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111


    “谁来见本王?”赵神聆懒散地靠着身后软枕,淡淡道。


    她的声线漫不经心,尾音却似浸了霜冷。


    赵神聆生有一双雁翎眼,眼尾微挑如刀,瞳仁在光影里泛着淡金色。


    眉峰锐利,鼻梁挺直如剑脊,整张脸刚柔相济、恰到好处。


    就是这样一张峻峭的脸庞,在赵神聆尚是少年时,便收拢走了无数人春心。


    呵,自从萧家一家人上山她便派人调查行踪,可谁知道萧家人似乎太过无聊,好半天都没有与她打上交道。


    ——赵神聆本来以为自己还能见到萧鸢。不过以为只是以为。


    是以赵神聆终于忍不住,趁着这次相遇,干脆遣人问了问,萧家这伙人,到底是怎么安排的?


    话音甫一落下,便听得帘外一清越女声回答道:“回殿下的话,臣女付昭,参见赵王殿下。”


    赵神聆的车驾空间宽阔,借着帘帏拂动、光影细碎的间隙,赵神聆觑了付昭一眼。


    此女身形虽然单薄,细看却如同枯枝衔霜,虽然伶仃地站在那里,给人的感觉更是清冷。


    还有一种后天赋予的不容侵犯感?


    赵神聆在权力斗争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在看人一事上早已有了自己的看法。是以,她品察出自己对付昭的“异样”看法时,不由得收起了方才散漫的坐姿,正襟危坐,主动问她:“付昭?”


    她的声音颇有一丝不羁恣肆——尽管付昭已然听出了赵神聆的克制。


    她奇怪的是,为何赵神聆的语气会变化?坊间关于这位风流殿下的传闻可不少,她那些飞驰疾行事迹,便是对她这个人性格的最好注解。


    似乎太过张扬、太过恣肆、太过热烈。


    付昭恍惚间并未直接回答赵神聆的问题,而是不经意抬眼,后又对上了赵神聆的眸光,她的心不禁一颤。


    方才车厢内的织金毯上,赵神聆斜倚而卧:长腿交叠,护腕的银辉与软枕的珠光相映,既有着征战沙场的冷硬,却又不失亲王贵族的华丽。


    这一眼却还不够。


    赵王后来端坐,又是不同的气派:最摄人心魄的莫过于她那一双雁翎眼,里面似乎是有一团熊熊的烈火,带着摧枯拉朽的狠劲,也带着生生不息的烈气。


    付昭吞咽了口唾沫,竟然无端地心虚起来,心跳声音如擂鼓一般大。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难道是因为初次见到这位名冠大祁、独一无二的异姓王赵神聆么?


    付昭自认不应该有这样的感受。其实像赵王殿下这样出众,或是比她更为出众的人,付昭并非没有见过。


    但是见到慕兰时的时候,她分明没有这种感受——她同样害怕慕兰时,她认为自己卑劣地靠近戚小娘子,一定会被心思缜密的慕大人发现,所以她害怕。


    可是她今日面对赵神聆,除却害怕之外,却还有另外一种莫名的感受,她似乎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


    就因为那双如业火焚灼的烈烈双瞳么?付昭不细想,只想快速应对。


    她很快地报上了自己家门、来历,连带着介绍了一下并不曾到来的萧鸢。


    赵神聆闻言,微微颔首:“原来您就是萧大人的妻子呀,当时本王并不在京城,但是萧大人执意践诺这这一件事,倒是传到了本王耳中。”


    “是一桩美谈呢。”她语气淡淡的,似笑非笑,只在付昭脸上逡巡。


    美谈?这话说得好听,可是付昭却不能从赵神聆的语气中听出夸赞。


    付昭竭力回想萧鸢对自己提过的话,想从里面找出关于赵神聆的只言片语。可惜的是,萧鸢提起的关于这位殿下的话语,甚至比不上付昭自己听来的流言。


    “今日是你们上山祭祖的时候么?”赵神聆又问。


    付昭答道:“正是,也是在下过来拜见您的原因。”


    两队人马相遇,你不让开我便走不了,能不能交涉一下么?


    姜老夫人和苏令春两个人吃准这敢用黑色大旗的人并非善茬,故意派她过来。


    “噢,看来是本王阻碍了付姑娘呀。”赵神聆语气飘忽,笑音轻慢,尾音拖得老长,“喏,本王毕竟不是中原人,确实不太明白。”


    付昭喉头一滞,立刻道:“殿下哪里的话?我们遇见您,也是应该我们退避。”


    然而赵神聆却摆摆手,说道:“付姑娘不必多言此事,本王心中自有决断。道儿本就是给人走的。”


    言讫,赵神聆便朗声叫了自己的将士,示意她领着人马避让开来。


    她不再正襟危坐,而是重滑回软垫上,懒懒支起半边身子。


    “这大白日的,我们这些闲散客叨扰了别人的正事……”赵神聆的声音还是那么漫不经心,可飘进付昭的耳朵里面的时候,却像是带着一点小钩子似的挠痒痒。


    这位殿下可不仅仅在京中张扬。听说,她当年还惹下了不少风流债,譬如还拿过葡萄美酒换过胡姬的面纱……


    如此张扬、如此热烈、如此肆意。


    付昭也不曾听说过赵王殿下收敛的讯息,或许这么多年来赵神聆已经改不了自己的做派了。


    又或许,正因为分化成了坤泽君,这些在旁人看来的“荒唐事”,都显得没有那么荒唐。


    付昭不明白,但是她知道赵神聆的命令已下,她过来交涉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她不能再逗留在赵神聆的面前,又想起很多事关赵神聆的事情。


    于是付昭朝着这位金尊玉贵的殿下拜别:“多谢殿下。”


    赵神聆扬了扬唇角,笑道:“不用。仍是那句话,路是给人走的。”


    付昭再拜,辞去复命。


    赵王殿下的人马果然如约撤开,给萧家人让开了一条路。


    只是付昭回去的时候心仍旧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莫非是因为赵王殿下那双如焚灼烈焰一般的双眼,刺伤了她么?


    因为那双眼睛,同萧鸢的,如洄流渊水般的眼瞳几乎是两个极端。


    思及此,付昭不禁打了个寒战,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将这两人相提并论。


    要知道,赵王殿下一身风流债、恣肆多情,还是一位坤泽君;而萧鸢,则是她付昭的妻主。


    付昭又吞咽了口唾沫,慌乱中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


    接下来她还要面对萧鸢的母亲呢。


    ***


    慕兰时不过是早起外出,探查一番这周围的环境,她又担心戚映珠一个人在驻地不安全——饶是有人保护戚映珠安危,她还是不甚放心。


    她不想离开戚映珠太久。


    只是让慕兰时震惊的是,她一回去便听到了这么一句话:


    “若如此,小女便现在认输,林姑娘喜欢应时,便去同她告白罢!”


    慕兰时:?


    那两人面对面交谈,戚映珠笑得温柔和煦,而另外一个更是一本正经相当严肃。


    林惊寒抿唇,皱了皱眉:“兰姑娘,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戚映珠摆摆手,耐心道:“就是我话里面的那个意思呀,林姑娘,您不是喜欢应时么?我猜她一会儿就回来了,正好你向她表达你的情意。”


    “兰姑娘,这恐怕不妥吧?”林惊寒诧然,脸上的喜色一闪而逝,“我若是向应姑娘表达情意,岂不是让应姑娘做决定了么?”


    她同应时才认识两日的功夫,兰姑娘就这样让她去征询应时的意见。乍听起来,是兰姑娘大度没错,但是问题也在于此——应时和她相处的时间并不长,根本不会选择她林惊寒!


    戚映珠一下明白林惊寒的担心,又缓缓道:“林姑娘,您不用担心此事。我的意思简单,您若是喜欢应时,便去告诉她,不用管我。”


    慕兰时回来时便已旋踵闪身到墙的后面,这会儿将戚映珠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全都听清楚了。


    好一个“不用管我”。


    没想到这太后娘娘的感情这么脆弱,但凡有个人要追要抢,她便会将自己拱手让人?


    慕兰时“嘁”了一声。须知,看一个人,还不能光听她对你说了什么,也要看她对别人怎么说你。


    譬如现在。


    林惊寒面上再度露出喜色:“此话当真?兰姑娘,您的意思是说,您退出,让我去追求应姑娘?”


    “对,我就是此意。”戚映珠笑了笑,“一会儿应时回来了,你同她说去吧。”


    幸福来得太快,一下子让林惊寒大脑一片空白。她精心筹备了那么多想要“横刀夺爱”的戏码,如今却是一个都派不上用场了。偏她今日还相当严肃,而兰姑娘极其松弛。


    听闻她对应时怀有倾慕之情,甚至还主动鼓励她去追求。


    林惊寒犹犹豫豫,最后又确认了一遍:“兰姑娘,在下还有一言想问。”


    “你说。”


    “您不是同应姑娘是妻妻么?”


    戚映珠下意识地撇撇嘴,但很快收住。


    没想到这个林惊寒还知道她们两个人是一对啊!


    “其实我二人还未拜堂,你既然喜欢,那便大胆去好了。”戚映珠斟酌了片刻,说。


    ……虽然这样很坏,但是戚映珠就是想要看看慕兰时的反应。


    她们一道出行,方到第一个小县城的时候,戚映珠就因为容貌过人被那掌柜的和几个小孩议论,而慕兰时便一个人吃起飞醋。戚映珠为了不让慕兰时吃醋,又是拿笔画成花脸猫、又是给自己弄上丑陋疤痕的,这一切不都是为了让她不吃醋么?


    可这下倒好,世上的奇人却不止一个两个。


    她为了不让慕兰时吃醋弄花了脸,便有人觉得她长相奇丑无比同慕兰时不般配,甚至要同她决斗打擂台。


    戚映珠这会儿是真的觉得恹恹,懒得管了。


    还是让慕兰时管管自己的烂桃花吧。


    林惊寒看戚映珠神情闲闲却认真,再确认了一遍戚映珠所说为真之后,竟然深深地朝着戚映珠鞠了一躬,“在下林惊寒,在此谢过兰姑娘。”


    戚映珠摆摆手,一边说着“应时快要回来了”,一边将人送走。


    这大清早的都是些什么滑稽事呀?她得收拾好情绪,想想怎么联系自己的姐姐戚漱玉。


    她们最好还是通过书信联系。眼下和慕兰时待在一块,料想这两人都不乐见对方。


    戚映珠方转身没走两步,便听得身后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音踏响。


    她正疑心林惊寒方才不是雀跃着离开的么,一回头便是慕兰时长身玉立的身姿。


    女人眯着那双勾人夺魄的凤眼,望着她,嘴角虽然勾着却不能算什么笑。


    慕兰时没说话,只是望着戚映珠笑。


    笑得戚映珠有些心惊胆战、头皮发麻。


    “兰……回来啦?你回来的时候有没有碰见林惊寒?”戚映珠心虚,说话支支吾吾。


    慕兰时仍旧浅笑:“林惊寒?我可不想碰见她。”


    戚映珠掌心沁出一点冷汗,“碰见了如何?不碰见如何?我看林姑娘还挺喜欢你的嘛。”


    “是啊,林姑娘挺喜欢我的,所以我就担心,我要是碰见了林姑娘,她向我告白不说,还说我娘子不要我了……你说,这话听起来是不是挺糟心的?”


    戚映珠:……!!!


    肉眼可见地,戚映珠的眼角眉梢耷拉下来,眼神四处闪躲避*开慕兰时的视线。


    慕兰时这回是真的气得发笑。


    于是她一步一步地走向戚映珠,她故意将脚步踏得很重。


    似是每一步,都能让戚映珠撇嘴心虚的弧度更甚,活像只做错事被人逮个正着的坏兔子。


    或是花脸丑猫。


    “我看娘娘当真不安生,兰时就离开了这么一会儿,不曾想,就被这么简单轻松地卖给别人了?”慕兰时缓缓走近戚映珠的身边,语气轻缓如云气缭绕,但恰好能够让戚映珠听到。


    她不再叫那些虚无的“应姑娘”“兰姑娘”。


    有些时候,慕兰时最中意“娘娘”与“兰时”这一对称呼。


    戚映珠小声辩解:“我、我也不过是开个玩笑嘛,你也不要往心里面去……”


    慕兰时生得颀长高大,待她步步靠近时,便是沉沉的黑影压来。


    虽然更多时候戚映珠是觉着靠着她安心——但是她现在并不这么觉得了。


    鬼知道这个醋精又会想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出来。


    “嗯,娘娘这是在跟别人开玩笑呢,”慕兰时慢条斯理地重复着戚映珠的话,“不过兰时倒是好奇,若是兰时不曾及时回来,是不是就听不见这么好笑的玩笑了?”


    好笑的玩笑。


    呵,前世为她要死要活、守寡一生的难道还不是她戚映珠不成?


    慕兰时很难仔细辨明自己此时的具体想法。


    她究竟是因为什么生气、又是因为什么吃醋呢?


    戚映珠抿着唇,终于抬眸,可怜巴巴地看着慕兰时,小声道:“真的是个玩笑话啦,别往心里去。你看嘛,我看她一副气势汹汹要来找我算账的样子,你知道她对我说了什么嘛?”


    戚映珠说着,还使出了惯常的技俩。


    反正慕兰时都压过来了,她避无可避,不如主动靠上去。


    戚映珠拉了拉慕兰时的衣袖,小声说道:“她说,要同我一分高下。她又是走镖的,莫说是我,哪怕是你上都恐怕敌不过她,我除了口头上面认输还能做什么?”


    虽然这话大有把自己摘干净的嫌疑,但也是另一种程度上的实话。


    慕兰时淡淡地听着。


    其实听戚映珠瞎编也是好玩的事情一桩。


    “而且你方才应该也看见了,她今日还弄得特别庄重,”戚映珠一边说一边还踮起脚尖,贴在慕兰时的耳侧,“林惊寒她一看就是来寻仇的嘛!是不是嘛!”


    她撒娇哼哼的时候,热息缠绵围绕在慕兰时的耳垂边上。


    “嗯,寻仇。”慕兰时重复了戚映珠的话,一把伸手掐过了戚映珠的腰间软肉,俯首低头,“她寻仇了,那我也寻仇……”


    这么多日的相处,慕兰时太知道如何让戚映珠有反应。


    怎样的触碰能让她难耐,怎样的抚摸能让她震颤。


    掌心划过腰眼的时候,慕兰时低语着的“那我也寻仇”也尽数落在耳畔。


    戚映珠再度一颤。


    她想到毫毛擦拭过的诡异的、让人餍足的触感。尽管她们在这次旅途中还没有尝试过。


    谁知道那幅《江山流水图》到底要画到什么时候呢?


    “不要、不要寻仇,”戚映珠嘀嘀咕咕,“好吧,要寻仇也可以,但是不要寻我的仇。”


    慕兰时先只是冷冷地听着前半句话,可听戚映珠念叨完后,不由得笑出了声音。


    不要寻仇。寻仇也可以,但是不要寻她的仇。


    “我偏要寻戚映珠的仇怎么办?我听得一清二楚,是她要把我卖了,叫别的人来同我告白。”


    慕兰时的手同她的嘴一样,都不曾饶过戚映珠。


    她的掌心依然卡在戚映珠的腰眼处,锢着她一点都不能动弹。


    “那、那也不能全怪戚映珠啊,”戚映珠试图动弹挣脱,发现无果后话音更是带上撒娇的软,“那个林惊寒是江湖走镖的,她要同我打擂台,我这么柔弱,怎么可能打得过她嘛?”


    戚映珠故意拖着绵长的声调,几乎绞尽脑汁。


    “噢。”慕兰时颇冷淡地应声。


    戚映珠还得忍,继续软声软气地说:“这只是权宜之计,慕大人千万不要往心里去……你想一想。”


    慕兰时很怀疑现在的戚映珠,是不是心里面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于是她偏偏捡起话头,追问道:“我想一想什么?”


    然而戚映珠这次似乎有备而来——她就是在等她这句话。


    那双泛着琥珀颜色的琉璃曈中映着浅淡的金芒。


    “如果不是权宜之计的话,映珠除了喜欢慕大人,还能喜欢谁呢?”她的语调依然软绵绵的,不过这时候身体却已主动地倾斜靠向慕兰时,还不忘伸手去牵木兰时的手。


    “我都不知道其她人的手掌心摸起来是什么感受的……”


    “就摸过慕大人一个人的手,就觉得这世上只有两种掌心……”


    听她甜言蜜语。


    可这些话慕兰时却挑不出错来。


    除了她之外,戚映珠还喜欢过什么人呢?除了她的手之外,戚映珠还牵过谁的手呢?


    “看来映珠的确做好了全然准备。”慕兰时用空出的另外一只手,撩去了戚映珠的发丝,“不然的话,现在话说得不会这么流畅……是不是?”


    “什么叫做‘做好了全然准备’?”戚映珠撇撇嘴,心里面长长地舒一口气,总算安抚好了这个醋王。


    她又道:“我明明是真心的,所以才会说这么快!”


    慕兰时“啧”了两声,“嗯,知道你是真心的了。特别是趁我不在的时候,把我卖给旁人。”


    “哪有卖给旁人?”戚映珠忽辩解起来,气呼呼中又带些耍无赖:“难道你要答应啊?”


    慕兰时偏过头,看她这一副理直气壮、双颊鼓起的模样,更想逗弄了:“不然呢?难道不应该答应?”


    “不行!”


    戚映珠的反应比慕兰时更大,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否决了,然后执意牵着慕兰时的手往回走——背对着林惊寒离去的那个方向走。


    慕兰时哑然失笑。


    ……说戚映珠不真诚吧,可她轻轻一套话,便什么都原形毕露了。


    那么,那件藏在她心中深埋的事情也会么?


    慕兰时忽想。


    ***


    周三等人看见林惊寒的心情忽上忽下,比那东海的浪潮翻卷得还要无端。


    前一日早上,她们瞧见林惊寒穿戴整齐、气势汹汹地去往那两个客人居住的地方去了,回来的时候面上却如沐春风一般高兴。


    周三本来好奇想问问发生了什么,但是镖队临时有事,她出去了一趟,回来时她还惦念着林惊寒的开心,想亲口问问发生了什么,不成想,回来时,林惊寒的面色便阴郁着。


    她没想太多。毕竟一个人高兴的事情是一件,伤心的事情又是另外一件。此乃人之常情。


    于是周三就去问林惊寒:“六娘,你昨日高兴什么?快快说来与姐妹我听听!”


    林惊寒:“我忘记了。”


    忘记了?开心的事情能够忘记?大概是不想说、不好说吧。


    周三心觉奇怪,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开心的事情有什么不好说?


    算了算了,她知道林惊寒此人性格怪异,她不说,便不强求了。


    周三决定退而求其次,又追问:“我看你脸色不是很好,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说与我听听。”


    呵,昨天的事情能够忘记,今天的事情总不能忘记吧?


    林惊寒:“滚。”


    说完,林惊寒便起身离开了,徒留周三一个人茫然地面对镖队中的姐妹兄弟。


    第112章 112


    周三觉得这林惊寒当真是莫名其妙。


    昨儿看见的时候,明明就是满面春风,开心得不得了,怎么不过一日功夫,林惊寒就翻脸了?


    还让她滚,虽然大家都是江湖行镖之人,且二人相处嬉笑怒骂,但被林惊寒这么直白怒骂还是第一次。


    眼看着众人看向她的目光愈发多,周三便抓了个人问:“你们知道林惊寒怎么了么?”


    众人面色各异,却没有人回答林惊寒的话。


    林惊寒摇了摇头,心道这些人还是不懂林惊寒,她决定自己追出去问。


    然而林惊寒前脚刚走,周三后脚追了出来却找不见人,最后好容易在驻地周围绕了一圈,于一处略高的土堆处找到了失意的林惊寒。


    林惊寒伶仃地站在风里,秋风卷起她的袍角。她明明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音,却依然没有转过头。


    “喂,林惊寒,”周三语带揶揄,缓缓靠近林惊寒身后,问她说,“老娘就走了这么一夜一日,你昨儿不是很开心么?一下子就变脸了?咋了,到手的鸭子飞了?”


    周三发誓自己是随口说的。


    然而这句话却戳中了林惊寒,激得后者猛地背转过身看向她:“老三你虽然走了一天一夜,但是知道的东西却不少嘛。”


    林惊寒这句话依然带刺,尽管她失意了,但仍旧不想和周三交锋中落下风。


    周三撇撇嘴,心道林惊寒怎么一点就着,于是这便只有一个解释原因了:她方才所说的话,戳到了林惊寒的痛处。


    思及此,周三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么说的话,那你还真是……到手的鸭子飞了?”


    可是对林惊寒来说,什么才是到手的鸭子飞了?


    未及周三想到,林惊寒忽地从土堆上面一跃而下,搓了搓自己的手掌,冷冷笑道:“鸭子还并未到手。”


    周三立刻作震惊状:“你这么可怜?”


    “……呵,那也并不能证明鸭子飞了!”林惊寒嘴角很明显地抽搐了下,“你可知道,大当家的马上要来了?”


    “大当家要来?大当家叫什么啊?”周三还沉浸在为林惊寒悲伤的心情之中,随口便问。


    林惊寒嘴角翘起一抹颇得意的弯弧,说道:“这你不知道。”


    “不知道那你还不告诉我?”


    “等大当家来了,你便知晓了。”林惊寒说完这话,便旋踵转身,又回了驻地,徒留周三一个人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什么大当家不大当家的……


    这大当家的便是林惊寒心心念念了许久的戚漱玉。


    林惊寒想,她同戚漱玉有交情,而戚漱玉又是江湖中人——她们东海那边的女儿,个顶个的刚烈!戚漱玉要是知道她想同兰姑娘打赌,她一定愿意过来做出评判。


    想到这里,林惊寒便笑了起来。但是她的笑容没在脸上维系多久,便很快又垮了下来,她想起自己兴致勃勃地去找应时告白的经历。


    彼时,“应时”甫一出现,林惊寒便来不及多想她是从什么地方、又是从什么时候出现的,便过去情真意切地道:“应姑娘,惊寒有一极其重要地事要同你说。”


    “应时”似是相当诧异,面带疑惑地看着林惊寒,问道:“极其重要的事情?还请林姑娘说说看,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应时”姑娘笑起来恍若阳春三月,给人以温柔、祥和的感受。不愧是她林惊寒一眼便相中的人物。


    又念及兰姑娘的大度,林惊寒也便不遮遮掩掩了,索性将一切告白:“应姑娘,这些天的相处,我猜想您也应该明白了一些我的心意。”


    “应时”挑了挑眉,“您的心意?”


    林惊寒点起头:“对,正是在下的心意,在下的,对您的心意。”


    林惊寒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动情次数虽然不多但也称不上少,但是这么纯情地表达,却还是第一次。


    以往她总是打打杀杀,喜欢谁了,便去同人约定比试。


    林惊寒满心期待着“应时”的回答。


    然而“应时”却像是反应了很久似的,狐疑地看着林惊寒,“林姑娘,您是说,您对我的心意么?”


    林惊寒诧然,喉头一滚,讷讷道:“对,正是在下对您的心意。应姑娘,在下心悦于您!”


    生怕“应时”再说出什么不对的话,林惊寒急忙抢道:“惊寒并非玩笑,还请应姑娘审慎考虑。”


    “啊?”慕兰时眼睛都瞪大了,最终尴尬地扯动了嘴角,说道,“林姑娘,纵然您说您没有在开玩笑,但是,您当真是认真的么?”


    “我知道,您同兰姑娘乃是妻妻,只是我们江湖之上,求偶的规矩便是如此,”林惊寒语速很快,生怕被“应时”挑出什么纰漏,“另外请您放心,我今日业已同兰姑娘说过了。”


    慕兰时不动声色,问道:“她说什么了?”


    纵然自己已经在墙角偷听到了此事的全过程,但真让她面对时,她心中便有一种捉弄的想法。


    “她说,纵然您和她是妻妻,可二位似乎未曾拜堂?”林惊寒琢磨着,“以及,兰姑娘还说,倘我喜欢,便可直接告诉您。”


    她还大致地将比试一事带了一带。


    可惜,最后慕兰时只是摇着头:“兰姑娘愿意,可是在下不愿意。”


    ……


    这便是让林惊寒垂头丧气的原因了。


    不过这都不重要,她现在只满心期待大当家的戚漱玉的到来。


    等她一至,这两位啊,该认的也得认,不该认的也得认——这个镖队里面,林惊寒想不出来还有谁,能比她同戚漱玉更有交情!


    ***


    于此同时,京畿山道。


    姜老夫人和苏令春在车厢里面静候“不佳”的回音。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心中都打着各自的算盘。


    只是她们心中都有共识:付昭出面,这次定然不会这么容易回来。


    赵神聆——处于这么微妙地位的亲王,现在和她沾染关系并不是明智之举;其次,她同付昭素不相识,也同萧家不曾打过交道,倒也没必要卖她们什么人情面子。


    然而让她们出乎意料的是,车帘外面传来细细簌簌的响动。


    苏令春沉不住气掀开帘子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然而不须外面的仆从回答,苏令春便已然将一切尽收眼底。


    适才威风凛凛、横斜道路中的甲士,居然提起了马蹄,已然是要让路的举动。


    姜老夫人没听见有人回应,又看苏令春看了许久,便问她道:“发生什么事情了,说来与我听听。”


    苏令春抿了抿唇,吞吞吐吐道:“姨母,赵王的人撤了,给我们让路了。”


    姜老夫人并未忍住,疑惑地“嗯”了一大声,“她让开了?这么快?”


    这倒是出乎了她的意料。赵神聆为人恣意浪荡,虽说不可直白地说她“目中无人”,但她似乎也没这么好说话吧?


    姜老夫人已然做好了付昭上去受辱、两队人马再僵持一段时间的准备。


    然而并非如此。


    恰在这时,车厢外面又有一个洪亮的女声传来:“夫人,赵王殿下又派了人过来,问我们需不需要什么帮助……”


    姜老夫人闻言差点没朝着软枕倒过去。


    怎么,这个素来不好说话的赵王殿下,居然还反过来问她们需不需要帮助?不仅如此,倘若受了她的帮助,岂不是就和赵神聆沾染上关系了?


    ……哎呀,欺负付昭这种乡下来的村姑没事,对自己的宝贝女儿没什么影响。可若是自己擅作主张同赵神聆扯上关系,自己女儿今后的仕途怎么办?


    帘外的女人并未得到姜老夫人的回应,疑惑地重新喊了一遍:“老夫人?”


    “不必、不必!”


    让管家意外的是,老夫人的声音反常地严厉起来,似乎是颇不想同赵王殿下沾上关系。


    好吧,那她便这样传达给赵王殿下的使者罢。


    苏令春年轻一些,她思虑不到那么多。


    她只知道,她本来将这苦差事推给了付昭,心想付昭不受辱也不会在赵王殿下那里讨到什么好处,可眼下事态的发展却远远超出了她的意料。


    赵王殿下这是卖付昭一个人情咯?不然的话,怎么会这么快就同意让路?


    赵王殿下人也太好了吧?不然的话,怎么会允了付昭的要求?


    这么说来,她就不应该将这差事推给付昭的!她比付昭年轻,同时又不曾婚配,也算是萧家的一份子!


    苏令春越想越难受,一时之间竟然忽视了姨母面上的表情,委屈巴巴地说:“哎呀,姨母,方才就应该令春去的。毕竟昭昭姐姐才到我们萧家也没有几年,哪里能够代表我们萧家嘛……这样的话,赵王殿下肯定——”


    她本想借此机会哭诉一下,可谁知姨母却突然疾言厉色:“不要再说此事!莫说你,也莫说萧家!”


    “付昭去了便去!”


    苏令春被这突如其来的训斥唬住,本来眼眶还挂着三两滴不知何时挤出来的泪水,这会儿被姨母训斥,竟然“啪嗒啪嗒”地往下淌。


    “姨母,姨母,您这是怎么不高兴了么?是令春惹您不开心了吗?”苏令春一瞬诧然,又觉得自己更委屈。


    她说错了什么吗?


    难道姨母因为付昭同赵王殿下似乎交流得当,就不要她了?


    她所说的“付昭到萧家没有几年,并不能代表萧家”还是姨母自己说过的话呢!


    怎么,难道姨母不认了么?


    苏令春越想越委屈,甚至于抽泣起来。


    ***


    “哭哭哭,你一天就知道哭!”戚漱玉无奈地看着自家跟班,自家跟班叫做阿青,年纪尚小,没什么优点,成日一碰到什么小事情就会哭鼻子……


    要真论阿青有什么优点的话,恐怕就是最喜欢戚漱玉了。


    戚漱玉对自己这个小跟班颇无奈。


    她们东海戚氏都会收养流落的女孩,悉心加以抚养长大。


    本来戚氏在更早些时候并没有大规模地收养女童,那会儿发展得还不成什么气候。


    事情的转机就在戚漱玉的小妹走丢之后——她们的母亲为此焦虑,又觉得是自己的心不够诚,明明收养了那么多的女童,却还让自己的女儿走丢了。


    是以,东海戚氏自那个时候起,更是加大了力度,收养的女童更多——阿青便是其中之一。


    说来也怪,当时东海戚氏亲族中颇有一些人对家主的做法不满。


    既然你都带回收养了这么多的弃女,可偏偏还是让自己的女儿搞丢了,却仍旧觉得是自己对神灵的心不够诚,还有这种道理么?


    她们起初不同意戚母的做法。然而戚母毕竟是家主,尽管收养了更多的女孩,在商路海途上的生意,却没有因此受到阻挠。渐渐地,大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到了后面,也就到了无人置喙的境地。谁会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尽管东海戚氏的名号愈发响亮,但小女儿的失踪始终是戚氏家主心头的一根刺。


    有人说戚氏现在的发迹,乃是牺牲了那个还不曾命名的小女儿的幸福换来的——这样的说法甚嚣尘上,也让戚母心中愧疚更甚。


    似乎现在的事业再好,都是牺牲了自己小女儿的一条命换来的。


    但是戚母仍旧日日夜夜虔诚地向海神祈祷。


    或许是祈祷有用。


    她们居然真的接到了一封来信——一封来自京中的信。


    戚母彼时将几个女儿全部召集在一起进行了分析,最终派出了戚漱玉赴京打听。


    也就是在那次旅途中,戚漱玉意识到了自己这个小妹的厉害之处。


    验证完小妹身份之后,戚漱玉便回去复命,自此,在京中的戚映珠不再孤立无援,而是有了自己真正母族的支持。


    有了戚漱玉的亲口作保,东海戚氏也不再怀疑,而是颇为慷慨。


    她们相信是自己的祈祷有用;也相信,她们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戚漱玉此行,也是为了接应戚映珠,交换更多的讯息。


    纵然现在老皇帝的身体转好,但是这也并不能说明,他有精力来处理这快要残破的江山。


    内忧外患、起义军四起。


    “呜呜呜,阿青没有一天到晚就在哭嘛!”少女又挨了责骂,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继续抽抽嗒嗒地说,“真的没有一天到晚都在哭!”


    “真的没有一天到晚都在哭?”戚漱玉颇不信服地摇摇头。


    “就是没有啊!”阿青据理力争,“阿青昨天就没有哭,是漱玉姐姐没有看到罢了!”


    戚漱玉:……


    “可是你现在哭了,前天也哭了,再前一天也哭了,怎样,这么多天都哭了,难道不能说一句‘日日都在哭’了?”


    阿青撇撇嘴,看漱玉姐姐这么说,她也只能擦擦眼泪,瘪瘪嘴,安慰自己说:“好,那阿青不哭了。”


    阿青安静的时候很乖巧。


    戚漱玉也不为难她,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后脑袋,“好,今后也要像这样,尽量不哭,哭的话,也要很快恢复!”


    “好,阿青会的!”阿青狠狠地点了一下头,又问戚漱玉:“那,漱玉姐姐,接下来我们要去什么地方啊?”


    戚漱玉道:“去一个镖队的驻地……也算路过吧,看看她们在做什么。”


    阿青挑眉:“镖队?那她们护送什么东西途经此地?”


    戚漱玉摇摇头,表示去了才知道。


    阿青又问漱玉姐姐可认识那镖队里面的谁。


    戚漱玉很勉强地在脑海中想了一下,大致将镖局的名字和镖队的人对了一对,却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


    “没印象。”她说。


    ***


    慕兰时拒绝林惊寒后,第一件事便是回来向戚映珠复命:“娘娘,兰时已经向那林姑娘说清楚了,这下她死心了。”


    “她死心了?”戚映珠随意地坐在一根小板凳上,斜了慕兰时一眼,“你怎么同她说的?”


    “娘娘怎么还怀疑她死心不死心呢?”慕兰时轻轻地啧了一声,似乎委屈了一般,“看来是不信任兰时啊……”


    “又或是说,娘娘其实又已经打起来了,把兰时卖给别人的主意?”


    戚映珠白她一眼:“对,我就是又打起来了这个主意,想把你卖给别人,但是眼下还不知道卖给谁呢。”


    慕兰时选择顺从:“现在还没找到买主的时候,应该怎么办?兰时还能不能同娘娘待在一块了?”


    戚映珠一时语塞,不由得抬眼看慕兰时,一瞬便望进她沉沉的清曈。


    那眼瞳里面分明流淌着笑意,这又是在给她挖下了一个坑了!


    说可以待在一块吧,这已经又让慕兰时得逞了;可若是说不让她和她待在一块呢,慕兰时又吃定她不忍心这么说。


    戚映珠撇撇嘴,哼哼唧唧道:“我懒得回答你这个问题,你乐意和谁待在一块便和谁待在一块。”


    反正她不管怎么回答都会落入慕兰时设下的陷阱之中,既然如此,不如不回答。


    慕兰时“噗嗤”一笑,环视四周却没发现一个凳子,索性径直靠近了戚映珠,在她的身边蹲伏而下,偏头看着戚映珠:“那兰时就愿意和娘娘待在一块。”


    戚映珠起初仍旧板着一张小脸。


    就连她惯常的,气呼呼地鼓起双颊这样的动作都不再出现。


    但慕兰时恍入无人之境,就是要一直盯着她看。


    被慕兰时这般炽烈这般直白的目光盯得发毛了,戚映珠再也憋不住了,破功了,狠狠地推了蹲伏在旁边的慕兰时一把,“去去去!”


    慕兰时并未料想到戚映珠会推自己一把,她吃痛地“啊”了声,竟然作势往地上倒去。


    戚映珠这下可傻眼了。


    “慕兰时,你有完没完?”戚映珠瞪了过来,“那你就这样躺着吧,一直躺着不起来。”


    “我呢,”戚映珠一边站起来,一边说道,“我就去找新人咯——”


    她故意将尾音拖得老长老长。


    慕兰时无奈,勉强坐在地上,看向戚映珠:“那应姑娘想要找哪位新人?”


    她故意这么说“岔”的。


    这个字,毕竟还是戚映珠名字的里面字。


    戚映珠抱臂,故作高深地说:“想找新人就找新人,说不定哀家找的新人还不止一位呢。”


    就是不止一位,气死慕兰时何?


    然而慕兰时却只是颇狐疑地上下打量了戚映珠一遍,最终目光沉沉地停留在她的脸上。


    左脸光滑如瓷,右脸却蔓延着狰狞可怖的墨斑。


    “好吧,一个也找不着的话,也算不是一位了。”慕兰时轻飘飘地说着,也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襟。


    戚映珠气结,再度趁着慕兰时不注意的时候狠狠掐她一把:“那我还是孤陋寡闻了,现在才知道慕兰时不是人。”


    慕兰时哑然失笑。


    但是她这次并未反驳戚映珠。


    对,她说她不是人,那她便不是人吧。


    一人也找不着啊,那喜欢戚映珠的,不就是不是人么?


    见慕兰时妥协,戚映珠似乎还不满意,仍旧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慕兰时只耐心听着,心中却是朝堂的盘算。


    线人来报,眼下孟琼、孟珚二人的势力在朝廷似乎更进一步了。


    孟琼本来就贵为太女,按理来说这天下以后都是她的,势力更进一步并无什么大碍。可是孟珚呢?


    大抵也是因着重活一世,孟珚此次在朝堂中的地位过得颇为顺风顺水,又坚决地依傍在孟琼身边,也能分一杯羹。


    慕兰时并不怀疑,等自己沧州之行将事情处理完毕,孟珚会争取到和她共事的机会。


    孟珚从来不是一个善罢甘休的人。


    她既然做出了承诺,那她便会不择手段地做到。


    ……也不知是好是坏。


    “兰姑娘不是人呀,是不是呀?”


    慕兰时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也渐渐听出戚映珠逗趣中的敷衍。


    看来,后者也有心事嘛。


    戚映珠的心事是什么呢?她此番作梗,迫得二人误入这个镖队驻地,还莫名其妙地卷入了一桩风流债,能不能让她发现什么?


    “兰姑娘怎么不是人了?”慕兰时回敬一句,挑眉,“反倒是刚才要说去找新人的应姑娘,才不是人吧?”


    “抛弃糟糠之妻啊。”慕兰时浅浅道。


    “也不知道谁抛弃谁,”戚映珠小声嘟囔着,“我现在便去找个新人!”


    此番戚映珠虽然说的是气话,但她做了。


    她执意走了出去。


    却不成想,在道路口,碰见了令人惊讶的一幕——


    时下正是午后,秋风送爽,一骑着高头大马的女子缓缓朝着营地走来。


    镖队众人全都列次两侧,似是在欢迎这位女子。


    其中最殷勤的,还得是她的“情敌”,林惊寒。


    第113章 113


    这是在做什么?


    戚映珠眉头微皱,折身往后面退了退,想细看那人是谁。


    那女子鸦青长发由玄色丝绦高高束起,骑着一匹毛发油亮的枣红马,她缓辔而行,徐徐向驻地走进;身后也缀了匹马,骑者也是位女孩,看起来十二三岁,相当年轻。


    戚映珠本正猜测这人说不定是镖队什么头头,再一猛瞧却发现了端倪。


    那女子生得锋锐,纵然是笑眯眯地同镖队的人打着招呼,可她的眉间眼底,翻涌出来的却是东海边上纵浪的烈烈英气。


    ……不对。


    日光正盛,金光跃动在那“头头”的脸上,那轮廓却让戚映珠越看越熟悉。


    嚯,不是别人,那不正是……


    哎?


    戚映珠喉头忽然一滞,纳闷起来林惊寒那么热情的原因。


    ***


    戚漱玉牵着缰绳向前,面带笑容。


    这个镖队的人她不怎么熟悉,幸而还有一个认识的林惊寒。


    瞧,她知道她要来,早就做好了接待她的准备。镖队的其余人似是都不曾见过戚漱玉,俱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她,讷讷跟着林惊寒称呼。


    原来这位就是大当家么?


    “大当家好!大当家好!”诸如此类的声音此起彼伏。


    戚漱玉被她们叫得赧然了,只是尴尬地笑着摆手,在林惊寒慢慢牵马而行时进行了介绍。


    “我名为戚漱玉。”戚漱玉坦然,“同各位一样,各位不须这么谨慎。”


    行走江湖,义字和名声当头,东海戚氏的极负盛誉——至少在道上如此。


    如戚漱玉所料想的那样,她甫一报上自己名姓,便有人小声念叨她的名字,并道“莫非这位这位乃是东海戚氏”。


    戚漱玉只是将话听了,不回应。


    她所管辖的镖队多了去了,类似的流程也走了不少,她过来,不过是顺道而已。


    只是这个镖队里面的熟人,对她格外热切。


    待众人凑完热闹各自散去后,林惊寒却还黏在戚漱玉的旁边。


    戚漱玉已然入屋坐定,本想自己歇息歇息,抬眼却发现林惊寒没走,不禁疑惑地问道:“惊寒,你可还有什么事情要同我说么?”


    当然有事要说。


    林惊寒吞咽了口唾沫,凝望向那一双琥珀色的瞳孔,心中慢慢地升腾起一种熟悉的感受。


    大当家的不愧是大当家的,年纪轻轻便有这等灼人风采——看起来大当家只比她大一点。


    可是这熟悉的感受究竟从何处生发而来呢?林惊寒自己也不晓得。于是她压下了心中的困惑。


    “诚如大当家您所说,惊寒的确有一事相求。”林惊寒语气极为诚恳地说道。


    戚漱玉纳闷,但思虑片刻后却想不到原因,便说:“何事,你有什么事相求,一一道来便是。”


    林惊寒深深地吸了口气,说道:“惊寒心悦一女子,只是那女子亦有心仪对象。但大当家毕竟同为江湖中*人,知晓我们江湖上的求偶规矩,我也与那女子的对象商讨好了,希图以比试的方式分出个胜负。”


    戚漱玉本来眉峰平平,无甚反应,闻言将眉头慢慢地皱起:“你要同她的心仪对象比试分出个胜负?”


    “是,大当家的见多识广,还望大当家来主持。”


    戚漱玉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那心仪对象是女子还是男子?至于你心仪的女子,是乾元还是坤泽?”


    “她们又是做什么的?这些都一一告诉给我听听。”


    林惊寒便一一道来。


    “你可是乾元君?”待听完后,戚漱玉狐疑地开口,“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惊寒你也是乾元君吧?”


    她们此前有过交流,戚漱玉便是以她二人相同来记住的。


    戚漱玉记忆分毫不差,林惊寒点头承认:“是,惊寒正是乾元君。”


    虽然这世间并未少有乾元君喜欢乾元君的故事……算了,这也并不是什么大事。


    “可她二人既然情投意合,你再出去同其中的人比试,岂不是不太妥当?”戚漱玉仍旧心存疑虑。


    林惊寒所说的“兰姑娘”“应姑娘”,这二人根本就不是江湖中人。遇见的契机还相当微妙。


    这俩是遇见了这附近流窜的盗匪,不幸跌入山崖,然后再被引入驻地。


    林惊寒摇摇头,解释道:“兰姑娘已经同我说了——她允诺。至少她本人,是不反对与我一争的。倘若大当家的您觉得此事可行,我便去告诉这两位姑娘。”


    “同时,我也会告诉她们,您的身份。”


    以此证明她林惊寒并非仗势欺人,而是真的找了靠谱的人。


    戚漱玉抿了抿唇,便道:“既如此,你便去召集她们二人,待会儿见个面罢,有些事情,我还是想要当面说清楚。”


    林惊寒并未听出戚漱玉话语中其它的担心,喜色蔓上脸颊,道:“那惊寒就在此谢过大当家的了!”


    戚漱玉没吭声,挥手先让林惊寒下去了。她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算了算了……反正她这些天遇到的怪事也不是一件两件,最紧要的是,她想要知道自己的妹妹的行踪。


    这快长达一月的杳无音信让她颇奇怪。


    她沿着妹妹和她约定好的路走了一遭,可是都毫无收获。恰恰路过此地,又因着这里有个镖队,镖队中有个熟人,戚漱玉才决定先过来看看情况。


    至于妹妹的事,或许真的要船到桥头自然直了吧?


    先处理林惊寒这莫名其妙想要强夺的桃花债罢!


    戚漱玉思虑既定后便出了房门,只是让她意料不到的是,本来是想要解决这莫名其妙的桃花债,却不意间柳暗花明——


    ***


    林惊寒找来的时候,慕兰时还同戚映珠待在一块。


    见林惊寒的身影出现时,慕兰时同戚映珠交换了一个眼神。


    戚映珠小声道:“她怎么又来了?”


    慕兰时亦是不解,故而决定先摘清自己:“我此前已拒绝过她——”


    已经拒绝过她一次了,这次她再找来,便不关慕兰时的事情了。


    戚映珠撇撇嘴,继续小声道:“慕大人身上的烂桃花,可不是一次拒绝、两次拒绝就能摘干净的。”


    “那我不也做过努力了?”


    戚映珠撇撇嘴,更懒于回复。


    林惊寒已然到了两人的跟前,笑盈盈地对着她们打招呼:“应姑娘、兰姑娘,午饭可用得好?”


    吃了什么、吃的好不好,向来是一件大事,也惯于问。


    “不错。”慕兰时答道,因着上次拒绝了林惊寒,她觉得略微尴尬,便主动问:“林姑娘此来有什么事么?”


    寒暄客套还是免了。有什么事情便说什么吧。


    林惊寒的面上依然带着微笑。


    她等的就是慕兰时这句话。


    只不过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选择先瞥了戚映珠一眼——确定后者也在看着她。


    “兰姑娘”低垂着头,她侧着的右脸还是那块墨斑遍布的丑陋的模样。现在的表情,看不出她的心情,似乎是沉默,也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林惊寒心中忽有一种油然而生的喜悦,像是胜利了一般。


    有个词语,叫做“高下立判”。


    也不知道“兰姑娘”现在在想什么呢?或许还在担心自己带来的消息会影响到她吧?


    虽然这话听起来残忍,但是林惊寒知道,自己不能不说。


    “是这样的,”林惊寒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压平,缓缓道,“不知今日二位……哎,兰姑娘,您在听我说么?”


    戚映珠被这么一叫,如梦初醒一般转过头来:“噢,我在听,怎么了么?”


    林惊寒笑笑:“您在听就好,既然您在听的话,那我便继续说了。”


    说到这里,她又故意咳嗽了几声,然后说起:“午后时有马蹄声,有人来我们驻地,二位可瞧见了?”


    慕兰时颔首。


    戚映珠抿着唇,同样也点点头,尴尬地搓着自己的掌心。


    当然瞧见了,不仅还瞧见了,那人还正是她的姐姐!


    亲姐姐!


    “既然瞧见了,那我便直接介绍了。”林惊寒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兴高采烈地将她们这位“大当家的”介绍了一番。


    慕兰时听得闭了闭眼睛。


    到底是江湖中人。让她来听这些人的厉害之处……


    和她彼时听云鹤先生的讲道一样虚无缥缈。


    林惊寒将这位“大当家的”介绍完毕后,忽然将话锋一转:“是以,我觉得让大当家的来做这个主很合理。”


    “做什么主?”慕兰时奇怪地追问。


    戚映珠没吭声,她心中已有了个渐渐明了的猜测。


    看样子,她姐在林惊寒心中有很高的地位,这会儿是不是连她们比试都要让戚漱玉来定?


    这么想也没问题。林惊寒起初的想法似乎就是这样的。


    戚映珠慢慢地在自己的脑海中搜寻林惊寒第一次向她“请战”时的原话。


    这也太荒谬了。


    一想到待会儿和亲阿姊见面的情况是这样,戚映珠只觉大脑一片昏沉。


    这事态的发展,确乎超乎了她的想象。


    不仅如此,林惊寒提出要和她争的对象还是……


    阿姊平生最恨的一种人中,最“坏到极致”的那种人。


    或是说,最出类拔萃。


    戚映珠默然。她仍旧愁眉苦脸,连慕兰时叫她她都不曾听到。


    “兰姑娘,你可同意?”慕兰时还是先问了戚映珠一嘴。


    话是这么说,她仍旧用口型传递着自己的情绪。


    戚映珠扶了扶额,道:“好。”


    慕兰时更觉诧异,但是戚映珠既然应下来了,应当是心中有了定夺。


    只是慕兰时仍有一些好奇,她要怎样才能赢过林惊寒?


    ***


    “走吧,既然二位同意的话。”林惊寒叫了两人,便带她们向大当家的地方去了。


    大当家的定然会帮她的。


    ——并非直接地偏袒,毕竟她不需要偏袒。她林惊寒只需要大当家的出面,做一个权威的角色便够了。


    不然枉费她铺陈这么久。


    林惊寒带着两人叩开了戚漱玉的房门。


    “咚咚咚”的声音叩门声音渐次响起,林惊寒因着胜券在握,面带喜色地回望两人,又说起了方才介绍大当家的话。


    她依然没有提大当家的姓名。


    东海戚氏,这么尊贵的身份……恐怕不宜随便说出。


    戚映珠只是一直垂着头,看着自己的手,一句话都不答。


    她沉默的表象,反而愈发让林惊寒心中得胜欲望更浓。


    哈,兰姑娘,这才哪里到哪里?还没有见到大当家的呢!


    没叩多久的门,里面便传来一阵清脆的小跑声音,是方才那个年轻的姑娘开的门。


    姑娘的皮肤似是常常晒于日下,泛着些麦色。


    “啊,大当家的叫我请各位进来。”阿青冲着面前的三位姐姐嘿然一笑,露出了几颗极白的虎牙。


    看着真招人喜爱。


    戚映珠这回抬起眼了。


    姐姐还是那个样子,偏宠一些可爱的小姑娘。瞧这个姑娘吧,这么远的路程,她都肯带她出来!


    “好,”林惊寒大笑,推开了门,顺道问,“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噢,我、我吗?我的名字是阿青。”小姑娘并未料到眼前这个大姐姐为何要问,愣了片刻后才回答。


    “好,好!阿青!这真是个好名字。”


    慕兰时&阿青:???


    她这是在开心什么?


    戚映珠面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


    她只是捏一把冷汗。


    有为她自己捏一把冷汗,但更多的不是为了她自己。


    而是……


    戚映珠看向了至今仍旧笑得满面春风的林惊寒。


    嗐,你说这事情怎么就这么巧呢?


    她自己费尽心思想要联系上的阿姊都找不到,结果却因为这么阴差阳错的事情碰上。


    戚映珠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其实她本来就不应该哭,所以那就笑一笑罢。


    ***


    戚漱玉静静地看着四人来到自己面前。


    她挥了挥手,阿青颇自觉地走到她的身旁。


    板凳之类的东西已经备好了,无需劳烦阿青。


    “应姑娘、兰姑娘,这位便是我方才向你们介绍的……大当家。”林惊寒面带笑容,再度介绍。


    慕兰时抬眼,扫视了面前的人——这毕竟只是间小房子,不像朝廷会有层层台阶。只是那大当家坐着而已。


    大当家的看起来年轻,有几分威风。


    怪不得这个年纪做大当家,倒是有些东西。


    戚漱玉淡淡地扫视过后进来的两个人。


    并排而入。


    两人的身量明显差了一头——当然,许是那个蜜色肌肤的女子太高了。


    她生得风神俊朗、气度不凡,眼角眉梢只是淌着些笑意,却都像是锁着一座春天的空谷。


    的确足够漂亮、足够不凡。


    怪不得林惊寒这家伙会看上别人呢,饶是别人有心仪的对象,她也要想出这样的法子,让她来做这个主持的抢走!


    只是此女的气度似乎太过不凡了些……戚漱玉的脑海中想到一些奇怪的人和事。


    至少,她在东海的时候,从未见过这般气度闲雅的女子。


    可是她所涉足之地却也不止东海,彼时她为了来见自己的妹妹、顺便探清京畿状况,也鲜有见过这般出色的女子。


    她是什么人?


    戚漱玉并未疑惑太久,毕竟进来的人不止这姑娘一个;她身后还跟了一个呢。


    但不看不要紧,一看,却让戚漱玉诧然——


    她偏头去看另外一位女子时,后者却也恰好抬起头,两人的目光直直撞上,如有实质一般碰溅。


    两双天底下最为相似的琥珀色琉璃曈。


    哪怕度过再悠久的岁月,她们都能于万万人中将彼此的双眼认出来。


    戚漱玉怔住了,她定定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子——右脸有一大块墨色斑痕,看起来奇丑无比的女子。


    她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再望过去的时候,女子却还是直勾勾地看着她。


    这会儿不仅仅是直勾勾地看着她,女子却还笑了。


    笑起来眼睛弯弯的。


    只有她的妹妹才会笑成这样。


    哎?


    戚漱玉只觉喉头滞涩,本来设想的下次见面定要说给妹妹听的千言万语尽数堵在了喉中。


    “小……”


    眼神确认不过片刻,戚漱玉便有了定夺,可她正要说话的时候,戚映珠却努了努嘴巴,示意她现在不用说。


    戚漱玉这才反应过来,故作无事,问林惊寒:“惊寒,这二位姑娘是谁?你且一一道来罢。”


    迄今为止,林惊寒的脸上都带着如同春风一般和煦的微笑。她自觉胜券在握。


    她将这应姑娘、兰姑娘的名字说了一遍。


    戚漱玉缓缓地皱了皱眉。


    应姑娘、兰姑娘?


    因着知道自己妹妹的真实身份何如,又知道妹妹此行究竟是去什么地方,戚漱玉很快就猜到了旁边那个女子的真实身份。


    嚯。原来如此。


    无怪乎她在东海从来不曾见过这等女子,就连到了京畿,也觉得这样的女子少见。


    可不少见么?


    大祁四大家族之首的慕氏长女,慕兰时,出生便含着金汤匙,备受瞩目。就连她这种“东海蛮夷”、“下等商户”都听得一二,那气度可不是通天的么?


    哼。戚漱玉不动声色地撇撇嘴,心里面对慕兰时的评价立刻换了个极端。


    不过如此!在锦绣膏粱堆里面长大的小姐,知道些什么东西?如今讨个官也不过是凭借祖上荫蔽罢了。


    她决计不会给她什么好脸色——谁让此人要和她妹妹在一起?


    “噢,我知道了,”戚漱玉倏然打断了林惊寒的介绍,颇好奇地看着慕兰时,“这位姑娘便是应时了,是吧?”


    慕兰时只觉这大当家的眼中带刺,使得她如芒在背。


    “正是在下。”慕兰时答道。


    “我有些好奇,应姑娘可是京城人氏?”戚漱玉眼睛一斜,扫过了慕兰时。


    慕兰时忽觉额前青筋一跳,她慢慢地将自己的来历再编撰了一遍。


    反正她对林惊寒也是这么说的。


    “噢!”戚漱玉点点头,“果不其然,我瞧着应姑娘,应该就是京畿人,到底是同京城沾边的,是我这种蛮夷接触不到的。”


    戚映珠目瞪口呆,在旁侧疯狂地挤眉弄眼,希望能够劝阻姐姐,让她不要再说了。


    应时是尊贵的京城人,而她是蛮夷,这话未免也太有敌意了吧?


    林惊寒本来还笑容满面地站在一旁,等待大当家地给自己做主,提出些什么好的建议,让她同兰姑娘比试一番,这样她才好得到应姑娘的芳心……


    可是看现在戚漱玉的回答,怎么都不像是朝着那个方向去的啊?


    林惊寒不由得咋舌,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慕兰时也皱起了眉头,她狐疑地低眸,看看自己身上是不是有什么出格的地方。


    没有。


    既然如此,她又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了么?她回想自己出现在这个大当家的面前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应该也不至于做了什么让她讨厌她的事情吧?


    那这莫名其妙的敌意、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呃,在下并非完全的京城人氏。”慕兰时思忖已定,便决定这样回答。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大当家的这么说,她还是先摘清自己为妙。


    “噢,我知道的,”戚漱玉的语气变得更加云淡风轻了,“我只是从应姑娘的身上看到了一些人的影子罢了……”


    慕兰时皱起的眉头依然不曾舒展。


    戚映珠的情况同样没好到哪里去。


    她现在懊悔自己提供的消息多了——但是如今后悔也于事无补了。


    怎么这么倒霉的事情都给她遇上了?她之所以这么行动,就是为了不让这俩人碰见!


    看吧,她的阿姊知道慕兰时的身份,就这么明里暗里地挑刺;慕兰时如今是不知道这位大当家的就是戚漱玉……


    要是慕兰时知道了戚漱玉的身份,谁知道她会怎么想?


    戚映珠这次终于为自己捏一把冷汗,再为慕兰时、戚漱玉都捏了一把冷汗。


    她们两人的性格,戚映珠都再清楚不过。


    “一些人的影子?”慕兰时抬眸,追问。


    她不是傻子,这大当家对她的敌意如此之大,她先要调查清楚这份敌意从何而来,然后再做决断。


    “对,我想到了京城人,”戚漱玉懒懒地斜在桌上,“我之前去过一次,觉得那些京城人并不讨人喜欢。”


    并不讨人喜欢?


    慕兰时冷冷地睨着戚漱玉,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大当家的,您要知道一件事——”


    戚漱玉迎上她眼中的冷漠,语气同样泛着霜意:“应姑娘想要我知道什么事情?”


    “京城人便是京城人,不需要讨人的喜欢。”


    林惊寒在旁边已然听出大当家话语中的夹枪带棒。


    不是这样的吧?


    她喜欢的就是这个京城人呀!大当家的干嘛呢!


    第114章 114


    林惊寒仍未心有戚戚,眸光流转在“应时”和大当家的身上。


    眼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可不是来让她们两个人吵架的!思及此,林惊寒霎时便将眸光投向了旁侧的“兰姑娘”。


    兰姑娘依然垂着头,她右脸丑陋纵横的伤疤,此时此刻在林惊寒看来,都没有那么扎眼了。


    林惊寒猜想,莫不是因为兰姑娘正在开心这俩人的剑拔弩张?兰姑娘虽然在外貌容颜上吃了些亏,但其它地方必有可取之处。


    譬如现在,兰姑娘定然是察觉到了她带她们过来的目的!而应时又同大当家的吵起来了,这不是正遂了她们中有人的愿望吗?


    林惊寒只觉自己一个头两个大,她特地找来的援兵……


    眼下局面怎会如此?


    戚漱玉眸色也冷冽下来。


    嚯,看来这位慕大小姐当真敏感、当真与京中人氏与有荣焉。不过说到这种程度,便憋不住了?


    “呵,是啊,京城人嘛,的确不需要说别人看不看得起,”戚漱玉语气闲闲,这回却放松地向后仰去,“反正自己什么斤两,她们自己清楚。”


    若这位大当家的表现出了这般散漫的态度,慕兰时便更没有必要严肃相待——针尖对麦芒,不体面的人终究是她。


    “对啊,京城人如何,京城人自己清楚,”慕兰时唇角一弯,勾起了一个讥嘲的弧度,“有人不在京中,自然不清楚。”


    林惊寒站在一边听着,只觉自己胸口狂跳,“扑通扑通”地几乎要跳出来。她唯有在心中哀嚎,这会儿可算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她决定强行介入她们这一场纷争——


    然而接下来让她意外的事情出现。


    一直在旁边沉默的“兰姑娘”倏然开了口:“是嘛,应时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哪个地方的人,自有哪个地方的人懂。”


    戚映珠的声音温柔,颇给人安定的感受。是以还在剑拔弩张的两个人,纷纷望了过来。


    应时说的话有几分道理?戚漱玉不动声色地撇撇嘴。


    啧啧,自己这个妹妹,胳膊肘就这么朝着外面拐?待会儿她一定要好好地同她说道说道!


    戚映珠的下一句话来得极快:“所以,大当家的自然也更懂江湖上的事情,这一点,应时自然也不懂。”


    噢——看来这胳膊肘向外面拐的时候还没有那么狠,还知道停一停,折回来顾及一下她的姐姐。


    慕兰时眸色沉沉。


    哟,娘娘这一路上基本都难开尊口,许多事情都是慕兰时去做,这会儿居然主动开口劝架了?


    可慕兰时心头还是有一种隐隐的不悦。


    毕竟她的小君没有全心全意地向着她,而是拉架。


    戚映珠的反应也让林惊寒吃惊。


    没想到“兰姑娘”不仅没有挑拨她们两个人的关系,反而劝说她们和好?


    林惊寒心头忽然一种五味杂陈的感受。


    兰姑娘冰雪聪明,况且自己方才又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与了她们听,兰姑娘不可能不知大当家所来为何,然就是如此,兰姑娘却还是想让她们讲和,缓和紧张的关系。


    林惊寒不禁又瞥了一眼“兰姑娘”。她忽而觉得,后者脸上那块纵横的墨斑已经不扎眼了,反而像画出来的美丽印记。


    ……看来,真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在戚映珠开口劝架之后,慕兰时和戚漱玉都沉默下来,这场京城人与江湖人的纷争,暂且告一段落。


    戚漱玉咳嗽了两声,复又开口说道:“其实鄙人还是去过几趟京城,也接触过不少京城人……但是兰姑娘所说,的确有些道理。”


    慕兰时嘴角一抽。


    林惊寒下意识地捏了捏拳头。


    戚映珠差点背过气去。


    ……她上辈子、这辈子怎么就没有发现,姐姐这么倔强呢?明明都打住了,却还要占这个便宜。


    更何况阿姐明明知道应时就是慕兰时——虽然两人现在并未私下交流明说,但慕兰时的身份极其显眼。


    戚漱玉不待慕兰时说话,极快地将目光投往林惊寒:“对了,惊寒,此前你所求是为了何事?”


    林惊寒却诡异地沉默,没有立刻回答。


    若是方才兰姑娘保持沉默,她现下说不定就开口了。可她现在却做不到。


    更何况应姑娘方才和大当家的针锋相对呢?


    “怎么不说话了,惊寒?”戚漱玉故作无事地追问,“有什么事,大可告诉我。若是我能帮到你,定然相助。”


    慕兰时和戚映珠俱等候着林惊寒的答复。


    戚映珠心中忐忑。


    林惊寒只觉别扭,脸色都涨红了,可是依然是一句话都憋不出来,“呃……”


    众人听了她“呃”了好半晌,戚漱玉还是下了决断:“说吧,惊寒,你我二人相识已久,有什么,但说无妨。”


    真的但说无妨?若是这样岂不是有些胜之不武?或是以德报怨?


    奇怪的想法掠过了林惊寒的脑海,但事情迫在眉睫。


    于是她吸了口气,道:“惊寒倾慕应时姑娘已久——然而应时姑娘此前同兰姑娘乃是一对。”


    戚漱玉抿唇。


    慕兰时面露厌烦之色。


    呵,倘若这大当家的真和林惊寒关系不错,岂会同意?


    林惊寒说着说着,忽而将下摆一撩,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字句铿锵,一副豁出去的样子:“但江湖求偶,本就该凭本事争上一争!”


    “惊寒只恨自己与应姑娘相逢太晚……但到底有幸相逢,”林惊寒说着,忽然攥紧了腰间佩刀的把柄,兽纹硌得掌心发疼,“是以,惊寒恳请您做个见证,明日便在镖队前摆下擂台,我与兰姑娘各凭手段,公平竞争应姑娘!”


    “当然,兰姑娘毕竟不是江湖中人,手无缚鸡之力,这具体的决胜,还得由大当家的您来定!惊寒所求,仅仅为此!”


    说完,林惊寒竟然朝着戚漱玉深深地磕了一个头。


    戚映珠:……


    她现在当真想知道事态会如何发展。


    阿姊会怎样?


    手心手背似乎都难做选择。


    在林惊寒深深地磕头后,空气再度陷入寂静。


    戚漱玉额前青筋一跳,这该怎么回复呢?


    她的确看不上慕兰时——一想到自己的妹妹同此人关系密切,她便受不了。


    而林惊寒眼下却喜欢慕兰时,若是让她“横刀夺爱”,对自己、对戚映珠来说,若只看结果,应当是好事一桩。


    可戚漱玉偏偏不舒服:


    倘若应了林惊寒,这受挑拣、被遗弃的岂不是她的妹妹了?


    况且,林惊寒在明知二人心悦彼此的情况下,却还要横插一脚,是太倾心慕兰时了么?


    太倾心自然也可作为一个理由。但戚漱玉很难不想到另外一个层面——


    林惊寒觉得戚映珠配不上慕兰时。


    戚漱玉越想,越觉得这个想法很对。


    她慢慢地,捏紧了自己的拳头。


    林惊寒见戚漱玉依然不曾回答,便鼓足勇气重新开口,“还请大当家的成全惊寒这个不情之请!”


    “不。”戚漱玉忽冷冷地道,“不必了。”


    “啊?”林惊寒诧异地抬起头,衔上大当家的眸光。


    后者的目光显然有几分愠怒。可是她在生气什么?自己似乎也没有说什么不应该说的话呀?


    林惊寒讷讷:“不必了,这是……”


    戚漱玉撇了撇嘴角,说道:“不必再争了。林惊寒,你方才不是说了,兰姑娘和应姑娘二人情投意合么?”


    “啊?”林惊寒仍觉惊诧,结结巴巴地回道,“是?”


    她早先就告诉了大当家的!怎么大当家的一时间便“反水”了?


    “既然兰姑娘同应姑娘情投意合,你也不必横插一脚,俗话说的好,君子不夺人所爱,我们行走江湖,最忌违逆本心,更要看重一个‘义’字,”戚漱玉面无表情,“况且兰姑娘蕙心兰质,你更不宜夺其所爱。”


    “呃……”林惊寒当场怔住,不晓得为何大当家的怎么一瞬翻脸。


    这前后的态度变化也太大了吧?


    慕兰时蹙眉,仔细品味过这位大当家的话。


    听起来,她对林惊寒要抢走“兰姑娘”的心仪对象不满。


    只是因为,这大当家的不愿意让“兰姑娘”失去心仪对象。


    和心仪对象究竟是谁无关。


    啧?这是什么情况?


    慕兰时眉峰蹙起,却想不清楚其中的门道——毕竟这大当家的方才还因为京城人何如,同她差点大动干戈。


    大当家的对她当然有偏见。眼下却帮着她们说话……嗯,可以明确的是,她一定不是在帮她说话。


    而是在帮戚映珠说话——回顾大当家适才的劝诫,她甚至只夸了“兰姑娘”一人。


    慕兰时不禁暗哂。她还不稀罕这所谓的大当家的青眼呢。


    林惊寒耷拉下眼角,“大当家的……您的意思是?”


    “不要妨碍兰姑娘了。”戚漱玉语气沉沉,“毕竟她俩心悦彼此。天涯何处无芳草,此事就这样吧。”


    戚映珠吊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默默地长舒一口气。


    不经意间,她对上了戚漱玉的眼神——后者眼中似有一种“你放心”一般的宽慰。


    还有一种邀功:


    “瞧,你姐姐我可为了你,付出了一番努力!”


    戚映珠忽觉胸中一暖。她这位阿姊也真是的,虽然看不上慕兰时,但仍旧愿意为了她,不拆散她们俩。


    ……看来阿姊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讨厌慕兰时嘛!


    戚映珠受了鼓舞,琢磨着是不是能够从阿姊这里打动其余家人们。


    慕兰时并不知道戚映珠而今在想什么。


    她只有一种莫名的挫败。


    这个大当家的,未免太过奇怪。


    相比于慕兰时的莫名挫败,林惊寒整个人都委顿下来:“我明白了,多谢大当家的教诲。”


    哎,竟然连大当家都不同意么?到


    那还能怎么着呢?


    她本来以为应姑娘生得神清骨秀,兰姑娘同她一起分明就是暴殄天物,但适才戚漱玉的话显然偏向兰姑娘。


    她不明白。


    应时喜欢兰姑娘或许有她的道理,毕竟两人之前有过相处。可为何,大当家的今日才到驻地,初次见兰姑娘,便给予她这种评价?


    林惊寒越想越不明白。


    她同大当家的相熟也有几年,这些年的交情,难道就比不过大当家的今日第一次见到这姓兰的吗?


    林惊寒是真的不明白。


    吩咐既定,戚漱玉便大手一挥遣散众人。


    “好了好了,林惊寒,你快起来,地上凉。”


    林惊寒抿着唇,极慢、极慢地站了起来,她没有去看旁边两个人的面目神情。


    她想,这对情投意合的鸳鸯一定在嘲弄她。


    戚漱玉忽而偏过头,再深深地望了戚映珠一眼,眼神中含着暗示。


    两人机缘巧合之下竟然以这样的方式重逢,当然要单独叙上一叙。


    只是要避开慕兰时。


    戚映珠回以一个了然的目光。


    饶是林惊寒再怎么不愿意看慕兰时、戚映珠两人,她转过身的时候,还是避无可避。


    应姑娘还是那般有天人之姿;至于兰姑娘,她右脸的疤痕似乎又让人觉得可怖起来了。


    林惊寒沮丧地想着,辞去时,和戚映珠的眼光擦过——


    诶,她觉得,兰姑娘的脸上虽然有这么一块丑陋的疤痕,可她的眼睛却动人。


    那琥珀颜色的琉璃瞳,她似乎在哪里见过。


    只不过伤心的情绪如排山倒海一般压来,林惊寒没有细细思考兰姑娘的眼睛究竟和谁相似,便仓促离开了。


    哎,她不应该板着一张脸,不然的话,周三又要过来叽叽喳喳了。


    可是她心里面就是难受。


    ***


    林惊寒前脚一走,慕兰时和戚映珠后脚也跟着离开了。


    两人回到原先的住处歇下。


    回来的路上,慕兰时一路上都面无表情,也不搭理戚映珠,气得戚映珠拿手肘戳了戳她:“怎么,慕大人不开心了?”


    慕兰时似乎就在等戚映珠同她说话,凉凉道:“是啊,看来娘娘看出来了。”


    嘁,怎么还在这里不开心?


    戚映珠故意慢条斯理地说:“应姑娘怎么不开心呀?莫非是因为这桃花没有如期开放?”


    慕兰时只冷冷地哼了声。


    她根本不相信戚映珠不知道她在恼什么,连桃花不曾如期开放都来了。


    “哎呀,不过是慕大人没有想象中那么抢手,”戚映珠绷不住笑意了,这回不再用手肘触碰慕兰时,而是兴高采烈地挽上她的胳膊,踮起脚相当亲昵地蹭着慕兰时的耳后,“毕竟这里不是京城,是不是?”


    热气徐徐地喷洒在慕兰时的耳后,女人温声软语*的哄声听得人耳根子软。


    “噢。”慕兰时闷闷,斜斜瞥了戚映珠一眼,“我们最多再留一日,最晚后日就离开此地。”


    “怎么突然就做决定了?”


    “我可是身负皇命。”慕兰时说得一板一眼。


    戚映珠抿嘴,小声重复了一遍“身负皇命”。


    “莫不是担心那和你拌嘴的大当家看上我了吧?”


    “明日下午就走。”


    “就因为那大当家的夸了我没夸你啊?”戚映珠仍旧不依不饶。


    哼,那毕竟是她的姐姐,又不是慕兰时的姐姐!怎么可能夸她!


    “今晚早些睡吧,明日一早就走。”慕兰时气定神闲,颇为悠然。


    戚映珠:……


    哈,真让她碰见什么叫做“朝令夕改”了!


    哎。又生气了。


    这一次又要怎样补偿?


    戚映珠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忽觉自己对“哄好慕兰时”一时全无惧意。


    一想到自己要对她什么,或许是引诱她,或许是亲吻她,或许是抚摸过她略显得粗粝的掌心……戚映珠便觉得心中雀雀。


    自己还真是乐在其中。


    ***


    林惊寒所想果然不错。


    她没能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板着一张脸出来的时候,等候许久的周三就迎了上来,对她一阵发问:


    “林六娘,你这是怎么了?”


    “林惊寒,你怎么看起来不开心?”


    “林老六,那天莫名其妙凶我做什么?”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林惊寒狠狠地翻了一个白眼,轻轻地推了周三一把,“去去去,这里没你的事,看不出来我很生气,还问我?”


    周三被林惊寒推了一把也不恼,执意道:“就是因为你生气,老娘才问你!”


    就是因为生气,她才问她?


    林惊寒忽然默然。


    哎,好像真是如此。


    时下暮色沉沉,天际云如火烧,夕日辉光笼罩在她二人身上。


    林惊寒的面色变了,变得和夕阳一样宁静。


    她想了想,说:“你要听?”


    周三抱臂,哼哼道:“你不说我也能猜到几分!是不是被那女人回绝了?”


    一下子就戳中心事。


    林惊寒沉默。


    “然后今天大当家的来了,这次是不是失利了?”周三一副了然的表情。


    林惊寒默默道:“正是。”


    “哎,算了,过来吧,我与你详细说道。”


    毕竟素日里面再怎么和周三拌嘴,两人却还是镖队中彼此最好的朋友。林惊寒和周三两人来到篝火边。


    这会儿的林惊寒再没有那日的神气,而是慢慢地讲述了全过程。


    篝火的光焰跃动在林惊寒的眼瞳中,这回她全然失去了彼时的意气风发。


    她苦恼地抱着头,似是自嘲一般似的,笑了起来:“你说是哪个地方做的不对?还是说大当家讲的确实很有道理?”


    “俗话也说,强扭的瓜不甜。”她笑了笑,脑海中忽现过最后和“兰姑娘”眼神接触的瞬间,说道,“再说一个题外话罢。”


    “什么题外话?”


    “眼神,我突然想到,那兰姑娘的眼神我觉得有几分熟悉。”


    “几分熟悉是指?”周三好奇。


    林惊寒琢磨着,缓缓道:“她的眼睛我觉得似曾相识,是褐色的,又不是那种常见的颜色。”


    她似乎自己也不明白这眼瞳到底有什么不同。


    “褐色的?”周三好奇。


    “嗯。”


    “……诶,你这么说我也觉得了!”周三似是被林惊寒激发出了好奇心,自发冥思苦想起来,“哦,我知道了!”


    她猛地拍了拍林惊寒的右肩,“我想到了!”


    林惊寒被她的大幅度动作吓一跳,“你知道什么?”


    “她同大当家的眼睛是一样的呀!”


    林惊寒再度怔住。


    霎时间,她觉得光焰在自己眼瞳都停止了起伏。


    兰姑娘,同大当家的眼瞳眼睛是一样的?


    她忽然觉得一切都有了解释。


    ……可是这么离奇的事情,都能让她遇到么?


    林惊寒真是不明白了。


    ***


    姐妹俩人还是得相见。


    戚映珠同慕兰时一样,都会找个时机,出去走走转转——这是她们这些天旅途来的习惯。


    是以戚映珠出来的时候,慕兰时并未多加在意。


    然而戚漱玉却免不了刺她的妹妹一嘴,道:“兰姑娘大晚上的出来,可经过了应姑娘的同意?毕竟你们情投意合、比翼双飞。”


    知道姐姐是什么性格,又因为今日姐姐的做法,戚映珠也不跟戚漱玉别扭几句,笑眯眯地就迎了上来,“哎呀,阿姊这是说什么呢?您说的这四个字,映珠都不曾说过!”


    “不管是情投意合还是比翼双飞,都是阿姊您自己说的哟,”戚映珠拣了根小板凳,坐在戚漱玉的面前,抬着自己的双颊,望着戚漱玉,“我真没想到,居然能在这种情况下见到阿姊。”


    戚漱玉道:“我也不曾想到,本来说与你失了联系,却这般阴差阳错……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戚映珠便简短地将这些天来的遭遇、以及为何不曾通上信的缘由一并说了。


    “你脸上这块疤痕的来历呢?”戚漱玉耐心听完后,低下头,目光描摹过妹妹的脸颊,疑惑发问,“你可从未在信中与我说过,你脸上什么时候生了这么大一块疤。”


    “是当时画的。”戚映珠老老实实交代。


    戚漱玉皱着眉:“为什么要画?你难道不知道,那林惊寒之所以要同你比试,定然有这块疤痕的原因?”


    墨色的斑痕,盘布在妹妹的右脸。纵然再如花似玉的大美人,都会失去七八分风貌。


    “哎呀,当时就是因为没有这块疤,有些人就冲着我来咯……”戚映珠小心翼翼地斟酌着用词,一边看阿姊的反应。


    阿姊不喜欢慕兰时,倘若她知道为何画上这块疤痕,阿姊恐怕要气冲冲地让她洗干净,等慕兰时一和她分开,阿姊就会去寻仇了!


    戚漱玉勉强地点了下头,狐疑道:“那她怎么不给自己弄一个?”


    这个“她”,自然指的是慕兰时。


    “哎呀,没来得及弄嘛。”戚映珠打着哈哈,一边哄阿姊,“阿姊对我好好呀,今天都还在帮我说话!”


    第115章 115


    俗话说的好,事出反常必有妖。


    妹妹虽然自小走失,于建康戚氏处长大,戚漱玉一家人都不曾与她来往。但是,近日戚漱玉也同戚映珠有过接触。


    她这个走失的妹妹,刚烈程度却一点不输给自东海长大的戚氏女儿。


    戚漱玉此前已经调查清楚过戚映珠单独立户的来龙去脉——当今之世,鲜少有人敢这么做。


    ……而且戚映珠素日和她的交往中也很少撒娇,戚漱玉一恍然,甚至觉得不曾有过这样的经历。


    如此,便更让戚漱玉怀疑,戚映珠拖着软绵绵的嗓子撒娇的真实目的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怎么了?”戚漱玉睨她一眼,“映珠你是我的妹妹,我们是一家人,我当然要向着你。”


    戚映珠面上依然带着笑:“是嘛,阿姊对映珠最好了,知道向着映珠,那位林姑娘此前可倾心……”


    她在对慕兰时的称呼上犹豫了。


    直接叫慕兰时么?似乎不妥;可是不叫慕兰时,换用其余的称呼,阿姊一定会觉得奇怪。


    阿姊又不是傻子,定然知道“应时”就是慕兰时。不然的话,她也不会同慕兰时针锋相对,两人你不让我我不让你。


    “可倾心那慕兰时了,对吧?”戚漱玉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笑,“我看林惊寒还是太年轻了,去京城的次数少,见过的京城人也少,不然的话,何以倾心?”


    “换作我来,定然早早地识破。”


    这话说得戚映珠头皮发麻。


    ……阿姊这是在说林惊寒太年轻、识人不清么?分明是在点她这个做妹妹的太单纯了啊!


    “这也不一定,映珠也在京城住了这么久,遇见像她这样的人还是极少。”戚映珠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回护慕兰时。


    说是“回护”,但其实也在讲事实道理。


    这天下,又能出现几个“慕兰时”呢?


    戚漱玉闻言冷冷地笑了声,“是啊,像她这样的人可不仅仅在京城,恐怕古往今来也没有多少。”


    这话若换做别人来说慕兰时,戚映珠定然觉得是夸赞。但是这话由她的阿姊亲口说出,便不一定了。


    “慕家立族几百年,而慕兰时又是家主一脉,她母亲乃是当朝司徒,此人年纪轻轻便被盛赞……映珠,你莫非觉得是她自己的本事不成?”


    这种锦绣膏粱堆出来的世家小姐,当然世间罕有。


    戚漱玉讨厌慕兰时这样的人,是理所当然。


    戚映珠讷讷,仍旧挂着笑脸:“是,她能够有今天,当然有她出身的助力。只是阿姊,我们就一码归一码嘛,今日林惊寒说要抢走她的时候,您不也没有答应,还为慕兰时说话么?”


    “我可没有为慕兰时说话,你再仔细想想我说了什么。”


    戚漱玉啧了一声,语气中带着些微的轻蔑:“我只是想到,林惊寒那黄毛丫头,是觉得你配不上,所以才敢这么屡次三番地挑衅你。”


    戚映珠默然,“是,我知道阿姊是为了我好。”


    她心一横,索性上去拉戚漱玉的胳膊,“但是阿姊也算帮了她一把,也算认可她了吧?毕竟就像你说的,像她这样的人还是少见。”


    “我说她世间罕有可不是夸她!”戚漱玉哼声,但因着妹妹拉着自己,她也不甩开,只忿然,“我可没说她好话。”


    戚映珠琢磨着戚漱玉话里面可转圜的余地。


    其实从上一世的经历来看,戚漱玉是她姊妹中最好说话的那一个,而且阿姊同族中亲戚关系都不错,换句话说,可以拉拢。


    戚映珠抿唇,仍旧厚着脸皮:“好,我知道阿姊没有说她的好话了。但是阿姊今天也没怎么说她不好吧?”


    “你可是对林惊寒说的是……天涯何处无芳草。”戚映珠说到这里,眨了眨自己的眼睛。


    慕兰时也算一株“芳草”嘛。


    戚漱玉已然警觉。


    “等等,戚映珠,”她叫了妹妹的名字,沉沉地压下眼睛,问道,“你之前同我可不是这么说的。”


    戚映珠心里面一咯噔。


    “此前,怎么说了?”


    戚漱玉掀了掀眼皮,淡淡道:“你当时可说的是,慕兰时的出身能够帮到我们,你是在谋取她的信任。”


    戚漱玉此前并不怀疑妹妹的用心——毕竟妹妹在京中践行了她们的约定。她们戚氏一族,也的确有所裨益。


    反正此时慕兰时还未至高位,又是慕家家主,能从她那里得到些什么……当然,主要是妹妹甘愿。


    若是妹妹不情愿的话,她当时就可在明确戚映珠身份后将后者接回东海。


    但妹妹甘愿委曲求全,说是为了家族。


    可现在的戚漱玉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是啊。”戚映珠闷闷地回道,“毕竟慕兰时此人为人心思缜密,想要得到她的信任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戚漱玉又冷笑了一声,斜睨了妹妹一眼:“确实,但有人现在是不是取信于我?”


    戚映珠汗流浃背了。


    阿姊说话总是直白,一点也不拐弯抹角。


    “你此前分明与我商量的是,利用她。”戚漱玉又道,“可别想着变卦。映珠啊,你得记住,她是慕家的人。”


    她们自降生那一刻起,便有着千沟万壑的差距。


    至少她们都互相看不上对方,不然的话,今日也不会针锋相对。


    “我知道。”戚映珠吞声,“映珠绝无它意。”


    闻言戚漱玉扫了戚映珠耷拉着的眉眼,摇摇头:“你当真没有其它意思?”


    戚映珠再度沉默。


    “对于她,姑且应付着就行了。”戚漱玉又缓缓道,“你可以现在同她玩玩,这没除非么。反正待我们举大事后,像她们这样的世家,首先就得……”


    戚漱玉一边说着,一边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和戚映珠七八分相似的琥珀瞳中翻涌出狠厉的凶光。


    戚映珠被这灼人的光焰一刺,知道今日是劝说不动阿姊了,便说:“小妹明白了,会掌握好分寸的。”


    “好,那我们来说说别的事情吧。”


    一旦跳过了慕兰时,戚漱玉的话音中都带着几分轻快。


    戚映珠也附和着。


    看来这次她们颇有准备。


    只是在恍惚间,戚映珠想起家人前世未竟的事业——


    她们没能成功。


    可这一次呢?


    这一次她们若是成功了,慕兰时还会抱憾么?


    又或是说,慕兰时发现她的真实身份,发现她同这群“叛贼”的联系之后呢?


    听听,光是她们的称呼便有所不同了。


    阿姊自然会说“举大事”、“起义”,而慕兰时那边,只会一以贯之,给她们烙上一个“反贼”的名号。


    那她夹在中间算什么?


    ***


    慕兰时同样没闲着。她想通信简单得多。


    她总有无数眼线,帮她盯着京城的动向。


    据说,那赵神聆又进京了。


    “赵神聆又进京了?”慕兰时略略诧异,复又笑道,“眼下她这个关头进京,可是做好了一年半载、甚至永远回不去的准备了?”


    来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阿辰。


    她同主上亲近些。


    “是,赵王殿下如今还在山上……还撞见了萧家祭祖的人。”


    “萧家?我那个同僚?”


    阿辰道:“正是。”


    “难不成她还一直待在山上?皇帝让她上山的?若是一直待在山上的消息给我那妹妹知道了,她也要跟着上山去了。”


    阿辰摇摇头,只接了慕兰时的下一句话:“怀瑜小姐还未返京。”


    “放心,她这次返京,定然能见到自己心心念念已久的赵王殿下。”慕兰时耸耸肩,“其它事呢?一并说来。”


    阿辰便将而今的朝政之事又说了一遍。


    孟琼如今着力提拔孟珚,后者也渐渐得到皇帝的信任。


    “眼下又正是叛乱四起的时候,陛下恐怕要派六殿下外出平叛。”阿辰说。


    孟珚,外出平叛。


    这几个字勾起了慕兰时渺远的回忆。


    上辈子,她同孟珚有过很多次这样的经历。


    两人可不是神仙眷侣么?就连征战沙场,也不能将彼此分开。


    “盯紧着些。”慕兰时淡淡道,又吩咐了些别的事,便让阿辰退下了。


    朝廷那边又有新的风吹草动,她也要更早处理沧州之事。


    ***


    回屋中时,慕兰时已发现戚映珠回了,一个人坐在桌前,托着自己的双颊发呆。


    烛火浊弱,明明灭灭地晃动着。


    “想什么呢?”慕兰时快步走到戚映珠的身边,俯下头,语气绵柔,“娘娘这是忧虑了?”


    诶!哪有人这么无声无息靠近的?!


    戚映珠忽然一颤,却发现慕兰时的紧紧锢着她的肩,使得她动弹不得。


    锢得她动弹不得就算了,慕兰时唇息吐露的热气还颇坏心眼,似乎又有一点点兰芷香气溢出。


    乾元君想要引。诱坤泽君轻而易举。


    仅仅是温热的唇息,


    偏生慕兰时语气轻佻。


    “是啊,忧虑了。”戚映珠气呼呼地道,“忧虑慕大人走到哪里都桃花朵朵开,见到的每个人都想要抢走呢,这可不让我忧虑么?”


    “娘娘这是醋了。”慕兰时歪过头,手已然不经意间滑过戚映珠的腰眼,“可今日明明有个人对兰时敌意很大。”


    掌心划过腰眼的一瞬,又有扑鼻的兰芷信香涌入肺腑。


    有什么潮润的感觉,自体内产生。


    想要抚慰、想要满足。


    戚映珠赧然,犹犹豫豫道:“谁对你意见大了?人不还帮你说话呢。”


    “不然的话,慕大人现在可就要陪林姑娘了。”


    “那位大当家的可不是帮我说话,”慕兰时轻笑起来,徘徊在腰眼的手忽然深入,“娘娘觉得她是为了帮谁?”


    “嗯——”戚映珠忽闷哼一声,面靥染上潮。红。


    第116章 116


    略微粗粝的掌心划过腰眼,黏连起的酥麻教人脑中一片空白。


    掌心中压住的皮肤,所有的反应俱在慕兰时的掌控之中。


    作为已经结契过的乾元君,她太知道坤泽君如何。


    哪里能够激起她最原初的感受。


    但这种感觉被慕兰时突然而至的““娘娘觉得她是为了帮谁”遏止住。


    为了帮谁?


    还能够帮谁呢?


    戚映珠只能在渐次凌乱的呼吸声音中缓缓找回自己的理智。


    她的阿姊,当然是为了帮她了。


    可是慕兰时并不晓得她和戚漱玉的关系。


    说来也巧,戚漱玉此来,迄今为止却还没有说过她的姓氏——也不知道慕兰时会不会打听得到。


    迷失和理智,同时崩溃又同时重建。


    衣服已经缓缓地褪下,堆叠到了腰间。


    眼前的一切,也从空白的虚虚实实反复演变。


    戚映珠唯有在凌乱的喘息声中应答:“那慕大人觉得她是为了谁?”


    ……慕兰时知道什么呢?


    戚映珠不知道。


    她和阿姊的会见毫无征兆,遑论提前给阿姊打个招呼。事到如今,慕兰时如是对这大当家的身份感兴趣,她都不必派出自己的暗卫,去找林惊寒问一嘴,便可以知道戚漱玉的大名了。


    但凡找个脑子没问题的人来,光是知道“戚漱玉”“戚映珠”两个名字之后,便会直接猜测她们的关系了吧?那慕兰时呢,她又会怎么想?


    有些事情似乎不能细想、更不堪设想。


    若是慕兰时知道了她和戚漱玉的关系,知道了她在暗中做什么,知道她同她天生的不对付……


    戚映珠便这么想着,可是耳边潺潺的水声更没有了一个止境。


    如笋一般的脚尖早就紧紧地绷起,尽力寻觅自己的理智。


    可是理智无法控制,一如她的信香一样,自后颈,如潮水一般喷薄汹涌而出。


    “反正总之不是为了我吧?”慕兰时淡声,面上也因着情。动,沾染了些许的绯色,“那还能是为了谁啊?”


    为了她呗。


    慕兰时当真是坏心气。


    就像现在。


    明明呼之欲出的答案她不肯给她。


    一如她现在将要攀上的顶峰,同样也紧紧吊着。


    这种不上不下的感觉最为难受。


    她不知道她的答案吗?她正是因为太过明白答案究竟为何,才这样做。


    “嗯……”戚映珠偏过头,修长的天鹅颈倏然向后倾折,“慕大人当真足够坏。”


    “……我如何足够坏了?”


    “你明明知道自己应该,应该怎么……”戚映珠断断续续地回道。


    琥珀颜色的琉璃曈已然泛出了晶莹的水光,将落未落地,悬挂在眼眶处。


    但这一点点晶莹的泪珠,并不足以构成她充斥耳边的潺潺流水声。


    雪色的山岳柔软倾颓,如玉一般的莹白涌出。


    莹白细嫩的肌肤上面极易留下痕印,指痕轻轻地擦拭过。


    樱色便缭绕着点缀雪色。


    最绮丽,也最教人神往。


    慕兰时耐心地等候戚映珠的答案。


    她想,她的这位娘娘是个聪明人,不可能不知道她想要听到什么答案。


    那个大当家的当然不是为了她。


    也不是为了林惊寒。


    既然如此,那便只是为了戚映珠了。


    “娘娘知道的话,就可告诉兰时。”慕兰时低声俯首,唇浅浅地擦过戚映珠的耳侧,“兰时可仔细听着呢。”


    戚映珠紧紧地抿着双唇,只是不时从喉间溢出的难耐的声音、还有不自觉的自后颈溢泄出来的桂花酿信香,将她出卖得彻彻底底。


    “什、什么?”她艰难地开口,却还是没有回答慕兰时这个最为直白的问题。


    或许慕兰时现在问的不是一个。


    琥珀色的眼眸,早就蓄积满了晶莹的泪水,泛着盈盈的辉光。


    先是泛着,再是摇晃着的水光,一如晃动的雪色山岳。


    慕兰时垂敛长睫,空出的一只手稍稍扶正这将要倾颓的娘娘,柔声安抚道:“娘娘想要的话,也可以告诉兰时。”


    “这两个问题,都很容易回答,不是么?”


    ……慕相还真是慕相。


    磋磨人的手段,也不仅仅是在朝廷上。


    戚映珠闷哼一声,渐渐背转过身来,伸出双臂,将慕兰时的脖颈环进怀中。


    “想。”她这么说道。


    樱色的唇瓣翕合,不带任何一丝犹豫。


    “有多想?”慕兰时垂着眸,似是想要知道她的度。


    为什么不回答上个问题呢?


    这个大当家为了谁才这么做,有这么不好回答么?


    当然,亦有可能是,想要搂住她的欲。念最为强烈,乃至于压倒了其它的一切愿望。


    戚映珠无法忍受了,浑身如焚,她道:“很想。”


    很想。


    她的身体、她的信香、她的言语都传达了这么一个讯息。


    除了“很想”之外,她再也想不到其它的话。


    娘娘毕竟是娘娘,而臣子始终是臣子。


    君主有什么命令,臣子自然没有不听从的道理。


    慕兰时听到了戚映珠的回应,嘤咛;也感知到了她身躯的颤抖;还闻到了她馥郁浓烈的信香味道……


    这一切无疑是在印证戚映珠的话。


    她再也没有别的回绝的道理,也无暇去顾,那大当家的到底是为了谁才这么做。


    慕兰时无声地看向怀中的女人。


    鸦羽般的长睫上悬垂着未干的水珠,琥珀色的眼底依然摇晃着水光:仿佛一触就会破碎,一破碎便会汩汩溢出。


    坤泽君的指骨也颤抖着。


    这便是坤泽的宿命——一旦潮泽期降临,一旦被乾元君“掌控”,便很难恢复理智。


    如能恢复理智,也只有简短的一瞬间罢了。


    在某个理智回笼的瞬间,戚映珠想要回答慕兰时,她知道大当家为了谁。


    不是为了林惊寒,也不是为了慕兰时本人,在场的,不就是慕兰时吗?


    这么简单的道理,直接告诉慕兰时不就行了?


    对啊,明明直接告诉她就可以了。


    告诉她,大当家的就是为了她。


    明明就是这样简单的话,戚映珠都难以说出口。


    诉诸于口的,却是不成句段的shen.吟声。


    快要被淹没了。


    “娘娘,现在可以说了吗?”慕兰时仍旧垂敛着长睫,语气轻柔而又和缓,“兰时已经完成了您的旨意。”


    她故意这么说的。


    “说什么?”


    大脑泛着空白,眼眸流出水意。


    摇荡着将要破碎的光芒。


    “大当家的,究竟是为了谁——才这么做的?”


    慕兰时循循善诱,一如她的信香释放着安神的气味。


    兰芷香气,本来就应当是安神的。


    可是现在在戚映珠的感受来说却并不如是。


    只是将她推往另外一个崖边,将落未落。


    她想她不能说,她想她能够说。


    好吧。仰起头衔上慕兰时清冷目光的那一刻,她的理智防线崩塌了。


    除了讲实话之外,再无它言。


    “是为了我。是吗?”戚映珠颤抖着,攀上慕兰时的脖颈。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戚映珠自己也不知道。


    潮泽期作乱的时候就是如此恼人,教人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要怎样,全依靠乾元君。


    感受到脖颈间的温度,和女人战战兢兢的声调,慕兰时抿了抿唇。


    她俯下头,薄唇紧紧地贴在戚映珠的耳侧。


    她顺便捏起戚映珠的手——她的掌心也湿了。


    汗湿涔涔地包裹着她们。


    “那么,我也为了你。”慕兰时这么说着。


    本来就不甚明晰的大脑,乍然一瞬空白。


    视线迷乱,声音交叠。


    信香缠绕,轰轰烈烈地倾覆着。


    戚映珠的眼眶,缓缓地,挤出了一滴泪水。


    那是方才挂在长睫上面,始终不曾滴落下的。


    最后的最后,她只能记得,她的乾元君,柔丽的清冷的侧颜。


    也像她一样,渐渐地染上了绯色。


    梦里所有的所有,都要快在信香、言语,还有更深进的行为下软成一滩春。水了。


    柔软的双靥、柔软的雪色山岳、柔软的腰窝、柔软的双唇……一切都像梦一样。


    或许发生过,也或许没有。总之,一切都陷入了一场梦。


    那是风暴席卷过的痕迹,除了她二人之外,无人能够知道是否真实存在过。


    ***


    萧鸢尚在官署中,便收到了下人的汇报。


    更具体一点说,是她的眼线。


    萧鸢睨了那眼线一眼,本来嫌弃麻烦,准备叫眼线离开,可再仔细端倪,却发现这眼线是自己派去上山祭祖的那一位。


    既然如此,萧鸢便打住了念头,问她道:“……怎么了?有何事情要汇报?”


    眼线答道:“是,回大人的话。这次老夫人、夫人上山,碰见了赵王殿下。”


    赵神聆?


    “……她跑山上去做什么?”萧鸢皱起眉头,难以相信,“京城这么大,还没有给这纨绔跑马的地方?”


    “还是说,我们的赵王殿下,已经觉得在京城之中大肆跑马不足以体现她的纨绔,非要去坏别人家祭祖的事情,才能体现?”


    萧鸢冷笑一声,语气中难掩讥嘲之意。


    赵神聆绝非善茬。此人所做的一切,说不定都是为了自保。


    萧鸢不相信任何有关赵神聆的传闻,也警惕她。


    第117章 117


    尽管姜老夫人同自己说了许多次,若是无事,就尽量躲开着些赵王殿下。


    毕竟那女人身为大祁唯一的异姓王,又非皇帝的亲信手足,现在这种节骨眼上,还是不要同她沾染为妙。


    姜老夫人甚至担心起来付昭同赵神聆的关系。


    她再怎么看不惯付昭,但付昭毕竟和她女儿正儿八经地成了亲,万一有人知道付昭和赵神聆有什么关系,连累了萧鸢的升迁之路怎么办?


    况且这个赵神聆一点没有作为坤泽君的意识!


    尚未分化的时候,赵神聆便常常在京中耀武扬威,一点不顾老赵王死活似的;至于如今成年分化了,不加收敛也便罢了,居然还有更甚之势!


    姜老夫人自诩阅人无数,她认为赵神聆就是因为此前满心欢喜认为自己可以分化为乾元君,骄傲自满,而今变成了坤泽君后前后落差过大,心里面不平衡了,所以才会更加放纵。


    不管如何,赵神聆在姜老夫人这里都是危险人物。她除了告诫苏令春、手下人尽量少地同赵神聆打交道之外,她也没有忘记付昭。


    是以,一向只找人盯着付昭、找人挑她错以便后来发难的姜老夫人,这些日子难得地“关心”起付昭。


    她先是教自己的几个亲信去给付昭送些瓜果,探看付昭是否老实待在厢房,又让人探探那女人的口风,确定无事后,姜老夫人还会亲自前去,先是旁敲侧击地告诉付昭,她现在是萧鸢的妻子,一言一行都代表着萧家的风范。


    “所以,昭昭啊,”姜老夫人难得露出这么慈祥的神态,“你要知道,现在我们同那赵王殿下居于一地,难免会走漏风声。”


    付昭不动声色地笑了,心道这赵王殿下虽然同她们一样都住在山上,但是具体的住处却是遥远相隔。


    若非有人存心接近,两人必是说不上话。


    大体上安抚了姜老夫人,付昭便将人送走了。


    这祭祖又逗留不了几日,接下来什么也不会发生。


    她想,自己可以平安回去,然后接着面对萧鸢。


    ***


    慕兰时早就定下了启程的计划。


    戚映珠和戚漱玉方见面不过一日,期间还因为林惊寒捅出来的篓子更没怎么说上话。


    所以戚映珠还会挽着慕兰时的胳膊,语气黏黏拖着长长的调子,撒着娇问她说:“兰姑娘,我们过两日再走好不好?”


    慕兰时挑眉,偏头看了过来:“怎么,娘娘在这个驻地看上了新人?”


    戚映珠努努嘴,说道:“哪里有看上新人?我们在这驻地都好几日了,你见过我同谁说话啦?再说了……”


    她说着,一边抚摸过右脸上那块疤痕——虽然是画上去的痕印,但彼时还是用了些技艺。


    现在右手抚上去的时候,还能感受到微突的块状。


    “丑成这样了,还有谁能够看上我呀?”


    慕兰时闻言,又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弯弧:“一个人也没有看得上娘娘的?”


    嘶。


    她斟酌了片刻,觉得慕兰时想要听到这个答案:“除了瞎眼的慕大人。”


    慕兰时:……


    “好好好,我明白了,”慕兰时一边说着,一边闭上了自己眼睛,却反手将戚映珠的手腕抓得更紧,“那一个人若是没了眼睛,盲了,可就要从别的地方讨回来。”


    从别的地方讨回来?


    戚映珠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慕兰时猛地拉入怀中。


    年轻女人的身躯柔软如云浪,还兼有兰芷信香的味道扑面而来。


    戚映珠霎时间就觉得大脑饱胀了一般。


    就像是昨夜,蓄满了水珠,滴滴答答,尽数落下,在耳边奏响起连绵不绝的粘稠的声响。


    “嗯,娘娘可听清楚了?兰时眼盲了,可就要从别的地方讨回来。”慕兰时说着,低下了头,唇边堪堪擦过戚映珠的耳廓,热气将她尽数包裹、覆盖。


    戚映珠觉得难耐,动了动身体,“嗯”了声,喃喃道:“从什么地方补回来?难道是……”


    她小心翼翼地说着。


    “娘娘想得到地方补回来,”慕兰时慢慢*说着,一面舔舐过戚映珠的耳廓,“还有娘娘看不见的地方。”


    掌心又滑过腰眼了。


    戚映珠只觉得慕兰时在逗她,嗔怪了她几句,“什么看见看不见的,不都被你看完了?”


    “那我们明天就要上路了?”


    慕兰时答得坚定:“当然,明日就要上路,娘娘若是不想走,可下道懿旨。”


    下个鬼!这人又炫耀起她是身负皇命的官员了!


    戚映珠气呼呼地挣开她的手,“好好好,谁都知道你是一位官大人!”


    但慕兰时并未让戚映珠有挣开手离开的时机,她又将人握了回来,紧紧圈在怀里。


    “我们从这里走了之后,就把脸上,”慕兰时说着,一边拭过戚映珠右脸那块突起的疤痕,“这个东西擦掉。”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戚映珠不觉也软了声音,“慕大人之前不就是醋别人喜欢么?连两个小女孩的醋也吃!”


    一想到彼时在客栈的经历,戚映珠就觉得好笑。幸而那个有着猫眼儿一样眼睛的小姑娘机灵,配合着戚映珠哄好了慕兰时。


    “别人喜欢便是别人喜欢,”慕兰时语气轻飘,“可惜这搭擂台要比试的事情兰时没有碰到,否则的话……”


    戚映珠追问:“否则的话什么?”


    “否则的话,定要让其人有来无回?”慕兰时故意用一种深沉的语气说话,逗弄得戚映珠又掐了她一把。


    “好一个有来无回!”她脸上故作愤愤,“我怎么不知道你跑去做武将,还敢这样说了!”


    上辈子要是真有这种杀人的本事,也不至于……


    但戚映珠心里面仍旧淌着一脉暖流。


    她答应了下来,即日启程。


    只是那一脉暖流下潜藏的真心,又带着怎样的情绪,戚映珠自己也惘然。


    临行前,她还是去见了一面阿姊。


    ***


    戚漱玉知道戚映珠要走,并不惊讶,反而是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


    “哦,她要走了,即日就走,映珠这是来知会阿姊一声呀?”戚漱玉笑眯眯道。


    但凡她有心留下,戚漱玉事能够察觉的。


    和戚映珠相似的琥珀曈中射出精光,戚漱玉的脸上写满了了然。


    戚映珠哽了哽,“不只是知会阿姊一声嘛……明明之前说好的。”


    她只是在慕兰时的身边而已,正好后者是世家家主,留在她的身边,能够对戚氏东海的事业有所助力。


    戚漱玉“啧”了声,“是提前说了好的呀,所以我也不惊讶。”


    戚映珠听出姐姐话语中的酸溜溜。


    “阿姊,您明明就是在意。”戚映珠琢磨着,“不要说不惊讶。”


    戚漱玉撇了撇嘴,睨她一眼:“你这丫头这个时候倒是聪明,可是知道我在意有什么用?难不成你还会留下来不成?”


    戚映珠默然。


    她此来,就是为了给阿姊道别的。


    不管戚漱玉说什么,戚映珠都不会因此停留——慕兰时那边,她推辞不掉。她若是留下,势必会引起慕兰时的怀疑。


    戚漱玉也是吃准了戚映珠不会留下,才这么说。


    大抵就是想要气一气自己这个“一意孤行”的妹妹。


    翅膀硬了!


    “阿姊,”戚映珠想了想,眼睛骨碌一转,又如法炮制,像上次那样拉阿姐的胳膊,摇晃着,央求道,“我们之前在信里面也说好了的,妹妹所做的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戚漱玉不为所动,眼神和头都没有偏一下,依然冷冰冰道:“我这个做姐姐的,难道不知道你的原因?”


    戚映珠怔愣住,眼瞳中泛着疑惑的眼光。


    ……做姐姐的,不知道原因是什么?


    但是戚映珠很快明白了戚漱玉的意思。


    戚映珠默了默,“阿姊,还请你放心,映珠心里面自有安排。这么久以来,我在京城如何,我同她出来之后又如何,你都是知道的。至于此次,是因为路遇劫匪,不幸同你失了联系。”


    “不然的话……现在定然还同你保持着联系。”


    这样说,是否能够让阿姊放心呢?


    然而,戚漱玉却摇摇头,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妹妹:“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你迫不得已,我也知道你路遇劫匪,不能及时同我通信……但是,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那您要说的是什么?”戚映珠缓缓地抬眼,浓密修长的鸦睫颤抖了下。


    阿姊要说的不是这个。


    戚漱玉默了片刻:“你当真不知道?”


    戚映珠咬唇:“还请阿姊明示。”


    “我便明说了吧——”戚漱玉忽然叹了口气,“映珠,你有没有想过……”


    想过什么?


    戚映珠的心“咯噔”一下。


    “若是母亲,若是其她人知道,你同慕兰时是这种关系,她们会作何感想,会对你做什么?”


    事态严重。


    然而戚映珠却还想避开话题:“阿姊,我们此前不是说过了的么?您也告诉过她们,我和慕兰时只是……”


    然而,话音未落尽,窗外忽然掠过一道如弦飞过的声音——


    第118章 118


    究竟是弦惊而过,还是另有人物?


    方才还淡然的戚漱玉立刻色变,骤然起身。


    戚映珠也立时噤声,遥遥地望向门边方向。


    她们都算警惕的,这些天来私下见面、交流都会避让人,也会防着旁人在侧——若有别人在一边,对应的称呼自会改变。


    戚漱玉起身后立即快步走到门边,推开房门四处张望。


    然而,门外陈设一如往常,檐角挂着的风铃偶尔发出脆响,除此之外,没有丝毫异样。


    谁也不知道,那弦惊的声音,究竟是弦掠,还是有人窃听露出了马脚。


    戚映珠抬步,缓缓走到阿姊身边,也跟着探出个头,小声道:“是什么东西?”


    “……尚不知道,”戚漱玉拧起眉头,“总之,今后你得小心些,知道么。”


    阿姊不曾说清楚让她小心什么。但是戚映珠心里面明白。


    阿姊说的仍旧是有关慕兰时的事情。


    戚映珠默默地答道:“我明白。”


    她今日来,确是为了给阿姊道别。不管如何,她也得给阿姊一个心安。


    她说她明白。


    戚漱玉重又摇了摇头,叹口气,垂下眼睫:“还有别的事么?”


    “没,”戚映珠缓缓开口,本想再轻松一点开口说道别,但话到了嘴边,还是变成了别的,“阿姊,此后回去,希望你能帮帮妹妹,在母亲……在她们面前多说几句。”


    说完这句话,戚映珠故意停顿了片刻,等待戚漱玉的回答。


    然而戚漱玉没有回答。


    气氛骤然陷入静默。


    戚映珠明白阿姊不想回答,因为给不出回应。


    ……但是,阿姊不是同样没有拒绝她么?


    她这么想着。


    “或是说,少说几句。”戚映珠再补充道。


    哈。


    先让她多美言几句,她不搭话,便让她少说几句是么?


    戚漱玉默然,“还有别的事情要说么?”


    戚映珠哽了哽,道:“有。”


    “说。”


    戚映珠问得直白:“阿姊,我们还有多久时间?”


    戚漱玉方才如凝金冻玉一般的面容骤然有了裂隙。


    她笑了,转过身来看着戚映珠,说道:“此事,或许取决于你。”


    戚映珠怔愣片刻,无奈地勾唇笑了笑。


    好一个取决于她。


    “沧州之事一过,映珠便会给一个回复。”她笃定地道。


    也算是给阿姊一个明确的答复。


    那个时候,她必须做出选择。


    ——沧州事了,慕兰时定会节节高升、平步青云,到了那个时候,其实选择也不一定是她能够选的了。


    彼时,只是回到自己本来的路上罢了。


    那么,她好好地珍惜和慕兰时接下来的日子就够了。


    明知前路如何,却依然不肯放手、不肯离开。


    有些时候,戚映珠也自叹于自己的顽固。


    ……无论如何,她也擦拭不去慕兰时在自己脑海中印下的痕迹。


    ***


    同戚漱玉告别之后,戚映珠便回来寻慕兰时,两人还得去和镖队里面的人打招呼。


    虽然是林惊寒邀请她们过来,但款待了这么些日子也有恩情。


    “各位……”慕兰时面带微笑,对着镖队的每一个人挥着手,“这些时日感谢诸位款待,倘若你们有空赴京,应某定然好好款待。”


    众人全都眼睛含笑,一一应了:“好!多谢应姑娘!”


    “真的吗?其实这么多年,我都从来没有去过京城啊!”一男子大大咧咧地叫着,“应姑娘,你住在什么地方,到时候我们镖队路过的时候,顺道过来拜访您呀!”


    周三连忙捂住他的嘴巴,尴尬地笑着说:“哈哈哈哈,也不知道我们镖队什么时候才能去京城呢!万一那时候东家催得急,我们没有空拜访应姑娘呢?”


    那被捂住的男子闷闷地反驳:“……万、万一嘛!难道周三,周三你去过京城?”


    周三不说话,只是将手掌心捂得更紧了,一点儿声音都不让此男冒出来。


    五姑今日仍旧一袭白衣,她觑了眼周三,便也开口了:“应姑娘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不过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此行山高路远,还望应姑娘、兰姑娘,千万珍重!”


    五姑开了头,镖队的人便跟上了,纷纷说了自己的祝愿。


    只是这其中有个人默然,一直站在人群队列的后面,既不上前,也不说话。


    是林惊寒。


    她低着头,一言不发。


    慕兰时早早地就注意到了这个藏在人堆后面的林惊寒。


    她琢磨着自己要怎么开口,才能劝劝她。


    或是不开口了。


    慕兰时鲜有地觉得情感难以处理的时刻。


    前世她独爱孟珚一人,眼底除了她之外再无旁人,而那些嘴上说着“倾慕”她的人,又有几个人单纯地是为了她这个人而来,不是贪图她身后的世家?


    慕兰时太知道这些倾慕她的人贪图什么,所以应对起来得心应手。可是这一世面对林惊寒的时候,她却觉得有些纠结了。


    她和林惊寒的相遇是在荒郊野岭,她是落难的人。


    林惊寒也许能够猜到她是什么世家中人——但是她的喜欢显然不是为此,相较于别人,她的情感太纯粹了。


    ……那还是不说为妙。


    慕兰时琢磨着。


    殊不知,慕兰时正准备离开时,一直站在最后的林惊寒忽然鼓起了勇气,拨开人群主动地来到慕兰时的眼前,叫她的名字:“应时。”


    慕兰时怔怔地回望。


    清凌凌的凤眼中倒映出女人严肃、认真的神情。


    慕兰时还是第一次听林惊寒这么当面叫她的“大名”。


    在她的跟前,林惊寒从来都是羞赧地、慎重地唤她应姑娘。


    慕兰时微微一笑,说:“林姑娘,还有您。”


    瞧呐,她都叫她的大名了,可她怎么还叫她“林姑娘”?


    真是从头到尾的客气!


    “那日我从山崖下滚落,倘若没有您,还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幸而遇见了您,您带我们到驻地来,”慕兰时语气温和,“也认识了不少人。”


    “这些都是我在京中不曾遇到过的人、事。”


    慕兰时说话的嗓音如清泉击石,她说得轻巧。


    但也是实话。她在京中时,的确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事。也没有遇见如林惊寒一般“稚嫩”的要同别人竞争的人。


    林惊寒本来默默给自己心中鼓劲,说等会儿同应姑娘说话时一定不能露出异样——她甚至做好了应姑娘为了避嫌,不搭理她的准备。


    毕竟应姑娘和兰姑娘是天生一对,一位是乾元君另外一位是坤泽君。应姑娘一来大概很爱兰姑娘,二来或许还不能接受两位乾元君在一起。


    但慕兰时并未不搭理她,仍旧客客气气地感谢她。


    最感谢她。


    “哎,没事的,一点点举手之劳罢了,”林惊寒脸微微发烫,一点点赧意悄悄地爬上她的脸颊,“应姑娘言重了。”


    慕兰时看出她的拘谨,一句话不说,只是面上含笑。


    秋日的阳光灿烂却不灼人,温暾地笼罩大地。


    林惊寒却觉如芒在背,她慢吞吞地摸了好久,终于下定决心一般,竟从袖下取出了一个印信似的章,缓缓走上前,递给慕兰时。


    “……这是什么?”慕兰时诧异地看着林惊寒递来的青铜印信。


    这个印信并不大,约摸掌心大小,四角铸着辟邪兽纹,最中心深深地刻着盘蛇吐信的纹路,打磨精致。


    还不待林惊寒回答,周三就在旁边“嗷”了一声,惊呼道:“林惊寒,林老六,你做什么呢!怎么把这个东西随身带在身上呀?你上次不是跟我说好好地收起来了么?”


    林惊寒皱眉,回过头瞪了周三一眼,哼哼道:“你也不想想你上次问我是什么时候了,现在又是什么时候?说话别那么咋咋呼呼的!”


    她训斥道。


    周三委屈地撇撇嘴,小声嘀咕着:“说我聒噪,可是平时和我拌嘴的人不就是你么?好好好,我闭嘴就是了!”


    让周三闭嘴后,林惊寒转回过头,给慕兰时解释这个盘蛇印信究竟为何物。


    慕兰时耐心地听着。


    “应姑娘既是京城人氏,恐怕对江湖之事知之甚少……这个印信,是我前年途径禹州得到的。您可别小瞧了这印信,若是有它,莫说是在大祁,凡是在这中州之境,都可称一句‘畅通无阻’。”


    五姑在侧也将这一切看在眼中,不意间惊呼道:“惊寒,这可是你走南闯北的护身符!”


    慕兰时闻言将眉头一挑,同样意识到林惊寒接下来要做什么,打断道:“此物如此贵重,我不能……”


    “不,贵重之物自然要送给值得的人,”林惊寒含笑,“就像护身符,也要给应该护的人。想来应姑娘还有一大段路要走,万一再遇到什么劫匪,拿着这个印信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场。”


    慕兰时依然摇头拒绝:“此物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她将林惊寒的手推了回去,然而林惊寒的手却也执拗地悬空,不肯收回。


    “应姑娘,收下她吧。”林惊寒的双眼蓄着些微弱的水意。


    慕兰时语塞,向来能言善辩的她,竟然找不到什么切中情理的拒绝的话。


    “就当……就当是我送你们的。”林惊寒倏然又笑了起来,甚至偏过头看了一眼戚映珠,“这个印信呢,也还有兰姑娘的一份。”


    从想要慕兰时,到将这宝贵的印信送给慕兰时和戚映珠。


    慕兰时本来还想拒绝,却看见了戚映珠投来的目光。


    那是同意的意思。


    好吧。


    林惊寒倏然笑了,递过来印信,紧紧地将它按进慕兰时的掌心,看着慕兰时的眼睛,珍而重之地道。


    “相信它一定能帮到你们。”


    第119章 119


    慕兰时浅笑着收下了那枚印信,郑重回道:“那就多谢林姑娘了。”


    是否能够帮到她倒是次要的事。


    此行应做什么,能做什么,做到什么,一切都在慕兰时的计划之中。


    她只是看着林惊寒的低垂着的、颤动着的眼睫,不能违心地说出别的话。


    林惊寒大笑:“不必谢我。此行山高路远,还望二位姑娘珍重。”


    慕兰时点了点头,以同样珍重的语气道了谢。


    “遇见林姑娘乃是意料之外,如今看来,甚为宽慰……”她说道。


    林惊寒脸上笑意不减。


    她不知道“应时”说的是真话还是客套话,但最要紧的是,“应时”说了。


    戚映珠在二人对话辞别的时候,眼睛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慕兰时。


    她的阿姊也跟着出来了。


    戚映珠这才收回目光,看向戚漱玉。


    她张了张嘴,本想同戚漱玉打招呼,但后者微微张了张嘴,示意她不用再说。


    戚映珠闭上嘴,她猜想阿姊有什么事情要做。


    今日辞行时二人便说得分明,等候下次再见,为何阿姊现在又出来了?


    戚漱玉只静静地凝望着两人。


    慕兰时和林惊寒。


    林惊寒还一口一个“应姑娘”,眼含热泪似的。


    戚漱玉方才瞧见了,林惊寒居然将自己那个珍贵的印信交予了慕兰时!这东西对通行极有裨益,戚漱玉本想着倘若到了时候,就要将林惊寒和这枚印信一并收入。


    不成想……林惊寒却将这枚印信给了慕兰时。算了,那也无妨。她们倒也不缺这一个两个东西。


    “希望我们以后还能相见,应姑娘。”


    林惊寒的声音传入戚漱玉的耳中,她再度皱了皱眉。


    这次无关她的妹妹,而是关乎这说话人与听话人。


    慕兰时与林惊寒道别了。


    以“应时”的身份同林惊寒道别了,戚漱玉突然好奇,慕兰时会不会在一瞬,看见林惊寒泛着些薄光的眼睛时,心软一瞬,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


    或是说,否定“应时”这个身份。


    但不远处的两人似乎没有再多说什么,慕兰时又道了谢,戚映珠也跟着走到身边,齐齐向众人拜别。


    没有再说什么了。慕兰时没有再同林惊寒多说一句话。


    似乎方才的话已经全部言尽。


    ……这名冠天下的慕大小姐,大抵还是不屑于暴露自己的身份。


    戚漱玉的脑海中霎时间想过了很多。


    她目送了二人远去,复琢磨起接下来的安排。


    皇朝那边并不安生,老皇帝,还有他的几个子女之间都矛盾重重……到底什么时候起义,才能乘上这最好的东风?


    大概是沧州事了,等着妹妹那边再从慕兰时那处打听一点消息回来。


    届时,便是真正的举事之日——而今四处流亡的起义军并不成什么气候,戚家人也只是藏在幕后,给予这些起义军援助。


    她们要等到最合适的时机,才能给这摇摇欲坠的皇朝、恶贯满盈罄竹难书的皇族世家烧一把大火,焚尽一切。


    只是戚漱玉想到这里时,忽觉心抽疼了一下,那是一种迟疑。


    ……她迟疑什么呢?这是她们所有人的心愿,没有人会迟疑,想要覆灭掉这恶贯满盈的大祁王朝。


    戚漱玉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希图减弱这种怀疑的疼痛。


    ***


    慕兰时也同戚映珠一起,重新踏向了前往沧州的路。


    因着两人遇袭,轺车翻了,两人的马车还是镖队的——林惊寒本想做大家的主,将马车送给二人,但慕兰时执意不受,甚至将双倍的价钱付给了镖队。


    虽然换了马车,但是两人出行时的“分工”还是没有变化,依然由慕兰时在前面驾车,而戚映珠坐于车厢。


    尽管误入镇远镖队实非慕兰时计划之中,但并未影响她太多。甚至让慕兰时的某个愿望成真。


    譬如这次不曾让那坐在车厢后座里面的人“如愿”,倘换个地方如何呢?


    ……至于那位大当家的,慕兰时也对她颇有兴趣。


    她总觉得,自己同这位大当家的见面的时间还多着呢。


    说不定她会帮上她的忙?算了,慕兰时很快打消这个念头。


    这些行走江湖之人,能够不麻烦她便是极好。她并不怎么愿意同她们沾染上关系。


    这辈子,她最在意也最想弥补的不过一人尔尔。


    为了将一切做到最好。慕兰时垂了垂眼睫,她知道有些事情必须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思及此,慕兰时忽然转过头问戚映珠:“兰姑娘,接下来往什么地方走?”


    她仍旧逗她玩。


    戚映珠闷闷带些嗔怪的声音立刻传了出来:“马的缰绳在应姑娘手上,应姑娘想往什么地方走什么地方走!”


    “再说了,应姑娘难道忘记此行去何处了?”


    不去沧州,那便打道回府吧!


    “不若现在掉头也可以?”戚映珠哼哼一声,放大了声音,“我看有人很闲,忘记身负什么了?”


    “好好好好,那应某人这就想起来啦。”慕兰时接了戚映珠的话,笑嘻嘻地回道,“那这就去。”


    瞧,这就哪里都不用去了。慕兰时轻轻地弯了弯唇,自得于自己做法的同时,


    “嘁,”戚映珠嘟囔着嘴重往后面一靠,“倒是还知道自己姓什么。”


    前世,戚映珠便对沧州之事有所了解——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是皇帝要借此发挥而已。


    更重要的,是慕兰时从沧州回去之后。


    ……那时候她们会如何呢?戚映珠默默地在心中祈求,漱玉姐姐能够答应她。


    其实阿姊是个心软的人。只是不知,母亲她们的看法如何了。


    戚映珠忽然挑起帘子,不知何时日已西沉,窗外是浓浓的暮色,将天空烧灼成一片金黄。


    也灼得她心疼。


    明明是秋日,她本不该有这样的感受。


    二十余个秋天从来哪个没有像这样让她心抖。


    她诧然地看着天际的阳光,淡薄地散尽,最后一缕孤独凄寂的红光,也渐渐地没入进云层。


    ***


    沧州一案的进展,快马加鞭到了朝廷。


    皇帝本来面容严肃,翻阅了呈上来的奏折后立刻笑逐颜开,抚掌大笑:“看呐,这便是慕司徒的女儿……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啊。”


    “抑或是说,青出于蓝。”他默默地念叨着。


    安华早就在旁边静候了许久,一见龙颜大悦,立马笑嘻嘻地说道:“陛下,这是怎么着了?”


    老皇帝缓缓地收敛了笑容,“就是朕差慕兰时去办的沧州案。”


    安华仍旧装作浑然不知似的,“沧州一案勾连甚多,慕大人查出了些什么东西?”


    “查出的东西多着呢,”老皇帝冷哼一声,后背往椅上一靠,“瞧瞧看,这些刁民流寇,怪不得能猖狂这么久!原来后头有这样的靠山呀。”


    “还真是以为山高皇帝远,朕治不了他们是么?这下好,慕兰时倒是做得好,不愧是慕氏之女啊。”老皇帝阴恻恻地笑了起来,“朕若是换个别人出马,恐怕都查不得这么仔细。”


    安华小心翼翼地问:“那慕大人这次功劳很大?”


    “是,”皇帝动了动喉结,浑浊的眼珠子泛出精明的微光,“她也理应这么做。不过正好,朕手底下正好差这样的人……倒是想要看看,这从不参与夺嫡之争的慕氏,这回换了个家主,会如何?”


    安华闻说至此,连忙道:“不管如何,慕大人呀,一定是效忠于您的!”


    老皇帝眼角的褶皱又慢慢地散开了:“是啊,她当然是要效忠于我了。”


    “待她回来,朕还得好好‘嘉奖’她一番呢。”


    安华静静地伫在一旁,将皇帝的一言一行、神态反应全部铭记于心。


    ……再怎么样,陛下的岁数也已经到这里了。


    指不定哪一天,就得龙驭殡天,而她自己还年轻,还得为自己找条后路。


    第120章 120


    沧州一事的处理,对于慕兰时来说并不算什么难事——前一世的沧州案,她也略有耳闻、有所接触。


    是以,这一世处理起来也得心应手。


    沧州当地的官员先不知慕兰时的身份,对她的态度平平,倒是之后得知了她的真实身份,又是临都慕氏家主的身份,吓得一众官僚对其态度大转。


    慕兰时收拢了所有的证据,起道回去。


    待她离开时,这些官员特地为了她备了新的豪华车驾,送她和戚映珠上路离开。


    毕竟这位慕大人还不是过来拿她们的——只是谁又清楚她带走了什么东西,又有什么要上报给陛下的呢?


    陛下近日来龙体康复,正好要找个由头立威,她们沧州仗着自己山高皇帝远,又同江湖势力、世家名门有牵扯,不把朝廷放在眼里,这回算是捅出了大篓子。


    凡涉事有关的官员,都被革职查办,只是这位慕大人到访调查的方式,同明明白白来的大臣又不一样,这可让她们犯了难。


    沧州的官僚心头各自揣着事情,彼此互相对望一眼。


    “这慕大人回去要怎么说?”


    “谁知道这位大人要如何……不过,你这是忘记她姓什么了?”


    “姓慕。”


    “是啊,姓慕,”另外一位官员点点头,“这可是临都四大家族之首,她要做的事情,自然是对她的家族有所裨益的。”


    另外一人小声答道:“可秋大人此前不就是说和京城中的世家有所联系么,那慕大人会不会……”


    这位秋大人便是上一任沧州太守,事情一东窗事发,他便被革职查办、锒铛入狱。


    可这位秋大人还没有关上几日,便离奇过世了——这一批新上任的官员一边觉得自己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边又要应付慕兰时,心觉焦躁。


    但好在慕兰时似乎没有过多地刁难她们。


    “你的意思是说,”另外一个小眼睛的官员小声道,“秋大人之前和京城有的联系,有可能就是慕家?是这么个意思么?”


    “是有这个可能,但不一定是慕家,”第一位官员否认道,“若是慕家,慕大人的态度恐不会这么平和。瞧瞧,你怎么知道她发现了什么?”


    “若是秋大人此前同京城的关系不是同慕家,这会儿是不是就被慕大人给捉了把柄回去?那陛下又将对我们如何……”


    她们越说越乱、七嘴八舌。


    秋太守也不是第一个初犯的太守,他最倒霉的事情是恰恰好在任,几乎承下了所有罪责。


    当然,这其中也有各方势力竭力运作的结果,推出一个替罪羊。


    她们本来以为皇帝的人一走,这事情勉强算告一段落,结果又来了一位慕大人,让她们疲于应对。


    “这慕大人虽然官衔要小,可是看她那般气度威风,以后定然是要像她母亲一样的人物啊!”


    她的母亲,位列司徒高位。


    尽管这些议论纷纷的官员都不曾见过慕大司徒,但是气度,仍旧可以想象一二。


    “哎,指不定这慕大人知道了些什么,回去,说不定就又一跃成为什么大官了!”


    ……


    几人一番议论下来,除却说了慕兰时到沧州后调查了什么,又详述了些她同行的那个女子。


    “那女子是慕大人的妻子?是哪家的贵女来着?临都另外三家的么?”


    “似乎不是。”有人闷闷地答,“那女子可不姓这个。”


    可具体姓什么,她们也答不上来。


    “算了算了,别计较这些,指不定同慕大人同行的这位娘子是谁呢!”一说话活泼的官员笑嘻嘻地开腔,用手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哎,你们可曾知道那些话本……”


    到底是山高皇帝远。


    另外一个人白了他一眼,说道:“你可知道,慕氏从来不与皇族联姻?就在这里空口白牙地胡说八道,秋远的尸骨都还未冷,你且仔细了些!”


    秋远便是那位被推出来揽责的、作为“替罪羊”的秋大人。


    那官员被吓了一跳,悻悻一笑,这才说道:“好好好,尸骨未寒……那我知道了。”


    若是想要说些“才子佳人”的玩笑话,平时说说也就罢了,如今这个节骨眼关头再胡说八道,倘若被别人听见,还真是不想要这条小命。


    末了,这男官员又觉得无人说话沉默得慌,默默又道:“你们怎么知道,慕家人从来不与皇家结亲?”


    呵,都说沧州离临都远,怎么他不知道,而她们却都是一副了然的知道的模样?


    “去去去,那是你见识太过短浅,连临都慕氏的名号都没有听过么?你以为人家百年大族的基业,是凭什么倚靠至今的?”先说话的官员却懒得搭话,掐断了话头,“快些回去吧,等会儿若是陛下的人还没走,小心将你也拿走!”


    那男官员闻言,浑身一激灵,打了个寒颤,立时在昏黄的暮光中四处逡巡,确认没有什么耳目眼线之后,才猛然反应过来,说道:“你唬我作甚呢!”


    “倘若将我拿走了,你这般直呼不也会遭殃遭罪么!”他喃喃念叨着,却不成想另外几个官员各自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都说你是个呆子还不信!”


    她们就这样从肃穆的气氛和缓了些。


    只是,她们仍旧不知道,这位慕大人,究竟掌握了怎么样的证据。


    只有慕兰时自己清楚。


    她知道不管是江湖、还是世家,她们为了保全自己,都会想尽办法推脱责任。


    那死去的秋远便是一个力证。


    她本来打算从那尸体入手调查,却不意间发现了一些“可疑”的联系。


    沧州私采的矿脉,有用到支援叛贼之处,而这些叛贼的来历,便更值得玩味了。


    眼下慕兰时还不曾收集齐所有的证据,但她心中已有了猜测。


    得先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依然是同戚映珠一道。


    沧州的官员知晓慕兰时*的身份后,对她极其客气殷勤,为她们换上了大的车驾,并让专人驾驶马车。


    自此,两人回去的路,再不必像之前慕兰时那样驾车的辛劳,而慕兰时也乐得清闲,和她的“妻子”——至少,她面对沧州的一众官员时,就这么介绍戚映珠——窝在车上的软垫,腻腻歪歪,颇有一种不知人间何世的感觉。


    “我却是不知,慕大人什么时候迎娶我了?”戚映珠歪歪斜斜地靠在慕兰时的肩膀上,也不忘挠她,一边嬉笑着在她的脸上呼着气,“居然就敢这么介绍我?”


    “不然要怎么介绍,”慕兰时耸耸肩,却也不挪动任何一点身位,“或是说,戚娘子迎娶了本官也行。就像上次,上次……”


    慕兰时嘴上这么说着,手却忽然灵巧地掣住了戚映珠肆意作乱的手,眼眸中浸润出笑意:“上次兰时的问题,娘子不也是一个都不回答?”


    本欲在慕兰时身上肆意作乱的手霎时间被擒住,戚映珠吞咽了口唾沫,喃喃道:“上次,上次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啧。


    她当然不会忘记,彼时的慕兰时逼问她。


    “什么时候不重要,回答才最重要,”慕兰时悠悠地斜了戚映珠一眼,笑着道,“现在娘子回答也不晚。”


    戚映珠脸上泛起轻微的燥热。


    还在说让她回答的事情呢?明明都已经换了称呼。


    “还需要我回答么?”戚映珠撇撇嘴,“我看慕大人心里面知道得最多。”


    言罢,戚映珠试图从慕兰时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然而慕兰时却是料定了一般,依然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不让她离去。


    “够了没?”戚映珠嘟囔着,想要抽离却动弹不得,“松手。”


    “不松。”慕兰时笑嘻嘻地说着,又将人一拉,够往自己的怀中,“不是娘娘自己主动招惹?”


    戚映珠:……


    算了。


    这话她无可否认。


    的确是她主动招惹。


    但每每处于被压制的状态,总是让她不悦,于是她像惯常一样,鼓起了腮帮,“既然有人叫我一声‘娘子’,摸一摸还不可以了?”


    她故意说得一本正经。


    而慕兰时偏不正经地哄她说:“好,既然这么说的话,那便随便娘子的心愿了……”


    她说着,故意扯落了自己的腰带,本就松散系着的发带,也一瞬间的解开。


    霎时间青丝如瀑披散。


    女人的蜜色肌肤在雕花窗棂渗下的光中隐隐泛着光泽。


    独属于乾元君的兰芷信香,霎时间涌入了戚映珠的鼻腔,再渐渐地蔓延到了肺腑。


    “随便我的心愿?”戚映珠挑眉,唇角勾起一抹笑,“既如此,我可就不客气了。”


    “好啊。”慕兰时慵懒地笑着,手指缠绕着戚映珠同样垂落的发丝,一圈跟着一圈,“兰时想要知道,娘子要怎么对兰时。”


    戚映珠:……


    慕兰时生就一双凤眼,如今看她时却不如往常凌厉,反倒有了剪水之态:眸中似盛着一汪春水,流转间尽是千般情致。眼尾处漫着细细的钩子,像春日里拂动的丝绦,轻轻一勾,便让人溺入那温柔的漩涡,再难自拔。


    很难想象慕兰时偶尔能是这样的乾元君。


    抑或是说,很难想象,这样的乾元君是慕兰时。


    她上辈子,心心念念了许多时候的乾元君。


    ……上辈子慕兰时的眸光从未有一瞬落在她的身上。


    “慕大人还真不正经。”戚映珠吞咽了口唾沫,但手也颇诚实地覆盖上慕兰时解开的前襟,一边道:“这会儿怎么知道应当如何看我了?”


    慕兰时道:“兰时一直都这么看娘娘。”


    她说着,故意还弯了弯唇,那双极其好看的眼瞳也随之一弯。


    呵,笑起来便教人觉得无可奈何。


    “三十年前也这么看?”戚映珠横她一眼。


    “三十年前哪有……”慕兰时下意识地开口时,忽然噎住了,明白了戚映珠的意思,转而笑着说,“三十年后,一定还这么看娘子。”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哪来的三十年呢?这是戚映珠借故嗔怪她的前生罢了。


    “慕大人还没活到三十岁呢,反倒是说起三十年后来了。”戚映珠撇撇嘴。


    “那活到三十岁,和活到三十年后,都要这么看。”慕兰时若有所思,将两者都纳入了考虑范围。


    戚映珠闭口不言,只凑近慕兰时的蜜色的脸颊,轻轻地咬了一口。


    慕兰时身上的信香味道是由内而外地逸散,靠近时、咬下时,都能嗅闻到清香。


    “那你可要记住了。”戚映珠道。


    记住便记住。


    甜蜜的咬痕,就这么轻易地落在慕兰时脸颊上。


    而慕兰时也知道,这几乎便是戚映珠最后的“努力”。几乎每一次,戚映珠嘴上说着要对她如何如何,便是在亲吻了她之后败下阵来。


    或是说故意松懈。


    再怎么样,之后还是她慕兰时要做的事情。


    “怎么,娘子就这么不继续了?”


    “我该做的都做了,怎么不行么?”


    “好。”


    “你好什么?”


    “那兰时来便是。”


    戚映珠:……


    好一个她来便是。


    薄唇贴合上唇珠的一瞬,戚映珠的脑海中如浸空白。


    轻柔地碾磨过,贴合住。


    一切的一切。


    后来戚映珠也不知道自己如何。


    她只知道,自己如置身在一团绵软的云雾之中,被人托举着,被人牵拉着。


    终于,酥酥麻麻的感受自脊柱绵延而上,冲击席卷了她的脑海。


    她仿佛又回到了前世那些永夜。


    无数次于黑暗中睁开眼睛,身侧总是空落落的一无所有。


    她当然怨恨过她。


    所谓名冠京华的风流名士、权倾朝野的慕大丞相也不过如此。


    她的眼中从未栖宿过她的情感。


    现在呢?


    纵然被紧紧地搂入怀中,戚映珠却愈发觉得这种情感不可排遣。


    一滴晶莹的泪水自眼角滑落,戚映珠分不太清楚具体的原因。


    或许是极乐;或许是觉得无可排遣的寂寞。


    或许是对确定未来的悼念。


    ……姐姐能做什么呢?戚映珠这么想着。


    纵然是姐姐答应了她,姐姐回去都不能面对母亲。


    更何况,姐姐的态度模棱两可。


    悲伤中的极乐总是让人愈发觉得刻骨铭心。


    戚映珠模模糊糊地想,自己总不能就这样浑浑噩噩地等到那一日到来。


    她得提前离开慕兰时才是。


    她不可能同她成亲的。


    ……但这样的想法却不是第一次出现,自从上一次出现到现在用了多久呢?


    多久不清楚。


    她只知道,自己还是同慕兰时到了这里。


    她无法放手,也无法割舍。


    那等谁来呢割舍、谁来放手呢?


    湿热行进的感受再度袭来,溽热的感觉迫得她喘息连连。


    她知道,慕兰时不会放手。


    ***


    戚映珠和慕兰时一道回了京城。


    戚映珠说离开太久,她得好好地管理下铺子,这些日子便不同慕兰时住在一块了。


    理由合情合理,慕兰时自然应允。


    戚映珠慢条斯理地斜睨了慕兰时一眼,说道:“怎么,慕大人都不多留我一两句的?”


    “兰时不就是东家的么?早迟不回,中午也得回来。”慕兰时依然笑嘻嘻地说着,伸手握住戚映珠的手,眼角眉梢都溺着笑,“况且东家此行是去打点商铺,这不是为了兰时好么?”


    戚映珠默默无言,嘴角抽搐了下:“又为你好。”


    “多谢东家为我好。”慕兰时仍旧笑着。


    戚映珠无言,懒得同慕兰时斗嘴——她知道此人的嘴皮子功夫厉害,也不与她争论,便又重嘱咐慕兰时此次进宫要小心。


    “那老东西可是贼心不死。”戚映珠冷着脸,不无忧虑地说道,“你说说看,他怎么还没死?”


    ……难道这世上没有报应一说么?那老东西作恶多端,上辈子老天至少让他死得早些,可这辈子呢?


    他却反而康复了,还有空来“整治朝纲”!


    戚映珠只觉讽刺。


    “那老东西迟早会死。”慕兰时温和地笑着,掌心抚过戚映珠的发尾,连带起馨香的味道,又笃定地说:“说不定,还不止会死这一件事。”


    戚映珠没来由地一颤。


    ***


    沧州一事波及甚广。


    孟瑞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座下门客幕僚的意见是听了又听,想要找到一个可信的。


    但他最信任的还得是萧鸢。


    “萧大人,你说,眼下沧州之事牵连甚广……本王是不是就要择日就藩了?可恨那两个女人铁板一块,偏偏我那几个弟兄姐妹也不肯帮忙!”


    他口中的两个女人便是孟琼、孟珚。


    啧,孟琼自不必说,这女人生为长女,按立嫡长的原则,这储君太女的位置自然是落到了她的身上。可是孟瑞不甘心呀。


    他同样也是乾元君,出身也不逊色孟琼多少……更何况,父皇也没有一定要立孟琼为继承人的心思。倘若父皇有的话,早就把他们姐妹兄弟几个人统统放到外面去了,哪能全部留在京城呢?


    “不仅如此,那个你的同僚慕兰时,她此行去沧州一趟,谁知道又带回来什么东西!此前我拜托了周元籁与之结交,也不知能否派上用场。”


    慕兰时并未表现出太多的兴趣。


    而且,孟瑞还从一些捕风捉影的消息中得知,


    “殿下不必担忧,鸢倒是有个计策。”萧鸢墨黑的瞳孔一压,语气淡然中又带着几分掌控,“能够帮上您的忙。”


    孟瑞方才还紧紧锁住的眉目倏然舒展了些:“什么计策,你且道来。”


    萧鸢眼瞳中精光一现。


    她想起一些家中别事。


    ***


    具体说来,是萧家祭祖时发生的事情。


    萧鸢甫一回家,便碰见表妹苏令春相缠。


    萧鸢对苏令春向来只有表亲的关照之情,但是苏令春年纪小,又特别亲近她,萧鸢予以了关照。


    ……当时她和付昭大婚那日,苏令春突发急症,出于这层关系,萧鸢去关心了她一番。


    但是她并未觉得有什么。


    只是后面苏令春频频提起,这才让萧鸢觉得奇怪,奇怪表妹是不是想得太多。


    “表姐表姐!”


    那次萧鸢方下值回府,苏令春便咋咋呼呼地来了。


    萧鸢面无表情地问她什么事情。


    苏令春一反方才吵吵嚷嚷的态度,小声道:“表姐,你知不知道,我们这次上山祭祖遇到了什么事情呀?”


    萧鸢眉眼压得很低:“遇见什么事了?你要同我说么?”


    她本不怎么想听苏令春说什么。


    她有母亲,也有妻子。倘若发生了什么,姜老夫人会告诉她,付昭也会告诉她。


    萧鸢这话说得明白了,然而苏令春却不同意,执意拉着萧鸢:“是呀是呀,表姐,您听我说……这事您千万不能不听!”


    萧鸢本想抽身离开,闻言顿住脚步,诧异地问:“那你倒是说说。”


    苏令春的话,萧鸢本来便不准备全信——毕竟她年纪还小,什么样的情绪,都写在脸上。但是,这一次的苏令春,想要告诉她的事情,却让萧鸢觉得有些微妙。


    “您知道,和我们一道在山上的人还有谁吗?”


    “是赵王殿下!”


    ……


    萧鸢并没有将话听完,而是语带嫌恶:“苏令春,你作为我的表妹,怎可这样揣测你的嫂子?以及赵王殿下尊贵若此,你这么说,无异于诋毁。”


    “再其次,”萧鸢提着裙子向前迈了一步,语气愈发森冷,“传谣之前,也要下些功夫。”


    苏令春从来不知道萧鸢有这样的一面——说话声音阴冷沉沉如此、不留一点情面。


    仿佛,仿佛在审判什么罪人一样!而她,苏令春,就是那个罪人!


    “下、下些功夫?”苏令春眼睫孱颤着,唇也紧紧闭着。


    “她们俩个坤泽君,能做出什么事情来?”萧鸢冷淡地道,甩下这句话之后,便径直离开。


    萧鸢的话语简短且少,但是苏令春却是这么有生以来,被她这么对待。


    饶是萧鸢离开后,那股如冰刺一般的凉,依旧盘桓在她的头顶。


    虽然萧鸢明确表示不相信苏令春,但同样地是,也不代表她相信付昭、相信赵神聆。


    ***


    夜晚,两人寝房烛火微弱,曳动如豆——付昭就是这么一个性子,并不喜欢点太多、太明亮的灯。


    她曾经还专门问过萧鸢,是否介意。


    然而萧鸢却只有那双深沉的墨瞳,幽幽地注视着她,说道:“当然不介意。”


    “我喜欢暗的光景。”


    付昭听进去了。


    她本蜷在软榻上,翻着绢册,在灯下读着。忽觉颈后寒毛骤竖,整个人被笼进一片阴翳里。她这才猛然惊觉,是萧鸢回来了!


    抬眼时,正撞上萧鸢垂眸俯瞰的阴影,那袭玄色广袖不知何时已漫过她膝头。


    “啊!”她惊呼一声,放下手中的小册,面上略有惊讶地看着付昭,声音也不自觉打着颤:“妻主,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付昭早就知道萧鸢走路无声无息——她总是前脚掌着地,能够不知不觉地到她身后。


    浊弱暗淡的火光映照着萧鸢的脸,将她的轮廓灼得棱角分明。


    萧鸢淡淡地笑了:“回来有那么一会儿了。你在读什么书?”


    她说话轻而缓。


    言罢,她也不动手,只是用柔软的目光盯着付昭。


    明明她的目光柔软,付昭却还是如芒在背。


    ……更何况,她现在是做了亏心事。


    或说,不是亏心事,只是,不能够让萧鸢发现的事情罢了。


    “回妻主的话,就是《诗经》。”付昭轻轻柔柔地说着,将书捧了起来,露出整齐的书脊和封面。


    刚好能让萧鸢看见书名。


    的确是《诗经》。


    付昭是不会骗她的。


    不会在这么简单的事情隐瞒她的。


    “《诗经》啊……”萧鸢笑了,摸索过书页,忽然俯下身子,埋首在付昭的耳畔,“方才读到哪里了?”


    “我想,昭昭小时候应该读过不少吧?”


    付昭浑身一颤,尽管她已经慢慢习惯萧鸢的这种行为。


    她勉强定住心神,接过了萧鸢递过来的书——可她却怎么也放不回自己的手中。


    原来萧鸢紧紧地梏住了那本书。


    偏偏抽不出来。


    付昭深深吸了口气,“妻主?”她试探性地叫道。


    “是呢,刚刚读到了《郑风》。”


    “嗯,”付昭应声,仍旧闲闲,“昭昭最喜欢哪一首诗呢?”


    “可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萧鸢问道。


    萧鸢既然给台阶了,那么她就着下了便是。


    于是付昭唇边勾起一抹笑,嘿然道:“是,很喜欢这一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付昭回答之后,几乎下意识地就反问萧鸢:“那么妻主喜欢哪一首?”


    她浑身又是一颤,觉察到萧鸢扣在她腰后的手忽然收紧。那只手隔着单衣熨着她肌肤,像块烧红的铁,烫得人发慌。


    “喜欢、喜欢这个吗?”付昭强撑着笑,翻到一页《齐风》,“妻主喜欢《齐风》吗?我记得您以前说过,《齐风》最是直白呢。”


    萧鸢身上的如雪水烹茶的信香气味,忽在此时逸散出来,涌入鼻腔肺腑。


    “哦?”萧鸢挑眉,忽然抽走她手中书册。付昭伸手去够,却被她另一只手按住肩头,压得整个人陷进软垫里。烛火在萧鸢身后晃出巨大阴影,将她笼罩在一片鸦青里。


    唯有萧鸢的眼底,淬着些薄冷的光,像冬夜结冰的湖面。


    付昭心头震颤,不明白萧鸢接下来要做什么。


    “是啊,《齐风》最是直白,”萧鸢低低地笑出声音,“昭昭可猜到我喜欢哪一首?”


    书页哗啦翻响,纤长的指节,停在《南山》篇。


    “哪一首?”付昭眼睫孱颤着,声音也颤抖着。


    萧鸢指尖点在“取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两句上,笑意愈发清浅,说的却是,“是《衡门》。”


    “岂其取妻,必、齐、之、姜。”


    话音一落如雷震,付昭想要开口,便被萧鸢用指尖按住嘴唇。


    她看见那双墨瞳里晃着烛火,明明灭灭,像淬了毒的钩子,轻轻一勾便要剜走人的魂。


    “夜深了。今晚早些睡吧。”


    烛火在夜风里剧烈摇晃,将两人影子投在帐幕上。付昭看见萧鸢的影子张开手臂,像张开一张网,将她的影子死死困在中央,连挣扎的空隙都没留。


    岂其取妻,必齐之姜?


    她只是想要嗅闻自己妻子身上的味道,想要知道,有没有别的乾元君……噢不。


    不只是乾元君,就连坤泽君也不行。


    不管是谁都不行,不可以在她的妻子身上留下气味。


    她的就是她的,别人无论如何都不能染指。


    ***


    萧鸢从思绪中回笼,她还要回答三殿下孟瑞的问题。


    “慕兰时那边并非无从知晓,”萧鸢语气依然淡定,“周大人如是办不到的话,鸢倒是有法子同她说上话。”


    这回轮到孟瑞诧异了:“我此前可是专门让周元籁去问询过,从那人的口中似乎得不到什么。”


    萧鸢喉头滚动,微微笑道:“慕大人那边是得不到什么,但是,她身边的人或许知道什么。”


    孟瑞品咂了一下萧鸢话里面的意思。


    他不知道萧鸢说的是何人,但是他知道,萧鸢总能有办法。


    他历经过好几次危机,每次都是萧鸢为他化险为夷!纵然萧鸢没有告诉他慕兰时身边的人是谁,他仍旧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萧鸢会助他。


    但是他仍旧好奇地问道:“萧大人说的是谁?慕兰时身边可还有什么你知晓的官……”


    “不是官员。”萧鸢摇摇头,截断了孟瑞的话头。


    她漆黑的墨瞳里面,又泛起了细碎的精芒。


    萧鸢太知道自己在孟瑞心中的地位,时至今日,她已经可以随意开口打断——这也无妨。


    呵。


    “对了,三殿下,”萧鸢倏然又道,语气闲散,“除了那两个‘铁板一块’的姐妹,殿下还得提防那一位。”


    孟瑞依然诧异:“提防哪一位?”


    “方进京的那一位王,”萧鸢长睫垂敛,嘴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赵王殿下。”


    孟瑞奇怪地看她一眼:“赵神聆她怎么了?”


    ……此人在这之前,确实无比张扬。


    “自从她分化成坤泽君后,感觉泄气不少,虽然有些强弩之末。”孟瑞道。


    萧鸢微微一笑,却不置可否。


    坤泽君还是乾元君,当真是她一张嘴就说了?当然,若是去查,定然也只能查到前者的记录。


    赵家人怎么会不知道孟家人对自己的猜测?如何维持,又是新的问题。


    “总之,我们都得提防着。”萧鸢总结道。


    ***


    慕兰时回京后,很快便被皇帝召见。


    老皇帝这些日子显然提振起了些精神,对慕兰时大加夸赞:“慕大人虽然年纪轻轻,办出的事却不简单。”


    慕兰时谦虚地应了。


    “慕爱卿眉眼间这抹清正,倒与令堂当年如出一辙啊,唉,当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令堂高寿,如今也抱病休养,朕起初还担心着呢。”


    安华在旁边听得眼皮子颤。


    陛下这是在说什么?


    想让小慕大人接班么?


    慕兰时眉眼含笑,不卑不亢地回答道:“陛下念及臣母,臣叩谢天恩。唯有殚精竭虑,方不负君父重托。”


    皇帝又笑了起来,褶子在他的眼尾次第绽开:“好,好,有你这么一句话,朕却是放心……”


    “只是现在慕大人,你如今在秘书省校勘典籍,每日与简牍墨香为伴,岂不是明珠蒙尘?又从沧州回来,立下赫赫功劳,朕,说什么也不能亏待了你。”


    慕兰时纤长浓密的鸦睫一动。


    皇帝今日的意思相当明显。且看他接下来想要说什么。


    会给她一个怎么样的官位呢?想来不是什么小的职位——不然的话,方才也不会从她的母亲提起。


    皇帝说着,忽然前倾了身子,苍老干枯的声音自喉间响起:“朕欲擢升你为中书令,总领枢机机务如何?”


    怎么可能一下便从秘书郎到三品中书令!


    慕兰时眼睫垂敛,自然是拒下。


    “陛下知遇之恩,臣虽肝脑涂地……”话音微顿,她又抬眼直视御座上的明黄身影,“却恐才疏学浅,误了陛下千秋基业。”


    老皇帝此时当然也不会将中书令这一职授予她。


    两人又推辞几遍,慕兰时都固辞不受。


    没办法,皇帝只能颇无奈地擢升她为御史中丞,慕兰时这才勉强应下。


    接着,便是要向这个老东西谢恩了。


    慕兰时嘴角扯起一抹旁人不察觉的笑。


    她叩首时,额头触到冰凉的金砖。


    慕兰时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却在起身时笑得温润如玉:“陛下洪恩,臣定当晨昏定省,不敢有负圣望。”


    “无妨,朕,相信你。慕爱卿。”老皇帝兴味盎然地盯着慕兰时,最后招招手引来了安华,吩咐下去。


    慕兰时脸上依旧挂着清浅的笑意。


    虽然不能直视皇帝龙颜,但她却细细地想着,他还有多久可以活。


    ……戚映珠还对这老东西活到现在甚觉疑惑呢。


    当然,他活到这么久,自然有他的作用。


    譬如,太庙的青砖硬不硬?


    慕兰时这么想着。


    安华很快靠近慕兰时,笑嘻嘻地引着她走出去:“来,慕大人,这边请。”


    ***


    安华毕竟是皇帝面前的红人,上次她听老皇帝夸赞过慕兰时沧州一案办得极好之后,便留了个心眼。


    慕兰时既是慕司徒的女儿、慕氏家主,又颇有一番成就,这以后顶顶然炙手可热!


    不管怎么样,不说现在就攀附,至少也得迎合。


    慕兰时知道安华的心思。


    “慕大人这沧州一案可做得极好,我可听陛下说过几回。”安华笑着。


    慕兰时同样客气地应答,只不过,她也不曾忘记给安华示好。


    “今后,慕大人指不定还有什么重任可受……”


    两人正有说有笑着呢,出来的路上,却听见了遥遥的步摇声音传来。


    慕兰时眉头一皱。


    “是呀,慕大人今后定然有什么重任的。”女子银铃一般的笑声,和着她的头上金步摇的声音一并涌入慕兰时的耳朵。


    慕兰时再熟悉不过。


    孟珚。


    安华尴尬地抽搐了嘴角,脸色急转直下,她看着孟珚,笑容凝固。


    这些客套话嘛,当然是私下里面互相说说,让给别人听见了就不好了。


    特别是,还给六殿下孟珚听见了——给同僚听见尴尬,给天潢贵胄听见就更为不妙。


    “臣、臣安华,参见六殿下。”安华抿了抿唇,立刻道。


    六殿下能以那么卑微的身份走至今日,决心魄力一样都不能少。


    安华急急忙忙地行礼,生怕晚了一步,孟珚就追问起她方才不逊的对话。


    “不用了,”孟珚没正眼看一眼安华,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慕兰时,“慕大人方才可听见了?”


    安华行礼的动作凝滞在空中。


    不用她行礼了?那岂不是要问……


    一想到此,她就甚觉尴尬。


    “慕大人今后,指不定要被委以怎样的重任,”孟珚笑着道,“慕大人可有预料?”


    她的长相颇具异域风情,如画中精怪,一双桃花眼足以摄人心魄。


    安华只觉豆大的汗珠,贴着额头渗下来。


    妈呀,这六殿下还真是的……


    慕大人而今的身份,的确炙手可热,不管是谁,现在都想要来同发她结交。


    安华思前想后,觉得自己干站在这里实在不方便,借故溜掉了。


    等她回身走了好几步路,突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问题——方才她急急忙忙朝着六殿下下跪行礼的时候,慕大人似乎纹丝不动。


    并且,也不曾行礼?


    她诧然回望,却发现了那两人颀长秀丽的身影,依然立在夕阳下。


    影子拖得老长老长。


    安华没来由地一吞唾沫。


    ***


    “有何贵干?”


    待安华一走,慕兰时脸上虚虚勾起的笑意也全然消失,她只冷漠地看着孟珚。


    孟珚扬起笑意:“我只是附和安华说的话呀,怎么,慕大人以后不会被委以重任?”


    慕兰时不答。


    “可别说以后了,哪怕是现在,是不是都不一样?”孟珚眨着眼睛,“慕大人从沧州回来,大概发现了不少有意思的东西吧?”


    “与你无关。”慕兰时冷冷道,转身欲走。


    “谁说与我无关——”见慕兰时要走,孟珚急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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