丝般随风摆动,双眸殷红,抓着沈浔的手臂:“告诉我他该死啊我没有做错。”
他望着沈浔,沈浔却给不出答案,连他这么聪明的人也给不出答案,何况自己呢?
魉眼底慢慢爬满猩红的血色,脑海里不断回想着沈煜的那句‘求你放下屠刀吧’,也跟着喃喃 自语,他觑到竖插在地上的银剑,痴痴地笑了笑。
魉看着他,笑了笑:“魑,我不想做沈浔。”
沈浔亦神色复杂,又听着他说:“可我知道,你想要沈浔这个身份。”
“魑我只有一个要求。”
“我把‘沈浔’让给你,你替我干干净净地活下去。”魉冷汗已经浸湿了衣衫,说罢,他怔怔转身。
沈浔亦扫眼到了泛着银光的剑芒,看着魉的眼神空洞且无声地朝着它步步走去。
他侧目,深深摒气,恍若笔墨勾勒出的凤眸微垂,张了张沾着血色的唇,却什么也没说。
魉提刀横握,割断脖颈,身子渐渐软了下去,倚着灰墙而坐,迎接死亡。
他笑着,看着沈浔的背影离他越来越远,光影愈发朦胧。
分明沈浔走向荣光明亮之处,可却显得如此孤寂。
那光晃眼,却不像救赎的暖光。
不应该啊,他已把身份让给他了
寒风慢慢侵蚀着沈浔身上残存的温意。
沈浔不懂,他分明如愿以偿,这已是他设想的法子中最好的结果,魉是自我了断,除了脖颈一处致命伤,身体其他地方干干净净,这也是他不曾还手的原因。
所以,无论阿愿怎么查,都不会怀疑到他的头上。
明明已经如他所愿,却又为何心中没有任何一丝愉悦。
他的眼中分明了无动容,连一次回眸怜惜都没有,却每步似千钧压身。
沈浔看着卧在地上的倩影,步步寻她而去,却仿佛渐行渐远,如隔万里。
直至指尖绕过阿愿的发丝,将她带入一个温柔至极的怀抱中,他才如悬崖勒马、有了实感,他抵在阿愿的颈间,言语有丝含糊:
“阿愿,如今只差最后一步,我便是真正的‘沈浔’了。”除了他,这世上再无人会知道他不是沈浔。
“马上,我可以永远作沈浔陪在你的身边。”
第73章
等顾辞收到姜时愿的信号,快马加鞭赶到天外天之时,一切已经为时已晚。
血腥凝重,食糜的乌鸦凌空徘徊,天外天中随处可见裹着残破血衣的尸骸、零落满地。
可怕的是,这些尸骸应该也是武功高强的杀手,可看这手法,是惨死在同一人手里。
由此可想,行凶者的武功究竟有什
么深不可测。
他伸手沾了点尸骸的血液,摩挲在指尖。
尚未干涸,还有温热,说明死亡时间不久,这么短的时间,行凶者可能还没来得及全身而退。
顾辞自觉自己心脉澎湃,忐忑难安,是对前路凶险的恐惧,但他又抑不住地兴奋,因为他愈发要接近真相了。
来不及细想这些,他又抬眼觑见廊下点点青绿,这是荧光细粉,黑暗中才会显眼。
这应也是姜时愿留下的记号。
每隔十步都有一处此类的记号,顾辞沿着记号而行,拾步越过横廊,来到一处暗室石门前。普通的机关对他形同虚设,他仅是扫了一眼,便转开手旁的青花瓷,石门缓缓移开。
同时倚在石门旁的尸身倒在顾辞的眼下,成为了挡路石。
顾辞定睛一看,竟是蒋县丞。
蒋县丞又为何而死?为何姜时愿的记号到此处就断了,她的人又在何处?
顾辞蹙着眉头,搜寻暗室内的蛛丝马迹,推测信息,最终停留在书桌上的博古架后,这里堆满了密密麻麻曾在天外天胜出猎宴的孩童卷轴档案。
这其中,居然大半都是暗河有名的杀手。
顾辞瞬间就明白了天外天和暗河之中的交易。
这些年来,天外天居然在帮暗河培养杀手,那说不准,四绝的卷轴档案也在此处找到。
顾辞提着手灯,一个个翻阅起来,却一无所获,直至在书案的地下发现一处暗格,他利用机关打开暗格,果不其然,格内呈着他梦寐以求的答案。
魑魅魍魉,四个卷轴。
他刻不容缓地先打开魉的,卷轴之中一片空白。
接着又是魍的,卷轴之上仍空空荡荡,他的心如被一次次泼了凉水。
他犹豫不决,再抖着手打开魅的,依旧是一无所获。
顾辞的手开始发颤,寄希望于最后的卷轴之上。
深深屏息,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魑的卷轴沿着书案缓缓摊开。
入目的先是一行短语:七号孩童,生于圣德十一年间,原罪奴出身,临安人氏。资质不凡,总数通过狩猎十次,武功上乘,后阁主赐名魑,成为四绝之首。
而此画又作于圣德二十五年,正是魑九岁之时。
顾辞肌肤微热,握着卷轴,片刻之后,一展到底。
画卷之人的捎带稚嫩的容颜慢慢展露出来,先是云履、玄衣、身型、脖颈、再是他的下颌、中庭以及那双最熟悉不过的眉眼。
浮云拨日,一切疑云一扫而过。
顾辞痴痴地笑着,果然他的猜测从没错过。
他所认识的‘沈浔’并未真正的沈浔,他的真实身份乃是四绝之一中的魑。
得到至关重要的线索,他的心情过激起来,恨不得赶紧赶到京中,回禀给魏国公。
他将画轴上薄薄的画纸小心翼翼地割下来,撰在掌心之中
而另一头,姜时愿浑浑噩噩地揉开双眸,怔怔地盯着罗帐顶的芙蓉花纹出神。
须臾之后,她猛地翻身坐了起来,身上的被褥也堆叠在腰侧,素手拢了拢自己的衣襟,又摸了摸自己的脸,确认无误后又恍然意识到,这是在哪?
她只记得,她被蒋县丞迷晕了,之后便不省人事。
身下躺着热乎的软塌还散发着余热,房间内藿香梅片的味道清冽好闻,萦绕鼻尖,能让头脑清醒不少。
可她也更应该意识到,这绝不是被挟持之人该有的待遇。
蒋县丞呢?魉呢?
她掀开帷幕,踩着绣鞋下榻,推开门扉,一股不同于房间内清雅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而后,一身淡薄的白衣影影绰绰混乱在庭中的狼藉之中。
刀光剑影的混战已然结束,她脚下无数不知名的杀手、执灯人纷纷倒在血泊之中,她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活下来
就在此时,回廊之上的人两相相遇。
她的眼中彷徨无措,而离她三尺,对视相望的男子手持画轴,面色不复之前爽朗。
顾辞目光冰冷,低沉唤住她:“姜司使”
还没等顾辞说完,下一瞬,寒光银针从远处直射而来,又快又急,也几乎是在那一瞬寒光滑过女子的明眸。
她甚至比顾辞更先反应过来,不顾一切朝他的方向奔去,想推开顾辞。
姜时愿着急大喊:“顾处!小心!”
可就在她即将碰触到顾辞的一瞬,银针刺穿了顾辞的脖颈,带着喷涌而出的鲜血斜插入青砖缝隙之尖。而顾辞颀长的身体也在她的眼前慢慢倒了下去,手中的薄纸也不小心被风吹飘。
姜时愿太过着急,几乎是滑跪在地上,冷硬的青砖磨破她腿膝的大片皮肤,磨出大片血红,可她不顾疼痛,而掏出绢帕,死死覆在顾辞的颈侧。
她神色焦急,看着绢帕被浸染红色。
她又忙不迭地撕下衣裙缎面,又加覆在手帕,可伤势过重,已不是外力加压能轻易止住的。
那个银针精准无虞刺破了顾辞的颈内动脉,此刻他在急速地失血。
姜时愿着急:“顾处,顾处”
源源不断的鲜血从她指缝处渗出来,如活泉一样溃不成堤,她的指尖是那样冰凉,甚至都能感觉到顾辞的血是那样灼人。
姜时愿慌不择言:“我一定会救你的,我一定会救你的”
她怕顾辞睡过去,拍着他的脸,甚至不顾尊卑直呼她的名字:“顾辞,顾辞!你不能睡!”
肉眼可见地,顾辞面色灰白,嘴唇毫无血色。
汨汨流出的鲜血从口角溢出来,他看见她的神色是那样焦急,半点做不得假。他嗤笑一声,洛州这一路上,他都在想着如何能杀了她,并如何完美地嫁祸到暗河身上。
而如今,自己想杀的人却在不顾一切地救自己。
他心中头一次生出荒诞之感。
顾辞大口喘息,侧着头,极难去够落在旁边的画轴。
嘴唇一张一翕,话语囫囵淹没在满腔的鲜血之中。
姜时愿知道他有话要讲,耳朵紧凑在他的嘴边。
可那声音极其微弱、含糊到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画,画”
鹅毛大雪,有萧瑟的凉风穿廊而过。
姜时愿俯身在前,遮去顾辞眼前大半的视线,可也正在这一半之景中,顾辞看见远处墙檐后,沈浔身披游离夜色,缓缓现身,他的眼神泠泠如月,黑暗之中掩饰着莫名的情绪。
他终于动手了,还是在姜时愿的面前。
顾辞猛地彻悟,沈浔马上就要得偿所愿了。
除了自己,这世上没有一人会再知道真相,知道他的身份。
四目相触。
一人恨自己不能开口,而另一人又永困于谎言之中,无法救赎。
不,他绝对不能让沈浔如愿以偿。
顾辞眼神倏然发狠,倏然推开姜时愿,扣下她死压在自己的颈部的手,就这样果断而狠绝地断了自己的自己生机。取而代之的是,顾辞转身去够画纸,将皱皱巴巴的画纸不顾一切交到姜时愿的手中。
姜时愿心领神会,赶紧攥在手里。
而后看着顾辞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无力地抬起手臂,指向远方。
姜时愿杏眸圆瞪,机敏地顺着顾辞所指的方向,转身,回眸。
却什么也没看见
等她回神之时,顾辞已经静静地躺在长廊之上咽了气。
而顾辞用命交付的东西,她手中缓缓延展开的薄纸。
上面一片空白。
东方泛白,晨露熹微,在空中旋转不断的霜雪落在她的墨发间,稍纵化成了微凉的水雾。
她坐在顾辞的尸首旁,无数堆叠的尸骨中,静默良久,她已经没了力气去思考。
去想,顾辞为什么要给她一张白纸?
去想,顾辞为何而死,被谁所杀?银针是魉的武器,所以是他杀的吗?
而她,她呢她为什么活着?
因为她没能看透这一切,所以她才侥幸活了下来吗?
晨风吹过,拂过她略显疲惫的神色,一道金色曙光自天边亮起,忽然她的视线之内多了一正银甲层层叠叠,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闯入她的视线之内。
李奇邃急急忙忙跑到他的面前,将身上的外衫披在她的身上:
“姜姐姐,姜姐姐,你没事吧”
他看见姜时愿有些茫然的眼神,挑紧要的解释道:“我正好顺路也到洛州办案不对,这不重要,重要的六处的袁黎忽然找到了我,让我赶紧来天外天救你和顾处。于是,我马不停蹄向正驻扎在沧海的水师借调人手,紧忙赶来,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李奇邃越说,声音越轻微,因为他看见了成为了尸体的顾辞。
不是吧,那个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典狱一处长,竟然死了?
李奇邃看着姜时愿不在状态,赶紧搀她起来,请医官诊脉,而自己则在庭中调动人手、清理现场,命令手下的官吏和士卒道:“去把这里里里外外搜查一番,一处也不要遗落。”
忙至黄昏,李奇邃才赶来看姜时愿。
此时阿愿喝了几贴安神的汤药后,才勉强恢复了点气色,将顾辞交给她的白纸,递给李奇邃。
她说到:“我不相信顾处以命相托的会是一张白纸,这张纸原先一定不是一张白纸。”
说罢,她轻蹙柳眉,“这张纸上原先一定有内容,或是密信,也或看着尺寸,像着是副画。”
“可为什么纸上的内容为何会没了?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姜时愿越想越头疼,李奇邃面色复杂,赶忙劝到:“姜姐姐可别想了,身子要紧。”
“而且顾辞此人,不值得信”
可姜时愿不打算放过自己,又抓着李奇邃问道:“魉呢?蒋县丞呢?他们呢?逃了?”
李奇邃面色复杂地摇了摇头:“死了。”
“死了?”姜时愿不信。
李奇邃自知拗不过她,带她来到验房,一把掀开两张白布,指着蒋县丞的尸身说道:
“我已经初步查明蒋县丞的脖颈处有一道青紫勒痕,是气绝身亡而死,而动手杀他的人就是旁边的魉。”
而姜时愿的视线也跟着移到魉的身上,脖间血痕,自刎而死,此外再无别的伤痕。
“他怎么可能自杀身亡?”姜时愿难以置信。
“魉是四绝之一,武功举世无双,除了他自刎而死,其余我不想有谁还能杀了他?且没有留下任何纠缠打斗的痕迹。”
“魉只能是自杀。”
姜时愿哑口无言。
李奇邃叹了口气,又接着掀开顾辞身上的白布,又捻起他身旁的银针,对姜时愿说道:“顾辞是被这根银针所杀,而这根银针正是魉的所有,所以说,顾辞是被魉所杀。”
“也就说,魉先杀了蒋县丞,再杀了顾辞,最后自刎而死。”
姜时愿急忙反驳到这荒谬的推论:“这不符合逻辑,魉为什么要杀了顾辞?”
“因为魉对顾辞早已积怨已久。”
“积怨已久?”姜时愿蹙眉。
“姜姐姐,也知道魉最恨魑,恨不得杀了他。”
“可这与顾辞又有什么关系?”
李奇邃递给一副姜时愿卷轴,淡淡道:“这是我手下之人,在蒋县丞的密室中的暗格处发现的,我手中拿着的,乃是魑的卷轴。”
姜时愿仿佛也已经猜到了李奇邃接下来的话,她几乎是抖的,撑开卷轴。
画面之上。
少时顾辞的脸一点点浮现在她的面前。
她看着画下的一行墨字心神巨颤:
七号孩童,生于圣德十二年间,原罪奴出身,汴京人氏。资质不凡,总数通过狩猎十次,武功上乘,后阁主赐名魑,成为四绝之首。
“姜姐姐,顾辞是魑。这些年来,典狱一直都被他骗了。”
李奇邃不识趣地继续说着自己的猜测:
“我猜应是这样,昨夜应当只是一场暗河之间的黑吃黑。”
“蒋县丞和顾辞早在沈府初见之时,就已互相认出来了对方的身份,但双方都暂时按兵不动,都在等着合适的时机暗中除掉对方。”
“蒋县丞找来了魉帮忙,计划在昨夜除掉顾辞这个曾背叛暗河的叛徒。而昨夜你的突然出现打乱了他们的计划,为防止事情败露,蒋县丞逼不得已迷晕了你。”
“在你昏睡之中,魉正好借此时机除掉了蒋县丞。而后顾辞来到天外天,你也正好苏醒过来,魉利用你和顾辞相会之时,杀死了顾辞。之后魉正欲逃走,却发现本少卿和水师早已围住了整个天外天,魉自知无路可走,只能自刎而死。”
“这就是昨晚的全部真相。”
第74章
葬礼结束后,盛怀安沉思已久,找到独孤忆柳。
“怀安,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也许我们不适合”
独孤忆柳盯着盛怀安的双眼,几欲压不住自己的泪意。而后她身子发软无力地倒了下去,侍女连忙进来扶住小姐,眼泪大把大把地往下流,“小姐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侍女慌张:“难不成是旧疾又犯了?”
主仆二人一唱一和,让盛怀安无措地站在原地,他捏着手中的和离书,指尖发皱,发出呲呲的声响。
不知是先去扶独孤忆柳为好,还是继续方才的话题。
他不能忘情,也无法狠心忽视独孤忆柳对他的情意。
几经犹豫之后,选择了前者。
而独孤忆柳显然不理他的情,冷言对盛怀安下了逐客令:“我们都需要冷静冷静,我眼下不想见到你。”
盛怀安无奈退下,独孤忆柳终于把满腔的委屈发泄出来。
她最怕的事情果然还是发生了,方才若不是她及时装病躲过一劫,估计盛怀安真的会提出和离
毕竟,她太喜欢盛怀安,所以他的一举一动都能看透。
从他进门开始,她瞧出了他的不安,看到了他手中的和离书。
独孤忆柳泣不成声,侍女听完了来龙去脉也很是为小姐心疼,问道:“那该如何是好?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盛公子怕还是会再提及此事,到时候小姐又要如何应对呢?
“不不不我绝对不能与怀安和离,我绝不能”独孤忆柳擦去眼角眼泪,盛怀安如今动了和离的心思,无非是因为姜时愿,她紧抿着唇:“这么多年,怀安还是没有放下。”
“姜时愿已经为人妇,可怀安却仍放不下,他若执意放不下,我便毁了她。”独孤忆柳紧攥着手心,为了她的婚姻,不惜出此下策。
“小姐怎么做?”
“我听闻如今姜时愿整日和大理寺少卿李奇邃呆在一处查案,李奇邃和怀安自小相识,关系密切,情同手足。姜时愿已嫁沈浔,却暗里和李奇邃勾搭在一处,若是让怀安知道他们二人勾搭在一处,他会怎么想?”
独孤忆柳阴恻恻地说道:“姜时愿水性杨花、有违人伦,我不信盛怀安还放不下。”
“去找找,有谁在公廨做事,无论是多少出银两,我都愿意。”
侍女将小姐的事情放在心上,走了趟怡红院,从老鸨手中买了瓶‘仙药’,就是能让人醉生梦死、求仙不能,只有雨露情缘才能化解的春。药,洒进一盘精致的桂花糕中。
转头就塞了点银子找到公廨里的一名小吏,道:“记住,一定要在姜时愿和李大人单独相处时递进去。这事办成之后,重重有赏,这万年不升的官阶有了小姐帮忙的话,你自是懂的。”
*
姜时愿宿埋头于卷宗之中,和魉、蒋县丞和顾辞的尸首之中,连水未沾半分。
李奇邃的推断无疑是无懈可击、滴水不漏的。
魉对蒋县丞和顾辞都有充分的杀人动机。蒋县丞的真实身份是天外天的楼主,魉少时在天外天中被迫参加狩猎,遭受了非人的折磨,因此对蒋县丞早有杀心。
魑又从蒋县丞口中,魑其实并未死,并且还成为典狱一处之长——顾辞,二人短暂因利而合,引顾辞上钩 。
那夜,魉先是杀了蒋县丞,再是杀了作为叛徒的顾辞,而后却发现自己无力逃脱包围,又不肯乖乖束手就擒,于是自刎而死。
可姜时愿仍觉得不对,这些故事情节就仿佛是有人特意剪碎、打散、拼凑后,再重组,就是特意给她看一样。
而剪碎的片段中,一定省略了一些,至关重要的线索,或许是还有一人的存在。
因为,姜时愿记得,她被蒋县丞下了药,而醒来时,自己是在如何一个安逸舒适的室内。
是谁将她抱上柔软的床榻,是谁帮她盖好薄被,甚至还在香炉内还点上藿香梅片。
他是那样体贴、温柔,可这种种一切都不像魉和蒋县丞的手笔。
最重要的是,顾辞为何会冒死交给她一张空白的纸。
所以,她还是愿意坚持她的判断,这纸上本来是有字的,但是不知是何缘由,该有的字不见了
“姜姐姐,姜姐姐”李奇邃如个可怜的小狗般趴在书案旁,委屈巴巴地看着堆积如山的卷轴后那露出一半的清丽容颜,见她不理自己,大叫一声:“姜时愿!”
姜时愿这才顿醒,手中的笔墨也一个趔趄,在书页上划下长长墨迹。
她抖了抖手中的文牒,轻轻吹了吹,听到李奇邃在止不住的抱怨:“姜姐姐你可别再看了,你现在可比我这个大理寺少卿还像少卿,抢了我的活就算了。你啥也不吃,水也不喝,这个案子不会有任何问题,你可别再想了。”
“我带你出去走走吧。”
李奇邃拉着他的袖子百般哀求,他亲眼看见姜姐姐把自己困在了四方天地中,不停地回想着那晚的细节。
他都怕再这样下去,姜时愿离疯不远了。
“我不去,要去你去吧,我就不扫你的兴了。”
“别啊,别啊,姜姐姐”
“不去。”
“姜姐姐若是这般绝情,信不信我哭给你看”
“瞧你也哭不出来。”
李奇邃拉着她的袖子荡来荡去,活脱脱像个幼儿求糖般撒娇谄媚,然后少卿大人这副起身下气讨好的姿态,忽然被一位不速之客小青衣,李奇邃顿时被霎了面子,笑意全无,轻咳了几声。
小青衣顿了半晌,弯着身子,从食盒上掏出一盒桂花糕,就匆匆离开。
李奇邃才想起来,自己好像是托人去买桂花糕,哄姜姐姐高兴来着。
“姜姐姐,你尝尝”
一股甜腻的奶味萦绕在鼻尖,姜时愿嫌恶地推开:“我不想吃,你吃吧。”
“你怎么了,不喜欢?”李奇邃道,“不对啊,在京城中,你不是常去甜江月买桂花糕的嘛?你竟然不喜欢,那你是买给谁的。”
忽然,门外又有一人来通禀:“少卿大人,府衙外有位男子求见姜司使。”
李奇邃没好气地问道:“谁啊?”
“盛怀安公子。”
“不见。”姜时愿一口否决。
“可盛公子说见不着姜司使,就一直站在门口不回去,而且他还托小的要将这信笺亲手交到姜司使手上。”
姜时愿不远难为小吏,接过信笺。
见之,脸色一变,竟然是与独孤忆柳的和离书。
他这是为了自己,而跟独孤小姐和离吗?
姜时愿千头万绪涌上心头,不知是何滋味。
李奇邃虽是和盛怀安交好,但和姜时愿交情更深,自然知晓,姜时愿如今的为难,遂打发道:“榆木脑袋,姜姐姐说了不见就是不见,你就不能圆滑点,说姜姐姐不在公廨中嘛?”
“是。”
话音甫落,那位官吏还未退去,又有一人横叉进来:“少卿大人,府衙外有位男子求见姜司使。”
李奇邃又没好气地回到,“我知道啊,盛怀安嘛。”
“不是盛公子,而是沈浔公子”
一听沈浔姜时愿瞬间抬起头来,手中的翻页的动作也停住了。
李奇邃骑虎难下,毕竟方才才说了姜姐姐不在公廨里,若此时反口,不就是明晃晃地打盛怀安的脸吗,可在他沉思之时,姜姐姐已经踱步跑了出去。
*
公廨前,小吏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眼神飘忽不定在盛怀安和沈浔公子之前来回徘徊,这二人之间的气氛瞧着就不对劲,这二人互相交锋的眼神看着就不对付,最关键是这两人都是为了姜司使而来。
话本子中的桥段在此刻上演,小吏隔岸观火,既激动又紧张。
这盛公子他是知道的,本应是温和儒雅,唇边带笑,如今看沈浔的眼神说不出地冷淡,不好接近。
而在他看来向来清清冷冷的沈浔公子,如今却倒反了过来,他笑着,可又仿佛让人感觉那不是笑。
这两个人在门首对峙良久,却无一人开口。
沈浔唇角勾笑,愈加强势的压迫感:“你若真想和离、或真敢和离又何必等这么久,甚至眼下还敢拿一张没两方签字的和离书出来?”
“盛公子,难不成是在等阿愿回答?凭着阿愿的回答,决定这张和离的去留?”沈浔的嗓音平平淡淡,看似慢条斯理,实则咄咄逼人:“你也这都不敢赌?还敢站在我的眼前,丢人现眼。”
盛怀安没必要向沈浔解释他的无可奈何。
他回到:“沈公子,我能不能站在你的面前不重要,绝对我去留的不是你,而是阿愿。”
沈浔冷冷一笑。
在独孤府之时,他就该早点动手杀了盛怀安,以绝后患。
二人静默对峙,也随着余光瞥见阿愿向她奔跑过来,她的神色是如此着急,墨发被风吹散开。
他们几乎是同一时间抵达的公廨,又是同一时间传人通报,所以根本无法根据时间判断,究竟阿愿是听了谁的消息而来。
盛怀安见来人,神色亦变得温润。
只是身后的沈浔神色空了一瞬,或许在他见阿愿的一刻,他的自傲无声无息地碎成一地。
他对万事皆有把握,仅凭一子也可以安定天下,然而就是这样的沈浔,在阿愿面前只会是一个败兵。
因为他知道自己是淋满谎言的骗子、自惭形秽的怪物,和沾满血腥的刽子手。
无论是哪一样,都是阿愿不喜欢的。
沈浔太清楚,因果报应,善恶轮回。
罪孽深重的人不配获得福报,所以,他从不把自己放在阿愿的选项里。
也从来不觉得阿愿会选择自己。
见到阿愿不顾一切向他和盛怀安奔来的刹那,他早已想到阿愿会如何兴高采烈地奔向盛怀安的怀抱,他们会如何重归就好。
他静静地看着阿愿愈来愈近,直直地看着女子的笑靥一点点明媚起来。
而预想到结局的沈浔,恍惚又无措,仿佛此刻失了魂。
此刻他莫名地开始失落起来。
阿愿的选择从来不会是他。
沈浔低垂着眼眸,熄灭了眸光。
他的人生或许从未如此失意过。
或许,他应该转身离开。
至少只有这样,才能在看到意料之中的亲昵场景时,他不会失控到发疯
云薄雾散,日落息平。
沈浔整个人瞬间静了下来,而身后姜时愿的脚步也越来越急,他想她是在不顾一切地跑向盛怀安
正欲转身离开之时,一只素手紧紧拉住了他,而后温香软玉撞
了满怀。
沈浔神色错愕,还尚待没有反应过来,唯有鼻尖闻到二月寒梅的味道裹挟着她身上淡淡的药草香,是如此清淡好闻。
阿愿抱着了自己,甚至一再收紧手臂,环住自己的腰侧,细软墨发被风吹起,拂在他的脸上,像是羽毛在轻轻挠痒着。
她紧贴着自己的胸膛,深深唤着自己的名字。
沈浔实在不敢相信这一切,甚至许久之后,在盛怀安脸上看着他失落的神色,才开始相信这一切。
现在沈浔方才活了过来。
他忽然伸手,当着盛怀安的面捏起阿愿精巧的下颌,等不及阿愿黑瞳中透出迷茫,他的指腹已经压在阿愿的唇上。
而后,沈浔俯身,吻了下去。
同时半睁起琥珀色的瞳眸,挑眉看着盛怀安,欣赏他脸上每一寸的错愕、不安和隐藏在清隽面容之下的怒意。
姜时愿杏眸圆瞪,脸上也慢慢渡上酡红。
他们之间的唇,隔着他压在自己唇瓣上的手指。
她也清楚沈浔不是在真的吻自己,可她依然能感觉到他浓烈的占有。每一次喘息、呼吸都是他急切的占有。
她甚至有种感觉,沈浔在借题发挥。
他的吻意急切,又因这一指阻隔而不尽兴。
虽不尽兴,他又心甘情愿沉溺在此刻。
第75章
哪怕不是真的亲吻,但好歹也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姜时愿的脸上染上层层酡红,无处安放的手绞紧了手里的衣角。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沈浔终于松开了她,挑眉看着落寞伤神的盛怀安,说道:“盛公子,远走不送。”
盛怀安最后再看一眼姜时愿,眼中仍是眷恋不舍,可再多无奈,他也知道了阿愿的选择,拘礼离开。而阿愿看着盛怀安转身离开,刚想要追上去,又被沈浔握住手腕,往怀中轻轻一带,气息忽有些紧:“阿愿?”
沈浔如个丧家之犬,垂首轻轻地问道,破碎又温柔:“不是我吗”
姜时愿没听懂他话中的意思,只是解释道:“我想送送他,我和盛公子相识一场,算是旧友,即是道别,应当礼面。”
良久她听到沈浔有些沉闷的嗓音:“好,不要太久,阿愿。”
姜时愿点点头。
初雪乍停,明月初升,洛州连下了几月的雪终于停了,新绿笼罩在一层皑皑雪色中,忽得风一吹,风雪不停,发出萧萧声响。
盛怀安面对姜时愿也不知再说什么,而阿愿看着他,却看到了和记忆中截然不同的青年,他的容颜愈发俊朗,但眉间也有了愁容。
但姜时愿也理解他,毕竟他们一样。
为了守护至爱、至亲、家族,他们都逼不得已,走向陌路,背道而驰。
姜时愿掏出他亲笔写下的和离书,重新还给他,也是最后一次叫他怀安:“怀安,我早已经放下了。当年你的选择没有错,或许是你为了盛家不得不这么做,但你既然已经选择了既定的道路,就不该后悔。”
“我们没有时间再回头看,也没有机会再回到过去。”
“错过就是错过。”
“无论如何,但愿君长年,恩爱白首,春招秋夕。”
盛怀安慢慢殷红了眼,看着沈浔,对着阿愿说道:“我看到的出沈公子很在乎你,愿你别再所托非人我也祝阿愿,喜至庆来,永永其祥。”
“保重。”盛怀安重重地落下两字。
“保重。”姜时愿莞尔一笑。
姜时愿刚送完盛怀安走出长街,回到公廨里,就看着沈浔环着双臂、神色不朗等在门首处,看到阿愿,才稍微松了些眉间,未等姜时愿搭话,转身进入公廨。
姜时愿不明所以,转而问到一旁的李奇邃,声音柔柔的:“沈浔怎么了?”
李奇邃抿着唇,指着庭中燃起的一炷香说道:“鬼知道,从姜姐姐走了之后,沈浔就不知道抽了什么疯”话说一半,就收到姜时愿警告的眼神,李奇邃这才嘴巴放干净了点:“从姜姐姐走后,沈浔就在这庭中点了一炷香就两个眼睛直戳戳盯着这柱香看也不怕把眼睛熏着了”
“鬼知道,他点香是计什么时?”李奇邃埋怨道。
姜时愿没理由想到沈浔与她讲的那句,“不要太久。”,沈浔算的不会是自己送盛怀安用的时间吧
不会不会,她很快否定了这些答案,怎么可能呢?沈浔一贯淡漠世事,又怎么会在意这种小事?
但很快姜时愿就觉得事情不对劲,沈浔好似与她暗中较劲。
比如,大家围坐在一起用晚膳,姜时愿粗算了一下,就算起身去夹也够不到李奇邃面前的八宝鱼。她微微叹气,正欲开口喊李奇邃帮忙,沈浔就先一步动筷去夹。
她平时叹口气,沈浔便能猜出她的心思,何况她对八宝鱼的眼神灼灼、垂涎欲滴,沈浔不可能看不出。姜时愿想也没想,便自然而然觉得沈浔是为自己夹的,碗都已经捧了起来,没想到那双筷子中肥美的鱼肉却不偏不倚落在李奇邃的碗中。
她和李奇邃俱是一惊,李奇邃更是满头问号,脸上就差写着:大哥,你是不是有病就在我面前,我不会自己夹吗?要你个大男人给我夹?
可纵使李奇邃的内心活动再丰富,面上只敢感谢沈浔的小恩小德:“谢谢哥!谢谢哥!”
姜时愿抿着唇,面露尴尬,默默搁下碗。
而沈浔仍不动声色点破她的心思:“阿愿,也要吗?我可以帮你”
“”,姜时愿很想怀疑他是故意的奈何没有证据。
不止如此,还有
用完膳后,姜时愿便在翘头案旁一边看着卷宗,一边整理那晚在天外天中的线索。明明才至戌时,远不到沈浔平时就寝的时间,而他却离奇地吹了灯,独留一片黑寂给她。
她无奈秉着一盏幽暗的烛台挑灯夜读,哪想还没将一半的卷宗看完,就被一只手掌阖上。她看着沈浔晦暗不清的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
“天色已晚,阿愿该就寝了。”
啊
沈浔之前从来不会过多干涉她的想法,如今倒管束起她来了?姜时愿也是个不服管的,当即就跟沈浔对着干,又拿起另一本卷宗,捧在手心中:“我不困,你若困便睡吧,我们互不干扰。”
“听李少卿说,阿愿已经不眠不休看了一天一夜了,可有此事?”
看来沈浔是执意要跟她对着干,她也僵着:“我自有分寸,你不必担心。”说罢,还使着力打算把沈浔压在卷轴上的手移开,哪想到沈浔主动脱手,姜时愿刚大喜,倏然身子蓦地有了失重感,心跳漏了半拍,下意识环住沈浔的脖颈,似个小猫似的无助地趴在他的肩头,“放我下来”
可沈浔自然没把这细如蚊呐的要求听进去,横抱着阿愿,步步走向拔步床,将她放下,盖上薄被,“早点睡吧。”,姜时愿刚想起身,又被沈浔摁下,语气稍稍严厉几许:“睡觉。”
姜时愿刚想作声,沈浔又低低传来一声警告:“睡觉。”
姜时愿被逼无奈只能作罢,也不知是否是房间点了碧水香的缘故,清淡好闻,几息之间,困意便慢慢席卷了上来,她沉沉睡了过去。
沈浔见阿愿呼吸绵长,淡淡一笑,替她拢了拢薄被,便坐在翘头案前,审视着阿愿未阅完的卷宗。
沈浔知道,阿愿还是不肯放下天外天中的那晚,她还是仍不肯相信李奇邃给出的答案。
若她能轻易相信也就不是阿愿了。
沈浔随手抄起一张白纸,白纸边还沾着零星的血迹,若他没有猜错,这应是顾辞临死交给阿愿的。
若不是他赶在顾辞前一步进入密室,提前发现暗格中卷轴的秘密,怕是他是魑的身份如今已经暴露。
蒋县丞绘制的魑魅魍魉四个卷轴皆是用无痕墨绘制而成,卷轴打开后,过了一个时辰,无痕墨接触到空气,卷轴上的画面亦或者文字就会消失不见,这也是天外天防止外人发现机密
手段,阅后即焚。
沈浔也是接连打开魑魅魍等三人的卷轴,静等一个时辰,亲眼所看画面消失不见,才敢印证心中的猜测。所以这最后一份关于魑的卷轴,他特意留给了顾辞。
而取而代之的,在顾辞拿走自己的卷轴后,沈浔又将一份伪造的卷轴放入暗格之中,这上面自然是沈浔的栽赃嫁祸,画中人变成了顾辞摸样。这就是为什么,后面李奇邃十分认定顾辞就是魑。
而真正的卷轴,被顾辞小心割下画纸放入袖中。可顾辞没有料到,在他交给阿愿之时,也是正是画轴开启后的一个时辰,纸上的内容已然消失不见,所以,阿愿拿到的只会是一张白纸。
而且,无论怎么看,也只会是一张白纸。
沈浔盯着顾辞用性命保护下来的废纸,微微一笑。
含蓄又疯狂,不善又不恶。
紧接着,他的神情忽带了几分冷意,瞥到一旁的桂花糕,食盖已开,糕点已凉,而他却丝毫不嫌弃地拾起一块放入口中,品着丝丝缕缕的桂香携着甜味在口间蔓延。
忽然,他的眼睛里掠过浓重的阴影,这个糕点的味道不对。
随之,下腹那股炙热便烧了起来。
沈浔停了下来,不知所措,低头看了眼床榻上的人,脉脉之间更是不息涌动着yu.,他明白情况不好,他闭着眼睛,不想,不看。
可他偏偏能想到隔着薄薄的沙帐之后,阿愿青丝已解,躺在榻上,露出一截白皙的香肩,随着呼吸而轻轻颤着。
明艳动人,欲罢不能。
沈浔觉得这种无法抑制的感觉糟糕透了。
分明,分明,他之前在望江楼面对柳烟时,哪怕也是喝了助情。酒,也是不为所动的。为何如今,他如四肢百骸被牵扯着,全身燥热,苦不能言。
沈浔红了眼睛。
他大步朝着净房走去,如今他的青。筋暴起,承受莫大的痛苦,举止之间也不再慢条斯理,他急切地、快步地、面色铁青地走入浴池。
寒冬时节,没有喊小厮倒上热水的浴池,寒如冷潭。
而沈浔却顾不得脱衣,泡入池中,烛火摇曳,他本身浴在冷水之中,里衣湿嗒嗒覆在利落的筋骨之上,他的胸腔起伏,线条行云流水。
姜时愿是被一阵哗啦的水声吵醒的,起初她并不在意,刚想转身续上美梦,却忽得惊醒房间内空空荡荡只余她一人。更诡异的是,净房之中还是不是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微小骇人,阿愿是不信鬼神之说,但是声响起在亥时,她不得不心中咯噔一下
她壮着胆子,披着月色,赤足朝着净室走去。
素手掀开帷幕,忽见清冷月光洒下波光池面,而一人墨发半散,发尾还濡湿着水泽,他只着里衣,分。腿。站立,半身沐在冷水之中,不停地喘息着。
脖颈及发尾间附着的水滴沿着肌。肉线条滚滚下来。
湿透的里衣紧贴着他的胸。壁和喷涌的暗。肌,无一处不让人眼红心跳,就连行医已久、早该见怪不怪的阿愿如今也一脸窘迫中带着羞赧。
而浴池的人,也显然发现了她的窥探,蓦地转头,一脸愠意:“谁?!”
她从未见过,沈浔生过这么大的气。
阿愿声音怯怯的:“是我阿浔”
而沈浔的态度仍不收敛,低沉的嗓音中仍带着呵斥:“出去!”
阿愿和沈浔相知几许,怎会没有发现沈浔如今的古怪:“你怎么了阿浔”
沈浔急急喘气,呵道:“出去!”
他回眸见姜时愿仍伫立在原地,声音转而有一丝急促,“阿愿,别别靠近我”
沈浔是如此不对劲,阿愿如今每一步的走近,沈浔的举止之间都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和窘迫,甚至在姜时愿伸手去碰他的一下。
他急速闪躲,抬手挡下,也因此,姜时愿能清楚看见他脸上的潮。色。沈浔慢慢抬起眼眸,露出一双犹如困兽般的眼睛,布满情.yu又处处可怜。
仅是一个短暂的触碰,阿愿也能感觉到他身上燥热非凡。
阿愿是学医之人,观其体征,自然明白沈浔此刻的处境,奈何此事涉及私密,她抿了抿,唇闭口不言。
沈浔的喉结轻滚,压抑莫名的情愫,好似怕被阿愿发现他的窘迫,飞快地避开视线。
他也不打算兜圈,直接了当:“桂花糕中被人掺了东西,但无妨,我能解决。”
嗓音沙哑如同耳语。
沈浔向来定力极强,不至于被难缠至此,看来这药性当真猛。烈。怕是如果不得舒缓,便不能消散。
姜时愿轻声问道:“你打算如何解决?”
沈浔的脸红得病态,整个人的理智已经打开爆裂边缘,他害怕自己失控,仅凭着最后一丝理智:“你出去,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能解决。”
姜时愿:“你说的法子难不成就是一直沐在冰水之中,治标不治本?”
“出去!”沈浔忽得站起来,池中水波荡漾,他身上的水珠簌簌而落,他捏住她精巧的下颌,俯身逼近:“你知不知道一个女子对于即将失去自控力的男人意味着什么?”
他的目光沉沉,极具危险,而姜时愿却在他的眸底看见他的祈求。
她的眼中只有沈浔此刻的煎熬,冰凉的手掌忽得覆上他的脸颊:“我知道”
“我可以用手帮你”她看到余姚给他的册子,上面就记录过这差强人意的法子。
沈浔滚烫的额间抵在她的颈肩,抵着她嫩滑如玉的肌肤,道:“阿愿求你离开我”
姜时愿被他的额头烫到,更加明白他此刻的火热和囗是心非,伸出一只柔荑,指尖勾起的衣带。
水里的助力太大,仅是一勾无法解开,阿愿只好用双手去解。
而沈浔的掌心又将她的手压住,睫毛颤抖,似是最后的警告:“很丑那里”
姜时愿没说话,随之衣带渐渐飘开,阻力不在。
她观之‘沈浔’全貌,沈浔也闭上了眼,轻蹭她的颈肩。
她觉得沈浔的评价不高不低
她甚至觉得那儿如沈浔一般的白净,但也有与沈浔外表不符的狰狞。
第76章
沈浔将鼻尖埋入姜时愿的发间,来回磨蹭。一双手臂缠在她的腰上,握紧,再握紧,恨不得将阿愿似冷玉般的身。体紧贴于他的胸壁之上,融为一体,冰。火相融。
五脏惧焚。
长长月色,暧昧融融。
久得红烛泣血,灯盏上的蜡水凝结成块,燃尽红烛,室内只剩二人相。拥的身影。
阿愿埋在沈浔的怀中,脸色微红,手腕发酸,她记得,这已经过了很久,而沈浔身上的药性仍未消散。
正当姜时愿力竭之时,一切戛然而止。
变故瞬来,姜时愿有些茫然地盯着掌心发愣。
沈浔大口喘息,许久平复之后,才忽得反应过来,额间冷汗淌下,鼻眼酸涩。
还未等阿愿的错愕消化,他慌乱的、急促的,用木瓢舀来池水一遍又一遍阿愿净手,一遍又一遍搓、冲、洗,再反反复复擦干,哪怕阿愿已经说了很多遍“阿浔,可以了,够干净了。”,而沈浔依然置若罔闻,以往温和、自持、沉稳的沈浔眼下再找不出一丝影子。
他慢慢殷红了双眸,喃喃道:
“必须洗干净,阿愿,很脏”
阿愿宽慰道:“没事的,你已经洗得很干净了”
沈浔的眼神倏然发狠,“脏,还是脏,永远也洗不干净。”
“阿愿我愧对于你”,忽而他的眼神已经如困兽般软弱无助,阿愿摸着他的脸,轻声问出自己的疑问:“阿浔,你为什么要如此严苛地虐待自己,你已经很好了,除了兄长之外,世上再没有做到如你这般”
沈浔的力道固执、蛮横,由不得阿愿拒绝。
她只能看着沈浔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看他眉间的紧锁愈发凝重。
沈浔的心仿佛有层层锁链束缚,她在外面,破不开,而沈浔在内,心甘情愿被困在此地。
哪怕他洗了再多遍,也不觉得干净。
自己的‘孽’还残存在阿愿的掌心之上,腌臜,浊臭,犹如他这个人般。
再一次凉水浇下,素手已经被淋得通红,阿愿再也忍不住了,捧起沈浔的脸,避着他慌乱的眼神与自己视线相缝,她不知为何往日桀骜、风流写意的沈浔,此刻如此无助、慌乱、疯狂,露出里头的怯懦。
“阿浔,很干净了真的很干净了”姜时愿说道,她回握住沈浔的手,她只能示弱,另寻其他借口堵住沈浔的偏执:“你若再洗,怕是我的手都要生纹干裂了”
“停下来,好吗?”阿愿的眸光盈盈,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之上,看着沈浔眉眼微抬。
她想,即便是仍有残留,她也不会嫌弃。
沈浔的眼神迷离起来,须臾之后,轻笑一声,不可置信地摇摇头,捏起自己的衣袍轻轻帮阿愿擦干掌心上的水渍,精细到每一个指尖,虔诚地犹如一个信徒再擦玉雕,眼里满是敬意。
可就是如此一个充满信仰之人,却破了该有的界限。
从今以后,他该如何安分守己地当一个还恩的人,他现在的心不净,对待阿愿已经全然不是三次救命之恩,恩情之外有爱,也有更不该有的欲。念。
沈浔觉得自己罪无可赦。
总有一天,他会尝到由自己的罪孽而产生的因果。
沈浔的眼里的温色淡淡冷了下来。
他抱着阿愿,如此用力,却已经不知道自己所求应该是什么。
他在祈求阿愿也能回答的他的心意吗?
他想,在他看到盛怀安时多少次心中腾出杀意,不止是因此他痛恨盛怀安辜负阿愿,更多的是自己心中的‘妒’,他妒这世界任何一个男子拥有过阿愿的真心。
他显然已经不能阿愿让给任何人,不然他会疯。
可他,私自动心,已是罪孽深重。
他又怎么让阿愿爱上一个如此丑陋不堪的自己。
沈浔不能,更是不敢。
他被竖立在两难的境地之中,退无可退,进也寸步难进
沈浔餍足地闭上双眸,青筋暴起,深深喘息,他忽然眯起双眸盯着阿愿娇艳的双唇,吻了下去,气息缠绵交织。
他保证,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破戒。
夜风絮絮,轻帐慢吹,欢愉此夜。
雪色融融,两人相依
头顶满天繁星划过,晨光交替而过,再到日上三竿,最强的光线透过窗棂照在阿愿的眼睛上,她才难受地
睁了睁眼睛,又侧头避去这刺人的光线,就在此时,一手阴翳遮下,挡在她的眼前。
随之而来的是,是沈浔温润的话声:“时辰,阿愿可以再睡一会儿。”
姜时愿忽得起身,下意识用手才撑着软塌,可惜昨夜的酸涩积累,原连这一丝也使唤不出,阿愿差点跌下,好在沈浔搂过她的腰,带近自己。
许是阳光直照,玉色的脸庞慢慢泛起酡红。
昨夜的狼狈的沈浔完全不见踪迹,眼下的他衣着完好,墨发齐束,俨然朗月清风般的姿态,可沈浔越是镇静自若、越是端庄儒雅,阿愿就越是能想起来昨夜的那般陌生的沈浔。
她有些不好意思,再度躺回床榻上,侧身向内,悄悄拉高靛青色的锦衾盖过自己的眉眼,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你先出去吧,我再睡一会儿”
“等等。”姜时愿忽然喊住沈浔,沈浔止住脚步,听着阿愿继续说道:“你好多了吗?”
沈浔笑了笑:“已然无碍。”
“那就好”阿愿的朱唇微启,又羞赧地问道:“那盘桂花糕你”
“早已扔了。”
“那你可有查到这个桂花糕是谁的主意?”
“查到了,是独孤忆柳,阿愿想要如何处置?”沈浔又道,“你若不方便出面,此事就全权交给我,可好?我定不会放过独孤忆柳。”
阿愿蒙在被窝中沉思一会儿,此事虽然她难以出面,但也不敢轻易交给沈浔,他怕沈浔的手段太重,牵扯出独孤氏一族,到时候引火烧身就不好了。再说,阿愿也能稍微能理解独孤忆柳,她的执念莫过于‘盛怀安’,情字一事,过痴则默,她显然因堕入情爱一事失去了自我。
可恨,又可怜。
阿愿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件事情还是交给我吧,我会妥善处置。”
沈浔低沉应道,又垂下眼眸,“阿愿,昨夜之事是我不察,我保证以后此事不会再有了”
“还有昨夜之事,就忘了吧。”
“忘了?”阿愿有些讶然,昨夜之事她如何能忘得了?
“是。”沈浔听见她的嘤咛之声,“忘了吧,我们都忘了,阿愿你永远是我的恩人,沈浔一身都无以为报。”
恩人?不知为何,阿愿听见这两字时,心狠狠被刺痛了一瞬。
心中泛起酸涩的苦意,但是却不知缘何而来。
或许她能这么坦率地放下盛怀安,是不是因为早就习惯了沈浔无时无刻都在她的身旁,也早以依赖于沈浔唯独对她的温柔,也是不是因为心中早有沈浔的位置?
姜时愿眼下还尚不清楚。
沈浔垂下羽睫,转瞬离开,推门而出,就见两道人影立在门前,一是李奇邃的,还有一个是三日不见的袁黎,正坐在石凳上啃桃子。
李奇邃摸索着下颌,感叹道:“怪哉,都日上三竿了,姜姐姐从来没有起身这么晚过,每次鸡鸣不到就会起身莫不是这几日看卷宗太过劳累,伤到根本”
“晚了,我得去给姜姐姐请医师,别憋出什么大病”
“回来,不许去。”沈浔命令道,阿愿今日故意避着见他,就是欲逃避昨夜之事,他又怎么能惹李奇邃再去火上浇油。
李奇邃咬了咬牙,这沈浔果真冷。性冷情,对姜姐姐漠不关心也就算了,还不允许对被人好。
他不满:“那我进入看看姜姐姐总行了吧。”
“不行。”沈浔冷言拒绝。
“你!”李奇邃怒道。
“阿愿累到了,需要休息,任何人不能打扰。”而后目光移到袁黎身上,声音听出不喜怒,“特别是你。”
被殃及到地袁黎气呼呼啃下一口桃肉,不屑地吐出果核,揣着手埋怨道:“我知道,你不就是怕我耽误你的好事吗?”
“好事?”李奇邃疑问道。
袁黎鼓着腮帮子,不知为何有人比自己还蠢:“你看不出,他们在生小孩吗?”
李奇邃目瞪口呆,下巴都快惊掉了:“生生小孩?!怎么可能?!你在胡说什么?”
袁黎翘着腿,抖着脚尖:“我才没有胡说,一男一女呆在一起一整夜准没好事,睡到日上三竿更没有好事!”
“哐”的一声,门扇被人用力推开,姜时愿没来得及梳妆就急冲冲赶了出来,揪着袁黎的耳朵,声音气急:“你整日不去学些好的,不是打打杀杀,就是这种旁门左道。”
“你才多大,说,谁告诉你的?”
姜时愿已有怒意,眼风扫向李奇邃,李奇邃立马摇手。
她接着又看向沈浔,沈浔毫不思索地答道:“更不是我。”
“那袁黎你说,是谁教你这种不三不四的东西的?”姜时愿问。
“魏国公”袁黎转着胆把魏国公搬出来,没想到姜时愿的力道反而更大了
就在此时,公廨内,一名官吏神色匆匆跪在五人的面前,面色惶恐:“少卿大人,典狱来人了是奉魏国公指之令来的。”
“来的是谁?”袁黎问到。
“二处之首,裴珩。”
第77章
一众蓝衣司使随着裴珩踏入洛州公廨,来人踩着一地冰雪,缓缓走到姜时愿的面前,眉头一挑。姜时愿的脸上光影骤暗,落下一半阴影,裴珩饶有兴致地看着姜时愿,道:“你就是姜时愿 ?”
姜时愿仰头看着裴珩,刚想作答,就被沈浔拉至他的身后,沈浔作楫回礼:“不知裴处找夫人有何要事?”
裴珩踩着脚下的枯枝嘎吱作响,“奉魏国公之令,来接姜司使和沈司使回京。这次洛州之行,姜时愿功不可没啊,不仅查清了沈氏灭门惨案,更查出了与暗河关系密切的天外天,要说这其中最为了不起的,莫过于替典狱杀了两名‘绝’字高手。”
“魉和顾辞的死与我无关,况且,此案还有诸多疑点,裴处和顾辞共事多年,难道裴处心中也认为顾辞就是魑?”姜时愿问道。
裴珩摇着扇子,接过李奇邃递过来的画轴:“事实如此,我认不认定又有何用。”
“再说,裴某也不瞒姜司使,顾辞已死,况且身份还是如此不堪,于我乃是天大的好处。自此,魏国公会因忌惮顾辞的身份,不敢再重用他麾下的一处,我二处便可由此成为六处之首。”
“你且说说,这么多的好处,我又何必细查。”
是了,顾辞是魑,与他有大益。
他何必细查?真相而已,远没有利益重要。
“回京吧,我还要等着去向国公赴命。”
裴珩转身离开公廨,公廨门旁已经有三辆繁贵富丽的马车停在此处,马儿不安分地提起前蹄,反挨了车夫一鞭,嘶鸣出声,裴珩心情不错地安抚其马儿,摸着鬃毛,对着众人说道:“国公之命不可轻怠,事不宜迟,还请诸位早些上骄,早日回京。”
众人颔首领命。
“阿浔,我们要不”姜时愿刚想邀请沈浔同乘一轿,就见沈浔已经掀帘入骄子,而李奇邃已经陆续踩着脚凳上了同一辆马车,李奇邃临掀开帷幕时,还略有歉意地朝着阿愿看了一眼,指了指轿内,好像再说他是被迫的。
果不其然,听着轿内之人低声下令“进来。”,李奇邃再也不敢耽误,笑着脸走了进去。
而后李奇邃走入轿内,有些不解地看着沈浔:“姜姐姐方才明显是想邀你同乘一轿,你为何非但不领情,还强迫我两个大男人,接下来三个月的路程要同吃同住在一辆马车里怪变扭的”
沈浔阖上双眸,静坐在铺着鹿皮绒毯的楠木座上,闻言,却没有言语,只是膝上的拳头更加紧攥。
跟阿愿同乘一轿,事情只会更遭。
昨夜的自己令他惶恐陌生,他不知自己的欲。念几分是由独孤忆柳下的仙药调动,几分又是心中对阿愿的情意他从来没有如此失控过,甚至如今脑海中仍在重演昨夜的旋昵,二人相拥缠绵的身体。
这事绝不能再有,他和阿愿之间也绝不能再进一步,否者,他们两人终将万劫不复。
额间的汗珠滚滚滴在手背之上
他只能选择笨拙的办法,来逃避阿愿,也逃避自己心中愈发狂热的爱眷
姜时愿盯着沈浔所在的骄子出神,她怎么可能猜不出,沈浔这是在故意避着自己。是因为昨夜之事他羞于见自己,还是他不愿再提昨夜之事的原因,是因为清醒之后,万分后悔或者是恶心吗?
会不会是因为,其实沈浔不曾开口言说的心底有丝恶心她碰了自己
毕竟除了本身就怀有色。欲的人,唯有两心相悦的人行此事才不会觉得作呕,更何况还是沈浔这般性子爱洁之人
不知为何,她又想到之前想要还恩那次。
她问沈浔究竟是否想。要鱼水之欢,而沈浔却明白告诉她,他对着自己从无这种心思,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可见沈浔对此事的态度。
姜时愿有些懊悔,昨夜确实是她太过鲁莽,只顾着沈浔难受煎熬,丝毫没想到万一药性消散之后,两人之间又该如何自处
裴珩用扇柄挑起车帘,看着姜时愿说道:“如果姜司使不嫌弃,可以和裴某同乘一辆。”
三辆马车已经两辆有人,唯一空余一辆,姜时愿毫不留情拒绝:“多谢裴处好意,但我打算和袁黎共乘一辆。”
袁黎立即拒绝:“不要,骑马来得自在,我才不要闷在轿中。况且,国公从不让我和女子单独处在一室,要被国公知道,难逃责罚。”
“我给你折草兔。”姜时愿又掏出杀手锏,袁黎双眼放光,心念着只要不把姜时愿当女的,不就成了,乖乖和姜时愿一前一后上了轿内。
厢内的兽耳炉里点着线香,如腊月寒梅初绽的味道,清冽好闻。车内置一张软塌,一小案,一直玲珑的白玉瓶儿插着三枝吐着花蕊的红梅,更显意境。
袁黎下颌抵在几上,捏着草兔耳朵,问道:“这里该怎么折?”
姜时愿自然接过草兔,放在背后,又接着从随身的行囊中掏出几本墨册,压在手下。
“其实我许久就想问了,魏国公可有教过读你四书五经?”
“那是什么,可以吃吗?”袁黎茫然地望着她。
“不说四书五经,三字经呢?”
“没听过。”袁黎回道。
姜时愿的眉头微蹙,写下一字,递给袁黎看让他认出此字,袁黎拿着纸东倒西歪,显然不认识,姜时愿又接连写下许多字,袁黎接一一摇头。
她有点气动,直呼魏国公的名讳:“谢循竟然连识字都不教你?那他都教了你什么,就教你打打杀杀,还有那些不堪入耳的东西。”果然,谢循品性卑劣,定是不肯好好教导袁黎。
“你还看不出吗?他从未真心对你。”
“他若真心对你,就该教你读史通资鉴,抱负远大,走遍大庆的万水千山,而不是让你变成一个只会杀人的刀具,袁黎,你该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想法,而不是整日以谢循的话为尊。”
“你凭什么这么说国公!”袁黎一掌拍在几上,茶具巨颤。
姜时愿懂什么,国公待他极好是这个世间,第一个不嫌弃他的人
他没遇到谢循之前,就只是一个在街头将死的小乞丐,渴了就低着头喝几口洼地积攒的雨水,饿了就俯身就啃几口冰,人人都可欺负他。他只要坐在门口,店铺的小二就要拿着簸箕打他;他只因身上、脸上沾了点泥 ,就要被所有人厌恶地嫌弃。
运气好,别人踢他两脚,还会扔下个肉包。
运气不好,遇到酒疯子,不仅会咒骂,还会他拿烟斗烫得他体无完肤,关键是还不给包子吃
他每日坐在阴暗的巷道里,看着富贵人家的小少爷举着糖葫芦嘻戏而过,而他整日只能和草兔相伴,指尖捏着草兔,把他当做活物,陪他渡过漫长的日夜。
可草兔终究是死的,他总是艳羡那些欢笑声。
所以,有日,尽管天寒地冻的,他依旧去河里洗了个澡,连衣衫上陈旧的泥巴块,也一层层用着指甲扣下来。
等着翌日出晨光,他满心欢喜地来到小少爷面前,颤抖着将自己手中的草兔子递了出去。
袁黎少与人交流,甚至发音皆是不全的,只能模糊念着音节:“geigei”
小少爷一怔,面露惊喜,但很快又把眼中的喜悦压了下去,因为周围之人都在跟他说:
“哪来的人话都不会说的小疯子。”
“啧,好脏,这草兔子跟他的人一样脏,小少爷小心脏了手”
“小少爷儿,你身份高贵,如何能跟着下等人结交朋友,莫要失了身份”
“赶紧让他滚开!莫要被人看笑话”
小少爷左看看、右看看,终是攥紧拳头,一脚踹开袁黎,也终是因为这一举动,他受到了无数的称赞。而袁黎捂着肚子,满地打滚,额间冷汗直下。
一看自己做对了事,小少爷闭着眼,又挥拳又踹地,想要获得更多赞许,不顾袁黎趴在地上痛苦哀嚎。仆人围观,无言默许这种行人,而过路行人视
若无物
袁黎这刻,眼泪大把大把流下,他终于知道,自己的存在是所有人唾弃的
所以,此生后,亲生父母就狠心抛弃了他
所以,自此以后,所有见到他的人对他非打即骂。
所以,才来没有人把他当人。
他终于忍不住打了小少爷一下,结果那小少爷当场咽气。而袁黎后也才知道,他打死的小少爷是户部侍郎的儿子。
于是袁黎换来的是所有仆人滔天的怒火,他们甚至放狗撕咬袁黎猎狗流着哈喇子,朝着袁黎的胳膊、小腿咬去,尖锐的犬牙咬去他的皮肉,深可见骨。
他也不记得最后五岁的自己是怎么打赢的,反正最后他也狠狠咬断了猎狗的脖子,咬得猎狗卧在雪地里,挣扎几下,咽了气。
而他也因为猎狗的死,有了食物,跪在雪地中,如狼一般疯狂撕咬,啃着狗的生肉。
所有人看他的眼神,犹如在看一个怪物,就又拿他无可奈何,所以,兵部侍郎专程跪在典狱门口,跪请六处司使前往捉拿,却没想,请来的不是普通司使,而是大人物,魏国公谢循。
而雪地的袁黎嘴里依旧死咬着猎狗的脖子,极其怨恨地看着,人群散开,而后一道修长的身影从雪中慢慢走来,雪衣墨发,骇人的面具却在落雪中显得极为柔和。
谢循步步靠近,袁黎如狼叼着猎物,匍匐在地上,步步后退。
户部侍郎哭道:“就是此人杀了我儿,还请国公大人将此儿千刀万剐,丢入十八狱中,叫他尝边酷刑。”
红梅树下,谢循长身玉立,眉目低顺,微微抬手,户部侍郎就想起来谢循此人最讨厌别人教他做事,于是识趣地闭上了嘴,不敢再惹。
谢循看着警戒的袁黎,整个人透出冰雪似的空静。
他蹲下身子,伸出手,问道:“你可愿跟我走?我保证这世上无人会在欺负你。”
袁黎叼着猎狗的皮肉,向他爬来,众人面色骤变,倏然袁黎忽然松开了猎狗,朝着谢循的手狠狠咬下去,鲜血一滴滴晕在冰雪之上。
这个世界上,他不会在相信任何人。
他狠狠咬着谢循,不肯松口,司使们面色骤变,急忙上前,却被谢循抬手止住。
“魏国公!”有司使慌张。
“退下。”谢循的声音无悲无怒。
司使仍不肯可退,转着手中刀剑,谢循再次低声威呵:“我再说最后一遍,退下。”,司使无奈收起刀剑退下,不护国公,其罪当诛,但他更清楚违抗国公之令,生不如死。
袁黎死死咬着谢循,感受着喉咙间充满血液的腥甜,感受自己的牙要进他的皮肉之中。
而谢循却好似感觉不到疼痛,话音淡淡:“你做得很好,但是不够狠。整个手掌之中,虎口痛感最强,你应当咬那。”
袁黎双眸圆瞪,谢循竟然在赞许自己,啃他血肉。
他茫然抬起头,望进谢循幽暗的视线之中:“ni”,他想说他真是个怪物,可他忘了自己不会说话,同时也自然地松了口。
谢循垂下眼睫,掏出帕巾有条不紊擦着自己手上的血液,似是命令的口吻:“跟我走。”
袁黎摇头,眼神仍有敌意,明确自己的态度。
所有人都当他是怪物,都对他不好,或许他本来就是怪物,这世上就没有他的同类。
而谢循却仿佛洞察出他的心思,看着地上碎成一摊的狗肉,话语凉薄:“狗肉而已,为了活,我曾喝过人血,啃过人骨。”
“跟我走,我会教你如何活着。”
所以,谢循领他去了典狱。
教会了他打架,也教会了他说话
袁黎终是个小孩心智,说着往事,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为了防止姜时愿看到,还背着姜时愿转过身去,默默擤着鼻涕,还要带着哭音,嘴硬道:“姓姜的,我先说好,我可没哭啊,你要是敢说出去我就”
看样子,袁黎丝毫没有想到话语前后的自相矛盾。
听着此事,姜时愿虽然百感交集,同情袁黎的遭遇,但仍对谢循的看法不变,他品行卑劣,是个嗜血的魔头,思路也自然跟常人不同,袁黎再这么被误导下去,终是会误入歧途。
既然谢循不愿意好好教导袁黎,那便由她从头开始教。
姜时愿道:“从今日开始我会教你读书写字,深明书中大意,就从最简单的三字经开始学起,到京城时,我要你会背《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和《弟子规》,这不过分吧?”
“过分!!!!”
袁黎骨子里就是反着长的,唯独谢循此人比他更狠更强,他才稍微听话了一点,姜时愿算什么,他堂堂六处怎么会听她的?
可就在姜时愿掏出一只崭新精致的草兔时,袁黎承认有丝心动。
但紧接着,他的眼睛一点点瞪大,看着姜时愿的两只手拧着草兔的脖子,他急到,大吼一声:“姓姜的,你住手!!!”
姜时愿一字一句落得极为清晰,温柔的声音中,暗含威胁:“那你现在、立刻、拿起笔墨,否者,我让你现在就亲眼看着它死在我的手上。”
“不要。”袁黎的眼泪又吧嗒吧嗒砸下来,“我要告诉沈浔,你是个蛇蝎心肠的女人。”
一听沈浔的名号,姜时愿心里也不爽,扭得草兔的脖颈断出几根草头,再无商量:“快、动、笔!”
过了三月。
高阁层楼之上,一男子呷了一口茶,看着三辆马车驶过城关。
长跟着顾辞手旁的小厮,跪在男子下首,不敢抬头:“禀告魏国公,姜时愿等人已经返回京中。”
“所以,你为何要见我?”影子轻抿,开口。
“顾大人说若他身死洛州,便让小的给国公带句话。”
“什么话?”
小厮颤着声:“顾大人说,若他死了,一定是死在沈浔之手。”
影子搁下杯盏,清脆玉瓷相碰:“沈浔?”他只是略有几次听过此人的名号,说是去年春试是最有天赋的司使,却没想到此人竟然能杀了顾辞
影子的眼神陡然黯淡下来。
这审讯究竟是何方神圣?
“而且还有一事,属下也曾觉得怪异。”
“何事?”影子问。
“袁处向来只与国公最为亲近,不知为何,近日和沈浔和姜时愿走得愈发亲近,特别是沈浔,袁处好像极为黏他。”
影子眉眼一抬
京城夜未央,灯火阑珊,宫阙万间锁重楼,灯火映楼台,流光溢彩。
唯独典狱前,死气沉沉,没有人声。
虽没有喧闹的人声,漆黑的青铜门前却出现了点点星火,姜时愿掀帘下轿一看,见四处众人都打着灯笼在青铜门张望。
而陆不语和陆观棋则站在一处,陆不语刚想挥手雀跃,就被陆观棋淡淡一瞥止住,陆不语心里只叹倒霉,自家哥哥倒真的开始像几分国公的样子。
而袁黎也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躲到沈浔身后,眼神幽怨地盯着姜时愿看。
陆不语倒有些出乎意料,这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如今倒是跟失了魂儿一样,如此害怕姜时愿,没想到姜时愿竟还有些手段成了国公之外第二个能止住袁黎的。
沈浔盯着身后畏畏缩缩的袁黎问道:“怎么了?”
袁黎结巴巴,向沈浔告状:“你娶的不是好人最毒妇人心,天天威胁我背书,我背不出,还逼迫我背”
姜时愿耳朵尖,自然也听到了袁黎的话,叹了一口气:“你还有意思说,三个月来,你才勉强背出三字经半本。”
她的叹气,是真的无奈,她见过天资再愚钝的人也就才花了半月有余,而袁黎却花了旁人的数倍时间。
她忽然想到,她教袁黎尚且如此费神劳身,那谢循呢…?他又是如何教会袁黎正常说话的,这其中应该是多年来的心力…
袁黎肩膀一抖,藏在沈浔身后:“你看她不是好人,快休了她!”
结果被沈浔当头一拍,训道:“聒噪。”
袁黎委屈巴巴:“你果然还是帮着这个女人”
第78章
典狱亮起蜿蜒如长龙的橙黄灯火,每个司使手中各提一盏灯笼,似流云的烟彩一般,一直蔓延至幽暗不见底的十八狱,而且更怪异的是他们都在看着自己,切切嘈杂人声也好似在讨论自己。
司使们为什么看自己?又为何窃窃私语。
这种荒诞、诡异的感觉让姜时
愿心中没了底气,人在不安之时总会下意识地靠近依赖之人,她不自知地贴近沈浔,仅在臂膀短暂接触之时,沈浔如火石迸发,青火烧身,极快地拉开距离。
因他的撤离,夜风溜虚而入,不平的风吹拂着阿愿肩上月白绣花披肩上的绒毛。
刹那间,一颗心摇摇欲坠,阿愿黑瞳眸光盈盈,若说没有落差,是决计不可能的。
她没想到沈浔现在竟对她短暂的肢体接触都极为厌恶,从那晚之后,一切都变了。
但在众人面前,阿愿只能收起落寞,极力掩饰心中的波澜,她在众目睽睽的目光下走到陆氏兄弟面前,一一问安。
陆不语话中叨叨不停,大抵都是问些嘘寒问暖的话,而陆观棋一把拍在陆不语的头上,这才止住了阿弟的滔滔不绝,而后微笑地朝姜时愿和沈浔行礼:“姜司使,沈司使,恭喜平安返京。”
姜时愿看着所有人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心虚问道:“为何会有这么多的司使等候在此?而且他们为何一直在盯着我?”
“哎呀,莫要心慌,是好事。司使们一是想目睹连破大案的你的风采,二是打心底的羡慕。”
陆不语嘻嘻一笑,卖着关子,肘部还未搭在阿愿的肩上,就被沈浔眼神相胁。
这凝在半空之上的手自是尴尬,只能无奈地拐了个大弯,搭上高他一截的兄长肩上,陆观棋眉眼一抬,皮笑肉不笑。
“好事?羡慕?”姜时愿问道。
裴珩此时踏上长阶:“能受到国公亲自召见的,岂不就是好事吗?你要知道,能近魏国公的身的,除了我们六处之首还有一位固定侍奉在旁的案吏,就再无旁人了。此次国公要见你,便是很多人求也求不来的殊荣。”
“魏国公要见我?”她又是一句惊异。
“是,只见姜司使一人。”裴珩道。
陆不语依旧乐呵着,小声提点着姜时愿:“怎的,还没听出这言外之意?还不赶紧去,莫让国公大人等久了,不然这”话里话外的意思,莫非于加官之意,他都将话点得如此清楚了,可看着姜时愿蹙眉思忖的模样,实在是不知道她没有领悟到精髓。
可,姜时愿怎么听不懂陆不语的意思,只是,她并不相信,谢循会有如此好心
话落,姜时愿再复环视周围司使们的眼神,发现他们大多眼神艳羡,但也有埋藏在深处的虎视眈眈,他们的眼神狠如毒蛇,盘延在树上,仿佛随时等着自己虚弱之时,一击毙命。
裴珩侧身恭请,温声道:“姜司使,随我一同前去赴命吧。”
“好。”姜时愿应道,如今已经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她转身看了眼沈浔,随后转身离开。
娉婷白影渐渐消融在纷飞的大雪之中,她留下的浅浅脚印又倏尔被积雪覆盖,沈浔望着出神,不知在沉思什么。
而陆观棋此时,上前出声:“沈司使,舟车劳顿,实在辛苦,不如去陆某的静居听曲品茗,正好也让陆某为沈公子接风洗尘。”
沈浔沉吟:“正好,沈某也有事想询问陆大人。”
时值寒冬,滚烫的热茶倒入玉瓷之中冒出一缕缕雪白雾霭,烟雾缭绕,茶烟之后的男子眉目如画。
茶温渐冷,而他迟迟没有动茶。
“是陆某泡的茶不合沈司使的口味吗?”陆观棋笑着再命人摆上茶点。
沈浔坐于亭台,垂眸看着火石烹茶,率先开口:“陆案吏应知到我无心喝茶。”
“缘何?”
“陆案吏明知故问。”
“陆某不知道沈司使所言何事?”
“陆案吏若是不知道,便不会留我来此饮茶。”
“魏国公到底为何要亲自召见阿愿?”沈浔并不打算兜圈子,直问,“阿愿是罪臣姜家之后,与负责审查姜家之案的魏国公有着血海深仇。纵使国公觉得阿愿势单力薄,人微言轻,可我相信以国公谨慎小心的性格永绝不会容许一个任何潜在的威胁攀至高处,挑战他的权利。”
“魏国公此次,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陆观棋淡淡呷了一口,笑意渐凉:“既然姜司使身处险境,那依着沈司使的性子,怎么没有一同前去?”
“若两个都在局中,便不容易破局了。”
静谧无声的高台之中,只能听见火星子霹雳往外冒的声响。
*
风雨似乎就要破门而入,夜潮翻涌,寒意侵袭上姜时愿单薄的身躯,手脚发凉。
她压抑起伏的胸腔,极力平缓着急促的呼吸。
谢循,她的宿敌,不惜一切代价都要讨求报应之人,而她终于又要再度见到他了。
她还记得与谢循初见那次,她是有罪之人,舍命敲登闻鼓,逼谢循一见。以生命所换来的,也不过是一次跪在他的脚下求他舍眼易一怜可怜的兄长,求谢循高抬贵手放姜家生路的机会。
而她也记忆尤为深刻,谢循的那句‘姜娘子,此案是我亲审亲定,再无翻案的可能。’
从此之后,她被切断所有生机,谢循仍高高在上,而她沦为贱籍。
尽管她这三年不停地追赶,但悬殊的差距也总是如蚍蜉撼大树,换来的只不过是遥遥几面。
而在今夜,却不一样了
显然,她的存在显然已经威胁到了谢循,谢循已经不得不顾。
追忆往事,姜时愿慢慢红了眼,泪意几欲落下,又因葱甲插入掌心之中,钻心的疼痛这才把泪意强压了下去。
裴珩止步在门前,向阁中之人通报,须臾之后,姜时愿才听见门内传来一声很沉的声音:“进来。”
眼前偌大的静居内,黑压压的,未点一盏灯,兽耳炉中燃着浓郁的香料,甚至有些刺鼻,好似在掩盖着某些腥膻的味道。
她稳住气息,慢慢走了进去,只见寒风凄雨的冬夜,她的仇敌只着一件冷衫安静地坐在太师椅上,眸色沉沉地看着她。
见她走向自己,影子抵着下颌的手指忽然动了一下,低声开口:“姜司使,好久不见。”
影子冷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衣襟后露出的一段玉颈,欺霜赛雪,白如玉瓷,就这般看似水润的女子,也本该拥有如水的温柔婉转,而她显然生了一副傲骨,或者说她经历太多,太过磨难,生生磨出她的锋芒。
虽跪,心却不臣,更有反将之意。
影子冷笑,谢循还真是给他四处留祸端。
他开口问道:“姜司使为何进入典狱?”
姜时愿一惊,还没思忖到完美的回答,影子就替他接到:“为了想重查旧案,为了想还兄长清白,还有为了想向谢某报仇是吗?”
她面色聚变,竟没想到谢循如此直接,伏跪在地上,额角沁出冷汗,咬牙道:“下官不敢。”
“这话我已经听过太多次了,姜司使。”影子薄薄的眼尾压出一道锋利的褶。
影子不止一次想除掉姜时愿,要不是此女有圣人恩典在手,他不便亲自动手,涉入其中。
但他还是小看了姜时愿,顾辞两次设计,一次典狱春试,一次洛州,均未得手,甚至还因此不明不白丢了性命
姜时愿绝不简单,还有,她身边之人也绝不简单。
他也曾看过姜淳的旧案,案件确有疑点存在,但为何谢循急于定下此案,极有可能是当时谢循已经查清一切,但因此案背后牵扯权力过多,幕后之人位高权重,遂只能草草结案。
连谢循都不敢动的人,他一个被制造出来的赝品又怎敢冒险
所以,影子绝不能让姜时愿去翻她兄长的旧案。
或者,此案他可以还江淳冤屈,再另寻一无辜之人顶罪,这样即不会得罪幕后之人,也可以消了姜时愿的恨意
影子说:“谢某体谅姜司使的心情,若你执意想翻姜淳谋杀燕王一案,我可以帮你。”
姜时愿杏眸圆瞪,“国公说话可真?”
“谢某会尽可能还你兄长清白,替你姜家证明,但此案你得避嫌。”影子合了合身上的衣衫,“而且顾辞已死,一处之位空缺,以后可由你执掌此位,一处众人听你调令。”
刚刹从心底生出的惊喜,恍如被迎面淋了一盆冷水,狠狠浇灭,姜时愿暗暗咬紧牙关,痛恨自己方才轻信谢循。
她怎能信他?谢循此人阴险狡诈、趋利避害,他的本色,绝不会改,谢循还是想包庇真正的幕后真凶。
说是让她避嫌,实则就是想将她排除在案件之外,这样‘真相’就可以由他一手编造。
兄长冤屈虽能洗去,却永远无法真的昭雪。
“姜司使是聪明人,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不容易,这才有了见谢某一面的机会,但这机缘能不能抓住就看姜司使的悟性了。”影子步步走到姜时愿的面前,挑起她的下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看清她眼底仍旧浓郁的恨意。
他笑了笑:“若我是你的兄长,自然不希望姜司使再不顾安危继续涉嫌,到此地步,已经是谢某能帮助姜司使的极限了。”
影子似笑非笑,话间落下重音:“姜司使,可愿交易?”
他轻飘飘将兄长的冤屈,将姜家一族遭遇到难以言语的祸端,粉饰成一场可以交换的交易。
“不、愿。”朱唇一字一字轻启。
“你就算有国公亲授的国公爵位又能如何?你起初不将我放入眼中,现在我已经不是你能轻易除去的存在”姜时愿继续说道,“我也是受圣人恩典,考入典狱,成为你的麾下的司使,我若死得不明不白你如何跟众人交代,又如何跟圣人交代?”
“国公有本事就要光明正大地除掉我。”姜时愿咬破了唇,腥甜的血迹溢满唇腔,眼里杀气腾腾。
“我已经给过姜司使机会了,是你不懂得珍惜你当真以为你行事从未有错漏?”
影子拍了拍手,随后裴珩便提着一名头发斑白,戴乌帽,着红袍的男子踉踉跄跄跪在影子的脚下,嘴中大喊国公饶命,不停地磕在冷硬的地砖之上。
裴珩转而问道:“姜司使可知道此人是谁吗?”
“我从认识此人。”她说的是真话,她从未见过此人,若谢循要栽赃陷害,也该使些聪明的手段,可如果事情太简单,倒显得更加诡异
随后一个金丝楠木的匣子扔到姜时愿的身前,姜时愿打开锁扣,慢慢掀开锦盒,是一块墨钰雕刻成的官印,春生柳条之景被工匠雕刻其上,繁茂无比,姜时愿拿出官印,看向印底。
印底下纂刻——户部司。
姜时愿顿时后脊生汗。
她唯一能被人攥到的把柄,就是她良籍户贴乃是伪造的。
裴珩双手抱胸,用足靴贴了贴此贪官的脸,面色不苟言笑:“人分贱、民、贵三阶,民者又分士、农、工、商四行,民者拥有良籍,而贱籍不入四民之列,沦为贱籍发配如教坊司,充当官妓,陪酒**的女子比比皆是。”
“更别妄想,身为贱者还想入仕?”
姜时愿一怔,身体战栗,掌心都在发抖,可她不能显露端疑,否则她必死无疑。
她努力粉饰慌乱:“那这与我何关?”
“姜司使还想继续装傻吗?”裴珩挑了挑眉,踢了一脚身旁之人,老者捂着腹部疼痛倒地,“我已经查明,户部司主簿韦言因一己贪欲,和鬼市中多人达成交易,只要付得够多,他便可以在伪造的户贴上盖上官印,帮贱籍入良籍,自此敛财。”
“我记得姜司使因为贱籍吧,莫不是也与鬼市之人进行了交易。这才脱去的贱籍?”裴珩问。
影子坐在上首,静默看着这一切,他的手下是姜时愿的户贴。
姜时愿镇静自若:“裴处莫要信口胡说,我的户贴绝非伪造。”
“你如何自证你的户贴是真的?”
“我想请问裴处,你又如何证明我的户贴是假的呢?”
裴珩一语凝噎,没想到被姜时愿钻了空子,韦言此人乃是用真的官印加盖,所以即使姜时愿的户贴真乃伪造的,但也确实是真的,谁叫户贴上的朱红印戳得乃是真的官印。
“那谢某又想请问姜娘子的户贴是从何而来?”影子冷冷的话语横插进来。
“脱去贱籍,无法两个法子。第一个法子是嫁入良家子弟,借夫家荣光脱去贱籍,虽然姜司使的夫君沈浔为御史大夫沈煜之子,但谢某记得那时沈浔失去记忆,并不记得自己的身份。而且当时沈浔并未和你成婚,你就已经拿到了户贴。所以,姜司使并不是靠这个法子。”
“那便只有第二个法子了,便是受贵人赏识,贵者帮你入良籍。”
“谢某想问,你是靠了谁?”
“盛怀安,盛太傅之子。”姜时愿对答如流,“盛公子的小厮曾托他的嘱托,送我些细软之物还有良籍,将要以此让我放下旧情。”
“姜司使是会被身外之物收买之人?”影子笑着。
“若国公不信,大可去问盛公子和他身边的小厮,问他有没有此事?”姜时愿答,“不过我相信魏国公已经问过了,不然我也不会到此时仍平安无事。就是不知,我和盛公子是否话术一致?”
若谢循早已掌握铁定的证据,怎会到此时还在跟她费口舌?显然,谢循在诈她。
影子鼓掌,连掌声都带了一丝凉意:“不愧是旧情人,你们还真默契。”
姜时愿站起身子,逐渐心里有了底气:“若魏国公没有别的事情,那下官先行告退。”
“等等,姜司使”影子揉着太阳穴,“陪我一起等到天亮之时吧。”
他抬手道,“裴珩,赐座。”
“姜司使,不急,此夜还很长,我们还有时间慢慢查证。”
裴珩几乎是强迫式地按着姜时愿坐在木椅上,姜时愿心觉不好,刚想起身,又被裴珩抬手摁下,他面无表情看着姜时愿:“姜司使,此时,你的好姐妹也在典狱之中。”
姜时愿呼吸一窒,嗓音几乎掺着哭音:“你们抓了三七?”
“你们为什么抓她?凭什么她?”
“我与您之间的恩怨何苦连累他人?”
姜时愿的身子抖得更加厉害,心境几欲破碎,双眸殷红瞪着仍不为所动的谢循。
影子凉凉开口:“三七也是贱籍,却与你一同拿了良籍,谢某只是寻她来例行问话。”
“若她也所说无误,愿意为姜司使证明,谢某自会放人。”
第79章
寒风雪雾,这边的静室内刚点燃一盆炭
火,影子靠近熏炉,看着炉中火焰烈烈,火光在他的青鬼面具上划出一道异彩,照亮面具上似野兽般狭长的利牙。
‘谢循’那儿是极热的,而姜时愿那儿,寒风吹撞开窗牗而入,寒意袭来,她整个身子冷得厉害。
极冷极热之气交融,不相上下。
姜时愿墨发披散,玉钗碎珠相碰冷冷作响,如玉的皮肤如今竟然透出灰败之色,肉眼可见地整个人在颤,连同她手握住的椅座扶手都在颤。
“三七在哪?你把三七怎么了?”
姜时愿眼角泛出的泪意,黏住了几缕拂过的发丝,见他俯身逼近自己,两手撑在她的桌椅的两侧。
形如鬼魅的面孔近在咫尺。
影子步步攻心,“姜司使,你觉得她还能在哪?你说烈狱十八层,三七一个女子能扛住多久?”
“你也曾亲自去过十八狱,你也见过那里关着的无数穷凶极恶之徒都被刑官打碎了骨头,用匕首一刀刀划开皮肤,烙铁将他们烫得体无完肤,仅剩一块皮肤黏连”
影子忽然扼住姜时愿的手腕,逼她将泛着泪意的目光转移到自己苍白的手上。
影子盯着她的指尖,似有哀叹:“刑官说,三七姑娘的手也如此漂亮,可惜啊,十签铁针撬开了她刚用凤仙花染红的指尖,狠狠插了进去!”
“她在叫!她在哭!她在求你!”
“姜司使你能听见嘛?三七在十八狱中的哀嚎,她在求你救她”
“三七因你而受到牵连,求你可怜可怜她吧。”
姜时愿嘴唇止不住地发颤,杏眸湿润,她不顾裙钗凌乱,软在他的脚下,紧紧攥着他的衣袍,华服锦缎被绷紧成几条竖线。
“我求你,求你放了她”她的口涎处还含着一缕墨发,如同她此刻的无助一样脆弱,我见犹怜。
但影子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冷冷开口:“唯有你才能救她出火海,姜司使。只要你认罪,替三七死,她就可以活下来。”
水榭旁,寒意乍起,白壑争流,清清凌凌的水流穿过长满青苔的鹅卵石,腾起薄薄水烟。
蒙蒙烟气后,沈浔神情秀骨的面容半遮半掩,水雾从他周身而过,却不敢沾染分毫。
他的面色沉寂如冰,眸色晦暗难辨。
孤亭之中,陆观棋一身月白袍坐于席上,依然不慌不忙挽起袖子为对面空席之座烹茶,“沈司使,陆某方才已讲得非常明白。裴珩抓了三七,三七此刻正被困在十八狱中受刑问话,典狱的刑罚残忍无道,你觉得你几人能承受得住。三七一个女子,又能挺得了多久?”
此番道理,陆观棋相信沈浔早就已经明白,而他为何仍迟迟不动,他继续饮茶说道:“还有,沈司使能确保三七能经受住典狱残酷的刑罚嘛,能保证她不会出卖姜司使?”
“陆某也说过,此局并非不可解。破局之处在于三七,解决了三七,一切危机迎刃而解。同时,姜司使的官职不降反升。”
“沈司使,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姜司使心存善念,与我们不同,定不会愿以三七之命换自己安稳,万一她赶在我们动手之前开口,一切便都晚了。
陆观棋直起身,也走到水榭旁,站在沈浔的旁边:“沈司使,你还在犹豫什么?”
“拖泥带水、瞻前顾后,可不是沈司使的作风。”
沈浔轻轻阖上双眸,头向上仰着,冷隽的皮肉下浮现出一丝怜悯与不忍。
他如何能不犹豫
眼前浮现三七怀中抱着刚晒好的草药嫣然微笑,兴高采烈地朝着阿愿招手的模样,“姜姐姐,你瞧我今日运气正好,今日进山竟然挖了满满一筐草药!”,阿愿亦对她翩然一笑,摸着三七的头,打趣道:“真厉害,如果有山神,怕是听见三七的名号都不敢在此山停留了。”
“姜姐姐,你又打趣我!”三七红着脸,羞恼道。
贱民带虽贫瘠,但总是笑语不断。
那段时光中阿愿总是笑着的,与三七之间的回忆熠熠生光、无可替代。
沈浔看得出来,虽二人之间无血缘联系,但阿愿早已把三七当作自己亲妹妹般。
那他,又如何能下手杀了三七?
阿愿若是闻言死讯,又该有多伤心断绝。
沈浔知道,他要真这么做了。
阿愿会恨他一辈子。
寒风四起,沈浔轻皱双眉,手背青筋乍起,淡漠疏离的皮肉之下浮动着莫名的情绪。
他在风雪之中恍惚了许久许久,久到杯中茶面上浮上一层薄如蝉翼的冰霜
陆观棋再度低声警告:“沈司使,你还要犹豫多久?三七不死,死的就只会是姜司使。”
闻言,沈浔缓缓睁开琥珀色的双眸,目不斜视地盯着水面动静,低沉应道:“还请陆案吏助我一臂之力。”
阴暗的刑房里散发着腐烂与腥臭的味道,火炉上的刑具一一铺陈,噼里啪拉燃烧着正旺,火光吹开虚无的幽暗,照亮铁架上被双手吊起的女子。
她的面上满是血色,血水顺着她的脸颊留下,身上伤痕累累,无数鞭痕、烫痕、割痕遍布,更可怕、糟心的是她脚边正滚落的两颗小球似的物体。
刑官一手捏着小胡子,一手握着小铁钳在火炉上来回炙烤,心里烦躁不停。
这小妮子,看似一副弱骨头,却嘴硬得很,怎么撬也不肯吐一个字,就只会不停地哭求饶。
再这么下去,怕是小妮子这瘦弱的身子骨会挺不过去
但不施加刑罚,又该如何让她开口,于是他不再惩处能伤及根骨的刑罚,专挑女子最柔弱的地方行刑。
刑官拿着铁钳走了过去,握起一只已经看不出是人形的手,盯着骨头上的还残存的一截指尖,凤仙花汁染出的红艳色已经褪了大半色彩,低头思忖,从哪动手,才能叫她痛感倍增。
三七缓缓扬起头,知道他要干什么,下意识地极力防抗,可惜她的双手四肢均被铁链所缚。
弱小无力的抵抗,只换来了一阵风吹铁链伶仃作响的声音,风声愈发尖啸。
“求求你,放了我”她哭喊,求饶、尖叫。
刑官逼问:“你说什么?放了你,那你倒是给我一五一十吐出来,姜时愿的户贴是从哪来的,她与你的户贴是不是伪造的?”
一遇到此问,小妮子就只顾痛苦哀嚎,刑官也算是看透了。
不再过多废话,直接咬牙将指甲拔下。
女子的叫声凄惨得不能再凄惨
刑官刚想让她闭嘴,就听着有司使在背后唤他,“陆案吏召你前去问话。”
“是。”,刑官看了一眼三七,恨得牙痒痒的,不敢过多耽误,知道贵人都不喜欢血腥味,于是在血水盆了净了几遍手,再拿白布搓了几下,就匆忙跟着司使赶了过去,转眼跪到了陆观棋的面前。
“不知陆处找下官所谓何事?”
“就是来替魏国公问问情况,三七可招供了?”陆观棋的声音温和。
陆观棋在六处之中是为人最为温和有礼的,所以刑官倒是不怕,直言道:“还没有。”
“法子都用尽了?”陆观棋问。
看来是来询问进度的,刑官如实回复,“小的都使劲了,只怪这姑娘身子弱,眼下估计只剩一口气吊着,不敢再用大的刑罚,否则一定能逼问的出。”
刑官惦记国公之命,禀明完情况就欲回去继续撬开三七的嘴,谁料陆观棋命人搬来一只檀木凳,刑官看着却不敢坐,陆观棋眉头一挑。
“下官多谢陆处好意,只是要事在”身字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陆观棋温声打断。
“怎么?是陆某的面子不够大吗?”陆观棋笑着,面色温和。
“绝不是”刑官不知怎么汗毛炸立。
陆观棋抬手,“请。”
刑官只得坐下。
“放心,陆某不会耽误刑官太久。将刑官留下稍许,只是想一起商量对策,替魏国公分忧。”
“是”
三七痛极了,木床上满是她留下的血痕,猩红夺目。
身上的血液仍在源源不断地六处,汨汨而出,她从未有这么痛过,她的身体的每一寸都仿佛在被啃食。
她好痛,好痛,痛到连每一次气若游丝的哭喊都在灼烧着喉管。
每一次呼吸都是生不如死的痛。
但是劝着自己再忍一会儿,再忍一会儿
她虽然笨,平时常常转不过来弯,但她也知道典狱抓她是冲着姜姐姐来的。
她不能说,咬死也不能说,否者姜姐姐性命垂危。不知道姜姐姐眼下如何了,但她相信姜姐姐这么聪明,一定能化险为夷。
她只要再坚持一会儿,姜姐姐也会来救她。
哪怕再生不如死,她也要忍着
忽然她听见一阵轻如寒蝉的脚步声,她嗅到了一股极为熟悉的药香,她大为惊喜,撕破喉咙,喊道:“姜姐姐!我就知道你会无事你会来救我的”
她看不见,可是她能感觉那人就‘姜姐姐’在她的面前。
可是她为何一言不发?是被自己的不人不鬼的模样吓到了吗?
不对虽是熟悉的药香,可是这药味过于清淡
三七缓缓扬起头,仰视着来人。
本该明亮溢彩的眼眸,如今空无一物,只剩两个空洞的血窟
沈浔怔了他看着浑身浴血的三七久久不能言语,就算是他,也难以将眼前的女
子联系到曾经天真活泼的三七身上。
这凝重的血腥味,铺在地上的腐肉,被挑断的经络、打碎的腿骨,都是她曾为阿愿的付出
这世上不只他一个在用生命护着阿愿,也不只他一个人在爱着阿愿。
沈浔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可见此原本张开的五指又屈紧在一处,指缝处溢出新鲜的血色。
他的心不稳,看着三七,生平第一次手心都在发颤
沈浔看着三七慢慢垂下螓首,哭声轻微,仿佛也已经猜到了眼前之人不是她期待的姜姐姐。
三七轻笑一声,“沈大哥,是你吗?”
沈浔闭目不语。
“沈大哥你为什么不说话姜姐姐,怎么样了”三七声音轻微,她看不见,她只能听到沈浔的呼吸凝重。
“姜姐姐,要抛弃了我吗?”三七问道。
“不是”沈浔终于开口,声音难得温润。
沈浔转头侧向一边,他的声音在颤、在无可奈何、在彷徨无措。
“我了解阿愿,阿愿一定会救你,不惜一切地救你,甚至用她的命去换你的。”
“可我”
绝对不能允许阿愿以命换命。
不知为何,沈浔已经逐渐没有底气,在三七面前再说任何一句话
难言的后半语
三七猜到了。
三七笑了,不带任何怒意,不带任何愤恨,不带任何无奈。
她仿佛像从前一般,弯起一双莹润的眼睛,笑靥如山,如春山烂漫。
“所以,沈大哥是来杀我的吗?”
雷声千嶂,雨声流水潺潺。
几丝冷雨从铁窗飘进,淋得三七发丝微湿。
寒意袭来,她才发现自己除了痛觉竟然还尚存对一丝冷意的感知。
三七最终不怨也不恨,眼角流下血泪,扬起脖子,哽咽地说道:“所以,沈大哥是来杀我的,对吗?”
过了许久,却仍没有听到沈浔的回答。
有些答案,也许也不必说出口。
一直胆子切切,任人欺负的自己,真到了死的地步,不知为何,心里也不怕了。
三七嘴边挂着常带的笑:“三七不怕死,三七只求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唯有沈大哥能做到。”
沈浔神色微动,须臾之后开口,声音温柔:“你说。”
“我只沈大哥帮我照顾好姜姐姐。无论如何,一定要护她平安。”
第80章
“我只沈大哥帮我照顾好姜姐姐。无论如何,一定要护她平安。”
沈浔没想到,三七最后的念想也仅是阿愿,除此之外,她别无所求。
夜雨夹雪,更显凄凉。
三七的笑容如此真挚,请求如此诚恳,全无对死的畏惧。
沈浔走到三七的身侧,缓缓伸出一只手。
咔嚓一声,他解开了所有束缚三七的铁链,即便三七再也看不见,可沈浔仍蹲下来,看着三七的眼睛,说道:
“三七,阿愿还在等你,我会带你走,也会带阿愿离开典狱”
全心全意对阿愿的人结局不该这样,不该惨死,而且沈浔深知三七于阿愿的意义,人死,她的心也会死,沈浔不愿看见阿愿双眸含泪,更不愿听她哭得撕心裂肺所以,一定还会有更好的办法,哪怕牺牲他
“沈大哥,这是什么意思?”三七问,“这里是典狱,立马都有武功高强的司使把守,绝不可胡来,否则我们都会没命的。”
“不怕,跟我走,哪怕我死,也会护你们平安。”沈浔的语气依旧温柔。
“你不会武功如何护得住我们?”三七急忙说道,而后听沈浔略有迟疑,心中生疑:“沈大哥,你是不是一直有事瞒着我和姜姐姐?”
沈浔已经无暇解释那么多,“跟我走。”
三七流着血泪,感受着久违的温暖,这里的地牢太冷,她都忘了人的体温是怎么样的。
她轻轻抵在沈浔的手背之上,双肩颤抖,泪水止不住地下流
是,她很想离开,很想再见姜姐姐,可这样所有人付出的代价都太大了,姜姐姐好不容易得到的官职、权势会因她功亏一篑,而沈大哥也许也会因她而丧命
而且,就算她能出去,双目失明的她又有什么价值,她只会成为沈大哥和姜姐姐的累赘。
“好,我跟沈大哥走。”
三七乖巧答应,因为残酷的刑罚,她身上的衣衫都被撕碎成一块一块,她有些羞赧地拢了拢自己的衣衫,“只是沈大哥我衣衫褴褛,怕是不太方便。你能不能先转过去?”
沈浔懂了她的意思,脱下外衫,放在她手能够到的地方,然后自觉转过身去。
然后他听见三七的嗓音空灵如水,清清泠泠。
“我一直都在依赖着姜姐姐的好,才能离开吃人的皇陵、离开贱民带,过上正常的生活。这三年在京中的时光我非常开心,我已经满足了。”
“阿爹说,雨露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想还恩,可我一直很笨,脑子也不如姜姐姐和沈大哥灵光,我总是帮不上什么忙,如今我可以了。”
“终于有一件事情,唯有三七才可以做到,唯有三七才可以保住姜姐姐。”
沈浔心感不好,立马转身,而三七已经封住了她临近心脏的两处穴位。
这知识还是姜姐姐勘验某一具尸体时教她的,姜姐姐死者是心脉受损而亡,是被人锁住了天风和天沥这两处穴位,以至于血液无法流通至五脏,最终气绝身亡。
也不知为何,总是不开窍的她唯独却记住了这一点。
火盆中的火苗微微晃动,映亮三七眼角晶莹的泪珠,现在想来,也许就是天意。
“三七”沈浔一怔,心脉皆封,就算是他也无力回天。
三七缓缓阖上双眼,说道:“对不起,沈大哥,我不能跟你走了。”
“三七虽然笨,但也知道,唯有我死,此事才不连累任何人。如果姜姐姐听闻我的死讯难过的话,请沈大哥一定要陪在姜姐姐的身边,劝她不要哭了,为了这种人,不值得。”
三七明知死期降临,还是笑着说道:“如果世上真有鬼神神佛,我愿菩萨睁眼,善恶昭彰,愿姜姐姐的兄长能够沉冤得雪。这样,姜姐姐,余生也不用这么苦了。”
善果世人皆知,而恶也却总能被人掩埋或修饰,所以,沈浔想,他从不信因果,也从不信恶业报应之说。
他作恶、杀人、犯罪,若神佛真的肯开眼,绝对能看清他身上的孽障,降下天罚,将他堕入地狱。
他希望神佛开眼,让他明白善恶有报,
尝到因果报业。那时,无论是什么样的惩罚,他都认,都受
只求神佛的眼能慢点看向他
夜雨寂寥,幽暗的地牢倏然响起一道脚步声和佩刀划过青石的寒音,是刑官回来了。
间或藏着压抑的喘息,脚步越来清晰,刑官嘴里的骂声也愈发清晰:
“今日真是奇了怪了,也不知怎的,玉面菩萨竟然来十八狱了,我记得他从前可是从不沾着血腥之地的啊”
而沈浔仍站在三七的面前,没有离开的念头,三七亦感受到他不肯走,催促道:“心脉受损,不出半柱香,我便会气绝身亡,我的死正巧可以推到刑官身上所以,求沈大哥赶紧走,求你快走”
“沈大哥,再不走,可就真的来不及了。”
闻言,沈浔伸手,摸了摸三七的头发,嗓音淡如水,不急不慢开口:“谢谢你,三七。”
他轻轻落下这一句,转瞬离开,轻功跃起,瞬消在茫茫夜色中。
刑官转着指弯处的钥匙,只觉一阵穿堂风划过,狐疑地往身后瞧瞧,唯有朔风鼓吹风雪。再望牢内,也只有三七一人凄惨地被绑在木床之上,双手被铁链吊起。
刑官皱了皱眉头,再度拿起已经烧得炭红的铁钳,吹着胡须。
“方才有事耽搁了,三七姑娘怕是等急了吧,放心,今夜还很慢长,我还有很多时间和三七姑娘慢慢相处。”
“让我看看,这次从哪个指甲下手呢?”刑官吹着口哨,捏起柔软无骨的手,眼神发亮。
“呸。”三七往他脸上狠狠吐了口吐沫。
“嘿!你个小妮子,竟敢吐老子。”刑官怒气兴起,直接把三七的手压在木床上,嚷道:“叫你猖狂,我看你到时候还吐不吐得出。”
凄惨之声再起,响彻整个幽暗深邃的地牢,可惜传到沈浔的耳朵唯有一丝轻微不能再轻微的声响。
再渐渐地,化成风声
走出十八狱的沈浔掀开黑袍,眸色沉沉,此时早已等候多时的陆观棋走上前来,询问情况:“沈司使,事情都办妥了?不对,沈司使办事一向值得放心,是陆某多言了。”
沈浔默言,只是点了点头。陆观棋回礼,“既如此,陆某即刻赶往涧山院禀明情况。”
倏然,沈浔叫住:“沈某还没来得及问陆案吏,为何要帮我?”
陆观棋头也不回地说道,“因为沈司使也曾帮过陆某守住过重要之人。”
“陆某说过,顾辞若是不死,危险的就是四处以及陆不语。”
“那夜净居之中,沈司使曾答应一定会除去顾辞,而如今顾辞真的死了,这份恩情自然算到沈司使头上。”
“可顾辞并非我杀的,是魉。”沈浔留了个心眼,并未讲出实话,“你的恩情报错了人。”
陆观棋依旧笑得温柔:“真真假假,又有谁知道呢?”
“你今夜帮了沈某,就等同于背叛了谢循,你就不怕他”
“非也。”陆观棋眉目温和,打断,不等沈浔再问话中玄机,不失礼貌结束话题,“陆某先告辞了。”
说罢,陆观棋朝着涧山院走去,倏然仰头望向皎皎明月,仰头深深呼吸一口净,手中紧紧攥着一把匕首,缓缓显露白晃晃的刀尖,温声道:“陆某永不会背叛魏国公。”
至于如今在涧山院的“魏国公”,算什么东西,不就是因为有几分像魏国公的赝品,罢了。
他已经起誓,一身只忠于魏国公一人。
所以,魏国公的命令,他永不敢忘,这也是他为什么要救姜时愿。
*
手中匕首刀面闪了一闪,只在一瞬间,陆观棋想起三年前初见姜时愿那日。
他将姜时愿领到十八狱后,却不曾走,反而藏在庭柱之后听完了整个来龙去脉。
他听见魏国公嗓音发冷,“姜娘子,此案是我亲定、亲审,姜淳意图谋杀燕王,后自刎谢罪,证据确凿。这案结了,永远不会翻案。”
轻轻一句,便断了女子所有的念想,泪水沿着她的面靥滚滚而下。而后陆观棋听到女子无助抽噎声,谩骂声,泪水并着怒火迸发而出,可皆无济于事。
她被司使们狠狠扣在地上,强押着离开典狱,而魏国公的视线一直追随到女子离开,才凉声开口:“出来。”
陆观棋的身形从庭柱后露出来,朝着谢循行礼。
谢循却连一个眼神都没留给他,回到案首前,拿起草花剪修整着红梅。
清脆的剪声,几枝枯败的红梅枝落下。
谢循见远处的人影,仍未走,知道他心中存疑,不得答案,不肯离去,叹气,说道:“问。”
“下官问了,主君便会回答吗?”陆观棋行礼。
颇为书生气的手拂过衰败而落的红梅,谢循垂目怜惜,“不会。”
“但下官可以猜。”陆观棋道。
谢循一笑。
“你是觉得本君不懂怜香惜玉?还是像姜娘子所说,是个蔽聪塞明、有眼如盲的猪狗?”谢循的嗓音可真为好听,平仄押韵,清清朗朗。
“都不是。”陆观棋答道。
“那便是姜娘子所说的最后一种了,本君贪利畏权,压着疑点不顾,着急结案,是因为在包庇真正的嫌犯。”
陆观棋抬起眼眸,对上一双黑沉的眼睛,“时不逢机。”
“下官猜主君是在保护姜娘子。”
“下官说得可对?”陆观棋问。
谢循撑首,听到此言,笑了笑:“众人皆说顾辞懂面相之微,是以查案之能。但本君觉得陆案吏才是真正有才之人,陆案吏善于读心,只伴在本君身边处理卷宗,着实可惜,你可曾有想过?”
还未等谢循说完,陆案吏俯首忙说道:“下官只愿做案吏,常伴国公身边。”
“因为下官相信唯有国公,才能以山石之力,改变大庆,让罪者入诏狱,冤者得雪。”
谢循动作一顿,声音凉凉:“陆案吏高看本君了。”
“我从囹圄出生,混沌于黑白之间,如今连我也分不清自己是善是恶。就算拥有一子搅弄风云的能力,却因陷得过深,有心、无力。”
谢循的目光平平,望向姜时愿所离去的青铜门方向,道:“我需要有人帮我,一个真正的清白、至善、不屈之人。”
静室陷入死寂,昏黄的烛火摇曳在谢循的眼底,倒映着一身素白的影子,女子墨发微动,清落高洁。
“主君是觉得姜娘子是最合适的人?”陆观棋的声音充满了困惑。
“是。”谢循毫不犹豫答道,无情剪下一只断梅,“可惜她现在的力量孱弱,尚连自身都不可保,又如何与我并肩?唯有皇陵,才能暂时保住她的性命。”
谢循良久沉寂之后,看着陆观棋,看口说道:
“陆观棋,你要记得。”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要帮我护好姜娘子。”
“下官谨记。”陆观棋跪在他的脚下,回道。
*
这边,涧山院。
姜时愿红着眼睛凝着‘谢循’,此刻她彻底意识到了何为权。
她输在了权上,所以,即使面对谢循肮脏的手段,她也毫无对策。
当然,三七也输在了权上,谢循不敢抓盛怀安,是因为盛怀安是太傅之子,而三七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百姓,无权无势,所以卑如蝼蚁,哪怕谢循无情碾死,世人也不会在意,也不会听到任何的风声。
她分明已经努力了这么久,却扔不能动他分毫,亦不能减轻他丝毫威势。
影子面色一狠,攥着姜时愿的手腕一拧,逼她靠近自己,迎上自己的目光,下了最后的通牒:“姜司使,你到底决定好了没?要是再拖延时间,可就赶不上见你的好姐妹三七的最后一面了。”
“别放了三七。”
“我再问最后一遍。”影子力道愈重:“姜司使可否认罪?”
影子看着她娇媚的脸上满是泪痕,心神已溃。
他垂着头,听着她轻微的抽噎声:“我”,
影子有预感,他想要的回答已经要呼之欲出,唇角微勾,重复着她泣不成声的话,温柔道:“你什么?”
姜时愿几度哭绝,颤着身,“我”
她认,只要三七安好,她认。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声通禀,“下官陆观棋求见魏国公,有要是禀明。”
陆观棋,他来干什么?
不等影子反应,只见陆观棋的影在格子窗上一晃,对着另外一个人影说道:“你且说说,犯了多大的错,你可知误了国公的要事?”
刑官跪在地上,不停地扣头:“小的知错,小的知错。”
“说清楚点。”陆观棋不耐烦地催促道,眼神似要穿透这门扇之后。
“小的奉国公之命审问三七姑娘,小的如实照做。小的保证每一道刑罚都极为控制,重不及死,但但不知怎么的,三七姑娘没挺住”
“国公饶命,国公饶命,小的为刑官十年,这是一次下手失了方寸将人给问死了”
姜时愿不敢相信自己所听见的
三七死了?死了
那个会跟在自己身后一口一个甜声叫着自己姜姐姐的人,没了
与她在皇陵生死与共的人,没了
三七不会再陪着她,即便她复仇完,也无法再在汴京开一家三七念叨好久的木匠店了
“什么?!”影子冲了出来,“你说什么?!”
“不对不对为何偏偏是在这个时候你为何要此时通禀你可知坏了我多大的事吗?!”
“滚!”影子面含怒气,这一刻他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唇线紧抿,将目光转移到霁月风光的陆观棋身上,而他含着笑意,温和地回望着自己。
影子上前一步,揪住陆观棋的衣襟,以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咬牙切齿,道:“是你是你的主意。”
而陆观棋一笑,不动声色:“别生气,魏国公。”
真正的谢循性子极稳,从不宣泄情绪,而影子此刻不仅失了仪态,更是失了理智。
“因为你一动怒,就不像他了。”陆观棋笑着松开他的手。
“既然要扮,不该只求形像。”
“也罢,是有些强人所难了。”【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