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冬雪漫天纷飞。
四周侵袭而来的寒冷,使得女子拢了拢身上的月白绣花小披风。
女子生得极美,又因几分冷意,脸上多了点粉色,更显得皮肤白皙透彻,犹如一块羊脂美玉。
她执着狼毫,挥动着笔法,葱白手指冻得通红,忽然看见手边递来的汤婆子,微微一怔。
“这么晚了,阿愿还不睡?”沈浔出声。
姜时愿转而低头继续画画,用笔下的行动证明自己的回答。
姜时愿极少画画,沈浔侧头去看,画纸上的男子笑意猖獗,手中绕着密密麻麻数不清的红线,红线的另一头拴着无数人的脖颈,好像只要男子稍稍一用力,就能让周边所有人人首分离。
而男子的容颜一半如仙清越,而一半长着巨大的肉瘤,狰狞如修罗。
“阿愿,这人是?”
姜时愿微微发愣,极快地完成着最后一笔,而后手中的浓墨淌下,淡淡晕开一墨圈,往下渗透着层层宣纸。
完成这最后一笔浓墨的时候,她很清楚,自己的手在抖。
那天在李府的回忆,无时无刻不如梦魇在困住她。
她只要一闭眼,仍能凭场景清晰地联想起那天的惨状,宋府上下百人的尸骸、断肢断手铺了满地,血液如河不断流淌,凄风发出呜呜不平。
姜时愿闭着眼睛,极为痛苦地想起罪魁祸首:“四绝之一,魉。”
沈浔问:“阿愿为何突然想起来画他?”
“我不只是在画他,还有其余三人。只是,四绝之中,我只见过魉,所以只能画出魉的完整面相。”
她将画轴一张张铺开,不同于魉,其余三绝只有模糊不清的背影,只能从体态判断一位为女子,一位为花白的老者,还有一位则被阿愿一掌盖住。
“阿浔,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谈论沈府的案件,怕戳你伤心事”
“但我又很清楚,想要查清沈府为何会遭遇这灭门之灾,以及暗河究竟藏着什么目的,光靠我一个人远远不够,我需要你的帮助。
“当然,我不是想勉强你去想起丢失的记忆,我只是想或许你能帮我分析一下?”
沈浔将汤婆子捂在姜时愿手中,语气认真:“当然可以。”
“会让你难受吗?”
沈浔笑了笑,摇着头:“不会。”
“那好,我松手了?”姜时愿慢慢移开手,露出最后一张画卷。
画卷时节腊月寒冬,飘着大雪,男子执着破月的长剑,立在沈府挂满上百人头的古槐树前。身上罗衣被染成血色,月下发丝如墨,微微回眸,额前碎发半遮面容。
但观画之人仿佛仍能隔着画卷,感觉到男子浑身上下散发着铮然凛冽的气息。
亦能感觉到在碎发的阴翳之下,那一双眼眸该如何的锐利,如何的危险,又如何的冷漠渗人。
沈浔静静地站在画卷前,伸手去碰画中男子染血的罗衣,神色冷冷。
“去了沈府一趟后,我就有感而发,完成了这幅画作。”姜时愿在一旁解释道:“这是我根据我自己的想象,画出的四绝之首——魑。”
“我和顾处初步推断,杀了宋府上下百口人命的凶手极有可能就是魑,也就说魑是阿浔你的仇人。”阿愿咬着唇。
雪色皎皎,沈浔的神色亦是如此,他蜷起五指,听着姜时愿继续说道:“独孤夫人病重,我们如今又断了线索,所以不妨另寻出路?”
“所以,阿愿想找出魑,从他身上获得线索?”沈浔直言不讳点出姜时愿接下来的话,“可阿愿你也说过,魉曾提及过魑已经死了。”
姜时愿点点头,而后又摇摇头:“是的,魉是说过魑已死可他也说过魑是这个世间上最可怕的人,无论是武力还是智谋,魑想要杀谁,从未失手过。”
“你也看到了沈府是他的手笔,魑是那么的危险,又是个非常聪明、谨慎的人,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轻易会死?”
“你想说什么,阿愿?”
沈浔垂眸看着她。
阿愿说出心中猜测:“你说,有没有可能魑没有死?”
“我一直有种直觉,阿浔你说或许有没有一种可能,魑是在假死脱身?我们只要找到他,就可以知道当年的一切真相。”说及此,她伸手去拉住沈浔的手,触到的那一刻,才觉他的手极为冰凉。
“我觉得是你多想了。”
他的话音很冷,一瞬打破姜时愿所有的幻想。
“阿浔?”她微微讶然,“你当真一点也没想过这种可能性吗?”
沈浔面无表情地说道:“时辰已晚,阿愿你该休息了,别再胡思乱想了。”旋即,他拔步走出殿门。
姜时愿也知道自己的猜测和怀疑无凭无据,但是沈浔的否认是不是来得有些太快了一点?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如此狠绝、如此不耐地结束这个话题
她思绪很乱,撑着脑袋,蹙着柳眉,对着魑的画卷微微发呆,希望走近画中之人。
姜时愿闭上眼睛,感受着晚来风急,白雪簌簌。
她仿佛再次身临在沈府的古槐树下,仰头看着如纸皮灯笼悬挂着的密密麻麻人头,闻着空气中飘散不去的血腥气味,怔怔转身,她亲手所画之人就站在她的身后,握着剑,一身素白的罗衣浸满血色,在如花落雪中,长身玉立。
血衣,刀剑,一人。
危险、狠绝、而又孤寂。
*
沈浔出了门,在飞雪中漫无目的地走着,留下两行浅浅的脚印,倏然他停下了脚步,语气不耐:“出来吧。”
皎洁月光下,慕朝从飞檐上一跃而下,落在沈浔的身前,眼神中满是戒备:“我方才在你十丈开外,你尚能察觉到我的气息,沈浔你可真不是一般的人啊”
“十丈外你都能感知到,想来当时我藏在望江楼外你也早就察觉到了吧。特意在小姐面前演一出戏,可真有你的。”慕朝又低头笑道。
“沈某本来就是冤枉的,何来演戏这一说?”沈浔弹下衣肩落雪,撩起袖摆,缓缓落座。
慕朝双手环胸,不可遏制地翻了个白眼:“就知道你不会承认。”
沈浔忽然开口:“沈某这里还有一笔交易,不知慕公子可否赏脸?”
慕朝难以置信,冷笑一声,笑他痴人说梦。
沈浔不以为然。
“之前春试被迫与你交易,只因身在典狱,不得不做。如今我人在洛州,光凭顾辞一人也奈何不了我,你就算捅出我千人面的身份,我也不怂,正好也让小姐看看你是什么样一个人。”
沈浔笑了笑:“慕公子不会拒绝的,沈某相信。”
“我看你不是得了心症,更像是得了失心疯。”
慕朝不想再与沈浔他多费口舌,他知道沈浔最擅心机,说得越多,越容易被他找到破绽,旋即他正欲转身离开,忽然沈浔扬高音量:“殿下。”
慕朝的身子剧颤了一下,竟有些站不稳脚跟,幸得是背对着沈浔,尚能稳住话音:“我瞧你是真的得了失心疯,竟然冲着我喊殿下。”
沈浔轻笑:“沈某有办法助殿下重返庆宫,这个条件够吗?”
“殿下也知道沈某此人一无是处。”沈浔贴近慕朝,指尖轻点自己的太阳穴,道:“唯有这里,还算过人。”
“我想殿下也清楚,沈某既然能说出口,也一定能做到,沈某是这世上唯一个能助殿下重回尊位之人。”
慕朝此刻仿佛化作了石雕站在沈浔的眼前,一动不动,茫然又恐惧。
慕朝并没有回应,而沈浔却仿佛胜券在握一般,继续提出着条件,“阿愿手中有一幅魉的画,我要你照着魉的样子,做一副人皮。”
“你要他的人皮干什么?”慕朝警惕地问道。
沈浔慢慢抬眸,凝着慕朝,眼神晦暗难辨。
一指搁在唇前,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这一桩交易又成了两人之间的秘密,埋藏在这个雪夜。
翌日。
一辆马车停在客栈面前,一位自称是独孤府的管事亲自登门请宾客荣登府邸。
他口中的宾客自然指的是顾辞、姜时愿还有沈浔。
管事领着三人往独孤府里走。
飞檐青瓦下四处悬挂着白布,路过的仆人步履匆匆,但皆难掩哀色,姜时愿心里起疑,问道:“独孤夫人的身子现在如何了?”
管事领三位来到净白居,原来八方放置着汉白玉桌椅的静堂如今赫然放置着一口棺材。听着姜姑娘这么问道,管事抹了一把泪:“这棺材是独孤大人特意备在这里的。”
“医师们说,独孤夫人怕是撑不过两日了。”管事叹道。
姜时愿忙说道:“之前不是还派人传话说,是医师误诊,夫人并没有染上疫病,只是过敏之症吗?”
管事连连叹气:“造化弄人啊是啊听到夫人并不是疫病的时候,大伙儿都松了一口气。”
“夫人的身子也确实在一天天好转,眼看着再过个数十日就要痊愈了,没想到昨夜病情忽然直转急下。医官再诊脉,发现夫人身子已经近乎亏空,就算喂人参、雪莲也无济于事了。”
闻言,沈浔一眼觑向顾辞,顾辞不以为然笑了笑。
姜时愿听得蹙起柳眉,怎么会有连续两件这么巧合的事情接连发生在独孤夫人身上发生?
“独孤夫人的身子原本如何?”
“也是个虚骨头,但不至于像如今这样卧榻不起、气虚无力。”
“管事,能不能把夫人常喝的药渣给我过一眼?”
管事命侍女将药渣拿给姜姑娘,姜时愿捧着药渣,一味味放在鼻下细嗅,忽然停了手中的动作,又愈发凑近地嗅了嗅。
这个味道绝不会错,微涩苦,回味后又发甘。
“独孤夫人一直在用这个方子吗?”姜时愿发问。
侍女点点头:“是的,姜姑娘。这个方子是嘉楠医师开的,他最了解夫人的病情。”
管事道:“姜姑娘莫不是怀疑嘉楠医师?不可能,嘉楠医师多年为夫人诊治,从无出过差错,要是想害夫人估计早就动手,何必还要拖到现在?”
“不是怀疑,是肯定。”姜时愿抬头看向管事,捡起药渣中一味焦黑不成形的圆果,“这叫马钱子,性寒,味苦,有通络散结之效。”
“听着不是挺好的吗?”管事回道。
姜时愿摇摇头:“马钱子即为灵药,又可为毒,在于剂量多少。比如说,著名的牵机散就是以它为原料。”
管事愕然,侍女都吓得洒落了手中的药渣,不敢再碰。
姜时愿继续说道:“马钱子的药效极难把握,若非寻常,绝不该轻易用上这剂猛药。”
“我姑且认为,起初嘉楠认为夫人疫病严重,迫于无奈才不得不用马钱子。但,管事你后来也说,夫人是被误诊,过敏之状误当成了疫病,更何况夫人的身子也逐渐爽利起来,按理说早该停了这味药。”
“而嘉楠不然,反而加大剂量,仿佛刻意在加速独孤夫人的死期。”
管事也算听明白了,这嘉楠有重大的嫌疑,立马派府中下人去捉拿嘉楠。
可过了一盏香的时间后,唯有独孤府的小厮灰头土脸地赶回来,扑通一声跪在管事的脚下:“嘉楠医师已经上吊自缢,死了三日了。”
第62章
小厮跪在地上,向管事递来一封在嘉楠屋中搜索到的手书,颤颤回忆着纸上的内容——
“嘉楠医师说他早对夫人怀恨在心,遂趁着夫人诊断为疫症的时候动手,哪想夫人竟然只是简单的过敏之症。可那时已经回不了头了,所以他一不做二不休加大马钱子的剂量。”
“手书为证,还请管事裁定。”
“等等,嘉楠信上可有说,他为何要杀独孤夫人?”姜时愿忽然问道。
小厮泣道:“嘉楠在信上悔罪,说夫人曾不小心撞见他和儿媳爬灰之事。想来杀害夫人,是为了灭口。”
姜时愿抿唇不语。
显然前后逻辑驴唇不对马嘴,这个动机就像是硬凑一般,经不起推敲。
既然嘉楠要有意隐藏此等不耻之事,为何又忽然要在信中自爆?
可偏管事信了,看了眼手书,愤愤不平:“这个该死的嘉楠医师竟敢暗害夫人,此事我得赶紧去回禀老爷,诸位请在静居稍等片刻。”
姜时愿微微蹙眉,低头沉思。
这前后叠来在独孤夫人身上发生的事情过于巧合,又过于割裂,就仿佛有两位下棋人在同时对弈,用无形的手在操控着独孤夫人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紧接着,管事和侍女匆匆退了出去。
等无关人员散尽之后,姜时愿来到顾辞面前,厉声道:“不知顾处可否同我去堂外一叙?”
顾辞幽幽转着茶盖子,呷了一口茶汤,抬起极为妖艳的眼睛,觑了一眼沈浔:“有必要特意避开沈司使吗?”
“是我有事一定要向顾处问清楚,请。”姜时愿毫不客气地侧身恭请。
顾辞笑了笑。
二人途经洞庭,绕至一片静谧的竹林,姜时愿忽然止了脚步,转身看着一脸笑意的顾辞:“是你做的吧,顾处。”
顾辞修长的指尖拾下一片青叶,漫不经心地沿着脉络撕开:“我不懂姜司使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是你威胁的嘉楠,命他暗害独孤夫人。”
姜时愿冷然。
顾辞扶额:“姜司使想象力可真丰富,可有凭证?”
“没有,但我很肯定就是你。”
姜时愿道:“我很清楚如果是顾处行事,绝对不会给人留下把柄,所以追查取证于我无益,因为无论怎么查,最终嫌疑也只会停留在是嘉楠身上。”
顾辞静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姜时愿乘胜追击:“顾处这一步未免是不是走的也太急了,她可是独孤遐的夫人,你都敢取她的性命。”
“究竟是为什么,逼得你不得不这么做?”
面对姜时愿的质问,顾辞依就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笑意淡淡:“因为,我们拖不起了。”
因为。
他要与沈浔抢时间。
顾辞原以为沈浔是想除掉独孤夫人,以保住自己的秘密,后来他才发现,沈浔好像并不打算如此。
而他又很清楚孤独夫人的过敏之症,定是沈浔的动作。
沈浔很巧妙地把握了洛州兴疫的时机,用过敏欲盖弥彰,让众人误以为夫人是得了疫病,为的就是以疫病传染为借口,不让夫人接触任何人,借此拖延时间。
沈浔越拖延时间,他所能做的准备就越多,这对于他要揭开沈浔的身份就越不利。
独孤夫人身子大好需要十日。
可顾辞已经等不及了,或许说他来到洛州的第一日就已经等不及了。
他怎么可能任这盘棋局掌握在沈浔的手中?
他要掌握先机,就得打破沈浔欲谋的棋路。
倘若独孤夫人大限将至,她就不得不在合眼之前赶紧见到沈浔。
这样一来沈浔原定十日的时间,就被迫缩短到了两日,足以让他措手不及。
顾辞话锋一转,看着姜时愿说道:“姜司使等着看一出好戏吧,沈浔的身份是真是假,马上就有答案了。”
忽然,姜时愿恍然意识道:“这个解铃之人难不成就是独孤夫人?”
“你为什么觉得她能判断沈浔的身份,难不成她是沈府旧人?”
思及此,姜时愿睁大眼睛,又接着否定道,“不可能顾处你也看到了沈府上下百口人的尸首都被悬挂在树上,没有一人逃脱。”
顾辞放缓了语调,眯着眼睛:“姜司使怎么这么粗心,偏偏忽略了最为重要的一点?”
忽有一瞬,姜时愿猛地忆起当时在沈府蒋县丞说过的话,“下官命人照着一颗颗头颅仔细核对死者的身份,同时根据沈府登记在册的户贴比对,发现少了两具下人的尸首。”
姜时愿喉咙里含糊重复着蒋县丞下一句话:“一位是沈老夫人买来的女婢子,还有一位是沈煜的贴身侍卫。”
“所以,顾处你早就知道独孤夫人就是当年沈老夫人买回来的女婢子,蓝禾。而你,却一直藏着不说,瞒着所有人。”
紧接着,姜时愿茅塞顿开。
顾辞怕是早在京中就已知道了独孤夫人的身份,早到比所有人都事先知晓。
所以,顾辞早在典狱时就计划好了一切,是他放出的消息,也是他联系的独孤夫人,一切的安排就是为了今日,让独孤夫人验明沈浔的身份?
风起,竹林婆娑,青叶鼓舞莎莎作响,顾辞的声音很是沙哑,依稀一句飘到姜时愿的耳朵里——
“为了典狱,为了真相,我希望这次姜司使保持沉默,站在我的这边。如若沈浔是真的沈氏后人,那么,他便经得起查证。”
姜时愿和顾辞返回静居之后,看见沈浔正在不紧不慢剥着橙子皮,甘甜飘逸,精致的窑蝶上已经摆满了他的硕果。
看见姜时愿回来,沈浔这才净了净手,把刚剥好的一片橙肉凑到她的嘴角,嗓音柔和似水:“阿愿,尝尝味道。”
姜时愿一瞬发愣,有些脸热,慌乱地咬下橙子,甜甜的汁水在唇腔内化开。她低着头,看了一眼顾辞,心念着顾辞还在呢。
沈浔轻声问道:“还要吗?”
知道顾辞盘算的姜时愿有些脸热,赶忙摇头,眸光不定。
姜时愿并不觉得自己做了错事,但是对仍蒙在鼓里的沈浔,她有些愧意,总觉得是帮着顾辞一起欺瞒了沈浔。
虽然自己完完全全相信沈浔,可在大是大非之前,她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信任,不敌确凿的证据。
顾辞也垂眼看着低头一瓣一瓣剥着橙子的沈浔。
若是寻常心虚之徒,怕是此刻绝没有这个闲情逸致,甚至连同橘瓣儿上面的白色经络都剔得干干净净。
越是细致,说明此人越是临危不乱,心计就越是深沉。
就在此时,一名穿着鹅黄袄子的侍女揣着手,匆匆赶来,带来顾辞期待已久的消息。
“夫人不停地咳血感觉快快撑不住了,还请诸位赶紧前往内阁一叙”
三人转身没入夜色之中,朝着后院掠去。
到了门前,侍女又忽然拦住顾辞,声音颤颤巍巍道:“夫人只见沈浔公子。”
“你说什么?”顾辞目眦尽裂:“再说一遍。”
侍女慌了,忙不迭跪在顾辞的面前:“顾大人饶命,这是夫人的意思。”
顾辞僵持在门前,脸色极为难看。
他绝不可能放沈浔一人去见蓝禾。
绝不可能!
侍女支支吾吾重复着夫人的命令:“这也是夫人的遗愿,还望大人理解。夫人只想在最后的时间里,有要事交代,所以不想见沈家之外的人。”
顾辞丝毫不让,“假设我一定要让夫人见我呢?”
“大人”侍女惶恐极了,伏跪在地上,一方面不敢得罪顾辞,一面又不敢违背夫人的意思,精致的脸庞盛满了泪水,簌簌往下落着。
好在姜时愿及时出声:“我是沈浔的妻子,应也算半个沈家的人。你去问问夫人,愿不愿见我?”
侍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急忙应下,须臾之后,又掩门而出,对着姜时愿说道:“可夫人说可愿意见姜姑娘。”
“好。”姜时愿应下,看着顾辞,说道:“倘若我们都僵在此地,寸步不让,顾处怕也不能得到想要知道的答案,所以,可否允我和阿浔同去。”
顾辞弯起眼眸,冷笑:“我怎么敢保证姜司使不会偏私?”
姜时愿看了一眼沈浔,当着众人的面坦然答道:“我比谁都清楚,如果阿浔的身份有异,那便说明从一开始的观音庙相遇便是错的,是他亲手策划的一盘棋。是他拿了沈氏祖传的玉坠,伪装成真正的沈氏后人与我相遇。”
说着,姜时愿走近沈浔的身边,看着他琥珀纯净的眸子,声音微凉:
“如果阿浔是这样一个怀有二心的人,我怎么敢让他继续留在我身边?”
“如果连我这个枕边人都猜不透他,我会比顾处更加害怕他,不是吗?”
接连几句,让顾辞动摇了心思。
他虽掌控不了沈浔,但他十分清楚姜时愿的底色,是接近无暇的白,如同佛莲,这样至净的人言行合一,公允正义,就算真相再不堪,也不会自欺欺人。
顾辞沉默片刻,算是痛快地答应了:“我允了,烦请姜司使不要让我久等。”
“阿浔”姜时愿轻唤,语气温柔而坚定,“我们进去吧。”
沈浔微怔,不解地看着姜时愿,软睫翊动。
怎么会这样?
沈浔从她的动作里竟然感觉不到一丝怀疑?
沈浔看着她,问道:“阿愿你不怕吗?”
“怕什么?”姜时愿莞尔一笑。
沈浔心绪极其纠结,一方面极力隐藏自己的秘密,一方面又极想狠狠地剖开自己,掏心挖肺,想让阿愿看看他是怎么个恶心的人,让她狠狠看清自己的隐瞒、欺骗。
“你知道的我没有了之前的记忆,或许我真的不是沈氏后人”
“我极有可能如你方才说的那样,与你的相遇一场算计,是我在利用你。”
沈浔的声音越说越轻微。
倏然,沈浔的话音戛然而止,低头看见阿愿悄悄勾住了他的手指。
沈浔听见,阿愿说信他,信他绝不是那样的人。
说着,姜时愿站在沈浔面前,自然而然双手握住了他的手,娇小白皙的手将男子宽厚的手掌紧紧包拢在内,下颌轻轻贴了上去,似是温柔地回应着他的不安。
而在远处闻讯赶来的盛怀安愣在当场,看着阿愿与沈浔十指相扣,亲密非常。
听着她的话,字字诛心。
“这个世上没人再值得我付出信
任,除了阿浔。”
第63章
盛怀安气息浮动,一贯君子温润的皮囊下此刻血脉喷涌。
他一直心爱的女子,如今握着另外一个男子的手。
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回忆、错愕、眼下,令他百感交集。
曾几何时,姜时愿也是这般握着他的手,二人在满河花灯前起誓。
盛怀安不敢忘,他又怎么舍得忘?
那年的上元灯节,是他与阿愿的定情之日。
两岸边人潮涌动,往来行人语笑喧阗而过。
盛怀安在前头执灯走着,同时也时刻留意着身后的女子,看着她摇着手中的兔儿灯盈盈笑着跟在身后,他亦勾了唇角。
他们逆着人流而走,各自藏着心事,这份感觉纯粹而又美好。
青涩的心事羞于说出口,而这份隐秘的爱意又无时无刻不在喧嚣着,所以,盛怀安计划了许久,想在上元灯节向姜时愿告白。
可是这周围的人太多,他寻不到合适的地点,只能红着脸漫无目的地闲逛着。
倏然,身后的女子轻轻扯住了他的衣角。
“阿愿,怎么了?”
女子亦是羞赧地瞒着螓首,指了指河灯。
盛怀安懂了她的心思,向船夫买了两个河灯。
河岸上许多年轻男女一起放着河灯,水面上星火点点,漂浮着荷花灯。
每至此时,大庆都会流传着一段神话,听说只要以金墨在荷花瓣上写上自己与心爱的姓名,放入河中,随波漂流,天上的织女牛郎就能看见,保有情人不散。
盛怀安写下姓名,极快地弯身送荷花灯。
花灯临行之际,他又勾着荷花瓣不让它飘去。
盛怀安垂下眼睫,问到:“阿愿你说天上真的会有神明吗?我的愿望会成真吗?”
女子亦蹲在身边,看着散着亮光的花瓣上模模糊糊透出秀美的字体——盛怀安。
而在盛怀安旁边,还跟着一个姜时愿。
此情此景,正如她也陪在他的身旁一般。
姜时愿盯着他勾着花灯的手,迟疑地伸手握住。
盛怀安一怔,侧头看他,眼中既是惊又是喜,这是阿愿第一次与他有肌肤相触。
世家教养出来的,礼仪分寸最为严格,男女授受不亲,阿愿怎会不明白,又怎会不懂,她这一碰,说了什么意思?
他已然明了,阿愿也喜欢自己!
他们互相喜欢。
盛怀安侧头看着她,低低地笑着,回握着她的手。
他问:“阿愿以后会一直在我的身边吗?”
橘黄的烛光将女子的面容映得尤为清丽,眉如新月,眼如秋水,盈盈淡淡。
他见她羞赧地低下头,亦跟着心神荡漾。
花灯月下,一切氛围刚刚好,盛怀安的眼眸中蕴着炙热的神采,心之所动,他俯下身来,朝着她娇艳的红唇而去,却意外地吻到她冰冷的指腹上。
盛怀安微愣,有些痴了:“阿愿?”
姜时愿的指腹抵在他的薄唇上,眼睫簌簌颤动:“太快了,怀安。我们慢慢来,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啊
时至今日,盛怀安想起此话甚是唏嘘,原以为他和阿愿能够白头偕老、地久天长,没想到只是黄粱一梦。
姜家失势后,他也被迫承担一族的命运,娶独孤氏为妻。
婚后,他虽待独孤忆柳极好,相敬如宾,可也随之种种情感也停留在“敬”上,他始终无法再爱。
他清楚,自己不是无法再爱,只是心中始终忘不了一个人。
若是不再遇见,他本可以完美遏制相思之前的,若是她的身边没有出现另外一个男人,他不至于此刻嫉妒到发疯。
此刻本该是属于他的阿愿,却成为了沈浔的妻子。
盛怀安听到阿愿“这个世上没人再值得我付出信任,除了阿浔。”,脸色黑如铁铸。
姜时愿看着沈浔,莞尔一笑:“有我陪你。”
“好。”沈浔应下,语气温柔。
二人携手迈入屋内。
屋内弥漫着久散不去的药香,晨曦跃动在珠帘之上。
机灵的侍女立马卷起珠帘,并唤道:“夫人,你要见的沈浔公子以及姜姑娘来了。”
听见人声,卧在湘妃竹榻上的独孤夫人,猛咳了几声,勉强撑着瘦如竹的身子坐起身来。
极瘦且惨白的手欲伸出烟帐之外,却无意打翻了放在木托上的药碗,霎时苦涩的味道弥漫开来。
“小心,夫人要找什么,我帮你找?”侍女出声。
而那只手的主人还仍在漫无目的地搜寻着,颤颤摸索着几上每一寸,终于摸上青玉坠子,紧紧攥在掌心之中。
“芍药你先下去。”独孤夫人开口说道。
“是。”侍女低头退出。
等门扉悄悄阖上,室内光线黯然,只能闻到刚刚被无意打翻的药香。
姜时愿的视线落在一卷烟帐后的人影上,刚刚见独孤夫人的举动,姜时愿隐隐觉得有异,问道:“夫人似是有眼疾?”
“是晚辈唐突,如果夫人不便告知的话”
“没什么好隐藏的,这是我做的孽,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独孤夫人两鬓斑白,有着不符合年岁的沧桑。
姜时愿:“孽?”
独孤夫人极为珍惜地将坠子捂在胸口:“姜姑娘应该已经猜到我的身份了。”
“是的,但是阿浔还不知道您的身份。”
听到“阿浔”二字,独孤夫人深深叹息,气若游丝:“麻烦姜姑娘转述给沈公子吧,老身无颜见他。”
“阿浔”姜时愿看向沈浔,柔声道:“你可还记得蒋县丞说过沈府中少了两具尸体,其中一位就是老夫人身旁的女婢子,蓝禾。”
“那位奴婢子亦跟着死里逃生,成为了现在的独孤夫人。”
“如果我猜的不错,夫人冠夫姓,一直身居后院,鲜少出门走动,也是怕自己曾为沈府中的人身份暴露,再次引来杀身之祸。”
姜时愿逐条分析道,曾经的疑问一一解开,难怪外界对神秘的独孤夫人知之甚少,原是夫人为了保命,不得不隐姓埋名。
“姜姑娘说的不错。”,蓝禾摸着玉佩的每一个纹路,似有兴叹地笑了笑,“如今,我终于能获得解脱了。”
她终于能重新做回蓝禾,属于自己的名字,堂堂正正地活着。
蓝禾听到沈氏后人亦是沈浔被找到的消息,是震惊、诧异、也是惊喜的,她日日夜夜在佛龛前忏悔打坐,哭瞎了眼,如今终于再换来一个赎罪的机会。
姜时愿轻唤,握着他的手不由力道重了几分。
可她身边的人如今安静得可怕,就像一个严明的刑官。
沈浔的瞳孔漆黑如墨,有着令人看不清的底色,姜时愿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却捕捉不到他的一点想法。
她不知道沈浔是否也早就猜出来,也不知他当下的心境,是喜、是怒,还是哀?
蓝禾勉强扶着她的病体,坐起身子:“我一直隐姓埋名,就是为了想活到再见到你的那一日,向你赎罪。”
蓝禾不知沈浔站在何处,只能凭着感觉,望向帐外,并摸着一月前从汴京送来的坠子,眼
角流下血泪。
“那时摸到坠子的那一刻,我便知道这个坠子就是沈氏祖传之物,也是当年沈煜老爷送给白姑娘的定情之物。”
姜时愿此刻开口:“我们此来洛阳是为了彻查沈府当年被灭门一案,还请夫人将线索告知我们。”
“我会将一切告诉你们”蓝禾的声音虚弱得不成样子,“但是,在这之前,我能摸摸你嘛,沈浔?”
沈浔抬起眼眸,瞳孔漆黑,一瞬冷然。
一帐之隔,两人无言的‘对视’。
双眼不视的蓝禾没有感觉到其中的异样,继续说道:“沈公子,我能摸下你的脸吗?”
再次重复一遍,就连姜时愿也猜到了其中的用意。
每个人的骨相、皮囊皆是独一无二的,蓝禾想通过摸骨来验明沈浔的身份,这么说她一定很早之前就见过沈浔!
可姜时愿抓住疑点,问道:“可阿浔是花魁之子,生来不受沈府待见,名字也从未进宗庙,一直被生母养在青楼中,藏得极好”
按理来讲,蓝禾别说见过沈浔,连沈浔的存在都不应当知道。
姜时愿蹙着眉头,又想到沈老夫人一直不待见沈浔的生母这点时,就隐约已经猜了大半。
但她还是稳住怒意,尽量平稳问道:“所以,夫人为何会见过阿浔?”
蓝禾抖着收回手,手心都渗出薄薄一层冷汗。
此事关系沈浔,姜时愿头一次不再温润,任凭这个伤口是蓝禾刚愈合的一道疤,她也要不留情地揭下:“夫人怎么不敢说了?”
“夫人日夜优思,后悔不已,甚至哭瞎了双眼的事,是不是跟沈浔有关?”
“夫人,请告诉我,当年你究竟对沈浔做了什么?”
姜时愿语气也跟着不再平静。
帐后之人抽泣的声音并不响,却清晰地落在沈浔和姜时愿的耳朵中。
良久之后,多年的煎熬,纵使再痛、再悔,也要将这一切袒露出来。
犹如蚀骨,犹如刀刃刺破血肉的痛,才是她该承受的罪孽。
*
蓝禾的回忆如同随波淡开的水纹,缓缓扩开。
一切的缘由要回到二十年前。
圣德十一年。
蓝禾跪在地上,不敢抬头迎上头顶上那道失望、痛心的目光,闻言消息的沈老夫人气得将茶盏摔在地上。
一声高过一声。
“煜儿真的是被那个烟尘女子勾了魂儿,放着世家的名誉不顾,放着大好的官途不享,非要取那个狐媚子为妻,简直闻所未闻!”
“这个贱妇胆敢勾引我儿。”
“有我在,休想娶白梓玥进门,真的真的是”
沈老夫人的一口气差点没有喘上来,蓝禾赶紧扶她至罗汉榻上,抚背顺气。
缓了许久,沈老夫人握着蓝禾的手,哀求道:“我唯能信你,你得帮我盯着白梓玥的一举一动,禾儿。”
不怪沈老夫人动怒,这实为家丑,堂堂御史大夫竟然和青楼女子勾结在一起,贱者与世家公子结合,乱了尊卑礼教,说出去怕是会沦为笑柄。
沈老夫人以命要挟,孝子沈煜在爱情与忠孝之间进退两难,所以这娶妻一事便暂时搁置,想着从长计议。
但谁知,变数来了。
白梓玥有了身孕,蓝禾将查到的一切告诉沈老夫人。
“蓝禾你说的可是真的?”
沈老夫人急切地问道,这下她也明白了沈煜为何要急着娶白梓玥进门。
事情骤变,沈老夫人面色惨白:“这事可还有别人知道?”
“没了沈老爷估计也怕老夫人知道,所以口风极严估计除了我、老夫人、老爷和白梓玥外,再无旁人知道。”
听到此等丑闻还没扩开,沈老夫人尚觉得还能挽回。
沈老夫人自小困在四方天地,最懂后宅手段,白梓玥一定会以此子要挟,届时生米煮成熟饭,再用流言蜚语煽动,人言可畏,怕是不得不让白梓玥进门。
况且孽子身上还一半流淌着贱者的血,血脉不纯,叫老夫人如何能接受。
沈老夫人留着泪:“蓝禾我这些年待你怎么样?”
“老夫人待我极好,不仅给蓝禾了一口饭,还教蓝禾读书写字、视如己出,这份恩情蓝禾无以回报。”
“好好好,蓝禾有一件事情,我不放心交给旁人,唯有请你帮我。等事情办完,你便离开沈府吧”沈老夫人留着眼泪极为不舍。
“帮我除掉此子。”沈老夫人一心向佛,此刻却不得不动了杀念。
蓝禾三拜领命,跪地谢恩。
有些时候,恩情总能裹挟人的同情、理智、甚至一生,见惯了黑暗,受够了泥潭,任谁拉你一把,你都会将她视为就世观音。
为此不惜,再堕黑暗,仿佛如若不能如此,便还不尽这雨露之恩。
“蓝禾,你一定要帮我铲除此子。”
沈老夫人的话犹如魔咒锁着蓝禾的心,时刻回荡在蓝禾的耳边。
蓝禾来到望江楼,向白梓玥屋内吹了一管迷香,而后趁着夜色潜入屋内,看清摇篮中的幼子时,蓝禾一怔,空悬在空中的刀也停住了。
看见沈浔的一刹,蓝禾便改了主意。
来到河边,将尚在襁褓中的幼儿放在木桶之中,随之一道放入的还有本来就塞在沈浔衣襟中的青玉坠子。
蓝禾目光定定,又含着泪水,看着木桶越漂越远,任桶中幼儿啼哭不止,任他自生自灭。
她也明白,她的心已不再干净。
从此以后,她只能在神佛前面祈求此子性命无虞。
*
也因这份阴差阳错,沈家幸留一脉。而蓝禾也因此离开沈府,苟活一命。
听着蓝禾慢慢道来,沈浔依然是那清清冷冷的性子,静得可怕,仿佛这一切他早已预料,又或者,他根本毫无感情。
而姜时愿难压怒意,贝齿紧咬朱唇,有了梨花带雨之意。
这也是沈浔第二次看清阿愿眼角悬而不滴的泪。
他终于有了一丝动容:“阿愿,为何而哭?又是为谁而哭?是为我吗?”
和上次暗杀不同,姜时愿这哭不是生死离别的哀痛,也不是内疚、悔恨,她的心酸涩极了。
姜时愿在为沈浔而难受。
她不敢想沈浔飘零在外的那些年是如何独自活下来的,是不是遭受了很多欺负、冷眼,是不是受冻挨饿、独孤一人
难怪他早已将生死看淡,或许是他已面临过太多生死、苦难考验,所以早习以为常。
沈浔勾起指弯想帮她擦去眼泪,“阿愿,没关系,你忘了,我没有过去的记忆。”可他的安慰没有丝毫用处,女子温热的湿意灼着他的指腹。
姜时愿垂着头,也如啜泣的哀兽般轻蹭着他的掌心。
她眼波流转,眸光盈盈,道:“阿浔我忽然有了私心,我想你永远不要再想起来这些痛苦的过往。”
姜时愿想,或许对沈浔来说,没了从前那些痛苦的记忆,也是好事。
因为忘了,所以不会再痛。
沈浔垂眸,哑然。
他心里欣喜,阿愿在为他而流泪。
同时他更清楚和愧疚,阿愿在一个不属于他的过往而难受。
他是个骗子,无耻之徒。
他有什么资格,让阿愿为他伤心。
此刻,沈浔的语气充满了恳求,“别哭了,阿愿。”
因为,他不配。
而蓝禾凭着直觉,望向前侧,伸手掀开纱幔,道:“我实不敢相信你还活着所以,请允我最后再验一次你的身份。”
“我曾见过你的面相,即便瞎了,但一摸便能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沈浔。”
第64章
风似绸缎飘柔,吹散了枝头几瓣纯白的梨花,也吹散了枝头堆积的雪。
“阿浔怎么了?”姜时愿看向沈浔。
在她印象和感觉里,沈浔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
而现在,她能明显感觉到他的迟疑。
“阿浔”
沈浔的手摸上姜时愿的脸颊,灼热的掌心慰贴着每一寸。
他看她的眼神中有着几分不可言说的不舍,还有着一丝朦胧的柔情。
姜时愿不禁觉得,他的这份犹豫是源于自己。
她看着沈浔垂下眼眸,睫毛翊动。
他好似在害怕什么?
难不成他在怕自己不是沈浔?
还是怕自己的谎言被揭穿的那一刻
姜时愿试探性的问道:“阿浔,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嘛?”
摸着自己脸颊的手忽然松了力道,而姜时愿又极快地握住他正欲脱手的掌心,声音还是那般温柔似水:“阿浔,现在还不算太晚。”
冰冷和炙热的体温交融,势不相让。
“阿浔。”
“没有。”沈浔声音清冷。
“好,我相信你。”
他答得极轻,“在这等我,阿愿。”
姜时愿点头。
姜时愿松开掌心,一瞬的空落感莫名让她有些惆怅,他看见沈浔朝着床榻走去,手背挑起烟帐,而后那个轻薄的纱幔又慢慢飘下。
沈浔步步靠近榻上的妇人,同时余光轻扫很厚的姜时愿,呼吸微窒。
谎言一旦开始,便已没有回路。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谎言成真,让所有人都信了这个由他亲手编下的谎言。
他要做的不是回头,而是取而代之,成为真正的沈浔。
至于,真正的沈浔是谁
他只能赌一把,看看一介凡人之躯能不能斗过天意。
听见脚步声愈来愈近,蓝禾动了动身子,抬起无力的手,沈浔握住她的腕骨,领她摸上自己的左脸。
蓝禾一怔,从他的眉眼摸到他的下颌,一处不遗。
站在帘外的姜时愿紧张地看着这一切。
骤然,一股强风猛地吹开窗棂,窗棂被冲得吱呀吱呀作响,火盆也一下熄了烟儿。
焚烧的炭灰飘起,迷了她的眼睛。
这股风来得真是巧,巧到好似在沈浔的算计在内,他趁着阿愿不能睁眼之时,飞快黏上了慕朝做好的人皮面。
而此时,蓝禾的手也正巧移到了沈浔的右脸上。
一触碰到皮相,蓝禾强忍着心中发毛的感觉,再三确认,最终颤颤地收回手。
沈浔笑了,当着有眼盲的蓝禾的面,侧头撕下伪装。
看来他赌对了。
姜时愿揉着眼睛,再度勉强睁开眼的时候,沈浔已经站在她的面前,阖上了窗棂,问道:“没事吧,阿愿。”
“没事,方才只是被炭灰不小心迷了眼睛。”忽然,姜时愿意识到蓝禾,忙问道:“夫人,结果如何?”
蓝禾的鬓角藏着一丝半缕的白发,如今的她如同一片枯槁的落叶靠在床栏上,愣了会儿才回答道:““你确实是他。”
“是沈老爷的骨肉,也是我当年放在木桶中的孩子,我不会认错的。”
听到这话,姜时愿终于如释重负,开心地看向沈浔,沈浔亦朝她勾了勾嘴角。
而榻上的蓝禾难掩哀痛,“我的一个决定,害了三个人”
“二十二年前,我因沈老夫人的命令,抱走了白梓月的孩子,并从此离开沈府,隐姓埋名。”
“而孩子不见了,白梓月找寻无果,便陷入疯魔,三月后,绝望自尽。”
“我自知罪孽深重,日夜哭泣,所以瞎了眼睛。”
“你们不是想知道八年前的事情吗?我告诉你们咳咳”
蓝禾撑着病体跪坐起来,颤颤巍巍下了床,姜时愿赶忙上前扶她反被蓝禾推开,蓝禾摇着头,跪在佛龛前,捻着手腕上的佛珠子,簌簌作响。
“而八年前沈府灭门,与我也脱不了干系,皆是因我抱走沈浔而起。”
“为什么这么说?”姜时愿也跟着跪坐在佛龛前,帮蓝禾上香。
蓝禾狂咳不止,“因为沈老爷那些年来一直在找沈浔没有一日放弃过,这才引来了杀生之祸”
说罢,她从蒲团下抽出一本手札,拍了拍上面的灰尘,交给姜时愿:“我因早就离开沈府,因此逃过一劫。沈家灭门后,我曾偷偷回去过,在这沈老爷床榻下的暗格找到一本手札,你看了,便会明白。”
“这是沈老爷亲手所写。”
姜时愿翻开手札。
朱黄的纸页莎莎作响,透出撰写之人的伤感。
沈煜在首页写到:
自沈浔被被抱走后,他就发誓不惜所有,一定要找他和白梓月的孩子。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可他几乎找遍了洛阳每一寸地、每一户人家,皆搜寻无果。
直至八年前,他无意间参见酒席上,听见当地富甲提了一嘴:
“你们可知天外天?不是吧,你们还没去天外天下过赌注?”
席间之人摇摇头:“天外楼?那是什么地方?”
“赌博的好地方,我这一身财富皆是靠赌出来的,你可不知…。那里的赔率是一比一白!”
“闻所未闻,简直闻所未闻,大庆没有一间赌坊能给出这么高的赔率!”
“什么玩法?”席间的人皆兴奋起来。
富甲:“让一百个孩子在铁笼中互相厮杀,赌谁能中最能活下来!”
“霍,真是稀奇的玩法,不过这些孩子的父母也真是狠心,竟然让自家孩子去参加这么惨然的游戏。”
“管他呢,能赚钱就行了。”
沈煜闻言面色骤变。
他想或许他的孩子也在天外天。
后来他不惜一切开始调查天外天这个地方。
姜时愿随之翻到末页,看着是沈煜手札上的最后一句话——
‘天外天这个地方诡异非凡,我发现被迫参加禁忌的孩子并不是被父母所弃,而是因为他们大多是罪奴之子或是无家可归之人,无人在意。我看着他们便想到了自己的孩子,决心拯救他们,我将发现上报朝廷,却迟迟没有回音,似是被人刻意压下来。’
‘这天外天背后有太多的秘密,或许有一个人能帮我解开。’
‘圣德三十四年,沈煜记。’
姜时愿摸着笔迹,沈煜最后的落笔在八年前,也就是沈府灭门前夕。
也就是说,沈煜是因为调查天外天而引来的杀生之祸!
“除此之外,夫人还有别的线索吗,您知道是谁灭了沈府满门吗?”姜时愿问道。
蓝禾惶恐到了极点:“是他!”
“他?”
“就是你们没有找到的另一具尸骨,绝对是他,不会错的。”
“你说的是沈老爷当年的贴身侍卫?”
“对。”
“你为什么觉得是他?”姜时愿追问道。
“姜姑娘你不觉得怪异吗,那个侍卫刚进府三月,三月后沈家上下就惨遭被灭门,你不觉得太巧了吗?”
蓝禾情绪激动,难掩愤怒:“而且他的尸身去哪呢,会不会他跟我一样其实还活着”
“我是因为早就离开沈府,幸留一命;而他呢,他可是一直留在沈府的,为何他的尸骨却不见了?”
这点不可否认,是有点巧合。
姜时愿继续问道:“那你可有见过那名侍卫?”
蓝禾:“没有,只曾听沈老夫人说过,沈老爷不知从哪带回来了一个约莫十四岁的少年。因为年岁太过相仿,起初沈老夫人还惊恐万分,以为这个少年就是白梓月的孩子,后来我拍着胸脯保证,此人绝非沈浔,老夫人才放下心来。”
“可有再具体点的线索他的性命,面相,性格,还有武器?”
前三点蓝禾频频摇头,唯有最后一点,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老夫人曾说,这个侍卫性格孤僻,独来独往,沈府上下只有沈老爷一人方能说上话。此外,他经常会在海棠花树下练剑”
“练剑?!”姜时愿杏眸圆瞪。
话音甫落,忽然蓝禾狂咳不止,一口鲜血喷洒在蒲团上,血腥气弥漫。
“夫人,夫人”姜时愿连忙上前查看蓝禾的情况。
门外候着的侍女听见动静,急急忙忙了赶了进来,大声唤着医师。
侍女仆人来回进出,阁内阁外忙成一团。
侍女急着上气不接下气,对着姜时愿和沈浔说到:“公子和公子先快出去吧,留在这里,不太方便。”
姜时愿纵有还有很多话想问,可现在已不是个好时机,“我在阁外等着,有什么需要,及时喊我。”
“好,多谢姜姑娘。”
无论
多少汤药也灌不进去了,医师也诊断蓝禾脉搏浮弱,只剩最后一口勉强苦撑着,就差把最后一句‘早做后事’说出口了。
侍女跟仆人跪地哭成一团,眼泪簌簌而落。
而榻上的蓝禾只觉解脱。
那些哭声烦人,她抬手打发了下去,只留她的贴身侍女。
侍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蓝禾将她拥入怀中,拍抚安慰道:“人终有一死,不必感到伤感。”
侍女的泪沾湿了她的华服。
蓝禾默默留着泪,继续说道:“说我此人已无遗憾,能在最后的期限里,见到那个孩子还活着,还寻觅了一位知心人,我很为他高兴,希望他们能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侍女抽抽噎噎地说着:“肯定会的夫人不必担心”
“沈浔公子和姜姑娘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姜姑娘长得好看,沈公子也是。”
“你方才说什么”蓝禾面色骤变,煞白地可怕:“再说一遍”
侍女怔怔重复着,“天造地设的一对?”
“不是这句!”
“姜姑娘长得好看。”
“下一句!”
“沈公子也是。”
“不对不对”气血功心,蓝禾猛地磕出两口血,急得上气不接下气,甩开侍女,跌跌撞撞、摸索着、慌乱地朝着屋外走去,强拖着病体推开房门,一股寒风涌来,还有姜时愿诧异的话音:“夫人,你怎么”
沈浔眸色深如寒潭,声音清清冷冷:“夫人应该专心养病才是,怎能下榻?”
蓝禾正欲开口,却在临近一刻,径直栽倒在了姜时愿的怀中。
姜时愿摸上她的脉搏
已经停止了跳动。
第65章
姜时愿抱着蓝禾的身躯逐渐变冷,侍女的抽噎声不止,飘零的生命总算得到了安息,消亡在茫茫大雪之中。
白帆飘扬,灵堂已备。
独孤府给蓝禾办了一场盛大的葬礼。
姜时愿看着灵盖一点点阖上,钉子“铛铛”敲下。
众人扶着花卷,哀痛不已,独孤忆柳和盛怀安也身着白布跪在在灵堂中为蓝禾守灵。
逝者已矣,姜时愿想上去为蓝禾扶棺,却被沈浔拉住,他轻轻道:“我来吧,阿愿。”
姜时愿点点头,回头看见顾辞站在梨花树下,神色紧成一团。
她看了眼灵堂眼下无需要自己帮衬的地方,便朝着顾辞走去。
顾辞黑着脸,往前快步至一处无人的廊下。
姜时愿叫住了他:“请问沈浔通过了顾处的考验了吗?现在他的嫌疑可以消了?”
顾辞稍有燥意用足靴碾碎一朵花开正艳的芍药。
“蓝禾亲自摸了他的骨相。”
“你忘了,皮相也可以伪造。”顾辞有点钻死里,“万一是沈浔提前准备,欺蓝禾眼盲!”
姜时愿知他仍不肯放下猜疑,便道:“世上每人的皮相、骨相皆不相同,且世上之人万千,沈浔要如何知道真正的沈氏后人是谁、长什么样子?”
“这对于他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
顾辞无理反驳。
姜时愿不想多说,与顾辞擦肩而过,压低了几分声音:“顾处,不要忘了我们来洛州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查清沈氏灭门案。”
顾辞揉了揉太阳穴,勉强平息下对沈浔的怒意:“蓝禾说了什么?”
调查天外天不是件易事,姜时愿需要顾辞的帮助,于是将手札递给了顾辞:“沈煜死前在调查天外天。”
“天外天?”
“我天外天和暗河肯定存在某种关联,否则也不会派四绝动手。”
姜时愿又道:“或许,天外天可以成为我们接触暗河的第一步。”
顾辞凝视着姜时愿,在他不知不觉中,这个曾经认为柔弱无力、可以随意碾死的蝼蚁,已经蜕变、成长,拥有了蝶翼,也逐渐开始脱离他的掌控。
他道:“姜司使真的变了很多啊,特别是这里”顾辞点了点太阳穴。
姜时愿笑了笑:“多谢顾处赏识。”
“还有一事,顾处。”
“说。”顾辞依靠着朱墙,双手环胸。
“顾处与其把一门心思放在沈浔身上,不如先调查下沈煜生前的那位贴身侍卫?”
“噢?”顾辞想了想,是另一位未寻到尸骨的主人。
姜时愿说出困扰已久的猜疑:“我怀疑那个侍卫就是四绝之首,魑。”
“理由。”顾辞言简意赅。
“蓝禾说得有理,灭门案发生在圣德三十年十二月,而那名侍卫也是在同年九月进府,前后只差三月。且为何他能逃脱魑的刀下?”
“会不会有一种可能,那个侍卫就是魑?”姜时愿道。
“是他伪装成侍卫伺机而动,灭了沈府满门。”
“魑啊”顾辞冷冷眺望远处。
一轮明月高挂,月华充盈,光华如水,穿堂入户。
灵柩置于静堂之中,青年两弯纤细的睫毛安静垂在眼睑,薄唇紧抿。
脚下的火盆噼里啪拉地冒着火星子,火舌子噌噌跳动。
纸币燃尽的灰烬随风飘散着,也吹动着他的墨发。
感觉到风意,青年一双黑沉沉的眼睁开,冷眼睨着棺材。
沈浔见四下无人,从袖口中掏出人皮,扔入火盆之中。
刚刚还微小的焰火,一接触到燃物,又兴奋起来了,火势骤然变大。
火舌子慢慢卷边,吞噬着那张丑陋的人皮。
沈浔微微一笑,笑意是那么寒凉。
他赌对了,又输得一败涂地。
魉才是真正的沈浔。
沈浔歪了歪脖子,眸色慢慢变黯。
这一劫差点要了他的命,此刻他才真正地如释重负。
从进洛阳的那一刻,他的计划就开始了:
他知道独孤夫人要验他的身份,可当时的他毫无准备,于是为了延缓时间,他先找到了和独孤煜有染的柳烟,设计让独孤夫人过敏。
独孤夫人身体抱恙,又被庸医误当成了疫病,所以见面之事理所当然被推迟。
紧接着在沈府,他听到还未被找到的两具尸骨那一刻。
就想到了独孤夫人闭门不出的秘密,猜到她就是沈府的旧人,也是沈老妇人的婢子——蓝禾。
于是他接近独孤忆柳,打听蓝禾的情报。
好在上天还给他留了一路,蓝禾竟然瞎了,这帮了他很大的忙。
他只需要知道真正的‘沈浔’是谁,便可托慕朝做出一副人皮相,瞒天过海。
可惜当时他对真正的沈浔是谁,毫无头绪。
所以,他只能尽快地在蓝禾见他之前,趁阿愿和顾辞发现之前,查出‘沈浔’的身份。
然后,他找到柳烟,搜寻线索。
从望江楼出来的那一夜,他在风雪之中思考了一整夜。
直至在看见阿愿的画卷的那一刻。
他盯着魉一半清俊,一半丑陋的面相时,恍然大悟。
一切仿佛早就有迹可循。
白梓月为何极力掩藏‘沈浔’,不让任何人看他,又为何一直不安地重复着沈煜不会不要他的?
蓝禾为何见到‘沈浔’的一刹,会面色骤变?
会不会,是真正的‘沈浔’生了一副让人害怕的脸。
而且魉以红针线为武器,会不会跟白梓月常是在摇篮中放一团红线有关。
更关键的是。
他不是沈浔,却会有沈氏祖传的玉坠子?
这个不属于他的玉坠子,是从何而来的?
会不会在他失忆之前,从别人身上拿到的?
如果他是四绝之一的魑,那他极有可能从魉的手中拿到玉坠子。
他退无可退,只能赌这一种概率。
而他赌对了,又输得一败涂地。
魉就是真正的沈浔。
而他,他又再一次证实了自己的身份——魑。
*
月光薄似纱越过窗格洒在他的脸上,冷白的月光,让他一贯孤傲清冷的脸,添了几分破碎。
沈浔静静阖上双眼,呼吸凝滞。
他是魑。
他望着远处枝头飘零的梨树,眼神极近淡漠,仿佛再次置身于沈府巨大的古
槐树下。
其实第一次进入沈府,看见上百颗如纸皮灯笼悬挂在树上的人头,他没有丝毫诧异。
仿佛他早就亲眼见过无数次,无数次站在那个树下。
那挂着的每一颗人头,他们惨痛的面容,他都是无比地熟悉。
或许,也是他,亲手杀了沈氏一族。
上百的人命,是惨死在他的手上。
倏然,背后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沈公子,你在灵堂做什么?”
沈浔回头,看见盛怀安执灯,站在离他三尺远的地方,看着他。
沈浔冷冷,一言不发。
盛怀安不信,走上前,看着火盆的灰积。
他在烧纸?
沈浔语气生冷:“还有事吗?”
盛怀安与沈浔擦身而过,叫到:“沈公子。”
沈浔回眸,眼神犹凉,等着盛怀安开口。
他问道:“你和阿愿之间是真的夫妻吗?”
沈浔挑眉:“官媒为证。”
“我想问的不是这个。”盛怀安犹豫再三,而后再次出声:“或者说,我问得再直白一点。”
“你们之间做过吗?”
风起叶落,一瞬间的阴风让灯都熄灭了几盏。
骤然,空气间弥漫着紧张又诡异的气氛,荒诞地让盛怀安秉住呼吸,仿佛这一切的不适感都是因沈浔而起。
盛怀安有一种无处可逃的压迫感。
“盛公子说这话何意?难不成,你忘不了阿愿?”
“还是说,你又起了别的心思?”
他的声音很低,毫无起伏,但莫名让人感觉到这是一场讯问。
盛怀安的心里莫名颤了一下,他的想法,仿佛被看穿。
他问那话的目的,就是想判断阿愿有没有喜欢上别人,他不想再自欺欺人,不想再受家族摆布,他早已讨厌欺骗自己的内心。
须臾之后,盛怀安看见沈浔笑了,笑意渗人。
他的目光静静地盯着自己,靠近自己。
沈浔平静地道:“盛公子,你不该惹上我。”
而藏在背后的手,却悄然转着腕骨。
院起狂风,树枝乱颤。
风沙大的让盛怀安只能抬起衣袍遮挡,因此看不见沈浔眼中明显的杀意。
“噗——”
忽然一只桃子,从空中丢了下来,沈浔即刻停手,抬头看见树上啃着桃子的袁黎。
盛怀安一看还有外人在,立即行礼退下。
而沈浔没好气地看着袁黎说到:“你在帮他?”
“我与他非亲非故,为何帮他?”袁黎啃下饱满的一口桃肉。
“那为何阻我动手?”沈浔问。
“我在帮你,你一旦动手,可就露馅了。或许别人还能骗得过去,但别忘了,顾辞还在这里。”袁黎道:“你要是被关进十八狱,谁还能陪我玩?”
“你觉得我会怕区区一个顾辞?”沈浔。
袁黎从树上跳下:“你怎么会这么不冷静?”
“顾辞特意安排盛怀安同行洛州,不就是专门为了气你,逼你动手的吗?你要是动手了,不就正遂了他的愿。”
连袁黎都能想到的点,沈浔怎么可能想不到。
可那一刻,他的冷静抑制不住自己的杀意。
沈浔沉思两秒,转而问道:“你为何也跟着来了洛州?”
袁黎舔了舔唇:“你们都走了,没人陪我玩了。”
“回去。”沈浔拖着袁黎往外走,他可没心情陪袁黎玩。
袁黎急得大喊大叫:“我不走,我不走。”
“碍事,回去。”沈浔的心情明显不快。
“不行,不回去,才不回去。”
“你出汴京,魏国公可知道,你若是再不回去,我就给魏国公传信。”沈浔直击痛点,威胁道。
“沈浔,你好生卑鄙!”
袁黎的大喊大叫吸引了独孤府的侍卫,众人提着火把赶到,只见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抱着沈浔公子的腰身大吵大闹,嘴里嘟囔着:“绝不回去,绝不回去!”
侍卫看着这位脸生的小公子,犹豫着问道沈浔:“沈公子,这位是?”
“我不认识。”沈浔。
“好你的,沈浔!”袁黎不满。
沈浔说道:“夜闯私人宅邸,你们依法将他抓去报官。”
沈浔不爽,对侍卫说道:“愣着干什么?”
侍卫犹豫:“沈公子真的不认识这位小公子吗?”
“绝不认识,抓他去见官,关个几日。”
袁黎怕急了,要是捅出事情,魏国公又要知道了。
奈何这沈浔咬死不认识自己,他就快被人当成小偷。
袁黎气得腮帮子鼓鼓的,抱着沈浔的腰,喊了一声“爹!你不能不要我!”
一声响亮的爹喊出口,在场的侍卫掐着下巴沉思两秒。
沈浔更不可置信地望着袁黎。
“怎么了,吵吵闹闹的?”姜时愿旋即抓住一个匆忙要赶到灵堂的侍女问道。
“好似是灵堂闯进来了一个小偷,还偷了供果。”侍女答道,“侍卫们都去捉人了。”
姜时愿也跟着匆匆赶来灵堂,正听见袁黎大叫的一声“爹!”
她大惊失色。
侍卫咬了咬嘴唇,正巧看见姜时愿问道,“姜姑娘,你认识这位小公子吗?”
姜时愿怔怔地点点头,袁黎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侍卫恍然大悟,充分理解:“那你就是他的阿娘!”
姜时愿:
第66章
“姜姑娘,夫人新丧,众多宾客皆会上门吊唁,府里已经没有多余的厢房,能不能通融一下还有”
侍女的眼神瞄向一旁自顾将腿翘在椅凳上、啃着桃子的袁黎,心里惧怕:“这位小公子年岁尚小,也需要照应。”
姜时愿听懂了侍女的意思,是想让袁黎与他们挤一间。
没办法,谁叫这位不速之客刚刚闹出来了天大的误会。
如今独孤府上下都认为袁黎是她和沈浔的孩子,不管她怎么否认,始终还能看清众人脸上半信半疑的疑云。
“麻烦你了。”
“不麻烦,就是委屈你们一家子挤挤,不过姜姑娘放心,等到有多的厢房空出来,我立马给您留上一间。”
侍女说完,像躲麻烦一样快步走了出去。
姜时愿环顾一圈,视线落在那张空落落的紫檀木架子床上。
只有一张床,三个人睡,委实有些难办。
不过袁黎倒是觉得很好解决,桃核一丢,就滚到了唯一的架子床上,叫嚣着:“我的,别想抢。”
姜时愿也没想跟他计较,又盯上了另一张罗汉榻,转而去碧纱橱中再拿一床棉被。
虽然小是小了点,但勉强可以弓着身子入睡,可以沈浔又该睡哪呢?
软榻上的袁黎滚来滚去,还抱怨着不够软。
结果被沈浔一把拎起来,指着罗汉榻,冷言道:“睡那去。”
袁黎抱着软枕自是不服气,“凭啥?我不让。”
“那便睡外面去。”
“凭啥听你的?你以为你是谁?”
“袁黎,我数三声,你可以试试。”
沈浔的声音清清淡淡,而袁黎心里却忽然咯噔一下,以前每每自己犯错,谢循皆会以此招威胁,他害怕极了,尽管有心想抗衡,却永远没勇气让谢循数到一。
这种危险的方法,尽管简单,但是对袁黎百试百灵。
袁黎几乎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忽得立起来,抱着被子憋屈地来到罗汉榻前,“咚”地一声倒了下去,将自己捂在被子,骂道:
“死沈浔,也不知道跟谁学的,可恶!还真把自己当个葱了。”
沈浔仗
着有三分像谢循,也开始拿腔。
“我听得到。”沈浔眼也不抬。
话音甫落,被子中的人忽得一下闭了嘴。
等姜时愿从碧纱橱中拿完被子归来,看着床榻空荡荡,只剩沈浔在弯腰整理。
她心中略有惊讶,没想到小霸王竟然还难得的会让位,而此时沈浔正好转过身来接过阿愿手中的被褥,“阿愿,你今晚就睡这里。”
“那你呢?”
“我和袁黎挤一张。”
还没等姜时愿说话,袁黎就开始不乐意了。
闷闷的声音支吾着从被子里透出来:“我不要!”
“袁黎睡还绰绰有余,但阿浔你睡那是不是有些小”
姜时愿睡那都有些憋屈,何况是身长八尺的沈浔。
沈浔道:“没关系。”
嘿,他们二人有商有量,偏偏就不把自己的话听进去。
感到被无视的袁黎非常不痛快,翻身坐起来,气呼呼说道:“真是奇了怪了,夫妻都是抱在一起睡觉的,你们为什么要分床而睡?同样是夫妻,我看独孤忆柳就和盛怀安挤在一张床上睡。”
袁黎一句话,同时让两人陷入沉默。
姜时愿遐思,是不想让袁黎发现他们不是在真的夫妻,他嘴巴大,万一说出去传到独孤忆柳和盛怀安的耳朵里,难免会再生口舌。
而沈浔单纯是定在盛怀安那三个字上,眼眸微黯。
烛火摇曳,照得每个人脸上都镀上了一层酡红。
姜时愿和沈浔都极为安静,好像都在等着对方主动开口。
忽得一下,蜡烛皆被袁黎吹灭,屋内陷入沉寂,莫名的情愫在这片黑暗之中悄无声息地滋长。
半晌之后,姜时愿终于开了口,“阿浔今晚也就睡这里吧,这床榻还算大睡得下”
说罢,她就飞快地脱鞋上榻,侧身睡在最里侧,裹了裹身上的被子,心里打着鼓,五官全部集中在耳朵上,极为专注地听着沈浔的声响。
沈浔的脚步声轻轻的,动作亦是如此。
她听着脚步声愈来愈远,然后从净室传来一阵玉环碰撞、又零落掉在衣物上的声音,后来每一件沈浔松衣、脱。衣的声音都变得尤为清晰。
阿愿能想到,他是如何缓缓打开带扣,脱下蹀躞带,解开盘扣,露出劲瘦的腰身
净室的水声哗啦,热气蒸腾仿佛都飘过数尺,拂到她的面上,害得一阵脸白又一阵脸红,淡淡的潮意似乎要把她的脸蒸透。
她不敢再听,窝在被子里,好似只有这样才能将她五官关闭,连同净化掉心里不敢有的念头。
沈浔拿起皂角,骼肌紧绷,仔细涂抹着身。体的每一寸,一处不遗,连同指甲缝隙里都狠狠揉搓。
他不允许自己的“不洁”之躯和阿愿躺在同一张床上。
可无论他怎么洗,怎么搓,他都觉得自己脏,仿佛哪里都藏着看不见的血污,哪怕用了再多皂角,身上仍有腥味,而这些都是阿愿最讨厌的。
他这种洗法,几乎就是在凌虐自己,洗出大片红痕,几近血色。
等他走出净室,已能听到袁黎的鼾声。
都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道阿愿是否入睡。
他走入内室,掀开被子一角,便看见阿愿缩在里侧,单薄的里衣下勾勒出窈窕有致的身材,身段纤细起伏,还有露在衣衫外的皮肤若凝脂、欺霜赛雪,美得如一块璞玉。
看着看着,一股热意往下涌,沈浔侧头移开了眼,不敢再看。
他催醒着理智,进入被子里。
两人虽挤在一张小小的榻上,却硬是中间再隔出一人身量的空间。
沈浔闭上眼,只觉这被子里都是阿愿身上淡淡的药香,清淡好闻,却又如此醒脑。
所以他嗅着她的香味,毫无睡意。
无论过了多久,那一双凤眸都尤为清亮。
不知怎的,沈浔想到了盛怀安,眼底错杂的情绪翻涌。
他是不是也跟自己一样,喊过阿愿。
是不是早在自己之前,吻过阿愿
内心燥意腾起,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无端想到这些,而又无法扼制自己的想法
沈浔又想到。
那时盛怀安话中的意思,不言而喻,他想和阿愿重归于好
而睡在里侧的阿愿也是如此,从沈浔钻入被窝中的一刻,呼吸就全乱了。
她努力地平稳自己笃笃的心跳,缩在里侧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被沈浔察觉,连一吸一呼都控制地如此清浅。
寒夜,夜风嗷呜嗷呜吹着,似想撞破窗棂。
阿愿的背后既没有裹上被子,又因为沈浔离她极远,后面总是空空荡荡的,脊背生着寒意。
她试探性地喊道“阿浔?”,听着没有回音,便逐渐壮了胆子。
试探性地往沈浔那挪了挪,越靠近沈浔又觉得温热,直至后背冷不丁地碰到沈浔臂膀的那一刻,全身的霜寒才似被解冻似的化开,微烫的热意透过皮肤。
她心跳微微一滞,然后男子炙热的体温欺压上来。
沈浔的掌心温热环绕着她的腰际,额间抵着她的颈间,力道强劲,似不允许她挣脱。
被这举动吓得不轻的姜时愿再一次试探性地喊道:“阿浔?”
回答的又是一阵沉寂。
看来,沈浔是睡着了。
于是,阿愿枕在他的怀中,也跟着一夜未眠。
等到袁黎第二天伸着懒腰起床,却看见姜时愿和沈浔的眼下都生出青黑,他不解地问道:“你们俩晚上是去捉鬼了吗?”
姜时愿像是被戳中了心事,赶紧从碟上拿了一块糯米糕黏住袁黎的嘴,而沈浔是敛了眸光,沉沉说道:“食不言、寝不语。袁黎吃饭的的时候,闭上你的嘴。”
还没等袁黎口中的糕点咽几口,门外就传来蒋县丞慌张的声音。
“姜司使大事不好了!”
姜时愿忙不迭地走了出去,蒋县丞似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姜司使,你快去劝劝顾大人吧。”
“别着急,慢慢说,顾处怎么了?”
“顾大人命人把洛州所有富甲全抓了起来,关入狱中,用刑严审。”
“用刑?”姜时愿诧异。
“顾大人跟着了魔一样,非要从他们口中问出天外天在何处。本官在洛阳城中这么多年,可从未听过天外天。而且本官也问了手底的人,也无一人听过天外天。”
“如今许多眷属都围在县衙前闹事,民怨沸腾,姜司使快去劝劝吧。”
兹事体大,姜时愿来不及用膳,随着蒋县丞匆匆赶到公廨。
还没走到县衙,便感觉整条街道都乱哄哄的,毫无秩序。
蒋县丞心有余悸,赶紧拉着姜时愿躲在墙角,眺望着衙门前的情况。
如他所说,县衙前围满了百姓,嘈杂声不绝于耳,不停地往官吏脸上扔着菜篮子的鸡蛋和烂菜叶,哭着闹着说衙门仗着官威随意抓人。民众声势浩大,纵使官吏拿着水火棍威胁,也难以驱散百姓。
看样子,很难光明正大进入公廨。
蒋县丞咽了一下口水,念叨:“这可如何是好啊,姜司使。”
“我有法子,但可能要委屈一下蒋县丞了。”
“委屈?”
还没等蒋县丞反应过来,姜时愿忽然走了出去,声音尤为清亮:“蒋县丞,你怎么在这里?”
一听蒋县丞,群众立马调转枪头,围住欲准备落荒而逃的蒋县丞。
“啊啊
别挤,别扔!”
“别打脸啊!”
蒋县丞的惨叫哀嚎又接着被密密的人声压下。
姜时愿不是公廨之人,洛阳百姓也不识汴京来的高官,这招声东击西用的真是妙,姜时愿顺利在百姓的眼皮子底下潜入公廨。
只是,可惜蒋县丞要吃点苦头。
一入地牢,便闻到氤氲的空气中裹挟着血腥味飘来,还有嘶吼、哀求,以及铁链相碰发出的沉闷声响。
二十余名洛阳当地的富甲落在顾辞的手上,不出半日,就被折磨地不成人样。
富甲们如同兽类,身上未着寸缕,毫无尊严被扒光衣物。
皮肤上条条见骨的伤痕揭露着遭受了何种非人的虐待。
微弱的光线从高中狭小的窗口投射进来,照在顾辞三分妖治的脸上。
他手撑着额头,微微眯了眯眼睛,看清那道影影绰绰的身影,冷哼一声。
“快放了他们,顾处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知道,等他们吐出天外天的信息,我自会放了他们。”
几位富甲的哀嚎传来:“顾大人,你放了我们吧,我们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您说的天外天我可听都没有听说过。”
顾辞揉了揉太阳穴,面无表情翻开沈煜的手札。
沈煜是在宴会上,从一位当地富甲的口中知道的天外天,可具体是谁,沈煜在手札中没有言明。
无所谓,顾辞也不在意解密。
既然不知道,就把洛阳当地的所有富甲抓起来,逐个审问就行了,总有一个会吐出来。
这就是顾辞,他的底色就是危险。
这确实是最快速,且最有效的做法,但同样的,代价极大。
“顾处抓无辜之人且私自用刑,这样不害怕激起民愤吗?”
“若是事情闹大了,你要如何向魏国公交代?”
他们静峙片刻,姜时愿觉得她忽然看不透顾辞了。
他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急,甚至被蒙蔽了双眼,瞻头不顾尾,逐渐变得不理智。
到底是什么,威胁了他?
让他如此的心急。
接着,顾辞低沉的嗓音响了起来:“无所谓了,我已没想到活着从洛阳回去。”
活着?他在胡说什么?
顾辞将皮鞭浸入盐水之中,偏头看着姜时愿一眼:“我只想在临死之前,查清真相。姜司使,你信不信,如果我这次动作再不快点,抢在前面,真相又会为人所覆盖。”
过了一刻,顾辞抬起皮鞭,冷言道:“姜司使,还不走吗?你应该不喜欢看我用刑,对吧。”
姜时愿面色煞白,可又没有更好的法子去阻止偏执的顾辞。
除非她抢在顾辞之前,查到天外天,这让才会让顾辞松手。
“顾处,可否允我一日的时间?”姜时愿问道。
一声鞭声凌虐下去,皮开肉绽,阴湿的牢房中充斥着新鲜的血腥味。
在一片哀嚎声中,顾辞沙哑的声音透出来:“我已经一刻也等不了,还有,从此以后,沈家之案、天外天还有暗河皆由我一人彻查。”
顾辞显然是不想让姜时愿再参与到案件之中,纵使问出消息,想来也不会再告诉她。
姜时愿心系着二十位富甲在顾辞手下能否挺得过去。
为了救他们,她得赶紧查清天外天。
*
沈煜的手札有记,天外天会搜寻一百个孩子在铁笼中互相厮杀,让看客下赌谁能够最终活下来,这些孩子大多是十岁以下的孩子,且大多是罪奴之子或是无家可归之人。
天外天的目标在于孩童。
或者放个诱饵,就能引蛇出洞,勾出天外天。
而且,眼前正好有个合适的人选。
等姜时愿找到袁黎的时候,他正在大冬天大口大口嚼着冰棍。
姜时愿问道:“沈浔呢?”
袁黎指着灵堂的方向,嘴里含着木棍:“留下来给独孤夫人守丧呢。”
蓝禾也是沈府旧人,沈浔顾念旧情,留下守灵,也无可厚非。
“那你在干么呢?”
“沈浔让我在这安静坐着,哪也不许去。”
“你怎么这么听他话?”
经姜时愿这么一说,袁黎好像被打通了二脉,对啊,他怎么这么听沈浔的话?
他气得扔下冰棍,双手叉腰:“谁听他的了?”
正巧袁黎一根冰棍已经吃完了,姜时愿提议带他出去再买一根,袁黎眯着眼睛,显然有所防备,道:“你有这么好心?”
“难道我对你不好吗?”姜时愿诚心发问。
袁黎思忖片刻,好像确实比沈浔待他好点,然后他点点头,欣然同意。
等袁黎吃完雪糕,心情大好,姜时愿蹲下来跟他商量,好声好气:“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什么忙?说。”袁黎很是大方,如若是小事,答应了又何妨。
姜时愿有些歉意地说道:“我能不能把你卖了?”
哈?
袁黎脸上的表情皱成一团,极为复杂,不敢相信这是人言。
哪怕姜时愿开出来了很多草兔子诱惑,心感危险的袁黎毅然决然甩开姜时愿的手,嚷着要回去,没想到身子却渐渐发软。
他恍然意识到,冰棍中下了软骨散,服用者一个时辰内,不能用武功。
没了武功加持的袁黎,如同一个寻常小孩,轻而易举被大人制服,被姜时愿绑起来,硬拽着往前走。
袁黎知觉手中的冰棍就是一场甜蜜的诱惑,眼前的女人口蜜腹剑、蛇蝎心肠,他嚷道:
“好你的,姓姜的,你敢卖我!”
“你等着,我要告诉沈浔!说你卖我!”
“啊啊啊啊,我要回典狱,放我回典狱!”
任凭袁黎反抗、挣扎,姜时愿照着官吏画下的地图,带着袁黎弯弯绕绕来到一处暗巷里,夜幕掩护下,青石铺就的地面上,幽草在石缝间悄然生长。
走着走着,无数双眼睛如老鼠一般从四面八方探了出来。
袁黎跟姜时愿的身后,恶狠狠地问道:“姓姜的,你这把我拐到哪去了?”
“不老巷。”姜时愿答。
“没听说过。”袁黎嘟囔着。
不老巷就如同汴京外的鬼市,官员无法有效管束,因此一些不法的营生会在这里流通,比如买卖哑奴、孩童等。
夜风拂过,摊位的布幡迎风而动,紧接着一盏盏灯笼亮了起来。
灯火憧憧,照亮了逼仄的巷子,他们的周边有很多盖着很多黑布,黑布呈现出方形的形状,姜时愿微微掀开一角,铁制的牢笼就亮了起来。
忽然,身后一个声音传来:“姑娘,你找什么?”
姜时愿机敏地转过身,来人是一个麻子脸婆子,笑得诡异。
袁黎捏着她的衣袖,咕咚地咽一下口水。
婆子瞅了一眼姜时愿身后的袁黎,满意地笑了笑:“是个清秀的小公子。”
“姑娘是他的?”
“阿娘。”姜时愿忙不迭答道。
袁黎急着想说话,姜时愿悄悄踩了他一脚。
然后姜时愿戏上心头,抹着眼泪:“我的夫君是个赌徒,家里的银子早就被输光了,债主们还天天找上门。大娘,我一弱女子孤苦伶仃实在是养不起这个孩子了,还望你给他找个好人家。”
婆子轻声道:“这样啊姑娘心里想要多少银子呢?”
“三十两。”姜时愿道。
婆子笑了:“这可是个不低的价格啊。”
姜时愿哭到,眼泪簌簌往下倒掉:“夫人行行好吧三十银子在这世道也用不了多久”
“况且我这个孩子天资聪颖,绝对值这个价。”
婆子笑了,爽快地给出三十两银子。
袁黎眼睛都瞪大了。
什么,他堂堂典狱六处,只被姜时愿卖出来了三十两银子?
第67章
若论交易,有多容易,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当啷银子一响,袁黎就这么水灵灵以三十两白银的价格被姜时愿卖了。
袁黎面若霜冻,睁着血红色的眼睛:“姓姜的
,你给我等着“,结果还没说完,就被婆子强拉硬拽地拐进一座院落里,姜时愿刚想跟进去,就被婆子阻挡在门外,嘴角的两颗大痣随着嘴皮子碰着:“姑娘,卖出去的孩子泼出去的水,拿着银子去过你的快活日子去吧。”
刚阖上门,袁黎就被套上麻袋,被人粗鲁地扔在粮车上,听着婆子讨厌的话声响起来:“老地方,赶紧把人送过去。”
紧接着,车轱辘开始转了起来。
袁黎被套在麻袋子,手脚还被绑着,这逼仄的空间令他不能伸展,加上这路途颠簸,胃内简直翻江倒海,整个人浑身不自在。就连麻袋解开的一刹那,重获阳光,他也是懵懵的。
“他看着不会武功,就关在这间吧。”
袁黎被人推入牢中,良久之后,他才稍微醒了醒神,警惕地看了一圈四周。
这里就是刑部的大狱一样,无数间延伸到暗处的牢房里关押着无数和他年龄相仿的人,男女皆有,大多都在哭泣,脸上充满了惶恐。
袁黎不知道他们在哭什么,哭得吵人,啧了啧嘴。
他累了,只想好好睡一觉,等体内的软骨散解了,他就掀了这里,回去找姓姜的报仇!
忽然,门外有两道谈话声响起。
听着声音像是喝到了兴头上。
瘦子问:“我听说京郊有两位典狱的大人查到了咱们头上,这风口浪尖的,你说楼主怎么还敢办这堵宴?”
胖子答:“你就把你这颗心放在肚子里吧,天外天是不会有事的。”
“此话怎讲?”
“沈煜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吗?若他们不怕死就尽管来查。”
“不过,最主要的原因是你把耳朵凑过来我听说”
尽管袁黎一心只想睡觉,但奈何他耳力极好,哪怕这话说得极其轻微,他还是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今夜这场交易的赌资,高达百万黄金,你说这么多的钱,如何能轻易收场?”
“什么?!这么多钱。”瘦子一听这么多钱,激动得差点把桌子掀了。
胖子嘻嘻地笑道:“别急啊,这钱都会是属于我们天外天的。”
“此话怎讲?”瘦子迫切地问。
“若你下注,你会下在谁身上?”
瘦子不假思索地答道:“当然是楚野身上,他可是十冠王,连续十次从斗兽场中活下来,他的武功大家有目共睹。”
“你说得不错,所以这场赌,看客们几乎是一边倒,都把银子压在楚野身上,殊不知这场赌约有一个很大的变数。”
“什么变数?”瘦子问。
胖子缕着胡须,压低着剑眉,幽幽地说道:“今夜参赛的孩子,有一位的武功远远高于楚野,他可是师承四绝之一的魉,你说这实力能不厉害吗?”
“跟我们现在看着的这群白人,简直天壤之别。”
胖子看着袁黎所在的牢笼嗤道,“他们就是一群给人家开刃的,连磨刀石也算不上。”
袁黎听到“四绝”二字杏眸忽然睁开,再无睡意。
一个时辰已过,筋脉回流,暖流涌过,他的武功已经尽数恢复。
可他又悠哉地躺在絮草之上,在听闻“四绝”二字的时候,他忽然不想走了。
既是四绝的徒弟,那应当非常厉害吧,如果真是这样,他也真想一较高下。
等打赢了,再找姜时愿算账。
姜时愿打开锦盒,一只蓝斑雀点的蝴蝶扑朔着翅膀飞出,姜时愿逶迤跟在蝴蝶之后。
这种蝴蝶叫做追香蝶,也是典狱中惯用追击犯人的手段,只需要在犯人衣襟上沾上那么一点水密香,即便犯人跑到天涯海角,依然会被追香蝶寻着香味追到。
而她没想这手段,今日会用在找袁黎身上。
兜兜转转,涉水过河,日下月升,茫茫夜色,河面泛起大雾,追香蝶最终停在白雾之前。
看来是目的地到了,姜时愿锦盒,蝴蝶归位,她揣好小盒子,玲珑身段走入白雾之中。
雾后,古槐影动,别有洞天,鸟雀和鸣,一座仙府仿佛悬浮在无垠雾海之中,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画檐八家皆悬挂着火红的灯笼,灯火憧憧。眼前之景,如仙境般美轮美奂,不似沈煜手札提到的那座血腥的斗兽场。
可姜时愿离这座仙阁越近,越觉得它美得不真实,这酡红光影越来越深,愈加浓郁,如同大火在灼烧这一下。
“这位姑娘,这位姑娘!”
听到有人在自己,姜时愿下意识转身,却看见身后空无一人。
莫非是见鬼了?正这么想着,忽然一个枯槁的手在她眼前一上一下地挥了挥,她才往下看去,是一个几乎脊背折叠在一起的小老头,半鬓花白,看着还没有袁黎高。
小老儿推来一辆悬挂满面具的车,道:“姑娘可看上了哪一个?”
他自顾自蹦蹦跳跳拿下了最上层的兔儿面具,递到姜时愿手上:“来这的姑娘家都喜欢这款兔儿面具,你瞧瞧,是否喜欢?这面具也不贵,就二两银子。”
“怎么了?”小老儿看着姜时愿握着面具犹豫不决的样子,眯着眼睛,“看姑娘在此地瞻前顾后,举棋不定的意思,想必这初来这天外天吧。”
天外天?没想到她还真的找对了地方。
姜时愿立马给出二两银子,塞到小老儿手上:“出来此地,还望您指点。”
小老儿并未爽快接下银子,而是带着一种审视的口吻,说道:“来这干嘛的?”
“家中夫君好赌成性,欠了巨额债务,无力偿还这日子简直要过不下去了,恨不得一头撞上南墙。”姜时愿抽抽噎噎,哭得梨花带雨,方又把那一套说辞搬了出来:“走投无路之时,听到这里开庄,倍率极高一两银子赌对了,便可翻倍成百两,故来碰碰运气。”
瞧着姑娘面善又所托非人的遭遇,小老儿心生怜悯,怜花惜玉道:“罢了,姑娘可怜,银子就不收了。”
姜时愿立马谢过。
小老儿:“来天外天的人大多是地方乡绅、流氓赌徒,更甚有一些你我平日碰不到的达官显贵,无论是哪种,都不宜在此地抛头露面。”
“所以,这里的规矩是不问来路,除了楼中之人,其余人皆需佩戴面具。”
听了这话,姜时愿立马乖乖戴好兔儿面具,谢过小老儿。
姜时愿闻言道:“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老。”
小老儿整理着手上五颜六色的面具,头也不回地说道:“姑娘说吧。”
“你可知道创办这天外天的是何许人也?”
小老儿警惕性地转过身,嗓音喑哑:“姑娘为何要问楼主?”
“今见天外天犹如天境,想必这创始之人也必定不凡,心生敬意罢了。是晚辈唐突了,在此告罪。”
小老儿见她收放有度,想来就是一个新人不懂规矩,便叮嘱道:“方才与你讲过了,天外天的规矩是不问来路,包括楼主的,管好你的好奇心,方能在洛州活得长些。”
“而且楼主素来神秘,从不轻易现身。”
“晚辈受教。”
离开之时,姜时愿无意间往小老儿的货架上一瞥,目光淡淡扫过,却忽而又意识到了什么,转了回来,盯着货架上的一个青黑的面具看着出神——青面獠牙,双目殷红,如罗刹降世。
姜时愿心头一骇,眼神定在此面具上,这不是谢循平日所戴的面具吗?
小老儿识趣地拿下面具,问道:“姑娘喜欢这个面具?”
“哎这面具是我设计之中,最为满意的,可惜啊这款面具无人欣赏,大多都被骇住了,这么多年下来,也就一位公子从小老儿手中买下。”
“是魏国公谢循吗?”姜时愿问道。
小老儿似是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咱这小摊小贩的,魏国公怎可能光临?”
倏然,头顶一阵浑厚的钟声敲响,二人的谈话戛然而止。
小老儿明白时候已到,对着姜时愿说道:“姑娘快进去吧,再晚可就赶不上下赌了。”
姜时愿顺着小老儿指的
方向,走上天阶,先在一道朱门处验明了‘公验’,进入仙阁才发现与许多带着面具的人已经群聚在此处,看来都是来观宴的人,而且他们身边都跟着一位执着灯笼、未戴面具的小厮。
正当她疑自己身边无人时,一位男子来到他身边,语气温柔:“姑娘,今夜我就是你的执灯人,请随我来。”
姜时愿随着他,来到幽暗深邃的地牢,不解地问道:“执灯人?”
“这是楼主的吩咐,来这下注的客人都会配上一位执灯人,一来是讲解规则,二来也是为了更好地服务客人。”
姜时愿算是了解了,点着头,问道:“那我们此刻是去哪?”
“自然是带姑娘在地牢中走一遭,姑娘看看在百来个孩子中,要将身上的银子压在谁身上?”
“不过这双眼可得放仔细了。”这话说得甚有深意。
第68章
从走近这地牢开始,姜时愿耳朵便响起不绝于耳的啼哭声,皆是稚嫩的声音,心也揪了起来。
执灯人的手中的烛火幽幽散着光,勉强能照亮沿路一个又一个铁牢,里面的小孩衣衫褴褛,缩成一团,脸上无不露出惊恐的表情。
这时,耳边执灯人的声音响起,指着每座牢房旁用石灰碳写下的编号。
“请看,这里有上百间铁牢,每一间铁笼都单独关押着今天参赛的孩童,从左边起第一间开始为单数记起,右边则是从双数记起。”
“姑娘,可以从这里一间间看过去,然后回来告诉我下注第几号牢笼的孩童即可。”
“请拿好灯笼,慢走,限时一炷香的时间。”
执灯人朝她作揖行礼,在博山炉中点燃一炷香,并站在原地等候。
姜时愿打着灯笼一间间铁笼看过去寻找袁黎的身影,铁笼幽深,烛光照不到最深处。
她知道凭借感觉判断笼中之人是不是袁黎,直至走到中间的铁笼时,她忽然看见一位少年鹤发玉立,盯着瞧了她许久许久,眼神像抓住猎物的秃鹰,极为危险。
她不知怎的,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不禁朝着那位少年多看了几眼。
时间要紧,她敢多做停留,眼下要快些找到袁黎才是。
姜时愿接着往深处走去,直至最后一间,才找到了正呼呼大睡的袁黎。
“袁黎,袁黎。”她蹲下身子,小声地叫着。
睡在草席的男孩皱了皱眉头,朝着里侧翻了个身,堵着耳朵,从姜时愿说出来的任何一个字他都不想听。
骗子!蛇蝎心肠!最毒妇人心!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姜时愿话中带有歉意,“这件事情是我错了,我保证,等出去以后,我一定天天都给你折草兔子。”
袁黎很不耐烦:“一天一只草兔子就想收买我,姓姜的。”
虽然说话有些气冲冲的,但是姜时愿听出了缓解之意,继续追加条码:“或者,我让沈浔陪你玩?”
“从今以后我们一个给你折草兔子,另一个整天陪你玩,你看可以吗?”
大事不妙,一下子开出两个天大的诱惑,袁黎心智不稳,就像是天上突然掉了馅饼,他闻着香,高低都想啃两口。
袁黎抓抓脑袋,挺身坐起来,伸出小拇指:“拉钩,不许骗人。”
其实看到姜时愿不顾危险来找他的那一刻,心里的气已经消了大半。
“嗯,我保证。”姜时愿伸手摸了摸袁黎的头发。
袁黎嫌弃地打掉:“别摸我,不准你摸”
“好。”姜时愿笑语晏晏。
“对了,你被关在这里可有探听到什么消息?”嬉笑之后,姜时愿又想起正事,而后袁黎把两位守卫先前说的话一五一十又跟她重复了一遍。
时间已过一半,袁黎咬着发带给自己绑着马尾,嘴里含糊不清地问道:“你到底为什么要查这里?”
“天外天和沈氏灭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我必须查清沈煜当年在这里究竟查到了什么,才会引来灭门之祸。”
不仅如此,姜时愿还要查清,天外天究竟和暗河存在什么样的联系,才派出四绝之一的魑出手杀人。
“你有怀疑吗?”袁黎问道。
“有。”姜时愿斩钉截铁地答道。
沈煜的手札后提过,他曾多次上书朝廷揭露天外天的惨无人道之举,可无数封折子交递,皆石沉大海,没有回应。
可能是因为大庆朝中有人利用职权特意压着沈浔的折子,这才无法传到圣人眼前。
说明这创办天外天的楼主有着莫大的权力,可能是官场中人。
亦或者说,这天外天的背后,有她无法想象的靠山在帮衬着它。
眼下留给姜时愿的突破口,只有他。
姜时愿看着袁黎的眼睛,说道:“我必须见到这掌权人,也就是天外天的楼主。”
“那你有办法能见到他吗?”
姜时愿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答道:“有,有个法子能逼他现身。”
“什么法子?”袁黎不理解,感觉姜时愿愈发像沈浔,惯会说些深奥晦涩的话。
“你方才说今夜的赌资高达百万黄金,所有人都将赌注压在楚野身上,而天外天背地里是想安排魉的徒弟赢下竞技,这样他们便能不费吹灰之力赢下所有钱。”
“可如果有人打乱了他们的计划了呢。”
“这次倍率高达一比一千,若是有个结果是连天外天也预料不到呢,他们又如何能承担这莫大赌约的后果?”
“袁黎你就是这盘棋中的变数。”姜时愿目光灼灼,她握住袁黎的手,目光盈盈:“在帮我一次,好不好?”
袁黎被这殷切的目光弄得有些不适应,侧着头,嘟囔道:“别这么看着我”
正此时,地牢外等候的执灯人喊了一声:“姑娘一炷香的时间已到,姑娘可选择好了吗?”
不多时,姜时愿走到执灯人的面前,执灯人让了身子,打开手中的锦盒,一旁几上的墨白和木牌一应聚齐,全部备好。
姜时愿在木牌上写下号码,执灯人接过木牌,盯着上面娟秀的字体,脸上堆着殷勤的笑顿时僵掉了。
若他没有记错的话,第一百号的少年消瘦文弱,怎么看着都不像能打的样子。
而且老时给他测过脉海,毫无武脉,妥妥的一个白人。
这姑娘看来一点行情也不懂。
执灯人委婉提醒:“姑娘不在想想?”
姜时愿不假思索地再往锦盒里丢进一包沉甸甸的白银,眼尾微微上挑,从容不破:“不知这里可否佘款?我想追加赌资?”
“还要追加?”执灯人讶然,惊讶之后又秉着职责介绍,“可以,但是要与姑娘画契,不知姑娘要压多少?”
“一万两白银。”
“一万两白银?!”
执灯人一语凝噎,这听上去基本是个血本无归的买卖。
他甚至想,这位姑娘是不是疯了,后来又转念想到赌桌上的人哪有不疯的?
“既然姑娘赌注已下,随我来到斗兽场观席。”
穿过楼台画檐,挤入人声鼎沸的会场,四周的座席上人海潮潮,即便都已面具遮面,姜时愿还是能感觉到他们面具之下充满红血丝的双眼、嘴唇一张一合全是杀孽。
明明他们个个装扮的花团锦簇,可沦落到这会场之上,她却看见他们鲜亮衣着下的兽心。
他们懦弱、胆小,不敢手沾鲜血,却乐于观赏这血宴。
姜时愿觉得自己还是不太了解人性,无论什么时候都看不透。
旁边座山的男子肆意调笑,高呼着:“等着瞧吧,楚野会在今晚迎来五连冠!”
另一人开始求神拜佛:“观音在世,一定得保佑楚野赢下来我可是把家里的田契卖了才换来的银子让我赢一次吧,我保证就赌这最后一次。”
有只油腻臃肿的手忽得搭上姜时愿的肩,是临旁座的男子,含笑看着她的兔儿面具:“姑娘压的谁?也是楚野吗?”
姜时愿几乎是含恶地移下他的手,果然这世间许多男子大多粗鄙不堪,不似沈浔温和懂礼。
可她不好将讨厌表现得太明显,摇了摇头:“不认识楚野,所以没压。”
男子笑着:“那姑娘今晚必输无疑啊,我在这里赌了三十来年了,经验十足,我的眼睛看人可从未错过。”
此时另外一个人也插入讨论,“下注楚野无疑是最保险的,哎,不过若论保险却不必上也十多年前的
黄金时刻了。”
男子浑身不适地转着脖子,仿佛脊背上有无数蝼蚁攀爬而过。
“黄金时刻?”姜时愿轻轻疑道。
“姑娘有所不知啊,十多年前这斗兽场中出来了四个孩子,那武功可谓一绝。”
“我记得我记得,他们手段残忍、极其凶残,但每每都能立于不败之地,以一挑百毫无问题,屡战屡胜。天外天一看这竞技毫无悬念,渐渐也不让这四个孩子上场了,后来那四个孩子也不知所踪。”
“你可知这四个孩子的身份?”姜时愿的嘴唇哆嗦了几下。
尖锐地爆鸣声响起,紧接着无数震耳欲聋的铜锣声,姜时愿堵着耳朵,而周围的看客却不觉得吵人反而异常兴奋,高呼着开赛。
脚下的地面也如排山倒海之势上下震动,让她几乎稳不住重心,看客蜂拥而上,看这架势,是恨不得趴在铁笼旁把眼睛探进去,加油助威。
一时场上皆高呼着楚野的名字。
在众目虎视眈眈的视线上,一百个孩子脖颈连着锁链被齐刷刷地带了上来,其中就有袁黎的身影,一袭白衣,极为清瘦,看上去比其同年龄的孩子的体格小了不少、
姜时愿有心想着,谢循未免有些太不会养孩子了
这段时间相处,她也发现了袁黎不爱好好吃饭,每天只馋各种各样的零嘴。
等回去了,她一定得好好管着袁黎的一日三餐,谢循不好好当‘爹’,只能由她好好当‘娘’了。
鼓声越敲越烈,紧密的鼓点声中,竞技开幕。
兽笼中的少年们几乎是毫无章法地乱揍着,虽年龄小,可他们也知道专挑着对面最柔弱的部位下手,比如眼睛。
一双眼睛被径直挖了出来,血液汩汩流出,是点燃欢呼最重要的燃剂。
惨叫声听得姜时愿心头一紧,她来不及担忧别人,只想在这片混乱的杀宴中找到袁黎的身影,人影眼花缭乱,直到她看见攒动的人影之后那抹熟悉的身影才微微松了一口。
袁黎看起来极为悠闲,双手枕在脑后,不出手,也不还击,只是适时躲着来人的拳头,不急不慢,从容不迫。
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几近大半的孩童已经相继倒下,袁黎无法再浑水摸鱼,刚想使招撂倒一人,就听见铁栏外姜时愿传来的警告:“袁黎,不许!”。
袁黎撇了撇嘴,拍了拍身下之人的脸蛋:“赶紧装睡,不然揍死你,听到没?”
身下之孩童躲过一劫,如果鱼儿般乖乖点头,合眼装死。
然后袁黎又相继用着同样的招数,接连‘放倒’了很多人。
姜时愿悬着的心刚松下来,又看见楚野双目殷红、动作迅敏,如过关斩将般将眼前出现的人接连拧断胳膊、打断腿脚,看客的欢呼声如海潮般响起,她不禁提醒道:“袁黎,小心楚野。”
而袁黎却不以为然,挑起了下巴,望向远处的一抹白衣,神色泠泠:“更应该小心的不是他吗?”
姜时愿顺着视线开去,是先前在地牢中特意留神过的少年。
好似从这场猎宴开始到现在,他静坐在原地打坐,从未揶揄过一步,他是怎么做到分步不移,却能躲开所有的攻击?
“袁黎”姜时愿没理由地担心起袁黎的安危。
袁黎将手中的草兔子丢到姜时愿手中,咬着唇说道:“帮我保管好它。”
刹那间,袁黎猛冲出去,那个少年也感到杀意,睁开如虎兽般凶险的眼眸,此刻他终于出手,抬手之间,数根红线从袖口飞出,顷刻之间孩童的脖颈间便喷出温热的血,就将楚野也被数根红线牢牢缠住动弹不得。
少年抬头向上扫去,脸色一变,袁黎已经从高空跃下,直探到他的胸前,每次拳法又险又急,差点令他躲避不及。他微微有些差异,挡下袁黎的拳击:“你是谁?你的这一身武学又是谁传授给你的?”
抵挡、冲击的撞击声越来越震耳,二人的招式来势汹汹如暴雨骤淋,袁黎一拳接着一拳,占据攻势,可脸上也随之一道一道被针线割出血痕。而那位少年身子轻巧,每一次都险险避开。
场上的焦灼试探一时让人分不情况。
主持猎宴的一位执灯人眼看着情势有些偏离事态,立马小跑上楼,不假思索地鬼子啊芙蓉纹样的地摊上,作楫朝着帘后的两人行着大礼,恭声道:“楼主,魉大人。”
“事态有变,你瞧场上,不知道从哪来了个毛小子,竟然跟魉大人的爱徒不分伯仲。”他慌乱地指着场上情况。
帘后的魉鹤发貂裘,大袖垂地,一腿弯着在榻上,笑意肆扬。
“如果莲输了,估计天外天要成赔本的买卖,这钱亏得,估计要关门大吉了吧。”
紧接着,执灯人听见楼主的声音响起,语气有些严厉:“闭嘴。”
“说笑罢了,毕竟我还是天外天非常有感情的,谁让我们四绝都是从天外天出来的呢?”
“楼主怕什么,买卖赔了就赔了,等我回去像阁主禀明,暗河会将赔偿如数补给你,只要确保今晚的计划能顺利进行。”魉举杯碰上。
“放心,魉大人要的饵料已经来了。”
“你瞧——”说着,一个指头指向了楼下姜时愿的身上。
看着那抹熟悉的玲珑身段,魉久违地笑了。
第69章
鼓声敲得越来越快,琴弦挑拨丝竹乱耳如高山流水之势,看客们死死扣着铁栏,眼睛溢满血色,心跳如鼓地喊着:
“把老子的钱换回来啊,输得血本无归了”
“楚野!你他妈赶紧站起来,我所有的田契都压在这上面了!”
哭声、吼叫和井罗密布的鼓声融为一体,激昂的鼓点挑唆每个看客的怪物。
他们怒目圆瞪、面红耳赤,像极了降魔图中欲逃亡人间作乱的怪物。
姜时愿站在如潮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
他们众望所归的楚野已经倒在血泊之中,擂台上只有莲和袁黎在比划着招式,动作越来越快,二人的身形如游龙穿梭,身影混在一起,快得只能看见残影,姜时愿只能听见打斗声,却看不见每招每式。
时见血滴飞溅在铁网之上,却不知是谁的。
姜时愿鼻头酸腻,不敢再看,心中亦有不忍。
也不知这份煎熬过了多久,紧密的鼓声终于停了下来,有人高呼胜负已分,姜时愿呼吸一滞,抬头觑见那抹熟悉的身影还挺立着,姜时愿再也无法扼制的一地泪珠滴落。
袁黎没事就好。
袁黎转身之际,本设想着姜时愿此刻的神情,是不是对自己五体投地。
没想到他眼眸一扫而过,看清了她眼角未干的湿润,虽然她极快地抹去,但还是被袁黎察觉。
眼尾微红,盈盈眸光,似是刚哭过,她是在为自己哭吗?
她难道在担心自己?
除了魏国公,这个世上没有人会在意他的死活。
袁黎觉得所有人对他都一样,毕恭毕敬的,胆小谨慎的,魏国公说是因为他们都在畏惧自己的武力和权力。
所以那些人仿佛都戴着一样的面具、说话、语气、行事都尽数相同。
袁黎觉得人都好生无趣。
这典狱里,除了
有时候魏国公会对他变变脸,其余人都一样,敬他、怕他,又讨厌他。
这世上唯有谢循真心待他。
而此时,他盯着姜时愿眼角的那滴晶莹,发现了另外一个人。
袁黎抓着脑袋,愁容聚在一起,看着姜时愿的眼睛越来越红,欲坠未坠的眼泪越积越多。
完了完了他现在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要是被沈浔知道不得打死他?
此时,铜锣敲响,一道尖细的声音传来:“胜者为一百号。”
胜负已定,全场满是唱衰声,都在哭着血本无归。
姜时愿身旁的执灯人大惊失色,赶紧再次查看盒中的木牌,娟秀字体写的正是第一百号。
怪了,莫不是在世女诸葛、料事如神?
不对,他忽然意识到,这第一百号少年也许那位姑娘设计送过来搅局的。
天外天把控严格,每一位少年刚送来的时候都曾仔细检查过脉海。
而这第一百号少年的脉案上分明清清楚楚写着资质平平、是个白人,怎地突然短短时间武功又变得深不可测。
这一切的解释只能有,这少年肯定是提前服用了化解内力的药物,跳过检查。
都怪时间太急,没有仔细审查。
竟然捅下了这天大的篓子。
姜时愿压下的本金一百,加上之后又向天外天赊款的一万两白银。
这倍率翻的,哪怕现在给他一个珠算盘,他也算不出,这究竟要赔多少钱?
可现在已经不是考虑这么多的时候,他得赶紧报告楼主,于是面不改色朝着姜时愿道贺:“恭喜姑娘未卜先知,成为今晚最大的赢家,核对各方手续和银钱需要不少时间,烦请姑娘在此稍等我片刻。”
姜时愿点点头。
斗兽场落幕,人潮如烟散去。
姜时愿花了些银子打点斗兽场中的守卫:“小女子今天运气好,压对了宝,这些银子不成敬意都是孝敬给诸位大哥的。”
而后,她又指着袁黎说道:“大哥,你瞧我能翻盘,全靠斗兽场中的小郎君,可否放我跟他进去说几句谢谢。”
守卫掂了掂银子,撑首假寐:“速去,我就当没看见。”
“多谢大哥。”
姜时愿进去斗兽场,来到袁黎的身前,从怀中掏出素帕小心翼翼地擦着他额间的汗珠和血渍,眸光微动。
就连魏国公也不曾做过如此亲昵的举动,袁黎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谢谢两个字含糊地哽在喉咙间。
他生来不会说谢谢。
计划顺利进行,姜时愿瞅了眼在旁踱着脚的侍卫,以仅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长话短说:“袁黎,待会儿他押你回地牢的时候,你赶快趁机逃走,这里有几包迷香你先拿着”
说罢,她强硬把几包白粉塞到袁黎的手心中,提前开口堵住他的嘴:“我知道你武功高强不需要,但你收下吧,收下能让我安心些。”
“今夜谢谢你,袁黎。”姜时愿轻声笑道。
袁黎看着她的眼尾有一点点红起来,只好无措地答应:“但是,那你呢,你要留在这里吗?我我不放心留你一个人在这里。”
“你放心我在天外天之时已经给过顾辞信号,他估计已经在赶来的路上,我不会有事。”
姜时愿摸着袁黎的头发,莞尔一笑:“你回去帮我照看沈浔可以吗?”
“我不放心他一个人留在独孤府,怕暗河之人会随时找他下手。”
袁黎有些复杂地点了点头。
身后拿着弯刀的侍卫,敲着铁笼:“姑娘聊完了没有?”
姜时愿娉娉婷婷站起来,爽快答道:“聊完了,多谢大哥宽容。”
守卫互相对了一下眼神,又给袁黎带上锁链,返回地牢的途中差点又和匆忙赶去斗兽场方向的执灯人撞在一起,守卫拍了拍衣襟,瞅着那道慌张的背影龇道,“赶着去投胎还是去撒尿啊,不长眼啊。”
人走后,倏然,守卫的脖子被一道铁链捆住,他极力挣扎,可又无可奈何,袁黎的力气大得吓人。
守卫渐渐没了力气,腿蹬了几下,白眼一翻,倒了下去。
袁黎紧记着姜时愿的吩咐,逃出天外天之后,马不停蹄地赶到独孤府。
灵堂中,白帆飘飘,一节节铁钉被锤子节节敲打进棺材之中,众人也都沉浸在送独孤夫人的哀痛之中,往火盆中丢着冥纸,泣不成声。
哀痛之情中,却见一人贸然闯进灵堂,不仅如此,他未着孝服,脸上还带着血色。
冲撞死者,独孤忆柳忍无可忍,搬出独孤府的威严,厉声吩咐着侍卫拿下袁黎。
盛怀安及时出声,神色焦急:“你这么慌张,可是阿愿出了什么事情?”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到此刻独孤忆柳的脸色有多难看,更没有注意到他情急之下喊出的不是姜时愿,而是阿愿。
“沈浔呢?我为什么没有见他?”
“他不是在这守灵吗?”袁黎四处张望,皱着眉头。
“他早已不在这里了,今早你们出门后,他也跟着出去了”盛怀安。
袁黎恶狠狠地撰着他的衣领:“出去了?他可有说他去哪了?”
“没说。”
“你怎么不拦着他?”
“我又如何能拦得了沈公子?”盛怀安反问。
*
“姑娘久等了,我们账面上已经没有足够的银两,恐怕无力赔付给姑娘。楼主想问姑娘可愿一见,共商解决之法?”赶回来的执灯人重复着楼主的话。
计划顺利进行,她马上就能如愿见到天外天的楼主。
但同样的,她也知道这其中的风险。
天外天常年在黑白两道边缘,买卖孩童办猎宴积攒财物,却又能屹立这么多年不倒,可见其楼主的本事,定非一般人,可能还与官商勾结。
有如此深沉城府、老谋深算的人,估计早就看出来了姜时愿今夜是来搅局的,也应猜到她的目的是自己。
而他愿意一见,说明也做了对应万全的准备。
姜时愿猜想,是鸿门宴的可能性非常大。
她在心里默算了一下时间,从给顾辞发信号至现在已经过了一个时辰,算着脚程,顾辞应该快赶到了
“姑娘还有犹豫吗?”执灯人的笑意亦正亦邪。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姜时愿笑着应下,决心赌上一把。
天外天中的楼阁挨着楼阁,连廊挨着连廊,屋檐之外还是屋檐,这九重院落就像一个巨大的牢笼,教深入局中的人插翅难逃。
姜时愿逶迤在执灯人的身后,余光扫视着天外天中的每一处角落,同时暗暗抖下袖间的细粉。
执灯人兜兜转转来到一处深苑,进入阁间,转动着一处书架上的青花瓷,两侧书架子如门扇一样缓缓移开,露出一道深不可见的石阶。
执灯人站在高处恭送姜时愿。
她拾阶而下,来到一处密室,暗无天日。
而忽得璧上的蜡烛亮了几盏,幽幽残光,更显得此处如昏睡的野兽,仿佛下一瞬就要教她吞入腹中,尸骨不留。
室内燃着浓郁的香料,甚至是有些刺鼻,是各种香料混合在一起的香味,味涩而甘苦。
此香来路不明,闻得让人头脑微微发胀。
姜时愿立马机敏地察觉到此香似乎不对,控制着每一此呼吸的频率以及深浅。
四周静得要命,姜时愿只能听见嗓子眼的心跳声。
忽地,她看见身后多了一个人影,披着黑袍子,鎏金面具遮面,全身倒下皆遮着严严实实的,唯露出一双苍老的双眼。
“我就是天外天的楼主,也正是你要见的人。”
“姜司使不惜耍手段、以身入局来见我,我敬佩你的勇气,女子尚且如此,那我又岂有不见之理?”
面具之下的嗓音浑厚。
他坐在龙花拐子卷书案上的草花剪刀,手起刀落剪下一截错生的绿梅。
姜时愿径直坐在桌前,拎着茶壶,琥珀色的茶汤淅淅沥沥从壶嘴里卸下,倒满两盏,倒像是一场稀松平常的风花雪月。
他似乎也被姜时愿身上的从容镇静所折服,问道:“为何要倒茶?你我之间,怕不是能一起坐下来共饮美茶的关系吧?”
“我和楼主已不是第一次,三面之交。”
姜时愿轻轻吹拂着雾气,温和的眼眸如今却藏有一丝锐利,举止之间倒愈发地像沈浔,“虽不算熟人,更称不上陌生人,恰好是能坐下来一起共饮的关系。”
“你说是吧?”
“蒋、县、臣。”
她一字一顿,说出心中的猜测。
他有些错愕,瞳孔微缩,而后抬手摘下覆在脸上的面具,稍显燥意地将它扔到地上。
面具摘下之时,谄媚的面容在摇曳烛火下一点点变得阴翳起来。
他撩起袍子,坐到姜时愿的对面,若有所思地问道:“是姜司使自己察觉到的,还是说另有高人指点?”
“蒋县丞口中的高人是指的是?”
“姜时愿莫要跟我打哑谜。”蒋县丞笑了笑,推倒茶杯,倾泻出来的茶汤缓缓流了一桌,水滴淅淅沥沥沿着桌角落下。
“光凭你一个人就能猜出我就是天外天的楼主吗?”他轻蔑地笑了笑,讥讽之中皆是难以置信。
“是谁在背
后指点你,沈浔还是顾辞?”
姜时愿不恼,依旧平静:“蒋县丞真的觉得自己做的天衣无缝吗?”
“那你说说,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听起来饶有兴致。
“我乃京中人氏,初来洛州人生地不熟,也无人会认得我。而方才本该是你我的初见,你却说了嘴,直称呼我为姜司使,说明我们见过。”
蒋县丞低头沉思片刻,好像确有此事,“就凭这点?”
“而在洛州,我接触过的人只有独孤府或者公廨之人。而独孤府上下只知我的姓氏,不知我在典狱做事,见我总是会尊称一句姜姑娘。”
“而你方才话间却带上了我的官职,更符合在常混在官场之中顺口的称呼。”
“所以,你极有可能是官场中人。”
蒋县丞拍着嘴,骂道自己嘴快,不给姜时愿继续回答的时间,又追问道:“仅凭这一点就妄加推断,你以为我会信吗?”
“当然不止这一点,在我知道天外天之时,我就开始怀疑你了。”
“说说看。”
“顾处欲调查天外天之时,你却说过你从未听过天外天。”
少女墨发挽起,眸色深深,不见来时温色。
“蒋大人你是洛州的县丞,天外天每月办狩猎宴的背后牵扯的是大量的幼童被拐卖交易,还有无数罪奴之子消失不见,而你县衙中的案牍库干干净净,没有任何一宗卷宗,是否干净地有些过分了?”
“洛州是你的地盘,是你利用职权故意在粉饰一切。”
原本清澈明亮的杏眸,此刻带着先前从未有过的怒意。
蒋县丞缄默不语,不复先前笑意晏晏,声音喑哑:“还有吗?”
“还记得沈府凶案现场吗,凶手以杀戮血色为乐,以人头为灯笼挂满枝头,构成一副凄惨又畅快的画面。”
“姜司使到底想说什么?”
蒋县丞说得越来越快,有点恼羞成怒的意味:“难不成怀疑沈府上下满门是我杀的?那可真是抱歉,我可没有这样的实力”
“你绝不是凶手,但处理现场的人也不一定就是凶手。”
蒋县丞面色一怔,骤变神情,站起身来。
当时顾辞曾说,凶手以杀戮血色为乐,极为欣赏这副作品,不允许任何人毁坏他的杀人作品。
所以,尽管沈府惨案已事过八年,可蒋县丞一直忌惮凶手报复,不敢解下这些挂在树头上的首级、安抚亡灵。
万一这一切都颠倒过来了呢?
万一真正欣赏这副作品的人另有其人呢?
魑是杀了沈府满门,但没有有可能处理尸体的并不是魑。
而是被沈煜查到了痛处的蒋县丞。
也许他对沈煜有恨,所以割下所有尸体的头颅,装点在古槐树上,供自己欣赏。
蒋县丞用这幅几乎血腥、用无数人冤魂构成的这幅画抚慰着自己的滔天怒火,报复着曾和自己作对的人。
他才是顾辞口中真正的赏画之人!
闻言,蒋县丞几乎站不稳了他现在确信,这姜时愿已经看透了他的所有。
“还有一事更加确信我对你的怀疑。”
听着姜时愿的话,蒋县丞已经不敢再听,奈何她已经抢先一步说出口来。
“我已确定是魑杀了沈府满门,而他也是八年前跟在沈煜身旁的贴身侍卫。”
“巧的是你交给顾处沈府后贴上的最后一页不翼而飞,偏偏那一页上正巧记载的就是魑的信息,而你却说不知被谁撕毁了。”
“其实那个人就是你吧,蒋县丞。”
“沈府户贴只经过你手。”
姜时愿微微蹙眉,“是你为了藏住魑的身份,特意撕毁的。”
第70章
闻言,蒋县丞彻底没话说了,眼前的这个女子,或许是美貌过于精致,轻而易举让人被容貌吸引,从而忽略其他,久而久之,生出一种除了皮相以外一无是处的错觉。
他自诩聪明,从不把姜时愿放在心上,将女子柔弱的力量等同于浮游。
却没想到如今也有被人反将一击的时候。
蒋县丞语气多了些赞许之意:“果然,能进入典狱之中的绝非等闲之辈。”
更何况姜时愿乃是一介女流,背后的努力和辛酸更是男子的几倍
趁着蒋县丞默语之时,姜时愿极快地扫了一眼暗室四周,陈设简单,像是审阅公案的地方。
特别是蒋县丞身后的博古架上,层层叠叠堆积着如山的卷轴。
每一卷宗尾后都坠着一块木牌子。
首先在左手边的卷轴里,她瞧见了楚野的名字。
接着余光向右扫去,又紧接着看见曾经在李府追杀过她的洪泰、顾衡二人的名字她有些微怔,又接二连三地看见许许多多熟悉的名字,他们曾出现在典狱卷宗上的暗河杀手名号。
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有关暗河杀手的卷轴?
难不成暗河的杀手皆是从天外天出去的?
姜时愿眸光微黯,蹙眉,质问道:“你这些年来一直在暗中替暗河培养杀人工具,是不是?”
蒋县丞没有遮掩,倒是答得坦然:“是,也不是。”
“姜司使,准确地来说我只是个商人。”
“我创办天外天的目的只是为了赚银子,某天我忽然发现把一百个孩童关在铁笼子中,令他们互相厮杀,这种猎奇、血腥的模式更符合看客的口味。看客们一高兴、激动,裤腰上的银两就会如数地花出去。”
“这和暗河又有什么关系?”姜时愿问。
“别急。”蒋县丞呷了一口茶,缓缓说道:
“强者生存、物竞天择,这种看似惨不忍睹的淘汰模式却能激发每一个孩童的潜力,往往活下来的那些孩子实力强劲、又对刀尖舔血的日子习以为常,这样的孩童通常更狠、更危险。”
“你说这样的人,是不是天生就适合成为杀手?”
似是稀松平常的语气一语带过,谁也不曾想过,话中有多少惨死猎宴中无辜孩童的生命。蒋县丞欺他们年纪尚幼,将人命当做刀俎鱼肉。
纵使能侥幸活下来的孩子,早已被血、肉、疼痛麻木。
他们被残酷的规则驯化,再也感受不到他人的悲痛。
正如蒋县丞所说,他们会丧失基本的怜悯、人的情感,成为最好的杀人工具。
这样没有想法、没有情感,又武艺超绝的人,恰是暗河所需要的。
姜时愿猜到了他接下来的话,压抑着嘴唇的颤抖:“所以你把每场猎宴活下来的孩子,转而高价卖给了暗河?”
“错!”蒋县丞义愤填膺地扭过脖子,语气厉声:“是交易!是暗河阁主主动来找我做的交易。”
“我要让世人知道,他们害怕、恐惧的暗河杀手一半都是由我培养出来的!”他越说越激动,“地字、天字杀手算得上什么,就连四绝!也皆是从我天外天出来的!”
姜时愿骤然僵住。
“他们无姓无名,是我提议给暗河阁主,赐给了他们魑魅魍魉之名!”
“是我先养出来了他们这群怪物,哈哈哈哈哈哈。”
蒋县丞青筋暴怒,笑声震耳欲聋,拍着自己的胸口:“你可知我的厉害?!”
“你疯了”眼前的人如同怪物,让姜时愿心惊又可悲。
蒋县丞猛地一下靠近姜时愿,拍着桌子,恶狠狠地盯着懵懂不知的她。
情绪上头之人不能自控,姜时愿深谙此理,掌控着整场讯问的节奏,继续追问道:
“沈煜当年究竟查到了什么,叫你恨不得杀了他泄愤,死后还羞辱尸首。”
“是沈煜当年为了找寻其子,调查天外天的过程中,意外发现天外天中不得光的勾
当?”
“还是沈煜发现了你的真实身份?”
姜时愿问得越来越快,丝毫不给蒋县丞反应的时间:
“说!”
“究竟沈煜当年究竟查到了什么,让你恨不得派魑杀了沈府满门?”
蒋县丞的情绪仿佛跌倒到极点,语气稍弱:“姜司使真的是高看我了,四绝只听命于暗河阁主一人,也就是他们真正的主人,又岂是我能调遣的?”
“是,我是恨沈煜这个眼中钉,他不自量力调查了天外天,发觉了我的身份。但姜司使我也说了,我无法让四绝听命与我”
蒋县丞双眼失神,布满血丝:“所以,真正比我更想杀了沈煜的是”
他嘴唇翕动,却没有发出声。
可姜时愿似乎能听到从那毫无血色挤出的四字“暗河阁主。”
“是啊谁叫沈煜知道了最不该知道的,阁主的身份。”蒋县丞肆意笑道,“这才是沈府灭门的原因。”
姜时愿面色骤变,没想到沈煜当年竟然通过暗河,查到了暗河阁主的身份,她急忙追问到:“暗河阁主是谁?是不是京中的官员?”
可惜话音甫落,姜时愿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忍着头疼看着案上放着黄铜香炉,镂空雕花之中缓缓飘着诡异的白雾。
尽管她努力控制着呼吸节奏,延缓迷香发作,可似乎身体的承受已经达到极限。
此刻她注意桌上摆着一瓶生机的绿梅,绿梅旁还是摆着果盘。
果盘上的桃子像是被人啃了一口,露出有些发焉的果肉。
据姜时愿对蒋县丞的了解,他为人讲究,应当不会吃没有削去皮的桃子,且桃子上咬痕开口的方向面朝着姜时愿。
说明在她来之间密室之前,曾经有人坐在她眼下正坐着的太师椅上,伸手拿过眼前果盘中的桃子啃过一口。
这间密室中还有第二人在!
是谁?!
是谁?
是谁
她头脑越来越晕,无力思考。
蒋县丞的阴森笑声如鬼魅般环绕在她的耳边,眼前天旋地转。
最后,姜时愿倒在地上在她即将合眼之际,碧纱橱后缓缓走来一位人影,长身玉立,冷眼看着倒在地上的身影,了无动容。
是魉
蒋县丞笑着蹲下来:“姜司使你方才说的都是对的,可惜有一点你说错了。”
“灭了沈府满门的,其实并非是魑。”
而后,蒋县丞拍了拍姜时愿苍白的脸,确认她没有了意识后,站起身来,重回太师椅上。
他听见魉的话中藏着丝质问的语气:“你确定绑了这个女子,就能威胁到他?”
蒋县丞笑了,歪着头:“放心,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十八地狱,为了姜时愿,他也一定会回来。”
“我与魑相识数年,他可一点不像会困在儿女情长的人。”
魉凭着对魑了解,说了出来。
蒋县丞:“你若这么了解他,又怎么会没预料到他有朝一日会背叛暗河,和沈煜勾结在一起?”
“魑当年将暗河和天外天的情报全部告诉给沈煜,帮助沈煜对付天外天,更甚至”
回忆此事,蒋县丞仍然心有余悸:“还好魑当年还未长成,势单力薄,否则我的乌纱帽就保不住了。”
魉的眼神倏然狠厉。
蒋县丞自知说错了话,拍了拍嘴,转移话题:
“早就沈府初见的第一面,我就认出来了他,可讽刺的是他已经不认得我了。”
不仅先前的记忆全无,还摇身一变,成了沈氏余孤——沈浔。
这是滑稽又可笑的谎言。
但蒋县丞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暂时不接穿谎言。
他要报仇,他要魑落在自己手上,而非典狱,所以他撕去了沈府户贴上的最后一页——记载着有关于魑的部分。
魑也是蒋县丞一手养出来的,他何尝不清楚魑的危险,从前这个孩童就跟寻常孩子不同,极为危险又聪明。
因为他是魑,所以他不敢轻易动手。正当苦恼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他发现这位强敌‘重活’一次,竟然有了软肋。
简直不可置信
但直觉告诉他,魑看姜时愿的眼神非同一般,此人对他极为重要。
蒋县丞想抓住姜时愿以此威胁魑,可惜要么姜时愿就住在独孤府上,要么二人形影不离。
前者他没有机会下手,后者是不敢。
他想到唯一可靠的方法,就是在自己的地盘上动手。
特别还是让姜时愿独自一人主动找来。
蒋县丞清楚姜时愿的计划,知道她欲安插袁黎混进天外天。
于是顺水推舟,无形之中助她顺利见到自己。
“你放心,今夜我们新仇旧恨一起算,弓弩手、刀客都已经藏身在各处,再加上你,哪怕是魑,也在劫难逃。”蒋县丞眼神黯黯。
“错了,是我,不是你们。”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蒋县丞嘴角抽了抽。
魉忽尔笑了,笑意让蒋县丞全身汗毛炸立,他猛地意识到情况不对,转身欲跑,忽然被一道飞出的红线勒住脖子,脖子被勒出血痕,红了满脸。
蒋县丞错愕地看着魉,魉贴在他的耳畔,语气阴柔:
“典狱的人已经查到了你的头上,你不死怕是典狱不好结案,还会一直追查下去,万一顺藤摸瓜查到暗河就麻烦了。”
“杀你,是阁主的意思。”
“还有”魉转着脖子,“也是我一直以来的想法。”
蒋县丞双眸圆瞪,拼命挣扎。
可惜一切都是徒劳。
魉解决完蒋县丞之后,就抱起地上的姜时愿,走出暗室,对着早就在阁中等候已久的执灯人,说道:“去给沈浔公子送信,说姜时愿在我手上,让他一个人来,否则我就杀了他的人。”
“是。”
夜间更起大雾,天外天缩在浓郁的烟雾之中,胜似仙境。
小老儿一瞅天色已晚,人潮已经如烟散去,便收拾着摊上的面具。
倏然小老儿抬头一瞅朱桥上的雾气被一抹人影,朝远侧拨开。朦朦胧胧,瞧不真切,桥上徐步走来的公子似是穿着一身月白袍,摆动之间,身上的浮光缎面的料子也如月尘划过。
“公子呀,狩猎宴已经结束了,你来晚了,请回吧。”
小老儿揉了揉眼睛,夜月风高,来人估计不安好心。
“不必了,沈某并不是来观宴的。”
桥上之人声音平静。
“那公子是来干什么的?”
小老儿眼睛微眯,说罢手悄悄伸至小摊下准备一拉响铃,提醒楼主。
谁料一道寒光急急朝他砍来,鲜血染红一片,腥气灼人。
小老儿抱着断臂,痛哭惨叫。
沈浔自雾中走来,徐徐信步,满身风姿。
他轻轻开口,声音冷得像淬了冰:
“我来杀光这里的所有人。”【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