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101
慕兰时眉头一皱,也不抬眼,径直伸手将戚映珠的手拉至跟前。
山不过来,她便就山。
就这么简单——这是近日慕兰时为自己低头找到的诸多借口。
“娘娘当真是金尊玉贵,伸个手的事情,都得要微臣亲自来做。”慕兰时仔细地串起那手串,将其圈进戚映珠的手腕。
戚映珠轻飘飘道:“既然都是娘娘了,慕大人代劳一下怎么了?”
……人嘛,最怕遇见脸皮厚的。
慕兰时喉头一滚,无言,仍旧乖乖地把月光石手串串在戚映珠的手上。
“说不定呀,上辈子映珠和慕大人的缘分就错过在这里呢~”戚映珠的语调极其轻快。
慕兰时倏然凝眸,盯着皓白的腕子和其上火红的珠串,问道:“错过在什么地方?”
戚映珠显然也逐渐参透慕兰时的心思。
饶是她再怎么嘴上不饶人,可一旦涉及前世——一旦货真价实地委屈到了戚映珠的地方,慕兰时都会温软下来。
比如此时此刻。
戚映珠忽而倾身向前,樱唇贴在慕兰时的耳侧,呼着滚滚热气:“错过呀,就错过在……”
“慕大人没进宫来应这后妃侍从……”
做她的后宫侍长。
慕兰时一瞬失语,又听到戚映珠银铃一般的笑声,气也起不来,只能无奈笑道:“若是如此,那兰时岂不是要祸乱宫闱了?应当说,幸好没有到后宫来。”
她抬起眼看戚映珠了。
果然,后者就是打着逗趣她的主意才说这样的话,瞧她笑得弯眸灿烂的模样。
“大花脸猫。”慕兰时嗔了她一句。
戚映珠鼓起腮帮子,左顾右盼了一番确定没有人往她们这个地方看,这才慢吞吞地道:“别这么说呀,按照慕大人的本事,不专程进这后宫,同样可以……”
慕兰时警觉地盯了她一眼。
她似乎猜到了戚映珠下一句想说什么,是以,慕兰时额前青筋一跳。
“同样可以祸、乱、后、宫。”戚映珠故意将话音压得很低。
哈?这可真是无妄之灾。
慕兰时瘪着嘴,无所谓一般:“原来映珠想说这个啊,怪不得声音压得如此之低。”
她们二人并未坐在店中,而是选择坐在露天桌子旁。
这个地方,轻易便能看见轧轧转动的光轮、迎风招摇的酒旗。
街上比肩继踵人头攒动,喧沸难停。
戚映珠没有转过头,只用方才同样低的声音道:“那可不是,只想让慕大人一个人听到么?”
她仍旧倾身靠着慕兰时的耳边,在她的这个角度,能够轻易地看见,霞红慢慢爬上慕兰时的耳垂。
慕兰时喉间再滚动了下。这话倒是说得好听。
“好啊,那微臣便只能恭敬不如从命,按娘娘的心意祸乱后宫咯——”
“这月光石手串价格不菲,但是映珠对这鲛人镜更感兴趣,慕大人想不想知道缘由?”
居然还问她缘由?看来这花脸猫真是存了一肚子的坏水呀。
“缘由是什么?”慕兰时斜斜睨了戚映珠一眼,颇不信任。
“缘由就是……”戚映珠神神秘秘地又凑过来,但是桌子毕竟是用来吃饭的,慕兰时坐了回去,她又够不上,只能打着手势让慕兰时靠近她,“那胡商不是说了,能够看见下一世的自己长什么样子?”
慕兰时看戚映珠打了手势,早就凑了过去,听完后也一个劲地点着头:“嗯,嗯?”
……只是为了看见下一世自己的容貌?她从前怎么没发现戚映珠有这个爱好?
许是从慕兰时的口气中听到她的疑惑,戚映珠只将右手往背后藏得更深:“怎么,不好奇?”
慕兰时沉眸,撇撇嘴,说道:“不好奇。”
戚映珠眼角耷拉下来,正打算再争一下,慕兰时却倏然又低下头,轻轻按住她的手腕,“别动,这里没戴好。”
这胡商当真不远万里过来挣生计,功夫全部花在嘴上了,慕兰时将那松垮的珠串调整了一遍又一遍,都不能如她的意愿。
如何调,这滴血认主的月光石都难与戚映珠的手腕相称。
“看来慕大人想要进后宫,还会遇到不少困难……”戚映珠窃笑,却趁机将身后的鲛人镜取了出来,抓紧时间涂画,“瞧瞧,连一只手串都搞不定——”
慕兰时那两道秀气的、斜飞入鬓的长眉顿时又拧了起来。
她也不悦了,此情此景,分明就是她为了调整这手串能够更好与戚映珠的手腕相称,才如此反复,不曾想戚映珠偏偏在此挑刺个没完没了。
待慕兰时忿然想要说话时,戚映珠又开口接起方才的话题:“慕大人不好奇我也要说。”
慕兰时烦闷抬眼:“说什……”
“么”字堵在喉头,她看见戚映珠笑眯眯地将那块号称神之又神的鲛人镜送到她的面前。
这东西卖这么贵自然有其道理,视物比铜镜要清楚得太多,虽然不大,但恰恰好将慕兰时那一张清逸绝艳的脸框了进去。
戚映珠单手吊着这块鲛人镜,而她的脸也凑在镜子的一旁,笑眯眯地衔上慕兰时的目光:“我好像看见我下辈子的妻子长什么样。”
慕兰时:……?
话毕,戚映珠不再单手吊着这块鲛人镜,而是双手将其托起,和自己的脸相邻放置——镜中仍然无瑕、准确地映出慕兰时的面容。
慕兰时怔然间,还瞧见那鲛人镜上面还未干的墨痕:
“慕兰时”三个字不大也不小,但足以让慕兰时看清。
墨痕还未干呢。
……这倒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哄三岁小儿的把戏?
慕兰时掀了掀眼皮,视线逡巡过鲛人镜中的自己还有镜外大笑的花脸猫,想说的话在唇边摩挲了许久许久,也不知要说什么。
“怎么,慕大人不承认?”戚映珠见慕兰时这呆板反应,也不乐意了,伸手便去拉慕兰时的袖子,“看看我都不行?”
“看一下嘛——”她拖长了音调,教人根本无法拒绝。
也许这样自己才能方便地下这个台阶。慕兰时心想。
她也好容易才能保持嘴角平直的弧度,不让那一分窃喜飘然滑出。
慕兰时终于答应了:“好好好,看便看。”
只是这次她眼神飘忽而至时,却撞进戚映珠那双倒映满街灯色的杏色琉璃曈。
乐平县今夜处处点着灯,灯笼次第缀连着彩带,将这座小城照亮辉耀如同白昼一般。
而彼时彼刻,戚映珠望向慕兰时的眼,倒映出满城光色。
戚映珠为了逗她,从昨日起便拿那支破毛笔在自己脸上涂涂画画,可那双最动人的双眼却丝毫不减分毫魅力。
胡商送来的鲛人镜?可为什么偏生是持镜的人最生动?
慕兰时失神一瞬。
戚映珠眼中倒映的不只是满城光色,更具体一点,像是满城借着她这一点明亮的眼瞳,作了一扇半开窗扉,揭开一幅惊鸿画卷:
而戚映珠独独就在这画卷的最中央,鸦发堆鬓、美得不可方物。
她身后是真正的声喧人沸、嘈杂难止。只是这平生最绝的风景光色,已然栖宿在了戚映珠的眼瞳之中。
“好看吗?”戚映珠见慕兰时怔怔然好一会儿,心知自己已然得逞,故意晃了晃手中的鲛人镜,又追问慕兰时,“慕大人觉得好不好看?”
她故意这么说的。她当然是故意这么说的。
“好看”这个问题有两个回答。
慕兰时挑了挑眉,努力抑制自己如鼓一般的心跳,说道:“什么好看不好看?”
戚映珠瘪瘪嘴:“慕大人这是在问什么?”
慕兰时仔细观察戚映珠的面部表情变化。
好看吗?她的小君当然好看了,只是慕兰时还不想这么快就如了戚映珠的愿。
“当然是问——”戚映珠气呼呼地又举着鲛人镜,将镜子更前,倾向慕兰时的眼前,“喏,我下辈子的妻子好不好看?”
慕兰时:……
倒是没想到戚映珠这么不依不饶。居然还会将镜子贴到她的*脸上来。
慕兰时并不是一个自谦的人。
她对自己方方面面都颇有认知。
“嗯,看来映珠很有眼光,”慕兰时故意慢吞吞地点着头,要将夸赞的话语拆成好几句才方便说出来似的,“不管是这辈子找的,还是下辈子要找的,都是一等一的大美人。”
一等一的大美人?
戚映珠不免咧嘴而笑:“好,那下辈子的时候,这个大美人可哪里都别去。”
慕兰时歪头看戚映珠,好奇她今日怎么这么激动。
……难不成是因为那胡商口条太顺,抑或是那些朱漆描金的灯轮转着的各朝志怪故事给了戚映珠莫大的启发,让她今日如此醉心神鬼故事、前世今生?
不知具体原因,但慕兰时总能猜到一二。
她能够感觉到一二。
比如,戚映珠对她的态度变化。
从最初的死活不肯同她成亲、到不到半寸之处的停止标记、再到接受她的提议同她住在一块……
以及到现在,愿意同她一起出来,赴这沧州一趟。
这便是她同戚映珠感情之间的变化。
其实慕兰时心头始终有一层隐约的模糊——就像那一夜她抱着戚映珠时所感受的那样。
如坠云雾。
她和戚映珠之间始终隔着一层云雾,她拼命想要拨开而见日,但收效寥寥。
……倘若这事只是她一厢情愿也罢。
但她总能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感受到,戚映珠在浓浓云雾的彼端,同样倔强同样执拗地伸出一只手来,想要抓紧她。
想要永不分离。
“走啦。”忽然,戚映珠不知何时放下了鲛人镜,勾住她的衣袖,“该走了!”
第102章 102
慕兰时和戚映珠两人在乐平县逗留了两日,已是计划之外,回去后便收拾准备翌日离开。
惊闻她们要离开,客栈的掌柜和小孩儿们都相当舍不得。
清晨她二人自楼上下来时,富态敦厚的掌柜仍旧笑眯眯地站在柜台后,旁边依然是那三两个笑嘻嘻的小孩。
按照大祁律令,这客栈逆旅住宿,来也要登记,去也要登记,两人便走到柜台前,和掌柜的说上几句话。
掌柜的憨笑着问道:“二位姑娘,你们这两天可住得好?昨夜我见你们回来得晚,想必也看了不少乐平的夜色……二位觉得如何?”
大抵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掌柜的对乐平县的种种都抱持着期待,她说乐平虽然是个小小县城,但春夏秋冬四季美景却不输临都八景,又热络地招呼两人,等到春天的时候,再到乐平。
“到时候,我一定为二位姑娘留出最好的客房!”
慕兰时笑笑,简短地谢过了掌柜的好意,执起笔,写下离开的日期。
“对啦,二位,此行的目的是去什么地方呢?想要去南边吗?”掌柜的借着慕兰时还在写字的时机,兴起问了一嘴。
戚映珠——这会儿戴了一个兜帽——便应声回答:“是。”
“哦,原来是要去南边呀,”掌柜的摸了摸自己的下颌,思忖片刻后道,“去南边也好,只是我觉得最近东边不太平,还担心二位姑娘要去那个地方呢。”
“东边怎么不太平了?”
慕兰时放下了笔,将册子推至掌柜的面前。
其实她觉得做记录没什么意思。
……其实化名的话,留下笔迹还是不留下笔迹,似乎就是那么一回事。
但倘若不写这几笔的话,这几日又将失却意思。
“沧州呀,您知道吗?”掌柜的忽而一改从前憨厚老实的模样,神秘兮兮地贴近慕兰时,又在脖子上面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您难道不是从京城来的吗?”
“哎,我听说京城那边都知道这秘书监梁大人的事呢!”掌柜的一脸疑惑,但很快自得于自己消息比京城人士更为灵通,便同慕兰时介绍起来。
出于礼貌,慕兰时听从了。
旁边的三两个小孩却对掌柜的八卦不感兴趣,她们只是一个劲地瞧这两位姑娘。
不管从什么角度看,她们两个人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嘛!
只是她们很快发现不对。
瑞凤眼小孩勾了勾旁边猫眼小孩的袖子,轻轻地用下巴指了指戚映珠,说道:“君君,你看兰姑娘。”
君君神色没有半点变化。
瑞凤眼小孩奇怪了,又戳了戳她:“君君,怎么不理我?”
君君面露嫌弃地瘪了瘪嘴,“做什么?”
“就是这个。”瑞凤眼小孩探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部。
显然,她适才看见了“兰姑娘”的脸上不意露出的疤痕。
怪不得“兰姑娘”今日要戴着兜帽呢!可是,为什么掌柜的和君君都不在意呢?
难道只有她一个人细心观察?
慕兰时听完掌柜说话后,便向她们一一告辞,戚映珠也礼貌地告别。
只是在同猫眼儿小女孩告别的时候,戚映珠俯下身来,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说道:“谢谢你啊。”
猫眼儿小女孩笑嘻嘻说:“不用谢,哎,对了,兰姐姐……”
戚映珠本都打算起身离开,这会儿却被小孩叫等,她便疑惑地看向小孩。
“刚刚这个小笨蛋问我你脸上怎么回事。”君君故意压低声音,却将瑞凤眼小孩的手攥紧牵了过来,认真恳切地道:“兰姑娘,你能不能同她解释一下……”
戚映珠眯了眯眼睛,不过刹那间她便明白了君君的意图。
“嘛,毕竟光凭买来的月光石和鲛人镜,还不足以哄好那位姑娘,”戚映珠一本正经又颇带无奈地说,“毕竟不是我付出的。”
君君闻言立刻咧嘴大笑:“我便知道!”
她仍旧将自己的小伙伴的手攥得死紧。
小伙伴却还是不解其意:“什么呀?”
“嗨,待会儿告诉你!”君君转过头来,屈起手指,轻轻地点了一下小伙伴的额头,“现在我们要给兰姐姐道别啦!”
小伙伴苦恼地顶着腮,每次君君都比她反应更快、知道更多东西。
不过她向来只苦恼这一瞬——凡是她不明白的东西,君君都会悉心给她解释。
这一次也不例外。
于是她同样抬起笑靥,和君君一起向“兰姐姐”道别:“那再会啦——”
戚映珠笑着挥挥手,同样答应她们下次再见。
出去见慕兰时的时候,后者早就将轺车的一切准备待定,让她上马。
慕兰时探手,示意戚映珠扶手而上,一边语气闲闲地问道:“兰时倒是有个好奇的地方。”
“什么地方?”
“你当真没同那小孩串通好?”
恰同时,戚映珠上了车,又勾了下慕兰时的衣襟,将她拉至自己眼前。
“串通什么呀,慕大人还是疑心病太重了,这小孩人家机灵着呢~”
她说得高深莫测,只是配上那兜帽下隐隐作现的花脸狡黠形象,显然说服不了慕兰时。
但她又能怎么样呢?
“机灵便机灵罢,那还是兰时忠心,”慕兰时语气淡淡,“再机灵,也不能给娘娘驾车。”
戚映珠方坐定,听见这么醋味翻涌的话,捂着嘴笑,喃喃低语道:“难道就不能是既机灵又忠心呀?”
只是她说的声音太小声,慕兰时并未听见——她扯好缰绳,扬起长鞭。
骏马一声嘶鸣啼叫,逆着晨日辉光,扬长而去。
绸缎似的长尾在风里裁开流金云絮,唯有那声裂帛般的马嘶,提醒着旅途上的诸人,又有人赴一场远行。
***
暮鼓声里的街衢尚未褪尽喧嚣,商户小贩纷纷将用于夜间售卖的玩意儿列次摆开。
——陛下龙体转安,此乃国之喜事,是以素日管辖甚是严格的京城都有了放松的趋势。
只不过这点斜阳下的悠闲,被一声马蹄嘶鸣裂开——这一声如惊雷乍然沸腾裂响,听者无不回头,循过座座楼台、道道旗帜,去探究声音的来源。
一匹雪缎覆身的神骏如踏云而来,而骑者一身白色盔甲,所到之处如御风流雪,教人不禁看呆了眼睛,等那人走后,才惊起满街交头接耳的声浪。
就连戚氏汤饼铺子揉面的姑娘,都不由得“啊”了一声,等那银鞍白马从自己眼前路过后好半晌,她才终于回过神来,讷讷地说道:“刚刚、刚刚过去的人是谁呀?”
她只依稀瞥见那位将军的侧颜。
剑眉星目,气势磅礴,好不灼人!
徐知真吞了口唾沫,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这是什么人,胆敢这么放肆,居然在京中这么堂而皇之地策马疾行?”一食客加入了她们的对话,“我打小就住在京城,长大后几乎日日都来南市,从未见过这般景象!”
另外一食客道:“大嫂,那你还是知道得太少。就在今年春夜,这边还出现了一桩怪事呢——”
“什么怪事?”先来的食客颇奇怪,“我却是不知。”
后说话的食客本想提一嘴自己在那个滂沱雨夜的所见所闻。一衣衫华贵的女人在暴雨里面下跪、抠着泥土地……她们彼时对那女子猜测议论,最后猜测的结果却是相当可怖。
想了想,后来的食客闭嘴了,打着哈哈过去了。
这时候付昭正好也在店中,她只是抬头看了一眼那骏马疾驰的方向,便重新投入到手头的账目去了。
眼下,她和姑娘、徐知真以及几位食客的想法大差不差:
或许又是哪位纨绔的皇亲国戚,过来走马宣威罢?
只是纵然心揣轻慢,付昭也不得不暗叹这人的仪范端的是龙章凤姿,神威凛凛。
付昭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和那人有交集。
可等到她后几日上山时,她才知道,或许她二人的相遇并非偶然。
***
而今付昭在萧家的地位已经今非昔比,从前那些轻慢、不搭理她的仆役家人,现在全都换了副脸色对她。
特别是萧鸢的母亲——当然,她并非萧鸢生母,姓姜。
姜夫人向来是家中最不喜付昭的人,据那些嘴碎的人说,当年姜夫人就是想要撮合萧鸢同表妹的婚事,但是因为萧鸢的坚持,未能成事。
付昭不知此事真假,但姜夫人待她不好也是真的。但现在脸姜夫人都收敛了许多,不再过多地刁难她。
虽说不是从被吆五喝六到奉为至宝,但付昭的心境变化依然很明显。
原因也简单,萧鸢同她的关系愈发亲密。自从那日萧鸢当值之日赶着回来后,萧府便载物一人敢看不起付昭。
连付昭本人,都在这种悄然变化的微妙氛围中惘然。
……她还能果断地记起当时自己的决心吗?
这日萧鸢回来得早——她这些天因为牵连进沧州矿脉一案,鲜少回来这么早。
付昭很轻松地便趁上茶的时候,问萧鸢缘由。
她反正是要问的,至于萧鸢说不说,那便是萧鸢的事情了。多得到一个答案,付昭便能多给戚映珠一个帮助。
不过这次萧鸢并没有直接告诉付昭,而是另起一个话题:“说来……无日后乃是我萧家上山祭祖的日子。届时我不曾空。”
付昭怔然,便说:“妻主不曾空,那阿昭要同谁去呢?”
萧鸢抬手,慢慢地撇去茶上漂着的浮沫,说道:“因着我不能去,便只能让阿昭你陪我母亲去了。”
付昭沉默片刻。
萧鸢见她迟迟不答,那深如渊水的清瞳,忽然一凝:“怎么,阿昭不愿意吗?”
第103章 103
不愿意?
付昭的心倏然一沉,生怕对上萧鸢那双清黑的眼瞳会泄露自己的心事。
“怎么了,昭昭?是觉得去寺庙上香有什么顾虑吗?”萧鸢温声细语地说着,一面,却已经将手放置在付昭的手上。
萧鸢的手是凉的。特别凉的。
至少在这种秋夜,不能让付昭觉得温暖。
这种感受,就像是萧鸢本人的信香一般,被冷水烹着,烧之犹冷。
“不,不是这样的,”付昭辩解道,虚虚地撩起了一缕碎发,解释道,“妻主,昭昭没有意见,只是惋惜不能同您一道。”
“不能同我一道?”萧鸢忽而一笑,向来冰冷深沉如渊水的瞳孔竟然显示出点点喜色,“不用担心……之后鸢有的是时间。”
之后有的是时间?
这句话应当是有别的深意。
付昭想起朝廷之事,便鼓起勇气多说了一句:“看来妻主这些天真的很忙,难得拨冗。”
萧鸢许是被付昭那一句似嗔带怪的话给取悦了,方才付昭第一次问她的时候,萧鸢并未透露。
但是现在她却语气轻而又淡,适才握住付昭的手旋即又紧了些。摩挲着、摩挲过指缝纠缠的快意。
“是啊,眼下正是关键时刻……”萧鸢笑着,忽而凑近付昭的耳畔,任由温热的鼻息喷洒在她的耳垂,“昭昭想不想要知道这有多么重要?”
她说话的时候,手已经抚上了付昭的纤腰,稍稍游移便能连带起酥麻的黏连。
或许人喜欢什么东西就是奇怪的。萧鸢不知道自己的感受,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会对付昭喜欢……
但是这段时间,她很想同她待在一起,很想让她听她的话,很想让她永远做她的妻。
付昭忍受着萧鸢含着诱哄的语气,慢吞吞但是显得相当好奇地问道:“好奇,是昭昭也懂得的么?”
“昭昭怎么会不懂呢?”萧鸢温和地笑了,方才扣紧付昭的手愈发紧了,“若是成了,那黎家怎样,我们萧家便怎样。”
原来如此。付昭瞬间展颜而笑:“原来如此,那妻主这些日子怪不得这么操劳。”
她已经猜到了。萧鸢如今是三殿下的人,若是成功了,那黎家的从龙之功,自在萧家身上重演一回。
黎家同临都四大家族中的另外三大家族不同,并未有什么丰厚的底蕴,全靠祖宗胆大,依傍皇子争夺储君之位。
萧家中落许久,虽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是萧鸢既已成了新任家主,便更将中兴一事放在心上。
她不做孟琼手下的蒙尘明珠,冒险做孟瑞的座上宾也是这个缘由。
要在刀尖舔血。
“昭昭真聪明。”萧鸢听见付昭说自己明白后,也解颐了,轻轻地埋首过来,嗅闻过付昭颈后的香气。
“在这之后,知晓你姓名的,便不只是我们萧家一家人了……”萧鸢低声说话时轻而又缓,似是在说什么天长地久的许诺一般,珍而重之。
付昭勉强地勾了勾唇:“妻主,有你这句话,昭昭真是太放心了。”
“放心就好,阿昭,”萧鸢湿润的舌尖已然舔舐到付昭的耳侧,“你也放心上山去吧——你来到我们萧家已有几年,但是却没有一年上过山,你得去看看。”
“好。”付昭答应得很快。
只是脖颈因着萧鸢呼出的热气,红晕遍布,连她深深藏在裙下的腿根,也因着萧鸢这带有诱哄之意的话语,接连颤抖不止。
信香快要满溢而出。
额前的湿汗也将鬓发全部沾湿了。付昭只能在这种难以呼吸的间隙之间喘气,极勉强地提问萧鸢:“妻主,今夜你要留宿在这里么?”
付昭便这么问了。
大抵是因为萧鸢的信香外泄过于严重的缘故,乾元君和坤泽君之间的情感就是如此,平时不察,一旦到了信香喷涌的时刻,说出来的话连自己都预测不了。
付昭甚至也觉得后悔——她为什么要问萧鸢这句话呢?萧鸢现在留下来还是不留下来,也不是她能够决定的。
听一听吧,她叫萧鸢的名字还是“妻主”呢,她还是她的“主”,她没有办法做决定。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萧鸢闻言,舌尖轻轻摩挲过付昭薄嫩耳后的动作放缓了。
只是适才湿润的黏连的痒意还没有结束,付昭居然听见了萧鸢拒绝的话:“不了,阿昭。我今日回来,便是为了同你说这句话——”
哪句话?她们今日所说的话还不够多么?付昭诧异。
但是付昭很快明白萧鸢所说。
“过几日,记得和我母亲一起上山一趟——”她语气依然温和得像水一般,像她眼瞳里面翻涌着的脉脉温流,“让萧家的祖宗知道,我们萧家的媳妇?”
这样的话,对萧鸢来说,说出来的感受实在是太过生疏了。至少付昭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已经听见了萧鸢的笑声。
看来她不适合说这样的话,恰恰她自己也不太乐意听。
萧鸢离开了付昭,她忽觉得说完这句话,自己对付昭,又好像没有多大意思了。
她离开了付昭所在的寝屋。
萧鸢行至中庭的时候,还恰恰碰见了自己的母亲姜夫人。
姜夫人同萧鸢身上相似点不多,最相似的还是那一只如同孤峰一般的挺鼻。
姜夫人一直以外自己的女儿会像她们二人的相似点一样,从不轻易低头。
她为萧鸢找的对象乃是萧鸢的表妹,姜夫人从小便觉得,她二人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从小青梅相伴左右。
——说萧鸢不喜欢表妹,这是不可能的!然而,偏偏就是萧鸢成亲时的选择,让姜老夫人大吃一惊。
这个女儿怎么能够这么不顾念旧情?还有那个什么“付氏女”究竟是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村姑?
……哪怕萧鸢同付昭成亲已久,姜老夫人都打着让她们和离的念头。她起初以为女儿是那几天不清醒才和付昭结婚——这让她那会儿大哭了两日。
但很快便有聪明识趣的下人过来告诉老夫人,原来小姐去把那犄角旮旯的田野村姑娶出来,不仅仅是出于当初的诺言。
姜老夫人这才放了心。与此同时,这象征着入萧氏宗族的祭祀,她们这几年间从来不曾叫过付昭。
看嘛,她的女儿,其实在心里面也没有承认这个付昭!她为女儿找的表妹,虽然分化成了中庸,但是作为中庸照样可以同乾元君成亲嘛!
这些便是姜老夫人此前所想,她今日听说了萧鸢回来,便急哄哄地寻了过来,原因无它:“鸢鸢,你说,我要同付昭一起上山祭祖?”
萧鸢点了下一头:“是,娘,昭昭还从来没有上过那座山吧?”
“那你的表妹怎么办?”
这样荒诞的问句,使得萧鸢皱眉:“母亲想让她如何?”
……萧鸢并不是傻子,她知道母亲一直想要撮合她和表妹,但是萧鸢很难说清她同她之间的情感。
二人不过是,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罢了。
“不日不是要上山么?”姜老夫人抿起唇,用了命令的语气说话:“我要带着令春上山去。”
令春便是萧鸢表妹的名字。
不等萧鸢多话,姜老夫人又补充道:“不要觉得多安排她一个人麻烦,一点也不麻烦——我会带着她的。”
萧鸢嘴角微微一动,不解地看了一眼母亲,但还是保持沉默,不再说话。
去便去吧。
母亲对她这个表妹的照料,总是比她要多。
——连萧鸢自己都不曾知晓,自己对令春的态度如何。
姜老夫人并不知晓女儿在想什么,她只是不想看见付昭这样大摇大摆地同着她们一起上山,所以,她要带上令春。
这么多年,令春还没有随着萧家祭祖上山过。这回付昭要去,姜老夫人便坐不住了。
得让付昭看清楚一点自己的位置!
***
付昭自知晓要上山的那一刻起,她便猜到要同“母亲”过不去了。
她来萧家几年,姜老夫人对她的态度也是近日才慢慢地变好——还是在府中诸人对她的态度完全扭转的情况下。
也是,姜老夫人不像其他的仆役,倘若不讨好这位少夫人或许在府中的日子便不怎么好过。
毕竟人家是老夫人,是萧鸢的母亲。
付昭并不往心里去。
但是等付昭瞧见同行的人中,还有那骄纵的表妹苏令春时,她承认自己一瞬间惘然。
苏令春人如其名,饶是在秋日,那眼波在顾盼间都能送出春水。
二人的初见正在清晨发车起行的时候。
姜老夫人似乎觉着单独再去找苏令春会苦了她,便提前一日将人接到了府上。
“令春,快过来给你昭昭姐姐见礼。”姜老夫人笑盈盈地立在车旁,挥手让苏令春靠过来。
“昭昭、昭昭姐姐?”苏令春慢吞吞地走过来,往付昭这一边看了一眼,说道。
她生了一双极大极明亮的眼睛,虽说有些不情不愿,但还是在姜老夫人的招呼下,郑重地给付昭行了个礼。
她叫她“昭昭姐姐”。
***
慕兰时同戚映珠离开乐平县后,又途经了几个大的州郡。
她想同戚映珠有更多的独处时间,是以一路上从未泄露过自己的身份,单独作为旅客而行。
只不过慕兰时毕竟身负皇命,而沧州矿脉一事事关重大,倘若有心人想要从她的行踪动手脚,她以“朝廷命官”的身份行动,更添麻烦。
两人近日又踏上了新的行路。
戚映珠常常也不会躲在车厢里面,而是会冒出来,双膝并着,膝行到正在驾车的慕兰时的身边,问她道:“慕大人驾了这么久的车,难道不嫌麻烦?”
眼下正是下午的阴凉天,戚映珠笑得眉眼弯弯,她心情极好。
慕兰时故作正经地瞥她一眼,挑了挑眉,故意不搭话。
这回轮到戚映珠皱眉噘嘴了。
戚映珠拉了拉慕兰时悬置的手臂,继续不依不饶地问:“慕大人难道不觉得麻烦?”
她仍旧戴着那个兜帽。
兜帽之下,依然是一张画花的脸蛋。
戚映珠那几日本来是因为为了哄慕兰时开心,才拿毛笔在自己脸上东涂西画,结果次数多了,戚映珠觉得好玩。
她便在路过其中一个以涂画闻名的太平城学了两日。亏得戚映珠聪明,而那个师傅也悉心相授,还真给戚映珠学会了如何“易容”。
戚映珠现在就顶着这张丑丑的脸跟在慕兰时的身后。
不知为何……总有一种快意。具体的感觉,戚映珠自己也说不上来。
慕兰时别过脸,继续驾着马,悠悠道:“麻烦?娘娘是觉得哪里麻烦?”
她的脸上依然保持着正气与肃沉,仿佛没有听懂戚映珠说的什么一般。
其实她猜到了戚映珠想要说什么,更准确一点,想要引导她说什么。
秋日午后,哪怕有太阳也称不上热。凉风肆意穿梭逡巡在二人的身侧。
脸上倒是觉得冰冰凉,心里面却跟烹着热油似的,无论如何也冷静不下来,无论如何也想要知道慕兰时的答案。
戚映珠想了想,圆溜溜的杏眼骨碌一转,这回更是紧了缠住慕兰时的胳膊,她将下巴抵在慕兰时的肩膀上面。
“慕大人难道不觉得这样带着我出门麻烦?”
肩膀上不太沉的重量与含着故意逗弄的暧音同时袭来。
似乎更想知道这个问题最合适的答案,戚映珠呼着热气,环着她的腰部继续不迭追问:“慕大人怎么不说话了?眼下也不是什么崎岖的道路呀~”
戚映珠故意将语调拖得绵而又长、黏黏糊糊,只是为了让慕兰时更快地说出她想要知道的答案。
慕兰时被她环得腰痒、耳垂也被呼得酥麻,唯有道:“哦,娘娘这么积极,是想要让兰时说什么?”
“能说什么?”戚映珠不太理解,“慕大人难道有很多句话可以说?”
“当然有很多句话可以说,”慕兰时抿唇,决心这次偏偏不顺着戚映珠的话说,“麻烦,带着娘娘出来确实麻烦。”
这话当然同戚映珠料想之中的话相差十万八千里。
偏偏她恃宠而骄,偏偏她不循她的意。
戚映珠的眼角顿时耷拉下来,很不开心地“哦”了一声,说道:“原来慕大人这么嫌弃哀家,无怪乎上辈子那样了~”
慕兰时:……
这回轮到他嘴角抽搐、不知如何反应了。
好一个“无怪乎上辈子那样”了。
戚映珠当真是找到她的死穴。
慕兰时最终只能投降,空出一只手来,揉过戚映珠的后脑,将她期待的答案说给她听:“好好好,是兰时说错了,娘娘不是麻烦,这样可好?”
戚映珠这么突生想法,不在车厢里面好好地坐着,反而是膝行过来同她讲话,不就是为了听她这句哄她的话么?
娘娘不是麻烦。戚映珠不是麻烦。
戚映珠果然满意了,但仍旧觉得自己不能这么轻松地别被哄好,“哦”了一下,嗔怪道:“看来慕大人惯会见风使舵,只是方才一不小心露出真心话咯——”
她自己叽里咕噜着,也不再同慕兰时说话了,回到车厢里面坐好。
……只是这口是心非、将情绪全部写在脸上的娘娘,似乎怎么还没有放过她,嘴巴里面还在碎碎念呢?
慕兰时轻轻地笑着。
她眷恋这种秋日午后、唯有她们二人的时刻。
抬眼看时,太阳也掩藏到了云层后面,只有些许日色挣脱出了厚厚的云层,勉强有点光色。
有一瞬间,她祈祷这个天色永远奔涌永远翻腾。
日升月落、繁星遍布、霞色蒸腾、夜色永续不眠……
都可以,无论是什么都可以,只要她和戚映珠永远待在一起就好。
但是这些想法只有一瞬能够进入她的脑海。
她们此行又不是漫无目的地游荡,而是知晓目的的奔赴。
沧州。
她们要去沧州。慕兰时已然安排吩咐下去,差手下先她一步去调查沧州的情况,等她到了的时候,便更利于她了解沧州境况,更利于她作出判断。
慕兰时的思绪是被车厢后面传来的轻快声音打破的。
“应姑娘,今日我们歇在哪里呀?”
应姑娘。
自从上次同拿俩小孩还有那掌柜的打过交道之后,戚映珠便迷上了这“你名冠我姓”的戏码,从此之后她们的旅途便全是这种化名。
慕兰时无奈地道:“兰姑娘想歇在哪里,便歇在哪里。”
戚映珠歪了歪头,说道:“那就我来安排!”
她确乎也要有安排了。
……戚映珠低着头,眼睫的阴影垂落如蝶翼。她思考着的别的事情。
——她并不知道她们眼下在沧州如何。又或者是说,她们眼下不在沧州。
她们不在沧州的话,又会在什么地方?会不会遇见她和慕兰时?
思绪如乱麻。戚映珠不再想,而是先回答了慕兰时的问题:“我们眼下不是到了单州地界么?那就去单州吧!”
又是去这种大的州城?慕兰时挑眉,“哦”了声。
每每去什么地方,她和戚映珠总是各自决定一半。
慕兰时偶尔也想知道,戚映珠所选的地方,到底有什么秘密——一如慕兰时自己所选的驻地一样,都便于她同京城回信、也便于她联络自己的手下。
那么,戚映珠呢?
慕兰时那素来清沉淡薄的黑色眼瞳中,少见地翻涌起了其余光色。
如果去单州,就是遂了戚映珠的愿望;如果……
如果不去单州呢?
***
“什么?你是说,赵神聆跑到京城来了?”孟琼少有地露出惊讶的表情,她现在正在召见自己的两个妹妹。
孟珚和孟瑕。
她越过高高碧阶,俯视两个妹妹。
两个妹妹各自表现出来的神态,也不相同。
孟珚闻言抬起了头,道:“是,回殿下的话。皇妹已经差人打听过了——驿站那边也统统给了回话,赵神聆的确回来了,她回来的阵仗还不小。”
“嗯,你呈上来的信我方才看过了……她阵仗的确不小,你年纪小些,或许还不知道此人当年还是赵王世女的时候有多么张狂。”
孟珚挑眉:“如何?”
“和这次差不太多,”孟琼的眼角泄出几分笑意,“无非也骑着同样的高头大马,猎猎又毫无顾虑地在京城驰骋罢了。”
上次是在平津巷——达官显贵聚集最多的地方。
这次呢?这次是在南市,跑去扰人清净去了。当然,南市并不是什么清净的地方。
“赵王殿下还真是潇洒畅意。”迟迟不说话的孟瑕终于开口了。
孟琼孟珚二人闻言,俱是一怔。
她俩人对赵王的态度,同孟瑕的态度自不一样。
孟瑕是武将,崇尚同样的武将、又有王爵在身的赵神聆再正常不过了。
莫说“异姓王”三字,哪怕是将大祁所有的亲王加进来一起算,都找不出一个比赵王尊贵的亲王。
再加上,赵神聆在平定叛乱、抗击敌寇上也立下赫赫战功……
孟珚笑道:“她这么潇洒,也却是不怕流言蜚语。”
太女以为她深居宫闱之中,不知彼时赵神聆尚为赵王世女入宫时的潇洒么?
那会儿赵神聆也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据说一箭射瞎了慕府门前石狮子的眼睛,便被慕兰时的妹妹慈慈缠上,两人还结下了缘分。
她本该不知道的。但是她毕竟是慕兰时最深爱信重的女人。
所以,慕兰时将这事告诉给她,再正常不过了。
这些是只作为和慕兰时亲近的人才能知晓的事!
孟琼颔首,道:“她自从分化成了坤泽君,便愈发不收敛了。”
因为是坤泽君,所以不用担心。
皇帝尽管一直都在忌惮赵家忌惮赵神聆,但是当他听闻这位赫赫威名的世女分化成了坤泽,尚在病中都觉得病气舒坦了不少。
孟琼只是说出一个事实。
孟珚却不*由得咬牙了。
呵,倒是个让人轻敌的好理由。她不禁想起前世,前世那么多人,也是因为她孟珚分化成了一个坤泽,所以对她放松警惕。
结果呢?
这些自诩不凡的乾元君也不过如此,有一个算一个,到了最后,不过是争相匍匐在她的脚下求得垂怜罢了。
……孟珚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只是,她独独对一个人觉得例外。
彼时她不明白自己的想法,但是今生她已然明晰。
姊妹三人又闲叙了一会儿,便各自辞去了。
只是,孟珚还在心心念念自己的那个“例外”。
慕大人,莫非你以为化名乔装就能躲过一切么?
孟珚暗想。
她不会让戚映珠那么轻松地,同慕兰时待在一块。
名正言顺的人始终只能是她。
第104章 104
日暮乡道。
一群劲装黑衣人埋伏在道路两侧窃窃私语:“主上是说……她们一定会路过这里?”
“嗯,”另外一人道,“主上再三强调了,说这两个人一定会选在这两地路过。我昨日接了那头的汇报,说她们不曾到。”
她们不曾经过象岭道,那便只能在这里了。
——原因无它,想要到沧州,一旦路过单州地界,便只有象岭道和他们眼下所在的这条道路。
是以,主上才说,不是彼道,便是此道。
那两个人啊,此番是在劫难逃。
几人正紧锣密鼓地商议着,忽而听见远处掠过一阵仓促的马蹄声音。
他们议论的声音骤然减小,彼此对望一眼,埋下头置身于草垛之间。
“嘘!冷静些!是她们来了?”
倒也不会这么快吧?
另外一人道:“非也,不是她们——”
听那疾驰如雷电一般的声音,就可知道不是他们要找的两个人。主上业已告诉他们,此次的目标对象是乘着轺车来的。
这个声音望过去,顶多是个什么有要紧事送信的骑手。
等到那阵如雷疾驰飞奔的脚步声音过去之后,这群刀口舔血的黑衣人才慢慢从草垛中探出头来,看着远处的人影,喃喃附和刚刚说话的人。
“所言极是,那两个人,乘的是轺车……必不可能这般疾驰,”一人高马大的刀疤汉道,“小的们,继续盯着,我们今日一定能够等到她们!”
“要夜间行动么,头儿?”
“是,当然要夜间!做这行当,难道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头儿轻蔑地哼了一声。
“要将那两个人生擒?”
头儿却忽然一怔,忖度了片刻这才说道:“不是。”
“那是如何?现在可不晚了。”旁侧等待许久的瘦高女人阴恻恻地开口了。
她并不觉得这事解决得全面。她得仔细着些——生意就只是生意,千万不要搭上自己的性命。
她怎么看,都看那疾驰而去骑手奇怪。
他们过来踩点也不是一日两日,这次派任务的主儿据说身份极其高贵,似是什么皇亲国戚,从那位主儿开出的不菲价格、还有主上的重视程度便可窥见一二了。
能让人这么上心,这两位乘着轺车来的,恐怕也不是什么善茬。
女人仍在忖度。
黑衣头儿觉得她思虑过多,道:“反正不是象岭道就是我们这条道,一辆轺车,两个女人,她们多半今日要来,便仔细候着!”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一网成擒?
瘦高女人本来还想说什么,但是看见黑衣人头儿紧皱起来的两条粗眉,终于将喉间的话语咽了下去。
——难道不觉得这件事情过得实在是太顺利了么?但是无法。
她怀疑那骑士并不是什么单纯的信差。
然而暮色凄然,似乎就是这场为谁送葬一般的夕日暮色,才给了这群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勇气。
***
瘦高女人预想的征兆并非空穴来风。
那骑士踏过了这道乡道后,便不再继续向前了,而是选择从象岭道折返。
——她此行,的确是有侦查传信之意。但是,她的目的地并非多么渺远。
慕兰时仍优哉游哉地扯着马的缰绳漫步在乡道上,而车厢上的戚映珠时不时地会揉着自己的双颊,故意叫着和慕兰时不搭边的化名:
“应姑娘、应姑娘,我们今天晚上在什么地方歇息?”
“好吧,兰姑娘想在什么地方歇息?”慕兰时扯了扯缰绳,没回头,闲闲发问。
她们相处便是如此。戚映珠想做什么,慕兰时便会陪她做什么。
一如现在,她若是想要让她做“应姑娘”,那慕兰时便会唤戚映珠“兰姑娘”。
“听我的吗?”戚映珠笑眯眯地问。
车窗漏下来的暮色流光,为戚映珠的脸镶上一层金边,细看阴影旁的面容,更觉立体如雕塑。
如此骨秀神清,教人如何拒绝得了?
慕兰时喉头哽咽了一瞬,立刻道:“当然听你的。”
“听我的话,我可有选择!”
似乎这个地名在戚映珠的唇齿间摩挲了一遍又一遍,所以才会等到慕兰时一问起的时候,她立刻讲出。
长顺。
慕兰时眼睫轻轻一颤,思虑了片刻这地方到底有什么玄妙。
答应吧。她听见自己心中有个声音这么说。
虽然她这个时候并不想着答应。
“好啊,那就去长顺——只不过兰姑娘此前去过这个地方?怎么选择这里?”慕兰时问道。
戚映珠早已料到慕兰时会多问一嘴,不管是出于二人旅程的考虑,抑或是慕兰时别的思绪。
慕兰时提出问题,都是情理之中。
戚映珠同样早就准备好了答案:“听说这里的水极其甘甜,皇家进贡的水都比不得长顺……因为长顺的水似乎一旦离开了长顺,便泯然平常。”
“娘娘还真是有心,千里迢迢过来喝口水。”慕兰时咂咂嘴,似是觉得戚映珠的理由执念太过轻易简单,“不过既然是娘娘,这么想也也正常。”
戚映珠嘴巴一撇,哼哼唧唧道:“慕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她听出来了呢,慕兰时在说她的理由简单。但慕兰时的语气是带着嘲弄的嗔怪,也有对她想法的纵容。
换言之,慕兰时是出于她自己本身、她二人旅途的原因才这么问的,而不是思考到了什么别的地方。
……怀疑她的、也许会让她们二人破裂、再也回不到从前的那种思虑。
戚映珠害怕这一日的到来。
她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到这般地步。
既不能面对慕兰时,也不能面对自己的家人。
可她偏偏贪恋她们所能够给予她的温暖。
也许撒了一个谎便要用无数个谎言来圆罢。哪怕这次她这次同慕兰时出行,她也充满了忧虑担心。
忧心忡忡地想慕兰时会不会发现,忧心忡忡地想漱玉姐姐是否会知道。
但好在她戚映珠还是活过两世的人,她只需要让她们错开,她们便永远也不会相遇。
戚映珠是她们之间唯一的联系。但戚映珠不会允许。
她计划得好好的。
瞧呐,就是去往长顺,也是她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
慕兰时自幼便学习马术,也深谙驾车之道,戚映珠对她的驾驶放一万个心。
是以,耳边想起喧嚣噪声时,戚映珠并未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她很快意识到了不对——
一白色羽箭“嗖”地不知从何处射出,裂空而来,直直插。入到木板上。
“慕……”戚映珠骤然睁大眼瞳,仓皇地探出身来,恰恰好衔上慕兰时投来的关切的目光。
“我在!看来有人盯上我们了!”慕兰时抿唇,眉头深锁,直直倾身将人搂抱进怀中,“别担心……兰时还在这里。”
戚映珠呼吸骤然停滞一瞬——
她方才还在想什么?怎么一瞬就有人想要害她们,这飞来的箭镞究竟来自何方、来自何人?
拉车的马匹早就受了惊吓,在箭镞从四面八方爆出时,它便哀嚎嘶鸣着,停了前蹄。
等到慕兰时担心戚映珠安慰彻底松开缰绳向后仰去时,骏马便发出了一声凄厉的长啸,大有要遥遥远去之势。
慕兰时咬咬牙,忽然侧过身来,将戚映珠更紧地抱进怀中,在她耳边,调笑道:“娘娘,看来我们今日是翻车了。你听、你看,那匹马也不要我们了。”
翻车了?戚映珠喉间滞涩,一言不发,只是紧紧地抓着慕兰时的腰带。
明明是这么危险的事情,可是在慕兰时的嘴中,似乎无足轻重得很。
翻车了便翻车了,马跑了便跑了。
她们去往何方?慕兰时不在乎。
似乎,此时此刻的慕兰时一点不在乎。
戚映珠忽觉恍然。
与此同时,见伏击得手,掩藏在草垛之中的黑衣人齐刷刷地冒头出现。
为首的那个人高马大的黑衣人更是笑得灿烂无比,纵然他蒙面,露出来的两只眼睛褶子已经碎出了极大的波纹。
“哈哈哈哈!没想到这么轻松容易就能生擒你们俩人呀,”他大声嘲弄过后,便吩咐自己的手下,“快,去把那两个人抓过来。注意,千万要生擒她们,不得有闪失……”
主上只是让他设计伏击抓住这两个人,重点全在要如何才能抓到她们。至于抓到了之后要怎么做,却说得少。
——哈,难不成是看不起他,觉得他抓不到这两个女人吗?
别瞧不起人了!思及此,大汉更觉得自己要将这两个女人原封不动地送回去,以显示他的厉害之处。
“慕大人……现在居然还有闲心笑么?”戚映珠怅然失神,她定定地看着慕兰时那一双至今都含笑的清黑瞳孔,不由得问道。
她笑啊,慕兰时当然喜欢笑的。
可是,眼下她们陷入危局了不是么?
戚映珠本想揶揄她,慕大人前一世机关算尽,可这辈子才开个头,怎么连出行的事都不曾预料好?
她身负调查沧州矿脉重案一事,她自己觉得轻松,可朝中的那些人不觉得。
或许,自从她们这一辆小小的轻便的轺车踏上旅途时,便有无数双眼睛暗中窥伺她们。
“为什么不笑呢?”慕兰时低声说话时似在叹息,她更紧地护住了戚映珠的后脑勺,“娘娘老实说,上辈子有没有想过?”
“快,把她们从车上拽下来!”黑衣头头看见那匹马要隐隐而去,不由得蹬脚让手下抓紧时间,“别让她们跑了!” :=
刚发号施令完,黑衣头头便想起自己的推测,连忙补充:“记住我方才对你们说过的话!”
还是不能伤了她们,但是也不能让她们知晓要被生擒——否则的话,到手的鸭子都可飞走。
“想过什么?”戚映珠被慕兰时的手桎梏着,被她铺天盖地的兰芷香气包围着,只能用微弱的气音问慕兰时。
“快、快射箭!”
骏马哪里还禁得起这般惊吓,再次停了前蹄,仰天长长哀鸣长啸。
“就是……想要同兰时一起赴死。”慕兰时低下头,仔细描摹过戚映珠的面容。
花容娇靥,教人不禁垂怜。
赴死?
“……”戚映珠默然,她从那双眼瞳中看出了别样的情绪。
有没有想过同她一道赴死?
这个问题居然还要问么?
戚映珠自然不会忘记,自己死前的那一出滔天业火——她给这个尘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同慕兰时有关。
或许那句话也不是给这个虚渺空寂的尘世留下的话,而是她想说给泉下的慕兰时的第一句话。
“前世才不会想着和慕大人一起赴死呢——”戚映珠嘴上仍这么说。
慕兰时却微微眯起了眼睛,清凌凌的凤眸向上斜挑,“看来娘娘还真是大度。”
“……大度什么?”
戚映珠骇然,心跳如鼓,并不知晓慕兰时这句话之后的意思。
同她一起赴死么?今生今世,她这样的情感满溢得几乎不能再多了。
雁亭江的江水啊,她只会惋惜它长久地毫无波澜,不能骤然掀没那艘画舫,不能让她和慕兰时死时也筋骨相连。
“没想着要拉着兰时一起去死。”慕兰时的笑音愈发无谓起来,可还等不到她下一个字蹦出,一阵白色箭雨竟然直直朝着她们而来!
那黑衣大汉见状更是一恼,局势失控得太快,怒道:“你们聋了?还是瞎了?还是忘记老子此前同你们说过什么了?”
“让你们生擒她们!谁让你们放箭的!”他大惊失色,哪管得三七二十一,三两步上前便夺走了弓箭,狠狠地肘击了弓箭手,“不要伤了她们!”
他明明说了不要伤害她们的!如果不能毫发无损地将她们带回去……
至少上头也没有说,得要她们的命!
然而剩下的那些人似乎当真如聋了一般:黑衣头头冲过来的时候,他们泥塑木雕似的站在那里,等头头抢过弓箭后,他们再次拉弓搭箭,径直射向轺车上的两人!
“你们敢!”黑衣头头骤然瞪大了瞳孔,“意欲何……”
“娘娘,你说就现在和兰时一起坠落山崖……”慕兰时手拂过戚映珠面颊,温软的声音似乎能够浸出水来,“当我们……”
“什、么——”戚映珠呼吸再次一滞。
“尸体被找到的时候,一定还是连在一起的吧?慕兰时和戚映珠,永生永世,都不分开。”慕兰时说完,另一只手,已然覆上了戚映珠的掌心。
略显得粗粝的掌心摩挲着,显露出决绝的双双赴死之情。
一起死?
一起死?
那便一起死——
戚映珠忽觉耳畔山风呼啸,马的缰绳将要断裂。
那一瞬她眼前迷离,闪现出前世熊熊的烈火。
好啊,那就一起赴死吧。
前世不能生同衾,亦不能死同穴——那今生今世便痛痛快快地做一回又有何妨呢?
倘有人这么暴烈地爱她,死亦无妨。
戚映珠这么想着,任由慕兰时更紧地禁锢住她的腰。
然而这两人怪异的举动早就招致了旁人疑惑的眼光。
黑衣头头双眼瞪大如铜铃,连声招呼自己的手下:“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将人拦下!别让那匹疯马做……”
然而,话音未落,一道箭镞倏地飞来,彻底断裂缰绳。
骏马长啸一声。
“啊!”黑衣头头也极失态地叫起来,“快拦住她们——别让她们掉下去!”
然而为时已晚——
缰绳断裂的刹那,轺车车厢骤然失力。
“拦不住了!”
“怎么办?”
方还占据优势的伏击者顿时没了主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轺车车厢自乡道边缘往下翻滚。
恰恰这地方算不得是什么平地,若这一路上有什么意外,此人必定难以成活。
“追啊!”黑衣头头气急败坏地踢了旁边的人一脚,骂骂咧咧“老子刚刚是不是叫你们别射箭了,莫要惊扰那畜生——”
他嘀嘀咕咕地说了一通,便带上人开始寻找旁边下去的安全道路,却已然忘记那几个完全不听他指挥的弓箭手。
但黑衣头头也不会再在乎了。
因为想要找到一条下去的路并非易事。此事更为重大。
“快快快,找!”他大喝一声。
***
车厢翻滚,两人抱持成团。
慕兰时将人紧紧地搂在怀中,顺便动用了顶级乾元的力量,能够更好地保护戚映珠。
车厢震动而下,两人完全不可能对话。
戚映珠只能沉默地感受跌宕。
天崩地裂、天旋地转、昼夜颠倒……
她只这么觉得,再接下来,仍旧是慕兰时身上铺天盖地的兰芷信香。
她是睡过去了么?还是说已经到了阴曹地府?
戚映珠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若是到阴曹地府,也能闻到这一股馥郁的兰芷信香真是太好了……
她晕过去了。
唯一的记忆是,身前那个宽广开阔的胸膛,还有杂乱的人群叫喊声音,那些人说着要找什么什么人……
“今天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给老子把那两个人找出来!”
掘地三尺?
呵……莫非,难道她现在已经到了阴曹地府吗?
***
可惜的是,那群伏击者并没有这个掘地三尺找人的机会。
翻坠的轰鸣还在山涧回荡时,他们便已沿着被暮色染红的山岩寻路而下:
暮色像浸了血的棉絮,正从陡峭的崖壁上慢慢渗下来,将蜿蜒的山道染成暗褐色。
正寻找着呢,为首的黑衣头头忽然顿住脚步——前方弯道处,三十余骑官兵正踏碎满地枯枝而来,马蹄铁碰撞过裂土,比天边残阳还更让人觉得恐惧。
土匪最怕官兵,何况他们还是做这刀口舔血的活计,哪里敢见官兵?
“前面何人?速速报上名来!”
骑着高头大马的官兵头头拉着缰绳上前,横刀立马,立时截断了这群伏击者的退路。
她身后的官兵皆腰悬环首刀,队形严整如墙,将窄窄的山道堵得水泄不通。
黑衣头头抿唇不语,旁的人见他不说话,自己更不言语,各自眼观鼻鼻观心。
全部僵在原地。
“报上名来!”为首的官兵是个肤色黧黑的女人,眼眸锐利如鹰隼。
方才被她眼神扫过,便有人不自觉地颤了颤——也不知晓这官兵到底是什么来头。
“报、报上名字?”黑衣头头踟躇了片刻,还是做出了决定。
他面罩下的眼神闪烁两下,堆起满脸笑意往前蹭了半步,抱拳的手肘却还僵在腰间:“官爷说笑了,小的们不过是山里的猎户”
官兵并不将他谄媚的笑意放在眼里,冷冷道:“山里的猎户?哪有一身黑色还戴面罩的猎户?!今日啊,可算是让老娘开了眼了!”
“奉劝你们老实点,你和你身后的老鼠,全部留下,不然的话……”女人冷冷地讥嘲起来,“到时候遇见什么事,我可给不了你保障!”
这话如兜头浇下的冰水,让黑衣头领后背骤然沁出冷汗。
怎么可能留下?
他们这队人里面不少都有罪在身,还有的甚至是逃狱而出,倘若再给抓回去审讯,这辈子也便没有什么活头了。
黑衣头头咬咬牙,指甲深深地掐入掌心后,突然仰头发出短促的唿哨。这一声唿哨,便算是给众人的暗示了。
他身后的众人会意,便各自准备好武器,悉数散开列阵。
然而官兵到底是官兵——她们早有防备。
前排官兵立刻举刀结阵,后排弓箭手已张弓搭箭,弓弦绷紧的声响在山谷里此起彼伏。
为首的官兵双腿一夹马腹,横刀劈开率先扑来的匪徒,钢刀相撞溅出星子般的火花:“真是一群不知好歹的东西!”
暮色愈发浓重,西天被染成铁锈色。
山道上刀棍、金戈相击声震耳欲聋,偶尔有人中刀惨叫着滚下斜坡,惊起掠过的鸦群。
……当然,这其中不乏有黑衣人的尸首滚下斜坡。
有些时候死人到底是比活人更有用。
譬如,他们活着的时候找不到慕兰时,一动不动的尸体却恰恰滚到了慕兰时的脚边。
残阳如血,将慕兰时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还有从山底呼啸而起的风,烈烈卷起她的袍角。
“喏,死了?”慕兰时轻轻地笑着,俯下身来,探了探这个死人的鼻息,“当真死了。”
死了才是意料之中。
该死的人本来就是他们,而不是她们。
慕兰时喃喃念叨着,回过身来,凝望着尚在昏迷中的戚映珠。
她将她保护得很好,没伤到致命的部位。
只是她的娘娘,此时此刻不应该醒来。
一来……
头顶山崖的兵戈相继声音仍渐次不绝;
二来,她们不应该再去长顺了。
不去长顺,会怎么样呢?
慕兰时眼瞳沉沉,渐次晕开更深浓的意味。
抱歉了,映珠。这次由不得你。
第105章 105
付昭对这上山之路充满了疑惑与不信。
毕竟,她也是第一次作为萧氏亲族上山祭祖。
偏偏还是在这种微妙的时刻——萧鸢对她的态度渐渐转好,而旁人也不敢轻慢她。
按说这一趟理应是能够加强众人对她这位萧家当家主母的认知时刻,可偏生萧鸢不在场,而萧家人中最对她抱有微词的姜老夫人又在场,还带了个萧鸢的表妹苏令春来。
对付昭来说,她方到萧家的第一夜——洞房花烛夜理应是美好的一夜,可那一夜的萧鸢并没有同她圆房。
不仅如此,彼时的萧鸢听闻自己的表妹苏令春患有急症,家仆一通知,她便立刻去了,不将新妇放在眼中。
明明此事已经过去很久,但付昭每每念起,仍觉心中隐隐作痛。
她们一家人分了几辆车上山。
苏令春仗着自己和姜老夫人关系好,而姜老夫人也明面上偏宠于她,两人就乘了同一辆马车。
至于这正牌的萧家主母,便自己单乘一辆车了。
付昭的车驾在前面。
秋日午后阳光晴好,金风飒飒。
马车辘辘地压过城中的青石板路,再在山道上缓缓而行。
不时掀起的帘帷,偶尔还能泄露几句独独属于仆人们之间的窃窃私语。
她们虽然不敢当面谈论主人,但说不定私底下也会想主人家之间的关系呢。付昭暗暗地胡思乱想。
其实她也对此不知。
偶尔,付昭纤长的手指抬起月白的帘帷,山风挟着桂花香涌进车厢。从山道上遥遥望下,能看见京畿附近招展的旗幡:
秋阳斜照处,墨色缎面绣着昂首金蟒,鳞甲在日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敢用蟒蛇,那定然不是什么一般的权贵了。
“啧啧。”付昭凝眸屈指,看了那漆色的旗帜好一会儿,半是羡慕半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是哪家殿下,这么张扬,不是说陛下的病已经好了,正愁找不到借口发难么?付昭暗想,一定不是三殿下孟瑞。
毕竟萧鸢在三殿下孟瑞那里受尊为贵客,她行事那么谨慎,定然不会让三殿下如此张扬。
***
付昭的胡思乱想总算是成了真。
一到山上,苏令春便异常活泼:
付昭的车驾走在前边,是以她下了车之后,便等着姜老夫人的车驾驾到,然后她好去搀扶她——她毕竟是萧鸢的妻子,是做媳妇。
眼下,这事情还得是她的“分内之事”。
然而,付昭方站定等姜老夫人的车驾到,还不待她说上一句话,月白色的车帘便被几根纤挑的手指捏起,再然后探出一个圆圆的脑袋。
瞧这圆圆脑袋的主人,还有一双黑不溜秋的大眼睛呢。
眉眼顾盼之间,俱是盈盈秋水一般的生动可爱。
“姨母,我先下车,然后搀扶您下来好不好呀?”苏令春方捏帘探头便看见了付昭端丽站在一旁,但是她只假装没看见,回过头便是对姜老夫人说话。
付昭皱眉。苏令春方才明明瞧见了她。
“好呀好呀,令春真是有心了这都!还记得要搀扶姨母呢!姨母这个岁数,怎么说也不是走不动路的年纪呀!”
“不是姨母走不走得动路呀,不管姨母走不走得了,令春都会搀扶姨母的!”
付昭听得嘴角抽搐了下。
敢情这俩人同坐一辆车的原因,就是为了在她的面前展现这一番亲情?
姜老夫人虽然说着自己还没老到那种程度,但依旧伸出了手。
苏令春也不管站在旁边的付昭,与她对视一眼却不打招呼,动作利索地下了车,便继续扶着帘子车辕,想接姜老夫人下来。
姜老妇人姗姗从车帘里面出来,映入眼帘的便是苏令春如笋尖一般细白的手,她喜不自胜又像是发自内心一般地说:“哎呀,令春真是有心了!你看看你那个嫂嫂,真是的,走到前面也不知道要过来……”
姜老夫人说话间抬头,意识到面前沉沉倾来的黑影时,终于意识到自己失言——付昭并未一个人走在前面,而是到了她的车驾跟前迎接。
付昭冷冷地看着姜老夫人,唇角礼貌弯了下,笑着说:“娘亲可是在寻阿昭?阿昭便在这里。”
——这个女人竟敢对她露出这样冷漠的表情?
当真是萧鸢这些天对付昭太好了吧?
尽管当面说人坏话被知道,但姜老夫人的脸上没有任何尴尬的表情。
没有丝毫触动。
她并不觉得自己说这句话有什么错,说了就说了,不是么?
难道付昭还敢说她什么?
“哦,你在这里呀,老太婆我还以为你走在前面,不搭理我这个老太婆了呢。”姜老夫人反唇相讥。
她从来就对这个不知道哪个穷乡僻壤出来的媳妇儿心存芥蒂。当初萧鸢说要同她成亲要将这个村姑迎进门的时候,姜老夫人气得半死。
闻言,付昭的面色倏然一冻,眼神也如淬冰一般,她笑了笑,音声婉转地道:“阿昭哪里敢一个人走在前面?娘亲毕竟是娘亲,阿昭说什么也要回头看看,这上车下马,不是一件轻松事。”
这婆媳二人显然是斗上嘴了!旁边机灵点的婆子一眼便看了出来,咂舌觉得奇怪。
姜老夫人的脸黑了片刻,正想回斥时,苏令春又伸出手想要拉姜老夫人,娇滴滴地说:“好啦好啦,姨母,快些下车吧!不管怎么样,令春现在就在这里搀扶您呢。”
姜老夫人面色稍霁,可她方把手搭上苏令春的手,夸赞的话语还没溢出来,付昭便又道:“表妹在这里搀扶姨母,阿昭也在这里候着搀扶娘亲呢。”
苏令春眼底忽然闪过一抹厉色,与此同时,姜老夫人也站定。
二人同时看向付昭——只见付昭依然亭亭端立,她生得高挑,最近莫非是当真觉得自己承了萧鸢的宠,连看人的眼神里面都有几分睥睨傲视的意思不成?
苏令春越想越气,便抢在姜老夫人开口之前说道:“昭昭姐姐这是说笑了,令春和姨母同乘一辆车,姨母是长辈,令春理应搀扶嘛。”
言罢,她又换上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是不是昭昭姐姐刚刚才过来呀?适才姨母还同令春说起这事呢。”
倒是会说话。
付昭暗暗冷笑。
这是说她来的时机不对,又曲解了她的一片好意吧?
付昭此前低三下四,她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只是人总是会变的。
付昭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付昭了,她不惯着她们了。
“怕是令春眼睛花了吧?”付昭笑得云淡风轻,“首先,我的车驾在最前面也最先停下,我早早地就过来等候了。”
一来,便是驳斥苏令春的第一句话,说她来得晚。
“令春不还是看见我了么?”
苏令春汗颜,在心中暗自嘀咕着不知道这个女的到底是什么变得这么爱找茬了。
嗨,她记得以前这个女的很好欺负的呀?很多时候,都用不着她亲自出手,她随便找几个萧家的小厮丫鬟,她们便可以让付昭不舒服了。
只是这些天来,这些见利忘义的小厮丫鬟们还不太好收买了,狮子大开口呢!她才不相信萧鸢姐姐会喜欢付昭这样无聊的人。
因为姨母给了她承诺的。
“哈哈哈,昭昭姐姐真是的。”苏令春尴尬地笑了几声,打算糊弄过这个话题,然而付昭并不曾打算停下。
付昭面色一沉,严肃地道:“令春,你当叫我一声‘嫂嫂’,我乃是你表姐之妻。”
嫂嫂?她居然让她叫她嫂嫂?
那双春水般的漆瞳瞬间笼上怯意,她何尝听不出这轻飘飘的“嫂嫂”二字里,藏着多少绵里藏针?
她也配让她叫上“嫂嫂”二字?!苏令春极其不可思议地抬眼。
“知道吗,要叫嫂嫂,”付昭音声凉凉,无形中震得苏令春心中惶惶,“我看令春这么大了还不懂得什么规矩,见到什么样的人应该叫什么都不知道,今日正好,让我这个做嫂嫂的来教上一教。”
她刻意咬重了“嫂嫂”二字的读音。
——原因无它,她只不过是想要戳一戳苏令春的痛处,也让姜老夫人知道,她付昭不是什么软柿子。
付昭本人对萧鸢再也没有当初顶礼膜拜一般的感觉。但总有人觉得萧鸢高贵不可攀。那么,她偏偏要让这些人知道,她同这位“高不可攀”的女人之间的关系。
果不其然,付昭只是让苏令春改口叫她“嫂嫂”,苏令春的脸便涨红了,指尖也尴尬地抠进了掌心,快要抠破皮了。
“怎么,原来令春不知道规矩的原因,是因为听不太懂讲话?”付昭并不放过,仍旧执意追问,“还是说,妹妹心里装着别的盘算,连最基本的称呼都学不会了?”
苏令春恼怒起来,正要发作,她的姨母却先她一步护犊子了。
姜老夫人皱着眉,眯着眼睛颇冷漠地道:“付昭,你也知道令春是妹妹,年纪还小,尚未成家……哪里懂得这么多规矩?”
“你也知道你是长辈,何苦在这些虚礼上执着?听我一句!”
姜老夫人一说完,便立刻将苏令春拉至身后。
瞧瞧这护犊子的模样吧。
付昭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苏令春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因着姨母将她拉至自己的身后,她这不就是免于受这个女人的刁难么?
也不知道付昭今日是哪根筋搭错了,居然这么刁难她?!还好姨母是个明事理、讲情义的人,不然的话,指不定她要被付昭这个怨妇怎么刁难呢!
——她怨气这么大,不就是因为萧鸢表姐不喜欢她,所以故意找自己的茬么?
这么想着,苏令春纵然是被拉到了姨母身后,又笑意盈盈,一副下巴对人的表情。
姜老*夫人以为自己这番说教起了作用,便故作大度地摆摆手说:“好了好了,便到这里。别忘记了,我们今日上山来做什么的,可千万不要让老祖宗看到了寒心!”
姜老夫人说完这句话,便又拢住了苏令春的手,示意她跟着她一起走。
然而付昭却迟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等姜老夫人从她的身边路过后,她才倏然又道:“既然母亲觉得是虚礼,方才也说自己没到走不动路的地步——怎么下车的时候还让令春妹妹搀扶呢?”
听到这话,姜老夫人和苏令春都是脚步一顿。
这话不可谓不尖锐!
付昭却还在执着,不过这次她换上了一个释然的语气:“哦,不过也应当如此。不然的话,现在也不应该是母亲牵着令春妹妹了吧?”
这下不仅仅是那脚步顿住的两人不平了。周遭的仆役,俱不可思议地面面相觑,有的人甚至狠掐了自己的手一把,确认这是真的。
不是梦,而太阳也没有打西边出来呀?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这婆媳之间不和的矛盾,不仅仅在萧家内部流传。
今日上山的还有一位贵客,和着山下的那些要紧事,一起呈上了这位贵客的桌案。
***
月明星稀,偶有几只鸟雀在树枝上发出三两叫声。
“慕兰时,我居然还活着……”
戚映珠已经碎碎念叨了这句话很多遍。
她如今跟在慕兰时的身后,牵扯着慕兰时的手。
“娘娘就放一百个心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慕兰时神情相当闲散,只不过一只手紧紧地抓着戚映珠的手。
掉下悬崖的时候说的话虽然有几分哄骗的意味在,但“永不分离“却是实打实的真心话。
戚映珠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慕兰时的背后,说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现在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闲荡就是后福了么?”
人无语的时候当真会笑出来。
“怎么不是后福呢?”慕兰时走在前面,忽而站定,转过身来,而戚映珠还在嘀嘀咕咕根本不曾察觉便一头撞进慕兰时的胸怀。
……这年轻女人的身躯撞起来就是绵软。
而慕兰时还在大言不惭:“和兰时待在一块怎么就不是后福了?娘娘还想要怎样的后福?”
戚映珠:……
无话可说。
“去什么地方?”戚映珠又拉了拉慕兰时的衣袖。
圆钝的杏眼,在月色清辉下更显得像兔子一般可爱了。
像是计划受到破坏了一般,心情不好。
慕兰时在猜想戚映珠心里面藏着什么事。
是在后悔翻车没彻底害死她们么?
“去什么地方?兰时尚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呢。”慕兰时幽幽地叹了口气,“我们还得在这里走一会儿,也不知道那些来追杀我们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戚映珠抿唇,回想起清醒后应该记起的三两事情——滚落山崖的记忆,依然混着铁锈味在舌尖翻涌。
跌落山崖的时候,慕兰时的手臂一直如铁环般绞住她的腰肢,不让她离开半寸的距离。
戚映珠什么都不记得了,她只记得自己始终贴着对方温热的胸膛。而慕兰时自己,任由撞断的藤蔓、刮擦的岩壁尽数落在她的后背上。
等终于在崖底的灌木丛里停住后,戚映珠已然失去了知觉。
后来她醒了,看见慕兰时那张蜜色脸庞有了“裂缝”——右眼尾蜿蜒的血痕,像朵开败的梅,花瓣边缘还凝着半干的血珠。
她们的裙裾早被尖锐的荆条撕成碎帛了。
慕兰时将她带至山洞里面,生了温暖的火。
……明明就是落入了险境,可慕兰时在她醒来的一瞬,便冲着她笑:“娘娘今日贪睡。”
慕兰时这么说着,拿着枯枝拨弄火苗的动作仍稳得像在拨弄棋盘上的玉子,仿佛方才在陡峭崖壁上翻滚的,不过是场秋千游戏。
明明是风度闲雅的世家长女,可为什么在这种紧急关头要这样逗弄她呢?
苦中作乐也不是这样的。
戚映珠对此耿耿于怀,她立刻起来,抱着慕兰时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慕兰时任由她涕泗横流地大哭一场,最后用手指揩去戚映珠脸上的泪痕,又亲昵地了啄吻过她的唇角,说道:“看来娘娘今日不仅仅是贪睡,也嗜哭。”
或许情到浓时,人说的话便断断续续,明明也是才发生过的事情,戚映珠已经忘记后来自己哭着说的是什么了。
或许是承认了自己贪睡、嗜哭。
更可能的是,承认自己爱慕兰时。
深深地爱着她。
但越是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爱她,就越是痛苦。
——要是她们真的一同坠落悬崖、再不醒来就好。尽管这样的想法相当自私。
但这已然是戚映珠能想出来的最好办法。
有些事情永远不能坦白,永远只能深深地埋藏在心里,然后带到坟墓里面去。
抑或是说,用一把大火,将那些酸涩的不见天日的过往尽数付之一炬。
可是这些都是她的念想。她必须回到现实。
比如当下,她们要去什么地方?
长顺去不了了。
那么……自己接下来筹谋的怎么办?戚映珠到底没做那么多的布局。
思绪回笼,踩着脚下的断枝,戚映珠又问慕兰时:“接下来我们去什么地方?”
“去什么地方?”慕兰时诧然地回过头,看一眼戚映珠,沉思片刻后道,“兰时也不知道。”
戚映珠忽然泄气。
泄气后又觉得好笑。
“手眼通天、无所不晓的慕大人居然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不知道去什么地方?”她立即抓住这个机会揶揄慕兰时,指尖却还无意识摩挲着对方掌心的薄茧
远的不说,就凭她醒来的时候,她还那么淡定那么坦然地拨弄篝火,戚映珠就应该生气。
慕兰时原来是这种不考虑事情的人?
“也不算太狼狈啊,”慕兰时仍旧紧紧地拉着戚映珠的手,语气愈发释然,一会儿仰头看天一会儿转头看戚映珠,“有明月在怀、佳人在侧,再狼狈也狼狈不到什么地方去吧?”
月色清辉照在戚映珠的脸上。
慕兰时的确将她保护得很好。姣好的面容除却戚映珠故意扮丑画上去的印痕之外,真真是只有一点点小擦伤。
而慕兰时这人怪会装可怜,哪怕此时此刻,也还在说:“哎,其实为了娘娘,微臣粉骨碎身、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只是有些遗憾……”
“遗憾什么?”
“遗憾微臣的狼狈,全成了娘娘的谈资。”
好一个谈资!
戚映珠的胸口忽然一闷,这是在说她方才讲什么“手眼通天慕大人”的不是了。
但是慕兰时却在这方面言行合一。她的确这么做了,就这么保护她。
酸涩又渐渐地漫上戚映珠的心头。
慕兰时知道说什么样的话能对上戚映珠的点,是以讲完话后也故意收住话头,等戚映珠自己“琢磨”。
两人继续走在乡间小道上。
“我看是有些问题的。”戚映珠忽然眼神一凝,神色认真起来,脚步也随之放慢。
走在前面的慕兰时忽然一怔,心猛地漏了一拍。
她不由得仔细回忆自己的行为哪里出了问题么?怎么戚映珠突然说到这个?
按说不应该呀……
正在慕兰时不动声色苦思冥想的时候,戚映珠却凑近了慕兰时,弯起了双手,做出爪子的模样,“哇嗷”了一声。
慕兰时没反应过来,倒退两步,茫然望着戚映珠。
“娘娘这是做什么呢?”
那故意扮丑的黑色印痕近看却显得可爱,特别是她这突然靠近狐假虎威的时刻。
“觉得慕大人说的不对咯,”戚映珠噘着嘴,似是不满意自己的“恐吓”没有如预期中那样进行,“我脸上都这样了,慕大人也能昧着良心说这是‘佳人’啊?”
“微臣哪里敢嫌弃娘娘丑呢?这是捧在掌心里面还来不及。”慕兰时颇知趣地接了戚映珠的话。
这幼稚鬼突然靠近,又指着她故意扮丑的脸蛋说这些话,不就是为了听这句话么?
只是生死关头也不曾放弃她,又何况是什么丑或不丑?
“就你会说话,”戚映珠忽而拧了慕兰时的手腕一下,嗔怪她说,“还说慕大人是哀家的谈资呢,分明是哀家沦为慕大人的傀儡!”
“哈哈哈哈——”慕兰时大笑。
山月如霜华织就的绢纱,笼住两道交叠的身影。两人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着。
她们也不知道这条道路究竟通往何方,只是笑音此起彼伏、无法割断。
戚映珠本想问慕兰时,现在还能去长顺么?如果不去的长顺的话,她们应该去什么地方。
但是她现在不问了。
她只想跟在慕兰时的左右。
天似穹庐,地如棋局,她和她却像两枚最顽劣的棋子,死撑着不往星位落。
方向是最无用的东西。
要是永远不会迎来天明便是最好。戚映珠想。
第106章 106
苏令春本来以为自己有姨母助阵,这次萧家祭祖,她还能够压付昭一头。反正表姐萧鸢有事情来不了,她的姨母最亲近她了,找付昭麻烦,付昭也不能把她如何!
只是光这上山时搀扶的事情,在起初就让苏令春觉得膈应:你说这逆来顺受、此前在萧家总是唯唯诺诺的付昭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这座她们用来祭祀的山唤作铭山,上面埋葬有萧家祖先的尸首、为她们立碑……只不过萧家势头不如慕氏,这座山头并未完全属于萧家,萧家一行人上了山,先找了地方安置下来。
付昭还在警惕苏令春接下来还想做什么——但是或许就是刚上山时的那一点事,让苏令春勉强老实了一阵,及至她们住进房中休息、准备翌日的祭祀时,苏令春都没有主动来找她的麻烦。
她不来找她的麻烦最好。付昭暗想。
但苏令春却是在盘算更远的事情。她发觉付昭有所变化之后,便知道在这种小事上面占不了她的便宜,索性作罢,而是直接再去找姜老夫人商量后事。
是夜姜老夫人的房中明灯煌煌,窸窸窣窣的讨论声音次第溢出。
“姨母,您说这昭昭姐姐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白日碍于付昭在场,饶是苏令春想要哭惨也找不着机会,夜间到了,可算给她逮着机会向姨母哭诉自己的悲惨遭遇了。
反正付昭的胆子是越来越肥了——她说她苏令春就算了,今日说话夹枪带棒的样子,真是恨不得连她的姨母也一起骂!姨母这般刚烈的性子,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付昭?
姜老夫人拉着苏令春的手安抚她说:“说是昭昭姐姐……哎,她的年纪也不大,平常你表姐也不怎么回家来,付昭的出身又是那种小门小户……”
提及付昭家庭时,姜老夫人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屑神色:“哎呀,她们家那些点官职土地,不还是从我们萧家的指缝里面漏出去的么?”
说着,姜老夫人又讥嘲地笑起来,再亲切地捏了捏苏令春的手,颇慈爱地说道:“令春啊,你千万别担心,有姨母在,付昭她不敢做什么的。”
今日当着众仆役的面,付昭竟敢这样落她的面子!姜老夫人早在心中发誓,这是付昭唯一一次。她决计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出现第二次。
“哎,姨母,”苏令春心中窃喜可是面上不显,又想着往姜老夫人的怀里面靠,叹了口气,“昭昭姐姐怎么看我我不管……毕竟,令春又不能做到人人都喜欢。但是,姨母一定要开心些,切莫因为这点小事伤了身体。”
“这便是令春最大的希望了……”她又甜言蜜语地哄着姜老夫人。
反正姜老夫人最吃她这一套,很快就揉着她的后脑勺,一边颇有感叹地说:“哎,还是令春好啊!都说女儿是宝贝,你说你那个表姐怎么就跟个木头似的呢?不仅连体恤我这个做娘亲的做不到,说几句体己话更是天方夜谭!”
或许是心境到了,情绪到了,听者也耐心,姜老夫人的嘴一下子便如同倒豆子一般不停息了:“呵呵,最可气的是萧鸢她竟然带回来这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女人!她彼时说付昭对她仕途有所裨益,我还相信了。”
“如今看来,的确有一点儿帮助,但不是聊胜于无么?难道没了付昭,萧鸢她就走不到如今位置?”姜老夫人越说越来气,但是目光在转向苏令春的时候还是变得相当温柔可亲,“当年我就想要撮合你和萧鸢,哎呀…”
“姨母,没事的。看见表姐现在幸福,令春心里面也开心着呢,哪里还奢望同表姐喜结连理?再说了,我同昭昭姐姐也有情分在,此事万万不可!”
似乎苏令春愈是这么说,姜老夫人对付昭的不满就愈大,而对苏令春就愈发满意。
姜老夫人下定了决心,摇头道:“别这么想!姨母答应你的事情什么时候不曾做到过?”
苏令春还在忸怩,姜老夫人却已然拍了案。
她说,她一定会给苏令春一个交代。
苏令春感动不已,又更加殷勤地侍奉姜老夫人,她期待这场祭祀能掀起什么样的波澜。
哼,她便不相信了,自己从七岁的时候便在萧家住下,同萧鸢的关系那叫一个紧密。这个付昭当年嫁入萧家的时候,仆役都不怎么搭理她!
于情于理,她都是更适合的人。
就这样沉溺在想象中,苏令春更加期待将要来的祭祀——一同上山的萧家的姐妹兄弟,也更亲近她呢!今晚她再吩咐些人,让她们少搭理甚至不要搭理付昭,到时候,付昭便会知晓,她在府中真正的地位何如了!
***
“两位姑娘,这是往什么地方去?”
慕兰时和戚映珠漫无目的的旅行终止得很快。
方清晨时,两人好容易走到大路上面,便有一个骑着毛驴的女子路过她们,笑意和煦地问她们要去什么地方。
女子生得高挑俊朗,小麦肤色,脸上有一道颇明显的伤疤,似是刀剑相接时留下来的痕迹。
乍一看,可不是什么良家妇女,而同样是过的刀口舔血的生活的人——这一点,慕兰时和戚映珠夜间同行时已经讨论过多时了。
慕兰时向戚映珠解释了她们可能被伏击的原因,伏击的人又是谁。
至于为何那些人为什么没有找到她们,大抵是遇见了巡逻的官兵。
及至骑驴女子路过时,慕兰时还紧紧地握着戚映珠的手,不让她离开。
她觑了骑驴女子一眼,说道:“我们是过路的旅人,遇到劫匪,好容易才逃出来。”
骑驴女子闻言惊讶地又看了她们一眼,发现两人身上衣裙碎裂、裙角边上还沾染泥土,愈发相信。
于是她沉思片刻,说:“那两位姑娘还真是倒霉,不过这条路上劫匪确实不少,我们护镖路过此地,都要小心翼翼。”
护镖的?
怪不得。
慕兰时抬眸,却发现那骑驴女子仍旧笑盈盈地看着她,眼角眉梢都漂浮着笑意。
女子眉如柳叶,眼眸锋利含光,只是看过来的时候,笑容可掬。
瞧她见她笑得这么灿烂,慕兰时都要疑心自己是不是这个骑驴女子的熟人了,不然的话,她何以这样开心地瞧着她?
“原来姑娘您是镖师?”慕兰时不再纠结这个小小的问题,“听您方才所说,您护镖的时候经常路过这里,而这里匪患甚多?”
慕兰时并不奇怪这里匪患甚多。更进一步说,如今的大祁自不太平。但凡有点规模的家族,家中都豢养死士暗卫。
常常有人受不了苛捐杂税选择落草为寇,盘踞山林。而大祁又有内忧外患,不光有敌国虎视眈眈,就连内部也有些人暗中思虑策反。
——就像那迟迟不曾平定的徐州之祸,也像慕兰时此前拜访嘉嘉婆婆遇到的先生讲座。
只不过眼下一切都未定,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只是慕兰时的出身,从最开头,便决定了她要站在哪一边。
她乃是大祁第一世家慕家的长女,也是家主,身系一族安危,须得慎之又慎。
骑驴女子颔首,说道:“正是如此呀,这里有许多土匪出没……我做护镖的,每每路过,都认识那些土匪中的老熟人面孔了!”说完,她哈哈大笑。
“姑娘可知道这附近可有什么城镇?”慕兰时只关心这个。
毕竟此行的目的她没有忘,沧州还是要去的。
戚映珠在她身后暗暗点头。
这是要自己去找咯?
骑驴女子思忖了片刻,开始向慕兰时介绍这是何地。
戚映珠听了会儿,在女子滔滔不绝的介绍声中插了嘴,问道:“姑娘,您可知此地距离长顺有多远?”
长顺,还想回长顺?慕兰时侧身瞥了戚映珠一眼,静候骑驴女子的回答。
骑驴女子勒着缰绳,又思考了下,这才回答道:“这里距离长顺也有百里路,而且得往这边走……”
她一面说,一面伸手指向慕兰时、戚映珠的背后,“你们现在若是想要去长顺,可不太顺路。两位,可是从那边过来的吧?”
这倒是了。
戚映珠喉头一滞。慕兰时此行就是为了去沧州,她们没有返回去长顺歇脚的理由。
可是,倘若这样的话……
“哦,既如此,”慕兰时将戚映珠面上一闪而过的落寞神情收入眼底,淡淡地道,“那我们便去您方才提到的那个小县……”
在慕兰时说话的时候,骑驴女子始终都笑嘻嘻地看着慕兰时,眼中泛着别样的光。
慕兰时早就习惯了旁人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并未多想。
“您打算要去清泉?不如这样吧,我方才说了,此地匪患甚多,您二人来时又遇到劫匪……那些劫匪穷凶极恶,又见您二位是生面孔,若是碰上你们,免不了对你们下手。”
慕兰时挑眉,听出这弦外之音,问道:“那姑娘可有什么建议?”
骑驴女子等的便是这位昳丽轩然的女子问她这句话!
她笑嘻嘻地下了毛驴,扯着缰绳,走到慕兰时的身边,开始说起自己的名字。
原来女子姓林,唤作惊寒,在家中行六,在走镖的人中,大家也称她为“林六娘”。
旁人都介绍名字至此,出于礼貌,慕兰时还是向林惊寒介绍了自己。
当然,按照戚映珠安排的那样,她便姓应了,单名一个时。
“应时?”林惊寒闻言大笑,旋即啧啧称奇,用赞叹的目光打量过慕兰时的全身,说道,“姑娘真是名如其人!六娘在此处遇到姑娘您,何尝不是一种‘应时’呢?”
慕兰时闻言只是温润一笑。
就这一笑,林惊寒都甚觉心旌摇曳,她发誓自己从来不曾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子!一颦一笑、一言一行都这样让人移不开眼睛。
林惊寒本来说要护送应时姑娘和她的同行者,但是现在她问她要怎么办,林惊寒便有了私心。
方才涌到喉间的话语一瞬便变了。
林惊寒道:“这样吧,正巧我们镖局驻地就在不远处——”
言罢,她还伸手朝着某处一指,似是为了让自己的话更可信一般:“二位可否同我一道回去修整?且看你们这遭遇匪盗,也该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再赶路。二位就这样去清泉,怕也不太合适……”
戚映珠听得额前一跳。
这次出行,怎么到处遇上事?虽然林惊寒看起来很有诚意,但到底与戚映珠预期中的事情相差甚远。
镖局,又是哪个镖局?
万一……
林惊寒盛情相邀,见这两位姑娘都没有反应,便加大力度,渲染她们镖局的人多么多么好,而此行去清泉的道路虽然不远但也危险,她们正好受了匪盗骚扰,不若跟着她一同回镖局驻地,修整几日再走。
“到时候,我和几个姐妹们还可以送二位一程,如何?”
林惊寒已经热情至此,似乎再没有拒绝的余地。
但决定去还是不去,依然是慕兰时一念之间的事。
戚映珠低眸,纤长浓密的眼睫盖住了杂乱的思绪。
慕兰时她不应该着急去沧州么?那正好早些……
然而慕兰时却答应了下来:“既然如此,那就麻烦林姑娘了。今日得见林姑娘,实乃幸事。”
林惊寒方大费周章地说了一圈,就满心期待地等候慕兰时的应答。她本来以为自己等了那么久,慕兰时会拒绝她——
可是慕兰时却答应了。
她顿时笑得弯眸,也跟着咧嘴而笑:“好好好!应姑娘,您能来我们驻地,也是我们镖局的一件幸事……哈哈哈哈!”
她并未掩饰自己的喜悦,笑了好一会儿后,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应姑娘”的同行者。
那姑娘戴着顶破损的兜帽,但脸上似是有什么扎眼的痕迹,总之,一眼看过去,林惊寒便觉她脸上应当有不小的疤痕。
“这位姑娘姓什么?”林惊寒拉着毛驴,回头与两人搭话时终于想起,问这兜帽女子的姓氏。
让她有些意外的是,应姑娘和这位姑娘居然异口同声地回答道:“兰。”
兰?她还没有怎么听说过姓兰的人呢。
林惊寒并不怎么在意,也将自己心头所想说了出来。
她是个健谈的人,一路上慕兰时和戚映珠就听得她一个人热络介绍此地了。
除却这里的地貌、风土人情,林惊寒所说最多的还是她们镖局的人。
“林姑娘,时倒是想不出,在你们镖局,像你们这样的人居然还有出一个?”慕兰时接过林惊寒的话。
林惊寒闻言怔然片刻,又哈哈大笑起来:“怎么,应姑娘莫非觉得奇怪么?像我这样的人还有一个,而且,她可比我要泼辣多了!”
戚映珠眼睫一颤。
……她怎么觉得,这个镖局从上到下都怪怪的?
还有这个比她更为泼辣的又是什么?她拿不定主意。
“哈,既如此,那一会儿便要好生看看。”慕兰时面上依然带着笑,带过了这个话题。
林惊寒还是相当热情,她们自相遇的地方回到镖局驻地并不太远。
早上相遇,午时便到了。
一如林惊寒介绍的那样,这镖局的人的确个顶个的泼辣豪爽,她们三人还未彻底靠近驻地时,便有放哨的人冲着她们招手,大喊道:“哇,六娘,你今日出去猎到的不是动物,而是人物啊?”
戚映珠&慕兰时:……
这个镖局的人果然不是一般人。
而林惊寒也大声回应:“知道就好,还不准备点东西好生款待我请回来的贵客?!”
那哨兵疑惑了片刻,纹丝不动,可林惊寒频频催促,她也不磨叽了,回过身似是对着院子里面的姐妹兄弟喊话去了。
待哨兵重新转过身,林惊寒又如法炮制大喊了一遍:“怎么,说了没?”
“说——了——”声音遥遥地传来。
林惊寒忽而转过身来,吹了个唿哨,看向慕兰时,一副邀功的样子,“好了,应姑娘,这下我可把你是贵客的事情告诉她们了,且安心吧。”
慕兰时笑着谢过。
这林惊寒的确热情得不像样,要不是看那哨兵真的一脸茫然,慕兰时已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误入新的陷阱:毕竟也是林惊寒自己说的话,这里匪盗频出。
她们说自己是镖师,难道就真的是镖师不成?
只不过就算她们是匪盗也无妨。慕兰时自派人暗中保护。
***
等彻底行至驻地,十几个身影从镖车堆里、马厩旁、廊檐下涌出来。
扛刀的女子腰间叮当作响,擦汗的汉子手甩着汗巾往前挤,灶间裹头巾的婆子都拎着面杖探出头——只见林惊寒牵着头毛驴踅进院门,她的身后还跟了两个女子。
大家都用好奇的眼光打量林惊寒新带回来的人,还有些人咋咋呼呼已经说话了。
特别是方才站岗的哨兵,收了剑凑上来,看见林惊寒,大老远就在喊:“老六,我倒是要看看,你请了什么哪路神仙回来?”
说实在的,她常常做这放哨的活,看人颇有本领,是以方才隔着大老远便看见了林惊寒身侧人的不凡,只不过嘴上她不能输。
“你今日骑了一个破毛驴出去,还能请回来贵客?”
怕是贵客瞎了吧!
“周三你可别胡说八道!”林惊寒气呼呼地捏起拳头,冲着她示威,“再胡说八道今后镖局的碗全部让你一个人洗,也别想着放哨站岗了!”
“哎哟,我却是不知,你林老六什么时候架子这么大了?”周三浑然不怕,还对着林惊寒做鬼脸,激得林惊寒抄起旁边汉子的家伙就想要揍周三。
周三敏锐地躲开老远,但见林惊寒没有半点想要追上来的意思,慢吞吞地挪动到脚步又走了过来。
嗨,今天的林惊寒怎么不和她玩了?难不成她转性了?周三不信。
“应姑娘、兰姑娘,你俩别和这蠢丫头计较,”林惊寒骂了周三一句后,转过头,笑着看向慕兰时两人:“其实呀,我方才说的比我还要泼辣的就是这位了。”
“她还有些顽劣。”
“啊?是吗?”慕兰时扯了扯嘴角,决定打个圆场:“二位这都挺好,哪里说得上是什么‘泼辣’。”
周三嘟囔着嘴巴,“我哪里泼辣了、拿哪里顽劣了?林姐姐,你这么当着外人的面说我不太好吧?”
她说着,怏怏地挥舞了下自己的拳头。没办法,虽然林惊寒常常和她打闹,但是林惊寒的年纪到底比她大,比她成熟。
“什么当着外人的面说你不太好?”林惊寒觑她一眼,挑了挑眉,“以前啊就是我太纵容你了,大家也都太纵容你了,不然的话,照你这么顽劣的,出门在外没我们保护,早挨一顿痛打了!”
周三哪里被林惊寒这么说过,瘪着嘴缓缓闪到一边,她倒要看看,林惊寒带回来的这两个女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好好镖队里面有人同她一样好奇。
……瞧这位轩然霞举、亭亭玉立的女娘,纵然脸上有些伤痕、衣裙有些破损,却仍旧掩盖不了她那一身出尘清逸的姿态。
想必是哪家贵小姐落难了吧?
“六娘,你这带回来的二位贵客是?”一白衫女子向前迈步。
慕兰时本想答话,但林惊寒似乎比她更积极,颇神秘地介绍了一下慕兰时,只说恰好遇见。
“恰好遇见?”白衫女子诧异,执意追问林惊寒这是什么意思。
林惊寒绕不出来,最终还是慕兰时自己开口了,主动道:“我和我家娘子外出游历至此,奈何此地匪盗甚多,我们不慎遇袭,所乘坐的轺车跌落山崖。”
众人俱是听得目瞪口呆,又将这位“应姑娘”和“兰姑娘”上下左右打量。
从山崖下跌落?怪不得她的脸上有疤痕!至于另外一位……
“幸而下山之后,碰见了林姑娘,不然的话,我和我家娘子估计现在还在荒郊野岭,不知往什么地方去呢。”慕兰时又补充尽。
听完慕兰时的话,众人陷入沉默。
一来是觉得她们的遭遇离奇,又兼以慕兰时周身通天的气度,心道“还真让林六把神仙请回家了”;二来是讶然于慕兰时如何介绍戚映珠的。
她说,跟在她后面的女子乃是她的娘子。换言之,这俩人还是一对?
林惊寒的面色愈发凝重,开始打量起这位“兰姑娘”。
起初接应她们时,她当然是看着“应姑娘”的面上,至于这后面的这位,她还不曾好好看过。
她动了些心思。
第107章 107
镖队的人见是林惊寒将慕兰时、戚映珠带回来,自不相疑。而林惊寒又大大咧咧地安排下去:“这两位姑娘乃是我碰见的,彼时我说好了要让她们好好休整一下再上路,各位可都要给我林六娘一个面子,不要亏待应姑娘和兰姑娘。”
“好好好,六娘你这么说,我们定然不会亏待这两位姑娘的!”几位姐妹兄弟似是早就知道林惊寒这副德行,纷纷笑着摆手说自己知道如何安排。
周三这时候又慢吞吞地走回人群中来,觑了一眼林惊寒,又看了一眼慕兰时和戚映珠,道:“你在乎人家,怎么不自己安排?偏偏要把这活甩给我们,我们做了,那你做什么?”
众人闭口不言,只等林惊寒回话。
反正周三和林惊寒老是不对付,时常拌嘴,不过奇怪的点便在于此,以往都是林惊寒言辞逼人,今日怎么换了乾坤似的,反倒是周三不饶过林惊寒了?
咦,周三的胆子越来越肥了,居然连林惊寒都敢招惹!正当众人等待林惊寒怒斥周三的时候,前者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回呛,而是认真地思考起周三的建议。
林惊寒转过身来,恳切地看着慕兰时,道:“应姑娘,你看我镖队里面都有人这么说了,那你和……兰姑娘的事就由我来安置吧。”
提到“兰姑娘”,林惊寒还特地偏过头去,望了一眼戚映珠,冲着她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
戚映珠不明所以,扯动嘴角,忽而想起自己头上的兜帽还没摘去,便取下了自己兜帽,回以林惊寒一个同样温煦的笑容。
这么一笑,可又把众人看呆了。
——哇,这位“兰姑娘”的脸上*黑黢黢的一块疤痕究竟是什么东西?如果是与生俱来的胎记,这一块未免也长得太丑了吧?
就像一团浓墨从眉骨泼到颧骨,生生将好端端一张脸腌成了酱菜坛子!让她们在记忆中搜寻类似的人,却只能想到方灰头土脸从灶房里面出来、还没有来得及擦脸的婆子。
可光是看这位“兰姑娘”的举止仪态,看看她的背影身姿,再听听“应姑娘”方才的介绍,还说她是她的妻子呢。
“应姑娘”生得一表人才,轩然霞举,按说两人既为配偶,应当是配得上彼此才对。镖队的几个人适才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应姑娘”的身上,而“兰姑娘”又戴着个破兜帽,她们并未注意。
及至此时此刻,“兰姑娘”摘下了兜帽,给她们打招呼,镖队的大家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脸上那块狰狞如墨团打翻、又如煤灰一般的疤痕是多么的碍眼!
……实在是太不好看了。
在她打招呼后,众人陷入了明显的沉默之中,戚映珠怔愣了片刻,忽而意识到大家的目光都落在她脸上的那块“疤痕”上面,心下立时明白了一切。
她们定然是觉得自己脸上这块疤痕丑陋。
戚映珠颇尴尬地面对她们的目光,想了想还是主动开口:“各位……可是觉得我脸上这疤痕丑陋?”
她一边说,一边抬手抚摸过那煤灰墨斗一般的狰狞疤痕。
讲实话,当时她路过时拜师学艺,那师傅是个实诚人,倾囊相授,而戚映珠学得也够快够多,便在自己的脸上做了这么大的一块疤痕。不管如何,这下恐怕是她的亲娘来了,都难以将现在的她认出。
本来不过是绝好的易容之术,怎么到了镖队这里就变味了呢?
“哪有哪有!这胎记啊疤痕之类的不就是打从娘胎里面带出来的么?”方才那白衫女子重又开口,连连摆手解围道,“说到这个,我的脸上也有一个,我的腿上也有一个……而且奇丑无比,要不是我穿裤子,还真的遮不住!”
白衫女子这么一说,便勾起了后面几个人跟着附和:“就是就是,我也有一个胎记!”
“是嘛是嘛!别说我们了,据说我们镖局的那个头子,”一个虬髯大汉声如铜锣,粗声粗气地说,“听说她耳朵到脸颊这个地方也有一个胎记呢,据说还呈波纹形状,那能怎么了嘛?”
“也没有影响她做我们镖局老大嘛!当然,我是听说的,也是这么说说哈,不要放在心上……”虬髯大汉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似是确有其事一般。
原来她们还担心伤了她的自尊心?戚映珠莞尔,心头悄然流过一脉温暖。
……只不过这个“胎记”是她自己做的罢了。
为了宽解大家,戚映珠还是主动开口接过了话头:“姑娘您说得对,这个胎记本来就是从娘胎里面带出来的,长成如何也怨不得旁人。”
闻言,众人长长地舒了口气。
周三这时候悄悄地拉了一下林惊寒的衣袖,小声说:“老六啊,你说怪不得应姑娘会和兰姑娘在一起呢!”
虽然“兰姑娘”脸上的胎记实在太过不美观,但是她人好呀!
周三习惯林惊寒对她的态度忽冷忽热,何况这时候她们俩人还是在说悄悄话,她便觉得林惊寒不搭理自己也是自然。
只是周三没有注意到的是,林惊寒的脸色似乎愈发不妙。
戚映珠也敏锐地觉察出来,林惊寒看她的目光稍稍不对,但她并未往心上去。
众人毕竟同慕兰时戚映珠不熟悉,又因为她们也是镖队自家的人带回来的,闲谈几句后便各自辞去做正事去了,留下林惊寒一个人接待慕兰时、戚映珠。
待众人离去之后,林惊寒便收拾好了心情,笑着让两人跟着她去。
两人谢过,缀在林惊寒的身后。
“应姑娘是哪里人氏呢?”林惊寒走在前面,嘴上仍旧说个不停。
哪里人氏?
慕兰时忖度片刻,说自己祖上原本住在岭南一带,只不过世事变迁,二十年前一场霜降,有奸诈小人作怪,让家里的绸庄着了火,虽然及时扑灭,但也遭受重创,在岭南呆不下去,后来便去往京畿一带。
这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只不过若林惊寒行走江湖多年,大抵也是能听出慕兰时话里面的云遮雾绕——戚映珠上辈子同太多的江湖人打过交道了,她们最喜欢用“祖上”二字做幌子,掩藏自己的真实身份。
可是林惊寒却是丝毫不疑,反而表达了遗憾之情。
见林惊寒这么容易就相信,戚映珠戚映珠也不禁思考起来,倘若林惊寒问起,她该说自己来自哪里呢?
……不过她倒是可以说实话,说自己来自江南也可以。
她这信口胡诌的“兰氏”,无从查证。
事情怪便怪在这里。
林惊寒问了慕兰时何处人氏后,却一句话也不同戚映珠讲,反倒是大肆介绍起镖局来——
原来镖局全名“镇远镖局”,镖师甚多高达三百余人,在附近一带小有名气。
戚映珠理清情况,便接了句嘴:“噢,原来如此,怪不得林姑娘彼时说让我们同你过来,免于匪患呢。”
奇怪的是,方才还健谈的林惊寒,一等戚映珠说话便像是嘴巴缝上了一般,只能支支吾吾地“嗯嗯嗯”,直接跳过了这个话题,说起她们今天晚上要住的地方。
“二位今夜是否要住在一块?”林惊寒问。
慕兰时道:“当然。”
她方才明明当着众人的面介绍过了,这位“兰姑娘”乃是她的妻子,既然是妻妻,如何有不住在一块的道理?
“噢,那请跟我来吧。”林惊寒相当勉强地点了下头,咬着后槽牙开口。
她收了收眼中的眸光,但仍旧不曾忍得住,拿余光去瞟彻底摘下兜帽的戚映珠:左脸光滑如瓷,右脸却爬满扭曲的墨斑,不像是什么与生俱来的胎记,而是灼坏了一般。
瞟着瞟着,林惊寒甚至还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嘿,你说这应姑娘仪表堂堂,怎么偏偏找了这么个人来当妻子?
她忍不了。
思及此,林惊寒又突兀地提出一个问题:“应姑娘是什么时候和兰姑娘……结的缘呢?”
“成婚”二字滚过了林惊寒的喉头,她却是没有说出这两个字。
她不想说。
“我们这些人是在江湖上的,不知你们规矩,但是我总是风闻……按照礼法,这乾元坤泽,原也讲究个……门当户对不是?”
戚映珠抿唇不语,心中渐渐了然。
啧,原来她起初的感觉不是错觉,这个林惊寒啊,自从自己取下兜帽之后,便一直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自己。
现在终于忍不住了,想说这个。
慕兰时怎么看上她的?
戚映珠无言,心道这一路来颠簸辛酸,所预计的事情不成不说,还会莫名其妙地遇见些奇怪的人。
听见林惊寒这么一问,戚映珠差点都被气笑了。
不过,她也很想知道,慕兰时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她和她是怎么结缘的?
慕兰时起初再怎么不细想林惊寒的用意,这会儿面对她直白的问话,也终于明白三人之间涌动的暗流。
林惊寒期待她的回话;戚映珠何尝不期待呢?
……特别是后者那个性子。
慕兰时深知这个问题要好好回答。
怎么结缘的?
“没想到林姑娘竟然好奇这个,”慕兰时浅浅一笑,又偏过头凝了戚映珠一眼,语气极其温和,“自然是在下主动追求在先。”
讲到这里,慕兰时还故意停了下来,抬起手。
袖摆拂过戚映珠垂落的发梢,指尖轻轻替她别好鬓边碎发。
林惊寒方听到慕兰时说话,便转过身来等待对话,却不曾想看见这一幕——
“兰姑娘”右脸的疤痕在流转的月华下褪成浅紫,左脸的肌肤却白得近乎透明,如瓷器一般;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像月中仙子,只消半张脸,便教人间灯火失了颜色。
啧。
可是不就是只有半张脸么?
林惊寒倏然无话,喉头哽咽,颇有种伤口上被撒盐的意味。
然而慕兰时还没说完:“彼时在下厚着脸皮缠了兰姑娘三个月呢,她原本家住江南,好不容易来中原一趟,偏偏选中住在我家不远的地方。我本来已经立下誓言,说自己今生定然孑然一生过,但偏偏见了兰姑娘之后,决定食言了。”
戚映珠本来因着林惊寒的贸然不快,可现在听了慕兰时的信口胡诌,忽而觉得心情畅快。
但是她还是得绷着一张脸。不然的话,岂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上次慕兰时在客栈里面胡乱吃醋的事情,她还没有忘记呢!
那会儿也是她舍下身段哄慕兰时!
“这纠缠呢,也要讲本事,彼时那雄鸡一唱晓,我便要跑到兰姑娘的窗前去唱《蒹葭》……唱是唱了,但是兰姑娘却迟迟不肯开窗,终于有一次啊……”慕兰时故意拖长音调,用一种高深莫测的眼神看戚映珠,“后来兰姑娘终于打开了窗。”
戚映珠仍旧绷着一张脸,她猜想,慕兰时的眼神如此,定然不是什么好事。
哼,谁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她苦苦纠缠了她三个月,所以她答应她了?
好吧,看在结果尊重事实、纠缠的月数有那么久,戚映珠决定接受这个理由。
然而她确乎低估了慕兰时。
“打开了……窗?”林惊寒颤颤巍巍地开口,愈发狐疑。
虽然这位“兰姑娘”的左半张脸看起来确实像那么一回事,但是这事情的始末还是让她觉得匪夷所思。
居然是应姑娘主动追求?主动追求也便罢了,她居然还每日天都不亮的时候,跑到兰姑娘的窗前去唱情歌?
这种事情简直就是闻所未闻,至少,林惊寒并未想到这一点。
“嗯,打开了窗,”慕兰时忽而压低了声音,似是觉得可惜一般,继续道,“兰姑娘说,嫌弃我吵闹,又说我日复一日只知道唱《蒹葭》,怎么可能追得到姑娘!于是第二日我便换了首,日日换一首,这才总算打动了兰姑娘,气得她拿了把匕首出来,要找我寻仇……”
林惊寒已然目瞪口呆。
戚映珠也没好到哪里去,嘴角已经开始抽搐。
“只是兰姑娘到底不怎么熟悉武艺,没取了我的性命,倒是只能娶了我。”
戚映珠&林惊寒:……???
“娶、娶了么?”林惊寒抿唇,忽而尬住,扯了扯嘴角,心头涌过无数想法。
原来应姑娘还是一个坤泽君?
天啊!
这对她来说无异于是一个更好的消息!适才她一直在担心自己是乾元,应姑娘也是乾元,而且应姑娘还有妻室,倘若如此她的胜算便更低了……
林惊寒倏然喜上眉梢,到了临时住房子里,她连忙安置了两人,匆匆忙忙交代一些事情,恰此时,她的好朋友周三冒出来一个头,道:“老六,喏,我给你们送些吃的来。”
原来是送苹果来,这蜜脆的苹果看起来颇为新鲜,表皮还沾着夜露。
周三捧着果盘,还想同这两位姑娘说点什么,却被喜悦的林惊寒拉走了:“快走快走!”
“欸欸欸——林老六,林惊寒你做什么拉我走啊?我还有话没说完呢?!”
“说说说,就知道说,别说了!”
听着二人远去嘈杂的声音、看着桌上放着的果盘,慕兰时和戚映珠同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哼,”戚映珠率先打破寂静,冷笑一声,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面,伸手便拿起一个红润可口的苹果,“没想到应姑娘这么会编排故事。”
她刻意咬重了“编排”二字的读音。
——这草房里面其实不止一根凳子。
但是慕兰时敏锐地觉察出戚映珠似乎不开心,便打算坐下了,而是蹲伏下来,托着自己的双颊,“哪里有在编排故事了?还是说,娘娘觉得我说的这个‘应姑娘痴恋兰姑娘成魔,日日苦苦哀求’的故事不好么?”
慕兰时讲话的时候,声音压得颇低。也是,她就生怕这夜风同那位林姓的镖师一样不解风情。
“嘁,不好?”戚映珠再度冷哼一声,拿着匕首划开苹果的表皮,“哪里不好啊?应姑娘痴恋兰姑娘成魔,这不对得很么?”
慕兰时诧然片刻,心道戚映珠这酸醋味究竟是为何引起?难道是因为林惊寒?
可若是因为林惊寒,戚映珠方才便不应该如此发难。
慕兰时并不明白,只是沉默着,好奇地看着戚映珠气鼓鼓的侧脸,等候她的下文。
奈何戚映珠根本没有下文,只是同样沉默着,一味用匕首削苹果。
刀刃在果皮上划出均匀的弧线,苹果皮如红绸般垂落,露出来的果肉鲜美可口,又在戚映珠葱根般手指的衬托下,更教人垂涎三尺。
但是戚映珠不仅不搭理她,更没有将这鲜美可口的苹果分给慕兰时的意思。
慕兰时终于觉得奇了怪了,她要反思一下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
起初,戚映珠和她一样,两人都不曾察觉林惊寒的别意。一旦慕兰时觉察到林惊寒有别的意思后,她立刻划清了界限。
做法上,她应该没做错任何事情。
但说话呢?
她明明都说了,是她苦苦追求才得到嘛……说法上也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那么,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慕兰时思索着,不禁仔细回想。
“应姑娘痴恋兰姑娘成魔,这不对得很么?”
应姑娘、痴恋、兰姑娘、成魔。
对、得、很。
嘶。
等慕兰时脑海中出现这句话的时候,她终于意识到哪里出了问题。
慕兰时喉头猛然一紧,颇有种了然的感受。
原来都是这个化名惹的祸!彼时她们俩个人为了图方便,互相取了对方名字中的一个字作为姓氏,但巧合便巧合在这个地方。
这回,慕兰时当真是无话可说了。虽说这事谁也不能怪,可真是太巧。
想了想,慕兰时决定主动出击,她缓缓地向前移动,小声道:“那……这苹果有没有我的份?”
她虽然生了一对上挑的凤眼,可是蹲下来求人,戚映珠坐得比她高,这个视角看过去,慕兰时颇有一种楚楚可怜的小狗相。
眼睛是耷拉着的。
戚映珠不吭声——方才她大幅度地剥落苹果皮,眼下却只有一点点果皮在果肉上面,她也不肯松手,仍旧转着匕首,消磨时间。
就是不搭理慕兰时。
看她气呼呼、生闷气的样子慕兰时就想笑。
但她稳住了,继而缓缓道:“真的没有我的份么?”
戚映珠还是转着匕首,一点一点地用尖,戳破苹果的表皮,但就是不搭理慕兰时。
“怎么,应姑娘方才不是很会编排故事么?现在想讨要一个苹果,说的话怎么能够这么无趣?”
戚映珠悠悠地开口,继续戳着苹果皮。
慕兰时哑然失笑,歪过头,也不看戚映珠了,说:“好好好,那我重新讲……不过这次不是编排故事,是真的。”
戚映珠撇撇嘴,心道谁知道你又要讲什么话。
“是兰姑娘痴恋映姑娘疯魔,若是此生不能与她长相厮守,便宁肯孑然一生……这回可不是编排。”
女人清丽如珠玉落盘的声音散在风中,次第飘进戚映珠的耳朵里面。
似乎,就在此时此刻,心也跟着漏跳了一拍。
好一个“这回不是编排”。
“怎么,这次我说得对不对?”慕兰时转过头,又轻轻地向前倾身,从下面望戚映珠。
尽管她的右脸还有着狰狞的疤痕,但对慕兰时来说自然无妨。
才不管她长什么样子。
戚映珠被慕兰时这么一盯盯得害羞,忽然手中动作一狠,方才还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苹果皮的匕首,倏然便切下了一块苹果。
匕首尖托着一瓣鲜嫩的果肉,送到了慕兰时的眼前。
慕兰时挑眉,却不去接,仍旧要逗戚映珠:“这是给我的么?”
戚映珠抿唇不答,也不看慕兰时,只是保持手中的姿势。
“是吗?”慕兰时依依不舍地追问。
戚映珠还是不答,但是看慕兰时半天不接,她也愤愤,气呼呼地说:“喂狗的!”
这番话逗到了慕兰时。
“……喂狗?不过娘娘亲自削的东西,让兰时做狗也值了。”
慕兰时忽而一笑,伸手拈了那块鲜嫩的苹果,干脆地吃下。
哪有人这样,一边生气一边吃醋,却还要一边给人削苹果的?
为了自己的面子着想,戚映珠在看完慕兰时吃下那块苹果后,还碎碎念叨:“呵……自己不用动手的时候倒是享受,瞧瞧,吃得这么快。”
说着,她三下五除二切完了剩下的苹果放进盘中。
可抬眼便撞进慕兰时的眼眸。
女人上挑的眼尾里面含着轻佻,沾满果液的唇极鲜润,翕合着,逗弄她:
“娘娘待会儿不用动,也可以享受——”
第108章 108
如此充满诱。惑。性的言语从女人唇中吐露。
戚映珠的右手尚还拿着方才削过苹果用的匕首,她抿唇看着慕兰时:
她还是和方才的样子一模一样——上挑的眼尾里面含着轻佻,沾满果液的唇极鲜润,翕合着,逗弄她。
那句轻佻、放纵、勾。引的话,依然回荡在戚映珠的耳畔。
“怎么样?娘娘觉不觉得兰时说的有道理?”慕兰时侧过脸,望着戚映珠笑。
是她的错觉吗?这空气中除了弥漫着苹果的香气之外,她怎么还闻到了慕兰时身上的信香味道?
除却慕兰时身上的信香味道之外,还有自己身上的信香……桂花酿的气味,在鼻尖肺腑盘旋,久久不能散去。
慕兰时见戚映珠没有反应,又挑了挑额间一条长眉,伸手捏着方才戚映珠为她削下的鲜润的苹果,说道:“娘娘怎么不回话?”
戚映珠直勾勾地看着慕兰时,一时之间只觉得无话可说。
慕兰时显然是故意:瞧啊,她那只纤长俊秀、筋骨漂亮的手,就这样捏住她方才为她削下的苹果瓣。
就是那样的一只纤长俊秀、筋骨漂亮的手,曾经湿热地行进……
戚映珠自不会忘怀,自己是如何震颤着、喘。息着,由那只手或是一双手牵引,继而流下胭脂色的、达到极乐的餍足泪水。
又或者,不只是泪水。
泥泞着便成了江、成了河,湿润地打湿了一大片。
慕兰时身上那股兰芷馨香的味道愈发重了,紧密地缠绕在她的鼻尖。
究竟理智和情感谁能胜过一筹?
戚映珠想要分辨。
……适才进门之后她就默默地削着苹果,这已经是理智发挥的最大作用了。接下来,理智不再发挥作用,让情感、让最原初的欲。望来接管自己也未尝不可吧?
瞧呐,那有着一双上挑丹凤眼的女人的漆色瞳孔里面渐次绽开了多么奇异的瑰丽艳色,引诱着她。
“映珠。”
不知何时,慕兰时已然直起身,缓缓地靠近戚映珠的身边,唇畔不住地呼出热息,带着乾元君最诱人的信香,深深浅浅地包裹住了戚映珠。
“娘娘同意么?”鲜润绯红的唇畔方吃下半块果肉,唇珠上面似是还沾染着未褪却的汁水。
戚映珠忽觉脊柱有一种快意的刺激,从尾椎起的,然后直直冲往了自己的天灵盖。
……她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异样。
没办法,这便是坤泽君对乾元君的无力。
又或是说,她戚映珠对慕兰时的无力。
一切终于逃不过她心甘情愿。
戚映珠的面靥也渐渐地染上了绯色,她缓缓低下头,轻轻地擦过慕兰时的薄薄的、但鲜润可口的唇。
后者察觉她将要吻上来的趋势,忽而想要捉住亲吻,戚映珠的反应却更快,微微偏过了头,没有让她得逞。
戚映珠见捉弄成功,笑得眼睛弯如新月,杏眼在浊弱的烛火下泛出细碎的微芒。
怎么,今天晚上应该吃醋、应该不快的是她戚映珠!所以,她捉弄一下慕兰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吧?
戚映珠仍旧得意地看着慕兰时,甚至还得意地翘着脚。
慕兰时吻了个空,懒懒抬起眼睫,轻笑道:“看来映珠这是不同意?若是不同意的话,我现在起身离开便可……”
她一定是开玩笑的。
戚映珠鼓着双颊眯着眼,好整以暇看着慕兰时从方才半坐半蹲的姿态起身变化。
她一定只是吓唬她。
然而慕兰时似乎却不是为了吓唬戚映珠。
适才她懒散地抬了抬眼睫,便一边整理着衣裙一边起身——反正她又没有同戚映珠坐在一根凳子上,想要起身离开岂不是轻松得很?
慕兰时洒脱了,可戚映珠却急了。
“诶!!!”
方才,还有个人笑嘻嘻地甩着脚,这会儿见了不如自己心愿,立时垮下了脸,“你、你、回来!”
慕兰时才不过起身转过背的功夫,就被戚映珠这么叫喊。
她嘴角含着笑,只是没有回过头,说道:“怎么方才不说?”
戚映珠:……
怎么方才不说?她怎么好意思问这个问题?
为了自己的面子着想,戚映珠决定不回答这个问题。方才不说,现在也不说。
然而慕兰时似是已经看穿了戚映珠心中的那些小九九。
她也故意站在原地,死活不肯旋踵过来见戚映珠一面,大有一副随时要离开此地的感觉。
沉默,两人之间陷入了诡谲的寂静中,唯有二人脖颈后的腺。体,悄悄逸散出来的兰芷香气、桂花酿的香气,无声地诉说这场将发未发的情。欲。
戚映珠:“……”
她仍旧鼓着腮帮子,纤长浓密的眼睫微微颤着,做了个决定。
哼,反正能够弄出声响来的方法又不止一种。她用脚踢一踢地面、踹一踹凳子腿不行?
世界这么大,难不成她偏生要在慕兰时这一棵树上吊死不成?
戚映珠气鼓鼓地用脚点了点地。
砰砰。
慕兰时仍旧没有转过身来。
她不过是在想,戚映珠此时此刻的反应。
……有没有趁着她背转过身,对着她挥舞拳头耀武扬威,要和她不共戴天呢?
戚映珠再度皱眉,最后又点了点地。
慕兰时依然无动于衷。
戚映珠:!!!
她今日倒是不信邪了。
这回,轮到慕兰时好整以暇。
果然,戚映珠就是坐不住,见慕兰时无论如何都没有反应,索性捏起桌案上的果盘,磕碰了两下,一边道:“怎么,兰姑娘这是头不能转了?”
她开门见山地叫她“兰姑娘”。
像是撕破了某种伪装,这拙劣的扮演已经无法继续下去。
“哪里不能转呀?”慕兰时还是没回头,“方才不是我问了么,可觉得满意……”
言外之意便是说,戚映珠没说满意,她便离开了。
戚映珠抿着唇,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然而慕兰时此人偏生一动不动,跟生了根似的站在原地,头也不转。
光是哼哼唧唧、或是手痒脚痒踢点什么砸点什么声响出来,却不是慕兰时想要的。
戚映珠忽然“唉”了一声,耷拉下眼角,慢吞吞地说:“好好好,我满意,我满意了不成?你转过来吧。”
闻言,方才还跟个无情的什么一样的慕兰时立时转身靠近,撩了撩衣袍重又蹲下,压着声音说:“嗯……这不就来了么?娘娘可千万别觉得兰时不听话。”
“兰时乖着呢。”
慕兰时刻意压低声音说话时,自有一番动人的韵味。
她声线压得极低,混着逸散出来的兰芷香气,像根细丝线绕戚映珠的耳垂打转,丝丝缕缕,撩心入骨,教人听了腿软,脊柱那般刺。激的冲击再度侵袭。
若是再不能得到抚慰、再不餍足,某种汹涌的清涛马上就要吞噬她。
戚映珠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白皙光洁的额头忽然没来由地撞向慕兰时,嗔怪她道:“乖?哪里乖?油嘴滑舌,践行了方才的承诺才是乖。”
说是这么说,戚映珠的耳尖却也霎时红透了——其实自刚才起,面上便不断地染上霞色,只是现在,耳根彻底被点燃了罢了。
虽然这人惯会油嘴滑舌……
慕兰时长睫猛然一颤,戚映珠这么说,倒是让她去细想“方才的承诺”具体是个什么东西了。
“怎么,方才的承诺是什么?兰时驽钝,还望娘娘不吝赐教。”慕兰时一边说,一边靠近戚映珠。
眼见得清曈倒映出来的自己愈发澄澈愈发鲜明,而慕兰时脸上的皮肤肌理也愈发清晰可见,戚映珠只觉五内如焚,她红着脸一边斥着“贫嘴”,一边希图推开慕兰时。
可惜慕兰时眼疾手快,戚映珠还没怎么用力呢,却被慕兰时反手扣住指尖。
滚烫灼热的唇息汹涌地喷洒在戚映珠地耳后。
女人鲜润的唇依然翕张着,低声暧语:“娘娘可要知道这镖局的人我们都不认识,吵这么大声,万一把她们逗引过来怎么办?”
“招蜂引蝶又不是我的本事,”戚映珠早就被汹涌的信香淹没,脊背和脚尖都绷得紧直,用同样微弱的气声说道,“倒是慕大人,才是走到哪里,这桃花可就开到哪里。”
哼。以前光是慕兰时一个人招些烂桃花,戚映珠看在眼里也就算了——反正慕兰时这等出身这副模样,惹得世上无论乾元坤泽中庸喜欢她也是常事。
放在平日,戚映珠料想自己是一句话都不会说,也不会往心里去。可这些烂桃花偏生在她脸上出现一块丑丑疤痕的时候——
有人说她们两个人不相配了,戚映珠便不开心了。
“这桃花开便开了,”慕兰时听着戚映珠这话里面毫不掩饰的酸味,不由得捻起她的一根青丝,说道,“小君随时随地都可以拔除。”
“真的假的?”
“还能有假?”慕兰时悠悠道,极认真地看着戚映珠的双眼,感受涌动的信香。
她是顶级乾元,对信香的气味敏感。
倘若她没有觉着错的话……戚映珠马上要坚持不住了。
看她绷如满月的脊线便可知晓一二。
但是情欲这一事,最忌讳说破。
最迷人的,莫过于火候将沸未沸时的煎熬。
两人之间交缠的呼吸声音愈发重。
戚映珠终于难耐,主动伸出双手,勾住了慕兰时脖颈,一边用极其娇。媚的声音唤她:“慕兰时,你就不能过来点……靠着我。”
慕兰时听话得很——她现在如她适才承诺的那样,颇为乖巧。
“当然,当然靠着娘娘。”慕兰时低声喘。息着应答。
她的呼吸也已然彻底地乱作了一团。戚映珠都作如此态了,她也没有不乱的道理。
绵软尽数倾覆,裹着玫瑰、桂花酿的信香涌入肺中。
慕兰时听见凌乱、哀祈的声音,随着柔软的起伏而起伏的声音——但是她知道这个声音不来自于她。
她是顶级乾元,自己发声与否,再清楚不过了。
“娘娘让兰时靠过来做什么呢?”
慕兰时温柔地垂下眼睫,看见戚映珠的前襟不知何时已然敞落,露出里面隐约的春光雪岳。
摇摇荡荡、浮浮沉沉。
那几乎是一种明白的情感。
“慕大人不知哀家要你靠过来做什么么?”戚映珠哂笑两声,愈发让自己贴慕兰时愈紧。
到了。
她的潮泽期已经到了。
她需要慕兰时。她不能离开慕兰时。
慕兰时,也理应满足她的欲。望。
“微臣还真不知道。”
戚映珠已快在这种这分分寸寸的临界之境中崩溃。
还不知道?她怎么能不知道呢?
戚映珠面色潮红,气息愈发不稳,她狠狠心,忽而再勾紧了慕兰时的脖颈,似是泄气似是埋怨又更像是找到唯一的支柱,“你难道没知觉了?”
汗珠顺着戚映珠绷紧的颈线滚落,在锁骨窝积成温热的水洼。
她如今便有这么,这么的不知餍足。
慕兰时没吭声。
她只感觉腰忽而慢慢地被戚映珠的腿缠上。
“慕相,是真不知道,还是等着看哀家失态?”
“微臣哪里敢让娘娘失态?”慕兰时清凌凌的声音忽而响起。
说着不让她失态,却仍旧一点反应也没有。
铺天盖地的情潮几乎要将这位坤泽君彻底淹没。
戚映珠并不喜欢忍受——若是在平常时候,她尚可以忍受。但是潮泽期来临之际,她并没有什*么理智可言。
于是戚映珠抓住了慕兰时的手,“慕相适才可将手给擦干净了?”
慕兰时喉头一滚,脑海中过了遍方才的场景,“若娘娘需要。”
才捏了个鲜润的果肉,谁知道这只手又要去拿捏什么东西。
“……若哀家需要?这句话说得好听,可惜慕大人有些瞎,”戚映珠低低地道,握住慕兰时的手忽而移开,探进了慕兰时压得紧实得里衣袖口,“那是要哀家亲手剥,还是大人自己解?”
慕兰时的里衣的确穿得紧实。
葱根般的手指第一次想要挤入这逼仄的地界,反倒是吃了个闭门羹。
但戚映珠很快就理解这其中玄妙。
她探进了慕兰时的压紧实的衣袖中。
进、出。
拜戚映珠所赐,慕兰时第一次有这么急促的呼吸起伏。
冰凉与潮热在她的衣袖间起伏、湿热地行进着。
汗湿的布料黏着肌肤,每寸侵。入都让人心惊。
不能忍受、不曾餍足的坤泽君正用尽自己的一切手段,她的腰肢已快软成拉满的弓弦。
“当然……不劳烦娘娘。”慕兰时叹了口气,倏然起身将人抱起——她要将人带至榻上去,“嗯——”
她低声哼闷着。骤然将人抱起,还是得费劲。
慕兰时喉间溢出的闷哼,也带着灼烫的湿意。
掌心顺着戚映珠臀线滑向腿弯时,透出二人肌肤涨红的艳色。
到底在这个破凳子边上,什么也不是。
镖队的临时驻地搭的草房并不大,是以两人身影交叠着起身的时候,明灭的烛火霎时间在墙上投落了硕大无朋的一块阴影。
……
戚映珠还记得那双筋骨漂亮、纤长的手。
她也最知道,自己眼尾的胭脂颜色,是如何在混杂着的信香中层层剥落的。
房间中氤着兰芷馨香、玫瑰,和着桂花酿的气味。
在交杂的香气中,总有一缕兰芷信香,会穿过阻拦,直直到往馥郁糜艳的花蕊处。
夜阑。
却不人静。
尤是这个镖队。
***
“劈里啪啦”的爆裂声音在黑夜中格外清晰。
原是松枝在篝火中爆出了细碎的火星,此情此景,却像是有人撒了把碎金在墨色里。
林惊寒盯着跳动的火舌,手中枯枝狠狠戳向即将坍圮的炭堆,溅起的火星子扑在她雪白的袖口上,烫出几个焦黑点,就像她此刻的心。
镖队的马匹在不远处踏蹄,马鞍上的铜铃随夜风轻响,仍盖不住她磨牙的声音。
火光照在林惊寒的身上,她又将枯枝捏来裂开:“我不甘心!凭什么啊!”
瞧瞧这篝火底下焦黑的一团,其实就挺像那个兰姑娘丑陋的右脸的!
简直了,林惊寒发誓,自己从来没有见过有人的脸上能够长那么大的一块疤痕……偏偏今日镖队的大家还要哄着那个兰姑娘,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长胎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这正常?那么大一块也是正常?
而应姑娘那样好的人,主动追求也是正常?
不行不行!林惊寒越想越憋闷,只觉胸闷气短,愈发烦躁地拿着松枝,有一搭没一搭地翻动着篝火堆。
篝火堆频频发出“劈里啪啦”的火星爆裂声音,也有星点火星子溅射到了旁边的无辜路人身上。
比如周三就是一个无辜路人——她只不过在旁边坐着,双臂抱着自己的双腿,不解地看了一眼这位自己的老玩伴,奇怪地问道:“你不甘心什么事情呀?今日你骑着破毛驴出去,又骑着破毛驴回来——”
“噢,你不是骑着破毛驴的回来呀,”周三似是想到了什么东西似的立即改口,换上了一股酸溜的语气说,“你不是还炫耀自己捡到了人么?瞧瞧,你说什么来着……”
周三平素和林惊寒拌嘴的时候多了,这会儿看见林惊寒失意免不了多得意一会儿,说道:“应姑娘生得貌若天仙,是你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人!是不是这样的说的呀?”
周三忽然明悟了!
嘿!她看见这篝火堆下黑黢黢的一团,忽然就明白了林惊寒这个从来不把事情忍下的女人到底在不甘心什么了!
“可惜应姑娘已经成亲了是不是?”周三冲着林惊寒嘻嘻一笑,眼睛里面泛着戏谑的火色,“而且你还觉得兰姑娘配不上应姑娘是不是?”
此话一出,篝火堆旁的所有人全部都沉默了。
……周三的话虽然有道理,但是未免也太不顾及林惊寒的感受了吧?
惊寒是她们镖队里面最藏不住事情的人了,喜怒哀乐全都写在脸上。喜欢谁、不喜欢谁,一打交道便知道了。
镖队里面有几个年龄稍长的长辈,今日日暮,一看林惊寒将两人带回来,又对那两人区别对待,她们便心中有数。
偏偏周三没数,还这样当着众人面揭短。
周三撇着嘴,看林惊寒一副颓丧、毫无反应的样子,就知道自己猜中了,但是她只高兴了一下。
毕竟林惊寒是她的好友,她不会乐于见好友一直消沉下去,何况是因为这般无望的事情消沉?这实在太不好了。
思及此,周三立刻又大大咧咧地说:“好啦好啦,林六娘……林惊寒、林老六,这点事情千万别往心里面去噢。你要知道,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天涯、天涯……”周三一边想着,一边在的旁人的提醒下补充道,“天涯何处无芳草!”
林惊寒的面色更黑了,犹如黢黑的锅底。
哪有人说这七个字还得需要人提醒的?故意的吧?
“她们都成亲了啊,那个应姑娘,不是说兰姑娘是她的妻子吗?你现在凑上去,轻则就是那个什么……”周三一边说,一边将自己的头往镖队里面的智囊那边靠,然后才说,“轻则就是横刀夺爱!”
“重则就是……”周三很努力地听智囊的话,奋力转述:“重则怕是要担个‘涉足双鸳’的名儿。”
不知为何,这没良心的周三所说的话,却突然给了林惊寒一个启发。
此时此刻,她已不再用松枝拨弄篝火堆了,而是用的佩刀。
刀刃与火舌相触发出“滋滋”声。
林惊寒眯了眯眼睛,刀锋同火光一同映照进自己的眼中,她忽而放下刀,说道:“双鸳又如何?”
刀柄磕在石头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勾连起林惊寒接下来的话。
“我们这些江湖儿女,按照道上的规矩,求偶不都是这样的么?若是喜欢,就大胆追求,倘若有几个人喜欢一个人,便一起竞争。”
“我喜欢应姑娘,兰姑娘也喜欢她——我便要去同她争上一争,应姑娘不是说,自己日日唱那什么《蒹葭》么?她可以如此,那我林惊寒为了应时姑娘,为何不能如此?”
“诸位且等着。”林惊寒气定神闲地说完这番话,站起身来,扫视过篝火堆旁的诸位。
众人目瞪口呆地听完林惊寒的话,俱是不可置信地互相对望一眼,确认方才不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可是,强扭的瓜不甜啊!”方才还在靠周三传话的“智囊”忍不住了,这回她自己主动开口劝说。
然而林惊寒已下定决心。
“瓜甜不甜,总要咬上一口才知道!”
第109章 109
瓜甜不甜,须得咬上一口才知道?
镖队里面的人听了林惊寒这番话,各自对望一眼,无言地低下头,琢磨着这直白的话到底是不是林惊寒思考后给出的答案。
白衫女子到底是年纪更大一些,她想了想,也跟着一道站了起来,走到林惊寒的身边,小声劝她道:“六娘,你这句话,莫不是要同那位兰姑娘结怨?”
怎么能够结怨呢?她们镖队行走江湖,主打的便是一个“义”字当头。若是那位应姑娘如今名花无主也就罢了,可是人家已经是实打实地介绍了。
她们就是一对妻妻,不管兰姑娘脸上的疤痕有多么狰狞可怖,她就是这位应姑娘的妻子呀,这种情况,六娘去凑什么热闹,又说什么“瓜甜不甜”呢?
“结怨?五姑,你莫非觉得惊寒想要做的,乃是同那位姑娘结怨么?”林惊寒闻言,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白衫女子。
五姑姑向来同她交好,很多时候都会理解并且支持她的决定,怎么此时此刻偏偏说她与人结怨?
那分明是符合江湖道义的竞争。
五姑姑眼底泛起不敢苟同的光芒。她仍旧觉得林惊寒太过鲁莽了——人家都是一对了,这已经不是横刀夺爱了……
林惊寒从这沉默中嗅闻出一点五姑姑的感受。
她看着五姑姑脸上跃动的烛火光焰,缓缓说道:“五姑,您就放心吧——惊寒这么做,也是有理由的。”
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的周三终于说话了:“什么理由啊?老六,你怎么突然看上了那个女人,又突然要和另外一个女人争夺那个女人啊?”
镖队里面还有人神游天外的,听见周三这莫名其妙的一连串“女人”和“女人”,不由得莞尔,默默地在心中道,看来六娘是陷入什么女人堆中的争执了。
其实她们都熟知林惊寒的个性,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她想要的,她都想要试上一试。
当年南下途中,遇见了镖局中的另外一队人,几天下来她同那队人马熟络了,便有更进一步的关系——她瞧上老刀把子的玄铁剑,缠着他比了三天三夜,终于得到了那边玄铁剑。
不过有些东西就是得到的那一瞬间最好。不然的话,林惊寒现在也不会用刀了。
或许,林惊寒只是喜欢同人争执、赢得战利品那一瞬间的感受。
周三抱着双臂,略略显得有些气呼呼:“林惊寒,你不要不说话在那里装深沉,你怎么想的怎么能不告诉我?”
林惊寒仍旧沉默不语,眼中依然倒映着跃动的火苗。
光焰的亮色在她的眼瞳中跳动着,终于熊熊燃烧,似是一团灼烈不尽的火。倘若不能征服这片荒原,她宁可将其付之一炬。
终于有个老汉看下不去了,摸着自己的苍苍白髯,将林惊寒与人缠斗三天三夜的事情说了出来。
“譬如押镖竞价,价高者得。这道上求偶的规矩,难道不是一样的道理么?”林惊寒倏然开口,目光沉沉地扫过篝火堆的众人,继续说道,“方才周叔公所说,相信大家也听到了。我林惊寒便是这样的人物——琉璃盏要挑最亮的,良驹要驯最烈的……是以,佳人自然要争最称心的。”
她这句话,将每个字都说得掷地有声、铿锵有力,尤其是最后的那一句“佳人”。
争最称心的。
周三更气了,哪里管林惊寒说的什么杂七杂八——她方才说话,林惊寒装高深不搭理她,好,那么她就要用这个发难林惊寒!
“去去去,你是怎样的人物我暂时管不着,”周三哼哼一声,瞥了一眼林惊寒,似是她相当不成器一般,“我就说一句话啊,你听着——”
众人俱是被咋咋呼呼开口的周三吸引了目光。的确如此,周三是同林惊寒打打闹闹吵吵嚷嚷最多的人,她们两个人的关系,应当不错。
林惊寒也跟着垂眸看了过来,挑了挑眉,想知道周三要说什么。
“你说要争最称心的佳人,可是人家佳人已经成双了!”周三抱臂,做了个诡异的吐舌表情,“林惊寒,我昨儿是不是有告诉过你?”
忍着想骂周三的冲动,林惊寒还是很耐心地问了一嘴:“你昨日有告诉过我什么?”
“哈?你就想不起来了?”周三露出了一个极其夸张的表情,说道,“我说不要让你骑那头破毛驴出去,那头毛驴傻得很!”
“你看,你是不是被那头毛驴传染了病气和傻气!”周三不故弄玄虚了,直接道,“不然的话,我真的想不到,你为何会想到这种主意,去和兰姑娘抢应姑娘!”
“她们两个可是一对——”
周三性格也较为豪爽不拘,这会儿对林惊寒的怨言上来了,更是不顾三七二十一就是一顿痛骂,声音愈演愈烈,吓得五姑姑连忙过来拉了拉周三的衣袖,示意她别说了。
她们这个驻地又不大,这声音若是再大一点,恐怕这对佳偶就要听到了。
白衫女子先劝住了气上脸面的周三,又过来劝说林惊寒:“惊寒啊,五姑姑知道遇见一个称心的人不容易,但是刚刚三娃说得也有道理不是?”
“人家既已成双成对,你这又要棒打鸳鸯又要去横刀夺爱的,这不就是同人家结怨么?听姑姑一句劝,不要这样做了……”五姑姑说得苦口婆心,说完近的又说更远的,“况且,你知道我们当家的要过来,要是让她瞧见,你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决斗,要抢走那姑娘的妻子……”
“成何体统嘛!”
五姑姑行走江湖多年,看人很准。兰姑娘——有着一双圆钝杏眼的兰姑娘,并不是个什么身强力壮之人,当然也不至于手无缚鸡之力。
她只是想要劝住亢奋头上的林惊寒。
至于她后面说的“大当家”更非信口胡诌。大当家名头响亮,但其实也很年轻。五姑姑自己推测,那大当家的估摸着就和林惊寒差不多岁数。
然而林惊寒计划已定。她倔强地摇了摇自己的头,说道:“五姑姑,这一点您便放心吧。惊寒所做之事绝不后悔。您说得有道理,那个兰姑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所以,我贸然地同她决斗,这的确是欺负沓她了。我会想出一个更公平的法子,”林惊寒的嘴角忽涌现一丝弯弧,她想起来了方才五姑姑告诉她的话,“五姑,您不是说了么?大当家的她也会来。”
五姑姑诧异地看着林惊寒:“大当家来,怎么了?”
“您见过大当家么?”
五姑姑噎了半晌,虽然她方才一口一个“大当家”,但是仔仔细细地思量下来,她却是一点都没有和这位大当家打过交道。
不过,见过还是见过的,就是没有说上话。
于是五姑姑老老实实地道:“我见过她一面,只是她不曾看见我。”
“那您有同大当家说过话么?”林惊寒继续追问。
“……当然没有。”
“您同她关系如何?”
这三条问句下来,五姑姑的面色已然微微涨红。
她方才都说了,只见过一面,而且大当家的还没有见过她啊!这后面的两个问题有必要问么?
五姑姑面色沉了沉。看来这六妹子是觉得她说的不对,当着众人的面刁难她!
还不等五姑姑发作,林惊寒却笑盈盈地说开了:“好了五姑姑,我只是想同您说一说……您不认识大当家的,对吗?”
“但是我认识,她也记得我。”说到此,林惊寒的眼尾泛起了细碎的笑意,“到时候正好她来,我让她看看,我同那位兰姑娘,到底谁才是最适合应姑娘的人。”
是啊,镖局里面最有权威的人当然是大当家的——她林惊寒恰恰便同大当家的有交集。
五姑姑不认识大当家的;周三也不认识大当家的;白髯的周叔公也不认识;
瞧,自己到现在都记得大当家的名字呢——
戚、漱、玉。
林惊寒默默地又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大当家的名字。
明明是个武人,名字却取得颇为风雅。
她想,大当家来正好,为她做了这个媒最好。
***
戚漱玉已经等了戚映珠的回信一日又一日,可自上次收到戚映珠的信已经快一月了——按照她们做好的约定,大约十日就会收到一封信。
戚漱玉知道戚映珠很多事情,她的近况她的童年,这些都由戚映珠一一告诉给了戚漱玉。这些戚漱玉若不知道清楚,她自然也不会倾力相助。
譬如这次戚映珠外出时,就给戚漱玉约定好了几日寄一次信,又在什么地方。而她的同行者,戚漱玉也清楚。
想到妹妹的同行者,戚漱玉锐利的琥珀曈中便闪过一点暗芒。
这次同妹妹一道的同行者,不是别人,正是慕兰时。
饶是戚漱玉在东海一带生活长大,也风闻过此人的鼎鼎大名。
当然了,京畿的人传诵慕兰时的大名,而她们东海一带尤是她们戚家,自然要予以唾弃。
呵,踩着民脂民膏堆砌的朱漆台阶上、踩在百姓头上敲骨吸髓的世家皇族,要尽百姓的一切、心安理得地做着蠹虫,却要她们反过来歌颂?!这天下便没有这样的道理!
她们东海戚氏,这么多年便是为此而活。
戚漱玉望着镜中自己紧抿的唇线,又慢慢延展到了自己的整张脸。
她其实和妹妹的长相有些相似。只是妹妹的长相更为柔和,而她的长相更为锋锐。
她们都有一双如同琥珀一般、晶莹剔透的琉璃瞳。
只是眼瞳中淌流过的东西,到底也不同。
戚漱玉眼眸忽然一暗,她自己的瞳中,大抵永远翻涌着潜藏暗礁的涡流。
“啧,慕兰时,若非你有用,让我瞧见你同舍妹在一起,我定然见到你的第一面起……就会取下你的项上人头。”戚漱玉喃喃自语,忽而放下手中铜镜,遥遥望向窗外皎洁的月亮。
她不仅知道戚映珠眼下是和慕兰时同行去往沧州,更知道戚映珠还同慕兰时订下了婚约。
——还好她的妹妹不愧是戚氏女,脑子转得过来,先用婚约一事稳住了慕兰时,这样二人的感情还可慢慢推进。
只是订下婚约已是终点。戚漱玉得知,慕兰时几次三番想要与戚映珠成亲,但是后者都没有答应。
如今大抵还是吊着的。
戚漱玉虽然嫌恶妹妹与慕兰时有深交,但是转念一想,慕兰时如今炙手可热,家中老母又是司徒,妹妹倘若能够完全获得慕兰时的信任,对她们戚家来说自然是喜事一桩。
只不过委屈妹妹了。戚漱玉忽而鼻尖一酸。
这些世家不要脸,但凡哪个世家儿女有点什么,便敢找那些人敲锣打鼓一阵吹捧——三分姿容吹成天人,两分才学捧作圣贤!
是以,那些评论家说慕兰时什么“风神秀彻”,戚漱玉一句话都不相信。顶级世家的大小姐,难不成还有人敢说她坏话不成?
妹妹在建康戚氏那边受了不少的苦楚,如今一朝割裂、斩断关系,又独自立足……
明明她转身回到她们怀中,必不会像现下这样立足艰难。
但妹妹的顽强坚毅便在于此。
戚漱玉垂眸看见桌案上自己垂落的鸦青发丝,心里更不是滋味。她自己在东海边上自由自在惯了,头发乌黑油亮;可是妹妹呢?她上次分明看见妹妹头上一根华发。
大抵是跟在慕兰时这种人身边的缘故吧。戚漱玉暗想。
她反正忍受不了留在任何一个世家出身的人身边,特别是慕兰时这种出身四大家族之首的豪门。
戚漱玉自己都如此了,她的家人更甚。戚漱玉都还算是其中大度的,若是给她们脾气最爆的娘亲知晓,怕不是要开着东海的船劈波斩浪过来,非要将映珠妹妹带回去不可?
哎。戚漱玉叹了口气,抓揉着自己的头发,愈发奇怪这次怎么不曾收到妹妹的信件。
莫不是遇难了?
戚漱玉忽然胸口一滞,眉头深深锁住。
慕兰时这种人死了便死了,只是她此次出行莫不是奉了皇命?而且她难道没有人暗中护送?
总之,戚漱玉胡思乱想着,只不希望戚映珠有什么大碍。
***
“你轻些行不行……哪来的手劲这么大,你还是不是文官了?”
被斥责嫌弃的指尖,尚还沾着晶亮水渍。
戚映珠嗔怪完慕兰时,只觉自己浑身酸软,身体都要化成一滩一滩的春水了。
……尽管现在床榻上的情况也不乐观,只需要轻轻地别开眼睛,便能看见一团一团洇湿的地方。
这里一块,那里一团,不管怎么瞧,这片方寸之地,都透露着极其糜。艳的光色。
“轻些?”慕兰时诧异地抬眼,“娘娘想要怎么轻?兰时不明白。”
她鬓角、脸庞、还有唇瓣都沾着湿润的水液。不仅仅是汗液。
哪有什么明不明白的?
戚映珠的胸前尚在急促起伏中。
很显然,她还没从那来得汹涌、气势澎湃的春潮痉挛中回过神来。
说轻是什么轻?说重又是什么重?戚映珠不想解释。
空气中交织着她们两人馥郁浓。情的信香味道。
丝丝缕缕,交缠不休。
“原来如此啊。”戚映珠终于缓过神来,说道:“慕大人不知轻重,那我便明白了。”
“娘娘明白什么了?”慕兰时似笑非笑地问她。
瞧她红霞未褪的脸颊,而眼睑下面还有方才因着过于幸福过于餍足的挑.nong流下的晶莹泪珠。
“方不是……不是说了么?”戚映珠奇怪自己的潮泽期为何这么奇怪,为何身体的酸慰感受如此强烈,“你这杀千刀的不知轻重。”
她骂她了。
慕兰时撇撇嘴,吊着口气,悠悠然问道:“杀千刀的?兰时怎么就沦落到这种境地了?”
“说你杀千刀怎么了?”
不知轻重难道是假的么?让她轻的时候她便不轻,希图得到更多的时候慕兰时便偏偏要保持那种不上不下的感受。
什么都是将沸未沸的……
偏生慕兰时还信誓旦旦地说,这样最好。
虽然磨人,但戚映珠在脑中一片空白、眼角不受控挤出眼泪的那一刻,她唯有在自己的心中承认,慕兰时所说是对的。
有些事情,只有高高地举起,才能重重落下,才能飞奔如瀑布奔流。
“好好好,那兰时便是杀千刀的。”慕兰时耸耸肩,“只是‘杀千刀’可不是什么好话,既然娘娘这么嫌弃兰时的话,那兰时可就要离开了。”
她说着,还故意将那依旧沾染着晶莹水液的细长指尖,晃过戚映珠的眼睛。
慕兰时晃动手腕的时候,水珠在指腹拉出了银丝。
水液在圆润的指尖凝聚成了一滴的形状,折射出女人玉。体横陈、面靥chao.红的姿态。
这是一场多么凌乱的春色:布满青丝的雪腻肩头,上面凌乱地印着错落红痕。
似是这样的举动永远会让戚映珠有反应。
就像慕兰时的兰芷信香,就像慕兰时的唇压至戚映珠耳侧,就像慕兰时的腕骨不意碰到她的手……
一切的一切都可以让戚映珠有反应。
但再往细了的说,一切一切,都仅仅只是因为“慕兰时”。
因为是慕兰时,所以戚映珠才会有反应。
“谁让你走?”戚映珠急了,细嫩的足立刻压住了慕兰时并起而坐的膝,气呼呼地嗔怪。
被压住了自然不会走。
慕兰时“噢”了声,好整以暇地看着戚映珠:“娘娘一边说兰时‘杀千刀’,一边又说兰时‘不知轻重’,这听来听去都不是什么好话,这难道不是嫌弃兰时?”
“既嫌弃兰时,兰时走了便是……”
慕兰时叹着气,想要挪开戚映珠压住她的脚,可是戚映珠却毫无反应。
……不仅毫无反应,似乎还压她压得更紧。
慕兰时:……
哇。
“不准走。”戚映珠扯过了枕头盖住脸,瓮声瓮气地说话。
慕兰时抿唇,“为何不准走?兰时觉得自己在这里似是不怎么受欢迎。”
“反正不许走。”戚映珠似是自觉理亏,声音也慢慢地弱了下去。
慕兰时哑然失笑:“不走的理由是?”
“没有。”
慕兰时:……
没有便没有。
她想了想,索性捏起那只皮包骨的细嫩的脚,挠着痒痒。
足弓弯着俏生生的弧度,甲盖有如珍珠。
沾着水液的指尖划过细嫩的足底,一下又让方才恢复过来的戚映珠骤然弓起脊背——她身上的皮肤太过娇嫩了。似乎只要每一处感知到慕兰时的指尖,便会有某些记忆接踵而至、纷至沓来。
方被触碰到时,感受如此。但慕兰时似乎是存心整蛊她,戚映珠没多久便投降,连连叫唤让她停下。
“哎呀哎呀哎呀!”
“这会儿兰时还知不知道轻重了?”
戚映珠:……!!!
没办法,这会儿不似方才,她被作。弄得腰肢酥软又紧绷,这会儿彻底是无话可说了。
“好好好,你知道轻重,你最知道轻重,饶过我成不?”
然而有些人似乎上了瘾。
沉默了好久,戚映珠得到的回答却只有两个字。
“不成。”
***
与慕兰时戚映珠这边的暗流涌动与春潮漫过相应,付昭那边同样不太平。
苏令春像是跟她杠上了,不管付昭走到什么地方,不出二十余步便会碰见苏令春,后者便会故意装出偶遇的样子,向付昭请教一些问题、或者是讨要一些什么东西。
当然了,苏令春很好地做了她想要上来给人添堵的事:她问的问题全部过界逾矩,讨要的东西尽数非分逾常。
一言以蔽之,全部都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然而苏令春仍旧仗着自己的姨母,镇日镇日地在付昭面前晃悠。
她还打算叫付昭姐姐,然而,苏令春一想起方上山时的可怕,便还是忍住了。
谁知道付昭会不会又发疯?叫一叫嫂嫂也不会怎样。
苏令春想。
她们还得在山上住一段时间呢,苏令春有的是时间、有的是办法给付昭添堵。
今天她们正要祭祀——还得往更高的山上走。可是偏偏就是在往更高的地方走时,遇见了麻烦。
一队人马恰恰拦住了她们上山的道路,队伍好半天都没有动静。
苏令春厌烦地掀起帘子问窗外:“怎么不走了?”
“苏姑娘,前面路挡了,有人。”
有人?有什么人啊?
苏令春心觉奇怪,不过她也从姨母那里得知,这座山头并非萧氏完全占有,所以有旁人出现并非怪事。
但是她们萧氏上来祭祀,已连续住了几日,怎么从来没有见过旁人?抑或是说,这旁人怎么不知道避让她们萧家的?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都很奇怪。
她越过了答话的仆役,朝着更远的地方看去:
嗬!前面那队人马是不一般,黑白枣红的马匹鬃毛俱是油光锃亮、矫健无比。
特别是那林下风中飘摇的黑色旗帜,一下子又震撼了苏令春。
是、是贵客?
“有人?有什么人挡在前面?”苏令春无奈地回头看向姜老夫人,立刻换了张脸,“姨母,她们说前面有人。我方才看了,那队人前面还有一块黑色的旗,恐是什么达官显贵?”
姜老夫人颔首,也没多想:“那便叫人交涉。”
“叫谁呀?”苏令春故作茫然地问。
其实若要交涉,她去是最方便的。毕竟她劝了姨母很久,姨母才让今日之行,她们的车驾开路。
但是那群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惹的人。
苏令春不想去。
第110章 110
那日上山,付昭不是自诩是什么“当家主母”么?不知道彼时在那里拿腔拿调做什么……尽管过去才不久,但是每每想起,苏令春就觉愤怒。
呵,当家主母,总不能什么好处都占了,什么事情都不做吧?思及此,苏令春更是做出了一副楚楚可怜的做派,软声软气地同姜老夫人说着话。
“要不,就要昭昭姐姐去?我看那日昭昭姐姐说话利索得很,而令春现在年纪还小,恐怕与她们说不了多少话……”苏令春又可怜巴巴地开口,眼波流转。
昭昭姐姐——只要不当着付昭的面、又只要当着姜老夫人的面,苏令春便会这样称呼付昭。付昭喜欢听一声“嫂嫂”,苏令春顶多当着她的面叫她一声。
其余的便是不要想了。
姜老夫人听苏令春这么说,立刻顺着她的话道:“好,那便让付昭去,令春,你同下人说去吧——”
苏令春心中窃喜,面上却不显,饶是姜老夫人这么说了,她还是不甚乐意,娇滴滴地道:“姨母,您去对下人说嘛……让令春说的话,等会儿昭昭姐姐听到了,误会令春怎么办?”
“怎么,她居然敢误会你?”姜老夫人的面色骤然一沉,然而那日上山的情景立时又浮现眼前,姜老夫人的语气忽地绵了下来,“没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样吧*,我去吩咐。”
说着,姜老夫人便自发倾身,掀起帘帐,吩咐下人,让她们去转告付昭,去同前面的那一队人马交涉。
就这个掀开帘帐的当口,姜老夫人瞧见那队整饬人马的凛凛威风——似的确不是什么一般的队伍。
恐怕是什么皇亲国戚、高官权贵。不过再怎样,姜老夫人也不担心。
她们好歹也是萧家。
苏令春在旁侧听着姨母安排的命令下去,心里面悄悄地乐开花。
她直觉付昭肯定不会那么顺遂,能用黑色旗帜的,估摸着就不是什么善茬。
***
“……你是说,老夫人要我去同前面那队人交涉?”
付昭端坐车上我,闻言不禁咋舌:“我去?”
这是在开什么玩笑?
丫鬟十分局促地低着头,说道:“正是如此,夫人。老夫人说,您如今既已执掌中馈,又是家主大人明媒正娶的妻子,这种事情就应该要您出马。”
付昭轻轻地笑了一声。
这个老太婆啊,这时候想的倒是多,真是周到。
现在知道她是什么“明媒正娶的妻子”,为了让她去交涉,说起话来也是不分青红皂白了:还说她执掌中馈。
虽然萧鸢以及府上的人对她的态度转好,但付昭远远没到执掌中馈的地步。
“……可是我的车驾既在队伍后面,这不是平白无故添麻烦么?”付昭又问。
丫鬟抿了抿唇,心中暗暗懊悔。
其实方才她说的那段话便是有人教过的——要说付昭才是府中的夫人、执掌中馈的,这样才能有合理正当的理由让她去交涉。
于是丫鬟只能再笨嘴拙舌地又把方才的话讲了一遍。
付昭心头涌出一抹冷意。
能够欺负她的时候想尽办法欺负她,可以利用她的时候也不会放过。谁知道此番她出动上前询问,会不会被折辱?
于是付昭岿然不动,只道:“老夫人在前面,你就去告诉老夫人,说我不太方便……”
丫鬟闻言,一个头两个大,连连说:“夫人,这,老夫人都说了,想让您上前去同那些人交涉!”
付昭的脸上方才还带着些薄凉的笑意,这会儿面上便故意如凝冰霜,冷冰冰地道:“无事,你回去后就这样告诉老夫人。”
丫鬟倒吸了一口凉气,知道自己谁也得罪不起,只能“诺诺”地应了,便回身去给老夫人复命。
她能怎么办啊!她夹在中间自然不好做人,谁让她做什么,她就只能做什么。
好在夫人有一颗慈悲之心,方才虽然看起来冷淡,但那些话也不是说她的。
丫鬟将付昭所说的话,原封不动地汇报给了姜老夫人。
姜老夫人和苏令春正安闲地坐在车上,心思各异,这会儿一听丫鬟回来的汇报,二者俱沉默了一瞬。
“她说她不方便?”姜老夫人沉默顷刻后骤然冷笑一声,“她年纪轻轻的有什么不方便的?还说我的车驾在前面,是说我更方便,她要反过来驱使我么?!”
丫鬟只是一味地低着头,不发一言,默默地在心中祈祷这狂风骤雨一般的愤怒浪潮快点过去。
“她付昭到底算什么东西?日前上山的时候便想与我不对付,恭维她一句,她的尾巴便能翘到天上去?!”姜老夫人愤愤,染了鲜艳蔻丹的手一个劲地拍着桌案,语气愈发尖锐,“也不知道萧鸢这些天在忙什么,不然的话,真该让她上来看看!”
她声音极大,凡在车驾附近的人,全部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姜老夫人故意的。她知道,这府上有些人就是势利眼、见风使舵,最近萧鸢对付昭的态度不错,她们便想着要讨好付昭。今儿个她这样骂了付昭,又连带着说了萧鸢,一定有人给她们两个人通风报信。
哼,让她们两个人知道才好呢!
丫鬟沉默不语,苏令春还要压下自己心中所有情绪,主动上前来安抚姜老夫人:“哎呀哎呀……姨母,您别生气啦!既然昭昭姐姐不方便的话,那我们换个人去好不好?”
“你相信她不方便?”
“昭昭姐姐不是说了她不方便么?”
“那都是她编的!”
苏令春本来还想说上几句凸显自己的大度善良,却听见有人来报:“老夫人、老夫人!”
这突如其来的报告声一下子让老夫人怒斥的话尽数堵在喉中。
她咽下了怒骂付昭的话语,奇怪地问道:“怎么了?何事这么匆匆忙忙?现在是祭祀祖先的关键时刻,沉稳一些!”
那人唯尴尬地摸摸头,道明来意:“是是是,是小的鲁莽了。”
姜老夫人自鼻中哼出气来,缓道:“有何事禀报,一一道来。”
苏令春好整以暇地抱臂等候,心道一会儿处理完了这突发事情,老夫人一定要去让付昭好看了。
只是那报信的人所说的话,差点没让苏令春惊呼出声。
“老夫人,赵王殿下说瞧见我们的车驾已有多时,心中疑惑,恰恰今日碰见,便差人过来问候我们……问我们是何人。”
“赵王殿下?”
“赵王殿下?”
姜老夫人和苏令春二人,一前一后地惊呼出声。
“你说赵王殿下在什么地方?”
姜老夫人下意识地发问,转瞬间就明白那些黑色旗帜的人马究竟是何人。
……怪不得呢。
苏令春也从方才的诧然中回魂。
看来她的眼光果然没有错,横在她们面前的那队人马就是皇亲国戚!
赵王殿下!大祁境内,除了那位年少便以骑射闻名的赵王赵神聆还有谁呢?
传闻她少年时代方为世女的时候,便一马当先驰骋京道——这趟从北部到京畿的千里奔行,原是随赵王述职的寻常路,偏她单人独骑冲开晨雾,让她身后的那队蹄铁洪流尽数沦为陪衬。
不过十几岁出头的年纪,便成了无数人的春闺梦里人。
“可是……赵王殿下现在怎么会出现在京中?”苏令春结结巴巴地开口,似是奇怪。
赵神聆。她默默地在心中念着这三个字。其实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位殿下,但是京中流传着她的传说却是无数。
有人在这位殿下尚未分化时便对其一见钟情,信誓旦旦地说无论殿下分化成了什么身份,她都要同她成亲。
还有人说,瞧赵世女这英武非凡的模样,日后一定是要成为乾元君的——
那会儿闺中的调笑苏令春也听了不少,她们说了什么她都记得。
“哈哈哈哈,瞧你这话说的,说什么世女殿下会分化成为乾元君?怕是因为你是坤泽君,才这么笃定吧!”
被人戳破的坤泽女子只能瘪着唇,恹恹地推说才不是这样,只推出一堆莫名其妙的理由佐证赵世女殿下将来一定会成为乾元君的道理。
苏令春彼时年纪没她们大,二来也是对自己的表姐萧鸢一往情深,三来更不相信这素未谋面的世女殿下能好到哪里去。
……只是不知道为何,“赵神聆”这三个字今日在她耳畔滚过时,她觉得有些灼人。
似乎除了姐妹们的调笑之外,她对这位赵世女殿下的印象,便是觉得此人的名字大气磅礴。
神聆。
已故的赵王到底对她这个女儿寄予了何种厚望,才会这样取名?
只是相当可惜的是,赵神聆并没有如她母王期待、京中坤泽倾慕的那样分化成乾元君。
苏令春也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了。
总之,赵神聆分化成了坤泽君。原本说的和皇室中的苏乾王联姻之事也往后推迟……
思绪愈发杂乱,苏令春忽然想要见这位殿下一面,她正欲开口时,那来报信的人又说话了。
“这,苏姑娘,小的也不知晓啊!”来报者苦着一张脸,继续道,“赵王殿下派出来的使者来问了,我们便如实相告。”
苏令春急不可耐地追问:“那然后呢?赵王殿下那边说什么了吗?”
“诶,赵王殿下问清楚后,提出宴请我们……”来报者抠着后脑勺,试探性地挤出几个字。
不等姜老夫人回话,苏令春便一口应下:“既然是赵王殿下的要求,那我们也没有拒绝的道理。姨母,您说是不是这样?”
姜老夫人微不可察地皱起了眉头:“嗯……是,既然赵王殿下肯屈尊宴请,那我们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只是苏令春这么积极做什么?
姜老夫人瞥了一眼正在兴头上的苏令春。
和赵神聆见面,还要共同用饭,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姜老夫人暗暗思忖。
这赵王的突然宴请,让她恢复了几分理智。
赵神聆虽然分化为了坤泽君,当时京中传的是不少坤泽心碎——可是最开心的莫过于龙椅上的那一位。皇帝忌惮这唯一的异姓王已经很久。
自他登基、坐稳皇位以来,便想办法削减赵王势力。
孟氏先祖同赵氏先祖共同开国,前者成了皇帝,而后者便成了大祁唯一的异姓王——但是细细思量下来便觉不对。
那可是皇位。倘若自己有绝对实力,谁会这么心甘情愿地拱手让人?
总之不管如何,大祁立国以来,皇家和赵氏一族的联系便极其微妙,互相忌惮、猜忌的同时,又不得不联姻来维系这微妙的关系。
姜老夫人越想越恍惚。她思虑着,若赵神聆是个乾元,恐怕她现在还不能过得这么“安稳”。
当年的赵王世女亦可谓是名满京华,一朝却分化成了坤泽,在旁人的闲言长语中,总有几分天才陨落的味道。
现在和她见面,大抵不会有什么吧?
思及此,姜老夫人终于敲定了主意,“你跟着使者一起回去,说谢过赵王殿下,承蒙她的厚爱了。”
报信人粲然一笑:“好!我看殿下派来的使者定然也会开心的!”
苏令春听到姜老夫人敲定主意,她们真的能见面,不禁喜上眉梢,叽叽喳喳地拉着姨母说了许多。
居然可以见到赵王殿下!
她已经迫不及待了!
***
天空刚刚露出一点鱼肚白的时候,戚映珠便碰见了收拾齐整的林惊寒。
慕兰时今日起得很早,说着要出去转转,戚映珠便从了她的意思。
反正慕兰时也说定了什么时间回来,戚映珠也不害怕自己遇见麻烦,譬如如同上次路遇劫匪。
但有些时候,敌意偏偏不来自外界。
“啊,林姑娘?”戚映珠诧异地看着林惊寒,尴尬地找着话题:“不曾想你起这么早。”
林惊寒微微一笑,只默默地看着戚映珠的脸。
晨光映衬下,她的左脸光洁如瓷,而右脸的墨斑却张牙舞爪到了狰狞可怖的地步。
……可惜啊,倘若兰姑娘脸上没有这样的一块疤痕,大抵也还能称得上“美人”二字。可惜,没有如果。
就像她今日打定了主意要告诉戚映珠的一样。
林惊寒并不拐弯抹角,只简短地同戚映珠打过招呼,就问道:“兰姑娘,应姑娘——她还未起么?”
戚映珠摇摇头,说应姑娘已经出去了,又问找她有什么事情。
“不,我找她无事,”林惊寒微诧,但很快又平复了方才严肃认真的表情,“我今日过来,只是有话要同兰姑娘你说。”
戚映珠忽觉喉头一哽。
她同林惊寒就这样面面相觑在清晨薄光下,有些奇怪。
她找她能有什么事情?
昨夜林惊寒送她们过来的时候,还一句话都不同她说,只同慕兰时说话呢。
戚映珠忽而懊悔自己让慕兰时出去了。
“有什么事么?”戚映珠尽量用平静的口吻问。
她见林惊寒面色严肃沉毅,心中猜测恐怕是什么要紧事——莫不是想要把她们赶出镖队?
毕竟是林惊寒路途中偶然遇见了她们两人,善心大发将人带到镖队,并未经过镖队其她人的同意,万一别人不愿意怎么办?
……再说了,林惊寒显然对慕兰时有意,而慕兰时又丝毫不加掩饰地说明了两人的关系。
这里只是镖队的临时驻地,要供养这多出来的两个人是个尴尬事。
戚映珠心头悬起的石头慢慢放下,大抵有了个猜测。
她认为,林惊寒现在过来,是为了道歉——让她和慕兰时二人离开镖队。
思及此,戚映珠率先开口,颇善解人意地说:“林姑娘,我知道我们住在这里给你添了颇多的麻烦,你不用担心……待会儿应时回来,我便同她一起离开这里。多谢这两日你对我们的照顾了……”
“不是这样的,兰姑娘。”
林惊寒显然没想到戚映珠居然会这么说,愣了片刻后截断了她的话头:“我来,是有一事同您约定——更具体说,是你与我的一个赌注。”
赌注?戚映珠只觉一头雾水。
她这一生,又或是连带着前一生,她都没有下过什么注。
……最让人刻骨铭心的记忆,还是她那一日的孤注一掷。
希望那位名动京华的慕大小姐能够救她。可惜的是,那个赌注,戚映珠输得彻彻底底。
那是她浪掷的命运,得不到的好的结果也是应当的。自那时起,戚映珠便发誓不会再下任何赌注——
可是今生呢?
她现在的所作所为,何尝不是一种打赌?
心脏猛然抽痛的瞬间,林惊寒又发话叫她:“兰姑娘?”
她诧异地看着戚映珠。浓密的两条眉毛蹙起。
林惊寒心道自己这一身装扮乃至面容都还不够严肃么?为什么兰姑娘还能走神呢?
她不明白。
戚映珠猛然回神,再度尴尬地一笑,说道:“啊,是,我在,怎么了?”
“什、什么赌注?”
林惊寒是江湖中人,道上的规矩戚映珠或多或少地了解一些。
只是她现在这副模样,脸上甚至有一块奇丑无比的疤痕胎记,也看不出来有什么出身,林惊寒想要与她赌什么东西?
“林姑娘可觉得小女身上有什么值得赌的地方?”戚映珠扯了扯唇角。
只不过话音落下的一瞬,她衔上林惊寒带着考量的目光,心头忽然有个猜测。
果不其然。
“是这样的,兰姑娘,”林惊寒深深地吸了口气后又吐出,道,“惊寒有一个不情之请。正式提出前,我想先向您介绍一下我们道上的规矩。”
这突兀的正式让戚映珠心头一颤。
道上的规矩?她想要做什么?
戚映珠沉默了片刻,继续尴尬地扯着唇角:“……林姑娘你请说。”
林惊寒的眉毛极其粗浓,而她眼下又一本正经,这正直的模样,迫得戚映珠都收起了随意的做派,想要听听林惊寒的话。
“这道上的规矩太多,惊寒便从今日想提的事情说起了。我们道上求偶,若是喜欢,就大胆追求,倘若有几个人喜欢一个人,便会一起竞争、决斗,”林惊寒说到这里一顿,深深望进戚映珠的眼睛,“想必,兰姑娘,您现在也知道惊寒想要同您打的赌是什么了吧?”
戚映珠:……
知道是知道了。其实她方才也有猜到,但是她并未想到这荒谬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慕兰时可是口口声声说了,她是她的妻子,两人是配偶关系。
这个林姑娘怎么还想着要抢上一抢?
戚映珠失语,她觉得可能是林姑娘太过年轻太过莽撞,劝说道:“林姑娘,我大约懂您的意思了。只是,应时的话,您也听见了吧?我和她已成过亲了……”
都成亲了,她何必吊死这一棵树上呢?倘若慕兰时未曾透露她俩已然成婚,林惊寒想要同她竞争,戚映珠还算可以理解。
可是慕兰时已然清楚明白地透露了她二人的关系。
林惊寒却依然倔强地摇着头,说道:“是,我昨日听见了,应姑娘说同您成亲了。但是,您眼下也是同我们镖队打过交道,不管如何,此时此刻也算是江湖中人。”
戚映珠的脸很明显地酸了一下。
她喉头一滞,想说什么,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眼下这个情况,恐怕是那位总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大清谈家回来也是哑口无言吧?
“……那林姑娘想要做什么?”戚映珠已然放弃了同林惊寒讲道理,只能顺从,“莫不是要学江湖儿女那样,摆个擂台定输赢?”
这话说出来戚映珠自己都憋不住笑,这提议荒唐得像用绣花针去撬城门!
虽然她没有柔弱到弱柳扶风、三步一喘的地步,但是林惊寒乃是行镖之人,她二人怎么可能打得起来?
她俩之间,哪里需要摆什么擂台,真要比,戚映珠现在就可以投降了。
再说了,戚映珠并不想同什么女子产生争执,还是因为这种滑稽纯粹的缘由。
恰同时,她的脑海中模模糊糊地闪过了一个头戴珠翠、绮丽华贵的女人身影。
啧,或许那个女人算半个例外。也只能算半个。
她现在又在琢磨什么呢?戚映珠眼神一黯。
孟珚才不是那种善罢甘休的人。她只担心,此番她和慕兰时从沧州回去后,孟珚就要有所行动了。
或许不用等到她二人从沧州回去那一日,孟珚就会有所行动。
“若如此,小女便现在认输,林姑娘喜欢应时,便去同她告白罢——”
戚映珠倏然开口,杏眼泛着晨辉,亮亮的。【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