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六月初三日,左副都御史宋清远之子——宋小公子,宋子墨与沈家小姐喜结联姻,两姓缔结。李府娶亲声势浩大。听闻街坊趣谈,这场喜宴陈金银定五万,馔筳百席。


    海晏河清的盛世之下,汴京城中不少百姓赶趟来凑了热闹,瞧着那些衣着鲜亮的膏腴子弟、簪缨世胄踏破门楣。


    姜时愿也领着三七来到宋府前,隐在围观的人流之中,听着喜宴炮声雷雷,喜庆非凡。


    这排场阵仗就连是从宫中出来的三七也不由得感慨一声:“宋老爷左右不过是个副都御史,竟能使得这么多高官亲自赴宴,姐姐瞧,就连一向喜清净不愿结交权贵的傅提督都来了,当真给了宋老爷好大的面子。”


    姜时愿看着宋府门口络绎不绝的贵客,道:“因为宋清远背靠监察院,虽如今典狱当道,监察院权势没落,不如往日鼎盛,但仍是大庆三司之一,权利依在。”


    “监察院专事官吏考察、举劾,专纠察官员的违法失礼之处。”说罢,笑着望向三七,打趣道:“你若在朝当官,难道不怕一个时时刻刻会在背后揪你小辫之人?不提前示点好处,日后朝上难相见。”


    三七心起寒颤:“听着就可怖,最怕这种只会刷阴招的小人了。”


    “姐姐,所以你此次特意来是查什么案子呀?”


    “偷腥?凶杀案?贪脏案?”


    “总不能是宋老爷通敌叛国吧?这可是要株连九族的。”


    三七小声与姜时愿交耳,出口的猜测一个比一个离谱,听得姜时愿频频垂首摇头。


    这具体宋府之中藏了什么玄机,姜时愿也不甚清楚,但肯定是有事发生,故被典狱察觉住了端疑,上递至谢循眼下。


    苏言分析得没错,能让魏国公亲自审阅的,加之调动一处及二处亲自出马,绝非小案。


    可具体一处及二处掌握了什么线索,这她就不得而知了。先不说一处二处口风严谨,她探不到任何消息,且她此次前来宋府还不能教他们察觉,否者越权查案、越级办案的两项罪名加身,不只她自身难保,还会波及四处。


    思及此,她眼下只能秘密查案。


    想探清宋府玄机,必须得先寻一个突破口,从他人的嘴里打探情报终归是最快的,故而她带上了三七,三七精通人世,对此颇为了解,她问:“我不能打草惊蛇令宋老爷警觉,三七,除了宋府中的仆人侍女。你可识得有哪些相熟的人是不常在府中侍奉,但又能极为了解宋府的?”


    这话就问道三七的点上了,她让姜时愿先去茶楼候着,而她则是四处打探,寻了宋府常请的梳头婆子,许了她些好处,而后带她去见了姜时愿。


    梳头婆子坐在矮凳之上,看着姜时愿,问道:“这位姑娘,想听什么?”


    三七笑着给梳头婆子倒茶,婆子连声道谢,又听三七开口问道:“我家姐姐想了解宋府,您就专挑我们不知道的讲,比如最近宋府可有异动、风波?”


    梳头婆子饮了口茶,问道:“此话怎讲,倒让老身不知如何开口,姑娘是想听哪方面的秘闻呢?男欢女爱?深院秘闻?”


    话音甫落,听到姜时愿声音温婉,“婆子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说得越多,赏赐越多。”


    三七也跟着话音,一掀开几上的红布,梳头婆子看着木头上银光闪闪的钱两,双眸放光,嘻嘻一笑:“其实宋府倒真的没啥可讲的,那宋老爷子为官数载很是清廉,对下人也是极好的。也极为专情,除了娶菘夫人一房,再无纳妾。所以膝下只有宋公子宋子墨这一个儿子,老来得子,也极为宠爱。”


    讲到宋公子,梳头婆子寻思了一阵,“宋老爷确实无可讲的,但是其子宋子墨,就是今日娶亲的这位,最近倒传出有些风言风语。”


    “婆子请说。”


    “老身偶有听到宋府下人私语,说是沈家小姐对宋公子年少情深,心许已久。但宋公子却一直瞧不上沈家小姐,嫌她粗鄙,暗里呲她腰粗、脸圆,又说沈小姐长得不像好生养的样子。前两年李老爷想给两人说和说和。宋公子直接撂下狠话,说娶谁也不会娶沈家小姐。”


    帘姜时愿微微蹙眉,开口说道:“按婆子话说之前宋子墨百般瞧不上沈家小姐,如今却百金为聘,娶沈小姐为正妻,这听着倒有些不似一个人了。”


    “听闻是宋小公子游学回来后,忽然转了性子,敛起玩性,着急成家。遂李老爷于上月请媒人说和,这不今日大喜。”李婆子接话道。


    “婚事这般着急?”三七插嘴。


    “也不是这说头,宋小公子着急娶,沈家小姐急着嫁。这不,一拍即合,皆大欢喜。”


    “谁说不是呢,但是个男子,就再正常不过了。”梳头婆子笑道:“姑娘看着是不了解男人,浪子本性,但又最喜啃回头草,原先看不上的,后来也就慢慢瞧顺眼了;还有些瞅着一眼情深的人,暗里心最狠,朝夕之间就娶了旁人为妻,姑娘说是不?”


    梳头婆子没了话,领着银钱,喜滋滋地离开。


    帘后的姜时愿闻言沉吟半晌,软睫微颤,脑中渐渐浮现盛怀安清俊舒朗的笑容,忆着他曾许下的此生不离阿愿的重誓。


    她不禁捏着薄软的书册,书页在隐匿不露的情绪下一点点被揉皱,轻发出如咯咯般清越的声响,直到三七轻轻问道“时愿姐姐,你咋了?”。


    听着三七的关心,她才终于收敛心中的燥意,轻声道:“没事,顺着婆子的话想到了一位故人罢了。”


    天色黄昏,人影被即将落尽的夕阳拉得老长,几近开席的时辰,姜时愿赶在日落之前把喜帖呈递在管事手上,管事过了一眼,拱手相迎,遂吩咐小厮领着姜时愿去了靠近水榭旁的八仙桌上。


    姜时愿刚落座,就有侍女倾倒酒水。


    侍女打扮艳丽,俯身之时,袖间垂荡下的轻薄透透的粉衫半遮着她的视线,朦朦胧胧的,可不妨碍她看清了正堂下首的一道熟稔的身影。


    沈浔未穿司服,换了身月白色的袍子,墨发散下,身姿如松。在最是金光浮跃、人间堪乐的宴席中心,在众人举杯推盏欢喜作乐时,而他形单影只,不入潮流,更显风骨。


    她还看见,沈浔光是静坐下首,独自呷酒,就引得不少贵女眸中潋滟,沾着烟粉的脸上渐渐透出艳极的绯色,其中不乏就有观礼姐姐喜宴的沈家二小姐,沈妙。


    沈妙也是汴京城中难得的美人,精巧的小脸,樱唇琼鼻,出落大方,最主要是尚未婚配,京中多少青衣子弟都想求娶沈二小姐。


    可惜呢,沈二小姐出了名的眼光尖似针,她最在意的并非是男子的家世钱财,而是相貌,并扬言定是要在全汴京城中挑个最帅的青年才俊出来。


    瞧她这么痴痴地看着沈浔,姜时愿猜想多半是沈妙春心萌动,看上了。


    沈妙能这么肆无忌惮地睇着沈浔,暗送秋水,姜时愿可不敢多往前堂觑。


    沈浔不可能无缘无故前来赴宴,而且姜时愿也瞧见了他身旁还跟一位着墨袍竹绿的青年,有些眼熟,曾在临水居打过几次照面,好似也是隶属一处的蓝衣司使,名为赵谦。


    两位一处的人俱出现在宋府,就表明了魏国公已把探查左副都御史的任务交由一处。


    姜时愿想着苏言的话,不敢暴露存在,在开席的敲锣声中,趁着喜宴气氛最浓时,掩入人流之中悄悄往后苑走去。


    她想,或许可以趁全府上下的注意全放在喜宴之上时,偷偷探探李府虚实。


    后苑静谧无人,隔水寥寥,还能隐约听到从前堂传来的喜乐声。


    风亭水榭,流杯曲沼。


    各色各样风格不同的青年才俊从沈妙眼前掠过,不论哪家公子,在她眼中,都不如坐在她对桌的郎君清隽好看。


    眼前的郎君是怎么做到仅穿一件白暇单一的素色,就能紧缠她的目光,教他春心萌动。方见公子,她才知世上还有男子生的比女子还要分外妖治的,但又具有男儿气概。


    沈妙就这么痴痴地看着,目不转睛地瞧着,眼睛都快望干了,可天公老爷硬是没有舍眼成全自己的姻缘,那位清俊的郎君静坐席上,心思半分没落在席上。


    宴上公子仕女乐舞、敬酒、作赋,这般吵闹的动静,都分不开郎君的一丝心神。


    他好似一直在沉思静想。


    倏然沈妙觑见郎君抽神抬首,也不知是什么动了他的心神,她顺着郎君的视线望去,后苑中灯影幢幢,有风拂过,竹影婆娑。


    她想,这诚然不变的院落布景也没啥可瞧的,毫无美感,还不如她沈邸的芙蕖池。


    沈妙终是等不及了,机会千载难逢,错过即无。


    她只好求着与那郎君一同前来赴宴来的赵谦公子,赵谦听着女子红着脸的哀求,他亦跟着红了脖子,不忍拒绝。


    赵谦回到宴席之上,盘膝坐在沈浔身边,将手撑在案上,身子稍微靠向沈浔:


    “即便咱用着假身份,在场无人识得,都以为我们是从姑苏远来的读书子弟。可沈司使也好歹得融入喜宴之中吧,莫再独自作乐,显得格格不入。”


    “你有心玩乐,无心办案?”沈浔斜睨着他,眼射寒芒,压迫十足。


    因那一眼的威慑,赵谦心生颤意,忙不迭解释道:


    “这案子铁定是要办的,只不过我方才四处与赴宴的宾客散聊,亦没有搜罗到有用的情报。眼下没有可行的策略,还不如先暂时吃茶饮酒。等着喜宴结束,再请六处之人悄悄轻功跃进,趁着月黑风高,好好搜查下李府。”


    沈浔嗅到赵谦身上的酒气,不动声色将他即将举杯的浊酒换成清茶。


    赵谦下了肚才觉不到,怨道:“沈兄,也太不近人情了。”


    “饮酒误事。”沈浔冷声解释。


    赵谦抿了抿嘴:“可现在无事发生啊。”


    话音刚落,又觑见沈妙略微幽怨的眼神,才想起确有一要事,小声说道:“我做个传话人,对桌的沈小姐望明目张胆地望这瞧了八百回了,对沈兄颇有好感,求我来问问你的意思。我看着沈二小姐模样很是水灵,难得佳人,沈兄莫要错过。”


    赵谦的话音甫落,沈浔便起了身,对桌的沈妙为之一怔,瞧着郎君徐步缓缓朝着自己走来,一双莹润的眼眸低转个不停,面上已腾起红晕,正垂首犹豫着如何婉转开口。然而耳旁生风,男子拂袖而过的瞬间也顺道撩起拂风一阵,她蓦然抬首,沈浔一眼未抬,擦肩而过,朝着庭中主桌李清远的方向走去。


    一颗春心荡然无存,泪珠儿也在眼眶中打转,但沈妙碍着面子迟迟不敢落下。


    沈二小姐怜人的模样,让赵谦心疼。


    他快步追上沈浔,不满地发问:“为人不能这般心狠,怎能这般驳了姑娘的面子?再说,此事传出去也不光彩。”


    沈浔话音淡淡,“我已有家室,你为沈二小姐引线搭桥,这事要落在我夫人眼中又有多光彩?”


    赵谦听他说完,鼻腔长长“嗯?”了一声,没想到心狠之人反而是他,急忙解释道:“沈兄,这事当真误会了,咱们同住一月我可真从来没听说过你有家室,当真是对不住,此事可万万不敢让嫂夫人知道。”


    过了许久,那远走办案的心思终于被牵回来,赵谦问道:“沈兄,我们如今这是要去哪?”


    “道喜。”


    筵席远处有宾客起哄:


    “如今宋小公子也已成婚,宋大人可以准备天伦之乐了,三世同堂指日可待啊。”


    “还早,还早。”宋清远含笑道,一面招呼着宾客,一面吩咐侍女再添酒水。


    “宋小公子和沈家小姐当真才子佳人,甚是般配,羡煞旁人啊。”


    “这大喜的日子,宋大人可不许推诿某手上的酒啊,定要多喝几杯,不醉不归。”


    宋府内房梁挂满朱缎,就连廊下也遍布红绸锦缎,前来簇拥祝贺的贵人围着宋清远不断敬酒,宋清远迎着接踵而至的酒盏,杯杯下肚,身上的酒气袭人,翻涌而上,脖子和面上也逐渐起了红。


    他拿着酒盏循例往另一桌走去,忽然,嗅到一股清冽的冷香,一只颇为书生气的手奉着碧清澄亮的茶水递到他的眼下,来人声音清朗:“沈某也敬宋大人一杯,还请大人赏脸。”


    起初他还以为是酒意上头,思绪不清,直至再定睛一看,看清了汤面上漂浮着几根嫩绿茶叶,幻化出淡淡的水墨意韵,清香沁人心脾。


    是茶。


    此夜宾客都在敬酒,而唯有眼前这位公子敬了茶。


    宋清远微微提了些心神。


    “沈某瞧众人都围着宋大人敬酒,有些浊酒初饮劲道不大,复尔再饮,便会上了酒气,头胀脑混。故而沈某体谅大人,改为敬茶。”


    灯火重影之中,宋清远眼前的青年立在满池芙蕖前,冲他颔首,看不出神情和相貌。


    约莫是那位不常走动的贵族子弟,宋清远携着笑容接下,领下好意,饮下他手中满盏,握着酒盏正欲背身离去,却在擦肩而过时听到青年的声音。


    “吉时将至,怎么还不见宋公子的身影,唯独只见大人出来招揽宾客。沈某倒是想讨新郎官的一杯酒儿喝,沾沾喜气。”


    这话有些古怪,为官多年的宋清远又道不出哪里古怪,他说道:“沈公子莫急,犬子第一次当新郎官,大婚事务琐碎,有些应接不暇,如今还在阁中准备相关事宜。等犬子出来,老夫一定要让他多敬公子三杯。”


    “多谢大人。”


    谈话寥寥,说罢,宋清远赴下一席招揽宾客,而沈浔提步离去,走至廊下,将宋清远饮过的茶盏递给赵谦。


    赵谦不明其意,转着杯盏,杯沿在顶上灯盏的柔光之下跟着划过一道光亮,直至转到一面,看清了盏璧留下的淡淡烟青色的印迹——是宋清远握过杯盏留下的痕迹。


    极淡,不经意留神,看不出来。


    沈浔道:“看出什么吗?”


    赵谦抹了抹残留在璧上的灰尘,抹在指腹上,凑近嗅了嗅:“是烟尘。”


    沈浔轻声说:“准确说是香火燃尽留下的香尘,闻这气味像是延福寺的长供的佛香。”


    “怪哉,之前可从未听说过宋清远还会焚香拜佛。”半晌,赵谦恍然觉察到沈浔的用意,脱口而出:“宋子墨的大喜之日,他不留在府中操持喜宴、陪同家人,反倒跑去郊外的延福寺上香?”


    怪哉,怪哉。


    赵谦挑着眉毛:“顾处想得没错,这宋清远当真是有事藏着,也不知上这柱香是求得心里哪门子安?”


    “其子,宋子墨。”


    沈浔的眸光落在后苑,凉凉出口:“吉时将近宋子墨迟迟未出现,应是有事绊住了。”


    雾卷暮色,后苑寂寂。


    姜时愿在后苑沙沙竹影之中穿梭,不知不觉走到了宋子墨的秋心院前。


    堆砌而成的假山,绕远而成的游廊,院外守着一排侍女及侍从,他们面色焦急,不知为何不安的目光四处张望,嘴里在喃喃什么,听不甚清。


    她心觉有异,隐在矮丛之中。


    在浓郁的夜色之中,只见到有个背影一瘸一拐、身上挂着葫芦瓶的佝偻男子走至秋心院,院内小厮也揣着手,急急地跑来,大声喊道:“白郎中,不得了了,你咋才来!”


    “喜宴在即,偏偏此时,宋公子又发了疯病!”


    第42章


    门外,老者佝偻的身影逆光于簌簌而落的花雨之中。


    一声轻响,葫芦盖子被指腹挑开,往嘴里灌了几口浊酒,又不拘地拿着袖子揩过沾着酒滴的胡须,眯着眼睛,指着秋心院中处处高燃的灯笼,不满道:“已是第二次,我说过我不喜光,既要请我来,就得守我的规矩。”


    小厮倒吸一口凉气,朝着院内呲道:“还不赶紧熄烛!”


    话音甫落,侍女们拿着撑杆挑下游廊上的八角灯笼,从近及远,依次熄灭,陷入黑寂,再无灯火。


    老者的那半暗半明的脸也隐在黑幕之中,姜时愿只听着小厮匆匆领进院的脚步声。


    有些时候不用眼观面相,也能知其人的身份。


    因,她曾与此人有过几面之缘,也深知他不喜天光的规矩。


    怪就怪在白无


    常不呆在鬼市,好生守在他的‘阎罗殿’,竟跑去京中给‘宋公子’治病。


    她知道白无常又被称为‘百晓生’,知晓世间万事,但可不知他还会医人?


    更令她诧异的是世人眼中向来廉洁自律、高风亮节的宋清远也会与鬼市之人有着道不明的交情。


    或者说他走投无路,只能请鬼市之人前来,毕竟有些事情可不能被外人察觉


    一入阁内。


    白无常淡青灰色的眼眸一转,就觑见,两位大力的汉子臂上青筋暴起,鬓边生汗,气喘吁吁,各执着正癫狂发笑的男子肩膀半边,才狠狠地将他压制在床榻之上。


    而那榻上之人发冠半散、衣衫凌乱,被迫半张脸陷在红团锦丝薄被里。


    他双眸血红,不知缘由总是咯咯大笑,笑声尖细刺耳犹如夜间婴儿惨绝的泣声,极为渗人。


    小厮颤着身,躲在白无常身后:“宋公子今晨原是大哭不止,到了午日又说热,派人去冰窖凿了一莲花缸的冰,而后直接浴在冰水之中。黄昏过后,宋公子又开始癫笑,还妄图用刀刃割喉,请了两个壮汉这才按住他。”


    榻上之人看见白无常双眸发光,肩膀一动,猛地翻身起来,好在身后的两个汉子是汴京城中有名的力士,咬着牙、红着脖子,硬是再次使着力气,才压着宋子墨的脖子按了下去。


    宋子墨根本动弹不得,被迫匍匐在榻边喘息,眼中泪犯不止,可又伴着大笑:“白白掌柜,嘻嘻,哈哈哈哈哈”,倏然又语气哭绝如哀求,“救我,好多虫子在我脑袋中爬救我哈哈哈哈我是不是要死了。”


    “暂时还死不了。”白无常倒吸一口凉气,又转头命令小厮,“取观音水来,要新鲜的。”


    小厮闻吞了一口唾沫,揣着手跑进后室,青玉碗里盛满了汤药,腥气甚重。秉着呼吸,小心翼翼递到白无常的手中。


    白无常掐着宋子墨的双腮,扬起下颌,烧滚的汤药就这般灌进他的嘴中。宋子墨不断干呕,口角流涎两道淡淡的红痕。


    小厮见宋子墨神色清明,不复疯癫,欣喜道:“正常了。”


    可偏偏就似要打他的脸般,话音甫落,宋子墨倏尔又开始如狗狂吠,半脸扭曲,神色凶恶,狠狠嘶咬着自己的左臂,生生啃下了一块皮肉,深可见骨。壮士赶紧塞进两块白布。


    白无常见状退了两步,说道:“还有观音水吗,再取一碗来。”


    “白掌柜,宋老爷说最近风声太大了,让咱收敛着点,所以观音水现存不足了,不然今日也不能着急唤你来。快点,婚宴已经开始了,延误久了,定是会被人发现。”


    “胡闹。”白无常皱起白眉,怒道:“再取!观音水是眼下唯一的法子!”


    “是是是,小的这就去。”


    须臾之后,古槐树后探出一双澄亮的眼眸来,姜时愿看见院中有人快步跑了出来,是方才接待白无常之人,他神色匆匆,朝着东堂奔去。


    神色古怪,必定藏妖。


    姜时愿心觉怪异,猜了个大概,定是阁内的宋子墨出了什么要事,才会使贴身服侍的小厮抛下主子跑去院外办事。此事应迫在眉睫,所以小厮才慌张无比。


    她悄悄逶迤在小厮身后,始终心生警惕,与快步鬼祟的小吏保持三尺距离,穿过竹林,曲折在假山园林之中。


    盛夏时节,蝉鸣虫声,月落柳梢头,渡来阴风阵阵。


    灯笼中的焰火,摇曳不定,几近欲灭。


    一堆危石堆成的假山,假山上建有一沧澜亭,是宋府中地势最高之所,听说菘夫人喜欢在时令最热的日头来沧澜亭乘凉,因此亭子四垂着湘帘,沿下望去遍中数百绿竹,织成绿意,遥远见芙蕖潭,荷花正艳。


    赵谦特意寻到此处,手背挑起湘帘,暗窥宋府的一举一动。


    看来密函无错,宋府确藏玄机。


    三日前,一封密函急传至典狱内,小吏跪呈在魏国公眼下,密函启封——


    是潜伏在宋府的眼线临死之前递出消息,他曾窥到一位身份不明的黑袍人和宋清远在深夜密谈。自从那夜之后,宋子墨消失不见,而宋清远浑浑噩噩,让府中之人管住嘴巴一个字都不允许透出去,对外只说公子去游学去了。三日后,宋子墨又狼狈不堪地重返府邸。


    种种行迹,很难不让人怀疑,这宋府深藏玄机,因此魏国公奉命一处彻查此案。


    而领旨查清此案的就是赵谦和初来典狱的沈浔。


    恰巧此时,正巧看到假山夹道中一个疾步快走的身影从赵谦的眼皮底下溜过,他压低声音唤到沈浔来看,指着小厮,对沈浔说道:“来宋府之前,我借用司里的职权去了趟户部司,调阅了李府上下百人的登记在册画卷、户籍详案,并全部熟记了下来。”


    赵谦对自己过目不忘的本事颇为自满,也正是因此才会得到顾辞的赏识,招入一处。


    他眯着眼睛,仔细辨认夹道之人的五官,道:“这位小厮在六岁时就被买入李府,他是宋子墨身边的人。看他神色如此匆忙,果真如沈兄所说,那宋子墨肯是出了什么事。”


    沈浔淡淡道:“今日来赴喜宴的有一位不在受邀之列,是个姓白的郎中。”


    “无贴赴宴,宋府这是要掩人耳目啊。”李谦蹙着眉头。


    “怕是宋公子得了种‘见不得光’的病,急着与沈家小姐成婚,也是为了冲喜,洗去晦气。”


    沈浔继续说道:“吉时已到,宋子墨迟迟未出现,说明他突发恶疾。小厮又请郎中,又跑出秋心院,应是为了取药。”


    仅凭一斑,如窥全貌。沈浔思绪缜密,推测严丝合缝,惊得赵谦错愕不已。


    典狱最重视探案之能,今见沈浔才总算明白为何此人一入典狱,便是朱衣司使,这种天赋才能,真是令他称羡。


    沈浔道:“且接着看吧。”


    “观音水,观音水,观音水。”


    小厮嘴皮子颤抖个不停,无论是第几次取观音水,浑身都会激起一身鸡皮疙瘩。走了半晌,四处盼望,确定四处无人以后,前往深苑,这处院落看着并不起眼,可却重兵把守,滴水不露。


    小厮点头朝侍卫打了招呼,而后侍卫卸下腰间的钥匙,打开层层铁链,两扇石门缓缓移开,接着月波一缕,小厮低头入内。


    须臾之后,他又捧着那一碗求之不易的观音水走了出来,走到芙蕖小池旁狠狠清水净脸后,又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擦了脸,随后丢了帕子,才往秋心院走去。


    观此一幕的赵谦,后脊背犹如被针刺到,他迫使自己平静,不敢确信心中的猜测。


    那一碗名为观音水的汤药,汤面是那样殷红,红得可怖。


    “沈兄,那一碗汤药是什么东西,你可看清了?”


    “沈兄,现在可不是悠哉吃糖的时候。”赵谦急道,“眼下该怎么做?”


    沈浔什么也没说,垂手放在膝上,拧开透亮的糖纸,慢慢地将从喜宴上拿着的桂花酥糖放入口中,甜腻的滋味从舌面迅速蔓延开来,他道:“一碗灵药下去,宋公子应该无恙了,我们须得返回喜宴,莫让人察觉。”


    赵谦点头。


    眼下骑虎难下,赵谦毫无应对之策,只好听计于沈浔。


    倘若是个没有权势的百姓,抓起来审审就行了,但此嫌疑人是左副都御史,牵一发而动全身。


    如果没有掌握确凿证据,就易打草惊蛇,只会让宋府警觉,提前销毁证据。


    —


    等小厮逐渐走得没影了,古怪的嶙峋石下,姜时愿后脚便探身出来,绕过几丛花枝,也跟着来到芙蕖潭。


    姜时愿垂眼扫向湖面,那最后一丝微红的水痕慢慢如轻纱消融不见。


    她微微蹙着眉,还记得那小厮刚取完观音水的模样,明是请了‘观音’,却如淋一场血雨,他的眉眼溅到了零星的红水滴,水滴又淌入他的眼睛,殷红了双眸。他神色恍惚,来到潭前洗脸,又用怀中的帕子擦了脸,又


    在帕子里裹了石头,投入潭中。


    盛夏昼夜温差大,白日热得汗能浸湿衣衫,晚上夜风又如刺脊背。


    芙蕖潭中荷花玉立,随风摇曳,她用指尖触了下,冷如寒冰。


    姜时愿抿着唇,在案上脱下绣鞋,又紧着脱去白绫袜,夜色之下,一身轻薄素白的群衫漫入水中。


    她脚踩入淤泥之中,弯腰在池中摸索,因为那不可抵御的寒冷,她脊背弯起,湿透的衣衫更紧密贴在身上。四周玉莲叶好似被着浸入骨髓的冰冷吞噬,寒气透骨,她的四肢逐渐被这冷意麻痹、不能动弹,就此时,她的指尖终于碰到坚硬的物品。


    她抖着惨白的指尖,颤颤地解开活结,帕子在月下展现全貌。


    是一块绣着杜丹争艳的巾帕,绣者做工精巧、丝线颜色靓丽,应是近日才新绣的。


    她心头一颤,朱唇颤颤。


    她终于了然小厮为何如此慌张,汤药为何是红色,又为何要将这帕子掷入潭中。


    她盯着那帕子绣案上的牡丹,眸光暗淡。


    观音水,这哪是治病救人的圣水?


    他们分明是以女子的血入引,给宋子墨治病!


    这宋子墨究竟得了什么病?


    疑惑如云,线索都藏在重甲驻守的深苑之中。


    眼下唯一的方法,只有以身入局。


    第43章


    月辉倾洒满地,庭院花树摇曳,青檐下的灯笼随风摇曳光彩熠熠,四处高悬的红锻,更是如血般殷红。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吉时已到,良缘夙缔,佳偶天成。宴尔并宾客,祝尔结璃。”,喜宴开幕。


    乐手琴师鼓乐齐鸣,声震四方,宾客也被这乐声气氛供到极点,鼓掌吆喝,共庆喜事。


    在徐徐目光之下,沈家小姐身披霞帔,温婉动人,满心欢喜,足彩红莲,折纤腰以微步缓缓走至她满心爱着的男子身边,而宋子墨一身红袍,出尘逸郎,嘴角挂着一丝微淡的笑意,牵着沈家小姐的皓腕共同踏入铺满红绸的喜堂。


    观礼之人大声喝好,满堂喜庆之中,唯有赵谦一人面色凝重,压低声音对沈浔说道:“这宋子墨可当真看不出有恶疾的样子,他得的到底是哪门子的怪病?”


    他盯着正在三拜高堂的新婚夫妇俩,以肩膀蹭了蹭沈浔,见他没回,再唤了几声沈兄,沈浔依旧没应,他这才分出心神转头看沈浔——


    沈浔的神色极凉,屏息凝神,目光盘延如蛇地游离在每一位来访的宾客上,他似有一些不安,手不自觉地搓紧膝上的锦光缎面。


    直至听到那接连不断的“沈兄,你怎么了?”,沈浔不自觉勒紧的筋骨和肌肉方才随着赵谦的话声被迫松弛下来,膝上锦衣也一点点重新舒展开。


    他凝着酒盏中微微荡漾的水,想着确实另外一人的娇颜。


    在这喜宴之上,少了一个本该出现的人,姜时愿。


    心绪按捺不住隐隐的不确定性,沈浔蓦地起身,离开喜宴。


    赵谦立马小跑跟上,拦住他:“沈兄,你要去哪?你方才到底怎了?不是你说的不能离开喜宴,不能打草惊蛇的吗?”


    “不重要。”沈浔话音简短,语气微凉,“这些都不重要。”


    “你到底在说什么?什么重要?宋府牵扯多条人命,还不重要?”赵谦按住他的肩。


    沈浔冷冷撇开他的五指,方久才道:“谁的生死皆与我无关,也远不及她重要。”


    而另一头。


    姜时愿吹响骨哨,一口气涌入白骨之间,却悄然无声。


    这便是慕朝留给她的骨哨。


    她不知道在芙蕖潭边等了多久,一名阔大飘逸的竹根青长衫的男子悄无声息地走到姜时愿的身旁,他气质温雅,浑身倒下透着清淡书生气。


    他起了玩心,拍了拍她的左边肩膀,却忙不迭地闪到她的右侧,看她转头寻不到自己的模样,脸上又荡着温存的笑意。


    姜时愿听到舒朗的笑意,又转头打量着前面相脸生的男子,“慕朝,你这又是扮作了谁,偷了谁的请帖,混入的宋府?”


    “探花郎,况卿。”慕朝道。


    “难怪,一脸书生相。”姜时愿微叹一口气,语气都带了点教诲之意,“你胆子可真够大的,今年子新中第的探花郎也敢假扮,下次,能不能选些不怎么惹眼的角色?”


    慕朝耸了耸肩,嬉笑道:“姜小姐如今愈发近墨者黑了,以前你可不会说着这种话。”


    “这是小姐第一次主动唤我,我哪敢多耽误,随意在街上劫持了一辆去宋府的马车,劈晕轿中之人。扒了他的衣衫,直到看到请帖后,才发现是轿中之人是况卿。”


    “不过也没事,比他官大的,我都扮过。一个探花郎算什么?”


    忽然前堂爆竹升空,一瞬爆开火花,火树银花,映亮了潭中的盛开的芙莲,以及姜时愿如出水芙蓉般清丽的容颜,她的眼,她的靥,朱唇,黛眉都被沁了一层水色,潋滟不止,就连鬓发旁都挂着滴滴未垂的水珠儿。


    也因浸水的关系,那轻薄的面料紧紧贴在身上,露出最内里那件抹胸的颜色,淡淡雅青色不再掩藏。


    惊艳动人。


    仅一眼,慕朝蓦地红了脸,惹眼的红色也漫到耳根,燥热不堪。


    他喉结轻滚,也意识到失礼,忙不迭地脱下自己的外衫,胡乱揉成一团强塞到姜时愿手中,转过身去,胡言道:“小姐你你怎么浑身上下湿成这样?赶快披上,夜间风凉。”


    须臾之后,他见姜时愿还没穿上,慌慌张张的,“小姐,你怎么还不披上。别这样,怪难为情的”


    难为情?


    姜时愿道,“你不是常年扮采花贼的吗,怎么这么容易就害红了脸?”


    “哪有啥样的香软娇躯,我早就见怪不怪了。天色太暗,你看错了。”慕朝将头瞥到一侧辩解道,反露出他脖颈上的大片羞红。


    姜时愿走到他面前,将衣衫还给了他,道:“穿不了,如果穿了会让人起疑的。”


    “慕朝,你听我说,慕朝”


    姜时愿叫着他的名字,而他侧脸闪过,眼神飘忽,就是不肯听她好好说话,无奈之下,姜时愿踮起脚尖,捧起他的脸,由不得他再避着她。


    “慕朝,我需要你帮个忙,宋府深苑中有一处宅子,有重兵把守,我需要你伪装成宋府之人,将落水的我绑了送进去。”


    说罢,她将今夜在宋府的发现皆告诉了慕朝,“我怀疑那深苑中才藏着别的秘密,仅是看着被绑来的女子,不需要如此多的侍卫轮流上值,应还藏着别的不为人知的秘密,我必须进入里面。”


    闻言,慕朝立即否道,“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我怎么可能把小姐送进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沈浔知道此事吗?他满腹阴谋诡计,肯定还有其他法子。”他想要抽身离开,就看姜小姐闭着眼睛,暗暗咬牙,过了半晌才压低声音回道,“不要去找沈浔,绝不能让他知道我也在宋府,绝对不能。”


    “慕朝,此事耽搁不得,若是失去了今夜的机会,我再入宋府会难上加难。”


    “求你,帮我。”姜时愿仰起头,话音恳切,“我会平安出来的,我保证。”


    慕朝望向她的眼眸,剪水秋眸,感觉他的衣角被她轻轻攥紧,因水渍未干,我见犹怜的神情出现那样一张清冷的脸上。


    他张了张嘴,看着那张脸,却什么也说不出,最后只道:“一炷香的时间,我只给小姐一炷香的时间。”


    不多时,驻守在门外的侍卫头子就觑到刚刚取完观音水的‘小厮’又折返回来,手中还粗鲁地攥着一个裙踞半湿的女子,那女子口中被裹白布,双腕被麻绳束缚,拼了命地想挣脱。


    戏已开始,慕朝悄悄跟姜时愿附耳道:“


    多有得罪,小姐莫怪我。”


    既然要演,给人看的戏就要入木三分,姜时愿颔首点头。


    旋即,她猛地低头在慕朝胳膊上咬了一口,慕朝吃痛放手,姜时愿趁此时机就朝着前堂喜宴的地方狂奔而去,佯装求救。


    可惜未跑几步,慕朝就反应过来,一抽麻绳。姜时愿倏然身体一轻,跌在地上,面色惶恐地盯着步步临近的慕朝,只听他嗓音粗粝:“还跑,你能跑哪去!我也不想办了你,可谁叫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呢。”


    慕朝粗鲁地掐着姜时愿的脖子按在地上,又抬头朝着深苑的侍卫,吼道:“看什么,还不赶紧过来帮忙,拖进去。”


    侍卫听着那声怒音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小跑上前,问道:“这是谁啊?”


    “一个在后厨传菜的小丫头,来送膳食的时候,好巧不巧被她隔着帷幕瞧见了公子正饮观音水。被我发现了后,这小丫头片子还挺能跑的,差点追不上,好在跑到芙蕖潭边被石子绊了一下,落入水中,这才让我抓住了。”


    慕朝边说边将姜时愿交到他们的手中,侍卫缓缓抽出佩刀,话语寒凉,“今日喜宴人多眼杂,避免生事,还是直接灭口吧。”


    慕朝按住他乍露寒芒的佩刀,随后说道:“原本我也是这么想的,但又转念一想,最近多事之秋,你也知道,老爷不让再出风波。观音水难求啊,万一公子再发疯病可咋整,还是留着吧,已备不时之需。”


    听到这话,侍卫笑了一声,“还是你心思缜密,我都没想到这,难怪能长红在宋公子身边。”


    “行,交给我了,我保证看好她。”


    紧接着,姜时愿被黑纱裹住双眼,移交给侍卫,她双眼看不见,只能感觉着被人推入院中,走了一段下坡路,又在途中听到三两女子呜呜的哭声,最后侍卫好似把她关进了一道门内,粗鲁地将她推倒地上。


    须臾之后,听侍卫脚步齐齐退去的声音。等再过一会儿姜时愿再三确认再无其他可疑的响动时。她双手上下滚搓,直至袖间用细线缝住的刀片成功落到她的指尖。


    紧接着,她拿着刀片一点点挑断麻绳,绳线崩裂断开,她挣脱束缚,掀开黑布,长如蝉翼的睫毛轻轻颤着,再次睁眼之时,还是感觉到一片压抑的昏暗。


    她被侍卫关在了一间暗室里,黑鸦不见丝毫天光,仿佛被隔绝在了地下,周遭阴暗湿冷。


    空中弥漫着一种干涸已久的血液和腐烂之物的腥臭,腥臭直冲人鼻喉,窜至肺腑,让人忍不住作呕。


    她轻轻挥袖,驱赶细吶不知声的蚊虫,这才看清那股腥臭的来源,是一堆死状凄惨的尸体,她们堆叠不一,被人随意扔在这里,任其腐败,在这暗无天光的地方,身上名贵的雪缎也跟着蒙尘,金丝革线也跟着黯淡无关,如同凡物。


    这些曾鲜亮活在京都之女,如今面颊消瘦,人面干柴呈苍旧树皮的灰木色,一看就是生前被活活抽干精血而亡。


    姜时愿想,这些可怜的女子应都惨遭李府绑架,被带到暗室里,又接着成为了宋子墨碗中的“观音水”。


    姜时愿心有感伤,阖上一双双不肯瞑目的眼睛,又接着蹲身脱下身上的水纹衫盖在她们身上,微微叹息后,再度起身,取下石壁上那烛光未暗的火把,行在更加幽暗深邃的地牢通道。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来时曾听见三两女子的哭声,虽然声音轻如蚊吶,但她极为肯定。


    等凄惨哽咽的哭声愈来愈近的时候,她终于走到一面刻着双龙盘旋云的石墙前,止住脚步。


    这定是一道暗门,雕案之中深藏玄机。


    微黯的烛光抚过每一片凹凸不平的龙鳞,终于须臾之后,她终于觑到一块突兀之处,按了下去,石门两侧缓缓移开,拂面的过堂风送着一股烈火焚烧过后的烟火气而来,她忙用衣袖掩住鼻腔。


    这间密室,不似姜时愿来时的暗室昏暗,燃着幽幽孤灯。


    她环视着四面墙壁,每面墙壁皆绘着附魔天罡图,雷公怒目圆瞪,手中雷锤引下三道天光震慑愈跑来人间作祟的邪祟,邪祟畏惧天罚,慌乱逃窜。


    她用指腹抹了一下壁画,颜料很新,石墙清洁干净,应长期有人打扫。


    而此且处也有着她说不上来的诡异,自从她踏入这间密室开始,烛光幽幽地照着,菩萨和金身罗汉各有配殿,眉目低垂,却不见慈祥。


    而离地一尺的之上,拉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线,八方引线,毫无规律。细看之下,每根红线之上皆穿着三两山鬼铜钱,地上还飘落着几张泛黄的符纸。


    渗人,古怪。


    密室内,焚香的烟火气重,但血腥味更甚一筹。


    姜时愿又看见佛龛下首有三位红裙女子,她们如同傀儡亦被密布的红线操控,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虔诚地跪在蒲团之上。


    听着微弱的脚步声和微分拂乱的铜钱清脆碰撞声,她们似受刺激,呜呜垂泪哭泣,极为抗拒来人的靠近。


    直至姜时愿一把掀开三位女娘头上盖着的红布,又用刀片割开束缚她们的红线,她们方见天光,眼眸潋滟不止,重重额头触地,感谢她的救命之恩。


    “你们怎会被关在这里?别哭了告诉我”


    其中一位颤着嘴皮说道,“我是洛阳人,来汴京省亲,没想到路途上被人拿迷药迷晕醒来了,就发现在这鬼地方”


    “除了你们三位,还有活着的女子吗?”


    “没了应该没了除了我们三个,其他姐妹都被抽干血”


    她怕姜时愿不信,急着说道,“听说,宋家公子得了一种怪病,见不得阳光,吃不得人食,如若不喝女子的人血续命便会死。姐姐别觉得我说的是假话,是真的,是那些侍卫亲口说的。”


    果然,姜时愿猜得没错,那暗室中堆积的女尸生前就全被制成‘观音水’,体内的血被誉为灵药,喂到宋子墨口中。


    “而我们三个能侥幸活下来,全是因为阴时阴刻出生的命格。”说罢,女子撩起袖子,露出数不清的血痂,细密的伤口布在皓腕上,她垂着泪说道:“那群侍卫每日都过来,用小刃割破我的手腕,抽一点血。”


    姜时愿微微蹙眉,这听着好像略有不同,被制成观音水的女子,都是一次性被抽干体内的血。而她们三位却是被留了性命,精准算着量,每日只取一点血。


    “为什么要取你们三位的血?”


    哭泣的女子孱声道:“为了,喂蛊。”


    姜时愿浑身一颤:“怎会?蛊虫之说不过是在志怪杂谈上,世间哪来的蛊?”


    “有的,姐姐,你瞧你头顶上。”


    女子的手指颤颤的,姜时愿顺着抬颌,看清头顶一切,她瞳孔巨缩。


    梁下悬挂着无数的草笼,笼里关押着玄黑的虫蛹,如星辰密布,声音嘶嘶回荡着在密室之内,如低沉呻吟。


    姜时愿难以置信,“这就是蛊?”


    “对。”女子点头,“他们说阴时阴历出生女子的血,是养蛊最好的


    食料,也因如此,才留着我们的性命,只为日日喂食这骇人的蛊。”


    倏然,一缕火光渗了进来。


    也与此同时姜时愿听到侍卫慌张的叫喊声“走水了!快提水灭火!”,随后,头顶上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宋府起火了!


    此地不可久留!


    姜时愿心头狂跳,催着三位女子赶紧离开,“赶紧走!”


    她恍然明白一炷香的时间已到,按着约定,慕朝会在府中点一把火,火焰撩天,分散宋府的注意力,助她逃离。


    “姐姐,我们快走,我知道一条密道,他们为了验人耳目绑我入宋府时就走的密道,这密道连接暗室和府外。”女子停了啜泣,道。


    “对,我们一起走!”


    “你们先走!”


    “赶紧走!不必管我!”姜时愿急道,撇下她们,反朝着密道相反的方向跑去。


    话音甫落,姜时愿跑到佛龛之前,她早就觉得此地颇为诡异又处处透着对神佛的敬畏感。


    四周石壁上的佛魔图,且上顶养蛊,下底山鬼铜钱压抑邪祟,两旁金刚列阵,又命三位阴时阴历的女子跪拜,种种仪式都是为了供奉在金身佛手上的一个木檀盒!


    既受着供奉,那这木檀盒的东西绝对至关重要!她猜想,可能与宋子墨的生死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那木檀盒一脱离佛手,金身佛像面上开始出现细微裂缝,而后逐渐扩大,崩裂开来,同时阁内红线狂颤,山鬼铜钱玲玲作响,狂乱不止。


    正扑火的侍卫首领顿时反应过来,起火只是调虎离山之计,朝着密室敢来,看到姜时愿,对属下道:“快捉住她!绝对不能让她离开宋府。”


    “别跑!”


    一声令下,一只冷箭朝她射来。


    姜时愿趁着千钧一发之际转入密道,拼了命一样地狂奔,也不知跑了多久,双腿已然麻木,喉中撕痛似有瘀血堆积在里面。


    跑着跑着,直至她看两岸侧人流拥挤,欢声笑语,姜时愿茫然环顾着周遭熟悉的景像,她这才松下一口气,明白她已经跑到了朱雀街上,自己应该暂时无虞。


    心中悬着的一口气刚落下,忽然她回眸觑到头上两道凌厉且透着杀戮的目光。


    两位玄衣男子静站在房檐之上,沐着冰冷的月华,一人食指摩挲着腰际的九节鞭,而另一人肩上扛着宛若千斤重的流星锤,对着姜时愿手中的木檀盒似笑非笑。


    而她也看清了他们的鞭头和锤面上沾着大片猩红的血迹。


    直觉告诉她眼前的人绝不是李府之人,他们甚至更加危险!


    房檐之上的人,冷冷开口:“赶紧动手,抢回她手上的东西,然后回去复命。”


    扛着铁锤的壮汉应声点头。


    对危险的判断,让四肢比大脑更加机敏,她撒腿在逆流之中狂奔不止,不少被姜时愿冲撞的行人气得破口大骂,可她已经分不出心神再顾着赔礼。


    周围无辜之人太多,她不能此危险波及到行人,她转头跑入人烟罕至的地方。


    纵使她已经拼尽力气,可她跑得仍是太慢,抵不过二人在墙檐之上轻功跃进。


    风声嘶鸣,她感受二人的靠近,可她却不敢回头,看着地上垂落的两道影子与她越来越近,心跳一滞。


    就在此时,有人扣住她的皓腕,领她拐往深邃的暗角。


    同时她的身体也被束缚在青年的身躯中,不等她反应,两只腕子就被一掌桎梏,连带着她整个脊背被迫抵至墙根之上。


    男子清冷的梅香气也顺势压了上来,两幅身躯紧密相贴,她慌乱的呼吸都俯在他的衣襟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都让她忘记了是在逃命。


    她的腕子被人捏着生疼。


    四周火光,骤长的冷风一拂过,猛地灭了几盏。


    她的下颌也被迫强硬抬起,与他四目相对。


    真是一双极为好看的凤眼,轻描淡写便能美得惊心动魄,可也只要淡淡地瞥上一眼,也能教她心惊胆颤,又惧又畏。


    这双眼的主人,她再清楚不过,就是沈浔。


    她诚然满眼就是惊惧、恐慌,言语之中试着闪躲,“沈浔,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话音颤颤的,“难不成你早就发现我在宋府?”


    只有这种解释方能解释得清,沈浔为何会出现在这。


    他早就发现了自己,甚至还密切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既然沈浔早就发现了她,为何不戳穿她


    可眼下,她已经来不及细想。


    而沈浔的眼中呈出如此清楚的愠意,连同着话音都变得狠厉。


    是怒,是愠,是盛怒。


    “姜时愿,说,是谁准的你以身犯险!”


    “谁又准得你瞒着我?”


    “是不是慕朝?姜时愿,你宁愿相信慕朝,也不愿信我,是吗?”沈浔口中毫无温度的话变成了冷厉的刀,直戳人心,顿了顿,手中力道更重,“还是你的主意……”


    姜时愿看着他的眼睛,不知如何解释。


    在他居高临下的审视下,她的双手宛如走投无路的囚犯般被高吊着,她的慌乱也如衣不遮。体般清晰呈现。


    沈浔的审问不曾留给她一丝反驳的空间,她也无话可辩。


    她清楚知道他的愠意,却不知他为何会如此生气。


    这是沈浔,第一次对她生气。


    倏然,外面突然响起一道凌厉的鞭声,铁锤也狂甩不停,那两名杀手缓缓逼近,只听他们说道:“人多眼杂,赶紧处理干净。”


    沈浔被迫收敛所有的情绪之后,将姜时愿护在身后,连头也没回,甚至话中还存着他的怒意,“快走!他们二人武功皆在上乘,皆非普通的杀手。袁黎在东巷缉凶,赶紧去找袁黎,这是你唯一能活下来的办法。”


    “那你呢?”


    “不,沈浔,我不能留你一个人在这!”姜时愿捏他的衣袖,步步回头,想拉他一起逃,可他不动如山。


    “走!找袁黎!”沈浔不肯听她的缓和,直接把她逼上绝路。


    “不不不,沈浔,你不会武功,你不能呆在这里我们一起活着我求你了沈浔”


    她连嘴皮都在颤抖,她拉不住沈浔,她太清楚沈浔赶她走的目的,他想牺牲自己,给她争取逃跑的时间。


    姜时愿双眸垂泪,摇着头。


    沈浔一点点用力掰开她紧攥的五指,喉咙有些发热,终于温声唤了她,“阿愿,我的命本就是你的,这是我欠你的,你无需为我考虑。”


    “护你周全,是留我活在这世间唯一的理由。”


    第44章


    风雨欲来,天色突变,黑云密布,仿佛诸神降下天罚。


    骤冷的长风吹得姜时愿群衫跌浮不定,亦将她清瘦的身躯紧紧包裹其中,她紧抿着有些发白的嘴唇,道:“沈浔求你,跟我一起走”


    声音已经变成了卑微的乞求


    她知道留不住一意孤行的沈浔。


    沈浔终于肯转身来看他,笑着说:“阿愿你还有仇未报,还有兄长的冤案没有查清。阿愿,你与我不同,这世间还有很多值得你活下去的理由。”


    “那你呢?沈浔?”姜时愿十指冰凉,声音颤颤的。


    话音甫落,沈浔用指弯勾去她眼弯落下的一滴晶莹,湿湿腻腻的,还带着些许温热。


    那一瞬间,沈浔的心头一悸。


    阿愿,竟然为他这种人哭了。


    为他这种阴险毒辣、满腹算计的不诚之人。


    沈浔唇角勾笑,道:“这便够了。”


    “阿愿,求你,活下去,一定活下去。”


    姜时愿肩膀一颤,这也是她第一次听到沈浔的“求”。


    他这么孤傲的人,却也会求人。


    “走。”


    沈浔最终无力地背过身,唯留给她落魄孤寂的背影。而后,他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是不平的风声越过长巷,是踩在雨夜积水地上清脆的踏水声。


    他心不静,从不拜神佛。


    而神佛却垂眼,无端于他恩惠,让他能以姜时愿眼中最清白的模样死去。


    淅淅沥沥的雨声掩盖了那缕微不可查的啜泣声。


    姜时愿肩膀抽动,朝着沈浔背道跑去。夜雨磅礴、寒风凄雨,越跑,她的心绪越不受控制,眼眶发红,泪水与和冷雨混在一起沿着如玉的脸庞落下。


    她和沈浔的相遇、共同的经历如走马灯在她眼前不断流转


    姜时


    愿开始痛恨自己,一个不成熟的自己,相逢一载,无数日夜,明明曾有这么多的时间,可如今让她再度回想沈浔,一个甘愿为她赴汤蹈火的人……


    而她却仍对沈浔有如镜雾观鹤、一知半解,甚至她还从未好好看清过沈浔的眉眼、容貌。


    人生不过数十载,而这占据一隅,漫长的一载,她也从未走近过沈浔。


    她因猜忌、种种因素,将一半的时间放在逃避这个来路不明的‘夫君’上,又将余下不多的时间放在了利用算计上。而剩下寥寥无几、屈指可数的时间则全留给了机遇。


    她极为被动、逃避。


    她一直都在因各种原因躲着沈浔,疏离整个记忆中唯有她、甘愿为她赴汤蹈火的男子。


    姜时愿悔恨对沈浔模糊不清的记忆,这种不全、缺失的片段,让她从未摸清过完整的沈浔,也会让她很快淡忘掉这些她曾不重视的相知相遇。


    她是沈浔活下来的理由,而作为“缘起”的她,甚至却成为了一把锋利的利刃去割断他曾在世上如此鲜活的证据。


    到最后,连她也留不下关于沈浔的点点记忆。


    姜时愿想她错了,可已经没有机会,留给她与沈浔重新相遇一次。


    风声鹤唳,越发尖啸。


    少女乌发披肩,随风凌乱,寒凉冰冷蔓延至四肢百骸,其实跑到朱雀街已是她的极限,她早就没了力气,身体摇摇欲坠,仅靠着半口气半吊着。


    可她不敢停下来,只要感受到风声呼啸、夜雨霹雳、脚底僵疼,她便觉得还有机会。


    沈浔还有活下去的机会。


    姜时愿不敢停歇,她不知道离东巷还有多远,也不知道袁黎能不能听到。


    冷雨拍打在她脸上,她艰难地张了张嘴。


    “袁黎袁黎”


    “袁黎!”


    女子单薄的身影在雨夜中显得落魄伶俜,倏然,周遭似响起一阵尖锐的声音,姜时愿错愕回眸,尚来不及反应,一只从远处射来的袖剑劈开锐利的夜风直直瞄准她的心脏射来。


    后颈生凉,姜时愿亦感受到了生死的威胁。


    而此时,她才意识到原来要杀她的杀手不只拿刀抗锤的两人,在暗夜楼阁之上,还有一位伺机已久的人。


    杏眸圆瞪,锐利的箭矢却在她的眼前。


    就在此时——


    滴答滴答。


    眼前的玄衣袖口,嗒嗒朝下淌着血。


    那只危及生命的箭矢就这样被袁黎生生擒下,为此,袁黎的掌心划出一道血痕,鲜血汨汨流出,也殷红了他掌中的缺了一角的草兔。


    “袁黎”她惊愕抬眸,顿了顿,语气中掺杂着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无法再遏制的哭声,混在一起,道:“袁黎,救沈浔快救沈浔他在西三巷”


    话音甫落,泪水从煞白的脸上淌下,姜时愿终于支撑不住,双眼一黑,身体一软,倒了下去。


    袁黎伸手接住她,手背触了触她的额头,极为烫手。


    而黑幕琼楼之上。


    眼见没得手的杀手一跃飞下楼阁,来到姜时愿和袁黎面前,掏出子午鸳鸯钺。


    他看着一个不省人事的女子和不足为患的九岁孩童,嘴角肆意的笑容更甚:“就你一个毛也没长齐的孩子也要学着话本英雄救美,得罪了我,小心待会儿被吓得尿裤子。”


    袁黎亦反应过来,目光死死地紧箍着眼前之人,冷声道:“你是暗河的杀手?”


    “没想到,暗河的威名都传到小屁孩的耳中了。”


    袁黎却对‘暗河’威名充耳不闻,怔怔道:“暗河之人,杀无赦。”


    话音淡淡的,听起来没有威慑。


    “就你?”杀手双掌转着子午鸳鸯钺,凌厉寒芒划过寂寂月色,“京都城中十名禁军一起围剿我都奈何不得,你一个小屁孩还妄图翻天不成?”


    “国公说,暗河之人,格杀勿论。”袁黎木讷重复道,“且不必跟他禀报。”


    话音甫落,袁黎脚底狠狠碾碎草兔,这草兔乃是他的心爱之物,他就这般不留情地碾碎、毁坏。


    于此同时,几位趴在墙角旁观战火的青衣司使们,吞了吞口水,神色紧张:


    “完蛋了,你瞧见了吗,咱六处把草兔给踩了。”


    “何止是踩啊,草兔分崩离析啊,疯了,疯了,我建议还是赶紧跑”


    甚至还有一人不惜爆了粗口,“这他妈待会儿谁能拉住他!上他妈一次,掰了草兔一只耳朵,直接断了整个六处所有人的胳膊。”


    “赶赶紧给他再折一个免得待会儿不好收场,咱都得跟着遭殃”另一名已经习惯地从怀中掏出扎人的絮草,手指抖抖地开始捏起雏形。这时候就恨阿娘没有将他生成个女子,怎么手头儿活就这么笨!


    别人可不知,六处的司使心里门清,这个草兔对于他们的性命别提多重要了,就相当于救命的稻草。


    袁黎,袁处,平日看着任人欺负的孩童模样,情绪无波,甚至有些时候天真好骗,实则全靠手中不起眼的草兔稳着呢!


    这草兔,就像一剂难以替代的良药,一旦草兔破损或是不在,这他们想都不敢想,只觉晴天霹雳。


    果不其然,袁黎倏然像是被解开什么封印般,眼底似涌起一种嗜血,笑意森然。


    甚至,松了松袖口,卸下腰间玉带,一件件卸下锁扣下的兵刃。


    一番丢兵卸甲之后,袁黎歪着头,冷道:“让你三分,老子不拿兵器。”


    “你在说什么胡话?”


    “杀你一个臭虫烂虾,绰绰有余。”袁黎道,“不然会污了国公亲传的武艺。”


    一听八九岁的小孩在他面前自称老子,还这番羞辱,杀手怒目圆瞪,寒冷氤氲的水汽灌入杀手的喉咙。


    杀手转着子午鸳鸯钺,腾空而起,对着袁黎的脖颈就是砍去,而袁黎后身一颤,手腕一番,就轻松压抑住了他右手的攻势。


    杀手咬着牙,只好再挥着左手朝着袁黎的大腿扎去,随后只听一声惨叫,只不过这声不是袁黎的,而是他的!


    袁黎也不顾疼痛和掌心溢出的鲜血,直接迎上刀面,甚至反压着刀面,刺穿他的大腿。


    杀手也不这孩童哪来的这么大的气力,简直犹如铁钳一般难以撼动。


    他吐了口吐沫,硬生生抽出大腿的子午鸳鸯钺,胡乱地朝袁黎砍去,出手又快又狠,刀风凌厉,呼呼作响,结果皆被袁黎轻松躲过。


    这招数不过了几个回合,杀手的动作不似先前迅敏,袁黎直接朝他单腿一扫,将他横扫再地。


    下一瞬,袁黎已经跨在他的身上,拳风快而狠,一下又一下砸下去,鲜血和黏糊的浆液飞溅。


    **之人早已没了生气,而袁黎双眸猩红,拳风不减,砸得杀手的面容模糊不辩,颧骨凹陷,两颗残破的眼珠顺着回旋的水流滚到暗沟里。


    不知过了多久,袁黎终于想起姜时愿的那句‘救沈浔’,停下动作,眺向姜时愿来时的方向。


    暗巷里。


    电闪雷鸣,雨势越大。


    冷风吹得支摘窗的牖页砰砰响,没有丝毫缓和的雨势洗刷着青砖上汨汨流出的鲜血。


    甩着流星锤的顾衡笑着踢了踢倒地不起的青年,看着他腹部不断殷出、扩大的血迹,更甚轻蔑地笑了笑,回头对抱剑的人说道:“我还以为有多大的能耐呢,敢拦我们两人的去路,结果这般不堪一击,只挨了三锤便扛不住了。”


    而他的师兄洪泰,眼神不见丝毫轻松,顾衡问道:“师兄怎么了?”


    “有点奇怪,刚刚见你与他过招,你完全压制其上,而他看不出学过一招半式的样子。但,不会功法的普通人是接不住你的一锤,而他却扛下了三下。”


    “师兄,你是说,他并非白人?”


    暗河之人皆习惯叫不会武功的人为‘白人’,其中亦有嘲讽之意。


    “怎么可能呢,定是师兄多想了?”


    “不,探探他的脉海。”洪泰伸手探在沈浔的腕上  ,越探,越眉心紧锁,“这这不可能”


    “怎么了,师兄”


    “他绝非白人,且他的内功甚至在我们之上!”洪泰不敢再应,他能感觉沈浔的内海翻涌,深不可测。


    “师兄,别开玩笑了,咱们在天字辈中亦是能排得上号的,能排在我们之上的唯有‘十杀天字’和现如今没有任何下落的‘四绝’。况且,他若真的有功法,怎刚刚不出手,反而被我活活打死,定是你的多想了。”


    “那或者,他根本没死呢?”


    洪泰再探下他的鼻息,也在此刻,指弯感觉到温热的湿意。


    他吓得后缩一下,脑门渗汗,遭受如此重击,沈浔竟然还没有死?


    刀剑出鞘,洪泰提剑就要捅下去,给沈浔个了断。


    与此同时,寒芒一晃而过倒地之人的一双凤眸,他睫毛翊动,五指弯起,经络根根分明。


    哪怕威胁近在咫尺,沈浔的意识依然是涣散的,仿佛被困在一片迷雾里,团团包围,忽然,看听见远方亮起一道微弱的白光,一抹人影也随之显现,老者对他遥遥召唤,“阿循,过来。”


    阿浔?


    他是在唤自己?他认识自己?


    沈浔知道自己没了先前的记忆,这位老者极有可能是熟悉的人,可为何听着老者的语气,他惴惴不安、不寒而栗。


    老者伸出手,话音陡然转为喑哑:“阿循,过来。”


    沈浔茫然,不知所措,可是老者忽然分出无数道人影,密不透风地包裹着他,步步朝他逼近。而苍老的声音也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阿循,过来!”


    “你这个背信之人,忘记了你曾经的誓言吗?”


    “你忘了,是谁在你即将饿死街头之时给了你一碗粥,是谁给你了新的衣裳,是谁带你脱离的人间烈狱?”


    “阿循啊,你说的,会一生为老夫所用的,矢志不渝,至死方休,你怎么能忘了?阿循啊”


    沈浔不知这话中何意,再次抬眸时,老者已经近在咫尺,混沌的眼眸赏析打量着沈浔,而沈浔自己也不知为何竟何跪在老者的眼下。


    老者这才满意地笑了笑,俯下身子,拍了拍沈浔的肩,道:“阿循,你忘了自己的过去,我不怪你。”


    “阿循啊”老者似有慰藉,力道愈重,扬起沈浔的下颌,而后面目如财狼似虎,几乎狰狞,“阿循啊,你不能忘啊,忘记是谁交给了一身的功法。”


    “阿循啊,你也不能忘,你曾是老夫手中最为锋利的杀人的剑啊。”


    “杀人,不可能”


    “为何不可能呢,阿循,你看。”老者轻轻地笑了,指向远方。


    话音方落,远处的黑暗瞬间如镜子破碎,露出一丝光。


    如说是光,更似黑暗,远处一片血色。


    沈浔清晰地看见血色中站着一位更年轻的自己。


    少年的他,贴身的蝉衣血色交织,凌乱的发丝在风雪之中挑拨着沾血的白颈。


    他脚下的尸骸遍野、残肢碎体零落满地,甚至衣摆上沾着猩红的余血。手中提着剑,可剑上不知沾了多少人的性命,每一处皆不可见先前的寒芒,全是血,殷红未干的血,斑驳的血痕,和洗刷不去的暗色。


    少年的他,眸色晦暗,深沉雾霭。


    远处传来微微的啼哭声,少妇再去想捂着那襁褓中婴儿的嘴巴,却早已来不及。


    少年已经发现了他,他的刀柄微微转向,夜雨弥天,落雪也愈急,他步步朝着妇孺前去,少妇自知没有退路,只能跪地磕头,眼泪流涕。


    可这卑微入骨的哀求,少年没有听进去分毫,手起之间,少妇脖颈的黑血喷出,零星溅到少年的脸上。


    而少年不以未然,再次竖起佩刀,就要朝着啼哭的婴儿刺去。


    “不要!”沈浔面色惨然,欲起身阻止,却被身后从黑暗中涌出的千万的手死死拉住,沈浔只能眼睁睁看着婴儿没了哭声。


    老者拍着手,笑着走到沈浔的面前,温柔地唤他:“我的阿循,你记起来了吗?你有一身无双的功法,是我赐你的。而你也无愧于我,杀人弑神,成为老夫手中最最锋利的剑啊,哈哈哈哈哈。”


    在一片森然的笑意之中。


    沈浔心乱如麻。


    他认定这一切都是一场幻境,他怎会是个杀手?


    他不通任何武学,甚至在那两个杀手面前没有任何还手之力,他怎么会是个杀手?


    这一切都是假的老者假的杀人的自己也是假的


    幻境逐渐分崩离析,倒在地上的沈浔睫毛轻颤,倏然,睁开琥珀色的眸子,斜眼一觑,正好瞄到洪泰正欲刺向自己。


    身体已经预先反应,沈浔蓦地单掌扶地跃起,侧身避让。


    一看人起了,洪泰顺势转化招式,连连刺向沈浔,顾衡亦加入战斗。


    而刚刚在顾衡眼中的毫无还手之力的‘白人’如今动作迅敏,如浮光掠影一般,他们师兄二人招招都打在沈浔的残影之上。


    更为可恨的是,沈浔只守不攻,仿佛是在戏谑他们般。


    顾衡不敢相信,誉为‘剑圣’的师兄和‘夺命十三阎王’的自己,竟会招招落空。此人是佛陀还是罗刹,一时间竟然很难让人分清了。


    他不敢想,如果沈浔身上有兵器的话,是不是这二对一才平衡维持的局势就会被轻易打破。


    下一瞬,沈浔就在转身之余,从怀中抽出一把折扇,以扇化剑,剑风凌厉,竟是风拂过的瞬间,二人师兄的脸上就破了一道口子。


    意识不到不妙,洪泰对顾衡吼道:“你先走,快去回禀阁主!”


    可惜已经太迟了,一声剑鸣和惨痛的嘶吼同时响起。


    洪泰双眸圆瞪,看着顾衡的胸膛被折扇刺穿,口中流出浓浓黑血,顾衡怔怔看着自己的胸口,说道:“师兄快走”


    洪泰攥紧剑柄,一踏地面,正欲轻功离开。


    谁料,后背直接被飞来的千斤流星锤击中,跌落在地,可作为杀手的警觉还是让他立马转过身来,紧接着又被沈浔刺穿双腿。


    洪泰匍匐在地,拖着残肢,步步远离这个可怕的怪物,未逃几步,沈浔的黑影很快欺压而上。


    “你们真该死。”


    洪泰不知道他说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不可能放过我呢”


    他疯了,洪泰根本不知道他在讲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做这个梦?不,那不是梦”沈浔拎起宛如一摊烂泥的顾衡,折扇落下,断去顾衡的五指,“说啊,你不是一定要逼我提起剑吗?”


    沈浔的眼中有参不透的哀意,可那悲色伴着手气刀落的狠厉,溅起一片扬起的血色。


    他看着顾衡倒在一片血色中,神色更是破碎,仰头望月,阖上双眸,喃喃道:“为什么一定要让逼我?”


    从此刻开始。


    沈浔迷茫、无助、厌恶、恶心。


    自欺欺人已经完全没有意义,他无比清楚那不是梦境,是他破碎支零的记忆片段,是他腥臭、不堪的过往。


    他是个十恶不赦的人。


    他的掌中有无数人的性命。


    他甚至开始止不住地想到——


    姜时愿说他是沈浔,是沈氏的余孤,极很有可能是御史大夫沈煜与青楼花魁一夜风流生下来的私生子,是八年前灭门沈氏中唯一存活下来的人,然后数年逃亡间惨遭暗河派来的杀手刺杀。


    姜时愿也说他是幸运的,观音庙年久失修、轰然倒塌,将前来暗杀的三位顶级杀手埋在在此,而他侥幸逃过一劫。


    但事实真的是如此吗?


    如果,那三位杀手也是他杀的呢?


    还有,他真的是沈浔吗?


    沈氏余孤啊,如果他真的是沈浔,怎么可能有这一身超绝的武艺?又怎么可能被人追杀,逼不得已从洛州逃到京中?怎么自小就被那位神秘的老者收养膝下,传授武艺?


    唯一的解释,他不是真的沈氏余孤,沈浔。


    而是老者口中另一位也名为xun‘的人。


    沈浔  ,垂下眼眸,眼眶微红,手指在微微颤着。


    他在害怕,惶恐,到头来,他竟然连沈浔这个身份都没有守住。


    他该如何跟阿愿解释,他不是沈浔


    又该如何解释,他曾是一个杀戮成性的人?


    第45章


    大雨方停,残卷黑云映得淌在地上的血泊斑驳昏黑,空气中也没有雨后初霁后的清甜,反而充斥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沈浔看着雨泊中倒映的自己,浑身血污,甚至双眸都是殷红的。慢慢抬起下颌,脖子上的青筋明显可见。


    他望着脚下的血泊,他好似又见到了满是血腥的少年,而那位少年也怔怔回眸看着他,笑意森森,分毫不达眼底。


    沈浔看着熟悉又带着些年轻的脸,不敢再喘一丝气。


    他希望,他能忆起的碎片就点到为止。


    沈浔慌乱地、战栗地就着湿冷的地砖就跪了下来,甚至,素爱干净的他不惜就着腌臜的污水也要洗净脸上的血痕。


    不管洗了多少遍,冲了多久,沈浔都觉得自己不干净,他不肯放过自己,越搓越用力,恨不得撕去自己一层污秽恶心的皮。


    沈浔无法跟姜时愿解释暗巷发生的一切,他为什么还能活着?


    如果想要回到阿愿的身边,就不能将真相说出。


    他唯能做的,便是欲盖弥彰。


    雨水冲洗了所有的血迹,而就当沈浔打算藏匿顾衡和洪泰的尸体之时,袁黎恰巧踏月而来,一跃落在他的面前,杏眸圆瞪,就连说话也结结巴巴:“你你”


    沈浔原以为神佛予他恩惠,会让他死在姜时愿眼里最清白的时候。


    谁知世事不然,有罪之人皆逃不过天罚,他没死,却比死了更难受,而且他想要掩藏的秘密即将以最不可控的事态发展。


    袁黎看见了,也就意味着姜时愿会知道,阿愿会知道他杀了人,知道他会武功,从而猜到他不是真的沈浔。


    良久之后,沈浔方才对着袁黎闷声开口,“袁大人,关于沈某杀了人这件事,能否帮沈某保密?如果不能,那便请在这里杀了沈某。”


    袁黎眯着眼睛,看着沈浔,不说话。


    “如若阿愿发现,沈某生不如死,还不如一刀来得痛快。”


    说罢,沈浔将洪泰的佩刀扔在地上,他几乎走投无路,被断了生路,才会以这么决绝的法子来结束自己的性命。


    沈浔轻笑一声,猜到自己必死的结局,自己既没有威胁袁黎的把柄,袁黎也没有理由替他隐瞒,思及此,他阖上双眼。


    谁料,袁黎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可以,我答应你,不过,我也有条件。”


    “什么?”沈浔。


    袁黎想,沈浔不过是杀了两个无关痛痒的人,而且那两人罪大恶极,瞒了也就瞒了。


    “你要陪我玩。”袁黎与他拉钩,掰着手指头,一一列举,“你要带我钓鱼、帮我折草兔、教我读书识字,还有总之,你去哪,都要带上我。”


    沈浔闻言沉默,从未想过这也是一种交易条件,“沈某?为什么?”


    “因为他就是这么做的。”袁黎垂着眼睛,有些燥意提着脚下的石子,轻声喃喃,“我最近总是惹他生气,所以,他很久没有陪我玩了,而你,罢了,你不需要知道。”


    袁黎心绪复杂,这是他第一见沈浔,但方才竟有一瞬将眼前的平庸之辈当成了主君谢循。无关样貌、身形,他们之间有些许说不清的相似之处,是一种感觉,呆在他们身边,便能抚平他心中的燥意。


    可袁黎又很清楚,沈浔绝非是主君,主君此时应正在典狱中忙于政务。可自从主君重返典狱以后,他愈发忙于政务,也愈发疏远自己。


    因此事总是闹得心里空落落的袁黎抬起头,看着沈浔,想的却是那位大人的背影。


    或许即便是个粗糙的替代品,也还不错。


    思及此,袁黎与沈浔拉钩,定约,“陪我玩,不许食言。”


    面对赝品,袁黎又壮着胆子提出几点要求,“你你不能吼我,不能罚我,你没有这个权利,你只能陪我玩。而且你要时刻记得我的地位在你之上,你可记清了?”


    沈浔很爽快地应下一个‘好’,这桩交易,他没有理由不做。


    他说道,“那沈某也有一个条件。袁大人对他人需要承认,是你是杀了顾衡、洪泰,并救下了奄奄一息的沈某。”


    袁黎乖乖点头。


    接着,沈浔扼袖,抬起手臂,道:“麻烦袁大人挑断我双手的筋脉。”


    “你认真的吗?”袁黎错愕抬眸。


    “不极端,瞒不过阿愿。”沈浔笑容淡淡的,毫不在意,“一双手换能干净重回阿愿身边的机会,值了。”


    “多谢袁大人成全。”


    “疯子。”


    *


    阁内香雾浓郁,流水一般的烟线不断地从炉子缓缓淌出。


    姜时愿再次醒来已经是月升之时,她猛地从床上惊醒,额上的湿帕也顺势滑落在榻上。


    守在一旁正在打瞌睡的袁黎,也骤地被她惊醒,打着哈欠,伸着懒腰,道:“你醒了,那便好了,我终于可以回去补觉了,要不是,算了,懒得管这种破事”


    袁黎迫不及待地起身,想回去补觉。姜时愿不着绣鞋,就急忙跑下榻,攥着袁黎,言语颤颤的,“尸骨在哪?”


    “啊随地埋了吧,也不记得了,难不成爷还要找个风水宝地供起来?”


    “你怎么可以随意埋了!”


    只听这案几上啪的一声重响,震颤不止,余声乱如碎麻。


    “你这么激动干嘛?”袁黎被她着实吓到了,他有些气恼地抓了抓头发,不满道:“你要是这么想要那两具尸骨,我回头再给你挖出来不就行了。”


    “两具?”姜时愿怔怔的。


    袁黎想起沈浔交代的话,磕磕巴巴地背着:“不是两具吗?我杀了顾衡还有那个叫啥玩意的,想起来了,叫洪泰。当然就地埋了,难不成给他们烧香供起来?”


    “那沈浔呢沈浔呢!”


    袁黎被忽然靠近的姜时愿吓了一跳,看着她眼中未收的潋滟,指着东三厢房,“沈浔可以说活着,也可以说快死了,我想起来了,那个词叫半死不活。”


    “你去哪?你还没痊愈呢!”他急吼。


    夜间起了大寒,冷风袭面,吹得姜时愿鼻尖红润,双膝僵疼,可她却仿佛察觉不到般,一路跑到东三厢房,蓦地推门而入,一声巨响,倒是把正在给沈浔诊治的医官吓了跳。


    姜时愿摁着胸口,平复着气息,步步接近床榻。


    她赤。脚踩在满是从沈浔身上褪下的血衣、血巾上,当然也一眼觑到了小杌子上的水盆也被染成深深的红色。


    她心口一窒。


    医官也猜出了姜时愿的来意,握着尖刀在油火上炙烤,两面翻转,叹着气,“血止不住,已经是撤下来的第十盆。虽说沈司使被袁处侥幸救下来了一条命,可情况依然不容乐观。”


    “听闻,你也是会通一些医术的。”说着,医官又一把揭开被褥,“自己来瞧瞧吧。”


    榻上之人当真有一副惨烈的躯壳,腹部伤口血肉模糊,似被流星锤反复鞭笞,留有数个血窟,狰狞可怖,还源源不断冒着血珠。


    医官叹着气:“沈司使能活下来,已是奇迹。”


    “芜兼浮,略濡软,暴然失血,阳虚气衰。”


    “杀手何其歹毒,挑断他双手的筋脉,老夫猜测杀手的本意应该是想让沈司使血液流尽死去。这手法残忍至极啊,留给他清醒的理智去感受死亡和痛楚,折磨、摧残心智。不过,沈司使也因祸得福,撑到了袁处赶到。”


    “但今后沈司使能不能提笔写字今后也难说,当然,你也不用太担心,也许以后还能寻得其他法子也说不定。”


    听着医官的话,姜时愿视线扫下沈浔的双腕,无论白纱包裹了多少层,殷红的颜色依然能慢慢渗出。


    脚趾倏然绷紧,她无法想象沈浔因她遭遇了什么,仅剩


    的一点理智和勇气彻底倒塌。


    医官转头用小刃一点点割去沈浔的腐肉,再用生丝缕线缝其血脉。


    眼下沈浔生死未卜,姜时愿强忍着情绪,抿着唇,没有哭出声,帮医官穿针。


    可她十分笨拙,线头迟迟对不上针孔,心里愈发焦急,直到医官握住她的手,她才恍然知道,自己指尖一直在发颤。


    “你如果想帮我,就去煎药吧,这里我来就行。”医官亦体谅她的心情,“你恶寒也还没好全,切勿再熬垮了身子。”


    姜时愿垂着双眼,怨此刻自己的无用,转头去了医阁。


    灶火旺旺,蒲扇不停地扇着,姜时愿就静静地守在灶前,看着火星噼里啪啦地冒出来。


    淡淡的药香飘逸。


    袁黎揉着眼睛,蹲在她的身旁,丝毫不考虑姜时愿的情绪,玩心大起,向灶火中吹着气,鼓着腮帮子,想要将灶火吹灭。


    直到头顶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蒲扇,袁黎顿时蹿出火气:“你个女人,竟然敢打我,你可知国公都没打过我?!你凭什么打我?”


    “你别以为能折个草兔就能”袁黎抿着想了想词,结巴道:“无法倒反,对,就能嚣张!”


    可姜时愿根本没有听进去,灶火前的熊熊烈火映着清丽的五官。


    “喂,姜时愿!”袁黎见她压根没理自己,大呼小叫道,“我跟你说话呢!你敢无视我?”


    “至于嘛,医官不都说了嘛,沈浔死不了的!至于筋脉,搞得谁没断过一样,我都断过无数次了,有啥大不了的,接上不就行了”


    姜时愿瞬间反应过来,扣着袁黎的胳膊,看着他仍能活络捏着草兔的右手,蹙了蹙眉:“筋脉断了,手不就废了,你是怎么做到恢复如初的?”


    “练武之人武学达到一定境界都会有真气,亦被称为内力,真气游走全身既能壮阳补气,还能修补脉络,恢复如初,所以没什么大不了的,养养就好了。”


    “要达到什么境界?”


    袁黎抬着头,努力思索,“达到我这种境界。”


    “天?”姜时愿转念想到袁黎既然能轻易击败两个天字杀手,境界也应该达到了天。


    袁黎蹲下来,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不知道。”顿了顿,又说道,“反正,打架就没输过。”


    按着汤药熬好之后,姜时愿就捧着汤碗,再次来到东三厢房,而袁黎逶迤在后,嘴里吊着狗尾巴草,不停地催着她再给她折个草兔出来,结果被姜时愿不留情面地关在屋外。


    “姜时愿!从来没有人敢用这种态度对我!”


    袁黎气焰嚣张,嘟着嘴闹了好一阵脾气,惊得笼中的鸟儿都振翅愈飞。


    缓了一阵,袁黎嘟着嘴,一脸瞥屈地推开一点门扉,悄悄将目光探了进去。


    他倒是要看看姜时愿背着他,搞什么名堂。


    只听着医官接过汤药,因沈浔昏迷不醒,无法下咽,医官只好取了一截竹片,以其引流喂药。


    可不知为何,汤药滚喂沈浔的嘴边,入了口,却没下到喉咙,甚至还全返了出来,褐黄的汤药顺着嘴角淌下,姜时愿赶赶紧用巾帕擦着嘴角。


    医官也是第一次如此抗拒喂药的,试了几次,一碗见了底,可一点也没喂进去,医官叹着气:“真是怪了。”


    姜时愿心知肚明,“沈浔怕苦。”


    一个超乎常人喜欢甜腻之人,又怎么能怕苦吗?


    “这样下去也不是法子。”医官摇着头,一时也不知如何好。


    姜时愿轻言道:“我来吧。”


    医官抬头看向她,顿了顿,便知道她是什么意思,默默掩门而出,却差点与袁黎撞了照面。


    见袁黎还想伸着脖子往里探,医官忙挡着他的视线,声音畏畏的:“袁处,你看不得,你年纪尚小。”


    袁黎最讨厌有人用年龄压他,一把推开医官:“有什么看不得的,我什么没见过!”


    “真的看不得。”医官还是试图力挽狂澜,谁知袁黎已经大步迈了进去。


    袁黎只见。


    姜时愿端起药碗小心地舀了一勺先是喂进自己嘴里,凝着榻上之人,慢慢红了耳根。


    挣扎片刻后,终还是渐渐俯身,那片独属的柔软触上沈浔有些失色的薄唇,轻轻地触碰,慢慢深入,将苦涩的药汁一点点渡进他的嘴里。


    虽然榻上之人亦还没苏醒,但好似亦感觉到了那股先行的涩、酸,正欲紧抿嘴唇。


    可姜时愿并不给沈浔撤退的时机,舌尖探入,抵着他的牙关,与他的抵触攀援缠绕。渐渐的,沈浔也本能地习惯了缠绕,亦懂得了如何苦中寻乐。


    他下意识地轻舔属于另一种甜味的香。津。浓。滑,更甚主动交。织。


    汤药分明已经进了喉咙,沈浔似乎还想渡掉苦涩,依然纠缠,甚至不留给姜时愿任何喘息的机会,反攻为主,深入她的领地,占据上风。


    姜时愿慌了,推开沈浔。


    也正好在起身之时,看见了满面羞红,急忙用双手捂脸的袁黎。


    第46章


    因为生生目睹了姜时愿喂药的操作,袁黎自此以后,看到姜时愿再端着汤药就会敬而远之,自动退避。


    同时也会学着帮姜时愿煎药,当然他可不是好心,也不是心疼姜时愿不顾自己身体整日整夜熬着,仅是期待昏迷不醒的沈浔能早点恢复意识,陪他一起玩。


    这夜,袁黎又端着汤药来到东三阁,站在阁外顿了顿,想了想,还是敲了敲门。


    听到阁中有了一声回应,袁黎这才就推门而入,这才发现阁中还多了一清俊的男子,姜时愿守着沈浔,他就站在一旁守着姜时愿。


    这男人的眼神温柔得让袁黎有些发腻,“哐当”一声瓷碗碎在地上,清脆崩裂,褐黄的汤药在黄绒小卉花毯上留了大片痕迹。


    袁黎瞅瞅昏迷不醒的沈浔,再瞅瞅单独的私会的男女,骂道:“你是奸夫!”


    慕朝俯身,皱了皱眉眼,“谁是奸夫?我才是小姐的原配!”他指向重伤不醒的沈浔,接着道:“那位才是奸夫好不好,你瞧就是因为沈浔横插一脚在我和小姐之间,干了坏事,遭了天罚,所以才会迟迟不醒。”


    说罢,慕朝拍了拍袁黎的头,“你以后千万不要学沈浔,不干人事。”


    袁黎反压他的手腕,掰着他的五指,“你算什么东西,还敢碰我。”


    “啊——”倏然,响起慕朝的惨叫,也就是这声凄惨到不能凄惨的叫声嚷醒了姜时愿,姜时愿赶紧呵道:“袁黎,放开。”


    旋即,袁黎闷闷不乐地松了手,冷眼看着姜时愿一脸担忧地上前查看慕朝的伤势,看着“浓情蜜意”的二人,眼睛眯了又眯,心有不爽。


    姜时愿心中唏嘘慕朝的手还好没断,不然她都分不出心神再照顾他了,她抬眼看着慕朝,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担心小姐啊。”


    “我没事,你走吧。”


    “你看你熬得眼下都发青了,人又消瘦多了。”


    “我没事。”


    慕朝看着沈浔,心中有些微妙的妒意,沈浔何德何能让小姐如此衣不解带地照顾。


    可他又太清楚小姐的性子,重情重义,如果让她此刻撒手沈浔不管,她肯定也是不愿的,于是


    他转念想到一个好主意。


    慕朝话锋一转:“沈公子重伤不起,小姐照顾她是应该的,但,宋府呢,小姐不接着查宋府的案子了吗?”


    此话一出,慕朝感觉到了姜时愿的犹豫,“小姐不能总耗在这里,好不容易从宋府死里逃生有了重大的线索,不能白白搁置啊。”


    见她垂下眼眸,慕朝乘胜追击,“再说,小姐若不查下去,也辜负了沈兄的付出。”


    姜时愿往前走了几步,思索着慕朝的话,不无道理。


    她已经在宋府闹出了动静,如果此刻不深挖下去,反倒让宋府趁此时间掩盖真相。且沈浔也是负责此案的人,若是查不出真相,反倒留给了顾辞惩处沈浔的机会。


    无论如何,她都该为了自己,为了沈浔查下去。


    姜时愿绞着袖子,点了点头,“谢谢你,慕朝。”


    “小姐查到哪了?”慕朝顺嘴问道。


    姜时愿低头沉思,想起自己死里逃生从佛手上带出的木檀盒,从碧纱橱中拿出,放在几上,当着袁黎和慕朝的面打开。


    精致的木檀盒中里面是个巴掌大小的蛊,长满絮毛,模样骇人,如蛆般一涌一动。


    慕朝浑身寒战,难掩眼中嫌弃。而袁黎却趴在匣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怔怔道:“这是蛊。”


    “袁黎,你怎么知道这是蛊?”


    “我好像见过。”袁黎回答。


    慕朝:“吹牛会长鼻子的,我听都没听过,你个小屁孩又怎么可能见过。”慕朝又转头,笑嘻嘻地看向姜时愿:“小姐见过吗?”


    “没有,我曾以为蛊虫之说不过是前人编撰的,没想到,竟然是真的,宋府一直在暗中养蛊。”


    姜时愿目光一闪,她虽然不了解蛊虫,可在宋府深苑中发生的一切让她记忆犹新。被关的三位阴时阴历出生的女子曾说过,宋府之所以抓她们,就是想用她们的血养蛊。


    所以,这木檀盒中八九不离十装的就是蛊。


    “这是什么蛊?宋府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养蛊?”慕朝越想越不可思议。


    姜时愿对蛊虫了解甚少,想要搞清这一切,倏然灵光一闪,想到一个人,“袁黎,帮我找出一个人,不过,他可能躲起来了。”


    缉凶找人对袁黎来说自然不在话下,可是他揉着眼睛,趴在几上,拿着狗尾巴斗着蛊虫,“这世上我只听主君的话,你没权利命令我。再说了,典狱有禁制,各处之间不可越权、越职,你自己违反禁令,还想搭上我,想都别想。”


    姜时愿温声道:“缉凶本就是你的分内之责,再说只要你没涉及查案,就不算越权。”


    “那也不行,我凭啥帮你。”袁黎扫了两人一眼,将头瞥向一侧,“我绝不帮你,死也不帮。”


    话音甫落,一个活灵活现的草兔被一只素手捏着,吊在他的眼前,袁黎双眸一亮,站起身子,扑着去够。


    姜时愿却蓦地收手,口吻生冷,“一手交人,一手交兔。”


    不出半日,袁黎就拿着姜时愿描出的画像从京中的一处破庙中将人揪了出来。


    姜时愿闻讯匆匆赶来,见那人被袁黎五花大绑地绑在庭柱上,脸上青紫交加,一咧嘴骂人,枯黄门牙也碎了几颗,对着席地坐在地上玩草兔的袁黎,喋喋不休地吼道:“你就是谁啊,为什么绑老夫,你的阿爹、阿娘又是谁,怎么好的不教、教你打杀、抢劫、掳人?”


    紧接着他听见了细碎的声响,看到了走入破庙的姜时愿,眨了眨眼睛:“难不成你就是他的阿娘?”


    姜时愿将崭新的草兔交到袁黎手上,嘱咐他去外面候着,袁黎也正好不想呆在这里,遂点了点头,临了,又支支吾吾说道:“有事喊我。”


    袁黎走后,姜时愿彻底没有了顾虑,走到了白无常的身前,开口道:“白掌柜,你不认得我了,我们见过。”


    白无常眼睛眯又眯,突然想了起来,“你!你是曾找我买良籍的女子!”


    “我怎么说也有恩与你,你竟然绑我,像话吗!”


    “有些事情,想请教白掌柜,逼不得已用了此法子。”


    “逼不得已?你竟然说绑我是逼不得已?”


    “因为我怕白掌柜逃走。”姜时愿笑了笑。


    白无常自知自己眼下受制于人,渐渐平息了怒气,被迫妥协:“说吧,想问什么事情?问完了,是不是就能放了老夫?”


    姜时愿似乎也学会了皮笑肉不笑,没有直接回应,而是从怀中掏出木檀盒,将盒中的蛊虫呈到白无常的面前,问道:“这是什么?”


    白无常一瞬错愕,手指发白,“你从哪里找到的?”


    “宋府。”姜时愿径直承认。


    “原来闯入宋府的那个小偷就是你!赶紧放回去,你不想活了!”


    姜时愿问道:“所以,这是什么蛊?宋府为何如此重视,或者说这个蛊是不是和宋子墨有什么关系?”


    白无常明显一怔,本想说些什么,然后张口之前又把话语吞了回去,头转向一侧,“你便是打死我,我也不能说。”


    “好。”姜时愿不假思索地关上木檀盒。


    白无常没想到她应得这么爽快,紧着又听着她温婉的声音,“忘了跟白掌柜说了,我现在典狱任职,可以亲自领你走一遍十八狱,我也想看看白掌柜究竟能撑到第几层烈狱。想来你也清楚,有些不想开口的人,到了第一层也就是拔舌狱,典狱就遂了他们的心愿,让他们永世开不了口。”


    这歹毒的妇人!


    白无常面色骤变,眼见着姜时愿就要提步离开,忙不迭喊住:“我说,我说。”


    “姑娘可知世上的蛊虫都具有哪些妙用?”白无常盯着她的眼睛,想她应是没见过这种邪门的东西,道:“我就直说了,蛊虫分雌雄,亦分母蛊和子蛊,母蛊灭,则子蛊不活。”


    “有些蛊是良药,服下即刻突破功法,登峰造极。”


    “有些蛊虫却专门用来害人的,喂给他人子蛊,自己留下母蛊,就可以利用母蛊来控制服下子蛊虫的人,让他对你唯命是从,当然这么歹毒的蛊世上应该已经绝迹了。”


    “这又与宋府有什么关系?”


    “别急啊,我还没说到蛊虫另一种用处呢。”白无常小声说:“延魂续命。”


    “延魂续命?”姜时愿微微蹙了蹙眉,寒声道。


    “是啊,延魂续命,帮那些本该迈入鬼门关的人,硬生生地拽回阳间。姑娘手中的蛊名为重生蛊,正是这种用处,只不过此蛊邪门极了,必须得用人血喂养才能养活。”


    白无常眼睛眯了又眯,对她讲道:“当然,此蛊也分母蛊和子蛊,姜姑娘手上拿的那是母蛊,那你猜子蛊又种在了谁的身上?”


    “白掌柜想说宋家小公子,宋子墨?”


    姜时愿喉结有些发热,此事倒是不难猜,宋子墨疯病来得怪异,又只能喝人血压制,而重生蛊的特性恰好也是需要人血喂养,很难不让人联想在一起。


    白无常继续说道:“重生蛊的子蛊就种在宋子墨身上,看着宋公子表面春风得意,实则身子早已亏空,离死就差一口气,能活着,全靠着这子蛊续着命呢。”


    “那宋子墨体内的子蛊,是你给他种的?”


    “姜姑娘,这蛊可不好得啊,怎是老夫能有的?”


    白无常摇摇头,叹气道:“我初见宋子墨的时候,他的体内早已被种下重生蛊。只不过重生蛊最为邪门,常会反噬宿主,令人痛不欲生。而宋老爷和宋子墨皆不知如何压制此蛊,遂才找老夫商讨。母蛊以血喂养才能活,子蛊亦是同理,若是没有足够的血,子蛊就会一点点吸尽宿主的精血。”


    “是啊,但这蛊愈发邪门,已经不是老夫能控制的,最初每周只需要一碗便可,现在一天一碗亦不能压制其血性。”白无常道,“所以宋府只能一边拿阴时阴历出生的女子精血喂养母蛊,保住宋子墨体内的子蛊不死,又一边拿着腌臜的货色炼制观音水去压制宋子墨的疯病。”


    “所以是你提议的观音水?你可知因为你的一句话,有多少无辜的女子为此丧命?”姜时愿勉强稳住自己的颤音。


    白无常径直打断她的话,“老夫只是收了银子,答疑、解惑罢了!人又不是老夫杀的,杀人抽血的皆是宋府,与我有何干系!老夫清清白白!”


    姜时愿喉间有些发热,不敢相信白无常是如何平静地说出如此无比荒谬的话


    她不显情绪,直身抬头,直视其面道  :“只因侥幸没能沾上血,人就一定是干净的嘛?”


    “麻烦白掌柜随我去典狱走一趟了,关于你是否清白、无罪,典狱自会定夺,如果无罪,典狱自会放你出去,当然宋府也定不会放过。”


    盛夏已过,潭中的芙蕖已经凋谢殆尽了,残花跌落,反倒露出潭底脏兮兮的淤泥。


    宋清远撩起衣摆,步入潭中,弯身将府中的莲花连根拔出,头也不回地朝着赵谦说道。


    “赵司使,如今府邸也已经让各位司使搜查完了,你也应该确信了吧,犬子既没有你口中的怪病,宋府也不会干杀人取血此等妖邪之事。倒不如去查查,是谁想往宋府泼脏水,又是谁竟敢在喜宴上私闯后苑,又是谁点了一把火?”


    赵谦心有不甘,喜宴上无名的一把火打乱了他和沈浔的计划,还彻底惊动了宋清远。


    尽管赵谦也预料到了宋清远会销毁所有证据,但却没有预料到动作竟然这么快,哪怕他急忙赶回典狱抽调人手,不顾一切强闯宋府搜查,还是什么也没查到。


    无证搜查,还查无所获,事态闹大,如今倒显得典狱倒打一耙。


    而且,沈浔也不见了。


    宋清远的耐心已经耗尽了,转身命人送客:“此事老夫在明日上朝时会请圣人做主,宋府绝不能不明不白地蒙受冤屈。”


    眼下局势亦对典狱不利,赵谦不能再失了态度,对着宋清远行礼,道:“还请左副都御史见谅。”


    “不送。”管事也跟着毫不客气。


    赵谦含恨咬牙,正当穿过跨门的时候,听到一名小厮火急火燎地跑到潭边,对宋清远拱手道:“老爷,门外有一个女子要见你,站了许久了,说见不到老爷和赵司使便不走。”


    管事一掌拍在小厮头上,“你是怎么当值的,这也值得来传话,快些赶走,以为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有幸见到老爷不成?”


    小厮捂着头,似是委屈:“那姑娘也是典狱的,说是来归还宋府后苑遗失之物。”


    赵谦闻言停住脚步。


    第47章


    云雨之后,芙蕖潭中更显清冷,宋清远刚拔出一根芰茄,就见小厮口中的访客已经不请自来,一行素衣,娉娉婷婷走到他的面前,朝他问安行礼。


    尽管眼前的女子并未展露任何锋芒的敌意,但他还是心中略有预感,来者恐怕不善。


    宋清远还没发话,赵谦就先行开口:“我好似见过姑娘,若没记错,姑娘是四处的仵作?”


    见她点头,他肃了声,“四处的人,为何来宋府?”


    “道歉。”


    “道歉?”


    “听闻宋大人和赵司使在查是谁在喜宴那日闯入后苑?又是谁在不知好歹在宋府点了一把火?”


    “姜姑娘知道贼人是谁?”赵谦问。


    “是我。”


    姜时愿行礼向赵谦致歉,说罢,又转身至芙蕖潭中的宋清远,“宋大人想知道我在深苑中发现了哪些吗?”


    “姑娘快说。”,赵谦催促道,姜时愿轻应,将那晚在深苑中的经历全部一五一十地道了出来,宋府是如何私养蛊虫,如何捉来无辜的女子以她们的血炼蛊,以及宋子墨是如何以重生蛊续命的。


    闻姜时愿言,赵谦情绪激动:“姜姑娘不惜自身安危亲查,宋老爷还有何话可说?”


    “典狱如若一心想扳倒老夫,自然什么鬼话都敢说出口,老夫百口莫辩。”宋清远不紧不慢道。


    “宋老爷的言下之意,是觉得典狱在诬陷宋府?”


    “姜司使是典狱的人,谁知是不是受了哪位大人的密令?”


    “你放肆!”赵谦已经懂了宋清远话中暗指的是谁。


    宋清远走出芙蕖潭临着水缸搓洗手中的淤泥,手上猛地使力至双掌初见血色,语气却仍听不出情绪。


    “赵司使,本官身在监察司,一直敬重典狱,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不知典狱如今为何一定要为难宋府?莫不是魏国公想要一手遮住大庆的天,连监察司也容不下了?”


    谁人都知道圣上最忌讳朝中官员结党营私、派系暗斗,宋清远当真寻了一副很好的说辞,将此事巧妙扯到三司斗争的层面。


    圣人最善帝王权术,虽对魏国公百般奉赏,委以重用,但也始终提携大理寺和监察院与之制衡权势过盛的典狱。


    一面恩赏重用,一面提携堤防,这便是帝王的制衡之道,许你一人之下的权利,却又防你权倾天下。


    典狱众人亦深谙此道,所以案子一旦扯到三司相争的事情上。哪怕此案是典狱亲查定罪且证据确凿,也很难打消圣人心头的一缕心病。


    宋清远以圣人为底牌,笑了笑,“如今仅凭姜司使一人的话,便想定本官的罪,圣人会信吗?如果因为本官一人,动摇了圣人对国公的信任,可就得不偿失了。”


    “我在深苑中救下的三名女子皆可作证。”姜时愿道。


    宋清远扬起下颌,姿态凌人,“谁知那三名女子是不是典狱威逼利诱下来诬赖老夫的?”


    “人证不行,那物证呢?”


    姜时愿从背后身后,掏出木檀盒,缓缓打开。


    “宋老爷可识得此物?”


    “此蛊是我从密室佛手上找到的,白无常告诉我此蛊名为重生蛊,亦是因为此蛊才保住了宋小公子的性命,也是因为要蓄养此邪门的蛊虫,才害得不少无辜女子丧命。”


    宋清远一甩袖袍,“一派胡言!此蛊不是本官的,你好大的胆子,敢用巫蛊之物诬陷本官!”


    “宋老爷别急,是不是一验便知。”


    姜时愿问赵谦要了一把匕首,握着刀柄,冷冷一瞥开始乍露慌张的宋清远,“白无常也告诉过我一件事,母蛊灭,则子蛊不存。既然此蛊不是老爷的,宋老爷也一口否认宋子墨与此蛊没有干系,那这重生蛊任凭我处置了。”


    “你要干什么!”


    宋清远眼见姜时愿缓缓提刀,欲刺向盒中的蛊虫,急忙大吼,飞升扑过去。


    可惜姜时愿动作太快了,已经一刀刺穿蛊虫,随手扔下木檀盒,重生蛊恰好滚到宋清远脚下。


    而方才还矜贵自持的宋清远如今似被抽离三魂七魄般,发疯地朝着管家及小厮吼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看看少爷”。他双手捧着蛊虫,捂在胸口,痛哭流涕,支吾喃喃着,“儿啊,儿啊”


    他双眸殷红地盯着姜时愿,恨得咬牙切齿:“是你杀了他,是你杀了他!”


    宋清远半嗤半哭,近乎疯癫,赵谦心生恶寒,都不敢靠近,可却见姜时愿径直走到他的面前,蹲下去,极为平静地看着几乎颓唐的半百之人,语气没有丝毫怜惜,笑意很淡。


    “方才不过是假的重生蛊,开个玩笑,宋老爷莫怪,宋小公子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你说什么?!”


    方大悲之后,又有劫后余生的惊喜交迫,宋清远嘴皮子都是抖的。


    “我也只是想让宋老爷设身处地体验一下被夺去至亲的滋味罢了,不然你永远不会懂那些女子何其无辜,她们的家人又何其可怜!”


    “你胆敢!”


    宋清远吼道。


    “我敢。”姜时愿径直打断道,语气不急不迫,“宋老爷,我再允你最后一次机会,想清楚要怎么开口,不然下次刺穿就是真的重生蛊了。”


    沈浔曾教过她,肉。体痛楚施于的刑罚不过是审讯中最为卑劣的手段。


    寻其软肋,攻心为上,才是诛心之罚。


    人之欲,惊、惧、惧在于患得患失,最痛不过心死,最喜不过再有希翼,最怕不过再度失去。


    先以宋子墨的死摧毁宋清远心中防线,步步瓦解他的理智、心计,再予他一丝复生的希望,惊惧交迫下的宋清远便会来不及思考,任由姜时愿调动心绪。


    最后,便是完全占据主导,一击攻心。


    宋清远浑身颤颤的,两肋发腻,还未从方才的惊慌中回过头来,又听到姜时愿口中急促地计时“三、二”。


    他念到唯一的犬子,心口一紧,


    额间大汗淋漓,忙跪下求饶道:“别,别,我认,我认,姜司使求求你放过我儿吧。”


    赵谦闻言不由得一怔,立马上前揪住宋清远的衣领,道:“还不快从实招来!”


    “我说,我说。”


    去年寒冬,白昼徒短,天气转冷得厉害。


    一场恶寒差点要了宋子墨的性命,宋子墨是他唯一的儿子,又是老来得子,他怎能忍心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寻遍了汴京所有名医,找了无数偏方名药,跪了无数神佛观音,可皆无济于事,宋子墨的身子每况愈下,医官更是说可能就挺不过这三日。


    宋清远更是要将双眼哭瞎了,以为宋子墨时日无多的时候,忽然府上来了一位神秘的黑袍使。


    宋清远唉声,悔恨:“那位黑袍说他手中有一个蛊虫可以救犬子,我当然救犬子心切,只听能救犬子,就等不及将蛊虫喂到犬子口中。”


    “谁知谁知这蛊竟然这么邪门,我也不想杀人取血的,我真不想的”


    “事到如今,说这些追悔的话还有何用。”赵谦对他毫无怜悯,寒声道:“那位黑袍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帮你,说,他与你谈了哪些条件?”


    “不是条件,是威胁。”


    “刚开始他没有谈任何要求,就将重生蛊给了让我救子,可我后来才知道犬子体内的仅是子蛊,还有一个能操控子蛊的母蛊在黑袍的手上。黑袍以母蛊威胁我替他办事,否则就要我儿的性命。”宋清远泣不成声。


    姜时愿道:“他让你办什么?”


    “起初只是索要些钱财,后面后面便是让我利用监察司都察百官的权利帮他搜集情报,然后以机密换母蛊。”


    赵谦怒不可遏,一脚踹倒宋清远,“亏你还为朝廷命官,竟敢将朝中机密交于他人之手!”


    “说!黑袍到底是谁?”


    “我不知啊,我真的不知道啊黑袍不让我过问他的身份。”


    “混账!”


    赵谦忽然提剑逼至宋清远的眉心,汗毛竖起,姜时愿急忙拦在两人中间,“把剑收了,赵司使别急,我可能知道黑袍的身份。那夜我从宋府中盗取重生蛊以后就遭到了三名顶级高手的刺杀,幸得袁处即使救下,才逃过一命。”


    “那些杀手是哪的人?”


    “暗河。”


    “所以,黑袍也大概是暗河的人。”


    闻言,赵谦往后退了一步,握剑的手几乎渗汗,“暗河,难怪,他们要杀你,应是不想暴露蛊虫的存在。”


    “为什么?”姜时愿微微蹙眉。


    “我对暗河知之甚少,但曾听顾处说过,暗河最善用蛊来培养武学奇才,也最擅长用蛊来操控杀手。”


    话音甫落,远处传来一声清越的鼓掌声。


    只见一名玄衣男子无声无息地长卧在屋檐上,一半眉眼清隽出尘,一半满目疮痍、巨大的浓瘤遮住右眼。


    他咧着满是红疮的嘴角,看向众人,笑里藏着几分妖异。


    宋清远后脊生汗,在地上踉跄了几步,道:“就是他!就是他!他就是给我重生蛊的人。”


    “抓住他!”


    赵谦赶紧下令,玄衣男子笑着一跃而下,任凭典狱司使和李府卫兵从四周的草木间隙中穿出,将他团团围住,犹如一只巨大无形的铁网将他包裹其中。


    可玄衣男子依然不慌不忙地,鼓着掌,朝眼前的一片寒芒中走去,赞扬道:“不错,不愧是典狱,确实有些能耐。”


    他越过密密麻麻围劫在前的司使,目光落在姜时愿的身上,“姑娘好厉害,在下派了三个天字高手去杀了你,结果皆被你逃掉了。”


    他眯了眯眼睛,舌尖舔过巨大的瘤子,歪着头:“把重生蛊和宋清远交给我,饶你们不死。”


    赵谦趁他不备下令动手,所有人蜂拥而上,而男子闲庭信步地走在包围之内,唇角噙着浅笑,下一瞬,血光迸现。


    不消片刻,司使、卫兵的颈下、四肢皆被一根红针线刺穿。


    无数根牵头他们的红线被握在男子的手中,只见他指尖微动,所有人便被迫互相残杀起来,一时间,满地尸首,血染一片。


    无数尸骨、首级铺在男子的脚下,他提步朝着庭中仅剩的三人走来,一出手,一缕红线却在飞驰时分为无数股越出,密密麻麻束缚着几欲逃跑的宋清远。


    姜时愿刚想出声“住手”,下一瞬,红线迅速收紧,伴着惨绝人寰的哭喊,宋清远碎成肉沫,温热的鲜血飞溅至姜时愿的眉眼。


    太快了,真的太快了,姜时愿甚至都来不及反应,看着青砖上满地腐肉,几欲要呕出来。


    她第一次看见如此血腥、凶残的场景,地上流动的血好似磅礴的水将染红她的群衫,她还看清了宋清远的眼珠咕噜滚到她的绣鞋旁边,她看着玄衣男子步步走近他,眼睫翕动。


    姜时愿压抑着几欲喘不过气的胸口问道:“你是谁?”


    下一瞬,她的四肢皆被红线束缚,被迫坐了下来,而玄衣男子也撩起衣摆席地坐在她的面前。


    “你究竟是谁?”姜时愿整人都是麻木的,眼前这人太危险,出乎意料地危险。


    男子撑着头,语气森然:“姑娘可听过‘绝’?”


    “你是‘绝’?”


    “天之上,便是绝,也这世间武学最高的人。”


    男子笑着说道,掰着手指,“绝者,仅有四人,为魑魅魍魉。我们四人皆是被暗河一手蛊虫、一手神功培养出来的顶级杀手。”


    “而,我为魉。”


    姜时愿杏眸圆瞪,四绝极为神秘,无人知晓他们的身份,而她如今却见到了其中之一。


    她强稳住心绪,问道:“另外三个绝是谁?”


    魉眨了眨眼,道:“你想套我的话?”


    “罢了,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魅在京中,魍痴迷修行问道,而魑”


    他皱了皱眉眼,道,“魑啊,死了。”


    “魑”她轻喃。


    魉笑得鬼魅,仰面发出一声长叹,“魑啊,才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人,幸好他死了,死无全尸,不然我夜夜睡不着觉。”


    “为什么?”


    “他太强了,无论是武功,还是”魉倏然将那半张脸凑到姜时愿的面前,指了指太阳穴,双眼欲要睁裂,道:“这里。”


    “他要杀谁,谁就不能活,从无失手过。他能完美地隐藏着杀心,呆在你的身边,看穿你的想法,让你信任、甚至依赖,然后让你离不开他的时候,再从背后一刀杀了你。”


    “可怕吗?如果这样一个人在姑娘的身边。”魉小心凑在她的耳边。


    “我倒是觉得你更可怕。”姜时愿回道。


    “是吗?”他讪讪地笑了笑。


    魉笑着,拽过姜时愿的手腕,从她手中掏出木檀盒,摇了摇盒子,对姜时愿和赵谦说道:“放心,你们的性命无虞,我说过,我要的只有宋清远的命,还有这个重生蛊。”


    “为什么?”姜时愿。


    魉缓缓起身,捏着姜时愿的下颌,逼她仰头看自己长满巨瘤的右脸:“宋清远知道的太多,不能留。还有就是,重生蛊母蛊则实为难得,这府中所有人的命都抵不过这一只母蛊。”


    “娘子啊,能从我手上活过一命的人不多,你很幸运,我留你一命,去给谢循传话,从今日开始,暗河正式与典狱宣战。”


    临走了,魉又转过身来,幽幽笑道:“方才忘说了,姑娘有一瞬间很像魑。”


    “像得差点让我动了杀心。”


    第48章


    小轩窗漏进来炽碎的日光,越过竹帘,筛入屋内,疏疏杏查,美好温馨。


    袁黎因着姜时愿的吩咐趴在榻边寸步不离地守着沈浔。


    日风吹拂,午阳正好,他懒懒洒洒地睡着了,丝毫不见榻上之人额间频频渗出冷汗、嘴唇紧抿的痛苦。


    烟如流雾,沈浔在一片白雾中迷失了方向,他不知自己该走向何处,如何才能摆脱这片秘境。


    迷雾在一片响亮的吆喝、鼓声中散去,不知何时,他已经站在了斗角场的中心,而身量也缩小成孩童模样。


    沈浔环视一周,座上溢满了激动兴奋的看客,他们大多衣着鲜亮、矜贵非凡,可那么怒瞪的双眼、大咧的肥唇,肆扬的呼声,一切都令沈浔如此作呕。


    等他再次抬眼之时,宛如蛛网


    围困中的铁笼中,还站着许多衣衫褴褛的孩童,约有百人。


    只听一声哨音。


    一名紫衣竖着食指,笑着道:“老规矩,一百人里只能活下来一个人。”


    他的话音方落,笼中的众人就胡乱厮杀起来,没有指定的杀心,但刀锋所指皆是杀意,刀光剑影间,断肢、残骇、汨汨流出的血铺了一地。


    不知这场混乱的厮杀持续了多久,只见灯盏一盏一盏亮起,照得斗兽场灯火通明,混乱这才归为沉寂。


    偌大的斗兽场满是血色,似是一只吃人的凶兽。


    沈浔垂眸站在一片血色中,看见吹哨的男子朝他走来,似有慈爱地抚摸着他的头:“无论重复多少次,你都是从百人里面活下来的一位。”


    活了?活下来了?怎么可能,他分明什么也没干?


    他只是站着,看着他们厮杀。


    似乎男子也猜出他的心中所想,指向斗兽场中,“你瞧,他们不都是你杀的嘛!”


    沈浔余光觑到远处一具具堆积如成山包的尸骨,曲臂撑着额头,痛苦难言。


    就在此时,男子又拉起沈浔的手领他走向斗兽场外,“你很幸运,一个罪奴出身的人本是没有资格逃离这里的,会一直战斗到死。但是,有位贵客不惜花我办百场斗兽场也赚不来的银两买你,从今以后,你便是他的人了。”


    而男子口中的贵客,站在白玉观音下的老者缓缓转过身来,笑着蹲下身子。


    看清那人沟壑的面容,沈浔一怔,他又梦见了唤他“阿循”的那位老者。


    老者缓缓拆开油封的纸,拿出一只散着热气的包子递给沈浔,道:“从今以后,你就是老夫的人了。”


    光怪陆离间,眼前之景须臾变化,而院中的腊梅散曲自然,疏影横斜,艳丽的红瓣飘飘落在一人的肩头。


    沈浔跪在廊下,看见老者向他走来。


    “阿循,我教你绝世武艺,是因为这世上有太多的人想要了我的命,阿循,你要替我除掉他们。”


    老者拍了拍他的肩,道:“老夫曾救你一命,阿循,你要懂得还恩啊”


    “为阁主效忠,是属下此生的荣幸,矢志不渝,至死方休。”


    沈浔竟听到自己的声音清亮。


    老者仰天长啸,笑声尖锐而刺耳:“好一个矢志不渝,至死方休。可老夫再也不轻信人言,你若想替老夫效忠,就得先吃下它。”


    沈浔的目光落在老者掌心中的一粒红丸。


    “原谅我,老夫虽信你的心,可你的锋芒太盛,老夫不能不防。”老者见他不吭声,俯下身子,掐着他的双腮,道:“你不敢吗?这份恩你不还吗?”


    下一瞬,沈浔径直咽下:“阁主对我恩重如山,属下不敢忘恩,唯阁主之命从之。”


    老者静静地听他说完,颇为餍足地笑了,扶他起来:“阿循,你的名字甚好。循者,循规守矩,循字最称你的忠心,可你以后不能再叫这个名了。”


    “阿循,我从此以后再赐你另外一个名字,可好?”


    “从今以后你就是四人之首。”


    倏然,从喉咙中咽下的红丸似长出了一双无形的手,将他的心脏死死扼住,喘不过气,眼前的老者面容扭曲不定,伴着那道森然的笑声,沈浔霍然从榻上坐起,眯开凤眼,阁内亮如白昼,这才使他的心中余悸慢慢消除。


    可他仍喘不过气,头痛欲裂,五脏六腑猛地抽搐,大颗大颗汗珠滑过鬓角。


    沈浔痛苦地曲臂扶额,可下一瞬,他看着自己抬起的手腕,一怔,喘息声沉重而克制。


    他肆意动着关节,驱动着五指,嘴唇翕动。


    灵活,无异。


    他急忙挽下墨袖,清晰看见手腕处的一道狰狞伤口。


    分明他已经挑断了手筋,为何他还能恢复如此?


    为什么?他软睫轻颤


    他自断筋脉,不愿再提刀,为什么总是事与愿违?


    他怕染上血色,亦始终否认站在血色中、冷漠摄人的青年是自己。


    那是别人的记忆,绝不是他的


    沈浔急忙下榻,惊醒了袁黎。


    袁黎转头只见沈浔就穿着一身淡薄的禅衣,冠发未散,赤。着脚在阁内走来走去,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直至目光落在自己的腰侧上,沈浔这才稳下心绪,大步朝袁黎走来,抽出他腰间的配刃,以刀横在手腕。


    “沈浔,你要干什么?”袁黎问。


    沈浔侧头看着袁黎,手指扶上剑柄,话中听不出情绪,“既然自断手脉不成,不如直接剁了这双手,以绝后患。”


    “你疯了?沈浔!”


    袁黎吓得困意无存,立马飞出飞镖,双刃过身之间擦出火花,打歪他的手中的剑。


    然后袁黎飞身去夺竖插在毯上的佩剑,沈浔亦察觉到他的想法,倏然眼中悚然的杀意乍现,抢先移形到袁黎的面前,推力一掌,惹得袁黎后腾凌空,踉跄几步。


    从没在打架上吃过亏的袁黎也瞬间红了眼,怒吼:“沈浔,你找死!”


    袁黎一掌拍空八仙桌上的汤药,“咣当”一声,药碗坠地,黄褐色的苦汤汁散落一地,散出苦味。


    而袁黎脚步踏虚,一跃飞起,一记劲拳就朝着沈浔砸去,沈浔化掌如水,抵住劲拳,借力反压袁黎推至墙底。紧接着,袁黎原本挂在后腰的小刃已然出现在手中,狠厉地就朝沈浔切了过去。


    沈浔也察觉了剑风,正欲动作。


    此时,在廊下悬挂着一串风铃响动,沈浔和袁黎不约而同同时蹙了眉头,耳尖微动,听着掩在清脆的铜铃声下的零零脚步声。


    不轻不重,应是个女子。


    又接着传来廊下有人行礼问安声,“见过姜司使。”


    二人四目相对,凝固在此刻。


    最终还是沈浔冷冷开口,似是威胁:“袁大人,君子一言九鼎,你答应过要替沈某瞒着阿愿的。”


    须臾之后,姜时愿推门而入,就看见一脸道不明表情的袁黎双手环胸依着墙,头偏向一侧,她又觑见榻上卧着的沈浔,轻声道:“沈浔还是没醒吗?”


    袁黎闷着声不答,红润的指尖死死拧着草兔耳朵。


    察觉到袁黎似有一丝气性,姜时愿不明所以,紧着余光就扫见淌了一地的褐黄汤药和四分五裂的瓷碗,略略叹气,心中了然,弯身拾起:“沈浔怕苦,喂不进去汤药,你也不该拿碗撒气,再去盛一碗来,这次换我来吧。”


    袁黎牙齿间倒吸着凉气,瞥了一眼沈浔,愤恨离去。


    而姜时愿拿着帕巾擦着沈浔额间和脖颈的汗珠,又轻轻挽下他的袖子,缠在沈浔腕上的白纱似有松散,她心念着分明自己临走之前才刚换了药的


    姜时愿又端来水盆,取来一截竹片,重新在他的手腕处敷了草药。


    眸光锁着那道深深的剑痕,一滴圆润的泪珠落于其上。


    不敢想象这双手如果真的因她而废的话


    她实在难以承担。


    思及此,姜时愿喉间哽咽,“沈浔,我该怎么还你我还不起”


    “你一定不能有事求你”


    不多时袁黎又重新端了一碗汤药来,叩了叩门,姜时愿听到动静,悄然擦去眼角水痕,起身开门。


    见袁黎蹉跎在门外不愿意进入,姜时愿便掩上木门,接过手中的汤药,道了声谢谢。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宋府的案件解决好了?”袁黎忽问。


    “勉强算解决了,宋清远之后还牵扯出了暗河,已不再是我能插手的范畴,一处及二处已经接手彻查。”


    “这已经算好了,要不是兹事体大,典狱无暇惩处你,谁知你贸然插手宋府的案件要担什么罪责。”


    “袁黎,你可曾听见过四绝?””


    四绝?“袁黎蹙着眉头,单手叉腰,话音简单,“没有。”


    “不要招惹他们”


    姜时愿眼神黯淡了下来,想到宋府的惨状,仍是后脊发凉,“我今日见到魑魅魍魉中的魉,嗜血成性,滥杀无辜,他们碾死一个个鲜活的人命就如同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很可怕宋府到处都是血色”


    回忆间,她的话音都变得颤抖


    “所有人都死了”


    袁黎询问:“你没事吧。”


    “没事。”姜时愿眸光游离,悻悻然摇了摇头,指尖丝丝感受着唯有汤药传来的烫意,想到沈浔,眼里终于有了华彩,“时辰到了,我去喂药了。”


    她转身欲进阁中,忽然袁黎捏着她的衣角,似有一些难言之隐,“我劝你想清楚,你确定还要以那种方法继续喂吗?”


    难不成,还有更好的方法吗?


    姜时愿好不容易支开袁黎,目光寸寸地打量着榻上清隽的男子,按着之前的法子一样,先灌进一口药,再慢慢俯身,沾着丝缕药香的墨发垂落在沈浔的锁骨上,而后轻轻抬起他的下颌,阖着双眸,吻了下去。


    这一次的喂药出乎意料地顺利,沈浔乖了许多。


    往常沈浔会锁着她的舌。尖纠缠亦或者牙关紧闭,需得姜时愿不厌其烦地探入他的领地,与他交织,彼此的气息缠绕在每瞬的呼吸间,不止不休。


    每次她都被他的炙热烫到酥麻,而眼下的沈浔,虽然姜时愿能感觉到他的明显的拒意,但也出乎意料的轻松。


    好似,今日被她找到了一个口子,趁着沈浔出神的间隙,顺利喂了进去。


    不仅如此,沈浔还出奇地安分,一切都规规矩矩的,沦为一场简单的喂药。


    浅尝辄止。


    沈浔克制地、被动地,被她轻易攻防,气息微颤。


    她一时甚至都不习惯。


    直到,门外传来一声尖细的声音,“姜司使,四处陆大人有事传你过去。”


    姜时愿瞬间停下动作,道了声马上,起身往外走去,也正在此时,沈浔腰际的蝉衣几道凝乱的折痕,一点点复原、揉开,他睫毛翊动,颈间怒张的青筋方才消下去。


    沈浔睁开了眼睛,筋骨却仍是紧绷的。


    他的记忆太好了,那一片如雪落在他唇间的触感,到现在仍铭记在心。


    他又仰面闭上眼


    不经意间,心海翻腾不息。


    辰时,万籁俱寂。


    微凉的夜色,沈浔缓缓抬起一双凤眸,他在明窗边已经吹够了冷风,吹得唇际生凉,才提起心神,想到他还有事要做。


    他的疑惑,必须要一个答案。


    他披上一件墨色氅衣来到一处青铜门,咔嚓一声,青铜门被两位小吏推开。


    “沈司使,你怎么来了?”


    小吏点头哈腰地迎了出来,沈浔说了几句,其中一位小吏提着灯笼,边引路边说道:“沈司使,这么晚了怎么来到了十八狱,就为了提审一个平平无奇的白郎中?”


    “白郎中三处已经审了好多回了,那郎中虽说诡异,可确实没有参与到李府拐绑民女之中,已经审无可审了。”


    “沈司使听闻你受了重伤可还有事吗?”


    “听闻你是为了保护姜司使挺身而出,你与姜司使是什么关系?”


    小吏看见沈浔空荡氅衣下缠满白纱的双腕,面露担忧,“筋脉寸断,别说提剑了,握笔都难,但是沈司使你可不能讳疾忌医,咱们典狱的医官还是有些本事的,没准能让你重新提笔。”


    眼前的刑牢一片黑,各类暗物在阴暗之中爬来爬去,小吏手灯中的几缕微光都被黑暗吞噬。


    小吏一路上的话,沈浔均没搭理,直至到了一处地牢,才止住脚步,冷冷命令:“打开,退下。”


    小吏打开了锁链,但又蹉跎道:“沈司使你手不便,还是让小的陪你吧。”


    沈浔微微侧头,眼神又轻又淡地一瞥,只此一眼,小厮心起寒颤,退了下去。


    沈浔并未着急进地牢,而是冷眼看着牢里的白无常蜷缩在地上,双手被铁链锁住,穿戴得还算整齐,看样子没受重刑,还有力气回话。


    白无常停下动静,转过头来,四周太过阴暗,他看不清来人的五官,只能看清他云靴旁的一盏宫灯和绣着金色云纹的衣摆。


    他止不住的谩骂:“他娘的,快他娘的放我出去。”


    看着那云履慢慢走到他的眼前,白无常情绪激动,生冷锈铁硬生生摩擦着他的双腕,“我都说了这一切无辜女子的性命皆与我无关,凭啥抓我,我不过说了一声以女子的血可以压抑重生蛊的邪性罢了。”


    “放了我,快放我了!”


    “你他娘个畜生、典狱都是畜生”


    白无常喋喋不休地骂他,可偏偏眼前的人静得可怕、也冷得可怕,无论白无常骂出多脏的话,那人都不为所动、不起波澜,好似默默就在看他癫狂。


    骂了一会儿,白无常终于累了,喘着气。


    这时,那人才冷冷开口:“现在可以好好开始回答我的问题了。”


    白无常舔着干渴的嘴唇,仍心有不甘地最后骂一句,“要不是姜时愿那个贱人,我怎会再此?”


    他甚至还没说完,后颅就被按着,狠狠砸向冷砖,一瞬间,血腥气扑面而来,门牙无存。


    白无常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可根本不给他喊痛的机会,就被拽着头发提起来。


    沈浔却笑着问:“没听清,你方才说什么?”


    白无常立马学乖跪爷爷跪奶奶,沈浔挑着眉头,擦净手中的血腥,道:“我问,你答,懂?今日我没多少耐心。”


    “懂懂懂!”白无常碎门牙答道。


    “你是暗河的人?”


    “司使,怎怎么可能啊?小的就是平平无奇在鬼市中苟生活的人罢了,怎可能和暗河扯上关系。”


    额间的墨发完全遮挡着沈浔漆黑的瞳孔,沈浔再一次按着白无常的头砸向地面,血腥似溅。


    可话语听起来十分温柔,“白无常,你觉得没有十足的把握,沈某会特意来找你吗?”


    “司使究竟想要我承认什么啊?小的真的不是啊”


    “蛊虫之术一直掌握在暗河手中,世人鲜少得知,甚至连蛊虫的存在都不知道,而你却能分清蛊虫,了解其邪性、用法”


    “沈某再问一次,你究竟是不是暗河的人。”


    沈浔不怒自威。


    白无常闻言微颤,颤抖不止,眼见不答,沈浔正欲抬手。


    白无常急忙道:“我说我说,我真的不是暗河的杀手,但但却却曾被暗河掳去,被迫帮其养蛊、练蛊,后来我我我趁着暗河互相残杀那夜才逃了出来”


    沈浔闻言,放低了声音:“你可曾练过一种蛊,能使人忘掉记忆?”


    “我我我没练过,但我曾听暗河里有位从苗疆来的巫师说过。”白无常吓得两腿软了。


    “那个蛊,名叫血滴蛊,仅仅仅被炼成来了一对母子蛊。”


    “血滴蛊服下会怎么样?”


    “便于操控”


    “操控?”


    白无常:“我也只是听闻,拥有母蛊之人能犹如提线木偶般操控服用子蛊之人,而且还能抹去那一时辰的记忆。”


    “如果不从呢?”沈浔话音淡淡。


    “服用子蛊之人会遭受犹如万剑插心、碎骨剥皮的痛楚。不仅如此,更为阴毒的是,三年内若没有得到母蛊的血为解药,每到月圆之夜会以失去记忆为代价,等记忆空白,就会沦为不疯不魔、不死不活的疯子,五官丧失,四肢糜烂,神志不清。”


    “这也是血滴蛊练出来的目的,不为棋子,便成废人。”


    “司使你还在听吗?”白无常小心试探。


    “服用子蛊的人能自己想起记忆吗?”


    “如果母蛊虚弱,是有可能想起零星片段的但母蛊不死,服用子蛊的人永远摆脱不了诅咒,也恢复不了全部记忆”


    “血滴蛊母蛊在哪  ?”


    “在暗河阁主手里。”


    听着那人没了声音,白无常稳下慌乱的心跳,吸吮着鼻子流出的鲜血道:“司使还有其他问题吗?”


    “还有一问。”


    “司使请说。”


    “我是谁?”


    白无常被这陡然转冷的声音骇了一跳,心思,这人是不是有病,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你曾呆在暗河,也应当见过我。”


    只见那人缓缓起身,弯身提起地上的灯笼,一点橘光慢慢揉开,点点驱散他犹如迷雾的五官。


    渐渐映亮,先是清冷的下颌,挺拔的鼻骨,再一双寒意渗人的眉眼。


    白无常的瞳孔一点点睁大,几乎突出,他前所未有地害怕。


    他嘴唇颤颤。


    “你你你还活着”


    “魑”


    魑,四绝之首,暗河最为闻名的一把利剑。


    第49章


    “你你你还活着”


    “魑”


    白无常僵在原地,呼吸一窒,头皮瞬间麻了半边,又道:“不不不不,不可能,你绝不是他,也许是我认错了。”


    “为什么?”


    白无常缩在角落,不敢直视沈浔的黑瞳。


    “魑早已经死了,被暗河阁主亲手杀死了,怎么可能还活着?”


    死了?


    “你确定吗?”


    “死了,那个叛徒阁主怎会留着他,大家都亲眼见过他的尸身被阁主悬吊起来,斩首示众,示于和他一样有不臣之心的人看。”


    沈浔神色平淡,缓声道:“为什么说魑是叛徒?”


    “不知道,我就是个破练蛊的人,杀手的事情怎么会告诉我,司使,你放过我,我其余的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了”


    “求求你放了我吧”


    询问过白无常之后,沈浔心乱如麻,自己的缺失的疑问方才有了答案又硬生生被掐断,这种感觉如蛇蚁攀爬而过令他觉得恶心。


    他仍被困在一片迷雾之中。


    沈浔心绪烦乱地,松了松腕上的白纱。


    他可以肯定心中猜测的是:


    他梦中的老者就是暗河阁主,暗河阁中给他咽下去的红丸,极有可能就是白无常口中的血滴蛊,且在那段丢失记忆的时光中,一直在作为杀手给暗河卖命,


    但自己究竟是谁?


    白无常和魉皆口吻一致说魑已死,所以,他也不敢肯定自己是否就是四绝之一?


    如果是的话,人死又为何复生?


    沈浔想不明白


    他不清楚他的来路,唯有仰头望见明月,此刻,却知道了他的归途。


    他的脑海唯一能记住的,就是自己的誓言“为护一人,矢志不渝”。


    所以即便他厌恶这双杀人如麻的手,他也得留着,哪怕这双手再沾满血腥也在所不惜,也绝不能再让阿愿身处险境。


    走出十八狱已经是夜半时分,沈浔于官道上忽见风雨中的顾辞擒着红伞而来。


    二人遥遥相望,对面眼中,满是阴翳,看到沈浔疏尔收敛,命身后小吏收起红伞。


    沈浔亦是一笑,并未行礼。


    顾辞站在沈浔前,道:“难得啊,还能看见沈司使,还以为司使挺不过来了,看来典狱的医官并不是一群酒囊饭袋,还尚有些本事。”


    “多谢顾大人关怀。”沈浔颔首,温和道。


    顾辞揣着手,凤眼微眯上下打量沈浔。


    身旁小吏心领神会,嘲讽落在沈浔垂落的双袖上:“沈司使虽然重伤初愈,但也不能坏了规矩吧,连行礼问安也忘了?”


    “不是沈某不敬,顾大人忘了,沈某被贼人挑了双腕,这双手怕是要废了,无能向大人问安。”沈浔道。


    经沈浔一说,小吏忽然想到确有此事,抿了抿嘴,倒显得自己刻薄挑刺,悻悻然宽慰道:“沈司使莫要灰心,万事终有出路,遵医官的话,恢复得好,握笔提字应是不难。”


    “多谢。”沈浔问道,“这么晚了,顾大人还要去哪?”


    顾辞余光轻扫着沈浔,笑道:“怎么,难不成本处去哪还要跟沈司使汇报吗?”


    沈浔侧身让路,淡淡道:“不敢,大人请。”


    顾辞连头也没回径直离开,咧着牙齿吐出薄薄细雾,小吏急忙快步跟上,却好似察觉到顾处似乎隐有不悦。


    这份不悦一直持续到顾辞走入四处的临水居,命人抬来洪泰和顾衡的尸体。


    他听见顾辞轻嗤了几声,一声笑意更比一声森然、可怖。


    小吏丈二脑袋,摸不着头脑,只是凭他敏锐的直觉预感顾辞的笑里藏着刀子。


    他抖着胆子问道:“顾大人今日怎会想起来顾衡洪泰二人的尸体?他们尸体有什么问题吗?”


    “尸体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有人谎话了。”


    顾辞一脚踹滚案台上的洪泰尸体,就着腥污的血迹坐在台上,塌着肩膀,勾着嘴角道,“怪不得沈司使能活下来。”


    顾辞指尖扣着几上,轻轻敲着,仿佛乐在其中:“那夜袁黎是如何说的,如何救下的沈浔?”


    小吏回忆道,“袁处说等他赶到暗巷之时,沈司使已被洪泰二人挑断手筋,重伤不起,失血过多,不省人事。”


    “洪泰二人又是谁杀的?”


    “袁处说是他杀的。”


    小吏话音甫落,顾辞拍着腿膝笑得前俯后仰,揩下溢出眼角的泪珠,眼神倏然阴冷。


    “你且瞧瞧洪泰二人的致命伤,刀刀剑痕,似剑伤又非剑伤,更像是一种极为霸道的内功,以无形化剑。”


    “而我记得袁黎其一并不喜欢用剑,更爱拳风。其二袁黎头脑从简,武学向来求实,认为有刀就能划人血肉,武力登峰造极便能夺人首级,故而看不上用这些花里胡哨的内功功法。”


    陡然之间,小吏恍然大悟:


    “顾大人的意思是袁处撒了谎,洪泰二人并非他所杀?袁处为何又撒谎,洪泰二人究竟是谁杀的?”


    “你还想不明白吗?”


    顾辞凤眼微眯,骂小吏愚笨,摩挲着指腹,吹了吹指尖,“我早就觉得奇怪,暗河培养出来的杀手练的都是招招置人死地的功法,且那夜又是专门抢夺姜时愿手中的母蛊而来,时间紧迫。可为何一见素味平生的沈浔就忽得起了玩心,非要挑断他的手筋,看他血流一片,让他慢慢感觉到死亡的惧、痛楚,这可一点不像暗河的手法。”


    小吏顺着顾辞的思路想下去,忽得又茅塞顿开,“这么说,杀洪泰二人只能是在场的沈司使?”


    “不对啊,如果洪泰二人真是沈司使杀的,他的实力、内功已至‘十天杀’境地,此境地的人内力犹如龙象之力,可脱胎换骨,区区重塑一个手筋应不在话下。”


    小吏又想到沈浔不便行礼、始终空悬的双手,替他辩道:“可沈司使双手看着好像确实不便是不是顾大人多想了”


    顾辞再笑了一声,这便是沈浔的可怕之处,要不是他早觉得沈浔此人玲珑心计,估计也如小吏一般动摇。


    他方才借行礼这看似寻常不过的小事有意试探,而沈浔依旧能滴水不露,甚至连半分轻微抬手、下意识出卖自己的幅度都没有,甚至都有那么一刻连顾辞都动摇了自己判断。


    且那一场堪称绝妙的苦肉计,真中掺假,假中又或许有几分真,完美地骗过典狱的所有人。


    “再说了,武艺超绝,杀了两名天字杀手在典狱吹出去,乃是无上光荣,沈司使有啥好瞒的?”小吏依旧嘟囔着,料定是顾处又在多心,整日疑神疑鬼。


    一把断刃插进死尸的眼窝,顾辞举至灯盏下,欣赏着沾


    着血色的玻璃珠,笑道:“对啊,沈浔为何要瞒?是什么让他宁愿自断双手,也不愿让人发现他其实会武学?”


    顾辞笑着,沈浔此人愈发扑朔迷离,也愈发有趣。


    沈浔越想掩藏的事情,他也越想掘地三尺,看着他那一副傲骨、不屈的神情揉碎、剁烂在自己的脚下。


    正如世事,最美好的都是近乎于毁灭的状态。


    —


    月光曜曜,如丝绸般的银白色光影斜入庭院,再回到东三阁的姜时愿,捶揉着自己有些发软的双肩,神色疲惫。


    虽然一处、二处忙于暗河之事东奔西走、暂时无暇来惩处擅自彻查宋府的她,但四处这个里里外外、连同陆不语都闲得发慌的人却有着大把的时间。


    姜时愿一入临水居便被苏言等人围追堵截,硬是要她像书肆的说书人好生讲讲她是如何查清宋氏父子二人的。四处的众人听着她夜探深苑寻蛊的离奇经历,更是激动地连茶水、瓜子仁都备上了。


    好不容易费了很多口舌讲清宋府的来龙去脉,又紧接着被陆不语叫去饮茶,听着他一通兴师问罪,说她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竟然去和一处争案子。


    不过说到最后,陆不语还是轻咳两声,难掩激动之情,“这次的事以后绝不可再有,听到了没有!但这是实实足足让四处挣了大面子你我嗯还是要低调为上,莫被一处的小气鬼们给妒上了”


    就是这般,姜时愿是日头正盛的时候去的,返回小院时已是月明星疏。


    她头昏脑涨的,四肢也酸疼无力,凭着最后一丝清醒的理智,念起重伤未醒的沈浔,还是端着碗汤药,去了他的阁中。


    吱呀吱呀殿门被推开一脚,倩影在朦胧的白梨屏风后一晃,薄薄一层纱后,她看见榻上空荡荡的,心头一窒,沈浔呢,本该在榻上的人呢?


    “沈浔沈浔”


    前所未有的不安感涌上心头,都未顾上手中还端着一碗汤药。


    瓷器应声碎在地上,略一丝甘甜的苦涩丝丝缕缕飘散在阁中。


    就在她欲图转身去往阁外找人,一道颀长的人影在朦胧的屏纱上愈来愈近,近得他的气息撩浮着浮光锦绣,泠泠流光。


    灯色烟煴,男人身量高大的影子透过一层屏纱垂落在姜时愿的眼前,将明窗外一切月华都遮住。


    她的眼里没入黑暗。


    尽管在他的阴翳下压迫十足,姜时愿还是义无反顾地走至屏前,贴近屏上属于他的剪影,一手扶上微凉的纱面上,羽睫上的一滴泪微不可查地落下。


    她朱唇微颤,屏住了呼吸:“沈浔?”


    她的问题早已抛出,可沈浔似要将她的焦急、等待放在火上炙烤一般,只有无言的沉默。


    尽管只有黑蒙的轮廓,可她却无比熟悉。


    就是沈浔。


    沈浔醒了。


    终于醒了!


    可惜她每唤一次沈浔,屏风后的人就好像离自己更远。


    他好似逃避在她口中的‘沈浔’。


    姜时愿不停地猜测与沈浔再度相见是什么样的场景,猜想他会悔恨,自己会不停地赔礼,却从没预料过如今的沉寂又该如何解。


    而屏后之人,想问“如果他不是沈浔呢?”,可哪怕仅是一句假设,他也没有勇气开口。


    而此时,姜时愿的余光瞥在那只垂落在雕栏旁边的手,袖口垂至,露出半截手臂,还有那道在手腕上狰狞的伤痕。


    迟疑了一瞬。


    姜时愿摸上那截开留有因为救她而留下的疮痍,抚着那道凸起粘连的疤痕,一寸一寸,似要有目的想搞清楚他为自己牺牲了多少。


    她也察觉到了被她握住的人,微微一怔,似要缩回。


    虽非但没有等来回答还迎来了他的躲避,可她偏强硬地攥着。


    倏然,她心一动,俯下身子,轻轻吹到,问:“疼吗?”


    那丝丝缕缕从她嘴里吹出来的气流落在他的手掌内侧,如纱如帛,轻轻拂过,留有骚。痒。


    他默在了原地,闭着眼睛,掌心倏尔一阵发热,一阵发凉。


    “沈浔自从你伤了之后,我才发现我一直以来都大错特错。”


    姜时愿摩挲着他的疤痕,道:“我想你不是沈浔。”


    沈浔闻言一颤,应不出声来。


    阿愿,是怎么知道的,知道他不是沈浔?


    她还知道了什么,知道他可能曾为暗河效命,是她眼里厌恶的滥杀暴戾之人?


    或许,这一切已经不需要了,于事无补了。


    沈浔呆立,没有动,心如百刃万剐。


    静静地迎接属于他的临终审判,顿了顿开口,“阿愿”


    姜时愿没有让他说完,径直打断,“我想你不是沈浔,你是我的亲人,是我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位也是最为重要的亲人。”


    “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躲着你,不会再怀疑你,我会用尽我的一生去读懂你。”


    沈浔喉咙有些发热,刚想开口,唇间就被纤长的手指抵住。


    “所以,你不是沈浔,是”姜时愿有些羞赧地低下头,终于唤出了那句羞于出口的称呼,“阿浔。”


    第50章


    虽说沈浔醒了过来,可姜时愿总感觉沈浔与袁黎和自己之间都有了一些微妙。


    先说袁黎。


    总感觉他在与沈浔赌气,要不是被她发现,才知道袁黎还暗里在汤药中掺些锅底灰,还嘴硬辩解说锅底灰也是一味良药,有何加不得?


    再说自己。


    沈浔醒了,可双手筋脉尽断,仍然不便,不能举也不能抬。


    自己虽再也不用那尴尬的法子喂药,可汤药还是得有人拿着木勺一口口喂进去。


    每每喂药时,她都会想起那挥之不去的场面。


    喂着,喂着,先慌了自己的心神,心不在焉的。


    但渐渐的,不止是自己,她发现沈浔也是如此。


    沈浔总是微侧着头,总是不敢直面自己。


    “阿浔?”她舀了舀汤药,终于开口问道,“你是不是还觉得汤药太苦了?”


    她觉得沈浔总侧着头,是因为汤药太苦的缘故,许是不想让自己看到他苦到扭曲的表情。


    要知道,姜时愿知沈浔怕苦,还特意多加了几味甘甜的药草进去,缓和苦涩。


    姜时愿凑近,轻嗅了一下,说道:“可是,是药皆是苦的,良药苦口。”


    沈浔似有纠结,缄默不语,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姜时愿又舀一勺喂进他的嘴里,“你要是觉得苦,我今日去买点蜜饯去,以后喝一口,再给你喂一粒,你觉得可好?”


    这法子说出口,沈浔闻言喉咙有些发热,“阿愿,我不是小孩子,不需要一口一口哄着喂。”


    姜时愿后知后觉,虽然不是嘴对嘴,但确实这个举动也略显亲密。


    “你是因为这个觉得不好意思?”


    她安慰沈浔,自己却俏脸红润,“你不必觉得不好意思。再说了,你好歹是我的夫君,喂个药罢了…”


    “再说,我之前”


    话音甫落,姜时愿想起有一年盛怀安偶染风寒,连夜高烧不起。她心疼极了,也是这样守在盛怀安的身边。那时盛怀安甚至虚弱到握汤勺的力气都没有了,都是姜时愿寸步不离,一勺一勺喂进去。


    沈浔敏锐察觉到姜时愿及时止住的话茬,微挑了下眉宇,显然没有打算让这个话题轻易接过去,“阿愿,也这样喂过别人?”


    “是你的兄长?”


    沈浔转过头,注视她面上细微的变化。


    虽然姜时愿默不作声,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看着她欲言又止,又难以提及此人。


    沈浔心中有了答案。


    他忽然俯身,牙齿微微咬住她手中的汤勺。


    姜时愿一怔,这动作带着种侵占性的压迫,让她一下断了沉思。


    而后,沈浔缓缓抬眼,瞳仁点黑如墨。


    他的话音很冷,“既然阿愿不愿提,那便永远都不要想起来了。”


    倏然,殿门被人推开,又到了医官来给沈浔手


    腕换药的时辰。


    沈浔见到医官,遂打发姜时愿道,“汤药确实有些苦,阿愿,还是去买些蜜饯回来吧。”


    沈浔因她受伤,她本就内疚,所以这段时间,只要沈浔开口,姜时愿皆是百依百顺的。


    她点点头,又与医官打了声招呼,“我夫君的手就拜托大人,我不奢求能恢复如初,那还请大人能让他恢复原先的三成就行。”


    医官点头,姜时愿遂退了出去,带着正在廊前逗鸟的袁黎一起去甜水巷买糖。


    姜时愿走后,医官掏出脉枕,搭在腕下,沉思片刻,微微翘着食指,一搭又一搭。


    医官出身于姑苏云氏,世代医术超绝,既能医人,也就是白人普通的脑疼脑热,也能专替武者连筋接骨,修补内力,因此,两全的人才才会被典狱招纳。


    而姜时愿却不懂这些,不懂武者的脉搏之下,还藏着脉海。


    “怪哉。”


    医官起初因沈浔筋脉尽断,所以很多都无法探知。


    可如今筋脉被他相连,医官越探越举得古怪,如是白人筋脉被砍断了,即使恢复得再好,脉里还会有损害。


    而沈浔如今分毫未损,别说恢复三成了,十成也没有问题。


    医官刚想分出一丝内力往下探去,去寻脉海,就听沈浔说道:“在云医官的口中,沈某的手还能好全吗?”


    医官听到这一席话,身体一僵,什么叫在他的口中?


    “沈司使这是何意?”他问道。


    紧接着,医官看见沈浔分毫不掩饰地转着手腕。


    医官一怔,沈浔一掌化风,直接吹得阁内帷幕浮跌不停,如有大风作乱。


    见此,他后脊生凉,袁黎的武力已经是典狱之最,此人的武功怕是和袁黎不分高下。


    沈浔缓缓起身,他扶起医官,“云大人听闻还有一位爱女,模样喜人,前几日还陪着去了郊外放风筝。”


    医官瞬间懂了他话中的意思,“你想要什么?”


    “按着阿愿的意思,在云大人的口中手恢复三就成,尚只能提笔握字,不能提重物。”


    “医好沈某后,云大人是时候辞去典狱医官,享受天伦之乐。”


    沈浔理着袖子,一把扯下腕上着的白纱,垂着眼,“沈某先前作孽太多,现如今才想起来积攒福报,还请云大人成全。”


    医官懂了。


    这话的言下之意怕是,他从前都是直接杀人灭口。


    —


    自在典狱任职后,姜时愿很少有闲暇再上街闲逛。八街九陌,打听了一圈,才从街坊口中得知蜜饯卖得最好乃是甜水巷上的甜江月。


    到了甜江月,姜时愿才发现它的声名真的名副其实,等到午时,店铺才正式开业招客。


    来时铺前已经车水马龙,人流如织,排起条条长队,熙熙攘攘的。


    姜时愿后来听排队的人谈论才知道,甜江月的名声是被魏国公谢循一手推出来的。


    谁人不知,每天都有从典狱来的司使来买下十盒桂花糕,至此平平无奇的桂花糕打出来了名号,店主笑得合不拢嘴,甚至供不应求,开启了限量。


    姜时愿带着袁黎排到队尾,又想起近日袁黎好似每天都没正事干,每日与她和沈浔呆在一起,便问道:“你最近很闲吗?”


    “国公不给我安排任务,我没事可做。”袁黎扭着草兔的脚。


    姜时愿蹙着眉头,不应该啊。


    袁黎武功最强,暗河再现,谢循没有理由将袁黎搁置,不让他协助一处和二处追查暗河。


    而且,最近谢循也是对袁黎不闻不问。


    倒显得刻意疏远袁黎。


    有些古怪。


    姜时愿:“你是和魏国公之间怎么了吗?”


    袁黎看着她,“别想挑拨我和国公之间的关系。国公只是太忙了,无暇顾我。”


    眼见袁黎不想多聊,姜时愿叹道,“好吧,那你先排着,我去其他铺子看看有没有卖的,以免排到我们就售罄了。”


    临了姜时愿还不忘提醒一句,“记住,别挑事!”


    袁黎对姜时愿的话左耳进右耳出,草草点头。


    袁黎好不容易排到前面,忽然有位男子走到他的身旁,拍了拍袁黎的肩,面无表情地指了指队尾,意思喊他排过去。


    估计看到袁黎孤身一人,又是个孩童,遂找上了他。


    袁黎瞄了一眼,不客气道,“先来后到。”


    “所以,我在与你交易。”男子言简意赅,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手中掂了掂。


    “我家小姐姐也好这口甜江月的糕点,可惜我今日来晚了,若再往后排点,就买不到了。”


    “小郎君可行个方便?你也正在换牙,吃不得甜腻的东西。”


    “我不让。”袁黎回绝。


    “小崽子,你知道我是哪个府上的吗?”


    “与你讲道理,你听不进去是吧,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我已经先忍了。”袁黎,“忍过之后,就可以动手了,这是主君教过我的。”


    “嘿,你这个小兔崽子!”。


    男子瞅了一眼这气焰嚣张、身高不足六尺的小屁孩,撸起袖子。


    袁黎直接几拳上去,顿时让男子没了声音。


    等姜时愿回来时,一切已经晚了,袁黎已经蹲在地上,啃着果子,脚旁是满满几大袋的蜜饯,身后甜江月的橱柜一扫而空。


    看起来袁黎是把甜江月所有的糕点和蜜饯全包了。


    气得周围人敢怒不敢言。


    “谁家教出来的,简直了!”


    “别别别,可不敢招惹他,没看到地上那人被打成啥样子吗?”


    姜时愿这才注意到地上有位男子,脸上青紫交加,连忙跑上前,检查他的伤势,先行道歉。


    她又转头看向袁黎,询问缘由。


    了解事情前后,虽然袁黎出手打人是错,但是是男子挑事在先。倒不如说,以袁黎的性子,这已经很难为他先忍了一下。


    可是,坏就坏在,袁黎打得也太狠了。


    男子捂着肚子,在地上痛哭流涕,指着袁黎颤颤道:“你你你你可知我家小姐是谁吗?”


    袁黎随意地把果子一丢,双手懒散地枕着后脑勺,懒散道:“管你谁。”


    话音甫落,从马车走下来一位妙龄女子,着着羽纱裙,扶着垂云髻,在绿衣侍女的搀扶下,缓缓下轿。


    在地上滚爬的小厮,似是找到了主心骨,跪了过去,哭道:“小姐,你要给我做主啊!这个小孩欺人太甚!小姐买的糕点全被他一人抢了去,不仅如此,还动手打人。”


    绿衣侍女捂嘴笑道:“亏你长了八尺,竟然被一个孩童揍了。”


    独孤?姜时愿吃了一惊。


    京中八大高门之一,就有独孤氏。


    袁黎一惹事,就给她惹了个大的。


    姜时愿欲作和事佬,想大事化小,“我们愿意道歉、登门赔礼,小姐看这样成吗?”


    说罢,姜时愿就想把袁黎刚买的所有甜江月的糕点、蜜饯等让出去,谁知袁黎死活不肯,还对她道:“怕她作甚?”


    孤独小姐不接受,对袁黎说道:“你打我独孤家的人,就是折独孤府的颜面。”


    “虽然我看你才九岁,不想计较,但此事被很多人看到了,我若放置不管,日后就会有人看轻我独孤家。以至于,以后人人都敢像你一样,犯上。”


    袁黎可对高门贵族没有概念,“我想揍谁,就揍谁,管你孤独什么。”


    绿衣侍女听着,火冒三丈:“我家小姐是独孤氏,不是孤独!”


    袁黎冷冷,道:“关我屁事。”


    绿衣侍女气得脸红了:“粗鄙,无礼!”


    姜时愿真希望有个封条能狠狠缠上袁黎的嘴,别让他再火上浇油。


    可惜袁黎一把火,已经将人给点燃了。


    独孤小姐道:“多说无益,绿意,直接将他擒住,报官。”


    袁黎扫了她身后的侍卫道,挑了挑眉头,“就他们?”


    话落,袁黎直接抽出一截配刃,侍女大呼一声“你个小小年纪,竟然还玩刀?不对,你竟然敢对独孤小姐拔刀,你可知


    这是多大的罪!“。


    侍卫也纷纷对立,迅速包围住了两人。


    姜时愿到最后一刻,还想着说和,“独孤小姐,消气,此事还好商量。”


    毕竟,这事闹大了,孤独府脸上不好看,且袁黎不像是能轻易收手的样子。


    孤独小姐捂着胸口,虚弱道:“动手!”


    “夫人,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忽然,一道清越疏朗的声音掺了进来,从轿子上亦掀帘走下来一名男子扶住有些气虚的独孤小姐,他执着书卷的手改为去扶着独孤小姐,道:“夫人,你身子虚,吃了几帖中药参见好,怎么又敢动怒?你先上轿吧,我来解决。”


    独孤小姐道:“怀安,我没事的,你别担心。”


    袁黎忽然感觉,自己的臂袖被人狠狠攥住。


    回头再望,姜时愿似乎是有些怕了,躲在他的身后,声音细如蚊呐:“袁黎我们快走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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