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131
东宫昭阳殿内,正上演着一幕最雍容、也最虚伪的太平盛世。
汉白玉的台阶之上,数十名宫廷乐师正襟危坐着奏乐。
筝声如流水,萧声如月光,交织成一片温柔靡丽的网,笼罩着阶下满座的王公贵胄。
金兽香炉里焚着尺寸万金的奇楠香,醇厚、带着一丝甜意的香气,混杂着御赐葡萄美酒的芬芳,与在座乾元坤泽身上不经意间泄出、各不相同的信香之味,共同酿成了一种能让铁石心肠也化作绕指柔的醉人气息。
太女孟琼高坐于主位之上,凤仪万千。她含着笑举杯,朝着阶下众臣遥遥一敬。
她的身侧站着今日同样盛装出席的摄政公主,孟珚。
孟珚亦是带笑,只是那笑意却不及眼底。她的指尖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摩挲着手中那只冰冷的、盛满了猩红酒液的琉璃杯。
一切都是大祁王朝最鼎盛、最和谐的模样。
然而在这片歌舞升平之下,却有无声的暗流,在每一个人的心底汹涌。
“……听说了吗?那支开赴禹州的大军,已经在城外,驻扎了三日了。”
“可那位主帅,慕大人,却至今,未曾露面……”
“噤声!三皇子殿下谋逆一事,尚未有定论。慕大人失踪,与此事,怕是脱不了干系……”
“唉,可惜了。如此惊才绝艳的人物,竟会是……乱臣贼子。”
窃窃的私语被乐声巧妙地掩盖着,却又如蚊蝇般无孔不入。
孟珚听着这些声音,嘴角的笑意更冷了半分。
她知道慕兰时回来了。
“惊蛰”的异动,瞒不过她的“夜枭”。
她也知道她回来了。却不入宫,不回府,整整一日都销声匿迹。
这是暴风雨前最令人窒息的宁静。
她在等什么?
就在此时,殿外悠扬的乐声被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粗暴地打断了。
一名内侍官,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是见了鬼一般的惊骇。
“殿……殿下!”
丝竹之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去。
太女孟琼的眉头,微微蹙起:“何事如此惊慌?”
那内侍官跪在地上,嘴唇哆嗦着,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中……中书令,慕兰时大人……求见——!”
话音未落,满殿死寂。
所有的呼吸,仿佛都在那一瞬间,被抽空了。
随即,在所有人惊骇、不敢置信的目光中,一道玄色身影缓缓地,自殿外踏入了这片本不该有她的光亮之中。
慕兰时。
她竟真的敢来。
她没有穿夜行衣,也没有带千军万马。她就那么独自一人,身着那件代表着“中书令”最高品阶的、绣着云纹与白泽的华美朝服,一步一步,从容不迫地走入了这座大祁权力的中心。
她的身后,只跟着一个捧着剑匣的、低眉顺目的清秀侍女。那侍女穿着最普通的宫人服饰,毫不起眼,却也跟着她一步一步走得无比镇定。
“慕兰时!”
孟珚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她猛地起身,脸上混杂着震惊与狂怒的神情再也无法掩饰。
“你这叛臣!竟还敢擅闯东宫!来人!给本宫将这逆贼拿下!”
殿外的禁军闻声而动,明晃晃的刀枪瞬间便对准了那个立于殿中央的身影。
然而慕兰时却仿佛没有看见。
她的脸上不见半分畏惧。甚至还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她没有看孟珚,而是对着御座之上的太女孟琼,与那道珠帘之后、始终沉默的皇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属于臣子的跪拜大礼。
“臣,中书令慕兰时,幸不辱命。”
她的声音清越而沉稳,响彻了整座死寂的大殿。
“已将意图谋害赵王,犯上作乱的三皇子孟瑞及其所有党羽,尽数擒获。”
“此,是三皇子亲笔画押的罪己书。”
她说着,自袖中取出了一份卷宗。
“此,是三皇子调兵所用的私人玉佩。”
她又取出一枚玉佩。
她身后的那名“侍女”上前一步,将这两样东西,连同手中的剑匣,一并呈了上去。
孟珚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她的脸色在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她怔怔地看着慕兰时,看着她那张平静得近乎残忍的脸。她忽然明白了。
什么亡命天涯,什么仓皇逃窜……
全都是假的。
从头到尾,自己,才是那个,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真正的……小丑。
太女孟琼看着内侍官将那份罪证呈到了自己的面前。
她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巨大的而又难以抑制的欣喜。
随即,当她的目光重新落回到殿下那个依旧跪在那里,却仿佛比所有人都更高大的身影上时,那份欣喜,便迅速地被一种更深的、让她背脊发凉的忌惮所取代——
她知道,孟瑞完了。
但她也知道,眼前这个慕兰时比一百个孟瑞都更可怕。
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声音也恢复了储君的威严:“中书令平叛有功,快快请起。”
她做出了选择。
而孟珚在听到长姐这句话后,便彻底地放弃了所有挣扎。
眼睫孱颤着。
她没有再狡辩,也没有再怒吼。
她只是缓缓地重新坐了回去。
那份支撑着她身为“摄政公主”的所有骄傲与气焰,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空。
她就那么安静地坐着,看着眼前这片依旧繁华、充满了欢声笑语的宫殿,眼中却是一片死灰般的彻底空洞。
这是她无声的崩溃。
慕兰时缓缓起身。
她没有去看孟珚。
她的目光,隔着缭绕的篆香,隔着摇曳的烛火,隔着这世间最遥远的、权与欲的距离,投向了那个自始至终,都安静地站在她身后,与她一同,面对这满殿杀机的“侍女”。
于是,*在这满殿的死寂之中,在这百官或惊或惧的目光之下,天地间,只余下她们迢迢的一眼。
***
昭阳殿内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
那份由三皇子孟瑞亲笔画押的罪己书,与那枚代表着他身份的私人玉佩,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呈给帝王御览的金盘之上,如同一道无可辩驳已有定论的判词。
没有人敢说话。
百官们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御座之旁那位摄政公主孟珚此刻是何种神情。
他们只能感觉到一股冰冷绝望的气息,正在无声地蔓延。
最终是御座之上的皇帝发出了一声苍老而疲惫的叹息,打破了这片凝固的死寂。
“传朕旨意。”
“三子孟瑞,德行有亏,构陷忠良,意图谋逆,着削去一切封号,圈禁于宗室府,终身不得出。”
一锤定音。
“摄政公主孟珚,识人不明,治下不严,致使祸起萧墙,着即刻返回府中,闭门思过,无诏不得出。”
这是第二道判词。
珠帘之后,皇帝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所有空间,落在了那个依旧静立于殿中央的身影上。
“中书令慕兰时,临危不乱,以身为饵,为国锄奸,有大功。着官复原职,赐金牌可入宫,便宜行事。”
这是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判词。
它宣告了这场由孟珚发起的针对慕兰时的私人狩猎,以一种最彻底也最公开的方式宣告失败。
而慕兰时则踩着三皇子的尸骨与摄政公主的颜面,重新以一种比以往更强势也更不可动摇的姿态回到了这座权力的中心。
“臣,领旨谢恩。”
慕兰时再一次跪倒在地。声音依旧是那般无波无澜。
***
当慕兰时带着她那位“清秀的侍女”走出东宫的大门时,夜已经深了。
来时那股肃杀的、充满了危机的气息已然散尽。取而代之的是禁军统领亲自诚惶诚恐地为她牵来了坐骑。
她们二人一前一后行走在空无一人的回府长街上。
良久,戚映珠才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
“你将我带在身边一同入殿,就不怕太女殿下当场认出我吗?”
她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后怕的颤音。
“她不会。”慕兰时没有回头,声音却很笃定。
“为何?”
“因为她需要一把足够锋利的刀,去替她斩断所有她不便亲自斩断的荆棘。比如她的三弟,再比如……”慕兰时顿了顿,“她的亲妹妹。”
“在那把刀为她完成所有的事情之前,她是不会亲手将这把刀折断的。”
戚映珠沉默了。
她这位昔日的太后,又如何会听不懂这其中最冷酷的属于帝王家的政治算计。
她看着前面那个并不算高大、却仿佛能为她撑起一片天的背影,心中那份早已被岭南的火烧得只剩灰烬的情感,又不受控制地冒出了一点小小的死灰复燃的火星。
***
瑶光公主府。
所有的下人都已被遣退。
孟珚独自一人坐在那座她曾用来囚禁慕兰时的、温暖如春的沁雪暖阁里。
她没有哭也没有怒。
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用一块丝帕擦拭着那柄被慕兰时随手丢弃在地上的短刀。
她败了。
她那场自以为天衣无缝的“阳谋”与“阴谋”,竟成了她这一生最盛大也最可笑的一场羞辱。
她缓缓地抬起头,看向了殿中那盏彻夜不熄的长明灯。
那跳跃温暖的烛火映在她那双早已空洞的眼眸里,竟显得有几分妖异。
她忽然觉得,或许只有一场大火能够救她。
一场能将这座华美的、囚禁了她一生的牢笼,都烧得干干净净的大火,才能真正地洗去她今日所受的所有的耻辱。
***
东宫。
太女孟琼屏退了左右。
她的面前放着一份由心腹呈上的,有关慕兰时生平的详尽卷宗。
孟琼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一行关于“惊蛰”私兵与那枚能号令雁门关守将的神秘印信的描述上。
她那张雍容大度的脸上缓缓地,浮现出了一丝真实且无法掩饰的深深忌惮。
“去,”她头也不抬地对殿内的阴影处吩咐道,“将慕兰时与她那位‘戚姓故人’的所有过往都给本宫查个水落石出。”
***
自那夜东宫惊变之后,京城迎来了一段奇异d如死水般的平静。
三殿下孟瑞以“谋逆”大罪被彻底清算,其党羽或下狱或流放,不过三五日便被连根拔起,再无半点痕迹。
摄政公主孟珚被天子下旨于府中“闭门思过”,收回了所有参议朝政之权。、
那座曾经门庭若市的瑶光公主府,如今门可罗雀,寂静得如同一座冰冷的陵寝。
朝堂之上最大的赢家无疑是太女孟琼。
她唯一也是最大的政敌,就此倒台。东宫地位看似已是稳如磐石。
而那位亲手造成了这一切的中书令慕兰时大人,却在完成了那场惊天逆转之后归于了沉寂。
大抵是因为有家室要照顾——她的母亲慕湄,已经抱病多日了。
她每日只是按时往返于慕府与中书省之间,批阅堆积如山的文书,处置岭南与禹州的善后事宜。滴水不漏,也无懈可击。
仿佛那夜的刀光剑影,与那份足以颠覆天下的“罪己书”都与她毫无干系。
这潭静水之下究竟涌动着怎样的暗流,无人知晓。
***
慕府,书房。
已是深夜。
慕兰时依旧坐在案前看着一份由太女孟琼亲自批转下来的、关于“安抚禹州地方”的章程。
她的指尖轻轻地敲击着桌面。
“不对。”
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身旁响起。
戚映珠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她的身侧。她手中正捧着一杯刚刚沏好,尚冒着热气的清茶。
她将茶轻轻放在慕兰时的手边。
“这份章程有问题。”她继续道,目光落在了那份文书之上。
慕兰时抬起眼看向她,示意她继续。
“你看这里,”戚映珠的指尖点在了文书中的一个名字上,“禹州知州王德海。此人是太女母族王家的远亲,为人最是贪鄙。太女在此刻将安抚地方、清点乱党家产这等肥差交给他,看似是任人唯亲,实则是在试探你。”
慕兰时没有说话,眼神却专注了起来。
“她知道你与东海戚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她将这份章程给你过目,就是要看你会不会为了庇护那些‘可能’与你有旧的乱党家眷而驳回这份任命。”戚映珠的声音平静而又锐利,将那份冠冕堂皇的文书背后隐藏的人心与算计,剖析得淋漓尽致。
“你若驳回,便坐实了你‘公私不分’的嫌疑,她便有了拿捏你的把柄。”
“你若不驳,那王德海便会如同一条疯狗在禹州将所有与东海戚氏有关的人都咬得尸骨无存。”
慕兰时静静地听着。
许久,她缓缓地笑了。
“看来我这位太女殿下也并非是省油的灯。”
她端起那杯尚有余温的茶轻轻抿了一口。
“那你觉得,”她抬起头看着戚映珠,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竟带上了一丝考较般的兴味,“这盘棋该如何解?”
戚映珠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再是将自己视作“被保护者”而是视作“同谋”的、平等的信任。
她的心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釜底抽薪。”她说。
***
几乎是同一时刻。
一名“惊蛰”的密探悄无声息地跪在了慕兰时的书房之外。
他带来了两份绝密的口讯。
第一份来自东宫。
“太女殿下已派出手下最得力的‘绣衣卫’秘密南下,正在彻查大人您与东海戚氏的所有过往。”
第二份来自瑶光公主府。
“公主殿下自被禁足之日起便不曾踏出沁雪暖阁半步,不见任何人也不听任何事,只是每日独自一人对着一盏长明灯枯坐到天明。”
慕兰时静静地听着。
她挥了挥手,那密探便如来时一般无声地退入了黑暗之中。
书房之内重又恢复了安静。
慕兰时看着窗外那轮被乌云遮蔽的残月,眼神一点一点地变得冰冷而又锐利。
她知道。
这潭静水马上就要重新沸腾了。
***
东宫,承乾殿。
太女孟琼正在看一份由她手下最精锐的“绣衣卫”从江南加急送回的密报。
密报上详尽地记录了慕兰时自入仕以来,所有与江南尤其是与东海一带商路往来的卷宗,也记录了戚映珠这位曾经的“商家女”是如何在短短数年内将戚氏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纸面上一切都干净得不可思议。
慕兰时的所有政令都符合大祁法度甚至堪称严苛。戚映珠的所有生意也都规规矩矩照章纳税。
她们之间,除了那桩由慕兰时主动提出又被戚家婉拒的“婚约”之外,再无任何可以被称之为“把柄”的东西。
“殿下,”心腹谋士杜先生在一旁沉声道,“这位慕大人行事滴水不漏如履薄冰。想从过往的公文中找到她‘通敌’的罪证恐怕……难如登天。”
孟琼缓缓地将那份密报放在一旁的烛火上,看着它慢慢地化为一捧黑色的灰烬。
“先生说得对。”她的声音依旧是那般温和,“一条饿了太久的狼在捕猎时是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
她抬起头,那双“外宽”的眼眸里闪烁着“内忌”的冰冷的精光。
“既然从过去找不到她的罪证,那我们便从‘将来’为她备上一份无法辩驳的罪证。”
她顿了顿吩咐道:“传令下去。让南边的人不必再查卷宗了。让他们去查一件事。”
“查清楚那个戚映珠在慕兰时心中究竟有多重。”
“……本宫要知道为了那个女人,我们这位无懈可击的中书令大人究竟肯做到哪一步。”
她拖着悠长的调子,似笑非笑。
***
瑶光公主府,沁雪暖阁。
这里比以往更冷了。
孟珚自被天子下旨禁足之后,便遣散了阁内所有的仆人。
她每日只是独自一人,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衫,静坐在那张雪白的狐裘软榻之上。
这张软榻,她曾经用来囚禁过慕兰时。
不读书,不抚琴,也不见任何访客。
只是对着窗外那片了无生趣的枯山水从日出坐到日落。
仿佛要将自己也坐成一座没有生命的,精致而又易碎的雕像。
“阿姊。”
孟瑕的声音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声响。
她端着一碗尚在冒着热气的参汤走入殿内,眼中满是心疼。
“你……好歹也吃一些东西吧。”
孟珚缓缓地转过头。她的脸上没有半分血色,那双曾经顾盼生辉的桃花眼此刻也如同一潭死水,再不起半点波澜。
她看着孟瑕看了许久。
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瑕儿,”她说,“你说火是什么味道的?”
孟瑕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
孟珚却像是也并不需要她的回答。
她只是自顾自地笑了笑。那笑容空洞而又诡异。
“我猜应该是暖的吧。”
她说着又重新将目光投向了窗外,仿佛刚才那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只是她无意识的一句梦呓。
孟瑕看着她那瘦削的、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散的背影,只觉得一股无法言说的恐惧自心底蔓延开来。
她觉得她的阿姊,正在一步一步地走向一个她无法理解、也无法阻止的黑暗深渊。
***
府,书房。
那两份来自“惊蛰”的绝密口讯,如两块冰投入了这间静室,让本就凝滞的空气愈发寒冷。
“她开始动手了。”
慕兰时清绝的侧颜在烛火下显得格外的冷。
戚映珠注视着她的侧脸,轻声地道。
她的声音已没了前几日的脆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同为棋手的冰冷敏锐。
“不错。”慕兰时应了一声。她的手指在那份由地方官府画押的状告文书上轻轻抚过,“敲山震虎,剪除羽翼。这是她最惯用的也是最稳妥的法子。”
“她想逼你。”戚映珠一针见血,“逼你为了自保与我、与东海戚氏做出切割。只要你将我这个‘乱党核心’交出去,她便会立刻收回所有的爪牙,甚至重新对你展露出‘长姐’的宽厚。”
慕兰时没有说话。
她知道戚映珠说的完全正确。
这是太女孟琼递给她的一道选择题,一道看似有得选实则早已写好了唯一答案的选择题。
是选她自己与慕家的万世基业,还是选一个名义上早已是“乱党”的、被天下人所不容的戚映珠?
这道题对任何一个身处她这个位置的权臣而言都太简单了。
慕兰时缓缓起身走至窗前。
她看着窗外那轮被乌云遮蔽的残月,许久才缓缓开口。
“她说得没错。釜底抽薪确实是最好的法子。”
她转过身看着戚映珠,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燃起了一簇让戚映珠都为之悸动的疯狂的火焰。
“只是她大概没想过。”
“我要抽的是她东宫的‘薪’。”
***
翌日,大朝会。
当慕兰时称病数日之后第一次重新出现在太和殿之上时,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了过去。
她比往日更显清瘦,脸色也带着一丝病态的苍白。
可她的腰背却挺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直。
那是一种在悬崖边上走过一遭之后才会有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锐不可当的锋芒。
太女孟琼看着她,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又关切的笑容:“慕卿家身体好些了?国事繁重,也要多注意身体才是。”
“谢殿下挂怀。”慕兰时躬身行礼,随即直起身自袖中取出了一份早已拟好的奏疏。
“臣有本启奏。”
“臣于禁足期间反复思量‘三皇子谋逆’一案,发现其中仍有诸多疑点未曾厘清。”
她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三皇子一案不是早已尘埃落定了吗?
孟琼的眼中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慕兰时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只是自顾自地朗声道:
“三皇子孟瑞性情浮躁谋略不足,仅凭其一人之力绝无可能在岭南布下如此大局。其背后必有同党!”
“臣穷追不舍顺藤摸瓜,终于查明。所谓‘东海戚氏’并非是孟瑞同党,恰恰相反乃是被其构陷、利用的最大苦主!”
她的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千层巨浪!
“臣有证据!”她高声道,“证明东海戚氏乃是前朝忠良之后,因不满苛政才隐于东海。而孟瑞正是利用了这一点诓骗他们说要为他们平反,实则是想将他们当作自己谋逆的、可随意牺牲的棋子与替罪之羊!”
“岭南之败非战之罪!乃是孟瑞,故意将错误的军情透露给了方承义,才导致了那场大火!其目的就是为了一箭双雕同时削弱东海戚氏与瑶光公主的力量!”
她的声音响彻整座大殿,每一个字都充满了为“忠良”鸣不平的巨大的愤怒与悲怆。
她将一份份早已备好、真假参半的“证据”呈了上去。
朝堂之上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天逆转给震得说不出半句话。
太女孟琼看着那些被呈到自己面前证据的,目眦欲裂。
她知道这些所谓的证据,慕兰时既然敢呈上来,那么——几乎可以说是“天衣无缝”的。
她的手在袖中死死地握成了拳。
她知道这些都是慕兰时编的。
可她却无法反驳。
因为死人是不会说话的,而她为了扳倒孟瑞,也早已将所有的罪名都坐实了。
她被慕兰时用她自己的逻辑给将死了!
“故,臣恳请陛下为东海戚氏一族平反昭雪!”慕兰时的声音提到了最高。
“更恳请陛下为安抚忠良之后,下旨册封东海戚氏遗孤戚映珠为‘安平县主’!”
这才是她最终的图穷匕见。
她不仅要为戚映珠洗清所有的罪名。
她更要当着天下人的面为她讨来一个光风霁月的身份,与一个谁也动不得的未来!
***
瑶光公主府。
当京城最新的消息传到孟珚的耳中时。
她正静坐在沁雪暖阁之内,看着窗外那一片了无生趣的枯山水。
“……陛下准了。”
“太女殿下亲笔为那位……安平县主写了册封的玉牒。”
“听说那位县主如今就住在……慕府。”
心腹内侍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孟珚静静地听着。
许久,她缓缓地笑了。
那笑容很轻很轻。
却也灿烂得如同烈日。
“好。”她说。
“好啊。”
她缓缓起身走到那盏她看了无数个日夜的长明灯前。
“备车。”
她吩咐道。
“本宫,要入宫。”
***
瑶光公主府的马车在一片死寂的目光中,驶入了皇城。
因有天子“闭门思过”的旨意,沿途的禁军本该上前盘查。可不知为何当他们看到马车上那枚代表着“摄政公主”身份的金丝鸾凤徽记时,竟无一人敢上前说半个“不”字。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最终停在了皇城深处一处极为偏僻的、早已废弃的宫殿之外。
这里曾是“夜枭”在宫中最隐秘的一处巢穴。
孟珚走下马车。
她依旧穿着那身素白的衣衫,脸上不见半分血色,却也不见半分颓唐。
那是一种在燃尽了所有希望与绝望之后才会有的、近乎于“神性”的诡异平静。
数十名早已在此处等候多时的黑衣“夜枭”齐齐单膝跪地。
“殿下。”
“她赢了。”
孟珚开口,声音很轻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就在今日的朝堂上。她不仅洗清了那个女人的所有罪名,甚至还当着天下人的面为她讨来了一个‘安平县主’的封号。”
她说着缓缓地笑了。
那笑容灿烂而又悲凉。
“你们说是不是很好笑?”
无人敢应声。
“她以为这样她就赢了吗?”
孟珚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了眼前这片破败的宫殿,望向了远处那座象征着大祁最高权力的东西——太和殿的金色穹顶。
“她用我的兄长来扳倒我,又用我的长姐来彰显她的功绩。”
“她将我们孟氏皇族玩弄于股掌之间。”
“她以为她是这盘棋最后的赢家。”
她顿了顿,声音骤然转冷。
“可她忘了。”
“只有活到最后的人才配称为赢家。”
她转过身看着眼前这数十名依旧对她忠心耿耿的、大祁最锋利的刀刃。
“我,孟氏皇族,瑶光公主孟珚。”
她的声音在这一刻恢复了摄政公主应有的、不容置喙的威严。
“命你们随我清君侧,诛国贼!”
“凡有不从者,格杀勿论!”
***
半个时辰后。
宫中大乱。
一股由“夜枭”组成的精锐刺客如同一柄黑色的利刃,毫无征兆地刺入宫殿的心脏。
她们首先控制了宫城四门,随即兵分两路。
一路直扑东宫,将那位刚刚才在朝堂之上赢得了一切的太女孟琼,困死在了她的承乾殿之内。
另一路则在孟珚的亲自带领下如入无人之境般,杀向了皇帝所在的紫宸殿。
警钟在皇城的上空凄厉地大作。
***
慕府,书房。
当宫中第一声钟鸣传来之时。
慕兰时正与戚映珠一同在灯下看着那份刚刚由宫中送来的、册封戚映珠为“安平县主”的玉牒。
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由太女孟琼亲笔所书,字迹端庄华美。
却也充满了不甘。
“……宫中生变!”
“惊蛰”的统领如鬼魅般出现在了书房之内,单膝跪地,声音急切而沉稳。
“瑶光公主反了!”
戚映珠闻言,握着那份玉牒的手猛地一紧。
而慕兰时却只是缓缓地,抬起了头。
她的脸上没有半分意外。
这一切早已在她的预料之中。
当她在朝堂之上将孟珚逼入那条无路可退的绝境时,她便知道这只被困的骄傲猛兽。必然会做出最疯狂的也是最后的反扑。
她站起身走到一旁那具早已备好的玄色铠甲前。
晓月与戚映珠连忙上前一同为她穿戴。
冰冷的甲叶一片一片覆盖住那具尚有余温的身体。
当最后一片护心镜被扣上时。
那个温存的、甚至会“插科打诨”的慕兰时便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那个在岭南焚尽千帆、在禹州反杀黄雀、在京城颠覆朝堂的……
大祁,中书令。
她抽出长剑,剑锋在烛火下泛起一道冰冷嗜血的寒芒。
她转身对“惊蛰”的统领下达了她身为“平叛都督”的第一道,也是最后一道将令。
“平叛。”【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