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132
当慕兰时一身玄甲、手持长剑,带领着她那支如黑色闪电般的“惊蛰”私兵踏入皇城之内时,她并未将目光投向那座早已被孟珚的“夜枭”围困得水泄不通的紫宸殿。
她只是抬起手,做了一个极其冷静的下压手势。
“围。”
一个字。
早已得令的“惊蛰”,便如一张事先张开的无声巨网,自皇城的四面八方悄然收拢。
她们没有去冲击“夜枭”的阵型,而是以一种更加沉稳也更加残忍的方式,将那些已然是“瓮中之鳖”的叛军,反过来层层包围,困死在了紫宸殿前那片小小的广场之上。
慕兰时没有下令进攻。
她在等。
不是等飞蛾,而是等那只,注定要来为这场大火殉葬的——凤凰。
宫城之外早已是一片火海。
孟瑕手持长枪一身银甲,陷入鏖战之中——她的身上,早已被不知是谁的鲜血染得半红。她的身后,则是她府中仅剩的不足百人的亲卫。
她知道。
她一直都知道。
阿姊的骄傲早已在那场东宫夜宴之后,被彻底碾碎。而一个骄傲到了骨子里的、被逼入绝境的皇族最终会做出什么选择,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所以当那声代表着“宫中惊变”的警钟敲响时,她没有半分犹豫。
她知道她的阿姊正在赴一场早已为自己准备好的死亡。
……而她要去为她做最后的殉葬。
“殿下!前方全是中书令的人,我们冲不过去的!”亲卫统领浑身是伤,嘶声喊道。
不能向前,向前也会被阻止。绝对不行。
孟瑕看着前方那片不动如山、沉默如铁的玄甲军阵。
也看到了军阵之后,那个独自一人立于高阶之上,静静看着自己的慕兰时。
她知道慕兰时在等她。
在等她做出最后的选择。
“阿姊在等我。”
孟瑕轻声道。
她的阿姊,在等她。
她调转马头,对身后那群早已伤痕累累的亲卫,下达了她此生最后一道将令。
“你们降了吧。”
说罢,她不等众人反应,便独自一人一骑一枪,如一道划破黑夜的凄美流星,朝着那片密不透风的玄甲军阵直直地冲了过去!
那是一场毫无胜算的自杀般的冲锋。
“惊蛰”的军士举起了刀。
却又在看到慕兰时那没有半分情绪的默许眼神后,缓缓地,分开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道路。
孟瑕就这么在无数双冰冷、沉默的目光注视下,闯过了那片本该将她彻底吞噬的包围圈。
当她终于跌跌撞撞地冲到紫宸殿前时,一股令人绝望的热浪,混杂着浓重、刺鼻的猛火油味道迎面而来。
那座象征着大祁最高皇权的巍峨宫殿,早已被熊熊的烈焰彻底吞没。
火海漫漶,吞噬这蝼蚁的人间。
***
“阿姊——!!!”
孟瑕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
那扇早已被烈火烧得焦黑的殿门,却在此时“吱呀”一声,内部缓缓地推开了一道缝隙。
孟珚依旧是一身素白的衣衫。她就站在那片火海与现实的交界处,静静地看着她。
火光映着她那张没有半分血色的脸,竟显得有几分妖异神圣的美。
那张异域风姿的脸,焕发着别样的光色。
“你来做什么?”她的声音很轻也很柔,眼眸潋滟着,唇扯了扯:“回去,她不会为难你的。”
孟珚口中的“她”,自然指的是慕兰时。
是啊,慕兰时当然不会为难她的。
——慕兰时只是恨她而已。再说了,孟瑕,多多少少留着还有点用处。虽然不知道慕兰时到底要做什么,但是她名义上还是大祁的中书令,而慕家又累受皇恩,不管怎么说,样子是要有的。
这可是京城四大世家之首——若是将孟氏皇族赶尽杀绝,另外三家特别是黎氏一族,怎么会轻易放过?
她对慕兰时已经死心了。不是慕兰时回来那一次。
而是慕兰时利用她的心软那一次。
孟珚正思虑着,下一瞬,妹妹的反应却出乎了她的意料:
“我不走!”孟瑕哭喊着丢下长枪,冲入殿内,死死地抓住了孟珚的手臂,“阿姊我陪你!”
孟珚看着她,看着她那张沾满了血污与泪痕的倔强的脸。
今夜的孟珚很冷静,介于爱与恨之间的平静。
但是,那双温柔、疲惫的眼眸里,却第一次浮现出了一种近乎于“不耐”与“愤怒”的情绪。
“谁要你来陪?!”她猛地甩开了孟瑕的手,声音陡然变得尖利,“滚!”
“我孟珚一生算计人心利用所有,你以为你就是例外吗?!你不过是我手中最好用也最听话的一把刀罢了!现在我不需要你了,滚开!”
她用最刻薄最伤人的话去刺穿妹妹那份一厢情愿的守护。
可孟瑕却只是摇着头泪流满面。
“我知道。”她说,“我一直都知道。”
孟珚彻底怔住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自己唯一的妹妹,看着她眼中那份自己早已看透却又从未真正回应过的,纵容与甘愿。
但隐瞒,但了然。
孟珚忽然觉得无比的疲惫。
“唉……”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随即她猛地伸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掌劈在了孟瑕的后颈之上。
在孟瑕失去意识倒下的瞬间,她将她推入了一旁早已候命的最后一名“夜枭”死士的怀中。
“带她走。”
“活下去。”
这是她最后的命令。
那死士抱着孟瑕最后对她行了一个大礼,随即转身自殿后那条早已被烈火吞噬了大半的秘道消失不见。
殿内重又只剩下了孟珚一人。
她看着妹妹消失的方向,缓缓地坐倒在地。
她那张始终紧绷着骄傲的脸终于彻底地垮了下去。
她将脸深深地埋进了自己的双膝之间。
“……真是搞不明白,”孟珚喃喃道,“我这一生中,遇到了小人还不够,还遇到这种傻子。”
“唉……怎么赶都赶不走。”
“真是倒霉透顶。”
下一刻,“轰”的一声巨响!
整座紫宸殿的穹顶再也无法支撑,轰然坍塌!
这对纠缠了一生的姐妹最后那点不为人知的温柔,与她们所有的骄傲、偏执与爱恨都一同彻底地,埋葬在了这片最盛大,也最悲壮的烈焰之中。
***
那场焚尽了半座宫城的烈焰,终于在第二日的清晨,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暮春之雨彻底浇熄。
大火之后的皇城一片狼藉。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独特味道。
混杂着焦炭与血腥。
可京城的政局,却在这场大火之后迎来了一片前所未有的清明。
摄政公主孟珚与其胞妹孟瑕于宫变之夜,葬身火海——这是官方给出的最简洁、也最不容置喙的定论。
她们的死,连同三皇子孟瑞的谋逆,被一同钉在了大祁王朝历史的耻辱柱上。
而那位以一己之力平定两次内乱,于危亡之际挽救了整个孟氏江山的中书令慕兰时大人,其声威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如今的京城人人都知道,天,已经变了。
***
三日后,东宫,承乾殿。
太女孟琼独自一人静坐在那张她坐了十数年的、象征着储君之位的紫檀木椅上。
承乾殿内没有燃灯。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宫殿特有的、混杂着木朽与尘埃的冰冷气息。
阴沉的天光,如同一束缓慢移动的、冰冷的探照灯,从高窗投入,将殿内飞舞的微尘,都照得纤毫毕现。
光束,最终落在了那张象征储君之位的紫檀木椅上。
孟琼就坐在这光束的尽头。她没有动,任由那毫不留情的光,将她脸上每一道因殚精竭虑而生的细纹,每一丝因大势已去而生的疲惫,都钉在原地,无所遁形。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
慕兰时一身玄色朝服,缓步走了进来。
她生得清俊,蜜色的肌肤在阴沉沉的天光下,亦格外给人鲜活的感受。
“你来了。”孟琼开口,声音沙哑得像一块被砂纸反复打磨过的朽木。
“我来了。”慕兰时在她对面站定,声音平静无波。
“你赢了。”孟琼看着她,眼中再无半分往日的掌控,只剩下一片彻底认命般的死灰,冷冷地道:“孟瑞死了,孟珚也死了。这东宫这天下迟早都会是你的。”
“我是来向殿下讨一份公道的。”
慕兰时没有理会她的感慨,只是自袖中取出了一份卷宗,轻轻地,放在了她的面前。
卷宗触碰到桌面,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在这死寂的殿中,却像一声平地惊雷。
孟琼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份卷宗,仿佛那不是纸,而是一条会择人而噬的毒蛇。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慕兰时没有催促。
她只是静静地立着,如同一尊来自地府的、前来勾魂的判官,耐心十足地,等着罪人亲口认罪。
“殿下,”终于,她开口了,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却也因此,显得愈发残忍,“在其位,当谋其政。君父蒙难之际,拥兵自重,坐观成败。”
她向前,微微俯身,将那最后的审判,清晰地,送到孟琼的耳边:
“——此与谋逆,又有何异?”
她长身玉立,静静地看着孟琼的反应。
孟琼看着眼前这个将自己逼入绝境的女人。
许久。
孟琼忽然笑了,那笑声,干涩、悲凉,如同一只夜枭,在这空旷的大殿之上盘旋。
“是啊……”她喃喃道,“又有何异呢?”
她缓缓地,站了起来。
她没有再看慕兰时,而是最后环视了一眼这座她生活了一生、也为之算计了一生的宫殿。目光从冰冷的梁柱,滑到褪色的地砖,最后,落在那张空无一人的皇位之上。
然后,她抬起了那双曾批阅过无数奏章,也曾签发过无数密令的、颤抖的手。
指尖触碰到了头上那顶用紫金打造、镶嵌着东珠与凤凰的——储君之冠。
那顶凤冠,她戴了十五年。
它曾是她最沉重的荣耀,也是她最甜蜜的枷锁。
孟琼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它一寸一寸地从自己的发髻上摘了下来。
仿佛从自己的血肉里剥离出了一块骨头。
当凤冠离头的那一刻,她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都被瞬间抽空了。她猛地佝偻了一下,像一尊瞬间风化了的石像。
她将那顶凤冠,端端正正地摆在了桌案之上——那是自己奏疏曾经的位置。
动作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一场梦。
冠与桌案相触,发出一声沉闷的,仿佛属于一个时代终结的声响。
做完这一切,她才重新看向慕兰时,声音轻得像一缕即将消散的烟:
“我认输。”
她说。
她认输了。
慕兰时没有说话——这便是她的回应。
***
当慕兰时走出那座已然失去了主人的东宫时,一辆慕府的华贵马车,早已在宫门之外静候多时。
她踏上马车,车厢之内戚映珠正捧着一盏热茶,安静地等着她。
“结束了?”戚映珠问。
“结束了。”慕兰时接过茶点了点头。
“我们回家吗?”
“不,”慕兰时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的里第一次浮现出了一丝真正的、温柔的笑意,“先不回家。”
“那去什么地方?”
“……去了就知道了。”
***
马车没有驶向慕府,而是缓缓地,朝着那座位于皇城最深处,也最庄严的所在——太庙驶去。
大祁太庙。
这里供奉着孟氏皇族历代先祖的灵位。
香烟在此处已缭绕了数百年,将每一寸梁木都熏染得庄严而又沉重。
当慕兰时与戚映珠并肩,踏入这座除了皇族祭祀外人绝不可踏足的禁地时,那个早已被抽空了所有权势与荣耀的、苍老的皇帝正独自一人身着龙袍立于那无数的灵位之前。
他看着她们缓缓走来。
脸上不见悲也不见喜。
只有一种等待宿命降临的麻木平静。
“你终于还是来了。”皇帝的声音沙哑而空洞。
“我来了。”慕兰时走到他的面前站定。
“你要这江山朕可以给你。”皇帝看着她,“你才是孟氏最合格的继承人。”
“我不要江山。”慕兰时摇了摇头,“今日我来既非为臣也非为将,而是为她。”
她侧过身让出了身后那个自始至终都沉默不语的戚映珠。
皇帝的目光落在了戚映珠的脸上。
“她……她是谁?”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你难道不知道么?”慕兰时静静地看着老皇帝,看他垂垂老矣的容颜,忽而轻笑了一声。
“朕……”
“陛下。”慕兰时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属于权臣的、私人的冰冷恨意。
“你可知罪?”
她问的不是他身为君王的失德。
而是他身为一个男人在前世对另一个女人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
皇帝看着慕兰时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前世今生的冰冷眼眸。
又看了看她身旁那个只是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戚映珠。
他那张布满了皱纹的、苍老的脸上忽然流下了两行浑浊的泪。
他缓缓地转过身,面向着那满墙的、属于他孟氏列祖列宗的灵位。
记忆就在这个时候劈波斩浪地袭来——那是梦吗?他自己也不知道。
那不是梦吗?可是为什么这份恨意又如此真切?
……这辈子,他明明没有和这个女人有过接触,难道不是吗?
老皇帝想不到什么了。
他只能在慕兰时与戚映珠那平静而又沉默的注视之下,做出行动。
这位曾君临天下数十年的、大祁的天子缓缓地弯下了,他那从未向任何人弯下过的、高贵的膝盖。
“砰”的一声。
双膝触地。
他跪下了。
“跪下还不够,”慕兰时淡淡地觑着皇帝,又从身后取出了一份金黄的卷帛,“要看看么?你的……”
“罪己诏。”
方跪下的老皇帝手疯狂地颤抖起来,卷帛在他的眼前展开。
件件桩桩,历数着他的罪行。
……或真,或假。
但是那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卷帛的最后,盖上了一个鲜红的印章。
无可辩驳地宣告了他的罪名,成立。
***
太和殿的龙椅之上,
那杯本该由帝后在天下人面前共饮的合卺酒,不知被谁碰翻了。
殷红的酒液顺着冰冷的宝座扶手缓缓流下,漫过了戚映珠那不盈一握的雪白腰际,洇湿了她身上那件华美翟衣。
那是只有皇后才有资格穿戴的衣服。
她腰间有一片尚未消退的、淡淡的淤青被那酒液一浸,更显得触目惊心。
慕兰时扯开她那繁复的、绣着金线的腰封,自怀中取出了一份早已备好的、浸透了她自己那清幽兰芷信香的……婚书。
她将那份尚带着体温的婚书轻轻地,按在了戚映珠那剧烈跳动的心口之上。
“前世娘娘捡的碎骨,”她的声音嘶哑而又充满了得偿所愿的极致温柔,“可不就要我这样来还么?”
象征着权臣身份的官袍、与象征着母仪天下的翟衣早已纠缠在了一处。
那份罪己诏自纠缠的膝间滑落,在地上发出“簌簌”的轻微声响。
戚映珠仰起头,雪白的脖颈向后仰去,弯折出了一道脆弱而美丽的弧线。
她微微侧过脸,在那人的肩头留下了一个带着报复、也带着沉沦的深深齿印。
随即她喘息着在那人耳边,用只有她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
“今日方知——天子印竟不及慕大人的婚书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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