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姜时愿从他的声音出来的一瞬便已猜到是他,而盛怀安却好似没发现她的存在。


    盛怀安差人拿了一件狐裘转而披在独孤忆柳的身上,替她系着带子,温柔细致。


    男子清隽斯文、舒朗带笑,一举一动皆展温润,温和道:“夫人吹不得冷风,别让为夫担心,先上轿吧,余下就交给为夫来处理。”


    在如此温柔关怀的举动下,独孤忆柳亦红了脸,羞赧地点了点头,在侍女的搀扶下,掀帘入内。


    远处的姜时愿眼睁睁看着他们二人琴瑟调和、伉俪情深。


    倒更显得她和盛怀安之前曾经的种种恩爱、和此生唯爱一人的誓言像个笑话。


    原来,盛怀安的温柔、体贴既可以给她姜时愿,也可以给别人。


    见此,她面色冷凝。


    侍卫问盛怀安拿主意,“盛公子,该如何解决?”


    盛怀安声线温和,“既然对面有意协商,又赔礼道歉,此事便算了。”


    “怎么就能这么算了?”被袁黎打得落花流水的男子也跟着哭到。


    “是你偷奸耍滑,理亏在前,我觉得那位小兄弟打得不冤,这几个拳头就让你长个教训。”


    说罢,盛怀安弯身作揖,亦对袁黎赔礼道,“是我治下不严,让小兄弟受委屈了。”


    盛怀安不愧颇具才名,礼数周全,又没有世族出身的骄傲跋扈,三言两句就哄得袁黎消了气,袁黎甚为满意,“你还算拎得清。”


    面对如此无礼的话语,盛怀安还能笑着致歉,举手投足间皆有大家之风,骤然在眸光看清袁黎身后的一道袅袅婷婷的影子,他的瞬间瞳孔巨缩。


    虽然那女子垂着螓首、微宽的衣襟上仅露出一段玉藕白的脖颈。


    可盛怀安无比肯定,是她。


    他颤着声线,话语哽咽在喉咙里,上前几步,结果她亦拉着袁黎退了几步。


    二人之间始终相隔几尺,还隔着一个不清缘由的袁黎。


    姜时愿拉住袁黎,不想再纠缠:“事情已经解决了,我们走吧,该到给阿浔喂药的时辰了。”


    袁黎听后点头。


    侍卫退开了一条道,姜时愿二人刚想就着而出,又倏然被盛怀安挡在前侧,袁黎眯起凤眼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出尔反尔?”


    “小郎君误会了。”盛怀安的目光始终锁在袁黎身后的女子,嘴唇翕动,想要唤出那深埋在心底已久的名字。


    心之所动,可理智、盛府、独孤家,又步步牵动他将脑海中疯狂的念头压下来。


    阔大的衣袖下,盛怀安紧掐着自己的掌心,而面上依旧清秀舒朗。


    他声调平和:“盛某只是觉得姑娘长得很像一位旧友,有点怀念。”


    听到“旧友”两字,姜时愿冷笑,扬其螓首。


    随之,盛怀安眸光颤动,喉结滚动。


    姜时愿话音生冷:“公子认错人了,我从不认识公子。”


    这下轮到盛怀安心头狂跳,她的一句从不认识,把他们青梅竹马十年的情谊放在了哪里?


    她忘了吗?她怎么能忘了呢?


    他理解阿愿会恨自己,只求她别如此决绝去否认他们的一切,哪怕是恨,他也希望阿愿心里始终有他,这样才能让他日日痛苦、夜夜后悔那时的决定。


    盛怀安唤出口,双眸失神,“我想知道你仍在恨我是不是,所以才假装不认识我?”


    怨吗?恨吗?


    姜时愿曾无数次觉得自己早已放下盛怀安了,因为她并没有话本中女子被情郎负心之后,因爱生嗔、生怨,再转为不可控的恨意。


    她用克制、理性欺骗过了自己的心,却压抑不了每一次听到盛怀安心头抑制不住的猛跳,也遏制不住此刻再相遇时筋骨的战栗。


    姜时愿手心发凉。


    她明白,生理性的反应才是最真实的。


    自己所谓的放下,不过是自欺欺人。


    可即便再怨、再恨,姜时愿也无比清楚盛怀安当时的选择是多么正确。


    姜时愿明白盛怀安爱着自己不假,只是她在他心里不是最重要的,他的心里还装着太多,盛府、家人、官途等等。


    任何一个,姜时愿都不敢相比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


    盛怀安的选择无错,错的只是她们不合时宜的再度相逢。


    成为陌路人,是彼此之间最好的法子。


    姜时愿温笑道:“我都不认识盛公子,何来恨这一说。”


    “麻烦盛公子让开,我的夫君还在等我回去喂药。”


    “夫君?”盛怀安压低着嗓音,步步靠近姜时愿,“你何时成婚了?”


    “与盛公子有关吗?”


    “阿愿,你还在赌气是不是何必拿这些谎话诓我”


    盛怀安寸步不让,两人已经在此时僵持了许久。


    久到哪怕他们交谈的声量不会被周围人听到,也能从他们的对峙中推测出一二微妙的感觉,再这么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耗下去,迟早她又会惹上一身麻烦。


    麻烦也就算了,她最怕的是与此生再不想纠缠之人扯上麻烦。


    她必须想办法脱困。


    姜时愿转身朝着马车唤道“独孤小姐”,一只素手掀开帷幕,望了出来,看着一名女子朝她娉娉婷婷行了礼,听她谢道,“多谢独孤小姐和盛公子高抬贵手,不予我等计较。”


    盛怀安一怔,瞬间懂了阿愿心中的盘算。她怕是料定,自己不敢在独孤忆柳的眼前与她多作纠缠。


    姜时愿朝他莞尔一笑,也看清了他此刻脸上微僵的神情,“盛公子,现在可以让开了吗?”


    盛怀安袖子下的手指尖微动,端方君子多了一丝偏执,在她擦身而过之时,攥住她飘逸的衣角,低声唤了她的名字,“阿愿你这么恨我?我想弥补的我一直都想的”


    由这一丝荒唐的举动,姜时愿不敢妄动,怕再走一步,就能被人看见温文儒雅的盛大公子竟然在众目睽睽下拉扯一女子的衣角,其中玄妙不言而喻。


    更关键,他们的一切还在独孤忆柳的眼下。


    她暗暗咬着贝齿,凑近他的肩头,掩藏住他的疯狂,道:“你疯了。”


    盛怀安看着她,语气卑微,“阿愿,你刚才那句夫君究竟是不是气话?”


    “松开你是不是疯了,盛怀安。”姜时愿重复道。


    疏尔,就在此时,独孤忆柳看见盛怀安久久不动,也心生怪异,婉转出声,“夫君,还没解决好吗?今日父亲寿辰,可不敢在路上耽搁太久”  ”


    姜时愿忍无可忍,“盛怀安,你难道想毁了我吗?要是被人看见,世人该如何非议我?独孤府又会轻易放过我吗?”


    “你曾伤了我的心,现如今连我的名节也不想放过吗?”


    “阿愿”盛怀安眼中碎满翠玉,“没有,这并不是我的本意。”


    姜时愿死死地抬眸,瞪着他,“那便松开,从此以后不复相见。”


    “阿愿”


    独孤忆柳又催促,道:“夫


    君”


    姜时愿能感觉到他捻着衣角的手在抖,他的心在犹豫,终是在独孤忆柳的一声声呼唤中,松开了她。


    没了桎梏,姜时愿转身离开,忽然又听到身后传来他低闷的,和平时截然不同的嗓音。


    “阿愿,给我个机会让我补偿你。”


    “不需要。”


    姜时愿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袁黎抱起几大袋子的蜜饯跟在她的身后,提步跟上她,一口一个甘梅往自己嘴里送,朝着她的影子吐着核。


    她忽然止住脚步,抢着把他怀中的油袋子都搂了过来。


    “吃吃吃,还吃,你知道你在换牙吗!再说,这是给你买的吗?”


    “不是说了不要给我惹事,你到底有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


    “还有,你既然小厮都揍了,怎么不能再多教训几个?”


    袁黎一脸懵,清晰地从姜时愿看见怒意,一时间都支吾着说不出话,“你”,声音又怒又掺着委屈,吐出核,“姜时愿,连主君都没这么吼过我!”


    “你和沈浔,都是狂徒!”


    一个敢吼他,一个又敢动手揍他,袁黎本就郁闷,欲求寄托,没想到无故又受了两肚子的气,他一跃跳上青檐,纵身离去。


    袁黎离开后,姜时愿才慢慢平复下心绪,回到典狱,才悔悟方才对袁黎的所作所为,觉得是自己小题大做了,无缘无故将怒火移驾在袁黎身上。


    所以,她近几日都想寻个机会向袁黎道歉,可惜袁黎总对她避而不见。


    姜时愿没有法子,只好窝在阁中折着草兔。


    想着等下次若能遇见,便送给袁黎。


    她折得专心,丝毫不察沈浔悄悄靠近,直至一个黑影压在她的手上,她才恍然抬头,望进一双如初晨水雾般的眼睛。


    沈浔临近坐在她身旁的矮椅上,看着她手中的草兔,笑着问道:“阿愿,这是把袁处惹生气了?”


    姜时愿知道什么也瞒不过沈浔,点点头。


    “因为什么?”


    “没什么就是一言不合,差点吵了起来。”


    听到没什么,沈浔微挑眉头,默不作声。


    姜时愿忽然抽出沉思,想起医官的话,挽起沈浔的墨袖,道:“听医官说,你的手已经好了三成了,给我瞧瞧。”


    然后她瞧见沈浔微微抬腕,指节微动,虽不是很灵活迅敏,但能恢复成这样,日常小事应该不成问题。但至于提重物、使力道等,听医官的话,想都别想。


    能恢复三成,姜时愿已经很高兴了。至少这样,她心里的懊悔和亏欠能好受些。


    姜时愿的脸轻轻贴在他的掌心之中,喜极而泣。


    沈浔神情瞬怔,似乎没想到姜时愿这般的举动,掌心感受到她脸颊的温热以及那种独属于女子的柔软、滑嫩。


    他心头微漾。


    这种已经逾越了恩情的界限,一点触碰都是他对恩人的亵渎,也是对恩情的玷污。


    他不该享受这份美好。


    沈浔想要抽手,却碍于他要伪装一个手只恢复三成的病患,只好生生遏制住了这念头。


    他只能一边骂着自己的肮脏、虚伪,一边又任凭姜时愿握住,加深心中的罪恶。


    沈浔觑到她明眸下划下一泪,微愣片刻,挪着一指去轻轻抹去她的一滴泪珠,指尖湿湿腻腻的。


    他轻声道:“阿愿,别哭,为我这种人,不值得。”


    “阿浔,值得,你是最值的人。”


    姜时愿清楚,已经再无一个人会如此全心全意地对她好。


    沈浔垂下眼眸,默不作声。


    愧疚更加。


    阿愿为这双手所高兴的一切,也为这他这个人所内疚的一切。


    都是假的。


    都是他的欺骗。


    沈浔能做的,就是以这卑贱的身体,护她一世周全,帮她消除一切的不如意。


    这几天,沈浔也看在眼里,阿愿自从买完蜜饯回来以后,总是心不在焉的,心情不爽。


    刚才他询问缘由,阿愿不讲,纵使什么也不知道,沈浔也能猜出绝对不止是与袁黎拌了两句嘴那么简单。


    沈浔故作自然,道:“阿愿,袁黎还在气头上,不愿见你,我代你去向他赔礼吧。正好这些日子总是闷在阁中,也想出去透透气。”


    姜时愿点点头,“可袁黎好像也在生你的气。”


    沈浔笑道,“怎么会呢,我与袁处并没有多大仇怨。”


    他温和的笑意下,不过就是互揍了一番的关系,罢了。


    这也是沈浔所理解的‘没有多大仇怨’。


    皎皎明月,寂寂冷辉洒落缠满红锻子的古槐树上,风起,层云涌过来、


    沈浔腾空跃起,轻飘飘地落在枯枝上,稳稳而立,衣袂飘然。


    树枝虽没有发出‘嘎吱’一声,可微弯的幅度,也足以让常年与死打交道的袁黎觉察到,倏然就从睡意中清醒过来,睁开眸子看着沈浔,上下打量。


    袁黎啪得一掌拍在树枝之上,鲤鱼打挺,二话不说一记重拳就朝着沈浔揍去。


    沈浔腰身弯下躲过,又接着避让了几招,二人在树梢你来我回,两个黑影攻防不变。


    倏然,就在袁黎再欲猛攻过来的时候,沈浔开口道:“我重伤初愈,还请袁黎高抬贵手,别忘了这双手都被你亲手废了。”


    “你放屁!是你自己让我断的!”


    袁黎没有见过如此厚不要脸,倒打一耙的人,偏偏沈浔还说得一本正经。


    袁黎盯着他的手,双手叉腰,恶狠狠地道,“装!你的手早已恢复如初,骗别人可以,骗不了我!”


    “袁处聪明。”


    这漫不经心的一夸,让袁黎红了脸。


    沈浔道:“沈某此次是来求和的,还请袁处原谅上一次沈某的无礼之举,也多谢袁处替我守住秘密。”


    说罢,又从怀中掏出一只草兔,“顺便也替夫人道歉,还请袁处大人不记小人过了,不与我们计较。”


    袁黎侧着脸,闷声不吭。


    沈浔一跃跳下树,以刃在石桌上横竖刻着棋盘,又摆上黑白二子,笑着朝着袁黎招手,“跳下来,沈某教你怎么玩。”


    袁黎虽不情愿,但还是听话来到他的身旁道,语气生冷:“我不会对弈。”


    “巧了,沈某也不会。”


    “骗子。”袁黎也多少会判断出沈浔话中的真真假假。


    沈浔在一条白线下布下五子,笑道:“换个玩法,横、竖、斜能连成一线者赢。”


    一看这么新奇的玩法,袁黎到底小孩心性,一下子不愉快烟消云散。


    袁黎怀中抱着草兔,坐在对面,下起来。一连下了数盘,皆是输,他也慢慢趴到石桌上,心思愈发急躁。


    沈浔抬头望了一眼天色,掐着时机,转身欲走。


    预料之中,听到袁黎情急:“你去哪?不下了吗?你就不能让我赢一局吗?”


    “时辰不早了,沈某要安寝了。”


    “不行,再下一局!”


    沈浔痛快转身,笑道:“可以,但沈某有一个条件,你要从头到尾讲清楚去甜江月买蜜饯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他的声音清越,偏将最后一句咬得稍重。


    袁黎这才恍然大悟,沈浔哪是真心来找他道歉的?


    用几盘棋扬起他的兴趣,又在兴致最浓的时候,戛然而止。


    就为了套他的话!


    虽不舒服,但也抵抗不住诱惑,袁黎嘟囔着:“你怎么不找她问?”


    沈浔笑了笑:“因为阿愿不想说。”


    “不想说,你就不问?”


    “所以,沈某来找袁处。”


    袁黎反问,“我看着是那么守不住话的人吗?”


    沈浔笑而不语,再次转身欲走,又被袁黎拉住。


    袁黎此次真生了气,吼道沈浔坐下,极为不情不愿地开了口。


    费了好一番口舌,七歪八拐,才将那日发生的一切解释清楚。


    沈浔话音寒凉:“握住阿愿衣角的男子是谁?”


    袁黎思索半晌,回道:“好像叫盛怀安。”


    闻言,沈浔缓缓抬首,捻着棋子的手僵在半空。


    盛大公子,盛怀安,他虽不认识,却曾在阿愿几次陷入梦魇之中听到过他的名字。


    且汴京城中谁人不知,盛大公子曾与姜家小姐有过一段人尽皆知的情意,若不是姜家事变,估计阿愿一纸婚书上写的不会是他沈浔,而是盛怀安。


    沈浔原本温和的神色也因帘影覆盖逐渐变得些许阴狠,寒意渗人。


    他心中生愠。


    他怎么能放过一个伤过阿愿真心,又如今还能恬不知耻唤她阿愿的人?


    第52章


    光华缭乱。


    茂盛的海棠花枝底下站着一位玄衣男子,半个身子掩藏在花树之后,他的手上提着一盏散着幽光的青紫灯笼。


    幽光扶过他脸上骇人的面具,时绿时蓝。


    男子的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尤为摄人魂魄。


    他在纷飞的落花之间,伸手接住一片落瓣。


    然后他


    以一种恣意的姿态,坐在树下的太师椅上。


    冷眼看着脚下伏跪的众人,随意撸下一朵枝头娇嫩的花。


    影子不喜欢花,却又不得不喜欢花。


    他厌恶模仿谢循的一切,但又不得不依附谢循而活。正如他从今往后与“影子”这名字一样,将毕生作为谢循的影子而活。


    影子已经忘了从何时开始,就被训练成谢循的影子,被严格要求模仿谢循的一切。


    事到如今,他也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本性,哪些又是谢循的。


    近日暗河动作很大,先是当众杀害朝廷命官——左都副御史,宋清远,又是,四绝之一的魉现身挑衅典狱。


    因此,影子不得不作为谢循出面,稳住人心。


    遂他喊来了一处顾辞和二处裴珩。


    裴珩拱手回话:“禀国公,已经将宋府所有人押入十八狱中,挨个审问”


    影子直接打断:“别讲废话,简明要事。”


    裴珩道:“唯一知情暗河且与其来往密切的只有宋清远一人,而宋清远从没有将暗河的事情透露给任何人,包括其子宋子墨,所以无人知晓”


    影子转着手上灯盏,声音听不出喜怒:“你的意思是没人知道暗河的底细,没人知道四绝剩下其三是谁,亦没人知道暗河阁主是谁?”


    “唯一有些清楚暗河底细的宋清远,已经死了。”


    虽然话音平淡,可裴珩和顾辞皆清楚,魏国公的话中已有杀意。


    齐齐开口,“属下无能,国公赎罪。”


    “是无能。”影子冷笑一声。


    二人跪在冷转上,头埋得更低。


    倏然,顾辞抬头,想到了什么,道:“审问宋子墨的时候,他受不住刑提到过一句,宋清远曾被困梦魇时迷迷糊糊呢喃过一句‘我悔啊但已经上了贼船,下不来了不然会落得跟沈府一样的下场。’”


    “沈府?”


    “我想宋清远口中的沈府应该是,八年前被灭满门的沈家。”


    “去查。”


    “是。”


    影子笑着看向裴珩,“你去查。”


    顾辞急道:“国公为何不将此案交给属下?”


    影子冷笑一声,摆手让裴珩先行退下,接着二话不说一脚踹倒顾辞,听着他的肩骨在脚下嘎嘎作响。


    他俯下身子,“你还有脸说!”


    “你我皆知道姜时愿缘何进入典狱,要不是她身上有圣人特赦的恩典,我明面上不好动她,否则就是公然和圣意相违。”


    “所以我才会命你想办法让她别通过典狱春试,同时也正好借机打压陆氏兄弟。”


    “你怎么回报我的呢?”影子的表情一点点发狠起来,“不仅让姜时愿通过春试,还让她破了一处的案子,名声大震,导致我不得不赏。这就算了,且陆氏兄弟的地位依旧丝毫没有动摇!”


    “你做得当真好啊,顾辞。”


    顾辞嘴角呃出浓浓鲜血,气弱地说道:“国公恕罪。属下之前实在是小看了姜时愿。”


    影子卸下力道,顾辞捂着胸口,重新跪在他的脚边:“还请国公把沈府的案子交给属下,这次属下亲自出马解决姜时愿,为国公解忧。”


    影子冷笑,“你最好如此。”


    顾辞回道:“这个案子涉及暗河,又要奔赴洛州办案,一路上会有很多的机会可以动手,属下一定做得干干净净推到暗河头上,绝对不会有半点牵连至国公身上。”


    影子扬起下颌,眸光冰冷:“最后一次机会。”


    顾辞吐出口角污血,又恭敬回道:“属下知道国公和姜时愿之间的恩怨,但陆氏兄弟又是为何?”


    “国公为何容不下四处和五处?”


    影子斜觑一眼,顾辞低着头,不敢再说话。


    影子转动着花灯,明亮的游丝缓缓从中蹿出,青面獠牙的面具上映着微弱的白光。


    他嘴角勾着冷冽的弧度。


    容下?他怎么可能容下?


    这世上唯有两个人知道他不是真的谢循,一个是左相,一个就是陆观棋。


    所以,哪怕每一次陆观棋都伏跪在他的脚下,可他知道没有一次陆观棋是真心的。


    陆观棋对他的‘忠诚’下,全然藏着不敬、策反。


    背地里,他从来没有一刻放弃寻找谢循的下落。


    倒不如说,陆观棋的忠诚,只留给了谢循。


    思及此,影子捏碎了手中灯炳。


    —


    “快给我瞧瞧,转一身。”


    “哎哟瞧着一身蓝衣裳和蓝玉绶带,穿在身上果然整个人精气神都不一样了。”


    “恭喜姜仵作晋升成蓝衣司使!”


    四处众人齐刷刷朝她弯腰祝贺,虽然破了宋府的案子,可这加封迟了数日才到。好在大伙儿都没放在心上,围着姜时愿瞧她身上的蓝衣司服,见她袖口绣着云纹,隐隐摆动之间,浮光掠影,如有银光划过。


    众人皆感慨难怪都说升官长精神呢,这看着着实不一样了,蓝衣更衬得姜时愿唇红齿白。


    隔了半晌,不知有谁喊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动筷庆祝庆祝。”


    足有十人共庆祝,所以桌上布了清蒸武昌鱼、八宝汤、东坡玉石肉、椒盐香酥骨等等。每一样皆是难得出手的大菜。


    四处不比其余五处,俸禄微薄。


    姜时愿不知他们为了自己花了多少银子,羞于承受这份好意。


    苏言直接把姜时愿推到八仙桌上,对她说道:“哥几个都改邪归正了,以后绝不打牌了,以后绝对要向姜司使看齐,咱们也要当蓝衣司使!哥几个说是不是?”


    “是是是。”


    饭桌上众人不知姜时愿和沈浔的关系,你一语,我一语把姜时愿捧得高高的。


    “要我说,姜司使的能力可比那一处那啥沈浔强多了。”


    “一进典狱就封个朱衣,定是走了关系,亏我以为他是个有真才实学的。”


    苏言:“不对啊,我瞧着沈司使为人还可以。”


    顺儿道:“虚伪、装清高、装高冷。”


    姜时愿刚想分辨几句,“不是这样的,沈浔”,可惜又紧接着被堵了回去。


    “可不能这么说,我听说多亏了沈司使,姜时愿才能摆脱追杀,平安无事。”顺儿翘着二郎腿:“呵,我估计他就是想逞英雄,不料装大了把自己搭了进去。”


    “不是的。”姜时愿又想说,“他真的救了我。”


    顺儿从鱼肚上挑了一块最肥的鱼肉,加到姜时愿碗中,“男人多半见色起意。”


    “他因你而受伤,所以你心生愧疚,日日夜夜去他阁中照顾他。这,就是男人的计谋!”


    “利用你的亏欠,转化为别样的感情,希望你对他动心。”


    “男人有什么好心思,都是想解裤腰带儿的人,可没有一个人不想的。”顺儿跟着姜时愿悄悄说道。


    他也是为了姜时愿好,提醒她多留了一个心眼,别日日跟沈浔走得那么近。


    哪知,姜时愿听到此话直接害红了脸,她哪知道顺儿敢这么明目张胆说出来。


    “沈浔不是这种人。”


    “呵,我是男的,我还不了解?”顺儿轻声道,又质疑道,“倒是你,为什么总是帮着沈浔说话?”


    这话,也从余桃口中听过。


    只不过姜时愿


    觉得她是女子,始终是不懂男子的。可如今顺儿一个男子,也这么说。


    姜时愿有些动摇,红晕先是漫上脖子,再是晕上耳廓。


    顺儿说说就忘了,这不,提着酒盏朝着姜时愿敬酒,“姜司使多有得罪,之前还嘲你假清高,没想到你是个有真本事的。这杯敬你,求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姜时愿这才从羞赧中抽神,看着敬过来的酒盏,略微迟疑。


    她不胜酒力,但一两杯也勉强可以。


    她实在不好意思推辞,正欲接住酒盏,却被另一只手盖住。


    她听到有一声闷闷的、喑哑的,又极为清越的:“我替姜司使喝。”


    顾辞不由分说,一口饮尽,倒转着酒盏,一滴不剩。


    在场的所有人都如顺儿一样惶恐,看着来人腿儿都吓软了,颤着身回话道:“顾处,您怎么来了?”


    顾辞目光盈盈地看着姜时愿,“本处也来亲自祝贺姜司使容升蓝衣司使,不行吗?”


    说罢,从桌上翻出一只酒杯,为姜时愿斟酒,满盏酒杯递在她的眼下:“姜司使,不赏脸面吗?”


    席间稍冷,姜时愿乌发披肩,发丝微动,容貌低垂。


    她自然知道,自己抢了一处的功劳,折损了顾辞的声誉,而顾辞又怎么可能真的祝她高升。


    黄鼠狼给她拜年。


    顾辞没安好心。


    但伸手不打笑脸人,这面子她还是得给的,姜时愿一口抿下,酒水甘冽,辣得喉咙生疼。


    顾辞叫好,抬手屏退众人,苏言和顺儿等人虽有不甘和担心,可强权在此又不能不应,遂只好退出。


    庭中只有二者,一坐一立。


    姜时愿抬眼望去,顾辞衣肩不整,折痕糅杂,看起来左肩略微右肩低了一些,似是骨节脱臼。


    从方才她就发现顾辞的左肩略有不便,倒酒、斟茶就有右手完成。


    而她记得顾辞分明是左撇子,还记得初见他时,他左手持鞭,肆意凌虐他人。


    “你的肩?”姜时愿低着声音道。


    顾辞笑着道,“不过是断了,罢了。”


    “不寻医官接上吗?”


    断骨之痛,有如割肤剧痛,她不知道顾辞还如何能勾着笑意,装作无事与她谈话。


    “姜司使不必担心本处,本处喜痛,痛是能让人尚能觉得活在这世上的唯一凭证,所以乐在此道,也更喜欢也让愚昧不清的世人明白这个道理。”


    “疯子。”姜时愿缓缓吐出两字,极为凉薄。


    “随姜司使怎么说,但本处今日来,是有事找你。”顾辞低头笑了笑,尔后打了一个响指,铃铛作响,“不知姜司使可愿与我作赌,赌上一局?”


    第53章


    姜时愿问道:“赌什么?”


    顾辞姿态懒散,幽幽转着手中的扳指:“国公命我亲自重查沈氏灭族一案,而我手底没有良将可用遂只好来请姜司使。”


    “沈氏?八前被阖家灭门的沈氏?”姜时愿不由得心口一紧。


    为什么顾辞忽然重提旧事?


    难不成他查到沈浔就是沈氏余孤?


    “怎么了,姜司使看着有一丝紧张?”


    “姜司使认识吗?我可不记得姜氏一族和御史大夫沈煜会有交情?”


    顾辞看似呷了一口茶,实则余光紧盯着姜时愿的神情。


    姜时愿瞬间反应过来,顾辞能凭一句话、甚至面相之微就轻易看透眼前之人,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常说顾辞乃是典狱的二把手,无往不破大案。


    她绝不能轻易低估此人,更不能放松警惕。


    姜时愿让自己假装镇静,问道:“就我与顾处吗?”


    顾辞笑了,放下茶盏:“当然,就我们两个,难不成姜司使不相信我的能力?”


    “不敢。”


    “姜司使要带上沈浔吗?我听三处安瑛说,沈浔是你的夫君,你们伉俪情深,不会一刻也分不开吧?”顾辞话中带着玩味。


    “不会,夫君身子稍弱,还在疗养,不宜远赴洛阳查案。”姜时愿起身,为他斟酒,“我与顾处同去就好。”


    顾辞碰杯,“正和我意。”


    姜时愿沉思低想。


    此案没有让沈浔介入,听顾辞的意思更不想让沈浔参与,说明沈浔的身份还没有暴露,顾辞还没查到沈氏一族并未全灭,还留有余孤,且此人就是他麾下的沈浔。


    暗河猖獗,姜时愿不想让沈浔身份暴露,否者会引来新的一批杀手再欲刺杀沈浔。


    此案绝不能涉及沈浔,这也是为了保全他的命。


    顾辞耳尖微动,随之侧眸,低低一笑:“姜司使,可惜啊,我们事与愿违。”


    来人在顾辞意料之内,拱门梨花之下一身绣着水云暗纹朱红衣衫,明亮艳丽。


    “沈浔,你怎么来了?”姜时愿。


    顾辞片刻后道:“沈司使是不是没在安心养伤啊,倒像是整日在围着我转,听不得一点风吹草动。”


    “顾处真会说笑,也怪会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沈浔走到姜时愿身边,旋即关心道:“夫人,没事吧?”


    姜时愿摇摇头。


    顾辞“呵”地冷笑一声,倒显得自己无趣。


    “姜司使,那我便先告辞了,三日后,午阳关,不见不散。”


    顾辞起身欲走,又听沈浔在后说道:“顾处此次何不允沈某一起协同彻查沈氏的案子?”


    “带你?缘何?”顾辞嘴角扬起一丝邪气的笑意:“我曾将宋府要案交于沈司使,结果你能力不足,害得一处名誉扫地,你缘何觉得我还会用你?”


    “顾处真的不考虑邀沈某同行吗?”


    顾辞歪着头,且看着他,淡淡道:“当然不愿,沈司使还是呆在典狱好好养生吧。”


    “那沈某执意如此呢?”


    “就看你有没有本事让我不得不用你。”顾辞挑眉道。


    以姜时愿对沈浔的了解,已经猜出他破釜沉舟的下策。


    姜时愿心有一紧,忽然伸手攥紧臂上的朱衣,微微摇头暗示,小声道:“沈浔,不要,你就听我一次好不好。”


    可沈浔却神色轻佻一笑,似乎也懂了她的意思,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掌。


    “怎么了?沈司使这就无计可施了?”顾辞转身,看着沈浔。


    “怎会呢?”沈浔温声道。


    “顾处要查我沈氏一族的案子,怎能不带上我这个涉案之人呢,我是沈氏后人,沈煜最后的血脉。”


    “噢?”顾辞颇感兴趣,饶有性子,双手环胸听他讲下去:“沈司使伴个沈姓,就开始死皮赖脸地蹭上御史大夫的血脉了,岂不可笑?”


    “正巧两位人证和证物都在典狱,顾处一问便知。”


    “说!”


    “一位阿愿,令一位证人尚在牢中。”


    香烧了半柱后,沈浔押着五花大绑的白无常来到顾辞的面前。


    “说。”


    白无常面色惨白,先是看看沈浔,再看看顾辞,将曾委托姜时愿去观音庙后山埋沈氏余孤的事情全部交代的一清二楚,然后又极为不愤地怨着哪想姜时愿阳奉阴奉反倒擅作主张救下了沈氏之后。


    顾辞俯下身子,目光如刀刃一点点划过白无常的面容:“你说的可是真的,而不是提早和沈浔串好的口供?”


    白无常立下誓言:“小的绝无假话。”


    沈浔接话道:“顾处精通面相之微,谁说真话谁又说的假话哪能欺瞒得过大人?”


    顾辞凤眼微挑看着沈浔,暗暗咬紧牙关。


    确实,他不觉得白无常说了假话,可又不觉得白无常把一切都说了出来。


    白无常也暗暗朝沈浔瞥去一眼。


    方才差点吓了个半死,早就听闻顾辞善辩真假,又精通面相之微,幸好沈浔早就提点过他,所以他方才讲得皆是真话。


    姜时愿去了观音庙,替沈氏余孤收尸,这全是真的。


    擅自救人,阳奉阴违,这也是真的。


    只是,唯有白无常心里门清,眼前的‘沈浔’绝不是真正的沈氏之后,但只字未提。


    顾辞又问道:“姜姑娘,白无常方才说得可是真话?”


    眼下沈浔已自揭身份,姜时愿纵使再气,也无可奈地点了点头:“我救下他的时候,他身受重伤,九死一生。”


    顾辞:“可有信物,证明沈氏之后的身份?”


    白无常怔怔道,从怀中掏出一块青玉:“有,这是姜司使救下沈公子时从他身上拿下来的。此信物绝对是真的,顾大人大可去验。”


    顾辞收下青玉,摩挲着纂刻其上的沈字,看着沈浔,笑容阴晦难辨。


    旋即,转身离开。


    侯在临水居外的小吏,看着顾辞提步出来,急急跟了上去,问道:“顾处,国公交代的事情办的如何?”


    顾辞一路快步到自己的寒居,脱去鞋履、衣衫,一跃而入,寒冬冰池。


    他仰在池石旁,展着双臂,小吏跪在他的身边服侍,往他的肩背上浇着蚀骨的凉水。


    顾辞温声开口唤着小吏的名字,失神地笑了笑。


    小吏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吓得发抖  。


    顾辞声音慵懒:“你说,此处去洛阳,我会死吗?”


    “顾大人在胡说什么啊,您不是还要杀了姜时愿吗?”


    顾辞手掌缓过水面:“此去洛阳,我和姜时愿之间唯有一个人能活下来,不是姜时愿,就是我。”


    “莫胡说,顾大人这世上有谁能杀了你?”


    “魏国公。”


    小吏闻言赶紧垂下头颅,也懂了顾辞话中的意思。


    他颤颤着回道:“顾大人一定能办好国公交代的任务,您可从未失策过。”


    小吏看着曾经异常骄傲的大人摇了摇头,神色之中皆是落寞。


    在他入典狱以来,一直记得这位大人恣意的神情,他的目光不可一世,容不下任何人,自己也时时刻刻都在瞻仰他的背影。


    而如今高高在上的顾大人,也会展露如困兽一般的神情。


    小吏问道:“大人到底出了何事?”,才会如此折损他的傲气。


    顾辞歪着头,眼神寒凉,自顾自地说:“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我就知道我和沈浔是一样的人,我们太像,像到能轻易看穿彼此的底色,所以觉得我能赢过他。”


    “现在我发现我错了,大错特错了,即便我能看穿他也无法撕碎他所有的伪装。”


    顾辞冰凉的指尖摩挲着那块玉,回想起沈浔的眼神:“他想杀了我,他也一定会杀了我。”


    “沈浔?”小吏简直摸不着头脑,“沈浔大人不可能啊”


    “顾大人为什么觉得?”


    “因为他今天说自己是沈氏后人。”


    顾辞倏然大笑,笑容愈发肆意,他撩起半湿的头发,“哈哈哈哈哈,他怎么可能是沈氏后人,他将致命的弱点暴露给我,不就在跟我宣战吗”


    “大大大人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小吏战战兢兢道:“大人,你自从怀疑沈浔会武功开始就奇奇怪怪的,你到底怎么了?”


    “你们为何都不懂我,为何都不信我”顾辞越来越激动。


    “沈浔的武功绝对在天杀之上,他为什么要藏着,他到底在怕什么?还有,如果他的武功在天杀之上,他就绝不可能是沈氏后人!”顾辞殷红着双眼,歇斯底里,冰水四溅。


    “我明明知道一切可是我偏偏戳穿不了他。”


    暴怒之后,顾辞又归为无尽的沉寂。


    “大人”小吏全身都在抖,他觉得顾辞疯了


    他为什么一定觉得自己会死?


    他为什么整天疑神疑鬼?


    他为什么这么忌惮沈浔?


    “我从来没有一刻如此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顾辞吞音入骨。


    这种戏谑、玩弄,于他而言乃是凌辱。


    他的心绪越来越不平,如褥疮溃烂,千疮百孔。


    他定要跟沈浔一争高低,看看究竟鹿死谁手,顾辞勾着唇笑了笑,“那便以命为赌!”


    顾辞笑了笑,忽然一把拽过小厮的领子,迫使他逼近自己愈发扭曲的脸。


    他几乎咬破了自己的唇,话音狠厉:“接下来我说的一切,你一定要听好了,若我不能活着从洛阳回来,请一定要将我接下来的话转达给魏国公。”


    另一头,姜时愿匆匆回了屋内,沈浔逶迤在后,已有多次经验的他,毫无疑问地预料到他这一步又惹阿愿生气了。


    果不其然,姜时愿一进阁内,就把他这‘夫君’拒之门外,然后气冲冲地就坐在了榻上,摇了半晌的绣扇,试图扇走无声的火气。


    沈浔厚着脸推门而入,见少女乌发劈肩,玉面稍红,肉眼可见的峨眉紧蹙,满脸的不开心。


    他忽然发现,阿愿越来越不再对他掩饰情绪,从前总是显三分、藏七分,现在截然不同。


    姜时愿斜眼觑到沈浔竟然双眼含笑,若不是闺阁之女的教养还在,她真想一手把扇子扬了砸在他的笑面之上。


    她气闷地问道:“你还笑?”


    沈浔一怔,放低姿态,乖乖听训。


    “你可知暗河竟然有多猖狂,你还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自揭沈氏一族的身份,这样会引来多少双眼睛盯着。”


    姜时愿知道说了也是白说,沈浔肯定早就想到了,只不过她实在憋不住气,无从发泄。


    “好不容易从鬼门关救活你,你就眼巴着往刀上送!”


    “沈浔!”


    “呜”


    “阿愿,吃糖。”


    姜时愿还没说完朱唇就被一个酸甜的梅子糖堵住了嘴,同时也抵到了沈浔温热的指尖。


    她双眼瞪大,微不可查地静静攥着床单,贝齿紧咬。


    所有的感观都放在沈浔的指腹上,不知为何浑身微微流过一丝痒意,还痒得如此让人愉悦。


    姜时愿抵着他的指腹,朱唇翕张,混乱喊出:“你”


    而沈浔噙着笑意,双手撑在她落手的两侧,看似这个霸道的姿势要将她桎梏在其中。


    但他的姿态很低,俯低腰身,和姜时愿相视。


    也因此两人的距离愈发靠近,姜时愿也不禁一点点身子略向后仰去,忍不住微微抽气,“沈浔”


    “阿愿,吃些甜的,心情会好。”


    “莫动肝火。”


    姜时愿微微没了方才的气势,满嘴回腻着那足以粘牙的甜。


    甜得可怕,她皱着眉头,将它吐在绢帕上:“太甜了”


    “对不起,阿愿,我还以为这甜度对你刚好。”沈浔言辞恳切。


    姜时愿闷声咬牙,久久不语,沈浔又道:“阿愿,你还在为它气我?”


    姜时愿自然不会因一个糖而斗气,沈浔这个嗜糖如命的人,味觉早和她不一样了。


    她方才也发现了,只要她与沈浔意见相悖之时。


    虽然沈浔总是先低头的那位,可永远都在模棱两可、转移话题,这不才会拿糖堵上她的嘴。这也是他一贯的做派。


    姜时愿紧攥手指,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可她又知道,沈浔是除了兄长外,唯一个会不惜自身安危为她好的人。


    他对自己太好了,好到她根本无法回报。


    他随随便便就把世人最珍视的性命交到她的手上。


    姜时愿紧抿贝齿,这么久了,她好像都是在单方面地享受沈浔对她的好。


    而她什么都不能为沈浔做,不仅如此,还常常连累他。


    她总感觉亏欠。


    这种亏欠就如刀子下在她的心头。


    她真的很想以她之微,帮沈浔做点什么。


    思及此,她鼻尖酸涩,忽然拢上沈浔的手掌:“你想要什么?”


    “或者说,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


    沈浔不解其意:“阿愿?”


    “你提一个,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我都愿意。”姜时愿道。


    “阿愿我没什么想要的”沈浔第一次毫无思绪。


    “不行,你必须说一个!”姜时愿不允许他退,逼问道。


    “我想不出来”沈浔怔怔的,他确没有什么想要的


    “必须想一个!”姜时愿前所未有地强。硬。


    “阿愿每天都开心?”沈浔看着姜时愿愈发红润的脸色,试探性地问道。


    “你就不能换个世俗点的吗,且与你自己有关的。”姜时愿声音愈发大了。


    沈浔面色复杂,好似要撇除阿愿以外的事情,他的脑中就空空如也。


    “我该要什么?”


    “什么才算是世俗的东西?”


    姜时愿“哗”得一身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沈浔:“入仕者求官,文者求其文远扬,武者求万夫莫开,商贾者就万贯家财。”


    “我皆不需要。”


    “我知道!”姜时愿径直打断,她太了解沈浔,沈浔简直就像个四大皆空的人,就差一个佛龛,就可以皈依佛门。


    “阿愿。”沈浔微蹙,“你真的不必为我考虑。”


    “不行。”


    “我还没说完!”姜时愿急得来回踱步,“你不求生来骨子带的贪,就求点欲。”


    姜时愿将六欲一一搬出来。


    先是


    眼欲。


    “大庆山河,你喜欢哪方,又想去哪里?”


    沈浔摇头。


    再是听欲。


    “琵琶、扬琴、古琴、丝竹管弦,你喜欢听哪个,多贵的、多难请的乐师我都可以去请!”


    沈浔不语。


    “对,口腹之欲,你想吃糖,我就努力把这个汴京所有糖水铺给你包下来。”


    六欲之中五欲都试了个遍,皆没讨到沈浔欢心


    姜时愿看着沈浔频频摇头,一时情急,想起顺儿说的那话‘男人有什么好心思,都是想解裤腰带儿的人,可没有一个人不想的。’


    她脱口而出:“阿浔,还是说你其实要?”


    “只是你不好意思跟我开口”


    沈浔闻言瞳孔巨缩。


    他舌尖麻木,半晌,方才回话。


    “阿愿,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话音甫落,沈浔转身欲走,流星快步,姜时愿小跑追,挡在他的身前,那张清丽的脸急得又羞又燥。


    “就是你想的那种意思,鱼”她直言道。


    “不许你再说一个字!”沈浔极力地压抑着、话音颤抖着,打断着。


    姜时愿仰上他的目光,狠下心,说了出来:“鱼水相欢、云雨之欢,周公之礼,你到底想不想?”


    第54章


    “鱼水欢。”


    “周公礼。”


    他字字咬着词,平仄好听,可偏偏念出来好像催命符般,压得姜时愿心口如透不过来气般。


    “阿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沈浔宛如被人当头泼了一盆水,声音微喘,低沉音色中透着明显的动怒。


    姜时愿方才一时冲动出口的话,现在想来很是后悔,其实,她当时也是急于想弄清楚沈浔到底想要什么,而自己又能帮他什么?


    沈浔的眸子已经半眯起,眼神危险如藏匿林中的凶兽。


    她明白,沈浔已经动气了。


    姜时愿鲜少见到沈浔情绪过激。上一次是她以身入局,沈浔斥责她不顾安危,而这次,她也不知沈浔为什么要生这么大的气。


    她眼下浑身战栗,害怕掩藏在皮相之下真实的沈浔。


    她如战囚,瞬间被灭了气势,开始为自己辩解:“阿浔,我想帮你你什么事情都鲜少开口,所以我不懂你但存人欲,是最基本不过的事情,如果你真的有,我不希望你藏着掖着。”


    “有些事情我也许不在意,你若有需求的话,可以去寻花问柳,或者,遇到了别的心仪女子,你都可以说出来,我不想你被夫妻之名所困,或顾忌我的看法,我不在意的。”


    姜时愿越说,声音越发虚,她节节败退,重新退至床榻边缘。


    “别的女子?”沈浔嗓音喑哑着。


    姜时愿退无可退,失去重心,往下一跌,忽然沈浔伸手环着她的腰,问道:“我若说我对别的女子都不感兴趣呢。”


    姜时愿不傻,沈浔这话只剩下两种意思。


    一种,沈浔对世间所有女子不敢兴趣。


    另外一种就是,沈浔只对她有点意思。


    思及此,姜时愿双脸染上酡红,心乱如麻。


    沈浔眼睛眯了眯,直接点破:“姜时愿你肯为了我舍‘身’取义吗?”


    “”,姜时愿双眸殷红地离开,脸和脖子也烫得厉害。


    她分明没有给出回答,沈浔却抓住她的犹豫,松下床幔。


    沈浔反手松下腰上玉带,亦带着脱去外衫,叮铃玉石坠落在层叠褪去的朱袍上,声音沉闷。


    须臾片刻,他的身上仅剩里衣,交襟微敞,露出大片冷白的皮肤,蝶骨突显,骨感明显,暗肌噴张。


    “沈浔”


    姜时愿慌了,看着沈浔慢慢俯身朝她而来,她就这么穿着绣鞋在榻上往里缩,连退几步。却被他修长的手直接抓住脚腕,像是被上了镣铐般,动弹不得。


    沈浔就这么轻轻用力往身侧一带,就将她撤退的几步,一瞬功亏一篑。


    沈浔顺势另一掌桎梏着她的双腕,将她欺压在身下。


    姜时愿杏眸圆瞪,彻底慌了,他们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眼前的沈浔陌生又威胁,她不懂他的心思,所以颤着音问道:“沈浔这是你想要的嘛?”


    沈浔未答。


    姜时愿侧过脸,“我们夫妻之名,此事理所当然。”


    此话像是在寻个由头,更像是安慰自己。


    沈浔眼神暗了暗。


    闻言,沈浔毫不留情得欺压上去,俯身扣住她的后颈,就着她滑嫩如玉的脖颈一路吻了下去,不顾她的颤抖、不顾她的害怕,不停地落吻,甚至吐出清浅气息,发出肌肤相吮啧啧声。


    这么痒意令她情迷,犹如一道鞭刑施加在自己的身上。


    她想避,却怎么也避不了,沈浔根本不给她喘息的机会。


    她羞辱极了,“沈浔”,最后一个音节都变了调,她抗拒极了,她身体反应都在说着她做不到。


    就在沈浔想指尖撩开姜时愿的衣带时,她再不能承受,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沈浔的桎梏,扬手打了他的一巴掌。


    一记清脆的耳光响起,沈浔停止了动作、


    而姜时愿嘴角衔着一缕黏糊的发丝,微微喘着气。


    这一切来的太快,她甚至没反应过来自己都干了什么。


    直至看到沈浔脸上渐渐显红的指印,和自己掌心传来辣辣的疼痛。


    她才顿悟。


    姜时愿满脸惊恐看着沈浔:“沈浔对不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有没有把你打疼?”


    姜时愿刚伸手要碰,就被沈浔一掌挡掉。


    她看着,沈浔目光冷冷,她轻唤,“阿浔”


    “我还以为,你不会让我停下。”沈浔别过脸,声音低沉。


    “羞辱吗?”他说着缓缓起身,松开桎梏,面目表情地盯着姜时愿:“你方才也何尝不是在羞辱我呢,阿愿。”


    “什么意思?”


    “这样羞辱的不止是你,更是我的还恩之情。”


    沈浔单膝跪了下来,伸手抹去姜时愿眼角的一滴泪:“阿愿,我不惜一切护你周全,不止是护你的性命,更是为你的本性。我希望你随心而为,而不是让你仍在委屈自己,牺身求全,做不愿之事。”


    姜时愿的心好似被什么击中了般,微侧着头,逃避沈浔的视线。


    微不可查地蹭了蹭他的指腹,嗓子干涩:“谢谢你。”


    沈浔垂下眼眸道:“还有”


    姜时愿声音闷闷的:“还有什么?”


    沈浔紧接着沉默片刻,道:“没什么。”


    他太清楚,腌臜之人,罪恶之身,怎配沾染清洁之花。


    他根不会有这念头,也根本不敢有。


    沈浔走后,姜时愿才后知后觉自己方才的行为有多疯狂,整个人缩在被褥之中,羞于见人般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面色涨红。


    她再次恍惚醒来,已是天光敛尽,阁中已经点上二三烛火,姜时愿起身沐浴,路过铜镜之时,忽然余光觑到澄黄的镜面上自己脖颈间映出来的点点红痕,尤为明显。


    脸上本已经消退的酡红,此刻又漫了出来。


    虽是害羞,但她还是坐在妆奁前微微松了领口,对镜自照。


    姜时愿也不知自己为何出神,仿佛还能感受到肌肤带来浅浅刺感和似有吮吸的痒意。


    犹如灼痕,消退不掉,也落在她的心里。


    生怕被人察觉,也更羞于被沈浔看见,一连三日,姜时愿都晨起时拿着细粉掩饰红痕,还特意从橱中选了几件领子较高的衣衫。


    哪怕她故作淡定,可每次与


    沈浔照面之时,脖颈间留下的深深浅浅的吻痕就会在此刻灼热、瘙。痒。


    这种感觉也总是牵动着她的心绪,害得言不由衷,害得她落荒而逃。


    诸多行为,看得是作为旁观人的袁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袁黎双手枕在脑后,跟着沈浔后脚走进他的静室内,挑事道:“你们是不是又吵架了?”


    “你别想瞒我,别以为我年纪小,看不出来。”


    “那天你从她的阁中出来的时候,脸上很明显挨了一巴掌,定是被她打了,而且她现在看到你就跑,想来非常生你的气。你怎么不去哄哄?”


    袁黎像个长者苦口婆心地劝着沈浔。


    而沈浔听着袁黎的话,嘴角噙着一丝笑意,而后狼毫沾了点墨,匆匆挽袖提笔,飞快地在纸上写下。


    须臾片刻,将狼毫搁在墨台上,将水纹纸一并铺开。


    沈浔看着自己提笔写下的名字,神情带着一种上位者的漠视和孤傲。


    袁黎好奇地侧过头,只是匆匆一瞥。一张在上,其余三张在下。


    下面三张水纹纸上分别写着:顾辞、魉以及盛怀安。


    袁黎摸着脑袋不解其意,正当想看上面一张时,又被沈浔极快翻面盖过。


    袁黎问:“你为何要写他们三人的名字?”


    沈浔笑而不语。


    —


    午阳关前,马车停在关前。


    一声嘶鸣声引得行人纷纷侧目,两匹驾挽的雪驹抖着前蹄,马车以黑楠木为车身,四面丝绸装裹,雅气十足,又富贵华丽。


    车前四周分明守着的是典狱司使,但马车上的御旗挂着的却是盛府的藏青青竹图徽。


    当姜时愿还没摸清状况的时候,一位司使侧身,恭请:“姜司使,沈司使,请吧,顾处在里面等着二位。”


    见姜时愿止步不前,司使又说道:“出关在即,时间耽误不得。”


    姜时愿黛眉微蹙,虽心中隐隐有着不好的预感,但想着顾辞应该不敢如此放荡行事。


    姜时愿扶着沈浔的手,踩上脚凳,钻入轿中,沈浔紧随其后。


    紧接着姜时愿面色一白。马车内宽大开阔,漆壁下皆设了软塌和椅座,厢内博山炉中流香如线,吐出清雅的香气。


    一脸笑意的顾辞,坐在正中,翘着腿,恣意懒撒地呷了一口茶,而后淡淡开口:“姜司使来了。”


    他又转头问道位于下首的盛怀安和独孤忆柳,“向盛公子和独孤小姐介绍一下,这位在一处谋职也是在我麾下的沈浔、沈司使。”


    “而另外一位”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姜时愿道:“不如姜司使自己向盛公子和独孤小姐介绍吧。”


    盛怀安面色惨然,仿佛在此地撞见姜时愿也在他的意料之外,掌心搓紧膝上靛青衣料。


    独孤忆柳看着夫君鬓角生汗,掏出手绢,替他揩汗,细声问道:“怎么了,夫君?”


    顾辞出乎预料的安排,让厢内四人面色各异、各怀心思。


    姜时愿掌心发汗,顾辞究竟想干什么?


    她看着顾辞,冷着脸:“顾处,这是何意?”


    顾辞笑了笑,撑开手扇:“盛公子和独孤小姐正好同去洛州,本处只是邀着一起同行罢了,且独孤小姐在洛州也有根基和门第,彼此间正好有个照应,便于查案。”


    “盛公子和独孤小姐二人与沈府要案无关,不宜同行,万一”姜时愿刚想出声。


    顾辞径直打断,“谁说的无关?姜司使何不问问独孤小姐?”


    第55章


    午时哨声已响,校尉移开哨卡,接过顾辞手上的文牒,招呼放行。


    车夫挥下鞭子,二马嘶鸣,马车径直驶离京郊外。


    姜时愿闷不作声,安坐下来,听着车轱辘碾过细砾的响声,深深吐出一口气。


    纵使她不愿与盛怀安夫妇呆在一起,可眼下既不能违抗顾辞的命令,又不能中途跳车。


    她和沈浔坐在一处,恰巧对着盛怀安夫妇,她看着独孤忆柳贴心地给盛怀安揩汗、倒水,心里五味杂陈。


    独孤忆柳似乎也察觉到了姜时愿的视线,率先打破沉闷的气氛,道:“其实我的手里有些关于沈府的线索。”


    “什么线索?”姜时愿微微蹙眉。


    姜时愿低头沉思,她走前曾在典狱翻阅过八年前沈府灭门惨案的卷宗。


    当年,一夜之间,沈家上下百人惨遭灭口,就连妇孺长者也未曾放过,死状凄惨,大雨冲刷一天一夜才洗净青砖上的血色。


    且杀手行凶之后,一把火将所有证据都给烧没了,几乎没能留下什么的线索。


    而沈浔,唯一还活在世上的沈氏后人,当年也是因为鲜为人知的花魁之子的身份,才侥幸逃过一劫。


    可惜,或许还知晓当年案件隐情的沈浔,被她从观音庙救下时,不知为何也失去了记忆。


    沈府之案难度极大,几乎断了所有的线索,陷入僵局。


    而如今独孤忆柳却说有新的线索?


    独孤忆柳接着说道:“其实具体掌握线索的不是我,而是我的舅父,独孤遐。”


    “你们也知道独孤家的根基在洛州,独孤之所以能成为八大家之一,是因为掌握着洛州所有的盐务、石矿、漕运,当然这些年来家业一直都由我的舅父代为打理。”


    “舅父听说顾大人奉国公之命严查沈府灭门一案,遂给我寄来一封家书。舅父听闻典狱找到了飘零在外的沈氏之后。”说罢,独孤忆柳看向沈浔,继续说道:“舅父说只有见到沈浔公子,才愿意把线索告知。”


    竟然是为了沈浔来的?


    姜时愿闻言颇为诧异,道:“沈浔身份特殊,多少双眼睛盯着他,此时不宜出头,你的舅父缘何要见他?”


    独孤忆柳道:“其实要见沈公子的人,准确来说,并不是舅父,而是舅母。”


    “我的舅父信上坚持说,一定要见到沈浔公子,才愿告知。”


    姜时愿微微蹙眉,这事更为奇怪了,缘何一定要见到沈浔,才肯开口。


    马车颠簸,才出发不过半日,独孤忆柳就胃内酸胀,预想呕吐,姜时愿遂让车夫停了轿子,同时向顾辞征求道:“路途颠簸,大家赶路也累了,不如稍作休息片刻,顾处看行吗?”


    顾辞点头,对沈浔说道:“甚好,我也有些话正好想与沈司使单独聊聊。”


    沈浔正欲掀帘而出,又被时愿担心地捏住衣角,沈浔转身安抚,声音温柔:“阿愿,别担心,仅是聊天而已。”,闻言,姜时愿抿着朱唇,一番纠结后才松了手。


    其实她也多少猜出顾辞点名要自己协助查案定有别的谋算,所以此行处处留了心眼。


    等姜时愿回神之后,猝不及防地与盛怀安的视线相碰。


    盛怀安虽然搂着独孤忆柳,可目光一直落在姜时愿的身上,他的眼神又伤又凉,甚至还含着些许怨怼之意。


    姜时愿很快避开他的视线,转而替独孤忆柳搭脉,独孤忆柳身子无碍,只是有些晕车之症,胃涨不适,若能吃些酸津的吃食会好受些。


    闻言,独孤忆柳遂交代盛怀安去前面路过的珍货阁买些酸梅回来,盛怀安沉着声应下,临别时,还恋恋不舍地回头望了姜时愿一眼,脸色黑得如同能抹出一手锅底灰来。


    如今,厢内只剩下来了独孤忆柳和姜时愿二人。


    姜时愿微笑道:“如今盛公子走了,独孤小姐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闻言,独孤忆柳就甩开姜时愿的手,扯着袖子不忿道:“一副惺惺作态的样子给谁看,瞧得我作呕,偏你这狐媚又故作清


    纯的模样,偏惹男人们的喜欢。”


    “所以,独孤小姐早就认出我了?”姜时愿淡淡道。


    独孤忆柳闻言,冷哼一声。


    起初她并没有将那日在甜江月前发生的冲突放在心上,若不是察觉自从那日之后,盛怀安便对她总是心不在焉的、心绪低沉,且答非所问,连着态度都淡了不少。


    女人的直觉向来敏锐,更何况还是对自己的枕边人,怎么可能感觉不出夫君的不对劲?


    直觉告诉独孤忆柳,一切的祸端就起源于甜江月,在盛怀安遇见那位陌生女人之后。


    而后她委托老嬷打听才知,此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曾经的高门贵女,姜时愿。


    眼见独孤忆柳不再掩饰。


    姜时愿随之也打开天窗说亮话:“所以独孤小姐特意随行洛洲,并不是为了协助查案,反倒是为了冲我而来?”


    独孤忆按着眉心道,双眼微红:“既想提点你别妄生歹念,也是想测测怀安的想法。姜小姐也知道,我从年少时就一直仰慕怀安,更是在庙前立誓此生非他不嫁,你若想跟我抢,我定会让你身败名裂。”


    紧接着,她看见姜时愿唇角勾笑,蹙着眉头问道:“你笑什么?”


    姜时愿刚想出声,盛怀安就掀帘而入,独孤忆柳揉着太阳穴,顺势软在盛怀安的怀里,声音娇软,求着盛郎喂她吃酸梅。


    盛怀安面色微沉,先是看了一眼姜时愿,又架不住独孤忆柳的求软娇意,只好应了她的要求。


    独孤忆柳下颌搁在盛怀安的肩头,盛怀安只觉得脸色发烫,心中鬼祟,不敢抬头再看坐在对面的姜时愿。


    姜时愿也深知眼前的郎情妾意,你侬我侬,都是为了做给她看。


    忽然,独孤忆柳声音细糯地发问道:“姜司使与沈浔公子是什么关系,瞧你们方才一同进来,且我方才还听他唤你阿愿,深觉关系非同寻常。”


    “怎么?姜司使,不方便说嘛?”独孤忆柳继续试探道。


    竹影细细,林间尽是新生的竹笋,清风拂面。


    沈浔回头眺望了一眼,已不见车马的影子,遂止住脚步,嗓音淡淡:“顾处,就走到这吧,已不会有人知晓你我之间的对话。”


    顾辞笑着背手回头,道:“沈司使想杀我吗?”


    风起影动,二人静默片刻。


    须知之后,沈浔笑了笑,盯着顾辞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顾处高看了,沈某万不敢存此杀心。”


    顾辞笑着从袖中掏出一把蝴蝶刀,交到沈浔的掌心之中,张开双臂:“我很确信顾衡和沈泰二人是你所杀,且你的武功深不可测,武学甚至在我之上,当然,我也更清楚你绝非真正的沈氏后人。”


    他笑着将一切和盘托出,仔细打量着沈浔的神情。


    可惜这个人隐藏得过于完美,完美到脸上一丝肌肉的调动都没有,就如同一副架空情感的躯体、无喜、无怒、无悲,也无惧怕。


    沈浔抬眸:“顾处说笑了,沈某不是沈浔,还能是谁?”


    “我起初也不解你为何要隐藏武功,直至你不惜危险暴露你是沈氏后人的身份,我方才恍然大悟。”顾辞绕着沈浔徐徐信步,“或许你的真实身份比‘沈浔’这个假身份还要危险,危险到不能让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知道,所以不惜铤而走险,继续以‘沈浔’的身份活着。”


    “当然我也知道,因为我察觉到了你的秘密,所以定不会留我活路,可我很好奇,你要怎么才能杀死我?”


    沈浔赞道:“顾处不去书肆说书,当真是浪费了这一嘴能胡编乱造的本事罢了。”


    “是不是胡编乱造,等到了洛州一切都将知晓。”


    “沈司使这般聪明,难道就没曾想过独孤遐为什么一再要求唯有见到沈氏后人,才肯透露当年的线索。”


    “顾处想说什么?”沈浔问道。


    “商贾间经商倒是常用这种手段,先验货,货物无问题,然后才会钱货两讫。”顾辞接着说道,“就是不知道沈司使经不经得起验?”


    顾辞虽嘴角噙着笑意,可面色渐冷,径直走在沈浔的面前,领着他的手,将刀口对向自己的脖颈:“沈司使,给你一句忠告,若你现在动手杀了我,或许结局还不算太糟糕,否则我一定会在姜时愿面前亲手揭下你最惨不忍睹、最不愿让她见到的一面。”


    听着姜时愿三字,顾辞感觉到沈浔神色一紧,虽然面色极快粉饰而过,可顾辞还是敏锐捕捉到了,他的笑容更加得意:“沈司使这样的人,怎么偏偏会有这样一个致命的弱点?”


    沈浔反笑:“顾处怎知阿愿是我的弱点,而不是我几世跪在佛前修来的福气呢?”


    顾辞闻言,笑声如雷:“沈司使就不怕你的福气会被他人抢走,转头就成了盛公子怀中之人。”


    沈浔问道:“那顾处赐我一法子?”


    顾辞:“我若是你,早就一剑除之而后快。”


    沈浔指腹挑开刀刃,举至日暮下慢慢翻转刀刃,锋尖的寒芒划入双眸也顺之映入眼底,一瞬分不清是刀刃倒映,还是他眼底乍现的杀意。


    片刻之后,蝴蝶刀在手中滑落,也顺势割破了沈浔的掌心。


    沈浔握着发颤的手指,略微惋惜地叹道:“刀是好刀,可惜沈某双手尽废,再也握不稳了。”


    说罢,沈浔转身刚走几步,就听见身后的顾辞一声长喝:“那就希望沈司使能一如既往地装下去,哪怕我来日以剑指向姜时愿。”


    话音甫落,林间狂风四起,无情竹叶风莎莎而落,风卷成云


    沈浔淡淡回眸,声音又轻又凉:“起风了,顾处还是与沈某一道早些回去吧。”


    等沈浔正欲掀帘而入轿中之时,忽然听到帷幕之后先是传来一声娇软的女音,“怎么,不方便说嘛?姜司使与沈浔公子之间的关系?早知道姜司使这般难以启齿,我便不问,这个问题是我唐突了,对不住。”


    紧接着,又一道温婉的女声响起:“没什么难以启齿的,我的夫君无论是样貌、才学、品行有哪样是哪拿不出手的?”


    “沈浔是我的夫君,亦是我此生最爱的人。”


    第56章


    天已亥时,洛州关已下了钥,车马不得通行。


    五人到了关外的一家客栈歇脚,等明日再进洛州。


    丝丝寒雪从淡青色天空飘扬而下,莹珠落瓦,冲淡冬季腊梅的冷香,掌柜撑着擎伞匆匆迎来,接过顾辞肩上的黑狐大氅,问道:“舟车劳顿,辛苦顾处了,院内的一切都已经打点好了。”


    顾辞点头。


    “敢问顾处,需要备几间上房?”


    顾辞挑眉,“掌柜自己看吧。”


    掌柜扫了一眼顾辞身后跟着的两对男女,一对亲密非凡,应该不难猜出是夫妻;


    只是,另一对,虽站在一起,但二者皆神色冷冷,之间的距离若即若离,当真瞧不出是哪种关系,若说是夫妻,好似也能勉强算的上。


    掌柜看着沈浔和姜时愿犯了难,问道:“二位是?”


    沈浔和姜时愿异口同声:“夫妻。”这声音薄凉,听不出任何情感。


    分房有道,掌柜经验十足,感情好的自然要分在一屋,若是貌合神离的,勉强住在一起,不一定要闹个鸡飞狗跳的,到时候他的小店可遭殃不起。


    他左看看姜时愿,右看看沈浔。


    以他多年经验来说,八九不离十,是对长久分房而睡的夫妻。


    掌柜道:“那就”,搓掌之下的手暗暗比出四。


    “三间。”,姜时愿打断:“盛公子和独孤小姐一间上房,顾处单独一间,我和”


    她看向沈浔,忽然想到,似乎还没来得及与他商量。


    沈浔低声道:“我和夫人自然没有分房的道理,是不是?”


    这话即是做给顾辞看的,也是故意说给盛怀安听的。


    果不其然,盛怀安闻言眉头轻蹙,面色黑沉。


    姜时愿亦是一笑,心中想法一拍即合。


    她和沈浔之间果然默契十足,不用言语,他就可以知道自己心中所想。


    盛怀安眉间愈发紧锁,紧接着独孤忆柳也跟着心情不快,直爽道:“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屋了。顾处,舅父已经安排好,明日蒋县丞会亲自在城关迎我们进关。”


    “有劳。”顾辞道。


    独孤


    忆柳已含怒气先行,而盛怀安仍然不为所动,怔在原地,眼神还一直不清不楚地落在姜时愿身上,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那句同房的话上回过神来。


    见此,沈浔轻挑眉梢,“盛公子,您家夫人已经走远了,不追吗?”


    他的声音舒朗,却忽地咬重‘您家’二字,既礼又疏离。


    盛怀安忽地像被泼了一盘凉水,回过神来,说了几句体面话,这才木木转身。


    “稀奇,原来沈司使也会玩这种拈酸吃醋的把戏。”,顾辞瞅着天色,又道,“时辰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这段时间日夜不间断的赶路,姜时愿只觉浑身上下如同被擀面杖杆过了一般,酸涨难忍。


    掌柜看出她神色疲惫,顺嘴提了一道后山前的山泉汤浴,说这汤浴大有来头,泉水引自天山山脉,功效非凡。若女子入浴能一夜梦回少女娇颜,男子则能延年益寿。


    听着就是唬人的,但姜时愿点头轻应,因为正巧她也是这么想的。


    今夜和沈浔住在一间房内,若是喊小厮再备水沐浴,一间屋檐下,她在耳房沐浴,无论沈浔在厢房内的哪个位置一丈屏风相隔,双方心中都会多少有些不自在。好在掌柜及时提到了后山的汤浴。


    掌柜哈腰在前领路,七弯八绕,二人行于林立侧峰山林间,大袍大袍的梨花簌簌而落,吹拂到她的墨发之上。


    “姜司使,到了。”


    旋即,掌柜颔首退下,眼见的遮挡不在,姜时愿视野豁然开朗。


    离她三尺外,一名男子墨发披肩,未着寸缕,张着双臂撑在暗石流淙之上,水流如光划过分明的线条。


    月华之下,他微微侧目,露出一张清俊面容,嘴角微微向上勾着。


    姜时愿赶紧背过身去。


    远处,幽幽的声音传来:“这么巧,看来我们还真是有缘啊,姜司使。”


    “有缘?”


    姜时愿颦眉,“难道不是顾处特意让掌柜引我来此吗,男女有别,您好歹也是执掌典狱一处的大人,竟然用这么不堪的手段。”


    山泉间水雾漫起。


    姜时愿转身就走,又被顾辞喊住:“还请姜司使体谅我的苦心,唯有这一种法子,才能不叫旁人察觉你我二人之间的密会。”


    “顾处这是要掩谁的耳目?”


    “盛怀安,还是,独孤忆柳?”


    “他们何须我如此?”


    “那是沈浔?”


    话音甫落,是一阵长久的寂静,顾辞阖上双眸,靠在墨石上,仰望天色:“同行赶路这一月,我早已看出来,你与沈浔不是真的夫妻。”


    “我猜,你们虽夫妻之名,但没有夫妻之实。因为你们之间太过克制,克制得都少了一种人性骨子里的欲。”


    姜时愿后脊生凉,她还尚觉得这一月来,自己与沈浔伪装得天衣无缝,毕竟他们成功地瞒过了盛怀安。


    到底是哪里,她装得还不够像


    良久,顾辞接着说到,似是解答她的疑问:


    “你看沈浔的眼里少了独孤忆柳看盛怀安的‘爱’,沈浔虽占有丈夫之名,却少了盛怀安对你的执念‘嗔’,你与沈浔之间也更缺了夫妻之间该有的‘欲’,肌肤相触之欲,鱼水相。融之欲,你们皆没有。”


    “所以,姜司使方才说得不错,男女有别。所以若你在山林后泉入浴,沈浔敬你,断然不敢来这。”


    “正因沈浔不敢,所以,这也是我洛州此行唯一能和姜司使密谈的机会。”


    “顾处如此大费周章,究竟是想和我说什么?”姜时愿警惕问道。


    “先聊聊八年前的沈府灭门惨案吧,姜司使有何看法?”


    顾辞声音不徐不慢,“你觉得是什么人能极短的时间内杀害沈府百人,不留痕迹,且能逃脱官吏的追捕?”


    姜时愿面色冷凝,自从加入典狱之后,她也遇见过不少人、地、天字高手,虽然个个武艺超绝,但尚不能做到以一己之力在短时间内屠杀且逃过满城卫兵追捕。


    唯一有可能的,是


    “是绝。”


    姜时愿毫不犹豫脱口而出:“在李府之时,我亲眼所见魉可在一瞬之间,令李府所有卫兵和典狱司使人头落地。”


    “唯有入绝之人,才可做到。”


    顾辞点头,早就想到这点:“四绝,普天之下,武功最高之人。可惜,我们对魑魅魍魉的线索太少。”


    “我曾听魉提过两句,魑已死,魅为女子,潜藏在汴京之中,而魍如今在世外求仙。”姜时愿又接道,“但不知道…是四绝之中的谁灭了沈府满门。”


    顾辞轻笑一声:“重要吗?”


    “什么意思?”姜时愿问。


    顾辞披上外衫,缓缓起身,点了点太阳穴:“四绝乃是暗河一手培养起来的,纵使他们再强,也不过是听命于暗河阁主的死士。”


    “顾处的意思是,想灭沈氏满门的人是暗河阁主。”姜时愿顺藤摸瓜接着说道,“灭门惨案,不留任何活口,要么是二者之间存在深仇大怨,要么就是灭口。”


    顾辞打了一个响指,道:“不愧是能破宋府之人的人,果然是有些脑子。”


    “据我调查所知,八年前,腊月之时,沈家之主沈煜忽然遣散家中奴仆,书写密函一封急欲进京面见圣人。可就在沈家举家迁去汴京当夜,突发意外,惨遭四绝灭门。”


    姜时愿跟着推测暗河用意,整个人紧绷到极致:“暗河阁主这么急、这么快杀人灭口,甚至屠灭满门,说明沈煜当时手中定握着什么机密,才能让他如此害怕、如此慌乱。”


    顾辞笑了笑:“这也是为什么,国公会如此着急让我们尽快侦破沈府灭门惨案,它的背后定与暗河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此案,还请姜司使,一定要竭尽全力。”


    姜时愿微微福身,“职责所在,顾处不必多说。”


    “更何况,此案也不光是为了典狱。”姜时愿眼眸微垂,“更是为了沈浔。”


    暗河一日不除,作为沈氏遗孤的沈浔每日就会有性命之危。


    更何况,这也是姜时愿唯一能为沈浔做的事情,她想为沈浔找出灭他满门的仇人,报仇雪恨。


    不料,顾辞听闻姜时愿的话捧腹大笑,捻碎手腕上的佛珠,讥讽道:“沈浔,就是我想与姜司使聊的第二件事情,我有些疑问需要你解答。”


    “我知道姜司使对我有所戒备,但请相信,至少今夜的我是诚心的。”


    顾辞眯着眼睛:“姜司使难道就没怀疑过,观音庙前的相遇都是沈浔的一场谋算?他算计与你相遇,他也算到你会救他。”


    姜时愿露出一个笑容,轻轻摇头:“顾处真会说笑话,彼时我虽被圣人大赦,但仍是贱籍之身,罪人之后,我一无所有,也毫无利用的价值,任谁都不会想与我扯上关系,更何况是沈浔这么聪明的人。”


    “所以姜司使相信在观音庙救下沈浔之时,他真的失去了所有记忆?”


    “是,我确定。”姜时愿言之凿凿。


    “那现在呢?你觉得他有没有恢复记忆?”


    “或者说,姜司使还敢肯定沈浔仍是什么也没想起来吗?”顾辞问。


    顾辞压低眉眼,上下端详着姜时愿的神情,等了半晌,凑近她的耳畔,丝丝吐着寒气,声音犹如鬼魅:


    “怎么?姜司使为何不敢讲了,为何倏然没了方才的气势?”


    “你也怕,是不是?”


    顾辞话中一点,姜时愿很快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旋即,她的手指捏紧一寸。


    为何怕,为何后脊忽然阵阵发凉?


    她不敢细想:如果沈浔真的恢复了记忆,这本该欢喜庆祝的事情,为何他选择闭口不言特别还是在查沈府之案的关键时候


    她深深凝吸。


    第一,说明他的回忆不堪。


    第二,说明他并不是真正的‘沈氏遗孤’。


    但很快,姜时愿反应过来,这是顾辞的挑拨离间之计。


    她扬起头来:“顾处的离间之计选错人了。”


    “我不会怀疑阿浔,我会等到他想


    起一切。”


    “我也绝对相信他,不会骗我。”


    “姜时愿,你简直是被沈浔灌了迷魂汤,不识抬举!”


    顾辞狠狠扼着姜时愿的后颈,“哐当”一声,将她抵至梨花树上,大袍大袍的花雨降下,纷飞飘落。


    一花障目,遮住顾辞几乎殷红的双眸,他的五指愈发用力,几乎要要把她的脖颈折断。


    “你怎么就看不清,沈浔与我分明是一样的人?”


    “姜时愿,你要不要听听我的推测!”顾辞声音陡然升高,“沈浔就是”


    “你疯了!”姜时愿攥着他的双腕,面色涨红,气息微弱:“你若现在杀了我定难逃嫌疑。”


    闻言,顾辞倏然恢复理智,松了手,背过身去,一丝一毫的怜悯都不留给身后的女子,姜时愿死后余生,甘甜腥味弥漫在整个喉咙,大幅喘气。


    顾辞头也不回地,对着暂时失去行动能力的姜时愿,冷声道:“也罢,白费力气。”


    “等到去了独孤府,一切自当揭晓。”


    顾辞走后,姜时愿倚在梨树下喘息许久,直至胸腔内再无血腥味,她才缓缓走到水池旁,蹲下身子,对着泉面对照,看着脖颈上仍是尤为明显的红痕,微微叹气。


    刚才顾辞是真的动了杀心,说明如若可以,顾辞会毫不犹豫杀了自己。


    果然她的猜想是对的,顾辞命她来洛州协同办案,也是想找准机会杀了自己。


    姜时愿不想让沈浔担心,卸下珠钗,青丝直泄而下,遮住她的‘脆弱’。


    瞧了许久,确认无虞后,才返回房间。


    她心乱如麻,缓缓掩门而入,生怕被沈浔察觉异常。


    可阁内烛火摇曳,悄然无声。


    可本在烛案旁看书、说会一直等自己回来的沈浔已不见人影


    第57章


    “沈公子问我舅母?舅舅很少让舅母在人前露面,加上,我很少再回洛州,对舅母知之甚少。”


    “只知道舅母冠夫姓独孤,嗯还有,她患有眼疾,看不见”


    独孤忆柳声音细软,脆生生地响起来。


    “眼疾?”沈浔笑了,弯身搀扶起起独孤忆柳:“时辰不早了,沈某送独孤小姐回去,下次行夜路要小心,切莫再崴到脚了。”


    想到自己的丑态,独孤忆柳不禁脸红了起来,原是房间内和盛怀安争了几句,赌气出门,哪晓得被纵横生出的枯木枝绊了一脚。


    直接摔倒在地,脚踝又红又肿,就连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四周寂寥无人,独孤忆柳害怕极了,好在,没过多久遇到了沈浔的救助。


    同行一月相处下来,独孤忆柳原以为沈浔此人冷冰冰的,少言少语,看着生人勿近。


    没想到交谈几句,觉得沈浔为人温润、有礼,甚至出乎意料的体贴温柔。


    独孤忆柳在心中嘀咕道。


    好像,沈公子看着也没有这么难相处的样子。


    人也心善。


    在沈浔的搀扶下,独孤忆柳被送回房间,“真是劳烦沈公子,今夜当真谢谢沈公子的相助。”


    “不必挂齿,沈某也要谢谢独孤小姐。”


    “谢我?”


    “嗯。”


    屋门阖上之时,沈浔始终温润的笑容骤然消失。也就在转身之时,余光倏然瞥到一袭白衣极快地藏匿在树影之后,裙角微扬,白得如此晃眼。


    他的眼眸浸润着如水般的温柔,开口唤道:“阿愿,你找我?”


    那个人影如小猫似的从树影之后探出头来,被捉住现行。


    姜时愿生怕他误会自己在监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回阁之后,见你不在,怕你出事,便想来找你没成想看你和独孤小姐在一起,本来没有想要躲在暗处看你,只是找不准时机,不知该如何出现”


    “阿愿能来找我,我很开心。”沈浔说道,走至她的身边,接过她手中的灯笼,轻轻道:“走吧,我们也回去吧。”


    “开心?”姜时愿抿着唇:“可我觉得,阿浔你好像跟独孤忆柳在一起的时候更加开心,甚至,对她”


    沈浔微挑眉眼,笑道:“待她比阿愿更好?”


    姜时愿点头,二人不过初识,可沈浔却对独孤忆柳满是笑意,体贴关怀,甚至一路护送她回屋才肯安心。


    “阿愿多心了。”


    沈浔笑容淡淡,被枯木荆条划伤的左手始终背在身后,隐藏在长袖之下。


    真相总是隐藏在另一面,也总会被沈浔轻描淡写地盖过。


    就比如,阿愿不会想到,独孤忆柳摔伤脚踝一事本就是他的设计。


    是他将枯枝放在平整洁净的小道上,也是他瞅准时机伸出援手帮助蒙在鼓中之人,利用她的感恩之情轻易拉近距离,不动声色探听孤独氏消息。


    每当他望向独孤忆柳的笑容下,眸底寒潭,渗人彻骨。


    绿树掩映的尽头,很快就要到他们的住所,沈浔忽然在门前止住脚步,看着姜时愿问道:“阿愿,你现在对盛公子是什么感觉?”


    “啊”姜时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竹梆子淌在水缸上,滴滴笃笃地敲着。


    “或者说。阿愿这段日子故意与我亲密,在人前喊我夫君,其中里面有几分是专门为了拿来与盛怀安斗气的?”


    姜时愿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沈浔。


    因为她此刻也搞不清自己的想法,对她来说,眼下很多事情比儿女情长、旧情新爱更加重要。


    比起盛怀安,沈府之案更能分走她的心神,她一心扑在替沈浔找出灭门之仇的凶手上,好像也因此,自己对盛怀安的感觉也显得不再重要。


    她也慢慢忽视了自己的感觉。


    “我想知道,你还爱盛怀安,还是恨不得杀了他?”沈浔继续不留情地追问。


    “我不知道,阿浔,爱和恨对我早已没有那么重要了。”


    “可对我至关重要。”


    “我不懂。”


    “你若恨他,我可以帮你。”


    “帮我什么?”


    沈浔忽地不再说话,眼神却在寒夜中黑得发亮。


    “所以,你如果要报复他的不忠、他的负心,我可以帮你。”沈浔声音凉凉,“我会令他痛不欲生、苟延残喘。”


    “阿浔”阿愿微微蹙眉,她不敢相信沈浔会说出这话。


    “阿愿,我教你,语言为刃是最没有杀伤力的,想要一个人痛,痛彻心扉,心死,要像这样,当他的面与我”


    沈浔凝神半晌,一把搂过姜时愿的柳腰,微微弓下身体,与香软娇躯紧密贴合,指腹慢慢触上她的红唇,揉开她娇嫩的唇瓣,差点探入其中,“与我肌肤相触,甚至”


    他抵姜时愿在门扉上,仅一指之隔,暧昧地在她的唇边上吐息:“甚至与我相亲。”


    阿愿杏眸圆瞪,沈浔不顾她笃笃的心跳,伏在她的耳畔旁,指尖挑起一缕碎发放在耳后,暧昧不清地唤她‘阿愿’。


    伴着诡异与暧昧的氛围,进一步击破姜时愿的防线。


    他道:“今日,你也瞧见了你不过说了一句‘今夜与我同住一处’之时,盛怀安的眼神吗?他是多么的在意,多么的愤恨、多么的痛心疾首”


    “我知道,他的心在滴血。”


    “男人最受不了心爱之人与其他男子,在他的眼前,耳鬓厮磨。”


    一阵痒意从脚趾蔓延而上,酥麻到骨子里,她的脸颊不争气地染上酡红。


    姜时愿确信自己并不是不经撩的女子,可在沈浔面前,她却好像屡战屡败,束手无策。


    沈浔太会了,撩拨仿佛对他来说信手拈来。


    他也太媚,媚到微微发力,便能让一位女子轻易为他沉沦。


    要不是他张了长张清冷到不入世俗的脸,还有自己对他的差一步遁入空门的性子知根知底,都差点以为他是个久转于红榻之上,吻过不少美人的情场浪子。


    良久,沈浔才开口:


    “方才只是开玩笑,早些睡吧,明日还要拜访孤独府。”


    沈浔吹灭蜡烛,以肘撑在条案上,看着在拔步床上歇息的姜时愿,阖上凤眸。


    姜时愿翻来覆去在榻上辗转难眠,这几月来日以继夜的赶路,辛苦是相同的。她实在没法心安理得享受安稳的软塌入睡,却让沈浔伏在冰冷的榆木案上。


    倏然,她拉下被子,往里侧挪了挪,挪出空间,问到:“阿浔你要不要上来一起睡?”


    夜色很沉,房间没有点灯,她望着沈浔的方向,一片黑蒙。


    等了半晌没有得到回应,沈浔应当是睡着了,这般想着的阿愿也翻了个身,闭上眼睛。


    一方刚闭眼,身后又缓缓亮起一双凤眸。


    沈浔指尖轻点条案,当啷声响。


    他微微挑起眉梢,心里烦躁。


    想起在汴京临行前,在水波纹上写下的三个名字。


    魉,顾辞,还有盛怀安。


    这三个都是他想除掉的人。


    前两人威胁到他的身份。


    而盛怀安,则是沈浔单纯不想放过一个负过阿愿真心的人。


    不过,他也清楚,盛怀安此人不急,眼下最主要的麻烦是魉和顾辞。


    自己不是沈浔的事实,随时可能会暴露。


    或许就在明天拜访独孤府的时候。


    顾辞说的没错,为什么独孤夫人一定要见到他本人,才肯告知线索。这其中大有钱货两讫的意图在,目的是为了先验他的身份。


    独孤夫人知道什么?又要怎么验他的身份?


    如今他眼前的是龙潭虎穴,顾辞利用阿愿这步棋让他临阵退也不得,进也不得。


    所以,他今夜设计从独孤忆柳的嘴中套出了零星的情报。


    独孤夫人,眼盲,且好似鲜少露面,又冠夫姓?


    大有隐姓埋名之意。


    沈浔凤眼微眯,轻笑一声。


    翌日。


    蒋县丞在洛阳城关等候半晌,终于见到典狱的车马,大为欢喜,领着众人一路通畅进关,两辆车马稳稳停在独孤府的门前。


    独孤忆柳脚伤未愈,仍是一瘸一拐的,盛怀安想要去扶,反被她掀起甩开,还得是侍女搀扶着她走到府前,喊小厮来传话:“通传叔父,他要寻的人来了。”


    小厮面色通红:“小姐,独孤夫人病重,洛州所有的医官都被召来了,眼下府内忙成一团,恐怕无法接待。”


    “什么?舅母病了?”


    “夫人身体本就不好,不知为何昨夜身起红疹,高热不退。”


    “我要见舅母。”


    “不行,医官说可能是疫症,如今任何人都万不敢靠近夫人。”


    顾辞闻言,眉毛都竖了起来:“就这么巧,我们前脚刚到洛州,后脚独孤夫人就病了?”


    “小的不敢瞒大人。”小厮头皮发麻。


    顾辞转身盯着沈浔说道:“也不知道,这其中是不是另有他人的手笔。”


    “看来顾处又怀疑到了沈某头上?”沈浔接话道。


    “怎么,沈司使心虚了?”


    沈浔反笑:“如果真要动手,岂不是杀人更快。”


    顾辞:“谁知道沈司使葫芦里又卖着什么迷魂汤?”


    “沈某不是孟婆,不会熬汤。”沈浔竟然难得地讲了一个冷笑话。


    “你觉得你很幽默?”


    “没有顾处好笑。”沈浔一语双关。


    沈浔和顾辞两人,一人一句反唇相讥、夹枪带棒,在独孤府门前争论不休。


    姜时愿听得太阳穴突突的,实在听不下去了,横在二人之中,分开对方,道:“听闻华湘寒冬二月,也就是最近,疫气流行,与马牛同死者十有五六。洛州运河疏通,往来商船繁茂,人口流动,说不定独孤夫人是不小心碰上了疫者。”


    蒋县丞也出来打圆场,道:“姑娘说得不错,最近洛州哎也不太平,疫死者百数,本官都不知道如何向上交代。”


    “眼下既然见不到夫人留下来,反倒添乱,不如先探沈府,寻找线索,顾处看可以吗?”姜时愿道。


    顾辞瞪着沈浔,不甘说道:“也只能如此了。”


    独孤忆柳也出声:“我留下帮忙,顾处放心,若是舅母身体好转,一定先通知您。”


    “有劳独孤小姐了。”姜时愿谢过。


    顾辞:“走吧,沈司使能逃得了一时,但躲不过一世。”


    夜幕降至,姜时愿三人踏足含着百条冤魂未明的怨气深重之地——沈府。


    姜时愿怕沈浔伤怀,毕竟此地惨死的都是他带着血缘的至亲,原是不想让他一道跟来的。奈何顾辞下令沈浔必须跟之,寸步都不能离开他的视线,也顺道为监视沈浔找了个很好的借口。


    顾辞言语讥讽:“没准,沈司使触景生情、一碰旧物,遗忘的记忆就如潮水般涌来了呢?如此,也算我的功德。”


    “可惜了,顾处不该查案,应该改道悬壶济世,没准死后到阎王面前,还能减轻些罪行。”


    又开始了。


    姜时愿微微叹息,早已习惯。


    夜凉如水,层云流动。


    破败、遍结蛛丝的府门无风自开,“吱呀吱呀”地在寒风中颤动,木雕窗棂也跟着吱呀乱撞。


    踏入沈府,一片凋零,遍地焦色斑驳,她已经分不清脚下烧尽的是木灰还是白骨化成的粉末。


    鼻腔里到处充斥着,身体的、木材的、烟尘的味道,呛得姜时愿泪珠打转。


    她戴上面纱,遮住口鼻,而顾辞和沈浔却似个没事人般径直走到院落中的一棵参天大树之下。


    说来古怪,沈府灰败,唯独院中的这株古槐树长得极好,孤零零地立着,青白色短枝杂乱而嶙峋繁茂地生长着。


    更为诡异的是,每个枝头都用红绳吊着一盏纸皮灯笼,只不过感觉这灯笼厚重,被风吹拂却能纹丝不动。


    密密麻麻的灯笼,如果满天繁星。


    密得让人作呕。


    顾辞飞出一记镖打落悬挂在古槐树上的‘纸皮灯笼’。


    “锵”的一声,‘灯笼’落地咕噜在地上转了几圈,滚至姜时愿的脚旁,触感冷硬。


    姜时愿难以置信睁大双眸。


    这哪是纸皮灯笼?


    分明是人被残忍割下的首级。


    第58章


    “顾大人,顾大人,白天都没人敢来。”


    “你怎么敢晚上来沈府,这里阴气太重,快些走吧。”


    蒋县丞撩着袖袍,听到顾辞进入沈府的消息,着急忙慌地跑来。


    看他样子,一点都不敢向树上瞟一眼,很明显知道古树上密密麻麻悬挂着的是什么。


    芙蓉娇面明显动了怒,姜时愿努力控制:“蒋大人,为何不请人安葬尸体?”


    “沈府灭门惨案已事过八年,而这八年间你竟然没有请人安葬尸首,就任凭这些亡魂无法归根、无法安息。”


    “你配为大庆的官员吗?”


    “这悬挂头颅的红绳上皆被淬了毒,稍有不慎粘上,便会毒发身亡。”


    蒋丞县跪在地上磕头:“而且姜司使不是我不愿啊,是小的上有老、下有小,实在不敢得罪这灭了沈府满门的杀手啊。”


    “什么意思?”


    “姜司使有想过凶手为何要将百颗人头悬挂在树上?”蒋县丞道。


    姜时愿追问:“为什么?”


    顾辞甩开折扇:“姜司使是个纯善之人,自然想不到凶手扭曲的心理。”


    “看得出,凶手十分欣赏自己的作品,绝对不允许任何人破坏。”


    “欣赏?”


    顾辞解释到:


    “凶手以杀戮血色为乐,但又极为注重美感,以人头为灯盏挂满树枝,构成一幅凄惨、绝美的画,古今绝唱,就连顾某也叹为观止。”


    “他杀人是为了展现自己,也是为了满足自己变态的欣赏欲,以人、血、骨、肉绘成的杰作。”


    “顾处。”她的声音陡然降下,“你不该欣赏一个嗜血的罗刹。”


    “杀人行凶者卑劣,而这种杀人如麻、嗜血如命的魔鬼更为之作呕,他枉为做人。”


    姜时愿的字字铿锵,听起来这么扎耳,顾辞勾起一抹浅笑望向沈浔。他眉目低垂,神色消融在额前碎发落下的剪影。


    顾辞凤眸微眯。


    连他都觉得刺耳的话,落在沈浔心头上,估计会痛上百倍,犹如刀割。


    “姜司使说得太对了,本官佩服!”


    蒋县丞义正言辞:“凶手简直是畜生,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姜司使,这这是干什么?小心啊,别唉!”


    “快下来!危险!”


    听到蒋县丞慌乱的声音,又事关姜时愿,沈浔抬起眼眸,一瞬讶然。


    不知何时,姜时愿已经爬上槐树,小心地跪在比她身量


    还细的枝干上,小心翼翼地揶揄着往前。


    枝头颤颤,几欲折断。


    太高了,她明显是怕的,甚至声音都是虚的。


    “蒋县丞放心,是我破坏了凶手最为满意的杰作,若他找来,冤有头、债有主,不会连累您。”


    蒋县丞一拍大腿:“姜司使说的这是哪的话?蒋某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只是碰巧不会爬树!”


    顾辞闻言,冷笑一声。


    沈浔看见姜时愿微颤的身子、仔细地放缓着每一步的行动。


    他想,阿愿不可能不怕,可她偏咬着牙、硬着头皮,也要还死者一个安息。只见她从发间卸下木钗,推开中缝,露出一截刀片,用这截小小的刀片慢慢地割断红绳。


    蒋县丞不停在树下喊着小心,而沈浔却被震撼,迟钝到连一句关心的话都含糊在嘴边。


    眼见姜时愿不想停下来,顾辞明显有些不太高兴:


    “姜司使难不成要为这上百具尸首耽误一晚不成?”


    姜时愿:“死者为大,入土为安。”


    “将心比心,若是顾处哪日不幸惨死,我也会亲手葬你,不叫你尸身受辱,全了你的尊严。”


    顾辞冷笑,以肘戳了戳沈浔:“你也不劝劝你家夫人?”


    “阿愿想的事,我皆不会阻拦。”沈浔话音淡淡。


    “哪日我死了,沈司使会亲手葬我吗?”顾辞自问自答,“我猜你不会。”


    沈浔看向顾辞,“会。”


    “为什么?”


    恍惚一瞬,顾辞觉得自己猜不透沈浔了,这个答案竟然在他意料之外。


    “因为阿愿会,我也想学着会。”


    多么简单的一个答案,也是最关键的契机。


    什么叫学着会?


    顾辞嘴角抽了抽,笑得极为勉强,低沉道:“人就好比一块砚台,一旦染上墨色,再怎么洗都是脏的。你我都一样,改不了的。”


    “弃恶从善,简直荒谬,你见几个能有好下场?”


    漫漫长夜,顾辞歇在长廊上睡了一觉,而沈浔在古树下站了一夜。


    看着姜时愿亲手解开所有束缚亡魂的自由,从深夜一直忙到晨光熹微。一缕世间最美好的晨沐映在她出水芙蓉的玉面上,照亮她的无暇。直至,她抬手一擦脸上的汗水,无心将掌心沾染的尘土带上脸颊时,反倒弄脏了脸。


    姜时愿站在沈浔面前,莞尔一笑,浑然不自知。


    无惧、无畏,至善、至纯。


    美好得让沈浔又怜又恨。


    但,又在那一瞬。


    原本封存冰封的心境,冰雪消融,春风拂过,就如同杨春三月,萧条已久的枝头忽然生出一抹绿意。


    那一点的绿意,在这贫瘠无野的土地,微小,却又象征着新生。


    “阿浔,阿浔你怎么了?”她的声音轻轻柔柔。


    沈浔恍然回过神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陌生又隐秘的情愫牵动着自己的四肢百骸,让他发现自己满是恩情和忠心的心思下,如今还潜藏着另一种疯狂的念头


    但具体是什么,他说不清,道不明。


    沈浔伸手摸上她的脸颊,指腹抹去她脸上的尘土。


    “阿愿”


    他薄唇微张,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阿愿,我可能病了


    “嗯?”


    姜时愿低头看看,两袖染上淤泥,喃喃道:“好脏。”


    沈浔认真道:“一点也不脏,脏的是我。”


    “啊?”姜时愿怔怔的,他身上分明很干净。


    最会做面子功夫的蒋县丞等姜时愿埋完了所有首级,也如同拜菩萨般凑了上去,感动得泪流满面:“姜司使可真是好人啊,小的替沈府上下百口人感谢你。原本还不知道世间的活菩萨长什么样,如今看到姜司使才知观音像。”


    顾辞被吵醒了,连连啧嘴。


    姜时愿越来越厌旁人虚假的奉承,草草应付。


    而蒋县丞却越说越上头,最后实在惹得她烦了,只好以一句“再怎么说,我也算是沈家的儿媳,这也是我该做的”草草收尾。


    “是是是。”蒋县丞也跟着感慨:“要不是看见沈司使身上的青玉坠子,真不敢相信沈府还能保住一脉。”


    忽然,蒋县丞话锋一转:“不过,也说不准”


    顾辞扬着眉毛,听出玄机:“说不准什么?”


    蒋县丞:“顾处也知道,沈府的案子是我司衙第一个接手,也第一个抵达现场。当时这里的场景比如今还惨烈百倍,每个人头还滋滋往下滴着血珠。”


    “讲重点。”


    “是是是。”


    蒋县丞颔首,“当然我命下人照着每一颗头颅仔细核对死者的身份,同时根据沈府登记在册的户贴比对后,发现少了两具下人的尸首。”


    “当时把沈府翻了底朝天,也没能找到。”


    “不过当然也可能是这两位下人拿了足够的银子赎身走了,但沈府这边还没来得及向户部司销户,便遭了这灭顶之灾,所以这两位奴仆的名字仍记载在册。”


    大庆人口繁多,流动密集,户部司为了更加妥善管理户籍,要求每家每户都在户贴上登记家宅人数,下到小门小户,上到世家贵族。


    且大户人家要求就更多,连同府中每一位奴仆的信息皆要详细登记,包括籍贯何处、原名为何,买时花了多少银子,奴籍期限又续到哪年哪月。


    姜时愿问道:“那两名下人分别是谁?”


    蒋县丞:“一位是沈老夫人买来的女婢子,还有一位是沈煜大人的贴身侍卫。”


    “三位大人请过目。”


    蒋县丞将手中的蓝封册子递了过去。


    顾辞仔细翻阅。


    沈老夫人买来的女婢子名为蓝禾,洛州本土人氏,因为家境贫寒,常年揭不开锅,所以无奈之下将年仅六岁的蓝禾卖给沈府,常伴在沈老夫人身边。


    虽是下人,但沈老夫人待她极好,视为己出。蓝禾六岁入的沈府,在沈府住了二十载,如今算来年龄应道三十有四。


    “另一侍卫呢?”姜时愿问道:“为何没有看见他的信息?”


    “本来应当是有的。”蒋县丞面露难色,接过册子翻至最后一页,指着被撕毁的书页缝隙说道:“就是不知道被谁给撕了。”


    “撕了?”姜时愿微微蹙眉。


    “是的。”


    “意思是没有任何线索?”


    蒋县丞:“下官查到那名侍卫是圣德二十六年进入沈府的。”


    “圣德二十六年,岂不就是沈府遭遇灭门惨案的那年?”


    “是的,关于他们二人的线索,下官会继续追查,还请顾大人放心。”


    眼看蒋县丞再不能吐出什么线索,顾辞示意退下。


    天色已亮,霞光铺满沈府,将它遭受到的斑驳照得一清二楚。


    倒下的庭柱上刀影凌乱,顾辞踩在乌黑的废墟之下,摸着被剑砍过的痕迹,模拟着力道和招式,并喊着姜时愿来看,“姜司使,看来真的应了我们先前说的猜测,杀害沈府的人绝对是四绝之一。”


    “为什么这么说?”姜时愿道。


    “一根云庭柱重千斤,若杀手没有排山倒海之能,怎么能直接斩断?”


    顾辞捻了捻指尖的灰尘,接着说道:“且凶手擅长用剑,剑法登峰造极、举世无双。”


    “姜司使觉得,是魑魅魍魉中的谁杀了沈府百人?”


    “我只见过魉,但魉以针线为杀人利器,应当可以排除。”


    姜时愿又根据魉说过的话回忆道:“听闻魅为女子,应该不会有这么的力气,所以魑和魍二者的嫌疑最大。”


    “二者间姜司使更怀疑谁?”


    “我不知道。”


    “但说无妨。”


    “听闻魍一心追求寻仙问道,已经淡出人世许久,在我心中嫌疑不及另一人”


    “魑,四绝之首。”姜时愿话音肯定。


    话落,姜时愿耳畔犹如响起魉如鬼魅般的话音,想起他仰面发出一声长叹,“魑啊,才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人。”


    姜时愿:“顾处,魉说过,魑才是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人。”


    顾辞捻着手中的砂砾,缄默不语。


    轻喃着‘魑’啊,又


    忽然灵光一闪而过,想起洪泰和顾衡二人身后的剑伤,转而蹲下身子,再次辨认庭柱上的刀影。


    触摸着冰冷的榆木,顾辞的指尖微微发颤。


    绝不会错的,他研究过每个习武之人都会有着不同的执剑习惯,细究之下都会有细微的差别。而洪泰二人身上的伤痕和此时此地在庭柱上留下的刀影,无论走势、切口、还有力道均是一模一样的!


    顾辞双眸圆瞪,怀疑和震惊的目光此时全部移交至沈浔身上,喃喃道:“果真是你”


    在沈府从黑夜耗到白日,还埋葬了上百具尸首。姜时愿早已精疲力竭,甚至肚子不争气地叫了几声。蒋县丞耳朵尖得很,立马提议在洛州最好的揽月楼做东宴请三位大人,夸着揽月楼的蜜糕美味,甚至连圣人尝了都赞不绝口。


    姜时愿拒绝了蒋县丞的好意,转头却单独带着沈浔来到揽月楼。


    “二位?里面请,楼上雅座。”


    “姑娘看想要点什么?”


    在小厮热络的推荐下,姜时愿点了椰汁糕、雪花酥、奶皮酥、闻喜者饼、茯苓糕等等,皆是糯香或酥口的甜点。


    就连小厮传菜时都恨不得多嗅了几下这奶香、酥甜的糕点。


    姜时愿将筷子搁在沈浔面前的碟碗上,又将各色的糕点往他面前挪了挪:“你尝尝,合不合你口味,你若不喜欢,我们再换一家店。”


    她向来不怎么喜欢甜腻,更不喜欢大清早就吃味重的糕点。


    这么做,都是为了哄沈浔高兴,自从沈浔迈进沈府之时,就一直神色不朗,深藏心思。


    姜时愿也或多或少能理解他的心情,虽然失去记忆,可是见到有血缘相连的至亲被如此残忍的虐杀,是谁心里都不好受。


    沈浔唇角微勾,可笑意不搭眼底:“我没事,阿愿不用再费心了。”


    “这怎么可以你是我的”这些日子在独孤忆柳和盛怀安面前唤沈浔夫君太过顺嘴,姜时愿差点一时没控制住,就将那两字脱口而出。


    她微叹着气,极为认真地握住沈浔的手:“我担心你。阿浔你放心,沈府百人绝对不会这么不明白地死了,我一定会帮他们报仇雪恨。”


    “如果我说其实我并没有为他们而伤怀呢?”


    “什么意思,我不懂。”


    沈浔转而将手覆在姜时愿的手上,攥着她的手腕,指腹摩挲着她如雪般的皮肤,话中听不出情绪:“阿愿,我可能生病了。”


    “病?你哪里不舒服?”姜时愿担心极了。


    沈浔转而领着她的素手,抚上他的心口,感受着慰贴的衣料下湃动的笃笃心跳,甚至在她的触碰后,跳得更快。


    沈浔垂下眼眸,从不依赖药石之人破天荒地开始寻医,求着她的救赎,“这里。”


    沈浔想:


    因为他不敬神佛,又罪孽深重。所以,受到了惩罚。


    让他在最糟糕的时候,生了心病。


    第59章


    沈浔觉得自己病了。


    却又不知道自己是因何而病,亦不知道自己染上的是什么怪病。


    若要硬说,他觉得是自己的心不干净。


    除了恩与忠之外,还催生出了犹如疫病一般的杂念。在它萌芽之后,不可控制地散播、蔓延。更可怕的是,他甚至开始心甘情愿被这病态操控。


    身不由己,却又无可奈何。


    除身份暴露外,沈浔开始有了一件更为害怕的事。


    就是这种前所未有的杂念。


    因为未知,所以恐惧。


    因为不知道,所以他希望阿愿能帮他查清病症。


    姜时愿感觉到他澎湃的心跳,掌心愈发被男子炙热的体温熨帖,也开始微微发热。


    无论怎么看,沈浔都不像是生病的样子


    她抬头看向沈浔,他的眸色真挚、纯粹,犹如被冷泉浸泡过的琥珀,是她从未见过的华彩。


    她想,沈浔是真的很难受,所以才会向她求助。


    沉默了片刻,姜时愿缩回了手。


    沈浔目光微沉,就这么痴痴地看着她,嗓音低下来:“阿愿”。


    不知为何,他现在逐渐变得敏感、多疑,阿愿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动作,就会令他他不禁开始想到,他是不是被嫌弃了,或者阿愿是不是想要舍弃他了。


    而姜时愿没有沈浔心思多,更不懂他冷峻皮囊之下七弯八绕的想法。


    她贴近沈浔,看清他的眼眸藏在鼻梁的阴翳下,表情似乎恹恹的。趁他失神之时,将有些发红的耳朵贴在他的胸膛上。


    比手的触感更为清楚的,是听他的心跳声。这也是最好辨别心疾的办法。


    沈浔动作一怔,讶然的话音哽在喉咙里。


    他没想到阿愿能贴得这么近,近得都能闻到她身上特有的药草香。


    他本不喜欢药味,总觉得这味和苦涩挂钩。可唯有阿愿身上的味道才能如此清淡、雅致,闻起来回味甘醇的。他起初只是不反感、不抵触,可今日再一细闻,仿佛什么都失控了。


    沈浔沉迷在她的气味之中,喜欢她的味道溢满他的鼻腔。


    垂眸,能看见她的烟发,也能看见她贴着自己的胸口,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仿佛与他融为一体,软睫翊动,破碎而又美好。


    倏然,沈浔又生出怯懦,承受不了住阿愿亲密的接触。他攥紧了垂在身侧的衣袍,慌乱、极为小心地将身子向后撤退。


    “别动!”


    即便他再小心,还是被全神贯注的医者发现端疑,还难逃一声批评。


    姜时愿不为所动,仔细辨别着沈浔那异于常人的心跳声。


    他现在的心率极快,甚至毫无节奏,散乱成一团,和以前她探过的沉稳缓慢的脉搏截然不同。


    看来沈浔确实病了。


    心症,向来最为棘手,也最难医治。


    姜时愿黛眉微蹙,极为纠结。


    “哐当”一声,玉瓷砸落在地板上的碎裂声,掀帘传菜的小厮目瞪口呆。


    男子身子半仰半瘫,极为痛苦,眼尾连同弯曲用力的指尖亦是红的。他像是承受了极大的痛苦,喉结上下轻滚,不知如何努力压抑才将那些不敢宣泄出口的情感又囫囵地咽回去。


    往下一扫,这才明了。


    怀中女子紧贴着他的胸腹,慢慢扬起头颅,红唇微张:“很难受吗,阿浔?”


    小厮心念,这孤男寡女大白日的,这是在干什么,简直有伤风化!


    隐。词。艳。语,让小厮都羞得捂住眼,叫道:“二位客官,青天白日的,还不到晚上呢,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咱们这里可是正经的饭馆,不是污糟的酒楼!”


    偶被撞破,姜时愿倏地红了整张脸,红如柿子,连忙避开。而沈浔亦是跟着红了耳廓,侧过脸,平息着莫名的情愫。


    阴云层层,夜间又飘大雪。


    姜时愿立在窗边,窗棂大敞,发带飘飘不定,看着欲又要下榻的沈浔,厉声制止:“心疾不是小病必须卧床修养,这几日你就安心呆着,不准下榻一步。”


    沈浔的手伤还没好全,如今又生心病,她是说什么都不敢再让沈浔出门。可眼下她还有沈府的案件要查,但又不放心将沈浔一个人留在客栈,只好寻个人来照顾。


    慕朝被骨哨唤来的时候本是开心的,一听是小姐让自己照顾沈浔,脸瞬间就垮下来。


    “小姐,这怎么可以?”慕朝抗议道。


    哪有替人照顾情敌的说法?


    沈浔即威胁利用他,又占着姜时愿,早就恨得慕朝心里牙痒痒的。所以,他心里巴不得沈浔早点死。


    还让他照顾沈浔?他不起杀心就不错了。


    “不成。”慕朝干脆地拒绝。


    “我在洛州没有相熟的人了,只有你能帮我,只需几日就好。”


    姜时愿目光盈盈,看得慕朝道心不稳,所以他选择闭眼不看,“那也不成!小姐让我干别的都行,唯独照顾沈浔这件事情没得商量。”


    “求你了。”姜时愿甚至为了沈浔低声下气,听起声音柔柔的。


    慕朝左右为难:“纵使


    我同意,沈浔也不会同意啊!”


    “沈某同意。”


    忽然,撑开一扇支摘窗,沈浔话音不轻不淡地传到慕朝的耳朵中。


    慕朝头皮俱是一麻,看着倚在窗棂瞧他的沈浔,眸色晦暗难辨,唇角的弧度似笑非笑,他就猜出沈浔绝对没安好心。


    果不其然,这个沈浔天生好似就是和自己对着干的。


    小姐再三嘱咐自己,一定要看着沈浔卧床休息,结果他就按小姐开的方子去煎个药的工夫,榻上的人影就这么水灵灵地没了。


    慕朝捏着那张药方,恨不得将药方化为沈浔,碎尸万段。


    可就算纵使再恨,万一找不到沈浔,也不好跟小姐交代。


    好在他的轻功向来不错,眼力更是不错,一跃便至百层琼楼之上,看见一位青衣在众位女子簇拥之下走入望江楼,若他没记错,沈浔今日穿的正是青衣。


    望江楼?


    慕朝微微沉思,这不是全洛州最知名的娼馆吗?!


    这个沈浔趁小姐不在来此地寻欢,真是人渣!


    他越想越气,不知不觉走到望江楼前,险些就被在楼外揽客的三两歌姬拉进去,好在连声说自己没钱,赶忙退了出去。


    慕朝蹲守在一旁的馄饨铺,目不斜视地盯着望江楼的动向,计划着等着沈浔出来,捉个现行。


    望江楼内人声嘈杂,看客们群聚在台前高举酒盏,在此起彼伏的叫声之下,舞女的身姿愈发曼妙,身上轻薄的料子也一件一件在乐声中褪下。


    沈浔不甚在意,在老鸨的指引上,快速上楼,丢了一锭银子给她:“我不希望有人打扰。”


    “懂懂懂。”老鸨端来合情的酒,领了打赏就识趣地退了出去。


    “公子,你总算来了,还以为你不会再见奴家了。”


    榻上之人衣衫轻薄,手撑在案上,甚至半露出里面那件靛青色的抱腹。


    柳烟脱了外衫,绕至沈浔的身后,细长的指甲滑过他的腰身,而后那只秀美的手慢慢移上他的双肩,欲松下他领口的盘扣,却被他抬手按住,力道大得可怖,偏他的声音温柔似水,“不急。”


    没想他还是个细水长流的,柳烟明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安生下来,下巴搁在沈浔的肩头:“奴家替你办了这么多的事情,你要怎么答谢奴家?”


    沈浔撑首假寐,阖上双眸。


    “公子,莫不是不想认账?”


    “不是你让奴家将桃子粉洒在独孤煜的衣衫上的嘛。”


    独孤遐一直是柳烟的常客,三天前的夜里,柳烟强忍着恶心和独孤遐一番翻云覆雨之后,按着沈浔的吩咐将桃子上刮来的绒毛悄悄洒在他的衣衫上。


    她不知道沈浔为何要她这么做,直至前日听到独孤夫人病变,似染上疫症的消息,才恍然大悟,桃毛竟然是给独孤夫人准备的。


    因为她曾记得独孤遐提过一嘴,独孤夫人唯独对桃毛过敏,就连碰到、闻到都不行的,一旦接触全身红疹、咳嗽不止,犹如犯了哮症。


    偏哮症和疫症二者发病表现极为相似。


    而且,此时洛州疫症肆虐,极为严重,所以大夫们才误以为独孤夫人也是染了疫症。其实不然,只是桃毛过敏。


    只是这么私密的事情,沈浔是如何得知的?


    “可惜了,公子给的剂量极其微小,不会置人于死地,静养几日便好。”


    柳烟猜疑道,“还是说,公子根本没有想让独孤夫人死?”


    沈浔看着她弯了弯嘴角,可笑意不达眼底。


    柳烟清亮的眼瞳倒映着他清俊的面容,指尖缠绕着他的绶带一点点拉开,可这男人生来薄情的很,面对她的挑逗,始终只是静静地凝视,不主动亦不拒绝。


    柳烟双眸含春:“公子,求你圆了我的念想。”


    她帮他做事,他圆她一夜之梦,是个不错的交易。


    “不急,今夜还很长。”


    又是这不紧不慢的一声,偏沈浔说出来,清越动听。


    柳烟红着脸,点了点头。


    忽然,沈浔发问:“你认识白梓玥吗?”


    柳烟面色一怔,停了动作,狐媚的眼睛一弯:“沈公子问这个人干嘛?”


    “你不可能不认识,她曾是望江楼红极一时的花魁,也是沈煜曾不顾家族反对也要娶进门的女子。”


    “领我去她曾住过的厢房看看。”沈浔像是下了命令,不容拒绝。


    “现在?”柳烟诧然。


    沈浔不顾她半露的春色,递来一件狐氅,语气凉凉:“走吧。”


    “公子好生无趣。”柳烟瞥了一眼,闷闷不乐道,“你喝了这杯暖情的酒,我就依你。”


    她也学聪明了,多少猜到了沈浔一拖再拖、目的不纯,所以提出条件。到时候,药效一起来,纵他不依,也只能求她帮忙。


    柳烟晃着手中的酒,媚眼如丝。


    沈浔毫不犹豫,接过饮下,催促道:“走吧,莫要耽误时间。”


    幽暗的灯舌在灯笼中乱晃着,破败的小屋遍结蛛丝,凄厉的风声划过戳了几个洞的门窗,发出呜呜惨叫,眼前的一切都令人心里发慌。


    柳烟扇了扇眼前乱飘的飞虫,又连连咳嗽了几声,捏着帕子对欲走欲远的沈浔说道:“公子,我们快走吧,这地方诡异得很,说不准还容易招惹上脏东西,毕竟二十年前白梓玥就死在这里的。”


    “白梓玥怎么死的?”


    “生下孩子三月后,上吊自缢。”


    “她就是在这个屋子中生下的孩子?”


    沈浔环顾一眼,这屋子四处漏风、桌椅不齐、阴暗湿冷,怎么来说,也不算是个利于生产的地方。


    “对,我当时年纪尚小,也只是听说,妈妈当时不白梓玥她肚子中孩子的父亲是沈煜大人,只当做她揽客的时候不慎怀上了客人的野种。”


    柳烟话中的妈妈,指的是揽月楼的老鸨。


    她接着说道:“公子也知道青楼这种地方,女子一旦怀孕,就失去了价值,所以,妈妈就将她关在后院,自生自灭。”


    沈浔走至摇篮,拿起软枕上一只拨浪鼓和一截红线,若有所思:“你当时几岁?”


    “五六岁吧。”柳烟回忆道。


    “白梓玥当时生产的时候有请稳婆吗?”


    “没有。”


    “你可有见过白梓玥生下的孩子嘛?”


    柳烟皱着眉头,摇摇头。


    顺着沈浔的话,想起来了一段不太好的回忆。


    第60章


    柳烟皱着眉头,想起来了一段不太好的回忆——


    圣德二十四年。


    望江楼的后院每夜传来孩子啼哭的声音,吵得人睡不着觉。


    老鸨更是对这个刚出生的孩子没有一点好脸色,站在门外对白梓玥叫骂着:“别以为你藏着他,我就找不到他,我迟早会找出这个孩子,将他扔出去!”


    “你瞪我干什么?你还敢瞪我?”


    “你整天绕这个红针线干什么?你别以为你刚出月子,我就拿你没办法。”


    “明天就派你出去接客!”


    “我不,我不会再任你摆布,我也不会再接客了。”


    “他一定来娶我,他也一定会接纳这个孩子。”


    白梓玥刚壮着胆子反抗一声,紧接着一声清亮的掴耳声响起,吓得凑热闹的娼妓们都悻悻地关了门窗,可依然隔绝不了深夜里传来的哀嚎和一起一落的鞭笞声。


    大概是在白梓玥产后一月,当时年仅五岁的柳烟好奇极了听其他姐姐说说刚出生的小孩,哪里都是粉粉的,还超级软。因此,她急想见见降生在望江楼的新生命。


    柳烟嘴里含着一块糖,来到望江楼的后院之中。


    也正是白梓玥被关的地方。


    柳烟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一个瘦得不成人形、面色惨白的女子。


    若不是她的底子好,五官轮廓依然在,不然她都快认不出这曾风光一时的花魁。


    明明初见她时,水灵秀气,语笑嫣然,怎么生了一个孩子之后仿佛被抽尽了所有精神气,到处干瘪。


    白梓月活脱脱就像个女鬼。


    柳烟被


    她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惴惴不安地问道:“姐姐,我能看看你生下的孩子吗?”


    白梓玥堵在门口,“他睡了。”


    可偏偏不巧,屋内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声。


    柳烟吞了吞口水,白梓玥连忙跑回屋中,抱着孩子,襁褓将他遮得严严实实:“不哭了,不哭了,爹爹一定要你的,也一定会来接你回府。”


    后来柳烟撞着胆子想看看,立马被白梓玥警觉到,将她推倒在地,大呵“不许看他”,疼得柳烟哇哇大哭。


    因为这次不愉快的经历,柳烟再也不来了。


    再次见到白梓玥,是两个月后,她如疯了一般找到老鸨大吼大叫:“是不是你偷走了我的孩子?快把他还给我,求你把他还给我。”


    “你莫不是得了癔症!”老鸨怒不可遏,对白梓玥又踢又踹,“你整日将你的孩子藏得严严实实的,有谁见过那孩子?我怎么偷走他?”


    “你还我,你把他还我!”白梓玥匍匐在地上,扯着老鸨的衣角苦苦哀求。


    “疯子!还生了个不知名的野杂种!”老鸨啐了一口。


    到最后,白梓玥都没找到她的孩子。


    绝望之后,她上吊自缢。


    沈浔听柳烟的描述,白梓玥对孩子的保护欲几近偏执,不让任何人接触她的孩子,甚至还一再强调‘爹爹一定会要你的’。


    好似,白梓玥的内心在恐慌什么。


    她到底在害怕什么?


    这件事情的根源应在襁褓中的幼子,亦是真正的‘沈浔’上。


    “白梓玥死后一个月,她心念之人终于来接她了,只可惜她已不在人世。”


    “而妈妈也才知道白梓玥要等的男子竟然是沈煜御史,当时肠子都快悔青了。怕沈御史怪罪,就隐瞒了孩子的事情。”柳烟回忆往事,语气也软了三分。


    柳烟:“不过也正是因为此事,那孩子才没被领回沈府去,逃过一劫。不过我也听说,白梓玥的孩子最近好似被典狱寻到了。”


    柳烟兴高采烈地讲述着,而沈浔一直面色淡淡,仔细审视着白梓玥屋中的任何一个角落。


    自从白梓玥逝世后,柳烟愈发肯定世上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无非是皮囊好点和皮囊差点的区别罢了。


    自是像眼前公子这玉质金相的,还是少见。


    柳烟动了色。念,也牺牲了色。相,可这位公子实在是不为所动。


    不过她也渐渐习惯了他的冰山面,蹭在他的怀里,既然眼前的公子是座冰山,那就由她融化好了。


    “公子啊,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们莫再耽误及时了。”


    柳烟扬起她娇嫩的脸颊,有意无意领着他的手滑至丰满之物,这是她身上最为傲人的地方,至今还没有哪个男人能抵住玉兔的诱惑。


    一切本来应该都很顺利,结果他忽然出了声:“什么时辰了?”


    “亥时。”柳烟答道。


    亥时,沈浔算着时辰,阿愿应当从公廨快回来了。


    旋即沈浔提步就走,干脆利落,柳烟连忙挽着他的手臂,问道:“怎么了?公子怎么这么着急走啊?”


    沈浔斜睨一眼触及他手臂的软物,似乎极为厌弃,一刻不缓地移开视线。


    那眼神犹如审阅一个杂碎,又轻又淡,透着作呕。


    柳烟被他的眼神伤到了,怔怔地松开了手,开始怀疑暖情酒的效力:“不应该啊算着时辰应该到了你不该还一点反应也没有,莫不是你根本没咽下去?”


    不可能啊。


    柳烟又极快地否定自己,她分明清清楚楚看到沈浔咽了下去。


    “一杯酒而已,不足以让我对你起。念。”


    清冷的话音破碎了她所有的幻想。


    “不可能”


    柳烟她不信在喝了暖情酒的情况下,还有人能对她坐怀不乱?


    这是对她极大的羞辱。


    愤怒和急于证明的心理下,一层层轻薄的料子从柳烟身上褪下,直至身上再无半点寸。缕,她坦诚着春。色和曼妙的曲线。


    “我不信你双眼空空,有本事你看着我?”


    沈浔看着她,表情没有丝毫改变,须臾之后,念起阿愿,提步离去。


    另一头,慕朝终于将沈浔去望江楼寻欢的事一通添油加醋告诉了姗姗来迟的姜时愿。


    “小姐,真的,你真的要信我,沈浔他真的去了娼馆。我在望江楼前左等右等也等不到,这才来客栈找你。”


    “不可能吧。”


    姜时愿尚有些自己的判断,毕竟她不曾感觉到沈浔对任何女人有着那方面的欲望。


    “你是不信我?”慕朝忽然生了气,“小姐你难道现在就只信沈浔一个人吗,连我也不信?”


    姜时愿矢口否认,连忙坐下安抚慕朝,拍了拍他的肩:“没有不信你,我只是想你会不会认错人了?”


    “不会错的,那一袭青衫衣服就是他出门换的那件。”


    “不信,你随我去看看,看看沈浔在不在屋内?不过,他现在应该还沉沦在温柔乡里,来不及赶回来。”


    毕竟,慕朝可是左等右等,没有在望江楼外等到沈浔再度现身,所以他现在铁定还在留恋美色。


    可等到慕朝推开门,在房间里看见沈浔的一刻,彻底傻眼了。沈浔不仅在屋内,甚至还在悠哉地看书,翻动着书页,抬起如晨出水雾般平静的双眸。


    慕朝皱了眉头,“你这么快的嘛?”


    话一出口,在场无论谁都觉得此话有些诡异。


    就连姜时愿都轻咳了几声,掩饰尴尬。


    常年行医的她,也多多少少懂些男疾的症状,如果是真的,这确实有点问题。


    而且沈浔不太像所以,只可能是假的。


    沈浔凤眸微挑,“我不懂你的意思。”


    慕朝:“别装了,我当时抓完药后返回房内之时,屋子里根本没人,而你趁我疏忽之时溜去了望江楼寻欢。”


    “慎言,慕公子,沈某只是去了后山净浴。”


    “胡说!我分明看你出现在了望江楼前。”


    “也许是你不小心看错了。”姜时愿安抚道。


    “不对,绝对不可能,他今日穿的是竹青游磷罗衣,我看得真真切切的,不信小姐你看。”


    “你”倏然,慕朝后半句话哽咽在喉咙里,目光讶然地盯着沈浔眼下身上穿的枣红双面绣藤纹大袖衫,“你”


    沈浔抖了抖他的衣襟,深意不言而喻。


    场面沦为沉寂。


    最后还是由姜时愿一拍双掌,缓解尴尬,“饿了吧,要不先用膳吧。”


    然而转移话锋这个战术并没能有效缓和局势,这份三人间独有的沉默一直蔓延至八仙桌上。


    慕朝一直恶狠狠地盯着沈浔,一双筷子直接戳入鱼腹之中,沈浔却不以为然地夹起鱼肉。


    他们二人之间的明争暗斗,看得姜时愿视线来回游离在沈浔和慕朝之间,暗暗喝水。她念到慕朝远来是客,又答应帮她照看沈浔,十分感激:“谢谢你,慕朝。”


    “小姐不必谢我,我恨不能帮你撕去沈浔公子那张虚伪的面容。可惜,他伪装的太好。”慕朝丝毫没有动筷的意思,依然恶狠狠地看着沈浔。


    沈浔话音淡淡:“这方面,慕公子是名副其实的行家,举世无双,不然就愧对了千人面之名。”


    慕朝一摔筷子,叫嚣着:“姓沈的,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沈浔不动声色,仰面看着慕朝,正欲开口。


    此时——


    在桌面下,阿愿忽然悄悄扯了沈浔的衣袖,示意禁声。


    她现在觉得沈浔此人虽性子冷淡,不太喜言,但一旦出口,直击要害,活活能把人气到内伤。前有顾辞,后有慕朝,都争不过他的一张嘴。


    所以她才悄悄出手,希望沈浔能放慕朝一马。她知道的,沈浔一向只听她的话。


    慕朝不知桌下的暗流汹涌,继续叫嚣道:“说啊!”


    听着他的话语高昂,姜时愿更是攥紧沈浔的衣角。


    慕朝怒视下的一张清俊面容,惬意一笑,弄得他有些摸不着头脑,火气更大了:“你笑什么?”


    “慕朝,我不是记得你最喜欢喝


    鱼汤的吗?我帮你盛一碗。“姜时愿巧妙地站出来,转移话题:“我鲜少下厨,你也正好尝尝我的手艺。”


    “鱼汤?小姐还记得我的喜好,我记得我没有点这道菜啊难不成”


    慕朝思及此,眼神明亮如星,“这是小姐亲自为我做的?”


    姜时愿低着头。她不善骗人,这鱼汤本是她专门为沈浔,滋补身体。可慕朝眼下如此兴致高昂的样子,她实在不忍泼一盆冷水,呐呐地点了点头,“你喜欢就好。”


    慕朝在姜时愿这找回来了极大的面子,得意地向沈浔挑着眉眼,意在炫耀这条鱼小姐亲自为他做的,这碗汤也是小姐亲自为他盛的。


    激将果然起了作用,只见沈浔目光微沉,敛起笑意。


    而后,慕朝挠着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羞着脸,蹭着碗过去:“麻烦小姐了。”


    “不麻烦,我该做的。”,姜时愿桌下的手也自然而然松开沈浔的衣角。


    慕朝满怀期待地等着小姐帮他舀汤,而姜时愿在站起的一瞬又迅速坐下,而后迟迟不动,仿佛被黏在了椅凳上一般。


    “小姐,怎么了?”慕朝静静地等着。


    “没什么”说着没事,姜时愿的头愈发低垂,脸也一点点烧红起来。


    在慕朝看不到的木桌下,方才在她起身的一瞬,沈浔倏然握住了她的手腕。


    姜时愿埋在螓首,微微吃惊,但还是执意要起身、更欲挣脱他的手掌。轻声道:“阿浔松开”


    怎料,沈浔的手指不由分说手指插进她的指缝之内,屈指扣住她的素手,压在自己的膝上。


    他的掌心极烫,连同灼烧着她的手也微微发烫,心跳瞬间失了节奏。


    十指交缠,手掌紧密相贴,也是更好地扼住姜时愿接下来的举动。


    她不敢再起身,也不敢只用一只手帮慕朝舀汤。


    而沈浔将桌下的动静掩饰地极好。


    依旧,兀自地夹起一块鱼肉,放在慕朝的碗中:“没事,夫人不愿,还有沈某能帮忙代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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