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121
“谁说与你无关?”慕兰时的唇角无意识地勾起一抹嘲讽的笑,“这件事到底哪里同殿下您有关了?”
似是对慕兰时这种故意哂笑的态度习惯了,抑或是早有预料,孟珚面上没有一丝丝触动。
“慕大人为何如此执拗,一口咬定同本宫无关?”孟珚说着,嘴角同样噙起一缕戏谑的笑,声音逐渐压得低,“我能到这里来,不就是想要告诉慕大人,本宫知道什么吗?”
她到底知道什么?
慕兰时只淡淡地睨了她一眼。
她并不在乎孟珚知道什么。
“六殿下知道什么,又同兰时有什么关系呢?”慕兰时坦然地说着,甚至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她甚至偏过了头,看了一眼天色。
日照熙熙,似是一个好消磨的时候。
对于孟珚,她从此前的提不起耐心,已到到现在的瞧她荒谬、看她滑稽。
约略是闲着,慕兰时有一定的耐心看她表演。
“倘若知道的事情与慕大人你有关呢?”孟珚喉咙一滞,眼中闪出微妙的惊异。
她收住了自己略略前倾的脚步。
孟珚本以为慕兰时将要离开,她想要拦住她。
出乎意料的是,慕兰时像往常一样离开,反而是站在原地。
孟珚面色倏然一凝。她诧然。
慕兰时嘴角轻蔑扬起的笑容:“……若不与我有关,六殿下到这里来做什么?”
孟珚这个人,她看得再明白不过了。
受利益驱动,凡是对她不利的事情她一定不会做。一如现在,她若是觉得自己手中的“筹码”,不足以动摇慕兰时的想法,她便不会过来。
还笑得这么灿然,这么笑容可掬。
“慕大人倒是明白……”孟珚很快收起方才眼中的惊诧,忽而回头四顾。
“六殿下有话直说无妨。怎么,眼下你对兰时要说的话,还不能让别人听见了?”慕兰时抬声,截断了孟珚的话头,话语里面仍旧带着谑笑,“既不能让别人听见,那恐不是什么能说的事情。”
“等等——”孟珚瞳孔骤然一缩,以为慕兰时又要离开,连连上前一步,想要劝止住她,却发现慕兰时说完话后,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看着孟珚。
她没动。
换言之,她只是说说而已。只是想要看自己对此做出的反应。
孟珚哽了哽,脸上的笑容忽而有了个缝隙,她决定顺从慕兰时的意思:“是,这话只是孟珚专程过来,想说给慕大人听。”
“并非旁人听不了……只是想先告诉你而已。”孟珚定了定心神,缓缓道。
这么多次的打交道、这么多次的接触下来,孟珚已经渐渐地意识到,慕兰时似乎变成了一个崭新的、她不甚看得明晰的模样。
她对此无计可施。
——就连她这次以为胜券在握的东西,她都要斟酌再三。
胜券在握的证据,并不是掌握在她孟珚手里。
而是全权地,系在慕兰时的一念之间。
孟珚心跳如鼓,等待自己服软后的下文。
只是想先告诉她?
慕兰时眉峰忽然一拢,斜了孟珚一眼,嘴角依然噙着那一抹清浅的、轻蔑的笑意:“六殿下这时终于想起,有要告诉兰时的事情?”
她静静地背着手,望着孟珚。
冷静地看着她,或是对她置之不理。
抑或是像上次祭祖之时,狠狠地扼住孟珚的咽喉——
爱和恨,一切的一切,慕兰时似乎都做过了。
于是她现在平静地看着孟珚。
孟珚听出了慕兰时语气中的嘲讽,扯了扯嘴角掩盖自己的尴尬,说道:“那慕大人,这是愿意听了?”
问她愿不愿意听?
慕兰时那一双清黑的瞳孔中忽而闪出几分讶然。
孟珚问她愿不愿意听?
啧。
当初若是有这样的*觉悟该有多好。
或许一切都不会不一样。
慕兰时喉头滚动,微微低下头,衔上了,孟珚略带期待的眸光。
她也同孟珚一样,轻轻地扯动了自己的嘴角,说道:“还、不、愿、意。”
慕兰时吐字轻微,却相当清晰,准确地传入了孟珚的耳中。
方才焕然出神采的、极具异域风情的脸上倏然黯淡下来。
希望落空。
但是孟珚并不觉得太多的失落,她微微眯了眯眼睛,道:“既然慕大人现在不愿意的话……那珚便不打扰了。”
……她还没有一个明确的契机,同慕兰时说开。
慕兰时不搭理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反正她今日来也只不过是想要见见慕兰时的而已。
思及此,孟珚复而抬起头,嘴角又扬起一抹粲然的笑意:“慕大人,珚不过是想过来看看您。”
过来看看她?
同那想先告诉她的事情一样。
慕兰时并不曾先搭理孟珚,而是偏过头看向单薄的暮色,不疾不徐地回答道:“先前怎么不看?”
孟珚再度吞咽了一下唾沫。
她微微仰着头,看暮色在慕兰时的侧颜镶上一层薄薄的、几近于朦胧的金光。
先前怎么不看?
她要怎么说呢?
先前没有那么喜欢她?还是说,先前觉得她太触手可及,所以不懂得珍惜?
孟珚说不出话,心头的情绪壅塞着,话语也在喉咙间拥堵。
最是这样藏着锋锐的言辞伤人。
“好了,六殿下,下官还有些事情……”言罢,慕兰时长袖一甩,轻飘飘地离开了孟珚的身边。
诶?她走了?
孟珚凝固一般愣在原地,曾经属于她的女人身上的兰芷馨香涌入了她的鼻腔。
她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抓住那一缕兰芷信香。
但香气总归是抓不住的。何况还是慕兰时身上的香气。
薄暮的太阳到底少了些威力,尽管被日光披覆,孟珚竟然觉得还有几分冷意。
她听见跫音飘然而过。
诶?原来慕兰时走路的时候还是有声音的?
她诧然,她忽而想起那个夜奔而来的少年人。
她想起那个时候,慕兰时身边的石青色斗篷。
斗篷边缘还凝着的薄霜,在破晓的天光里,化作了细碎的银芒。
银芒忽而化作细细的丝线——在孟珚的眼中,又或是在孟珚的想象中。
她不知道。
那些久远的、前世的记忆劈波斩浪一般地袭来,吊得她快要喘不过气了。
待孟珚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不知不觉地摊开了掌心。
前世她很爱用自己纤长的、秀丽的手指,一点一点地,划过慕兰时的掌心。
她太知道如何引诱这样的世家女子,太知道如何让她为自己倾心。
“摊开你的掌心。”孟珚总是这样,俯首在慕兰时耳边,热气吹拂。
而慕兰时起初还很僵硬,但后来便会乖乖地摊开自己的掌心。
“为什么殿下要让兰时摊开掌心?”慕兰时会问她。
孟珚则会一本正经又显得高深莫测地道:“听说,掌纹里面藏着秘密。”
“……那殿下想从兰时的掌心里面得到什么秘密?”
孟珚仍旧不答,而是慢慢地、慢慢地抚摸过慕兰时的掌心,一寸一寸,极力覆盖。
“想看看……”
“看什么?”
慕兰时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问,瞧她耳根泛着薄红,都快蔓延到面颊上。
似乎就吃准了她这副清正不已却方寸大乱的样子,孟珚忽而又靠近慕兰时的耳垂,话音先是很轻:“看看你的掌心。”
然后尾音倏然上扬,带着止不住的捉弄。
“是不是真的有我。”
慕兰时怔怔然,颇奇怪地看着孟珚。
羞赧之色攀上了她蜜色的面靥。
在慕兰时尚还在震惊之余,孟珚已经捂着嘴,哈哈大笑起来。
……
那明明不是多远的记忆啊,不是吗?
孟珚痴痴地想着,她觉得自己的鼻尖似乎还能嗅闻到慕兰时身上的信香味道。
她还能抚摸到慕兰时手心的掌纹,还能确认她在她心中独一无二的存在。
大抵是这个原因,孟珚摊开了自己的掌心。
她低下头,忽而觉得一滴湿润的东西砸在自己的掌心。
可是并未下雨啊。
孟珚浑浑噩噩地想着,趿拉拖曳着步伐,往回走。
今日到底是怎么了?她居然会想起这件事。
不过没关系。她心里面默默地念叨着“无事、无事”,极慢、极慢地往回走。
她有机会的。她同慕兰时还有机会的。
她重新握紧了掌心。湿润的感觉,再度在掌纹之间蔓延、泛滥开。
***
今日为慕兰时驾车的人是阿辰。
阿辰眼瞧着这些天的主上心情不错,便笑嘻嘻地问慕兰时:“主上,今日还是直接回去么?”
“回。”慕兰时淡淡地应声,又斜睨了这个坏笑着似乎没安好心的阿辰一眼,说道:“怎么,还是说,你有什么要去的地方么?”
那双凌厉的凤眼总是能捕捉人的心事。
阿辰心虚地耸了耸肩,连连道:“没有啊,我不过是想问问主上您……”
她嘀咕着,却心道怎么不去看戚娘子呢?
不过若是主上想见,再去看也不迟;或是她又去将人接过来。
只是为何主上今日逗留了会?
阿辰拍拍自己的头,也不再多想。
大抵又是什么人将主上留下来了吧?她闻说主上将沧州一事处理得极好,况且她本来出身便好,如今更是众人眼中炙手可热的地方!
阿辰难免想到了这储君之位的事情。
……也不知道主上会站在哪一边呢?
太女殿下?还是三殿下?
她不知道。她还是驾车罢。
慕兰时端坐在车驾之内,纤长浓密的眼睫颤着。
今日的孟珚,倒真是怪上了。
居然会问她“愿不愿意”了?
这个极度自我的女人,还倒是变了心意。
第122章 122
慕兰时倚靠在软枕上,长睫淡漠地掀着,眸光不起波澜。
尽管已经习惯了孟珚此人无所定式地出现,但今日又和她产生这种交集,慕兰时心中还是难免泛起了涟漪。
是,孟珚今日的态度让人玩味。
她又想到了什么东西?
那张曾熟悉到刻骨、秾丽绝伦的容颜上,此刻竟褪去了往昔那份了然于胸的傲慢、机巧与媚惑,转而浮现出一丝……让慕兰时颇觉异样的神色。
那究竟是什么?是刹那间闪过的悔意,抑或是……又一场精心布置的迷局?
啧。哪样都好。哪样都不重要。
慕兰时极轻地“啧”了一声,收敛的长睫又缓缓一动。
傲慢,本是孟珚深入骨髓的底色,如今那张艳冶的容颜上,竟罕见地漾起一丝……带着悔意的浅笑?这着实让慕兰时心头微震,如被无形的针轻轻刺了一下。
人对某些记忆是敏感的。
特别是,慕兰时永远忘记不了那一日——她跪在风雪天中,孟珚用染着殷红如血丹蔻的指尖,漫不经心地勾起她的下颌,声线冷如寒铁,一字一顿地说道:“慕大人的真心,本宫瞧着,与平津巷的馊饭无异。”
到底是那字字诛心的冷言更瘆人,还是当孟珚捕捉到她眸中仓皇与哀戚后,嘴角那抹玩味而轻蔑的笑意,更冰冷刺骨?
慕兰时甚至不必深思,答案早已如烙印般清晰——定是后者。
那份恨,蚀骨焚心,哪怕时光倒转,岁月重来,孟珚唇边那抹讥讽的弧度,仍旧是她永生难忘的剜心之痛。
啧,原谅。
慕兰时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几近于无,又冷得彻骨。
有那么一瞬,她甚至荒谬地想,纵是自己暴毙街头,阖府蒙难,乃至全族覆灭的惨剧,其沉重,竟也抵不过孟珚彼时那抹发自肺腑、却又漫不经心的轻蔑与讥诮。
笑啊,那就笑啊——孟珚笑得何其明媚,何其……残忍。
只因碾碎了一颗赤诚之心,只因享受着高高在上的审判快意,只因她安稳地立于云端俯瞰蝼蚁,所以才会有那样刺目的笑容。
念及此,慕兰时心中翻涌的微澜,竟诡异地平息了。眸光沉静如古井,不起丝毫涟漪,唯余一片冰封般的寒意。她已然有了新的计较,无论孟珚接下来意欲何为,都再难撼动她分毫。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这便是她此生唯一清晰的道标,冷硬、且不容更改。
“主上,接下来是直接回府吗?”阿辰略带迟疑的嗓音自车帘之外传来,带有一些困惑。
这一声倒是将慕兰时从原本的思绪中拉了回来,她“嗯”了声,应道:“回府吧。”
“好嘞!”阿辰答应得轻快,心下大石缓缓一落,“即刻启程!”
虽然不知道主上方才停留的原因,但是回去一事不改,那便没有出事。
并且,马车将抵府门,慕兰时清冷的声音再度响起:“着人去将戚娘子请来。”
阿辰心中暗喜,这般安排,方觉妥帖安稳。
对嘛。这事情如此发展才是对的!阿辰这么想道。
慕兰时很快便后悔了,她觉得自己不应该让阿辰去请戚映珠,她应该自己去见她才是。
方见了让人觉得倒胃口的人,须得涤荡一番心灵为妙。她应该更主动。
她想见到戚映珠。比起某些有毒的人,戚映珠自是要好上千倍百倍。
心念如此动时,又如同万蚁噬心一般,细细密密地啃过、咬过。
思及此,慕兰时动身了。
只不过让她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她却同半路折返的阿辰见了个面,一问才知道,两个人都扑了空——
“主、主上,我这边没瞧见戚娘子去什么地方了。”
慕兰时凤眼一凝,疑惑道:“如何瞧不见?哪里瞧不见?各家铺子都寻过了?”
“哎,是,”阿辰略带愧疚地垂下了眼睛,咕咚一声吞咽了口唾沫,额角都见了汗,说道,“是,主上,各处都寻过了,确乎没找着戚娘子的身影……”
找不到人?
慕兰时眼中闪过一抹凌厉的锋芒。
她心中忽而闪过一丝不甚好的念头。
那些过去怪异的种种……似乎都在眼前浮现。
人,到什么地方去了?她琢磨着。
***
“可算给我找着你了!瑕儿,你可让六姊我一阵好找!”清脆的声音混着银铃一般的笑声飘扬而来,让尚在温书的孟瑕怔愣了片刻,抬眸时,直直撞入孟珚那泛着喜色的眼瞳。
一瞬间,孟瑕都想掐自己的虎口一把,确认自己当下不在一场幻梦之中——六姊什么时候见她“忤逆”了她,还对她这么激情洋溢、过分友好过?
六姊平素最恨她到处乱跑、不听她的心意,这会儿孟瑕都是趁着六姊无暇顾及,才跑到偏殿里面休整,她也掐好了时间,待六姊将要返回之前,她也要回去。
孰料,在她回宫之前,六姊居然先她一步,将她“逮”了个正着!
孟瑕尴尬地放下手中书册,颈项僵硬地偏过头,望向孟珚的水光盈盈的桃花眼,尴尬地扯了扯嘴角,说道:“阿姊、阿姊,您怎么想着到这来?”
她说得有些磕磕绊绊,实在摸不清这位喜怒无常的阿姊,下一刻会对她施以何种“恩典”,又会吐出何等惊人之语。
阿姊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是飘忽不定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孟珚在她的心中,就像是一团捉摸不定的迷雾,行事全凭一时心绪,温情与冷厉交织得密不透风。
阿姊曾因自己不听规劝,野马似的乱跑磕伤了膝盖而暴跳如雷,那斥责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可就在孟瑕吓得缩成一团、以为要挨板子时,她又会冷着脸,一声不吭地掏出珍藏的药膏,动作近乎粗暴地按在她伤处敷药。那指尖的力道是重的,可敷药的细致却又是真的,然而她口中还要恨恨地数落:“活该!叫你野!看你还敢不敢!这般不成器,日后如何……”
她也会在孟瑕愚钝,未能领会其深意时,毫不留情地讥讽:“真是个榆木脑袋!这般不开窍,日后能成什么气候?简直不堪大用!”那话语扎得人生疼。
可偶尔,在那冰冷的贬斥之后,孟瑕又能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近乎烦躁的惋惜,似是在气恼一块璞玉为何不能自己发光,又或是在衡量这块玉是否还值得她耗费心力去雕琢?
早年与六姊共处的朝夕,孟瑕无一日不如履薄冰,时刻提心吊胆,唯恐一丝一毫的行差踏错,便会触动阿姊那根最易绷断的弦,引来莫测的阴晴。
那时,她不想、也不愿失去阿姊,在她如长夜一般昏昧无光、恒常黯淡的生命中,只有阿姊会对她这么好。
她深信,除了阿姊之外,没有人会这么真心地对待她。
孟瑕素来是这么认为的,只是近日种种,让她对过往的笃信,生出了几分几不可察的动摇。
于是她安稳地合上了手中书卷,迎头,不闪不避衔上了孟珚的视线。
孟珚的眼底仍旧笑意深浓,语调带着一贯的亲昵与掌控:“怎么,六姊现在过来看看我的妹妹都不行了?”
“那当然不是。”孟瑕否定得极快,她也跟着绽放出了笑意:“妹妹就盼望着见到阿姊呢。”
这种不加掩饰的孺慕,正是此刻的孟珚最乐于听闻的。
孟珚瞥了一眼孟瑕方才合上的书,“在看什么书呢?”
孟珚的目光轻飘飘地掠过孟瑕方才搁下的书册,那微微露出的书角,并未逃过她的眼睛。
《武经总要》?抑或是旁的兵书?
无妨,她对这个妹妹寄予厚望,是要她习兵法、掌帅印,成为自己未来版图上最得力的臂助——一如她对慕兰时的期许,孟瑕亦然。
“阿姊慧眼如炬,妹妹这点小心思,哪里瞒得过您。”孟瑕声线温婉依旧,并未点明书名,只静静等待着阿姊接下来的示下。
这种熟悉的掌控与被掌控的氛围,曾让她心生惧意,此刻却奇异地化作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是了,她早已摸清了与阿姊相处的脉络。
她知晓何时该噤声垂首,何时又该奉上恰如其分的温顺与迎合。
“嗯,阿姊自然是瞧见了,”孟珚笑意不减,语气却多了几分不容置喙的意味,“既然学了,便该学以致用,你说对么,瑕儿?”
“学以致用?”孟瑕眸中那片刻意维持的平静骤然泛起裂痕,她有些错愕地抬首,重复了一遍,似是未曾听清,又似是难以置信。
她学的可是兵书。
要用的话,自然得是……
“你知道,岭南的那些反贼,最近又不太平,可让咱们的好陛下心绪不宁呢。”孟珚不知何时低下了头,贴着孟瑕的耳畔,缓缓道,“你说,我们这些做女儿的,是应该为父亲分忧解难,对不对?”
孟瑕闻声先是一震,她心头有了一个意识。
是,上次徐州平叛,她已有了经验,再让她去平定什么反贼,自是当然。但是这话从阿姊——阿姊平素不涉军事——口中说出来她就觉得奇怪。
“阿姊,我们是一同去么?”孟瑕思索片刻,出声确认道。
孟珚笑了:“当然,我们姐妹同心……”
“其利断金啊。”她慢悠悠地拖长了音调,继续说道,“不仅如此,你还能看见一位大人呢。”
“风头无两的大人呢。”
孟瑕心头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她即刻追问道:“是哪一位大人?”
第123章 123
“还能有哪一位大人?”
笑意堆聚在孟珚桃花眼的眼尾。
放眼朝堂,此刻风头正劲、能令阿姊这般展颜的,除了那位出身名门、如今炙手可热的慕兰时慕大人,又能有谁?
一旦想到这位大人的名字,孟瑕心头就泛浮起诡异的感受:如雾隔山水,朦胧而奇异。
尽管她不会主动去探知阿姊的事情,但是孟瑕心中明白,这位慕兰时慕大人,在阿姊心中所占据的分量,绝非寻常臣属可比。那是一种……掺杂了欣赏、期许,或许还有些更深沉、更隐秘情愫的存在。
倏然,孟瑕似乎明白,缘何阿姊今日笑得这么灿烂了。
电光石火间,孟瑕仿佛捕捉到了什么。阿姊今日这般明媚到近乎炫目的笑容,莫非……
是为了平叛岭南、一场大捷,得以一展胸中丘壑?抑或是因为即将有机会,与那位令她心绪不宁的慕大人,并肩筹谋,共掌风云?
无论是哪一种,孟瑕都敏锐地意识到,这喜悦的核心,终究与自己无甚关联。那份独属于阿姊的、因慕兰时而起的波澜壮阔,她只是一个隔岸观火的旁观者,清晰而冷静地,辨明了这一点。
阿姊和慕大人之间,或有什么。
只是这个念头在她的脑海之中没有盘桓多久,便很快消散了。
“瑕此前只是听说了些许岭南匪患,我们何日出征?”孟瑕忖度了片刻,把正事提了出来,问道。
阿姊和慕大人的关系如何,并不是她应该考虑的事情。她更关心岭南匪患。
孟珚颔首,目光深远:“兵贵神速,万事俱已安排妥当。”
“已然妥当?”孟瑕心中剧震,脱口而出,“如此之快?那慕大人她……是否知情?”
孟瑕诧异地抬起眼,“这么快么?阿姊方才所说的……慕大人她知晓吗?”
尽管知道战事来得急、快,不由人,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孟瑕下意识地就问孟珚,慕兰时是否知晓。
她二人那冰封雪峙的关系,似乎不容乐观。
孟珚抿抿唇,眼中沉浮起些许的了然笑意,缓缓道:“尚不知。”
“……”
“不过,她马上就会知道了。”
不待孟瑕多说什么,孟珚又徐徐道,嘴角翘起了极得意的弧度。
孟瑕仍在微小的震惊中,不曾反应过来,她偏过头。
夕照日暮下,残阳如血,将天际烧成一片壮阔的赤色。她看着阿姊被霞光勾勒出的轮廓,冶丽而威严,仿佛一尊即将执掌乾坤的神祇,周身散发着不容置喙的光芒。
那光芒,是为荡平岭南匪患,还是为征服某个不驯之人?
或许……从来都是一体两面。
这个念头让孟瑕背脊陡然窜起一股寒意,彻骨冰凉。
某些时候,她觉得阿姊的心思又太好懂。
***
戚映珠的消失让慕兰时颇觉烦闷。
上次寻人不遇,她起初还能推托到时间太仓促太短,阿辰暂时寻不到。
尽管慕兰时彼时心头就有了些许的猜测:或许人是真的不见了。
但是人总是不信邪,非得要亲自看一看,确认了事情之后,才能意识到,人是不是真的不见了。
阿辰回禀时,说话又轻、又担心。
“主上,这……戚娘子,似乎真的不见了。”她斟酌着用词,一面仔仔细细地观察慕兰时的面容。
主上和戚娘子可是定了亲,这会儿子戚娘子的人却不见了,这事落在谁的身上都不好使!尽管主上喜怒不形于色,但是遇见这种事情,总不会还是很平静吧?
孰料,慕兰时只是轻轻地掀了掀眼皮,那声音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哦”了一声,“都找过了,找不到人,是么?”
阿辰点点头,应声道:“正是如此,寻不到人。”
“寻不到人便不寻了……”慕兰时眯起了那双狭长的凤眼,话音里面带着些妥协,“暂时放下吧——”
正在阿辰心中狐疑主上选择的时候,外面却传来了跫跫的足音,听起来相当仓促。
“慕大人、慕大人!”
那人不仅脚步仓促,音声还洪亮,隔着大老远就在叫慕兰时。
慕兰时额前青筋微微一跳。
倒是急躁——这是什么人来她府上了?
慕兰时和阿辰均默不作声,只等客人表明来意。
不多时,慕兰时便知道客人的来意如何——
“慕大人,圣上有召啊!”
慕兰时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道:“兰时明白了,眼下立时就同大人一起面圣么?”
那官员仓促地赶来,以为会打扰到慕兰时,却见她这副坦然的样子,不由得惑然,反倒是挠了挠自己的头,缓缓道:“也不是说,现在就要去的那么急……”
慕兰时笑了下,道:“那即刻便可出发。”
自己仓促地赶来让慕兰时进宫面圣,她本来以为慕兰时会推诿一下,却不成想这么轻松容易就说动了,官员略带尴尬地站在原地,于是话语中又漏了个口子,说道:“那下官在府门前等您便是。”
来时火急火燎,此刻反倒不急了。
慕兰时微微一笑,侧过头,瞥了那官员一眼,说道:“那兰时稍后便来。”
等官员一走,阿辰在旁边瞅了片刻,好奇地问道:“主上,这位大人急匆匆地过来寻你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感觉起来是要紧事,但这官员又说到府门口去等,似乎也不是什么急事。
慕兰时偏了偏头,脑海内闪过上一世的记忆,她捕捉到了这次时机的关窍所在。
“大概,是一次重要的、值得把握的机会。”慕兰时思忖片刻,忽而道。
阿辰愣了愣,没有弄明白慕兰时话语中的意思。
值得把握的机会?那是什么?
不待她再追问,慕兰时忽而拂袖而出,要去同那位官员一起面见圣上了。
***
马车辚辚,平稳地驶过街头巷陌,碾碎了一地天光。
车厢内,紫檀案几上的博山炉正吐出细缕沉香,氤氲的烟气将慕兰时那张柔丽无瑕的脸笼得有些模糊,却愈发衬出一种非常的静美。
寒暄过后,慕兰时便阖目养神。官员这才敢将目光,小心翼翼地投向她。即便她此刻不言不语,那份从容与沉静也几乎凝成实质,让这方寸空间都充斥着一种无形的威压,逼得人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至此,官员才幡然醒悟。先前只道慕大人是因出身高贵方得圣上青眼,今日得见,方知这等认知,何其浅薄、可笑。
有些人,生来便是立于云端的。所谓出身,于她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
她这样的人,天生便该立于庙堂之上,俯瞰众生。
是要像其母那般权倾朝野,还是……要更进一步,去执掌乾坤?
她的母亲已是位极人臣的司徒,若再往上……
那个几乎不可言说的位置,仅仅是在脑中浮现一个轮廓,便让官员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猛地窜起,瞬间遍体生凉。
她不敢再想下去,忙不迭地垂下眼帘,仿佛那无声的注视,也是一种僭越。
在妄想什么呢。
***
慕兰时觐见皇帝得相当顺利,她来了。她到了。
皇帝接见了她。
老皇帝大病初愈。
龙体康复之速,出乎了百官意料,朝野为之骇然。昔日那些早已择主依附、站定门户的臣子,此刻无不惴惴担心,暗自思忖,此局或有转圜,还有别枝可依附么?
几位殿下的党争,已然是一团迷雾,无人看得清前路。
而陛下的身体又变好,更让大家觉得无所适从,她们如今皆是寝食难安,各自寻思着退路与变数。
慕兰时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进宫。
御书房中,香炉烟气袅袅,是熟悉的龙涎香的味道——慕兰时吸了吸鼻子。
龙涎香,乃天子御用的香,至尊至贵。
前尘旧梦里,她随侍君侧,此香早已浸入骨髓。然而,这缕让她魂牵梦萦、刻骨铭心的香,其源头,却非在九五之尊。
而是……另有其人。
那个叫作孟珚的女子。
慕兰时垂下头,任那香气丝丝缕缕,萦绕鼻尖,勾起一场早已用性命埋葬的荒唐旧梦。
那个野心勃勃的女人,纵然从未登临帝位,却时时觊觎着属于君王的御座与山河。这觊觎,甚至浸透了她们之间最私密的时刻。
在那些肌肤相亲、体|温交融的暗夜里,孟珚从不燃助兴催情之物。她只点着这龙涎香,让那君临天下的气息,随着她每一次的吐息与律动,一并侵占、噬|咬着慕兰时的所有感官。
慕兰时那只略带薄茧的手,曾沿着孟珚的脊线寸寸抚下,让后者在情|欲的浪|潮中战|栗。她以为是温柔的摩挲,其实每次都是,在被孟珚反复丈量。
丈量着她这块垫脚石,究竟有多温顺,有多坚实,多堪一用。
能承载多少野心,又能在何时,被毫不留情地一脚踢开。
孟珚在汗湿的喘|息间,一遍遍唤着她的名字,那声音揉碎在龙涎香里,听来缠绵悱恻。可那双永远清明锐利的眼眸,却早已越过她的肩头,死死盯着那遥不可及的帝位。
情话是假的,爱意是假的,唯有那香中藏着的野心,才是孟珚唯一的真实。
一场痴缠,一场献祭。何其讽刺。
“小慕大人。”皇帝苍老枯朽的声音自高位传来,如一道惊雷,将慕兰时从那场冰冷的旧梦中劈醒。
她抬起头,对上那双洞悉一切的、属于帝王的眼睛。
“你可知晓……朕召见你来的原因?”皇帝眯着眼睛,玩味道。
无非是平定流寇造反。前世的轨迹,分毫不差。
慕兰时眼睫颤了颤,却道:“臣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皇帝看着她,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的笑意,缓缓吐出两个字:
“岭南。”
他顿了顿,似乎在欣赏着慕兰时脸上可能出现的任何一丝裂痕。
“岭南匪患,已成心腹大患。朕思来想去,朝中能担此重任者,唯有两人。”
“一位是小慕大人你,”皇帝的脸上出现一丝笑意,“另一位呢……”
“瑶光公主,孟珚。”
慕兰时没有搭话。
一字一句,如烙铁烫在心上。
啧,有些什么东西,当真是避无可避。
慕兰时冷淡地想着,也冷淡地听着。
“朕意,命你二人为左右都督,即日启程,共赴岭南,平定此乱。小慕大人,”皇帝身体前倾,目光如炬,“你要明白。朕要的,不仅是岭南的捷报,更是瑶光公主与慕大人同心同德、共克时艰的佳话。这,才是朝廷的众望所归。你们二人,莫要辜负了朕,也莫要辜负了这满朝文武的期盼。”
第124章 124
同心同德?
何其讽刺。
慕兰时缓缓抬起眼帘,迎上皇帝审视的目光。她与孟珚之间,隔着尸山血海,隔着一场滔天的背叛。如今,却要被这一纸圣令,强行捆绑成并肩的“战友”。
她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听不出任何情绪:
“臣,领旨。”
圣旨既下,銮驾启行,便是雷霆之势,不容片刻转圜。
前往岭南的路途遥远而颠簸。车驾辚辚,碾过京畿通往南境的官道,将繁华与尘嚣一并抛在身后。
慕兰时与孟珚同乘一车,狭小的空间内,空气仿佛凝滞了,混杂着车轮枯燥的转动声,与窗外渐起的雨丝寒意。
孟珚并未抱怨路途辛苦。
她依旧是那副雍容自若的模样,仿佛此行不是奔赴瘴气横行的蛮荒之地,而是一场寻常的赏景出游。她从暗格中取出一副小巧的紫檀木棋盘,并了两盒温润的玉石棋子。
慕兰时冷淡地看着这一切。
“路途漫漫,大人同本宫手谈一局如何?”孟珚抬眸,笑意盈盈地望着慕兰时,眼波流转,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熟稔。
慕兰时眼帘都未曾抬起,目光落在窗外被雨水打湿的荒芜田野上,声音平淡如水:“无此雅兴。”
“哦?”孟珚的指尖捻起一枚白子,在指间轻轻摩挲,棋子与她指腹的薄茧相触,发出沙沙的微响,“我却以为,兰时你最懂棋道。毕竟,这天下大势,与棋局何其相似?每一步落子,都要计算百步之外的得失。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她的话语,像那窗外的雨丝,冰冷而黏腻,无孔不入地钻入慕兰时的耳中。
慕兰时终于缓缓转过头,目光落下。她知道,这盘棋,她非下不可:这不是消遣,而是另一场无声的交锋。
“既是公主盛情,恭敬不如从命。”她伸出手,取过黑子。指尖的冰凉,与玉石的温润触碰,竟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
棋局无声地展开。
孟珚落子轻灵,棋风一如其人,看似随性洒脱,实则步步为营,张开一张无形的巨网,诱敌深入。而慕兰时却一反常态,棋路沉稳得近乎刻板,只守不攻,在自己的疆域内筑起铜墙铁壁,任凭对方如何挑衅,都岿然不动。
“兰时,你变了。”孟珚忽然轻笑一声,将一枚白子“啪”地一声,精准地切入慕兰时的阵中,截断了她一条原本活络的大龙:“从前的你,棋风锐利如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如今,却怎的如此……畏首畏尾?”
慕兰时看着那枚嵌入心腹的白子,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她想起了前世,在无数个抵死缠|绵的夜晚之后,孟珚也曾这样拥着她下棋。那时,她的棋盘上,永远只有进攻,攻城略地,一往无前,只为博她一笑。而孟珚的棋子,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以一种看似无意的“失误”,成全她的胜利。
如今想来,那不是成全,是饲喂。是用一场场虚假的胜利,喂养出她无畏的忠诚*与愚勇。
“人总是会变的。”慕兰时淡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她拈起一枚黑子,没有去救那条看似气数已尽的大龙,而是落在了棋盘上一个毫不相干的角落。
那一步棋,看似闲笔,却如同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改变了整个棋局的流向。孟珚原本志在必得的攻势,被这一子轻轻巧巧地化解,甚至隐隐有了被反向包围的态势。
孟珚的笑容,第一次有了些微的凝固。她深深地看了慕兰时一眼,那目光中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更带着一丝被猎物挣脱掌控的恼意。
车厢内,一时间只剩下棋子落在纹枰上清脆的金石之声。
如此对峙,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驿站的火光透过窗帘映入,一名亲卫在车外沉声禀报:“禀都督,岭南急报。”
棋局戛然而止。
车外亲卫的声音沉稳如铁,将“岭南急报”四个字,清晰地送入这方寸天地。那枚被孟珚截断气脉的黑子大龙,与那枚看似闲笔却暗藏杀机的孤子,就这么静静地躺在棋盘上,构成一幅未竟的、充满诡谲张力的残局。
孟珚脸上的笑意敛去了几分,她并未看慕兰时,只是抬手,将棋盘上的玉石棋子一枚枚,不紧不慢地收回棋盒。那姿态,仿佛方才那场无声的厮杀从未发生。
“看来,前路不会太平了。”她说着,将棋盒的暗扣“啪”地一声合上,那声音清脆,却像是一道休战的号令。
慕兰时没有应声。她的目光早已越过孟珚,重新投向窗外。雨丝已经连绵成线,将远处的山峦与近处的田野,都涂抹成一片灰蒙蒙的、令人心生压抑的颜色。
她知晓,从她领旨的那一刻起,太平二字,便已是此生无缘的奢望。
***
车驾抵达下一处驿站时,天色已近黄昏。
岭南的军报被快马加鞭地送到了桌案前。
方承义,这个名字第一次正式出现在她们的视野里:此人原是岭南一介盐枭,颇有乡望,因不满朝廷盐铁专营,聚众而起,竟在短短数月内连克三城,麾下兵马号称十万,声势浩大,其麾下水师尤其精锐,盘踞赤水,扼断了南境漕运的咽喉。
军报旁,还附有一封孟珚亲信写来的密函。
慕兰时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对那封密函毫无兴趣。她知道,孟珚的网,早已在她们出发前就已撒开。这盘棋,孟珚永远比她多走一步。
孟珚展开密函,一目十行。烛火在她的眼底跳跃,映出晦暗不明的光。片刻后,她将密函凑到烛火上,看着那薄薄的纸张在火焰中蜷曲、变黑,最终化为一缕飞灰。
“方承义此人,不简单。”孟珚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棋逢对手的、淡淡的兴奋:“他很懂得如何煽动人心。军报上说,他开仓放粮,劫掠世家,将田契焚烧后分与流民,自诩‘替天行道’。”
慕兰时心中微动。这般行事,倒不像是寻常草寇的作风。
“公主以为,当如何应对?”她问。
孟珚踱步至窗前,推开窗,一股夹杂着雨水与泥土气息的冷风灌了进来,吹得烛火一阵摇曳。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方承义能开仓放粮,说明他背后,必有支撑。”孟珚的目光投向驿站外被夜色笼罩的官道,声音幽远,“岭南富庶,商贾云集。能支撑起十万大军粮草用度的,绝非寻常商号。你说,会是谁呢?”
她的问话,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考较慕兰时。
慕兰时沉默不语。她知道孟珚在怀疑谁,或者说,她想让自己怀疑谁。那个名字,像一根看不见的针,悬在两人之间。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随即,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阿姊。”
房门被推开,一位身着劲装、面容清俊的少女走了进来。她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眉眼间与孟珚有七分相似,只是少了那份咄咄逼人的艳色,多了几分属于这个年纪的、未经雕琢的纯粹。
正是十三殿下,孟瑕。
孟瑕的目光先是落在孟珚身上,带着全然的信赖与孺慕,随即才转向一旁的慕兰时。当看清慕兰时的脸时,她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有好奇,有审视,还有一丝……淡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警惕。
“慕大人。”她微微颔首,算是行礼。
“十三殿下。”慕兰时亦是颔首回礼,神色淡漠。
“瑕儿,过来。”孟珚朝孟瑕招了招手,语气是难得的温和,与方才的凌厉判若两人。“我让你查的舆图,可有眉目了?”
“已经比对过了。”孟瑕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舆图,在桌案上小心翼翼地展开。“这是前朝留下的岭南水道图,与如今的地形略有出入,但赤水、惊雁峡一带的主要河道,变动不大。”
孟珚的目光落在舆图上,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她俯下身,细细地审视着那错综复杂的水道,仿佛一头即将捕猎的雌豹,在勘察自己的领地。
慕兰时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她看着孟珚与孟瑕姐妹二人并肩而立,一个指点江山,一个温顺辅助,画面和谐得仿佛一幅精心绘制的画卷。
可她知道,画卷之下,是何等冰冷的算计与利用。
孟瑕或许以为,自己是在为姐姐分忧,是在参与一场关乎家国荣耀的征伐。她不会知道,她手中的每一份舆图,她提供的每一条信息,最终都会变成孟珚射向某个人心口的利箭。而她自己,也不过是这盘大棋中,一枚被精心包裹、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
“慕大人,”孟珚忽然抬起头,看向慕兰时,唇角勾起一抹熟悉的、玩味的笑意,“你觉得,我们这第一仗,该从何处打起?”
她的目光,越过舆图,越过烛火,直直地射向慕兰时。
那眼神分明在说:慕兰时,你我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这盘棋,你不想下,也得下。
慕兰时淡淡转过头,不置一词。
***
南下的路途,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变得异常沉闷。
自那夜驿站议事之后,孟珚便再没有用言语试探过慕兰时。三人同车,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的。孟珚时常闭目养神,孟瑕则捧着一卷书简安静地阅读,偶尔会抬起头,用那双清澈又复杂的眼睛,偷偷地打量慕兰时。
慕兰时则始终将目光投向窗外。她看着景物从北方的萧索,逐渐过渡到南方的繁茂。官道两旁的树木愈发苍翠,空气中也开始弥漫起一种潮湿而温热的草木气息。
她知道,岭南近了。那个承接了她前世所有天真与愚忠的地方,近了。
抵达岭南重镇落霞城那日,正逢一场倾盆而下的暑雨。
落霞城是岭南重镇,也是朝廷在南境最大的军事据点。城中守将早已接到圣旨,率众出城恭迎。
雨水并未带来丝毫凉意,反而激起了地面更深重的闷热暑气,与泥土草木腐败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独属于南境的、令人胸口发闷的压抑。
兵士们的甲胄上凝着水汽,旌旗被雨水打得湿重,无力地垂着,整个军营都笼罩在一片沉闷而颓丧的氛围里。
这便是孟珚与慕兰时接手的局面。
中军大帐之内,气氛比帐外的暑雨更加凝滞。
孟珚端坐于主帅之位,那张本该属于守将周将军的虎皮大椅,她坐上去,竟没有半分违和。仿佛她生来,就该坐在这里。她的目光,冷冷地扫过阶下垂首肃立的十余名将校。
慕兰时与她分坐左右,神色淡漠,手中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苦茶,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孟瑕则安静地坐在孟珚下首,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清俊的面容上带着一丝不安。
“周将军,”孟珚开口,声音不大,却如冰珠落玉盘,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本宫一路南下,听闻最多的,便是我朝天兵,如何在赤水江上,被一群盐枭草寇打得望风而逃。你,可能为本宫解惑?”
守将周秉义是个在岭南驻守了近二十年的老将,面容被风霜刻满了沟壑。他闻言,魁梧的身躯一颤,出列跪倒在地,声音嘶哑:“末将无能,累及三军,请公主治罪!”
他身后的一众将校,也随之跪倒一片,口称“请公主治罪”。
这是军中惯用的伎俩,以退为进,以集体之名,来模糊个人之责。
啧,雕虫小技。
孟珚的唇角,只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治罪?”她轻笑一声,“本宫若是将尔等尽数斩了,这落霞城,莫非要交给方承义来守么?”
她站起身,缓步走下帅位,高筒的军靴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悄无声息,却让跪在地上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她走到一名校尉面前,停下脚步。“你,叫什么名字?”
那校尉一愣,忙道:“末将,张陵。”
“张校尉,”孟珚的语气听似温和,“本宫问你,上月十五,你部奉命夜袭铁索寨,为何在惊雁峡中了埋伏,折损过半?”
张陵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嗫嚅道:“回……回公主,是、是叛军狡猾,末将……”
“是叛军狡猾,”孟珚打断他,声音陡然转厉,“还是你嗜酒如命,出征前醉倒在营中,贻误了军机?!”
张陵浑身剧震,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恐与不敢置信。此事,她是如何知晓的?
“来人。”孟珚不再看他,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拖出去,剥去甲胄,鞭笞五十,贬为火头军。若再敢妄饮误事,立斩不赦。”
两名亲卫应声而入,如拖死狗一般,将哀嚎求饶的张陵拖了出去。帐外很快传来皮鞭破空之声与凄厉的惨叫,让帐内众人无不背脊发凉。
“还有你,”孟珚的目光,又转向了另一名将官,“克扣军饷,倒卖军械,你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么?”
她每点一人之名,必能说出其一桩隐秘罪状,证据确凿,不容辩驳。一时间,整个中军大帐,除了她清冷的声音,与帐外渐弱的惨叫,再无它声。
跪在地上的将校们,从最初的惊惧,到后来的骇然,最终,只剩下彻底的、源于骨髓的敬畏。他们终于明白,眼前这位看似娇艳昳丽的瑶光公主,其手段之狠,心智之深,远超他们想象。
然而,比这雷霆手段更令人胆寒的,是另一侧的寂静。
那位从京城来的、风华绝代的慕兰时慕大人,自始至终,连眼帘都未曾掀动分毫。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一尊与此世隔绝的玉雕神祇,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杯沿。她的沉默,在此刻,形成了一道无形的结界,将帐内所有的血腥、权谋、恐惧与哀嚎,都隔绝在外。
这些军汉间的龌龊伎俩,这番杀鸡儆猴的戏码,在她眼中,或许根本不值一哂,甚至不配让她投去一瞥。
这种极致的漠视,并非出于傲慢,而是一种立于云端俯瞰蝼蚁争斗的、绝对的高度。孟珚的雷霆之怒,尚可揣度;而慕兰时的极致静默,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渊。
那是一种,仿佛早已见过无数次沧海桑田之后,才能拥有的、令人绝望的高贵。
终于,孟珚重新回到了帅位上。
“周将军,”她看着依旧伏在地上的周秉义,缓缓道,“本宫初来乍到,军中诸事,还需仰仗将军。只是,这支军队,必须姓‘孟’,而不是姓‘周’,更不能是一盘散沙。你,可明白?”
“末将……明白。”周秉义的声音里,再无半分不甘,只剩下全然的臣服。
孟珚的目光扫过阶下众人,见他们皆已是面无人色,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都起来吧。三日之内,本宫要看到一支能战之师。三日之后,若再有懈怠怯战者,张陵,便是你们的下场。”
待众人如蒙大赦般退下,帐内终于恢复了安静。
孟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才发觉自己的手心,早已被冷汗浸湿。她看向自己的姐姐,那张冶丽的面容在摇曳的烛火下,显得有些陌生。
“阿姊……”她轻声唤道。
“瑕儿,怕了?”孟珚的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温和的笑意,仿佛方才那个铁血无情的统帅,只是一个幻影。
孟瑕摇了摇头,却又诚实地点了点头。她走到孟珚身边,低声道:“我只是……只是觉得,他们也很可怜。”
“可怜?”孟珚笑了,那笑声里带着一丝怜悯,不知是给那些将官,还是给自己的妹妹。“瑕儿,你要记住,战场之上,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而对无能的下属仁慈,就是对所有人的不负责任。你若连这点都看不透,将来,如何能替我分忧?”
孟瑕的脸色白了白,不再言语。她下意识地朝慕兰时的方向看了一眼,却见对方正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轻轻抿了一口,姿态优雅,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佳酿。
那份从容与淡定,与此地的杀伐之气,格格不入。
***
晚膳,就在大帐内用的。
三菜一汤,简单得近乎简陋。岭南的米,带着一种独特的燥性,入口粗粝。菜肴里放了大量的茱萸与辛夷,辛辣得呛人。
席间,无人说话。
空气中只有碗筷偶尔碰撞的轻响,以及帐外此起彼伏的虫鸣。
孟瑕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但话到嘴边,迎上孟珚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与慕兰时那张冰封雪凝的侧脸,便又咽了回去。
她觉得,自己不是在吃饭,而是在吞咽着一块块冰冷的铁。
这顿饭,终于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结束了。
夜深人静。
落霞城的暑气终于褪去些许,风中带来一丝山野的凉意。
慕兰时的营帐内,灯火如豆,将她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帐壁上,如一尊静默的石像。
她面前的矮几上,没有摊开任何舆图或卷宗。取而代之的,是几枚被当作棋子的石子,与数张小小的、写了字的纸条。
她将一张写着“孟珚”的纸条,放在了棋盘的一端。紧接着,是“朝廷”、“周秉义”、“落霞城驻军”。这些纸条,代表着她明面上的身份与力量。
而在棋盘的另一端,她放上了“方承义”、“猛火油”、“岭南叛军”。
她的指尖,捏着最后一张纸条,久久没有放下。那上面,是她用极淡的墨迹写下的三个字——“东海戚”。
这才是真正的对手。
方承义不过是推到台前的卒子,而搅动岭南风云的,是这群被世家门阀踩在脚下、不被记入任何谱牒的“平民”。他们没有显赫的郡望,没有累世的官位,却有胆魄,敢于蛇吞象,将这天下,当作一场豪赌的赌桌。
何其荒谬,又何其……可悲。
慕兰时想起前世,在那些权力倾轧的血腥岁月里,戚映珠背后,始终有一股神秘而庞大的力量在支撑着她。
她的指尖,最终松开。
那张写着“东海戚”的纸条,轻轻飘落,正好压在了“方承义”之上。
棋盘之上,黑白分明,楚河汉界,已然划定。
只是,在这黑白之外,还有一个无法落子的存在。
慕兰时的目光,落在棋盘正中的天元之位。那里空空如也。
但她知道,那里,站着戚映珠。
她既不属于孟珚的“白”,也不属于东海的“黑”。她是这场棋局的“劫”,是双方都想争夺、却又都无法掌控的变数。是她慕兰时此生,唯一无法用理智去推演、无法用利益去衡量的……死结。
良久,她缓缓收回目光,将几上的纸条与石子,一枚枚,不紧不慢地收回袖中。再抬起眼时,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已是古井无波,不见半点涟漪。
她很清楚,孟珚也一定知道了。以瑶光公主情报网之缜密,绝不会只满足于“建康戚氏”这种表层的信息。
孟珚在等,等她露出破绽。等她在这盘关乎“戚”字的棋局中,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不该有的情绪。
可惜,她不会让她等到。
***
“大人,”帐外传来亲卫的声音,“公主殿下来了。”
“请。”慕兰时淡淡吐出一个字,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帐帘掀开,孟珚一袭常服,缓步而入。她的身后,跟着面色有些紧张的孟瑕。
“深夜造访,未曾打扰慕大人吧?”孟珚的脸上,带着一贯的、恰到好处的微笑。
“公主言重。”慕兰时起身,微微颔首,算是行礼。
孟瑕跟在姐姐身后,有些局促地对慕兰时点了点头。她总觉得,这两人之间的气氛,比帐外的夜色还要清冷。
孟珚的目光,在帐内不着痕迹地扫了一圈,最终落在慕兰时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她从袖中取出一卷薄薄的丝帛,递了过去。
“这是刚从叛军俘虏口中审出的东西,有些意思,想请慕大人一同参详。”
慕兰时接过丝帛,展开。上面记录的,是一份叛军的物资清单。粮草、兵器、药材……林林总总。她的目光,直接落在了清单的末尾,那一行字上——
“流月纱,五十匹。”
“‘流月纱’……”孟珚看着慕兰时的反应,唇角勾起一丝了然的笑意,轻声念道,“呵,这名字倒是风雅。方承义这等草寇,竟也用得上如此精贵之物。”
她顿了顿,仿佛在给慕兰时消化的时间,随即才慢悠悠地继续说道:“据本宫所知,此纱工艺独特,染色之法秘而不传,天下间,似乎只有一人的商号,能制出此物吧?”
她向前微微探身,一双桃花眼,意味深长地凝视着慕兰时,将问题轻轻抛出:
“慕大人久在京城,见多识广,可曾听说过,这位商贾是何许人也?”
来了。
这才是孟珚真正的刀。
一把以“流月纱”为刃,以秘而不宣的工艺为锋,精准地、不容辩驳地指向戚映珠本人的刀。
这把刀,避无可避。
然而,慕兰时只是将那份丝帛,轻轻放回几上。她的动作,沉稳依旧。
“原来如此。”她淡淡开口,声音平稳如初,“看来,叛军的财力,远比我们预估的,要丰厚得多。”
她的第一句回应,完全没有接孟珚的话,而是将重点,拉回到了“叛军”与“财力”的公务层面。
孟珚的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锐芒。
她发现,慕兰时根本没有理会她精心准备的那个、关于“唯一商贾”的陷阱。
“慕大人的意思是?”孟珚追问,不肯就此罢休。
“臣的意思是,”慕兰时抬起眼,平静地、清晰地直视着孟珚的眼睛,“既然叛军能用上‘流月纱’这等奇货,那便说明,为他们提供支持的,绝非寻常商贾。公主不妨下一道令,彻查所有在岭南有生意往来的、经营奇珍异宝的商号。无论其主家是来自建康,还是东海,或是京城本地,凡账目不清、行踪诡秘者,皆有嫌疑。”
她特意在“东海”二字上,用了与“建康”完全相同的、不带任何偏重的语气。
那一瞬间,孟瑕清晰地看到,自己阿姊脸上那完美的笑容,有了一丝极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凝固。
而慕兰时的眼神,清澈、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坦然。
那眼神仿佛在说:我知道你知道,所以,不必再试探了。你我之间,只谈公事。
这是一场无声、极致的交锋。
孟珚,第一次,在与慕兰时的对弈中,感到了一种……棋逢对手的、冰冷的快意。
她缓缓地笑了,这一次,笑意里多了几分真心。
“好。”她只说了一个字。“就依慕大人所言。”
她转身,带着孟瑕,干脆利落地离开了营帐。
帐内,重又恢复了安静。
慕兰时静静地站着,直到帐外那姐妹二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夜色里。
她才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
孟珚的命令,如同一块巨石投入落霞城这潭死水,激起了剧烈的涟漪。
彻查所有商号的命令,以前所未有的雷霆之势展开。一时间,城中风声鹤唳,那些往日里自视甚高的商贾们,无论背景如何,都被迫打开库房,交出账册。
然而,三日过去,收获甚微。
账册都做得天衣无缝,库房里除了寻常的南北货物,再无它物。那批作为导火索的“流月纱”,也仿佛人间蒸发,再也寻不到半点踪迹。所有线索,都断了。
军营中的气氛,也因此愈发压抑。
这日午后,一场小规模的斥候遭遇战,却意外地带来了一个突破口。周秉义的部下在巡山时,抓获了一名落单的叛军小头目。
审讯,在中军大帐旁的偏帐内进行。
帐内,弥漫着血腥、汗水与泥土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那名被捆在刑架上的头目,浑身是伤,却是个硬骨头,任凭鞭子如何抽打,始终一言不发,只是用一双淬了毒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主审位的孟珚。
孟珚端坐椅上,手中把玩着一柄锋利的匕首,脸上不见丝毫急躁。
“骨头倒是挺硬。”她轻笑一声,将匕首“咄”地一声,插进面前的木几,入木三分:“只是,不知道你的骨头,比烙铁硬,还是比剥皮刀硬?”
那头目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但依旧咬紧牙关。
孟瑕站在姐姐身后,看着那人血肉模糊的后背,脸色发白,忍不住将头偏向一边。她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直面这般酷烈的场景,阿姊脸上冰冷的专注,比帐内任何刑具都更让她心寒。
慕兰时则静立于帐内一角的阴影里,仿佛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像,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她的目光,却从未离开过那个叛军头目,像一位经验丰富的猎人,在观察猎物最细微的反应。
酷刑持续了半个时辰,除了让帐内的血腥味更浓之外,一无所获。
孟珚的耐心,似乎终于耗尽。她挥了挥手,示意行刑的亲卫退下。
“看来,寻常的法子,对你是没用了。”孟珚站起身,缓步走到那头目面前,俯下身,声音轻柔得如同恶鬼的低语,“本宫听说,你们东海人,最信妈祖。你说,如果我将你的尸骨碾碎了,混入猪食,你那远在东海的魂魄,还能渡过茫茫大海,回到故乡么?”
那头目身体剧震,眼中第一次流露出真正的、极致的恐惧。对于靠海为生的人而言,魂归故里是他们最深的执念。
“你……你这毒妇!”他嘶声喊道。
“说,下一批‘流月纱’,何时运到?交接的地点,在哪里?”孟珚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头目剧烈地喘息着,眼中满是挣扎。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慕兰时,忽然淡淡地开口了。
“你左腕上系的红绳,打了九个结。”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清泉,瞬间冲淡了帐内浓重的血腥与戾气。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她。
那头目也是一愣,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里的确有一根早已被血污浸透的红绳。
“在东海渔村的习俗里,出海的男人,妻子会为他系上红绳,每平安归来一次,便打上一个结。九,是极致之数。”慕兰时从阴影中走出,缓步来到他的面前,目光平静如水,“你的第九个结,打得仓促,线头都未曾收好。想来,你离家,应该还不到一月。”
那头目的嘴唇开始哆嗦,眼神中的恨意,渐渐被一种巨大的悲恸所取代。
孟瑕诧异地看着慕兰时,她不明白,为何这位慕大人会知道这些,更不明白,为何几句看似不相干的话,竟比阿姊的酷刑与威胁,更能动摇这个硬汉。
慕兰时没有看他,而是转向孟珚,语气依旧平淡:“公主,可否容臣,单独与他谈一谈?”
孟珚深深地看了慕兰时一眼。她本能地觉得,自己即将看到一场,比酷刑更加可怕的……诛心之术。但她更好奇,慕兰时究竟想做什么。
“准。”她吐出一个字,带着孟瑕和所有人,退出了偏帐。
帐内,只剩下慕兰时与那名头目。
慕兰时没有再问任何关于军情的问题。她只是拉过一张凳子,坐下,用一种闲话家常的语气,说起了东海的风物。
她说起了春天时节,漫山遍野的映山红。说起了夏日里,码头上晾晒的、带着咸腥味的海带。说起了秋天祭拜妈祖时,家家户户门前挂起的、用贝壳串成的风铃。
那头目起初还一脸戒备,但听着听着,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线条渐渐柔和下来。他的眼中,开始浮现出水光。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他声音沙哑地问。
“我有一位故人,也是东海人。”慕兰时垂下眼帘,声音里染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真实的怅惘,“她曾对我说,东海的月光,是天底下最温柔的月光,能照亮所有迷路之人的归途。”
那头目再也忍不住,这个在酷刑下都未曾屈服的硬汉,此刻竟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我、我知道了!呜呜呜,大人,让我告诉您吧!”
……
***
一刻钟后,慕兰时走出营帐。
孟珚正等在帐外,见她出来,挑了挑眉:“如何?”
“他都招了。”慕兰时将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条递给她。纸条分成了两段。
上半段,是关于岭南的。
“三日之后,子时,惊雁峡。他们会有一批最重要的物资,从水路运抵铁索寨。由方承义亲自接应。”
孟珚的眼中,锐芒一闪而过。这份情报,足以让她一战功成。
她的目光,随之移到了纸条的下半段。那里的字,似乎更潦草一些,像是那头目在精神崩溃的边缘,无意识吐露出的呓语。
“……家主有令,岭南事成之后,所有核心人员,需立刻赶赴禹州‘三槐堂’药庄,听候下一步指令。接头暗号是……‘惊寒,知春’。”
孟珚看着“禹州”二字,眉头微蹙,随即又舒展开来。在她看来,这不过是一条关于“残党”的、无关紧要的备用线索。眼下,最重要的,是赢得惊雁峡的胜利。
“做得不错。”她将纸条收起,深深地看了慕兰时一眼。她没有问慕兰时是如何做到的。有些事,不必问。
她只知道,眼前这个看似清冷如玉的女子,其手段,远比她想象的,更加深不可测。
反正,她始终也会是她的。
第125章 125
计策最终在第二日的中军大帐内,定了下来:
那便是火攻。
借东风,火烧赤水。在惊雁峡最狭窄处,以逸待劳,毕其功于一役。
这是一个狠辣、决绝,甚至带着疯狂意味的计划。但在此刻却是唯一,也是最好的选择。
沙盘前,孟珚与慕兰时并肩而立。她们正在商议对策、推演战局。
孟珚主掌大局,运筹帷幄,三军之众,在她指掌间聚散自如,决断之间自有君临之气。
而慕兰时则算尽机巧,从火船之制,到猛火之方,从风信之变,到水势之缓急,皆反复推演到毫厘不差。
孟瑕在一旁看着,心中百感交集。
她看到她们二人为同一胜局,智计相合、辉映彼此,宛如天成。可她也清晰地感受到,在那份默契之下,确乎有着比万丈深渊更冷的、无法逾越的隔阂。
她们理应是最好的同袍。
可是,孟瑕无从得知,自己心中那种诡异的感受,究竟从何而来。
不是同袍吗?那还能是什么?
那……是敌人么?她不明白。
***
三日后的夜晚,月黑风高。
惊雁峡两岸的悬崖之上,数千名精锐将士,早已衔枚伏草,悄无声息。
慕兰时与孟珚一身玄色劲装,立于最高处的望风石上。夜风呼啸,吹得她们的衣袂鼓荡。
“风,快起了。”慕兰时望着远处黑沉沉的江面,轻声道。她的声音平稳,像是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定数。
“此战若成,慕大人当居首功。”孟珚负手而立,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她的目光并未看战局,而是落在慕兰时的侧影上。
那句赞许如羽毛般落下,不知是真心,还是试探。
风声灌入耳中,慕兰时沉默了片刻,才淡淡地应道:“不敢当。剿灭叛军,是你我身为臣子的,分内之事。”
她没有回头,连一个眼神的交汇都吝于给予。这回答滴水不漏,将一切都归于“公事”,也将她自己牢牢地,锁在了“公事”的甲胄之后。
孟珚唇*角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在夜色中淡去。她知道,任何言语上的机锋,在此刻都已是多余。今夜,她们需要的是一场彻彻底底的、压倒性的胜利。
胜利之后,才有清算一切的资格。
子时将至,风势果然愈发强劲,自东向西,猛烈地灌入峡谷,发出如鬼哭狼嚎般的呼啸。
江面上,隐约出现了数十个晃动的黑点。
来了。
“传令。”孟珚的声音,在这一刻,冰冷如铁。
“放!”
***
孟珚的声音,被风吹得极淡,却又如金石之令,清晰地落入每一个伏兵的耳中。
令出,即有数十道火龙挣脱了束缚,咆哮着投入了那片漆黑的江流。
起初那火光在宽阔的江面上,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星点,仿佛夜游的萤火,带着几分迷离的诡谲。下游的叛军船队中,有人察觉了这异状,呼哨声与喝问声此起彼伏,在风中散乱无章。
然而,当第一艘火船撞上敌阵,那幽微的星点,便骤然化作了吞噬一切的烈焰。
火借风势,如泼墨入水,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迅速浸染开来。被猛火油浸透的船身,成了最可怖的引信,将死亡的火种,抛洒到触目所及的每一处。
帆樯在瞬间化为燃烧的巨帜,甲板在高温下扭曲呻吟,紧锁江面的铁索,被烧得通红,发出令人牙酸的崩裂之声。
惨叫,自江心传来,却又很快被烈火的咆哮所吞没。
惊雁峡,成了一座巨大而华丽的炼铁炉,炉中所炼化的,是成百上千鲜活的生命。
悬崖之上,孟珚静立不动。
那冲天的火光,在她深不见底的桃花眼中,燃起两簇幽冷的、跳跃的火焰。
风将她的衣袂吹得鼓荡而起,猎猎作响,可她的身形,却稳如山岳。她没有笑,甚至连一丝表情也无,只是那么看着,仿佛在欣赏一幅由她亲手落笔、刚刚完成的山河画卷。画卷的名字,是毁灭。
这才是力量!
不是朝堂上言语的机锋,不是宫闱内阴谋的算计,而是这种能焚江煮海、能将成千上万的生命瞬间化为焦炭的、最纯粹的、绝对的毁灭。
她终于笑了,继而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炙热的风。
慕兰时则是更沉默的。
她的目光,甚至没有在那片壮丽的火海之上停留过久。只是抬起眼,望向了江流的尽头,那片被火光映照得忽明忽暗的、更深沉的黑暗。她的手拢在袖中,自始至终未曾有过半分颤动。
唯有孟瑕。
她是一名武将,生死于她,本是沙场寻常。她见过血,听过刃,也亲手终结过敌人的性命。
可眼前的景象,却超出了她对“战争”二字的全部认知。
这不是厮杀,甚至不是征伐。
这是一种……抹杀。
她的手,不知何时,已紧紧握住了腰间的剑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她的身体,摆出了一个最紧绷的、随时可以出鞘的戒备姿态。可她不知道,她的敌人究竟是谁。
是江面上那些在火中翻滚哀嚎的魂灵,还是身旁这两个,比火焰更炽热,比寒冰更冷酷的……至亲与同僚。
风,渐渐停了。
火,也烧尽了它最后的盛宴。
曾经喧嚣的惊雁峡,重又归于死寂。江面上,只剩下漂浮的、尚在明灭的焦炭,与一缕缕升腾而起的、带着浓重焦臭的黑烟。
那轮残月,不知何时,已隐入云层。天地之间,再无别光。
***
天,亮了。
晨光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它似乎对世间万物都一视同仁。无论是岭南秀美的山峦,还是惊雁峡中那片如同巨大疮疤般的废墟,它都毫无差别地,覆上了一层淡金色的、看似温柔的光。
孟瑕跟在阿姊身后,踩着满是灰烬与碎石的河滩,靴底发出“沙沙”的声响。这声音,在这片死寂的土地上,显得格外刺耳。
空气中,满是焦臭与水汽混合的味道,让她阵阵反胃。她强迫自己挺直脊背,目不斜视。她是一名武将,阿姊从小教导她,军人,不能有任何软弱。
她做到了。她的身体没有软弱。
可她的心,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得越来越紧。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不远处的两个人。
阿姊,瑶光公主孟珚,正负手立于一艘烧得只剩下龙骨的巨船残骸前。
她的背影在晨光中被勾勒出一道带着几分慵懒的弧线。她没有看那些面目全非的尸骸,而是在看这片由她亲手造就的广阔毁灭。
孟瑕不懂,为何阿姊的身上现在竟没有半分胜利后的喜悦,也没有对死者的悲悯,而是一种……近乎于满足的平静。
另一边,是慕兰时。
这位从京城来的慕大人,正蹲在江边。
她没有看那些惨不忍睹的景象,而是用一截枯枝,在沾满油污的黑色江水中,轻轻地搅动着,仿佛在观察水流的变化,又像是在研究一种新奇的毒药。她的侧脸,在晨光下,白皙得近乎透明,神情专注得,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孟瑕觉得,她们二人的平静,比江面上所有的尸体,加起来,都更让人感到寒冷。
就在这时,一个灰衣人,如一道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阿姊身后,单膝跪下,递上一个蜡封的竹管。
孟瑕认得,那是“夜枭”,阿姊最隐秘、也最得力的情报网。他们从不出现在明处。
阿姊接过竹管,甚至没有回头,只是挥了挥手。那灰衣人便如来时一般,无声地退入了阴影之中。
她捏碎了蜡丸,展开那张薄薄的纸条。
孟瑕看到阿姊的嘴角,缓缓地,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她非常熟悉的弧度。那不是开心的笑,而是在一场棋局中,看到对方终于落入自己算计已久的陷阱时,才会露出的微笑。
那是一种绝对的掌控力。
那笑容让孟瑕的心猛地一沉。
岭南的战事,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阿姊将纸条在指尖捻成粉末,走向了那位依旧在江边发呆的慕大人。
“慕大人,”阿姊的声音,听上去很是轻快,“岭南的这些卒子,倒是清剿干净了。可惜,真正的棋手,却还安然无恙。”
慕兰时站起身,没有说话。她只是看着阿姊。
“本宫刚得到消息,”阿姊走近一步,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奇异的亲昵,“东海戚氏的余孽,已在千里之外的禹州现身。其中,似乎还有一位身份尊贵的核心女眷。”
禹州?女眷?
孟瑕努力地在脑海中搜索着这些词汇,却发现它们对自己而言毫无意义。
可她看到,当阿姊说出这句话时,慕兰时那如同雕像般的身影,一瞬间有了一种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
快得像是一种错觉。
“你说,”阿姊的语气,变得更加玩味,“对于这些漏网之鱼,本宫是该派兵围剿,将他们明正典刑,押解回京,以彰国法呢?还是……只诛首恶,给某些无辜的、被胁迫的‘家眷’,一条生路呢?”
孟瑕听不懂这其中的机锋,但她能感觉到,空气在那一刻仿佛被抽空了。
阿姊在逼她。用一种她听不懂的方式,在逼迫慕兰时,做出一个选择。
慕兰时沉默了许久。
久到孟瑕以为,她永远都不会回答了。
“公主,”慕兰时的声音,终于响起,平淡得像是被江风吹散的灰烬,“两者皆不妥。”
孟瑕看到阿姊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臣以为,最稳妥之法,莫过于遣一队精锐,暗中查访,将之一网打尽,尸骨……就地掩埋即可。如此,既不惊动地方,又能永绝后患。”
孟瑕的心,又是一阵猛跳。
她听懂了这句话。慕大人的意思,是让那些人,无声无息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这个法子,比阿姊说的任何一种,都要……干净。
也都要狠。
阿姊凝视着慕兰时,忽然笑了。
“慕大人,你总是……这么让本宫惊喜。”
她缓缓转身,向岸上走去。“此事,便依你所言。只是,为求万全,本宫会亲自遣人处理。就不劳慕大人费心了。”
在与慕兰时擦身而过的瞬间,孟瑕看到,阿姊的嘴唇,似乎动了一下,说了一句什么。
那句话声音太轻,她没有听清。
她只看到慕兰时的身体,在那一刻,像是被冰雪彻底冻住了。
***
当夜,阿姊的亲卫营中有数道黑影快马加鞭,消失在了夜色里。
而孟瑕在回到自己营帐的时候,无意中看到慕大人营帐的帘子,被风吹开了一角。
她看到那位清冷孤高的慕大人,正独自一人坐在灯下。
她没有看书,也没有看舆图。
她只是在用一块柔软的白布,一遍又一遍地,极为缓慢地,擦拭着一柄不知何时出鞘的、寒光凛冽的短刀。
帐内的烛火,轻轻地跳动了一下。
慕兰时手中的白布,正沿着短刀那泓秋水般的刃口,做着最后一次、也是最慢的一次擦拭。
刀,是好刀。薄如蝉翼,吹毛断发。是她及笄那年,母亲赠予她的。母亲说,慕家的女儿,可以不习女红,但不能没有一柄傍身的利器。
彼时的她不懂。总觉得这世上最锋利的,应是算计与人心,而非这等有形的铁器。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
当所有的算计与人心,都化作最直白的、你死我活的杀意时,唯有这冰冷的铁器,才是最可信赖的伙伴。
孟珚,动了杀心。
这并不出乎她的意料。那位公主殿下,从不是什么慈悲之人。她那份裹在温香软玉之下的占有欲,一旦得不到满足,便会化为最暴烈的毁灭欲。
她想要的是慕兰时的“心”,当她意识到这颗心,或许永远不会完完全全属于她时,她便要去毁掉那颗心真正在意的东西。
她以为,这是对慕兰时的惩罚。
她以为,这是她稳操胜券的、又一次狩猎。
慕兰时将短刀缓缓归鞘,发出一声轻微而清脆的“咔”声。
帐外的夜,很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一下,一下,沉稳,而有力。
她走到矮几前,摊开一张舆图。她的指尖越过京城,越过岭南,最终落在了地图中部的那个点上。
禹州。
一个商贾云集、四方通衢之地。也是一个最适合藏匿,与最适合围杀的地方。
孟珚的“夜枭”已经出动,此刻想必已在千里之外。这些人会封锁所有通往外界的道路,张开一张天罗地网,只为捕杀那一只,她以为早已力竭的、无处可逃的猎物。
慕兰时的手,探入怀中,触碰到了一枚被锦囊包裹着的、冰凉坚硬的物事。
——那是林惊寒给她的蛇形印信。
她一直将它带在身边,却从未动用。
她曾以为,这枚印信会用在京城某场最关键的政变之中。
却未曾想,竟是要用在这般狼狈的、为一人奔赴千里的私事之上。
何其讽刺。
她从案上取过笔,蘸饱了墨。
一张素笺,她写下一封发往京城亲信的密信,寥寥数语,安排好她离京之后的所有事宜。
另一张素笺,她只写了一个字。
“备。”
她将这张纸条,卷入一个细小的竹管,而后走到帐外,于一片无人察觉的阴影里,将它绑在了一只通体乌黑的信鸽腿上。
信鸽振翅,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比它羽翼更深沉的夜色之中。
做完这一切后,慕兰时重新回到帐内,目光再次落回那张舆图之上。
她的眼中再无半分悲伤,亦无半分迷惘。
只剩下如她手中短刀一般的,淬了火般冰冷的锋芒。
孟珚,你布下了天罗地网。
可你不知道。
我才是你的,天罗地网。
***
禹州,四月。
院中的一株石榴树,开出了第一朵火红的花。
戚映珠坐在窗前,看着那抹刺目的红,手中的绣绷却久久没有落下一针。
丝线穿过她的指尖,是一段织了一半的鸳鸯戏水图案。这京城时兴的花样,在这座朴素且充满了草莽气息的院落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这是她绣给慕兰时的。
这个秘密,只有她自己知道。
“映珠,”院外传来族中三叔公爽朗的笑声,“还在忙活?快别绣了!岭南那边,传来好消息了!”
戚映珠连忙将绣绷反盖在针线篮中,起身相迎。
三叔公是个性情火爆的老人,脸上带着几分得意与期盼:“我刚得到线报,方承义的水师,已在赤水江上,将官兵打得落花流水!哈哈,我就说,那些膏粱子弟,哪里是我们的对手!”
他身后跟来的几个年轻人,也是一脸兴奋。
“还是映珠你有远见!”其中一人说道,“当初你说,那慕家的长女对你情根深种,主动求亲,我们还半信半疑。现在看来,这步棋,走得实在是高!有她这个未来的大官做内应,我们的大业,何愁不成?”
戚映珠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复杂情绪,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三叔公谬赞了。慕兰时……不过是我东海图谋中,一枚有用的棋子罢了。待大业功成,是弃是留,还需诸位长辈定夺。”
她的话说得冰冷而疏离,完全符合族人对她的期待。
众人闻言,皆是满意地点头。在他们眼中,她戚映珠是东海失而复得的明珠,更是他们推翻这世家天下最锋利的一把刀。
待众人心满意足地离去,屋内重又恢复了安静。
戚映珠无力地坐回窗前,看着那被自己反盖住的绣绷,只觉得胸口一阵阵发闷。
“演得不错。”
一个温和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戚漱玉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她的身后。
“别听他们的。”戚漱玉重新坐下,轻轻握住妹妹冰凉的手,“阿姊知道,你心里苦。”
戚映珠摇了摇头,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流露出任何脆弱。她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了窗外那朵开得正盛的、火红的石榴花。
那红色,像血,也像嫁衣。
就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垂死般的呼喊。
“大当家!!”
姐妹二人脸色剧变,猛地起身冲出屋外。
只见一名负责外围警戒的族人,浑身是血地从院墙上翻了进来,继而滚落在地。他的胸口插着一支属于军中建制的黑色羽箭。
“岭南……岭南……”他口中涌着血沫,眼中是极致的恐惧与绝望,“全……全完了……方承义死了……赤水……赤水江上,全都是火……”
他的头猛地一歪,再没了声息。
那未尽的话语却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在瞬间劈中了院中的每一个人。
方才还沉浸在胜利幻想中的三叔公与一众年轻人,全都呆立当场,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震惊之后,便是巨大的恐惧与愤怒。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些世家子,没一个好东西!”三叔公气得浑身发抖,一拳砸在石桌上,“那个慕兰时!好狠毒的心肠!竟然用火攻!”
“幸好!幸好映珠还没嫁给她!”另一个年轻人带着几分后怕地喊道,“这要是真嫁过去了,指不定哪天,我们都得被她,连皮带骨地吞了!世家的人,就是这个死样!”
鄙夷、咒骂、庆幸……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
戚映珠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她没有哭,甚至没有发抖。
在那一瞬间,她的脑海中,没有空白,反而前所未有的清明。她甚至冷静地分析出了这场惨败的所有后果:东海戚氏积蓄了十年的力量,毁于一旦;他们暴露了,禹州不再安全;而她自己,也从一枚有用的“棋子”,变成了一枚无用的“弃子”。
前世她身为太后,于朝堂之上听过的更糟糕的战报,数不胜数。她早已习惯了在第一时间,评估损失,计算得失和筹谋对策。
可这一次不一样。
当她的理智为她剖析完所有利弊之后,那个唯一的、也是最残忍的结论,才如同一把迟来的、生锈的钝刀,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割开了她的心脏。
是她。
那场火,是她放的。
那个她曾允许进入自己身体、抚慰自己灵魂、甚至愿意与之同死共葬的人,用一场最辉煌、也最冷酷的胜利,亲手将她与她的家族,打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依旧站得笔直。
只是无人看见,她垂在身侧的袖中,那只曾被慕兰时温柔包裹过的手,指甲,早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
血,一滴一滴地,落在泥土里,洇开一小片,那是与石榴花同色的暗红。
第126章 126
岭南捷报,是八百里加急卷起的烟尘,混着塞外的风霜,滚过帝京层叠的檐角,终成一道惊破天穹的敕令。
太和殿之上,当那份详述“惊雁峡之战”的朱笔奏疏被宦官以近乎咏叹的声调诵毕,一种沉甸甸的、仿佛能压折梁柱的死寂,笼罩了整座金殿。
死寂旋即被山呼海啸般的恭贺声浪撕裂。
慕兰时垂首跪于金阶之下,纤长浓密的眼睫颤了颤,敛去一切神色,却感到无数目光如芒刺在背,或审视,或艳羡,或忌惮。
她能感到御座之右,那道垂下的珠帘之后,身为储君的太女孟琼,投来了七分嘉许三分探究的视线,如淬了暖意的寒冰,审度着她这枚新得的棋子。
她亦能感到,阶下另一侧,那位素来与孟珚不睦的三皇子孟瑞,周遭的空气几乎凝成铁石。
这场胜利,早已超脱了军事的范畴。它为东宫的天平上,添上了一枚浸血的、重逾千斤的砝码。
而她慕兰时,无论情愿与否,都已被这场泼天大功牢牢地烙上了东宫的印记。
皇帝的封赏随之而下,其隆重优渥远超众人所料:
“……瑶光公主孟珚,智勇超群,功在社稷,晋‘摄政公主’,赐金印,参议朝政……”
“……中书丞慕兰时,谋国之才,栋梁之器,擢升‘中书令’,总领中书,百官表率……”
中书令。
这可是中书令。
位同宰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她与孟珚一并叩首,额头贴上冰冷的地砖,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波澜:“臣(臣女),谢陛下隆恩。”
当晚,宫中设宴庆贺大捷,君臣尽欢,歌舞升平。
慕兰时周旋于一波又一波前来道贺或试探的同僚之间,杯中御酒换了数盏,却未曾真正沾唇。她厌恶这金玉堆砌的浮华与窒息。
上辈子已经见过够多。
宴至中途,她寻了个更衣的由头悄然离席,行至殿外回廊下。
夜风裹挟着寒意,吹散了些许酒气,也吹散了殿内那令人窒息的繁华。
可慕兰时没冷静多久。
“慕大人,别来无恙。”
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语调里带着一丝酒后的慵懒,却字字清晰。
慕兰时转身,孟珚正持一盏琉璃杯,斜倚朱红廊柱,含笑望她。公主的繁复礼服已被换下,只一袭绣银色暗纹的玄色常服,月华流淌其上,愈显其风姿冶丽,也愈显其权柄迫人。
随着她的走近,一股极淡、却如冰棱般锋锐的信香,无孔不入地侵入鼻息。
那是干冽的冰晶之味,寒意凛然,无声昭示着其主人的矜贵与不可冒犯。这味道,慕兰时并不陌生。
“殿下。”慕兰时颔首为礼,声音听不出半分波澜,藏在袖中的手,却下意识地蜷缩。
“此番岭南大捷,你我二人,可谓满载而归。”孟珚晃着杯中酒液,目光迷离,一步步踱至慕兰时面前。距离近得吐息间温热的酒气都仿佛能灼伤彼此的肌肤。
“如今,你为中书令,我为摄政公主。兰时,”她忽而改了称呼,声音压得极低,如情人耳语,“这朝堂之上,还有何事,是你我联手办不到的?”
那声音如羽,搔刮着耳膜。
慕兰时看着她,未置一词。她看见孟珚微敞的领口,月色下的肌肤,白皙如雪。
“慕大人似乎不胜酒力?”见她不语,孟珚笑意更深。她伸出手,似是要为她拂去肩上并不存在的落花,指尖却若有若无地,朝慕兰时的喉头滑去。
那动作,充满了暗示与试探。
她在试探,这具曾为她疯狂战栗的身体,是否还记得旧主。
然而,慕兰时只是平静地向后退了半步。
就是这半步,轻描淡写,却如一道天堑,瞬间将那沸腾的暧昧斩断,重新凝结为冰。
孟珚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只触到一丝冰冷的夜风。
“谢殿下美意。”慕兰时的声音清冷如初,仿佛方才那场无声的情|欲交锋仅是一场幻觉,“只是臣长途跋涉,又骤受君恩,诚惶诚恐,实已疲累。改日,定当备上薄礼,亲自登门请罪。”
拒绝的话说得滴水不漏,礼数周全得无可挑剔。
可孟珚唇边的笑意,却在那一瞬间,寸寸碎裂,终至无痕。
她缓缓收回手,握紧了琉璃杯。
她看着眼前的慕兰时。这张脸,分明未变。可那双眼睛,却变得如此陌生,像一口冰封千年的古井,再也映不出她的倒影。
“好,”最终,她吐出一个字,听不出任何情绪,“那本宫,便在府中静候慕大人大驾光临了。”
说罢,她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转身,头也不回。那袭绣着银色暗纹的衣角划过廊柱,决绝得,像一把淬了寒光的刀,没入夜色深处。
慕兰时静立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
她知道,从她拒绝的这一刻起,孟珚所有的耐心,都已耗尽。
一场真正的、为你死我活的狩猎,即将开始。
***
东宫,承乾殿。
这里的空气与瑶光公主府的冶艳奢华截然不同,永远弥漫着一股陈年书墨与冷质檀香混合的肃穆。宫人行走悄无声息,连呼吸都仿佛被这沉重的寂静压低了三分。
太女孟琼正临窗而立,亲手修剪一盆君子兰。
她身着素雅宫装,未施粉黛,姿态娴静端庄,一举一动皆如礼教范本。作为大祁未来的继承人,她早已将自己打磨成了一尊毫无瑕疵的玉器。
她的心腹谋士杜先生侍立一旁,轻声回禀今日朝会动向。
“……陛下对二位殿下的封赏,恩遇之隆,已是本朝未有。百官皆以为,此乃东宫鼎盛的吉兆。”
孟琼手中的银剪,利落地剪去一片枯叶,声音温和:“瑶光功劳甚伟,父皇的封赏理所应当。有她相助,我东宫的根基也愈发稳固。”
语气是长姐对妹妹的欣慰,也是储君对肱股之臣的嘉许。
然而,杜先生却微微摇头。
“殿下,恕老臣直言。”他躬身道,“陛下赏给瑶光公主的,恐怕不是助力,而是一副枷锁。赏给您东宫的,也非坦途,而是一道裂痕。”
孟琼修剪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先生何解?”
“殿下,”杜先生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国无二主,日无二日。您是‘太女’,是未来的君主。而‘摄政公主’……‘摄政’二字,本身便是对储君之权的僭越。陛下此举,看似恩赏,实则是在您东宫的天空上,亲手升起了第二轮太阳。”
他继续道:“一山不容二虎。从此,您与瑶光公主在政务上必有掣肘。二位越是相争,陛下的龙椅便坐得越安稳。这,便是帝王之术。”
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唯有窗外风过殿角铜铃,发出一阵空洞寂寥的声响。
许久,孟琼才缓缓地,重新举起银剪。
她看着那盆君子兰。在两片舒展的绿叶间,有一个含苞待放的花苞,充满了生命力。
她的剪刀,轻轻探了过去。
银剪合拢,发出一声清脆而冷酷的断音。
那枚最有希望开出绚烂花朵的蓓蕾,连同旁边另一片枯叶,一同应声而落。
“杜先生多虑了。”
太女的声音依旧温和,听不出半分情绪。
“瑶光是本宫的亲妹妹。姐妹同心,其利断金,何来掣肘之说。”
她说着,将剪下的花苞与枯叶一并扫入玉盂,仿佛那曾经最有希望盛放的生命,与早已枯朽的败叶,并无不同。
杜先生看着这一幕,苍老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也闪过一丝更深的寒意。他躬身告退,无声地退入殿外阴影。
孟琼依旧静立窗前,看着那盆被自己修剪得“干净”了许多的君子兰,脸上终于缓缓露出了一丝真实的、冰冷的微笑。
很好。
她想。
这盆花,现在,终于又顺眼多了。
自封赏大典后,京城的空气便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平静。
所有人都看得出,新晋的中书令与摄政公主,已是帝国政坛上冉冉升起的两轮骄阳,且同属东宫一派。太女的地位,看似已稳如泰山。
只有身处棋局中心的人才知晓,那看似稳固的冰面之下,早已布满蛛网般的裂痕。
***
这一日的紫宸殿小朝会上,这份裂痕,终于第一次被摆上了台面。
议题,是关于岭南善后。
就在诸部尚书为此争论不休时,一直沉默的摄政公主孟珚,忽然出列。
“父皇,长姐,诸位大人,”她的声音清冷,却瞬间压过了殿内所有嘈杂,“岭南乱局虽平,但儿臣以为,祸根未除。”
皇帝抬了抬眼,示意她继续。
“儿臣的‘夜枭’于岭南截获乱党密报,顺藤摸瓜,已查明东海戚氏余孽流窜至禹州,依托当地药庄为据点,囤积粮草,联络旧部,意图再起。”孟珚的声音掷地有声,“此乃心腹大患,若不根除,恐成燎原之势!”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三皇子孟瑞立刻悍然出列:“一派胡言!区区盐枭,不过乌合之众,早已在惊雁峡化为灰烬,何来余孽?瑶光皇妹,莫不是为了再立新功,在此危言耸听?”
“三哥慎言。”孟珚冷冷瞥他一眼,“军国大事,岂是儿戏?人证物证,稍后便会呈上。倒是三哥你,对乱党之事如此轻描淡写,不知是何居心?”
一句话,便将孟瑞噎得满脸通红。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了御座之右的太女孟琼。此事已不仅是军务,更是国策,最终决断,还看储君的态度。
孟琼的脸上依旧是那副雍容完美的储君仪态。她缓缓开口,声音温和:“瑶光所言若是属实,确系动摇国本的大事。父皇,儿臣以为,当派一员干将,领雷霆之师前往禹州,查明实情,将乱党一网打尽,以安天下。”
她的表态,无懈可击。
孟珚的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她等的,就是这句话。
“长姐所言极是。”她顺势躬身,“只是,领兵主帅的人选,至关重要。此番前去,非大才不能胜任。”
她顿了顿,目光仿佛不经意般,落在队列前方的慕兰时身上。
“儿臣,举荐一人。”
“中书令,慕兰时。”
那一瞬间,慕兰时能清晰地感觉到,来自太女与三皇子两方的视线,如利剑般,尽数刺在自己背上。
孟珚的声音继续在殿内回响,每一个字,都像一重无法挣脱的枷锁。
“慕大人于岭南一役,已尽显其经天纬地之才。她最熟悉乱党行事作风,由她领兵,必能事半功倍。此乃国之幸事。”
这是一个阳谋。一个以国之名义,堂皇摆在金殿之上,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阳谋。
慕兰时出列,跪倒在地,声音听不出喜怒。
“臣,遵旨。”
皇帝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他看着自己这几个各怀心思的子女,看着阶下那个不动如山的年轻权臣,缓缓道:“既如此,便封慕兰时为‘平叛都督’,总领禹州一切军政要务。即日整顿兵马,择日出征。”
“退朝。”
随着内侍官一声悠长的唱喏,这场决定了无数人命运的小朝会,就此落幕。
百官散去,慕兰时与孟珚一前一后,行走在出宫的白玉阶上。
“慕大人,”孟珚在她身后,悠悠开口,“此去禹州,路途遥远,万望……多加保重。”
慕兰时没有回头。
“谢殿下挂怀。”
她知道,这句“保重”之后,隐藏着多少杀机。
朝廷的兵马,是为阳谋。
而她孟珚藏于暗处的“夜枭”,才是那真正索命的阴谋。
***
自领下“平叛都督”帅印的那日起,中书省,便成了整个大祁最繁忙的所在——
中书省的烛火,已燃了五天四夜。
铜漏里的水滴,和窗外的落叶,是这间压抑官署里唯一还在流逝的东西。慕兰时放下朱笔,殿中堆积如山的文书终于见了底。
她没有揉眉心,也没有显露出一丝疲态。只是伸出手指,捻起一滴从烛台上滚落的、滚烫的蜡油。
灼热的蜡油在指尖凝固,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
唯有这种痛楚,才能让她在那近乎崩裂的、焚心蚀骨的焦虑之下,维持住最后一分清醒。
她展现出的、那种近乎非人的冷静与效率,让所有人都相信,禹州的那些所谓“余孽”,在这位战功赫赫的年轻权臣面前,*不过是如同岭南乱党一般,土鸡瓦狗,不堪一击。
无人知晓,在这份冷静的表象之下,是何等焚心的焦虑。
孟珚的“阳谋”,已将她死死地钉在了这架名为“国家公器”的战车之上。她一日不发兵,便是抗旨不遵;可她一旦发兵,那支听从她号令的大军,便会化作刺向戚映珠的最锋利的剑。
她被困在了自己的权势里。
第五日的黄昏,当她处理完最后一份文书,揉着发胀的眉心时,瑶光公主府的鎏金请柬,被内侍恭敬地,呈到了她的案前。
请柬以最上等的描金鸾凤纹蜀锦制成,字,是孟珚亲笔所书,笔走龙蛇,锋芒毕露。
言辞却极尽温和——“为慕都督践行,预祝旗开得胜”。
邀她于今夜月上中天时,过府一叙。
地点,依旧是那座名为“沁雪”的暖阁。
慕兰时将请柬置于烛火旁,看着那流光溢彩的锦缎,在火光下,反射出冰冷而诡谲的光。
阳谋之后,阴谋已至。
她知道,这是孟珚留给她的、最后的时间。孟珚要在她亲率大军,离开京城这座权力中心之前,与她做一次最后的、彻底的了断。
今夜这场宴,是鸿门宴,更是她为自己准备的审判场。
晓月看着慕兰时沉静的侧脸,眼中满是担忧:“大人,公主殿下这……”
“去为我备下朝服。”慕兰时淡淡地打断了她。
“大人?!”晓月大惊失色,“您……您真要去?这分明是……”
“我知道。”慕兰时的声音,依旧听不出半分波澜。
她当然知道。
躲,是躲不过的。
与其被动地,带着这根悬在头顶的、随时可能落下的绞索,去往禹州,不如……主动地,将自己的头,伸进去。
利用她为自己设下的这个“局”,来走一步,只属于自己的、险中求胜的棋。
这是唯一的机会,能逼孟珚亮出所有底牌,也是她唯一的机会,能在那张天罗地网撕裂开的瞬间,找到通往禹州的那条、唯一的生路。
“你留下。”慕兰时对晓月吩咐道,语气不容置喙,“无论听到什么,今夜,都不许踏出府门半步。”
她转身,步入内室。于一处极为隐秘的暗格中,取出一套玄色的、便于行动的夜行衣,以及那个被锦囊包裹的、坚硬冰凉的印信——是林惊寒给她的那个印信。
她将它们,妥帖地藏在了前去赴宴的华美朝服之下。
而后,她召来了阿辰。这个女人,也该派上她的用场了。平时让她驾马,也是屈就她了。
“一个时辰后,”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如铁,“让‘惊蛰’全体,于城西三十里的渡口集结,备好快马与行囊,等我的信。”
那影子无声地一躬到底,最后终于没入到了黑暗之中。
***
慕兰时回到镜前。
镜中人,身着锦绣朝服,是权倾朝野的中书令。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在这层光鲜的壳之下,是利刃,是剧毒,更是足以调动千军万马的虎符。
慕兰时的目光掠过镜中那张平静无波的脸,最后落在了窗外:
夜风猎猎,庭院里那棵不合时节的老梅,却开得如火如荼。
她没有犹豫。
转身,推窗,折下枝头开得最盛、最艳的那一朵,任由冰冷的夜露沾湿了指尖。
再回到镜前时,她的手中多了一抹本该在雪中的红。
慕兰时抬手将那枝红梅小心翼翼地簪上了自己发髻。
动作轻柔,仿佛不是在佩戴一件饰物,而是在完成一个最重要的誓言。
华服之下,是杀机。
鬓角之上,是情诗。
她对着镜中那个头戴红梅的自己,缓缓地抚平了朝服上最后一道褶皱。
***
月上中天。
瑶光公主府门前,车马停稳。
空气中,那股属于孟珚干冽如冰晶的信香,无声地昭告着狩猎的开始。
慕兰时抬头,看着那座灯火通明的华美府邸,神色平静,如赴一场最寻常的宴。
她一步一步,踏上台阶。
灯火依次在她的背后迤逦开来。
她要将自己这件藏着利刃与毒药的“礼物”,亲手送进这一座为她而设的金碧辉煌的牢笼。
第127章 127
沁雪暖阁,是瑶光公主府最为幽深的一处所在。
名义上说它是暖阁,却不见地龙火道的熏灼之气。整座殿阁以西域暖玉为基,玉石下温泉暗涌,将一股温润的热意,无声无息地渡入这方天地。是以,即便酷寒加身,此地亦温暖如春,空气中却没有半分燥意。
实际上,这更像是一座精心打造的温热陵寝,奢华、又密不透风。
既然是春天么,当然要接待兰时了。
兰时,春时也。
金兽香炉中燃着龙脑香,那香气清幽而沉静,却带着一种能麻痹心防的温柔毒性。还有那角落里莲花形的鎏金滴漏,正不紧不慢地将光阴一滴一滴漏尽。
慕兰时踏入这座暖阁时,孟珚正坐于一张白玉棋盘前,独自一人,手持黑白,左右互博。
她今日,只着一袭绯色的、近乎透明的鲛人纱宫装,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隐约可见纱下那具如雪雕琢的胴体。
鸦羽般的长发未曾束起,而是如同瀑布一般倾泻而下,仅在鬓边斜插一支赤金点翠的凤凰步摇。烛火之下,孟珚那张冶丽到极致的面容,美得不似凡人,倒像一只专门吸食人精气的千年艳鬼。
“你来了。”
声音幽幽响起。
孟珚没有抬头,只是将一枚白子轻轻地落于棋盘之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那声音,在这绝对的、落针可闻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坐。”
慕兰时依言,在她对面坐下。
她坐下的瞬间,发髻上那枝沾着夜露的红梅,便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了一下。
孟珚的目光终于从棋盘上抬起,落在了那枝极不合时宜的、鲜红得刺眼的梅花上。
她那双深不见底的桃花眼里,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阴霾。
仿佛在问:你带着别的季节的花,来到我的春天里,是何用意?
但她没有问。
她只是笑了笑,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将一枚白子,轻轻落于棋盘之上,“嗒”的一声,在那落针可闻的死寂中,清晰如心跳。
宫人无声地为她斟上一杯盛在夜光杯中殷红如血的葡萄美酒。那酒香醇厚、甘甜,混杂着龙脑香的香气,形成了一种更加奇异、也更加令人头晕目眩的芬芳。
“尝尝,”孟珚终于抬起眼,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笑意,“父皇赏的。他说,这酒,最配得上你我的功劳。”
慕兰时端起酒杯却并未饮下,只是看着那在杯中微微晃动的、深红的液体。
“殿下今夜邀臣前来,恐怕,不只是为了喝酒吧?”
“聪明。”孟珚笑了,“我从不与蠢人说话。兰时,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
她说着,站起身,赤足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如一团绯色的云雾,缓步飘到慕兰时身侧。她俯下身,不是喂酒,而是将自己嫣红的唇凑到慕兰时唇边,用舌尖,轻轻地舔了一下她干燥的唇瓣。
那股冰晶信香,瞬间,以一种不容拒绝的侵略性姿态,攻陷了慕兰时的所有感官。
“喝了它。”她的声音在慕兰时耳边响起,如同情人间的蛊惑,“喝了它,你我之间,便再无半分间隙。你的身体,你的心,都会是我的。”
慕兰时看着孟珚。在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眸里面,她看到了自己清晰的、面无表情的倒影。
她清楚地,知道这杯酒有问题。
她也知道,今夜,她逃不掉。
与其被动地,被她用更不堪的方式灌下,不如主动地将这杯毒酒饮尽。
慕兰时没有再犹豫,仰起头,将杯中那冰凉、甘甜、带着毒的液体,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起初是一阵暖意,自胸腹间缓缓散开。可很快,一股奇异的、酥麻的无力感,便如同潮水般,自四肢百骸涌了上来。
眼前的景物开始晃动。耳边的滴漏声变得时而清晰、时而遥远。
她看见孟珚的笑容,在那晃动的烛火中,扭曲、放大,最终化作一片模糊的绯色光晕。
慕兰时想站起身,却发现这具身体已化作一滩融化的春泥,不听使唤。在意识彻底沉沦之前,她感到自己被人轻轻地、珍重地,拦腰抱起。
一只手,抚过她的发髻,摘下了那枝红梅。
她听见孟珚在她耳边,用一种近乎疯魔的、压抑着巨大痛苦的声音,一遍遍地、反复地呢喃:
“扔掉它……把它扔掉……”
可那只手,却只是死死地,攥紧了那枝梅花。
而后,她陷入了一片柔软的、温暖而绝望的黑暗之中。
……
不知过了多久。
慕兰时在一阵极轻微的刺痛中,恢复了意识。
她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极为宽大的铺着雪白狐裘的软榻之上。而那刺痛感,来源于她的后颈,孟珚正用一枚金针,不紧不慢地,刺着她颈后的某处穴位。
她的身体依旧绵软无力,但神智却已恢复了清明。
“你醒了。”
孟珚收回金针,随手丢在一旁,重新坐回榻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这‘软筋散’,是西域奇药,无色无味,能让人在一个时辰内,如一滩春泥,任人摆布。”孟珚的指尖,轻轻划过慕兰时的脸颊,那触感冰凉而危险,“不过你放心。我给你解了。我想要的,不是一具任我摆布的傀儡。我想要的,是你清醒地听我说,并且做出选择。”
孟珚恰到好处地停顿。
慕兰时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她只是看着帐顶那繁复的、用金线绣成的并蒂莲花图案,眼神空洞得像一片被大雪覆盖的荒原。
了无生机。
“兰时,我们才是同类。”
孟珚的声音幽幽然响起,在这温暖如春、却也密不透风的暖阁中,反复回荡。
“你看看我们自己。你,是京城慕氏的长女,是自矜门户、视泥腿子为蝼蚁的世家。我,是天家公主,是吸食天下民脂民膏、视万物为刍狗的皇族。你我骨血中所唱的,是同一支歌,一支高踞云端、俯瞰众生的歌。”
她站起身,开始在殿中踱步。绯色的纱衣在地毯上,拖曳出无声而又华丽的轨迹。
“你善于玩弄人心,我也善于玩弄人心。你用那些冠冕堂皇的律法与道义,去胁迫、去清除你的政敌。我用那些与生俱来的权势与地位,去碾压、去摧毁我的障碍。我们有什么不同?没有。我们,都是站在云端之上,俯瞰众生的、坏到了骨子里的同类啊。”
她的声音充满了激情,也充满了蛊惑。
“而戚映珠呢?她是什么?”孟珚的语气,突然充满了鄙夷,“她不过是东海一群盐枭的女儿,是连姓氏都上不了族谱的贱民。她们的所谓‘起义’,不过是一场见不得光的、肮脏的、注定要被碾碎的闹剧。她与你,隔着的,是云与泥的距离。她永远,也无法真正理解你,更配不上你。”
“判若天渊。”
她重新走回榻边,俯下身,双手撑在慕兰时的身侧,将她,完全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
“只有我,兰时,只有我,才真正懂你。”
她的呼吸,吹拂在慕兰时的耳畔,带着那股冰晶般的信香。
“你不答应我也无妨。”她似乎是累了,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疲惫与决绝。她从袖中抽出了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那正是,慕兰时自己的那柄短刀。
她将刀锋轻轻地贴在了慕兰时的脖颈上。那冰冷的触感让慕兰时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
“我的‘夜枭’,已经到了禹州。而你亲率的、剿灭乱党的大军,也即将开拔。无论你做什么,戚映珠都必死无疑。”
“但你若从了我,”她将脸,埋进慕兰时的颈窝,声音,嘶哑得,像是在哭泣,又像是在乞求,“从此,你我二人,再不分彼此。我,可以……只杀首恶,留她一命。”
这,就是她最终的,图穷匕见。
用戚映珠的命,来换慕兰时一生的囚禁。
慕兰时终于有了反应。
她缓缓地,转过头,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泪眼朦胧的、美丽而疯狂的脸。
她问:“如果我不是世家大小姐,你还会喜欢我吗?”
她的声音很轻,也很平静。
却像一把烧红了的无形铁锤,狠狠地砸在了孟珚的心上。
孟珚愣住了。
她那双能看透所有人心、算计所有权谋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茫然与无措。
是啊……如果慕兰时,不是那个出身高贵、才华横溢、能成为她最强臂助的中书令,而只是一个寻常的、普通的乾元……她还会,如此执着于她吗?
她不知道。
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就在她失神的这万分之一的瞬间,慕兰时动了。
她没有用手。而是用头,用自己的脖颈,主动地,迎向了那冰冷的刀锋!
“不要!”
孟珚发出一声惊骇的尖叫。
那是一种源于灵魂深处无法思考的本能。她下意识地,猛地,将匕首,向后撤回。
她怕那锋利的刀刃,真的会割开那段她曾无数次亲吻过、脆弱的、白皙的脖颈。
就是这一刻。
这收刀的、心软的、破绽百出的一刻。
一只修长的手快如闪电,精准地扣住了孟珚握刀的手腕,用力一拧!
“啊!”
孟珚吃痛,匕首脱手。
另一只手,则如铁钳般扼住了她的咽喉,将她狠狠地按倒在了那片雪白的狐裘之上。
攻守之势,瞬间逆转。
慕兰时翻身而上,跨坐在她的身上,手中握着那柄本该属于自己的短刀。那冰冷的刀锋,此刻正静静地抵在孟珚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之上。
她赢了。
孟珚躺在她的身下,因为震惊与不敢置信,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她看着身上这个刚刚还任由自己摆布,此刻却反过来,将自己的性命,完全掌控于手中的人。
孟珚看着慕兰时那双古井无波的、深不见底的眼睛。
她知道,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慕兰时没有说话。她只是从她的身上,缓缓地,站了起来。理了理,那身早已被揉皱的朝服。
她走到案前,从孟珚那只依旧紧握着、指节惨白的手中,轻轻地,抽出了那枝早已被体温捂热的红梅。
然后,她当着孟珚的面,将这枝梅花,与那柄沾染了两人体温的短刀,一同,随手,扔在了地上。
刀,是她们之间断裂的权谋。
花,是她们之间死去的爱情。
慕兰时用一个动作,同时埋葬了她们的过去。
最后,她转身,头也不回地,一步一步,走出了这座温暖如春,却又冰冷刺骨的、华美的牢笼。
第128章 128(修)
慕兰时步出瑶光长公主府时,夜色正浓。
府门前侍立的公主亲卫看着这位新晋中书令衣冠整肃、神色如常地自那座有进无出的府邸缓步而出,眼中皆是惊疑,却无人敢上前吐露半个“拦”字。
仿佛她周身的气息,比这深夜寒露更冷也更利。
她未乘来时马车,只身没入长街暗影,几个起落,便如一缕青烟,悄然融入帝京沉睡的巨大黑暗之中。
自始至终,她未曾回头。
沁雪暖阁之内,依旧温暖如春。
孟珚缓缓自那片雪白的狐裘之上坐起身。她身上那件绯色的鲛人纱,早已在方才的缠斗中失了光泽,皱成一团。
她的目光落在了被慕兰时随手丢弃在地的短刀上。
刀锋依旧寒光凛冽。
她赤足踏下软榻,一步一步地走到那柄刀前,弯腰捡起。刀柄上,似乎还残留着慕兰时掌心的温度。
越摩挲、越痛苦。
孟珚握着那柄刀,缓缓踱至殿中那面光可鉴人的巨大铜镜前。
镜中映出的是一个发髻散乱、衣衫不整的女人。那双冶丽的桃花眼里,是她自己都不敢置信的巨大空洞与破碎。
她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她精心设计的陷阱,她引以为傲的攻心之术,她以为能将慕兰时彻底锁死的、前世今生的所有纠葛……竟被对方,用一种近乎羞辱的、沉默的方式,尽数击碎。
“如果我不是世家大小姐……”
那句诛心之问,如淬毒的烙铁,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
她缓缓举起刀,将那冰冷的刀锋,贴上自己完美无瑕的脸。
只要轻轻一划……
可就在刀锋即将触及肌肤的瞬间,她的手猛地一颤。
镜中的那双眼睛里,空洞与破碎正在飞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疯狂的,如淬毒一般的偏执。
“很好……”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缓缓吐出两个字,唇角勾起一抹弧度,那笑意,比哭更让人心寒。
“慕兰时,你很好。”
“你以为,你赢了吗?”
“你逃得出我的沁雪阁,可你逃得出这天罗地网吗?”
她转身走到案前,取过一枚代表着“夜枭”最高指令的黑色令牌。
“传我密令。”她的声音嘶哑而平静,“禹州那边,不必再等。收网。”
***
城西三十里,渡口。
当慕兰时如鬼魅般出现在岸边时,数十道早已蛰伏于黑暗中的身影,齐齐单膝跪地。
“大人。”为首的统领,声音沉稳如铁。
她们是“惊蛰”。是慕兰时耗费数年心血,秘密培养的、只属于她一人的私兵。
当年戚映珠借的人,也从这里面拨出。
“走。”
慕兰时只说了一个字。
没有多余的解释,也没有片刻的停留。数十匹神骏的北地快马踏碎月色,如一道撕裂暗夜的黑色箭矢,向着禹州的方向绝尘而去。
***
两日之后,黎明时分。
一行人抵达通往禹州的最后一道关隘——雁门关。
关隘之上,火把通明,守备森严。城墙上赫然挂着由京城六百里加急送来的兵部海捕文书。文书上虽未指名道姓,但所描述的“东海余孽”体貌特征,却与戚映珠有着七八分的相似。
守关将领验过慕兰时“中书令”的官凭,虽恭敬,却不敢放行。
“慕大人,末将也是奉命行事。”他面有难色,“兵部有令,近日禹州一带盘查极严。您这支亲随既无官凭,也无军籍,末将……实在不敢放行。”
这,便是孟珚的后手。她算准了慕兰时即便能逃出京城,也必将在朝廷法度的天罗地网中寸步难行。
慕兰时的脸上却不见半分焦躁。
她翻身下马,独自上前。
她没有再拿出任何官凭。
而是从怀中,取出了那个被锦囊包裹的、冰凉坚硬的印信,在那名守将面前,缓缓展开。
那是一枚以整块寒玉雕琢而成的印信,并非官印的方正之形,而是一枚形如蛇的图样。印信之上,没有任何文字。
守将的目光触及那枚印信的瞬间,脸上所有官僚式的为难与敷衍俱寸寸碎裂。取而代之的,是源于骨髓的几乎要将他神魂碾碎的惊骇。
他看了一眼那枚印信,又猛地抬头,看了一眼眼前这位清冷如谪仙的年轻女子,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存在。
这位掌管千军万马的四品虎威将军,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双膝轰然跪地,以额触上冰冷的泥尘,身体抖如筛糠。
“不知大人在此……末将……末将死罪!”
慕兰时没有说话,只是将那枚印信缓缓收回怀中。
“开城门。”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无可违逆的圣旨。
“是!是!!”那将领连滚带爬地起身,对着身后早已吓傻了的士兵,声嘶力竭地吼道,“开城门!快!打开城门——!!”
那扇沉重的、足以抵御千军万马的雁门关城门,在一阵刺耳的机括声中,为这一行数十骑的队伍,缓缓地、彻底地,敞开了。
慕兰时翻身上马,再没有看那名伏地不起的将军一眼。
“开城门——!!”的嘶吼被远远抛在身后。雁门关内外的天地,仿佛被那道玄色身影彻底割裂。无需再言,马蹄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前方再无阻碍,只有黎明前最苍茫的旷野。
***
禹州背靠中原面向东海,自古便是商贾云集、鱼龙混杂之地,繁华表象之下,盘踞着无数错节的地下势力。
三槐堂是城中最不起眼的一家药庄。
而三日前起,药庄对街的茶楼二楼临窗处,便始终坐着一个独酌粗茶的灰衣人,静默如影。
今日午时,她收到了来自京城最急切的一道飞鸽传书。
她看完,便将纸条就着冷茶缓缓咽下。而后,一枚刻着猫头鹰图样的黑色木牌,被轻轻置于桌上。
片刻之后,茶楼内外数道同样不起眼的身影,在看到那枚木牌后,便如水滴汇入大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人潮之中。
一张无形的巨网,已在这座滨海之城的天空上,缓缓绞紧。
“夜枭”收到了指令。
公主殿下的耐心已经耗尽。今夜,便是收网之时。
***
三槐堂,后院。
一种凝固的死寂已在这座院落里盘踞了三日。
自从岭南惨败的消息传来,东海戚氏的每一个人,都像是被抽走了魂魄。曾经支撑着她们的狂热与希望,已然化作此刻无边无际的恐惧。
她们被困住了。
所有秘密联络点一夜之间尽断音讯,派出的探子如石沉大海。她们如同笼中困兽,只能眼睁睁听着猎人的脚步声,步步踏近。
“阿姊,”戚映珠望着窗外那株依旧开得火红的石榴花,声音沙哑,“她们是冲我来的。”
戚漱玉正以一方软帛擦拭薄如柳叶的长刀,闻言,动作只一顿。
“说傻话。”她头也未抬,“我们是家人。”
“可若不是我……”戚映珠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若不是我与慕兰时那段‘婚约’,我们不会暴露得这么快。是我,将灾祸引到了家人身上。”
她的伪装,她那套“利用慕兰时”的可笑说辞,在压倒性的惨败面前,被碾得粉碎。
“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戚漱玉终于抬起头,将擦拭得雪亮的长刀递入戚映珠手中,刀锋映着她布满血丝却沉静如渊的眼:“你记住,映珠。我们东海戚氏,没有束手就擒的懦夫。今夜他们若真来了,我会亲手为你杀出一条血路。”
戚映珠接过那柄刀。
刀身映出她毫无血色的脸。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那个曾经在深宫之中以铁腕掌控天下的太后,如今竟沦落到需要姐姐用性命为她铺就逃亡之路的境地。
她缓缓地笑了。
那笑容凄绝,而又带着燃尽一切的疯狂。
“不。”她说,“阿姊,你不明白。”
“我与她之间,从来不是她来抓我。”
“而是,我去寻她。”
***
子夜。
当更夫的梆子声在远处空旷长街敲响第三下时,数十道黑色鬼魅般的身影,自三槐堂四周屋顶悄然翻入。
她们是“夜枭”,大祁最锋利也最肮脏的刀。
她们的目标只有一个——东海戚氏,格杀勿论。
前院守卫在倒下的瞬间,甚至没能发出一声惨叫。
后院,戚漱玉已带着所有族人手持兵刃,背靠祠堂结成最后的阵型。她们脸上没有恐惧,只有被逼入绝境后以命相搏的决绝。
“映珠呢?!”戚漱玉看着人群,厉声问道。
无人回答。
就在此时,祠堂通往后院的沉重木门“吱呀”一声,缓缓推开。
戚映珠独自一人走了出来。
她没有拿刀。
她只换了一袭素白长裙,鸦羽般的长发如瀑披散身后。她看着院中步步紧逼、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黑衣人,脸上没有半分畏惧。
她就那么一步一步,迎着那些指向她的雪亮刀锋,向前走去。
为首的“夜枭”统领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冷笑。她缓缓举起手中的刀,对准了那个毫无防备的雪白脖颈。她仿佛已经看到,下一刻,鲜血将如何在那袭白裙之上,绽开一朵最绚烂的死亡之花。
刀,猛然挥下!
然而预想中的血色并未绽开——
一声清脆刺耳的金铁交鸣骤然炸响,利刃与利刃相撞,迸出的火星撕裂了死寂的庭院!
那柄挥下的长刀,竟被另一柄不知从何而来,又更加迅疾冰冷的短刀,从中断为两截!
一道玄色身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戚映珠的身前。
她背对着戚映珠,手中握着那柄刚刚救下她性命的短刀。刀身在月光下不见半分血迹,只有一层比月色更冷的寒霜。
风,吹起她因长途跋涉而略显凌乱的发丝,也吹来了她身上那股混杂着风尘、血腥与清幽兰芷的独特气息——
“惊蛰”已至。
***
“夜枭”统领看着手中半截断刃,眼中是全然的惊骇。她猛地抬头,死死盯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
“慕兰时?!”
她认出了她——这位新晋的中书令,大祁的平叛都督,此刻本该在千里之外的京城,调度着清剿贼寇的大军。
她怎么会孤身一人,出现在这里?!
“慕大人,您这是何意?”短暂的震惊之后,她迅速恢复冷静,声音嘶哑地质问,“我等奉摄政公主之命,清剿东海叛党余孽!您是要公然违抗殿下军令吗?!”
统领试图用“公主”与“军令”来镇压眼前这个破局者。
然而,慕兰时只是缓缓侧过半张脸,用一方素帛,将短刀上并不存在的血迹,一丝不苟地拭去。她的目光甚至没有落在她身上,而是越过统领,望向她身后那些同样惊疑的黑衣杀手。
“奉谁的命,不重要。”
她的声音很轻,像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
“重要的是,今夜此院,便是尔等的葬身之地。”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发出一声极轻极短的唇哨,凄厉如夜枭哀鸣。下一刻,庭院四周的屋顶、墙角、阴影里,数十道玄衣身影如蛰伏已久的毒蝎,悄然暴起!
她们是“惊蛰”,是慕兰时最锋利也最隐秘的刀。
没有战前的呐喊,没有多余的对峙。“惊蛰”的出现便是杀戮的开始。她们两人一组三人一队,配合默契阵型森然,如同一座运转精准的死亡之阵,瞬间便将那些习惯了单打独斗的“夜枭”杀手,卷入了死亡的漩涡。
刀光在庭院中织成一张细密冰冷的网,鲜血开始无声地浸润这片被绝望浸透的土地。
东海戚氏的族人全都惊骇地看着眼前惨烈的厮杀,她们甚至分不清这两拨黑衣人,究竟谁才是敌人。
只有戚漱玉,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个护在自己妹妹身前、如定海神针般的身影上。她看见,“夜枭”统领在短暂慌乱后重又镇定,放弃了围杀,而是将所有杀意凝于一点——擒贼先擒王。
她如一只真正的夜枭,无声绕过战团,以一个刁钻狠辣的角度直扑慕兰时!
可慕兰时,甚至没有回头。
就在那致命刀锋即将触及她后心的瞬间,她的身体以一种违反常理的姿态向后一仰,刀锋几乎是贴着她的鼻尖险之又险地擦过。紧接着,她以腰为轴,身如满弓,手中短刀自下而上,划出了一道凄绝的圆月弧线。
血雾喷涌。
“夜枭”统领脸上的狞笑还凝固着,她只是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前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她到死都没能看清,那一刀究竟是如何出手的。
慕兰时缓缓直起身,她的短刀之上,依旧不见半分血迹。仿佛方才的生死相搏,只是月下一场幻舞。
随着统领倒下,这场短暂而惨烈的厮杀也迅速落下了帷幕。
庭院中,除了“惊蛰”的兵士,再无一个站着的“夜枭”。
死寂。比方才更深沉的死寂,重新笼罩了庭院。
“惊蛰”的兵士开始有条不紊地处理尸体,清洗血迹,她们的动作熟练得令人心寒。
***
慕兰时终于,缓缓转身。
隔着尸骸与血污,第一次,正眼看向她身后,那个为之奔袭千里、不惜与天下为敌的人——
那双倒映着尸山血海的琥珀瞳眸里,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亦无劫后余生的庆幸。
只余一片无边无际的,比这寒夜更深的倦意。
暮春的夜本该带着暖意,此刻三槐堂的庭院里却空气凝固,沉重而冰冷。血腥气混杂着泥土的腥气,被潮湿的晚风一搅,愈发黏腻地附着在每个人的鼻息之间。
“惊蛰”的动作迅捷而无声。
清水被一桶桶提来,冲刷着青石板上尚未干涸的血迹。
水流过处,殷红先是变淡,而后汇入沟渠,最终只在石缝间留下几缕顽固的暗褐色印记——仿佛一场盛大的献祭刚刚落幕。
东海戚氏的幸存者背靠祠堂,看着眼前这群人,如同看着一群来自地府的沉默修罗。她们不是在清扫战场,而是在抹去一段历史,其效率比方才的杀戮更令人心寒。
终于,戚漱玉在家中两位族老的搀扶下,缓步上前。她的每一步都走得极为沉重,像在跋涉过一条由血与恨铺就的看不见的河流。*
她停在慕兰时面前三步远处。
她看着眼前这个甚至比自己妹妹还要年轻几分的女子。
她就是慕兰时。那个名字,在过去三日里,是她们所有人的噩梦,是传说中以烈火焚江、将她们十年基业烧成灰烬的京城慕氏长女。
说什么芝兰玉树、雅量高致,天纵英才。
可也正是她,在方才如一道惊寒的闪电,撕裂了“夜枭”布下的必死杀局。
戚漱玉的嘴唇翕动了数次,才终于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
“多谢慕大人……救命之恩。”
她的腰微微弯下。这个礼,行得屈辱,却也心悦诚服。
随即,她缓缓直起身,那双因三日未眠而布满血丝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属于东海人的不屈火焰。
“但岭南数千族人的血债,我东海戚氏,同样不敢或忘。”
这句话如同一道新添的深刻伤痕,清晰地划在慕兰时与她们之间。它提醒着所有人,救命之恩与灭族之恨可以同时存在于这座庭院,互不消解,也永不和解。
慕兰时没有回应。
她只是微微颔首,仿佛早已料到,也坦然接受了这份夹杂着感激的仇恨。她的平静,本身就是一种最残忍的居高临下。
她的目光,越过了戚漱玉,越过了所有人,最终落在了那个从始至终,都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一身素白的戚映珠身上。
那一瞬间,周遭所有的人与声都仿佛潮水般退去。
天地之间,只剩下她们二人,隔着这片刚刚被鲜血与清水反复冲刷过的土地,遥遥相望。
戚映珠缓缓上前。
她走得很稳,一步一步,走出了族人的庇护,走到了慕兰时的面前。
她的脸色依旧惨白,可那双曾燃着疯狂情浪的琥珀色瞳孔,此刻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的平静。
她开口,问出了自重逢以来的第一句话。
“大人,”她的声音很轻,也很哑,“接下来,要把我交给官府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最钝的刀,缓慢地刺入了慕兰时的心脏。
她没有回答。
而是对戚漱玉,平静地说道:“此事,本官只与戚氏家主谈。”
***
祠堂之内,门窗紧闭。
空气里浮动着百年陈香与烛火燃烧后的肃穆余味,层层叠叠的灵位在暗影中静默无声,仿佛无数双眼睛,正审视着这场决定戚氏存亡的对峙。
“孟珚的‘夜枭’,只是前菜。”慕兰时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像在诉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我亲率清剿禹州乱党的三万大军,三日后,便会兵临城下。”
“你……”一位族老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你既是来剿匪的,又何必救我们?!是想将我们生擒活捉,押解回京,好让你在皇帝面前再立奇功吗?!”
“我若想立功,方才便不会出手。”慕兰时语声平淡,“此刻与你们对话的,也不会是我,而是‘夜枭’的刀。”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戚漱玉的脸上。
“我可以为你们安排一条退路。一条通往海外,绝对安全的退路。船只、金银、航线,我早已备好。”
戚漱玉惨然一笑:“退路?慕大人,你杀了我们数千族人,毁了我们十年基业,现在却要像打发乞丐一样,给我们一条退路?我东海戚氏,不需要你的怜悯!”
“我给的,不是怜悯。”慕兰时的声音骤然转冷,如玉石投于冰湖,带着刺骨的寒意,“是告知。”
她缓缓起身,那属于中书令的不容置喙的威压,便如水银泻地,瞬间充斥了整个祠堂。
“我之所以坐在这里,不是因为你们的性命有多金贵。”
她的目光如刀锋般,从戚漱玉与两位族老的脸上,一一刮过。
“而是因为,她,不想你们死。”
“如果没了戚映珠,”她一字一句,将最残忍的现实剖开在她们面前,“你们,与方才死在院子里的那些尸体,于我而言,没有任何区别。“”
“接受我的安排,从这个天下消失。或者,三日后,我亲率大军踏平这里,完成我的‘公事’。”
她看着三人瞬间失去血色的脸,缓缓吐出最后一个字。
“选吧。”
祠堂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慕兰时那句冰冷的“选吧”,如同一座无形的山,压在戚漱玉与两位族老的肩上,让她们几乎喘不过气来。
选择?她们没有任何选择。反抗是死路,是三日后三万大军踏平此地,让东海戚氏从此血脉断绝,神主蒙尘。顺从,是一条被仇人施舍的、背井离乡、苟延残喘的耻辱生路。
许久,戚漱玉缓缓闭上了眼睛。她仿佛在这一瞬间苍老了十岁。当她再次睁开眼时,那双曾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眸子里,只剩下了一片死灰般的、被现实彻底击溃的平静。
“我们……”她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两块枯木在相互摩擦,“答应你。”
她身后的一位族老,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最终却也只能无力地垂下了头。
慕兰时没有说话。这个结果,早在她的意料之中。
她只是微微颔首,随即转身。
在转身离去的前一瞬,她的目光,越过所有人,落在了那个从始至终,未发一言的戚映珠身上。
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祠堂内摇曳的烛火,族人压抑的呼吸,窗外渐起的风声……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在戚映珠的世界里急速褪去、消音。
天地之间,只剩下这迢迢的一眼。
她看着那双属于中书令的、古井无波的眼睛,看见了里面清晰的、自己的倒影。然后,就在那倒影的万丈深渊之下,她看见了一闪而过的——
火焰。
那火焰,无声地,对她说了八个字。
我道此生,为你而来。
然后,火焰熄灭,深渊合拢。
慕兰时已然转身,将那属于权臣的冰冷背影,留给了所有人。
她走出了祠堂,将这属于家人的最后告别时间,留给了她们。
***
一个时辰后,夜色更深。
三槐堂的后门,一辆毫不起眼的带篷马车早已静候多时。
慕兰时依旧静立于那片阴影之中,目光穿过夜色,不动声色地看着祠堂门口那场无声的、充满了泪水的告别。
她看着戚漱玉将一个早已备好的行囊塞进妹妹手中。
她看着戚映珠摇了摇头。
她看着她们姐妹二人紧紧相拥。
她看着戚漱玉最终毅然转身,登车,落帘。
她看着那辆承载着东海戚氏最后血脉的马车,缓缓驶出巷道,汇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奔向那未知的、被她施舍的生路。
很好。
所有的锁链,都已斩断。
她从阴影中缓步走出。巷道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就在这时,天空中毫无征兆地飘起了细密的雨丝。暮春的夜雨不带寒意,却带着一种无孔不入的潮湿的凉,能一直渗进人的骨头里。
慕兰时从袖中取出一把早已备好的黑色油纸伞,缓缓撑开。伞面隔绝了她与这片天地,她成了这雨夜之中唯一一处干燥安稳的所在。
她转身,准备离去。
她撑着伞,走入雨中。她的脚步不快,也不慢。
戚映珠站在屋檐下,看着她那孤绝、即将被雨夜吞没的背影。
屋檐下是暂时的安宁。
雨幕里是她追逐了两世的宿命。
她没有再犹豫。
她提步,走出了屋檐的庇护,走入那片冰冷的细雨之中,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与素白的衣衫,她却仿佛毫无所觉。
走在前面的慕兰时,听到了身后清晰的、踩在积水中的脚步声。
她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
但那只握着伞柄的手,却不受控制地向后猛地一斜,她自己的半边肩膀瞬间失守,任由那冰冷的雨丝,将肩头那处象征着品阶的精致云纹,洇成一团模糊的深色——
再后来,伞沿滴落的雨水,不再砸在空处,而是落在了戚映珠身前半步的青石板上。
她们依旧一前一后,保持着三步的距离。
只是这一次,她们都在同一把伞下。
第129章 129
她们的目的地,是一座位于禹州城外百里,名为“不系园”的秘密庄园。
这座庄园藏于深山,引流泉为溪,植奇花为篱,景致清雅的表象之下是暗处遍布的机关与哨卡,乃慕家经营了近百年最隐秘的一处退路。
当慕兰时带着风尘仆仆的戚映珠踏入庄园时,迎接她们的便是早已备好的汤泉、洁净的衣物,与一桌清淡精致的饭食。
这里安静、温暖且安全。
安全得像一座与世隔绝的华美坟墓。
两人各自盥沐更衣,换下那身浸透了雨水与杀意的行装。当她们重新在饭厅那张小小的八仙桌旁相对而坐时,周遭已再无一个侍奉的仆人。
这是慕兰时刻意为之。她知道有些话必须在这绝对的、只有她们二人的静默中说清。
一顿饭吃得悄无声息。
桌上的菜肴,大多是戚映珠往日里偏爱的江南口味。可此刻吃在口中却如同嚼蜡。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窗外不知名的夜鸟发出一声悠长凄切的啼鸣,割破了满室的沉寂,戚映珠终于放下了筷箸。
慕兰时察觉了她的动作,抬眼时,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了戚映珠搁于桌沿的右手手背。
那里有一道半寸长的细细划伤,边缘微微红肿,是昨夜在三槐堂的混乱中被“夜枭”的断刃所划破。
慕兰时没有说话,只是起身走到一旁的博古架前,自一个不起眼的暗格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白玉药箱。
她回到桌前打开,从琳琅满目的珍奇伤药中拣选出一瓶淡青色药膏,与一卷雪白纱布,而后走到戚映珠面前,缓缓蹲下身。
这个姿态让她这位权倾朝野的中书令,恰好比坐着的戚映珠矮了半分。
那是一个谦卑的姿态,却带着围猎般的耐心。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准备去执起戚映珠那只受伤的手。
戚映珠看着她,看着她那双曾经无数次,在朝堂之上翻云覆雨的手。此刻,正小心翼翼地向自己探来。
她的呼吸,在那一刻,几乎停滞。
就在慕兰时那带着兰芷信香的微凉指尖即将触碰到自己肌肤的瞬间——
戚映珠如遭电击般猛地将手抽了回去。
这个动作相当剧烈,甚至带翻了手边的茶杯。“啪”的一声脆响,上好的瓷器在地上碎成了一片狼藉。
茶水混着茶叶,溅湿了慕兰时那身价值不菲的玄色袍角。
戚映珠看着慕兰时,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她的脑海中一片混乱,只剩下无数割裂的画面在冲撞:
她想起,在潮泽期时就是这双手,曾给予她极致的安抚与慰藉,将她从那冰冷的回忆中一次次地拯救出来。
可她也立刻想起,也正是这双手,在舆图上轻轻一点,便燃起了岭南那场焚尽她家族十年心血如地狱一般的烈火。
温柔的,与残忍的。
救赎的,与毁灭的。
是同一个人。
是同一双手。
这个认知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在她的心脏里反复地、缓慢地,来回切割。痛得让她几乎要昏厥过去。
慕兰时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
看着她眼中那巨大的、无法掩饰的痛苦与排斥。
她明白了。
有些伤痕看不见,却早已深可见骨。
她没有再强求,只是静静地将那瓶淡青色药膏与干净的纱布放在戚映珠的身旁,然后无声地退回到原位,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室内重又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戚映珠被压抑的、剧烈的喘息声。
许久,又良久。
戚映珠终于缓缓伸出那只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拿起了那瓶药膏。
她用指尖挑出一点,笨拙地涂抹在自己的伤口上。
药膏触手冰凉,却又在瞬间化开一片温和且带着草药清香的热意。
但是就这么点热意,又如何能温暖得了那颗早已被冰封的心?
……她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将一切控制。以为一切都可以拖延下去。
当事态不能再稳住的时候,她却选择了逃离。
却不曾想,慕兰时用一种更为暴烈的方式,让她不再逃离。
或是说,不能逃离。
她涂着涂着,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砸落下来,滴在手背上,与那青色的药膏混在一处。
起初只是无声的流泪,渐渐变成了压抑的啜泣——最终戚映珠再也无法忍受,将脸深深埋进自己的双臂之间,喉间泄出的,是一声被理智死死压制,却终究冲破桎梏的、幼兽濒死般的悲鸣。
那声音里没有指控,只有一种被命运反复戏弄后,终于放弃挣扎的、破碎的委顿。
慕兰时听着那哭声,不知何时已重新握紧了袖中的短刀。
她缓缓起身,再一次走到了戚映珠的面前。
这一次她没有再试图去触碰她,只是安静地跪坐在了她的身前,与那个将自己缩成一团、哭得浑身发抖的人,保持着一个极近却又没有半分接触的距离。
她什么也没做,只是陪着她。
她的存在,似乎就能够为她构建起一座能将这世间所有风雨都隔绝在外的无形之墙。
不知哭了多久,直到戚映珠的声音都已沙哑,直到她的力气都已耗尽。
她缓缓抬起头,用那双哭得红肿的琥珀色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始终陪着自己的人。
“为什么……”
她终于,问出了那句,早已在她心中,盘桓了千百遍的话。
“为什么……是你?”
为什么救我的人是你?
为什么毁了我一切的人也是你?
上辈子如是,这辈子亦如是?
慕兰时看着她。
她没有回答。
她只是缓缓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拭去了她眼角那最后一滴滚烫的泪。
然后她俯下身,用自己的唇印上了那双早已被泪水濡湿的冰凉唇瓣,那是一个不带半分情欲的吻,苦涩冰冷,充满了泪水的咸味与无法言说的沉重歉意,像一场无声的、以身赎罪的祭礼。
戚映珠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彻底僵住。
可随即她却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溺水者,猛地伸出双臂死死搂住了慕兰时的脖颈,用尽全身的力气,加深了这个吻。
她啃咬着撕扯着,仿佛要将自己这两世所有的爱与恨都通过这个吻尽数倾泻出去。
慕兰时没有反抗。她任由她在自己唇上烙下仇恨的印记,也任由她在自己怀中寻求最后的慰藉。
她们的衣衫,在纠缠中,散乱。
她们的呼吸,在交融中,滚烫。
当慕兰时最终将她拦腰抱起,走向内室那张柔软的床榻时,戚映珠将脸深深地埋进了她的颈窝。
她闻到的不再是那股清幽的兰芷,而是混杂着风尘、血腥与汗水的、属于慕兰时这个“人”的、最真实的味道。
那一刻,所有盘桓在心中的诘问,那些关于“为什么”的、足以将人撕裂的痛苦,都忽然变得遥远而虚无。
她累了。
这种疲惫不是来自奔波,而是发自魂魄深处。像一根绷紧了太久的弓弦,终于在今夜,被慕兰时这个名字,彻底压断。
为什么?
这个词像一把生锈的锥子,曾凿穿了她无数个永夜。可她什么都没得到,除了满心的窟窿和灌进来的寒风。
仇恨需要力气,追问需要精神。而她,什么都没有了。
在这个夜晚,她只想抓住眼前这唯一的、真实的、能让她感觉到自己还活着的温度。哪怕这温度,明天就会将她烧成灰烬。
一种自暴自弃般的温柔,在她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中悄然升起。
多少个永夜她都没得到答案。那么,在这个夜晚,她同样不希冀一个答案。
她忽然觉得自己可以原谅了。
与其说是原谅,不如说是她终于允许自己,在这一刻,停止追问。
不是原谅那场大火。
不是原谅那些逝去的生命。
而是原谅这个为了奔赴自己,而同样将自己弄得一身伤痕的、傻得可怜的……爱人。
慕兰时将她轻轻地放在了床榻之上。
锦被是上好的云缎,柔软得像一片云。戚映珠陷在里面,只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像是要被这片柔软给融化了。
慕兰时没有立刻压上来,她只是单膝跪在榻边,垂眸静静地看着她。
那目光专注而深沉,像是在欣赏一件失而复得的、布满了裂痕却也因此更显珍贵的绝世瓷器。戚映珠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想拉过被子遮住自己早已凌乱不堪的衣衫,可她的手却被慕兰时温柔地握住了。
“别动。”
慕兰时的声音,很轻,也很哑。
她就这么握着戚映珠的手,然后低下头,用自己的唇印上了那道她亲手为之包扎过的、还残留着淡淡药香的伤口。
那个吻轻柔而虔诚——
像是在亲吻一道圣痕。
戚映珠的身体猛地一颤,一股奇异的酥麻战栗,自手背处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
“兰时……”她不受控制地,发出了一声,带着哭腔的呜咽。
慕兰时没有回答,她只是抬起头,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静静地看着她,然后缓缓地开始解开戚映珠那繁复而湿透的裙带。
她的动作很慢很专注,像是在进行一场庄严而又不容亵渎的仪式。
层层的轻绡被一一剥|落,直到那具在无数个午夜梦回中让她辗转反侧的熟悉身体,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她的眼前。
肌肤是上好的冷白瓷,却在各处都残留着前世今生留下的、或深或浅的伤痕。
慕兰时的眼中闪过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沉痛楚——每一道伤痕,仿佛都有一半是刻在了她自己的心上。
她俯下身,没有再亲吻她的唇。
而是用自己的唇一一地,吻过了那些伤痕。
从锁骨,到腰际。
从手臂,到月退根。
她的吻像是一场迟来的温柔弥补——
她要将这两世,她所亏欠她的、她所带给她的所有伤痛,都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一一抚平。
戚映珠,早已溃不成军。
她那属于“铁面太后”的、所有坚硬的、冰冷的外壳,都在这场温柔的、近乎凌迟的爱|欲之中,被彻底地,层层剥落。
她像一艘在狂风暴雨中,迷航了太久的孤舟,终于,回到了那个,能让她彻底卸下所有防备的,唯一港湾。
“……抱紧我。”她喃喃道,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恍惚间,她眼前不再是这昏暗的内室,而是今生初游的画舫。
她幻想着浊浪滔天,船身倾覆——那个时候她想的不是安稳,而是就此沉沦。
让她和她被江水吞噬,紧紧相拥着沉入冰冷的河床。那么,当她们的骸骨在百年后被一同捞起,纠缠的指节,亦会是世间最无法辩驳的誓盟。
那个疯狂的念头,此刻被身上覆来的热度驱散,又以另一种形式,成为现实——
慕兰时覆了上来。
那具年轻的、充满了蓬|勃热度的身体,与她紧密地嵌合在了一起。
再无半分间隙。
那一瞬间,戚映珠的眼前如同走马灯一般,又看见了前世龙榻之上,那只枯枝般的手。
她恨过也庆幸过。
——可这一次,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惧,却被身上这股温暖且带着清幽兰芷之味的热度,彻底地驱散了。
她不再是那个在每一个潮泽期,只能独自一人撕碎帐幔,忍受千万只毒蚁啃噬之痛的孤独太后。
她被人,爱着。
也被人,需要着。
“标记我……”她主动地,仰起脖颈,将自己最脆弱的、也最致命的腺体,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对方的唇下,“同我结契。”
这是最后一次了。
她们都知道的最后一次。
完成标记之后,就是彻底地,属于彼此。
她听见身上那人发出了一声压抑而满足的叹息。
随即便是犬齿刺破腺体的、轻微的、却又带来了极致快感的痛楚。
清幽的、属于顶阶乾元的信香被霸道地注入,那一刻,她的脊骨,如被火舌舔舐的弓弦猛地绷紧。
窗外雨声渐歇,有月光挣破云层,却被窗纱筛得支离破碎,冷冷地落在纠缠的二人身上,像一层怜悯的霜——
永夜再长,也终有尽时。
第130章 130
三日后,戚映珠的情绪在慕兰时的陪伴下终得平复。她不再流泪亦不再质问,只是话比从前更少了,常常独自一人静坐窗前,望着院中那片竹林便是一整个下午。
慕兰时知道,有些伤痕永不愈合。她也未曾指望得到原谅。
有些事情,注定要有取舍。
那场耗尽泪水的崩溃,仿佛也带走了戚映珠身上最后一点属于“商女”的多愁善感。她又变回了那个慕兰时在前世记忆中更为熟悉的、喜怒不形于色的“铁面太后”。
只是这份冰冷与坚硬,如今只对外人。
此刻,她正与慕兰时一同立于一幅巨大的中州舆图之前。
“这是孟珚的第一道罗网。”慕兰时的手指点在舆图上的京城,“她已上奏父皇,将我定为‘为私情劫走乱党’的国之逆贼。如今通往京畿的所有官道关隘皆已重兵把守,我中书令的官印形同废铁。”
她的指尖继而划向她们所在的禹州。
“这是她的第二道罗网。”慕兰时的声音依旧冷静,“她的‘夜枭’与地方府兵正在禹州境内进行罗网般的清剿。我们这座园子虽然隐秘,被找到也只是时间问题。”
“我们已被困死了。”
慕兰时说出这四个字时,语气与三日前并无二致。
可这一次戚映珠的脸上却没有半分惶恐。她只是看着那张复杂的舆图,看着那两个被朱笔圈出的“罗网”,忽然开口:
“她的兵布于明处,你的‘惊蛰’藏于暗处。赵王在北境,太女在东宫,三皇子的旧部群龙无首。这盘棋,还没到说‘困死’的时候吧?”
她的声音清冷而锐利,竟是在为慕兰时分析棋局。
慕兰时的眼中,第一次闪过一丝真正的、混杂着欣赏与惊艳的笑意。她看着戚映珠,看着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眸。
而今正闪烁着上位者洞悉一切的智慧光芒。
她缓缓摇头。
“不,你说得对。还没到。”
她取出一封早已写好的蜡封密信。
“唯一的生路不在天涯海角,而在另一个人的手里。”
她的手指最终点在地图上那个独立的、不属于任何郡县管辖的封地之上。
“北境,赵王,赵神聆。”
这一次,戚映珠的眼中再无半分诧异,只是点了点头。
“她会帮你吗?”
“会的。”慕兰时笃定道,“她有帮我的理由,正如她也有需要我帮她的地方。”
她将密信交予门外一名“惊蛰”死士。
“送出去。”
“是。”
那死士领命后,悄然退下。
***
几乎是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京城萧府。
付昭正坐在灯下,为一件尚未成形的婴儿衣物绣着最后一对比翼鸳鸯,脸上带着一丝为人妻母的温婉笑意。
她的妻主萧鸢悄无声息地自她身后走来,从背后轻轻环住了她。
“在忙什么?”萧鸢的声音温柔如水。
“没什么,”付昭的神色略显不自然,“只是闲来无事罢了。”
“是吗?”萧鸢笑了笑,将下巴轻轻搁在付昭的肩上,目光落在那件精致的婴儿服上。
“这蜀锦的料子倒是少见。”萧鸢的语气看似随意,“我记得,这似乎是北境独有的贡品吧?想来是赵王殿下又给你寄来的?”
付昭的身体瞬间僵硬。
“殿下她……只是随信附带的一些小玩意儿……”
“是吗?”萧鸢的笑意更深,却没有半分温度。
“我还以为,”她的声音变得如同情人耳语,却又带着蛇信般的冰冷恶意,“殿下此刻,应该更关心她那位刚刚成了大祁逆贼的‘好妹妹’,慕兰时才对。”
“听说,那位慕大人,最后的踪迹就是在禹州消失的。”
萧鸢感受着怀中人瞬间冰冷僵硬的身体,缓缓直起身。
“夫人,”她最后在那早已失去血色的耳垂上轻轻一吻,“夜深了,早些歇息吧。”
说罢,她转身如常离去,只留下付昭一人呆坐在那盏忽明忽暗的孤灯之下,浑身冰冷。
***
京城,萧府。
那一夜之后,付昭便称病,再未踏出自己的院落半步。
她知道,萧鸢的眼睛正透过府中无处不在的仆役,无时无刻地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她就像一只被蛛网黏住的蝴蝶,任何挣扎只会让那致命的丝线缠得更紧。
她在等,等赵神聆的回信,也等那把不知何时会落到自己头上的屠刀。
第三日的黄昏,回信终于到了。
那是一封再寻常不过的、由北境一家绸缎庄寄来的信,信中是关于一批新到蜀锦的报价与问候。可付昭在看到信纸右下角,那朵用淡墨多画了一瓣的梅花印记时,便知道,这是赵神聆的回应。
她同意了。
她同意了与慕兰时,在那处废弃的驿站会面。
付昭的心瞬间沉入谷底。她几乎是立刻便将那封信投入灯火之中。
可当她做完这一切转身之时,却看见萧鸢正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
“烧得真干净。”
萧鸢的脸上带着一丝微笑,可那笑意却比窗外的暮色更冷。
“看来,夫人与赵王殿下之间,确实有许多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
“你在胡说什么?”付昭的脸上血色尽褪,却依旧强自镇定。
“我在胡说吗?”萧鸢缓缓走上前,自袖中取出一张一模一样的信纸。“那夫人可否为我解释一下,为何我手中的这一封,与你方才烧掉的那一封,除了没有那朵‘多出来’的梅花之外,其余都一字不差?”
付昭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你……”
“我只是恰好,也与那家绸缎庄有那么一点生意往来罢了。”萧鸢的指尖轻轻划过付昭的脸颊,“我的好夫人,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我给了你机会的,阿昭。只要你说一句‘我心里只有你’,哪怕是骗我的,我都会把这封信烧了,和你一起把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可是你没有。”
付昭看着她眼中那不加掩饰的疯狂嫉妒与恨意,心中最后一点幻想也彻底破灭了。
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一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
“好,”她说,“我给你。”
半个时辰后,萧鸢面无表情地带着那份关于“会面地点与时间”的情报离开了书房,而付昭则被她反锁在了屋内。
她的表情不辨喜怒。
而屋内,付昭静静地坐在狼藉之中。许久,她缓缓抬头看向窗外那轮被乌云遮蔽的残月,眼中再无半分泪水,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决绝。
她走到妆台前,取下一支毫不起眼的银制发簪,将簪尾用力刺破了自己的指尖。
血,瞬间涌出。
她就用这滴血,在妆台那面光洁的铜镜背面,迅速地画下了一个只有她与赵神聆才看得懂的、最紧急的警告信号。
一个代表着“陷阱”的叉,与一个代表着“黄雀在后”的、简笔的鸟形。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那株高大的合欢树,眼中竟露出了一丝解脱般的微笑。
她将那支发簪,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
两日后,深山之中一座废弃驿站内,慕兰时终于见到了那位名动北境的赵王,赵神聆。
“让我看看是何方神圣,能让孟珚那女人气得跳脚?”女人翻身下马时,语气仍带着些调侃。
话虽如此,赵神聆一身戎装身姿挺拔,眉宇间自有一股顶天立地的英气与豪迈。
慕兰时扯了扯唇角。
“慕大人,”赵神聆看着眼前这个比传说中更显清瘦冷静的女子,眼中忽而变为激赏,“你这份胆色,天下乾元无出其右。”
“殿下谬赞。”慕兰时颔首,“此番是兰时给殿下添麻烦了。”
“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赵神聆摆了摆手,“我早已看孟氏皇族不顺眼。帮你,就是帮我自己。京城乱了,我的北境才能更安稳。更何况……”她顿了顿,语气柔和了些许,“付昭也受过你那位戚姑娘的恩。于公于私,这个忙我非帮不可。”
就在此时,一只来自北境最神骏的海东青穿破云层,落在驿站的窗台之上。
赵神聆取下鸟腿上的信管展开,脸色却在一瞬间遽然生变。
那不是信。
那是一片从铜镜之上被硬生生撬下来的薄薄铜片。
铜片之上,是两个早已干涸的、触目惊心的血字。
“局。”
“雀。”
“不好!”赵神聆沉声道,眼中瞬间布*满了冰冷的杀意,“付昭出事了!这是我们之间最高级别的警报!她说……有陷阱,有黄雀!”
戚映珠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而慕兰时的脸上却不见半分慌乱,仿佛那片铜片上沾染的不是血,而是寻常朱砂。她只是接过那片铜片静静看了片刻,随即走到沙盘前,看着她们原定的那条最安全的撤离路线。
“看来,三皇子也入局了。”她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那我们……?”赵神聆的眼中已满是杀意。
“不必改。”慕兰时的眼中闪过一丝寒芒,“他想做黄雀。”
她抬起头,看向赵神聆。
“殿下,敢不敢与我一同,将计就计?”
废弃的驿站之内,空气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赵神聆看着那片薄薄的沾血铜片,看着那两个由她最珍视之人用生命最后的力量刻下的警告,整个人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她缓缓握紧了双拳。那股自她身上迸发而出的、属于沙场将主的近乎实质的杀意,让周遭的空气都为之战栗。
“好,很好。”她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孟瑞……萧鸢……”
她向来是很少露出这样神态的。
玩世不恭、游刃有余,乃是赵王赵神聆的代名词。
她抬起头看向慕兰时,那双美丽的眼中已再无半分平日里的豪迈与欣赏,只剩下一片足以将人冻结的冰冷的怒火。
“你问我敢不敢?”
她笑了,那笑容充满了暴戾与疯狂。
“我赵神聆长于北境生于沙场,我这一生还从未有过一个‘不敢’!”
“说吧,”她将那片铜片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贴近心口的位置,“你想怎么做?”
慕兰时只是将那张早已被她们研究了无数遍的沙盘,缓缓地推到了她的面前。
“他想做黄雀的话,”她的声音很轻也很冷,“那我们便做一回收网的猎人。”
***
三日后,禹州城外,一线天。
此地是两山之间夹着的一道狭窄古道,两侧峭壁耸立林木森然,是设伏的最佳地点。
三皇子孟瑞此刻正意气风发地立于山壁之上,俯瞰着下方那条唯一的通路。在他的身旁,是他的首席智囊,萧鸢。
“都安排好了?”孟瑞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急不可耐的兴奋。
“回殿下,都已安排妥当。”萧鸢躬身道,脸上是智珠在握的微笑:“斥候来报,慕兰时与赵神聆只有不足百人的随从正向此处而来。我们在此地布下了三千精兵四面合围,她们插翅难飞。”
孟瑞满意地点了点头,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将那个不可一世的慕兰时与他一直忌惮的异姓王赵神聆一并踩在脚下的光辉景象。
“那个女人呢?”他又问。
萧鸢的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回殿下,付昭已被看押在后方。她倒是烈性,竟以簪刺心,不过被我及时发现,留了一口气在。”
“哼,留着也好。”孟瑞冷笑道,“待擒下了赵神聆,正好让她们做一对亡命鸳鸯。”
闻言,萧鸢眼睫颤了颤。她不敢回头,心底忽有一奇怪的念头闪过。
也好……至少,你最后是死在我的谋划里,而不是活在她的羽翼下。
他二人未曾注意到,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一块巨石的阴影里,那个被五花大绑口中塞着布团的女人——付昭,正用一双燃烧着无尽恨意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萧鸢的背影。
午时三刻,烈日当头。
古道的尽头终于出现了数十骑的身影。
为首的两人,一人玄衣如墨,一人银甲如雪,正是慕兰时与赵神聆。她们的队伍看上去确实只有不足百人,且人人面带疲色,像是一队急于奔逃的残兵。
她们就这么一步一步,走入了孟瑞精心布下的包围圈。
“动手!”
随着孟瑞一声令下,埋伏在两侧山壁上的数千伏兵如潮水般呐喊着涌杀而出!箭矢如蝗,滚石如雨,瞬间便封死了古道所有的退路。
孟瑞自山壁之上一跃而下,手持长戟立于路中,放声大笑:
“慕兰时!赵神聆!你们的死期到了!”
他看着那两个被重重包围的、看似已是瓮中之鳖的女人,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胜利者的狂喜。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慕兰时与赵神聆的脸上,没有半分惊慌。
她们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三皇子殿下,”慕兰时缓缓开口,声音竟比这山谷中的风还要平静,“这出‘黄雀在后’的戏,唱得倒是不错。”
“只可惜,”她身旁的赵神聆冷笑着接过了话头,“你大概没想过,黄雀之后,还有猎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慕兰时发出了一声极轻极短的唇哨。
那哨音尖锐而凄厉,如同一道无形的命令。
下一刻,在孟瑞那三千伏兵的身后更远处的山林之中,骤然间杀声震天!
数不清的身着玄甲的“惊蛰”私兵与身着银甲的赵王府卫队,如从地底冒出的鬼神,悄无声息地完成了对外围的反包围!
猎人与猎物的位置,瞬间调转!
“怎么会?!”孟瑞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成了惊恐,“你们……你们怎么会……”
“我该说你蠢,还是该说你自信呢?”赵神聆看着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愤怒,“你真以为付昭会背叛我吗?”
她不再多言,手中长枪一抖如游龙出海,直取萧鸢!
而慕兰时则依旧静立于原地。
她看着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孟瑞的脸。
“三殿下,”她淡淡道,“游戏,结束了。”
战斗与其说是战斗,不如说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孟瑞的伏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包围打得溃不成军,顷刻间便已是尸横遍野。
赵神聆的长枪洞穿了萧鸢的胸膛。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这位三皇子的首席智囊只是怔怔地望着那个被赵神聆亲手救下、抱在怀中的早已昏迷过去的付昭,眼中不知是爱是恨,还是无尽的悔。
……如果重来一次,她还会选她作为垫脚石吗?
萧鸢不知道。
意识将要消散的刹那,她眼前闪过的不是权倾朝野的蓝图,也不是与三皇子的密谋,而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
付昭坐在廊下,安静地为她沏了一杯茶。那时的阳光很暖,茶香很淡。
她忽然觉得,自己这一生处心积虑,算尽人心,好像……只是为了能回到那个午后。可她再也回不去了。无边的悔恨与空虚将她彻底吞噬。
而孟瑞则被慕兰时用那柄他曾在无数个噩梦中见过的短刀,轻描淡写地挑断了手筋脚筋,如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地。
当最后的厮杀声也归于沉寂时,慕兰时缓缓走到被生擒的孟瑞面前。
她蹲下身,将一块染血的令牌塞进了他的手中。
那本就是属于三皇子府的。
“拿着它,”她的声音很轻也很冷,“回去告诉所有人,是你三皇子孟瑞意图谋害异姓王,罪无可赦。而我慕兰时,是为大祁清君侧的功臣。”
她,一个名义上的“逆贼”,此刻却亲手为自己写下了一份足以震动天下的投名状。
***
一线天的厮杀,结束得,便如它开始时一样迅疾而无声。
当最后一名属于三皇子孟瑞的伏兵倒在“惊蛰”的刀下时,整座山谷重又恢复了死寂。只有被鲜血浸透的暗红色土地,与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浓重铁锈味,无声诉说着方才那场惨烈的屠杀。
赵神聆抱着身受重伤陷入昏迷的付昭,眼中是滔天怒火与后怕,几乎要将理智焚尽。
她麾下的亲兵早已将罪魁祸首萧鸢的尸身拖到了一旁。
慕兰时没有去打扰她们。
她只是静立于一旁,看着戚映珠将一方干净的帕子,递给了那位正在为情人处理伤口的异姓王。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被“惊蛰”死死按在地上的、昔日里不可一世,如今却如丧家之犬般的三皇子孟瑞身上。
这才是她此行,除了戚映珠之外,最大的“收获”。
***
一处临时清理出来的山洞内,篝火烧得正旺。
孟瑞如一滩烂泥般瘫在地上,伤口已被处理得极好。慕兰时需要他活着,至少要活到回京城。
“你……你究竟想做什么?”
孟瑞瞳孔骤然放大,看着眼前这个正慢条斯理地用一块白布擦拭着短刀上血迹的女人,声音里是无法掩饰的恐惧,“慕兰时!我乃皇子!你今日若杀了我,父皇绝不会放过你!”
“我不会杀你。”慕兰时头也不抬,声音平静得像是在与他讨论天气,“至少现在不会。”
她抬起眼看向他。
“三殿下,”她淡淡道,“你以为你今日是输给了我,或是输给了赵王?”
孟瑞一愣。
“你输,是输在你太急了,也太蠢了。”慕兰时缓缓起身,走到他的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你以为螳螂捕蝉……你是那只黄雀,却不知你连做黄雀的资格都没有。你不过是你的好妹妹……孟珚,用来试探我的一颗弃子罢了。”
“你胡说!”孟瑞厉声反驳,眼中却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慌乱。
“我有没有胡说,你心里比谁都清楚。”慕兰时看着他,眼中竟带上了一丝上位者对庸才的怜悯,“你以为没有你那位好妹妹的默许,甚至刻意的纵容,你的那点小动作能瞒得过她的‘夜枭’?她让你来,不过是想看看我与赵王究竟藏了多深的底牌。赢了她不亏,输了死的只是你。”
这番话如同一盆最冷的冰水,将孟瑞心中最后一点皇子的骄傲也浇得干干净净。
他瘫坐在那里,面如死灰。
“现在,我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慕兰时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拟好的“罪己书”,连同印泥一同丢在了他的面前。
“签了它。”
她的声音很轻,却不容置喙。
“从此,你与你麾下所有残余的势力都将是我的。而我可以保你,在京城那座最华丽的牢笼里,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你……休想……”
“是吗?”慕兰时笑了笑。她站起身不再看他,只是对身后的“惊蛰”统领吩咐道:“一个时辰后,若他还未想通,便将他与萧鸢的尸身,一同在此处就地掩埋吧。”
说罢,她转身便要离去。
“我签!”
身后传来了孟瑞那充满了屈辱与不甘的嘶哑喊声。
***
洞外,赵神聆早已在等她。
“付昭的伤很重,但没有性命之忧。”她先是说了一句,随即看向慕兰时,“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一个活着的皇子,远比一个死了的皇子更有用。”慕兰时平静道,“他将是我重返京城,送给太女殿下与瑶光公主的第一份大礼。”
赵神聆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深邃、充满了算计的眼眸,许久才叹了口气。
“你这女人,当真是……可怕到了骨子里。”
随即她又笑了,笑得极为开怀。“不过,我喜欢。”
“我即刻便会带付昭返回北境。”赵神聆沉声道,“你放心,北境三十万大军将永远是你最坚实的后盾。京城那边若有任何异动,我的鹰会比孟珚的‘夜枭’更快。”
“多谢。”慕兰时颔首,“京城见。”
“京城见。”
她们便在这寂静的山谷中,定下了她们足以颠覆整个天下的攻守同盟。
当夜,赵神聆便带着她的人马与身受重伤的付昭悄然向北而去。
而慕兰时则带着戚映珠,与她那支不足百人的“惊蛰”,押解着那个如今已是她最重要“政治资本”的废人孟瑞,踏上了潜回京城的最危险的道路。
***
自离开一线天那日起,他们便昼伏夜出,专挑荒僻无人的山路而行。
慕兰时将那支不足百人的“惊蛰”分为三队。一队负责押送如今已是行尸走肉的三皇子孟瑞,远远跟在后面;一队由统领亲自带领作为斥候,在前路清扫所有可能的眼线与障碍。
而她自己,则与戚映珠一道,只带着两三名最精锐的护卫,行在最中心。
戚映珠的话依旧很少。大多数时候她只是沉默地坐在颠簸的马车里,任窗外单调的景物飞速倒退。那场发生在“不系园”的彻底宣泄,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她选择了这条路,便也接受了这条路上所有的沉默与代价。
慕兰时则似乎又变回了那个杀伐决断的中书令。她每日只睡不到两个时辰,其余时间都在研究舆图,或是处理那些由“惊蛰”的秘密渠道从京城送来的雪片般的密信。
孟珚已经彻底疯了。
在得知三皇子孟瑞被擒、萧鸢身死、自己布下的天罗地网被慕兰时反过来撕了个粉碎之后,她便将慕兰时正式上奏为“勾结异姓王,意图谋逆”的大祁第一逆贼。
海捕文书已贴满了天下的每一处城墙。
那支本该由慕兰时统领的三万大军,如今已成了追捕她的最强大的猎犬。
这一日黄昏,当他们在山中的一处破庙临时歇脚时,慕兰时正对着一张京城的防御图眉头紧锁。
她们即将进入京畿地界,而这里无疑是孟珚布下的最严密的一张网。即便是“惊蛰”也再难如之前一般来去自如。
“你在看如何入城?”
一个清冷的声音忽然自身后响起。
慕兰时回头,看见戚映珠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她的身后。
“不错。”慕兰时没有隐瞒,“孟珚封锁了所有官道与水路,即便有赵王相助,想要不惊动任何人潜入城中也难如登天。”
戚映珠的目光落在了那张舆图之上。
她静静地看了片刻。
随即,她伸出纤长的手指,点在了舆图上一个几乎快被遗忘的角落。
那里是皇城东北角,一片早已荒废了数十年的旧宫。
“这里,”她说,“有一条早已被废弃的暗渠,引的是玉泉山的活水,穿过旧宫直通城外的雁亭江。”
慕兰时的眼中第一次闪过了一丝真正的、无法掩饰的诧异。
她看着戚映珠。
戚映珠的脸上依旧是那份惯有的平静,可她的眼神却不再是空洞的。那里面有一种慕兰时从未见过的、属于上位者的洞悉一切的清明。
“这条暗渠是前朝所建,本朝建立之后便已封存。知道它的人不会超过五个,而这五个人如今都早已化作了枯骨。”戚映珠淡淡道,“孟珚她再聪明,也绝不会将兵力浪费在一个早已被所有人遗忘了的,不存在的入口之上。”
慕兰时看着她,许久没有说话。
她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从未真正地了解过眼前这个人。
她一直将她视作需要自己用羽翼去庇护的珍宝,却忘了这件珍宝在前世,曾是那个与自己斗了一生的、冷酷无情的……铁面太后。
……总是在朝堂上,呵斥她“荒唐”的太后娘娘。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慕兰时问。
戚映珠看着她,缓缓地笑了。那笑容带着一丝怅惘,也带着一丝终于得以释放的、属于她自己的风骨。
“大人,”她说,“您忘了。那座宫城,我也曾住过很多年。”
那一瞬间,慕兰时忽然明白了。
她此番千里奔袭从孟珚手中救回来的,不仅仅是她的爱人。
更是一个足以在智谋上与她并肩,甚至在某些领域比她更强的……同谋。
“我明白了。”
当慕兰时听完戚映珠关于“废弃暗渠”的描述后,她只说了这四个字。但戚映珠看到,她那双始终平静无波的眼眸里,第一次燃起了一簇真正的、名为“胜算”的火焰。
她没有再多问戚映珠是如何得知这条前朝秘辛。对于真正的同谋而言,信任远比盘问更具力量。
当夜,慕兰时便下达了全新的指令。她麾下那支精锐的“惊蛰”,如同一具被重新校准了方向的杀伐之物,开始围绕着“从水路潜回京城”这个最大胆也最疯狂的核心,努力起来。
数日后,雁亭江畔一处芦苇丛生的荒僻渡口。
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悄无声息地滑入了芦苇荡的深处。
“入口就在那座废弃的水神庙之下。”船头,戚映珠指着远处一片隐没在杂草中的断壁残垣对慕兰时说道。
慕兰时点了点头。她身旁的“惊蛰”统领立刻打了个手势,数道黑色的身影如水鬼般悄无声息地滑入水中,朝着那座水神庙的方向潜行而去。
半个时辰后,其中一道身影自水中冒出,对着岸边做了一个“安全”的手势。
慕兰时看向戚映珠。戚映珠迎上她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她们二人连同另外两名亲卫,一并走入那冰冷的、带着水草腥气的江水之中,在那座早已被掏空了神像的破败水神庙里,找到了那个被厚重青石板掩盖了近百年的黑暗入口。
暗渠之内,一片死寂。
只有水滴自头顶的石壁上不断滴落,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出清脆而诡异的声响。空气中满是尘封了百年的潮湿与泥土苔藓的味道。
他们乘坐着一艘极小的皮筏,借着微弱的水流与船尾无声的划桨,在这座城市最深沉的腹地之中缓缓穿行。
慕兰时手中的一盏羊角风灯,是这无边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那微弱昏黄的光,照亮了戚映珠比平日里更显苍白的脸。她似乎有些畏惧这黑暗,身体下意识地向着慕兰时的方向靠了靠。
慕兰时察觉到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自己身上那件还带着体温的干燥披风解了下来,轻轻披在了戚映-珠的身上。
戚映珠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又缓缓地放松下来。她将自己更深地缩进了那片带着熟悉的、清幽兰芷之味的温暖里。
不知过了多久,当前方终于透出一丝不属于风灯的皎洁月光时,她们知道,到了。
皮筏在一处堆满枯枝败叶的干涸水池中停下。
当慕兰时率先推开头顶早已腐朽的木制井盖翻身而出时,一股夹杂着皇家园林独有的、名贵花草与清冷玉石气息的久违空气迎面而来。
他们身处于一座早已荒废的杂草丛生的庭院之中。不远处是一座坍塌了大半的宫殿,飞檐之上甚至还长出了一棵不知名的歪脖子树。
这里是皇宫的禁地,冷宫。也是整个京城防备最松懈、最被人遗忘的角落。
她们回来了。
如同一把最锋利的匕首,悄无声息地插回了这座大祁王朝的心脏。
“接下来,我们去哪?”戚映珠看着四周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鬼魅宫殿,轻声问道。
慕兰时的目光越过那片废墟,望向了远处那片依旧灯火辉煌的真正皇城。
“回家。”
她说。
“回慕家。”
***
冷宫的夜比皇城任何一处都更显漫长。
这里的草木带着一股被遗忘了的野性肆意生长,月光透过残破的窗格,在积满厚厚尘埃的地面上投下如同鬼魅般的斑驳影子。慕兰时与戚映珠便是在这样一片充满了前朝旧梦的死寂废墟中,重又踏上了京城的土地。
她们没有在此处过多停留。
借着对宫中地形深入骨髓的熟悉,二人如两道真正的影子,避开了所有巡夜禁军,穿过御花园那片散发着名贵花木异香的幽深黑暗,最终自一处供内侍倾倒花泥的隐秘角门,悄无声息地滑入了皇城之外的夜色里。
京城的长街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只是空气里多了一丝不同寻常的肃杀味道。
巡城的兵马比往日多了一倍,街头巷尾四处都张贴着墨迹未干的海捕文书。上面用最严厉的措辞描绘着“国贼慕兰时”的罪状,旁边虽无画像,却也详述了其样貌与身形。
她们二人此刻都已换上最寻常的仆役粗布衣衫,混在偶尔夜行的几个行人之中,并不起眼。
路过一处尚未打烊的酒肆时,里面传来酒客们压低了声音的议论。
“……听说了吗?那位新上任的中书令大人,竟是个通敌的叛贼!”
“谁说不是呢?放着泼天的富贵不要,竟为了一个前朝的乱党妖女,连官都不要了……”
“嘘……小声点!如今这京城可是摄政长公主殿下的天下,妄议朝政,小心你的脑袋!”
戚映珠的脚步微微一顿。
慕兰时察觉到了。她没有回头,只是藏在袖中的手不着痕迹地向后伸了半分,用指尖轻轻勾了一下戚映珠的手心。
温暖而安抚。
随即又迅速分开。
戚映珠的心在那一瞬间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所有的紧张与不安竟被这一下小小的隐秘触碰抚平了许多。她重新提步跟上。
慕府坐落于京城最显赫的朱雀大街,府门前那两尊象征着第一世家荣耀的石麒麟在月光下威严依旧。只是此刻的慕府内外看似平静,实则早已布满了来自各方的窥探的眼睛。
慕兰时没有走正门。
她带着戚映珠拐入府邸侧面的一条窄巷,在一处早已被青苔覆盖的毫不起眼的院墙前停下。她以一种三长两短的独特节奏,轻轻叩击着墙上的一块砖石。
片刻之后,那块砖石竟无声地向内缩去,随即整面墙都如同活物般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门。
门后是早已等候多时的“惊蛰”统领与她的心腹侍女晓月。
“大人!”
晓月见到慕兰时的身影,眼中瞬间涌上了泪水,却又强忍着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先进去。”
慕兰时点了点头,侧身让戚映珠先行。
当那扇暗门在她们身后悄无声息地重新闭合时,那股始终萦绕在身侧的、来自整个世界的窥探与恶意,才终于被彻底地隔绝在外。
这里是她的家。
是她在这座风雨飘摇的京城里,最坚固也最可靠的堡垒。
书房之内,烛火通明。
戚映珠已被晓月先行带去安顿。而慕兰时则换下一身仆役的粗布,重新穿上了那身象征着家主身份的、绣着云纹的玄色长衫。
她的面前铺着一张巨大的、比任何军中舆图都更详尽的京城布防图,图上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方势力的兵力部署与日常动向。
“……三皇子孟瑞被擒后,其党羽已被太女殿下以雷霆之势清剿了十之七八。如今的朝堂,已是太女与摄政长公主两分天下的格局。”
“惊蛰”的统领正将这几日京城的所有异动一一向她禀报。
“摄政长公主已完全接管了城防军。我们的人很难在不惊动她的情况下大规模调动。”
慕兰时静静地听着,手指在那张巨大的舆图上缓缓划过。
她的目光最终停在了那座灯火璀璨的、位于权力最中心的皇城之上。
她知道,逃亡已经结束了。
从她踏回这座府邸的这一刻起,她便不再是猎物。
而是,猎人。
“孟珚,”她开口,声音平静而又带着一丝让人生畏的寒意,“今夜在何处?”
那统领一愣,随即答道:“回大人,今夜太女殿下在东宫设宴款待群臣,摄政长公主此刻应当也正在席上。”
慕兰时看着舆图,沉默了片刻。
随即,她缓缓地笑了。
“很好。”
她取过一支朱笔,在那座代表着“东宫”的宫殿群上,轻轻画了一个圈。
“传我将令。”
“今夜,我们也去赴宴。”【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