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091


    暮色晃荡,庖厨传来的白烟的香气渐渐浮入付昭的鼻尖。


    她起初还有些愣,这会儿也猛然醒悟,紧紧皱着眉头。


    “咚咚咚”,戚映珠不是付家的女儿,更不在乎那么多,拉着门环,毫不留情地扣动着。


    付昭听在耳朵里。


    她忽有一瞬的怅惘,她尚还是付家女的时候,也不会像戚映珠这样大摇大摆地叩动门环——在她的记忆中,也就只有她的那三位兄弟,会这么肆无忌惮。


    当她不是付家女,又做萧家妇的时候呢?一举一动都在人眼中,这种事情便更是天方夜谭了。


    戚映珠心里面已经有了定夺,叩动门环的动作幅度愈发大了,终于,她们听到木门背后有足音踏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沧桑喑哑的声音:“来了、来了!别敲、别敲了!”


    戚映珠抿唇,眸波微微一动,这才松开了手。


    “这声音就是刘叔。”付昭补充道,“他在付家也有三十余年了。”


    无怪乎声音听起来那么沧桑。戚映珠暗想,随着声音压得更近,她向后退了一步,等待大门开启。


    大门轰然大开,冒出来一个敦实的矮胖长衫男子,他嘴巴里面嘟囔着“敲这么激烈做什么”,一边颇不在乎地看向付昭:“小姐,您作为我们家的独苗苗,回来一趟还真不容易。”


    付昭警觉地蹙起眉头,“刘叔,你这是……”


    她的确是付家唯一的女儿。但是,在刘叔这句话中,“独苗苗”再配上他的那个语气,根本不像是夸赞的意思。


    付昭其实在家中还是有一段“好时光”的,就是萧家人传信过来说要履行婚约的时候。


    那个时候,合家上下没有不尊重敬爱她的。只是时候一长,付家人得到了帮助,而付昭又去萧家再不给他们提供什么帮助后,每每付昭回家,待遇就愈发平平。


    而刘叔还能开口揶揄,这定然是受了付家人的影响。说不定是她的父亲,说不定是她那几个游手好闲的兄弟……


    戚映珠长睫微微垂敛下来,从刘叔的行为推测,心中的念头愈发实。


    “诶?这位是……”刘叔按照惯常忽视付昭的语气揶揄完了之后,骤然发现她的身边居然还站了一个女子。


    此女子生得修眉妙相,一双杏眼饶是冷然也明动。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像他们这居住的穷乡僻壤,连看见一位货真价实的大小姐都困难呢!


    “我是陪阿昭来的。”戚映珠率先开口,并未让付昭先说话。


    付昭介绍的话语堵在喉中,但见戚映珠坚持,便默然允许。


    “陪阿昭来的?”刘叔喃喃自语,咀嚼着这几个字,又止不住狐疑,一直用眼角余光偷偷地瞧戚映珠,猜测这人的分量,猜测这人的到来会有什么影响。


    刘叔不好直问了——因为付昭已经追问起父亲的事情,让刘叔带她们进去。


    “好、好的啊,不要催,老夫这都一把年纪了,小姐您这么催,我这把老骨头也动不快呀。”刘叔慢吞吞地说着,又慢慢地,插上门闩,示意两个人跟在他的后面。


    付昭抿唇,隐隐不满;戚映珠却仍旧如方才叩门的动作那样一般,并不惯着这欺负人的付家人,直接道:“骨头这么老了,那就该去休息,何必在这里开门关门?”


    刘叔的眼睛骤然瞪大如铜铃一般,不可置信地偏头看向戚映珠,仿佛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一般。


    当然,这的确称得上“冒犯”。毕竟二人今日还是第一次见面。


    但是,惯于欺压付昭的刘叔,这会儿看见戚映珠那双冷冽如辉月般的眼瞳,方才升腾而起的火苗一瞬间便压了下来。


    这个陌生女人对他明显不怀好意,但是他却不能说什么——谁知道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付昭再怎么样,如今也是萧家的当家主母!他不害怕付昭,就害怕这个陌生女子!


    思及此,刘叔的脸色从白皙涨红之后,又变了回去,竟然说:“是是是,您教训的是……”


    他殷切地对戚映珠说着话,极尽卑躬屈膝。


    付昭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不觉好笑。这个刘叔,怎么说也是自小看着她长大的,对她的态度就是如此;反倒是对一个第一次到家中来的人,态度极尽恭维之能事——在这之前,戚映珠还恶狠狠地骂了他一句。


    有些人就是贱得慌。付昭下了结论。


    兴许是被这陌生女人骂了一遭,刘叔拖着肥大的身躯,引着她们往里面走的时候都觉得头脑昏昏沉沉,不知说什么好。


    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女人,一下子让他的计划打乱了。或是说,老爷吩咐他的事情,尽数忘了个干净。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有人跟着——还是一个不知身份的陌生人跟着,他定然不能将她二人一起带回去见老爷。付家院落本来就不大,再漫无目的地走下去就到尽头了,刘叔当机立断,便折身,将二人引入了旁侧的一个小房间。


    “小姐,您二位且先在这里休息片刻。”他说着,便辞去了,徒留付昭和戚映珠待在房间里面,也不搭理付昭突然叫住他“刘叔,你这是做什么”的呼唤。


    ***


    “你说什么?”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听完刘叔的汇报,不由得冷笑一声,“她还带了一个人来?是不是丫鬟什么的?刘叔,我知道你年纪也大了,看不清楚人也是正常的。”


    这个大汉便是付家的长男付明,他生得魁梧,站在刘叔面前,后者更是战战不敢言说。


    刘叔结结巴巴了好半天,终于道:“是,是这样的……小姐她今日回来,不是带的丫鬟,而是带了一个陪同的人,我、我看清楚了的。”


    难道他的年纪真的大了么?这才短短多久的时间,方才那位陌生的女子也说他年纪大了不应当干这个差事了,而大公子现在也这么说自己!


    其实,也有可能是她们太过年轻了。


    “看清楚……呵,”付明几乎是从齿缝中蹦出一个冷笑的音节,“刘叔啊,你看不清的地方可多了去了,昔年我同我二弟三弟争执的时候,你不也是说自己看清楚了么?”


    刘叔浑身一震,全身都如筛糠:“不,不,不是那样的,公子,您听、您听我说……”


    他结结巴巴地为自己找理由。然而付明并不想再听他的辩解,极其冷淡地说:“不必再说了。”


    毕竟一家三个兄弟,他们惯常会以欺负付昭为乐。当然,只有在欺负付昭的时候,他们三个人才会团结一心,其余时候,当然是各自为政。


    虽然付家不大,但还是有个三瓜两枣。付明向来以嫡长子自居,觉得家中的一切都是自己的,行事作风都是把自己当老爷看,免不了和本来就为数不多的下人产生龃龉。


    他和刘叔的关系就是如此。


    “然后你就把她们俩安排在东厢了?”他问。


    刘叔答道:“正是。”


    付明点了下头,笑了笑:“可以,这还算是刘叔还不曾老去的证明。毕竟啊,您要是真的老了,恐怕会直接把那个女人带去见老爷吧?”


    刘叔听见付明夸他,这会儿绷着的心弦终于松动下来,试探着说:“公子,小的在想,那个陌生女子是不是小姐的妯娌?”


    “此话怎讲?”付明疑惑地问。


    刘叔便将自己所见到的戚映珠描述了一遍。


    “怕是十里八乡都难以寻见这样的妙人……但是,若说这样的女子出在萧家,那便是情理之中了。”


    付明颔首沉思了片刻,道:“这话倒是说得有点道理,只是,刘叔,你接触得还是太少。”


    “太少?”刘叔不解地眨了眨绿豆一样的眼睛。


    付明背过身去,又吩咐说:“那女人恐怕不是什么萧家人,若是按昭妹寄来的回信来看,恐怕萧家没有人愿意陪她回来呢。”


    他们一家人可都指望着自己这个攀上高枝的妹妹,能够想起他们几个兄弟。但是几次回信,付昭拒绝的意愿却是一次比一次更坚决。


    有些时候,她会附上理由。似乎是觉得她为自己家人求取官职、谋求利益让她觉得丢脸了还是怎样……


    付明知道付昭在萧家的处境,可能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


    但是,萧鸢毕竟娶了他的妹妹,再怎么不好,给他们付家些恩惠怎么了?


    付明眼底泛起了些微的猜疑。


    那个眼盲的刘叔,可很少看得对什么东西。再说了,他也不相信他。


    只不过今日他勉强做对了半件事——没有让付昭同着那个陌生女子一起去见父亲。


    至于剩下的半件事,还是要让他这位未来的老爷来做了。


    “刘叔,你快些去叫付昭,”付明吩咐道,“至于那个陌生女人,你再叫个人……哦不,多叫几个人盯着她,可别让她到处乱跑,坏了我们的好事。”


    刘叔连连应声:“小的这就去办。”


    “嗯”了一声后,付明抬头仰望着那一镰上弦月,心里面愈发觉得奇怪。


    有一种隐隐的忧愁。


    明明是皓月清辉的晚上,他却觉得额际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动着。


    像是什么血光之灾的预兆。


    思及此,付明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可是,这天明明还热着。


    ***


    房间里面的两人并不安生,等到刘叔一走,很快就讨论了起来。


    “就这么让我俩待在这里?”付昭撇撇嘴,又因为第一次带戚映珠到自己家中来,居然是这么个结局而感到抱歉,“东家,真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我要是一个人,他们可能这么对我,只是,我不曾想到的是,你在我的身边,他们也这么对我们。”


    戚映珠摇摇头,安慰她说:“方才敲门的时候,我便已经预想到了这个结局。”


    付昭诧然:“方才叩门的时候?”


    “嗯,彼时你没有看见白烟,还有厨房传来的香气么?”戚映珠不由得“噗嗤”一笑,“他们呀,不就是故意想要给你一个下马威看看么?你看那个刘叔开门的时候……啊,我还记得他说了些什么难听的话!”


    付昭深以为然:“是,东家你这么一说,阿昭便全部想起来了。他们今日的确不想好好接待我。”


    “你想想,”戚映珠掰着自己的手,默默地将一根纤长的手指弯折下,“他们给你写信,让你回来;可是让你回来之后,大门却紧紧地闭着——倘若真是你父亲生病,何必庖厨白烟大作?这还是故意做给你看的。”


    “这样子的人啊,莫非值得你怜惜?”戚映珠哂笑,“阿昭,方才你也说了,你在家中还有三个兄弟,你父亲沉疴难起,难道他们仨也缠绵病榻了?”


    付昭听着,一个劲地点着头。


    今时今日,和她小时候被那几个弟兄欺负、被父亲漠视的态度何其相似!


    “那,东家,”付昭脑瓜子还是灵光,很快问道,“他们既然这么做,其中一定有诈,可是,他们这一次想要做什么呢?”


    她这次回来,还是因为信上所写的“父亲沉疴难起”。


    付昭母亲早逝,若是父亲大限将至,不能见他最后一面的话,指不定会被人怎么戳脊梁骨。


    “我觉得,”戚映珠摸着自己的下颌,“他们若是真有什么诈的话……眼下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


    付昭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便是什么?”


    “便是将我们两个人分开……”


    话音还未彻底落下,房门口便传来了“咚咚”的敲门声音,还是刘叔的声音传来:“小姐,您都回来了,快些随小的去看一看老爷吧!老爷神志不清,一直嘟囔着要见您呢!”


    这声音恰恰衔在戚映珠未说完的话上,付昭不由得一瞬瞪大眼睛。


    瞳孔里面,却借着半抔月色清辉,倒映出戚映珠一个了然的笑意。


    擦身而过时,付昭听见了戚映珠对她的鼓励。


    “阿昭,今夜想做什么就去做。”


    想做什么,就去做?


    付昭诧然地回望戚映珠。


    “像我那样。”戚映珠又低声补充道。


    今日这场骗局,还得付昭自己来解。


    付家人不愿意让她掺和,那她便不掺和。


    只是,她当然会给予付昭帮助。


    付昭似懂非懂,继而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我明白了,东家。”


    眼下,付昭说不清自己心中的感受到底如何,她只知道,自己应该面对。


    来都来了,不是么?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推开房门时,那敦实的胖子才尴尬地直起身,慌忙地解释说:“小姐,您怎么现在才出来呀?”


    怎么,没听到自己想听的东西么?付昭心头冷笑,但是仍旧面上不显,让刘叔快些带自己去见父亲。


    她说,信上说父亲沉疴难起,她十分担心他,今日回来,就是为了看父亲的。


    刘叔嘴角弯了下,“小的这就带您过去。”


    ***


    一路上刘叔变得比起初客气了些,还会给付昭讲,在她不在家中时,家中发生的种种事情,放松她的警惕。


    好让她一路顺畅无阻地来到父亲的卧房——按理说,父亲卧病在床,就应该在卧房。


    但是,刘叔却将人带至了大厅。


    “请吧,小姐,老爷在里面等着你呢。”


    付昭疑惑地看着刘叔:“在这里面?”


    “是,就在这里。”刘叔冲着付昭躬身,“小姐,您进去瞧瞧吧,老爷就在里面。”


    ……父亲就在里面?她可不记得大厅里面什么时候放了床供人卧病了!


    然而,这点疑惑,在付昭迈过大厅门槛时,彻底消解。


    见到双目灼灼、如鹰隼一般锐利的父亲时,心头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下——这是戚映珠彼时给她的鼓励,所带来的压力。


    烛火缓慢地摇曳着,混着月色清霜,光晕在屋内弥漫开来,恰恰可让付昭看清楚她的父亲的脸。


    岁月在他额角犁出沟壑,两鬓霜雪压得眉骨低垂,乍一看倒像被病痛熬干了精气神,似乎信上所写的一切相当真实可信。


    但是他的老态龙钟并非到了“沉疴难起”的地步。


    锐利的双目,在看见付昭乖乖地踏入门槛时,那眼角细纹竟漾开几分狡黠。


    他高居的座前,都还摆着信笺、笔墨与镇纸,身边还站着付昭的几个姨娘还有兄弟,更衬得付昭此前所想的“沉疴难起”是个笑话。


    “父亲,您不是说,您病得很重么?”付昭抬眸,语气不善。


    付家老爷似是没有想到女儿敢这样堂而皇之地问他,沉默片刻后,却是大儿子说话了:“昭妹妹,你这是怎么说话呢?难道你很想让父亲生病吗?你瞧见父亲身体康健,难道不应该开心么?”


    一姨娘也道:“是啊,阿昭,瞧见你爹还好好的,不应该高兴么?方才是说什么丧气话呢?”


    有这一男一女两人开个好头,接下来的人便有样学样,跟着指责起付昭来,说她嘴巴里面都不说什么好话。


    付家老爷见自己一言不发,身边的人却帮他说了,心头高兴,只是他还有话要说。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甚至嘴角都还是带着笑的,然而这一切却都掩不住他语气里沉如寒潭的凉意:


    “我不装病,阿昭,你怎么能够回来呢?”


    付昭默然。果然,东家猜想的并不作假。


    ——这一切都是骗局。


    他们写信,只是为了骗她回来,他们知道,若是直截了当地提出要求,她不会答应也更不会回来。


    于是,他们狡猾地写信,谎称父亲生病沉疴难起,付昭到底是个乖乖女,不可能坐视不管,这不就立刻回来了么?


    她一回来,便马上落入了他们的圈套之中,如案板上的鱼肉,任由宰割。


    “父亲如果想见阿昭,大可直说,没必要装病。”


    “怎么说话呢?”二儿子忽然生气,“这世界上哪有父亲见女儿还需要提请的道理?昭妹,都说兰陵萧氏家学渊源,你去萧家也有这么久了,怎么一点好的东西没学到?”


    似是开了话匣子,他的废话便愈发连篇累牍:“你在萧家,难道也这么同你妻主的父亲说话么?”


    付昭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她没爹。”


    这简短的三个字骤然将二儿子将要喷薄的话堵在喉咙中,他甚至涨红了脸,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咳咳……”


    付昭“嘁”了一声,继续仰着头,直视付家老爷。


    一句“她没爹”,让大厅中的众人尽数沉默,在烛火的毕剥声中,二儿子的咳嗽声音显得突兀又诡异,大概是真的听不下去了,付家老爷才蠕动着唇,缓缓开口了:“阿昭,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气,因为爹爹写信说自己大限将至了……”


    付昭冷冷地看着他。


    三儿子——这个人成年后因为不曾分化,行为举止愈发奇怪,思想上竟然也渐渐地往回了,譬如现在,等他的兄长咳嗽完之后、父亲刚刚开口,他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阿昭!萧鸢她没爹,但是你有啊!所以你不能这样说话!”


    在场所有人:……


    付家老爷本来气定神闲的脸上,都被这个蠢货气得出现了裂痕。


    “其余人闭嘴,”付家老爷沉沉一声,重新垂眸,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看着付昭,“阿昭,爹爹只是想要叫你回来而已。前些日子给你寄去的信件,你要么拒绝得果断,要么不回,这样的话,爹爹说要见你,你难道就会回来吗?”


    “您也知道,不如再想想,那些信上究竟写了什么样的内容?”


    付昭寸步不让,剪影始终牢牢钉在地上。


    她单薄的身躯,却被明明灭灭的烛火拉得老长老长,像一条宽广的纵向河流,难以跨越。


    大儿子又说话了:“信上能有什么内容?昭昭,你本来就是我们付家人,理应为付家的未来努力,这并不是说,你嫁去了萧家,你就不是我们付家的人,就不必为我们付家做出贡献了……”


    “我们只不过是托你的妻主办点事情罢了,”大儿子说着还叹了口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那可是兰陵萧氏……再说了,你的妻主又不是不愿意,你每次都拒绝、反应都这么大,这是何苦呢?”


    “不是何苦,”付昭厌烦地道,“你们彼时答应过我,就那么一回,就再也不向萧鸢讨要更多东西了。”


    那个时候,她方同萧鸢成亲,后者为了姻亲,做点事情可以。


    但现在呢?


    他们却还这样恬不知耻。


    “我要走了。”付昭摇着头,转身欲走,一道黑影骤然而起,厉声喝止:“付昭,你还想离开付家?”


    第92章 092


    声音如惊雷奔涌。


    付昭顿住脚步,身形略微一僵,但是她已经转过身去。


    从声音她听得出来,生气的人是她的长兄付明。


    “付昭,你都回来了,还想去什么地方?”付明对她的态度颇为不满,“你别忘记,你到现在还姓着‘付’!”


    “可是兄长之前不已经把我当作萧家人了么?怎么这个时候,反倒想起我是付家的人了?”付昭仍然背转着身,反唇相讥。


    端坐高台的付老爷子听完,却咳嗽了两声,道:“明儿,不必这么苛责地对昭昭。昭昭虽然出嫁,但是毕竟还年轻,她也是你的妹妹,别太激动了。”


    付昭听得唇角一扯,讥讽之意再度从心中蔓延开来。


    别太激动了?付昭只定定地看着眼前紧闭的漆门。


    何必装出来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呢?明明只是吃定她不会离开而已。


    这里是付家,容不得她反抗。


    “有话可以直说。”付昭垂下眼睫,旋踵,缓缓地转过身来,说道:“但我同样有言在先。”


    付明眼底泛起细碎的精光:“昭昭有什么事情,大可告诉兄长,不必作如此态。”


    说什么“有言在先”,却是像在警告什么一样。付明听得不屑。


    “方才刘叔过来请我,我已经同那位陪我来的娘子说过了,我说过,我过来见了父亲,定会回去见她。如是她没有见到我,便去报官……”


    听话的人脸上俱是勾起一抹不屑的笑。


    这小丫头片子倒是学得机灵,还知道要同人约定。可是那人不也是在付家院落里面么?倘若他们真的想对付昭做点什么,那同行者也逃不出这院子啊!


    是以,付家老爷的面上笑意更深,他甚至继续安抚付昭道:“昭昭,你太紧张了。父亲叫你回来,只不过是为了见见你罢了。咱们毕竟是父女一场,你切莫把事情闹得这么难看。”


    “至于那位姑娘,爹爹这就去叫刘叔款待她,如何?”付老爷子又说,“这样你可满意?”


    说着是“满意”,但这话显然也将威胁提到明面上了。


    但戚映珠还是留了后手,于是付昭道:“父亲还是漏算了——毕竟进来的只有戚娘子,可没有她的仆人。她的仆人尚在门外,若是等不到她出来,她们便会随机应变了——”


    一下听到不可控的人加入,父兄几人面上都露出了些微惶恐的表情。


    付昭又补充道:“我们是从京城来的。”


    仆人、气度不凡、京城人氏……这几个词语连缀起来,便成了一座大山,压在父兄几人的心上。


    三兄弟率先开腔:“呵,看来昭昭这是找到了新的靠山,看不上我们这些穷亲戚了?”


    二兄弟是个傻子:“啊?那我们千万不要认识那些穷亲戚!”


    付明咳嗽了一声,神色和缓:“好,好,昭昭,你既然这么有安排,那我们便不强求——那你先去同你那戚娘子见面,再把她的*仆人请进家中如何?”


    “毕竟人家还是第一次到我们家里面来,都是客人。这世上没有如此待客之道……”


    付昭冷笑,她这个兄长的心思昭然若揭,但是她也懒得予以驳斥,只是拒绝了最后一条建议。


    要是倘若真让付明如愿,那个时候,她们便真的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


    这场谈话勉强终止。


    付昭出去后便回去找戚映珠,给她报平安去了。


    至于剩下的父兄几人,又开始了新的一轮商议。


    “父亲,你说这个付昭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倔的?今天居然寸步不让?”付明诧异地问老爷子,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从小到大还没看见过她这么激烈的时候。”


    二兄弟听了,道:“京城妖怪多,要有道士降妖除魔的……或许昭昭妹妹喝了什么符水治病不成,把自己弄傻了。”


    其余几人默然。这老二口中所说的“喝符水喝傻”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不然的话,他们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一年一年过去,他的行为举止愈发像一个幼童。


    付老爷子摇摇头,微微眯了眯眼睛,说道:“寸步不让?你太过担心了。话还是那句话,只要她能够回来,她便在我的掌控之中。老夫啊,只是担心她不回来。”


    说完,付老爷子站了起来,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老夫最担心的事情解决了,其余事情,便更不会有差错了。”


    兄弟几人全都奇怪地看着付老爷子,不明白他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只是付明的太阳穴又开始一突一突地跳动起来,很疼。


    他又想起自己看到月色清辉时的诡谲联想。


    明明本该是圣洁的月光,怎么在那一瞬间,付明却看见一轮血月?


    他担心这莫名其妙、不知何时到来的血光之灾。


    ***


    和父兄几人摊牌之后,他们果然遂了付昭的愿望,让她先出来去给戚映珠报个平安。


    付昭和戚映珠讲了大概的来龙去脉后,本来还打算留在房中和戚映珠待一晚上,静观其变,然而更晚些时候,刘叔又来了,说是老爷希望单独和小姐见上一面。


    付昭本来想拒绝,这时戚映珠却道:“你既已向他们表明心志,已不怕他们了,这个时候,他们定然不会再贸然像方才那样威胁你。”


    “这倒也是,那他会做什么?”付昭觉得戚映珠说得有理,“既已知晓……”


    戚映珠按住付昭的手腕,轻声道:“接下来,他又该像在信上所写的那样,过来恳求你了。”


    “但我仍旧要说,”戚映珠声音压低下来,“像我做的那样,阿昭,你可以。”


    付昭只觉喉头一滚,心中有一脉热流缓缓地淌过。


    她可以?


    她答应了戚映珠。


    虽然不知老爷子那边究竟有何想法,但是付昭知道,她必须面对。


    ***


    父女二人相见在昏暗的祠堂,多多少少说出去都有些奇怪。


    但付老爷子偏偏选中了这个地点,以期,搬出家里面的列祖列宗,这样能更打动付昭。


    他没有像今晚那样端居高台,而是选择走至付昭身边,笑容可掬:“阿昭,爹爹眼下叫你过来,是有一事恳求。”


    烛火映亮他脸上纵横的沟壑,笑容愈发灿烂,笑意便愈发可恨,像蜿蜒的枯藤。


    东家所说的话果然没错。


    他们惯会看人下菜,今日以为她是一个人独自归家,便故意关着门——却让庖厨的白烟光明正大地晃出来。


    他们对她的欺压,从来不加以掩饰。


    只是今日她稍微展露了些锋锐,瞧,这老头不就已经过来低头,嘴上还说着什么“恳求”了吗?


    父亲对女儿提“恳求”,按照常理,付昭也应当说受不起。


    于是付昭还是耐住了性子,“父亲,有话可以直说。”


    饶是心中已经做好了准备,可当真要面对的时候,付昭还是忍不住地打了一个寒战。


    老爷子会对自己说什么呢?


    还是会像今日召集众人那样,让她照拂家中人,说她依然是付家的一份子吗?


    付昭不知道。


    ——付家以前门庭败落,这个家翻修的钱,都来自于萧家派人送来的聘礼,这祠堂也是新盖的,不大,甚至称得上“小”。


    但今夜祠堂里面的灯烛点得极其明亮。


    付昭只能在这种烛火堂皇中,看着自己父亲脸上蜿蜒纵横的沟壑。


    “有话直说么?”付老爷子脸上弧度不减,却一步一步地逼近付昭,手中的拐杖一点一点地点着地,黑影的压力沉沉而来,“那我便说了。”


    付昭骤然睁大了眼瞳,心里面打着鼓,告诉自己要勇敢些,却还是往后退了一步,“……您要说什么?”


    老爷子忽在她身前站定,道:“你还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他不再向前了。因为他发觉岁月对自己似乎太不留情面了——也许是他经年来承受的风霜雨雪太重,把他的脊梁都给压弯了呢!不然的话,他怎么会没有她的女儿高、身躯挺拔呢?


    老爷子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故而停住了脚步,他的容色也渐渐冷肃。


    “知道。”


    “这是什么地方?”


    “祠堂。”


    “祠堂是什么地方?”


    “……祭拜列祖列宗,香火地。”


    “什么样的祖宗配享香火?”


    “有德者。”


    “那么,什么样的子孙该被逐出族谱?”


    “……”


    “兰陵萧氏名门世家,你嫁过去近三年……”


    “……”


    “长兄的县官印,因缺银子运作被摘了顶戴。”


    “……”


    “二兄的药罐子漏了三年,你袖手旁观。”


    “……”


    “你三哥迄今,却连半个官职都不曾得到!”


    “……”付昭仍旧沉默着。


    空气并没有凝固。


    而是不断地,沸腾着的锅。


    “老父的拐杖断了三年,你视而不见!”


    “……”


    “付家祠堂的房梁要塌了,你连一根钉子都舍不得拔!”付老爷子忽然额前青筋暴起:“就凭你这三年的所作所为,就应该夺了‘付’这个名字,滚出族谱!”


    “你今日竟敢还恬不知耻地质问老父我,说为什么要欺骗你!像你这种不孝子孙,当然得下猛药才能将你弄回来!”


    付老爷子似是越说越来气,脸上可憎可怖的表情已不知道是在讥笑还是在愤怒,“你倒好,还串通勾结外人,还威胁老夫,怎么,你是老夫的女儿,难道今日老夫就治不了你了么?”


    “付昭,你还真是太年轻了!”付老爷子自得于自己的这一番摧折的话,眼瞳中骤然射出千万的怒意,“老夫再告诉你一句,这祠堂还有什么功用,可想听一听?”


    付昭抿唇,一言不发。


    “呵,”付老爷子本来慷慨激昂的意兴却被付昭这淡然的态度堵了个七七八八,一口老痰卡在喉咙处,一时之间差点没有缓过气来,“咳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撞得银须乱飞。


    付昭冷眼睨着他,心中莫名生出一个念头。


    “我倒是想要知道,你这副骨头,能不能禁得住家法!”付老爷子缓了过来,眼神憎恶地看着付昭,“给老夫跪下!”


    然而付昭纹丝不动,连眼尾都未动上半分,烛火却在她瞳孔如凝,倒映着老爷子因气血上涌而涨紫的面容。


    是,他急了,那又如何呢?


    付老爷子越看越来气,咳嗽声音愈发大。


    满室的堂皇烛火,混杂着沧桑喑哑的咳嗽声音,愈发烦嚣。


    “你竟然还不动!”老爷子大骂一声,也不顾气血上涌、痰咳至喉间,抄起距离手边最近的烛台,毫不犹疑也毫不心软地砸向了付昭!


    付昭又不是傻子,在老爷子抄起烛台的那一瞬间,她便眼疾手快地躲开了。


    烛台“哐当”一声,扑了个空。


    那是个没有点燃的烛台,在地上骨碌骨碌地滚了两圈,撞到了桌腿,又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你……你竟然敢躲开?”付老爷子怔住,他觉得自己都快要站不稳了,另一只手只能愈发抓紧枣木拐杖。


    毕竟,方才想用来砸的付昭的那只手,扑了个空。


    再不抓住点什么,付老爷子担心自己会承受不了。


    付昭冷笑道:“我竟然敢躲开?我又不是傻子,我为何不躲开?”


    “怎么,难不成白白地站在这里让你砸么?”


    连三岁小儿都明白的道理,她的父亲这会儿怎么就不明白了?


    付老爷子怔然,旋即怒上心头,“好,你不仅敢躲开,你还敢顶嘴!”


    他的怒意来得极快,抄起拐杖,就狠狠地打向了付昭!


    拐杖的长度、硬度都不是一个小小的烛台能够匹敌的。


    甚至也不便于躲避。


    付昭“嘶”了一声,疼得向后缩了下,孰料却衔上付老爷子极其轻蔑的目光:“躲?方才不是说要躲么?”


    “付昭,老夫适才问你的几个问题,你可千万要想好答案!”他仍旧沉浸在自己的威严中,他仍旧是那个一家之主。


    不管付昭去什么地方,只要回到付家,只要回到他的视线所及范围之内,她就应该归他所管辖。


    这种情绪控制了付老爷子。


    他愈发沾沾自喜、愈发乐不可支。


    付昭在惶惶然中,看见一个皮肤皲裂、形容枯槁的老人笑得比哭还难看。


    “怎么,你是对我有怨气么?”


    “我方才对你做的事情,有何不妥么?”


    ……


    魔音贯耳。


    付昭听得惶惶,耳畔的声音变得支离破碎。眼前如坠云雾,如是蒙着一层可怕的阴翳。


    她每根骨头都快凉透了。


    付昭听见那颤巍巍的声音在蛊惑她:“怎么,你觉得老夫方才所作所为不妥么?哪里不妥?”


    这样的事情难道是妥当的么?


    付昭咬唇,思绪骤然飘过了这个寥廓、静谧的夜晚。


    她不是第一次受到这样的羞辱,也不仅仅来于他,也来源于她的三个兄弟。


    但这些让人沮丧、让人难以抬头的记忆没有在付昭眼前盘桓许久。


    她只能听见临行前戚映珠对她的嘱托。让她像她一样。


    ……像她哪样呢?付昭脑中不太清明,但是她知道,自己得知东家名号,便是因为她那堪称大无畏的举动。


    自此离开了戚氏,也没有去徐沅家中。


    ——会怎么样呢?她不仅没有死,甚至活得好好的。


    那么,同理。


    付昭想着,再望向那双沉浊如铅的眼睛时,勇气渐渐取代了心头惶悚。


    她摸啊磨摸,摸到方才付老爷子狠狠砸向她的烛台。


    不会怎样的。


    因为这本就很“妥帖”,不是么?


    付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脑内最后清明的时刻,她清楚地看见他瞪大的眼瞳。


    里面尽数写着不可思议。


    ***


    这事到底有什么好不可思议的呢?


    明明,他自己也说,这事并无不妥之处。


    她只不过,照着他做过的事情做了一遍罢了。


    付昭彼时看着烛台上面落满的淋漓鲜血,忽觉恍然。


    她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


    伴随着一声哀哀的锐利叫声,付昭选择往房顶上奔逃而去。


    那是她小时候最喜欢待的地方之一。今夜月色皎洁,还能给她以一种平衡、安定的心绪感受。


    她抵着头,看这个死气沉沉的家却因为这种事情再度活络起来——


    “快快快,老爷的腹部出血了!”


    “怎么出血的?”


    “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哎呀,这是怎么一回事啊?这也太不小心了!”


    “还好只是腹部……没事的没事的!去叫大夫了吗?我也能看!”


    声喧人沸。


    付明混杂在其中,脑内如炸开一团浆糊一般,粘腻得不清不楚。


    他只是直勾勾地看着那一弯镰月,泛着浸骨冷白的月。


    ……他今日,就从这诡异的皎洁中看出几分恐怖。


    他可怕的设想居然成真了,那些在心底反复推演的凶兆,正随着夜色的浓重在眸中次第铺展。


    眼前皎洁的月亮渐渐地扭曲成一轮血月,正是他今日惶惶然时,所预设的“血光之灾”。


    视线再往下,他瞧见房顶上伶仃地坐了一个人。


    月色清辉轻而易举地便能照亮她。


    那不是旁人,正是他们一家人这些天来苦心孤诣想要整治的对象——付昭。


    可是、可是她现在却在什么地方?


    在那一轮不知是雪色弯月、还是红色血轮的下面安闲坐着?!


    “啊啊啊啊——”付明再也忍受不了,尖声啸叫起来,抱头鼠窜,惹得仆役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


    “二公子难道又犯病了?怎么又叫起来了?”一女子疑惑地嘀嘀咕咕。


    “哎呀哎呀,快点去给二公子送药去,老爷这都出血了,他叫什么叫?”


    “……你们全部弄错了!尖叫的人不是二公子啊!二公子好端端的呢,他没哭也没叫!”


    “是大公子!”


    众人这才愕然,诧异地发现,方才那个“疯魔”一般叫声的来源,竟然是大公子付明!


    她们难以置信地彼此对视了一眼。


    这个家,最近究竟是怎么了?


    付昭仍旧坐在砖瓦上,吹着微凉的夜风。


    地上的烦嚣与她无关,她只是心乱如麻。


    但是……她做了,那又如何呢?


    她就是抄起了那个烛台,而已。


    ***


    “哗啦”一声,帛卷撕裂声混着木轴转动的咯吱,二十余幅素绢自梁上倾泻,如银河倒悬一般。


    这一幅幅素绢,便是一幅幅书法作品。


    这些书法作品在青砖上成堆地铺展开来,乍看个个金钩铁画、墨字如虬龙盘曲于云间;有的笔锋凌厉,墨韵酣畅挥斥方遒……但仔细一看,这些字虽然大部分各自的主题不同,却让人生疑。


    晓月这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的书法作品在面前铺陈开来——她只是惦记着时间,现在京中溽热未消,她只是想进来看看家主大人的冰鉴是不是该换了。


    不过,晓月却不曾想到,自己进来,却瞧见了这样一幕。


    难不成是家主大人正在练习书法?家主大人工于书画她知晓,但是至于这么大费周章吗?


    正当晓月疑心时,慕兰时瞥了她一眼,叫她道:“晓月,过来瞧瞧,你觉得这些字如何?”


    这些字如何?


    晓月心跳如鼓,不知慕兰时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是想让她夸好,还是不让她夸好?


    “呃……”晓月结结巴巴,没说完整的话,眼睛却是一刻不停地在那些书画作品上面描摹。


    慕兰时体察出她的别扭,语气愈发淡了,安慰她道:“你觉得这些字写得怎么样,说就是了。”


    晓月这才勉强定了定心神。她虽然书法造诣不算深厚,但是也接触过,这二十余幅字,真让她发自内心地说一句么?


    “回大人的话,婢女以为,这些字是写得极好的。”她老老实实地回答。


    晓月不能从慕兰时的话中察觉她的态度。喜欢还是讨厌?她不知道。


    但是这些字的确厉害,像是出自书法名家之手。


    “而且……这些字,都是出自一人之手吧?”晓月斟酌着又补充了一句,一边用眼角余光不住瞟慕兰时。


    慕兰时却出乎意料地笑了:“正是如此,你观察得不错嘛。这些字,的确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晓月在心里面暗暗地松了口气。


    虽然家主大人从来也没怎么苛责过她,但是自从慕兰时从大小姐变成家主后,手段雷厉风行了许多,能不得罪便不得罪吧。


    “可是,既然是同一个人,他为何反复写了这么多?”晓月平静下来后,观察得更敏锐了些,指向其中两幅几乎一模一样的字,“这两两幅字,难道不是一模一样的吗?”


    她这个角度,的确如此。


    第93章 093


    付家院落里面静得出奇,偶有一两个仆役探出头来,张望一眼便匆匆地缩回头。


    只有地上杂乱的足印,能让人想起昨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怖的事情。


    老爷的腹部受了重重的一击,而一向作为家中第二把手的大公子突然啸叫一声,发了疯。


    这对于这个摇摇欲坠的家来说,不啻于毁灭的打击。


    眼下能够站出来说话的人,居然只有三公子了。


    而付家老三如今正站在门口,拘谨地微微弓着身,在半敞开的门同小妹付昭说话。


    他眼窝深陷,嘴唇嗫嚅着说:“昭昭,你真的做好决定了?现在马上就走么?父亲他现在神智还不算太清醒……”


    父亲昨晚捂着腹部从祠堂里面出来,大家伙们全部急了,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转。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付老三想,至少从结果来看如此。


    因为父亲现在躺在床上,和他说话他仍旧可以应答。昨夜他看见父亲捂着腹部出来的一瞬,心下居然有一种比担忧更甚的情绪升起。


    彼时付老三不知道。翌日清晨,父亲悠悠转醒,守在他床边的付老三听见父亲的呼唤声音竟然觉得遗憾、可惜,他才知晓,昨夜那股比担忧更更甚的情感是什么。


    ……嘿,付昭下手的时候怎么就这么留有情面呢?


    父亲病倒了,兄长都疯了,这个家终于轮到他话事了。明明今日天气阴沉,但付老三心中却奇怪地有一种舒坦。


    “是,兄长,”付昭板着一张脸,语气平淡地说,“我回来时,当真以为信上所写内容是真的……既然不是,那昭也该回去了。”


    付老三的嘴角轻轻一动,盯着付昭的眼睛,最后又说:“昭昭,我们写信叫你回来,不是没事找事,而是真的有事相求。”


    这会儿知道用“求”字了?


    付昭诧异地抬眼:“莫非兄长还有什么事情想对昭说?”


    “对。”付老三点头:“你既在萧家、既在京城,可知道沧州矿脉一案?”


    “那怎么了?”


    “你莫非忘记,爹爹此前在沧州太守手下效力了,他做了他的功曹啊!”付老三压低声音,“父亲这不是已经致仕了么?但是朝廷那边据说已经要追查历任沧州太守以及手下官吏,父亲正是担心此事……”


    付昭道:“你们昨日怎的不说?”


    偏偏要等到她今日离开时才说。


    “这……计划赶不上变化嘛!”付老三急得一跺脚,又恳切地问付昭,“昭昭,你当真要走?”


    “我不留。”


    付老三神情扭捏地又说了一堆好话,但是付昭态度异常坚定,无论如何也不松口,没有办法,付老三只能同付昭、同她的陪同女人告别。


    说来可笑,直至临行,付老三都不知晓那个女人的真姓大名,昨日他们还说着要如何如何,才能让这个女人知道,这里到底是付家。


    留不住付昭,那的确没办法。但是付老三还是为自己的前途着想,也会在某一刹那抬出尚在病榻上的父亲,“昭昭,这沧州矿脉一事事关重大,昨日我们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罪责在我们。但是你回去后,千万不要忘记这事了……一定一定!”


    他说着,眼睛里面甚至开始有泪花闪动。


    付昭看得反胃。


    说什么沧州矿脉、病榻老父,不就是担心自己在中正官那里捞不到一个好的评价,继而彻底断了仕途这条路么?


    倘若朝廷铁了心追查沧州矿脉一案,历任沧州太守定然一个都跑不掉,而父亲当年又担任功曹这么重要的职位,层层剥开,他定然也会负相应的责任。


    只是那都是经年前的事,付家老爷彼时积攒的人脉现在一个都用不上了——不然的话,他们一家人怎么会趴在她的身上吸血,非要萧家救济他们呢?


    付昭问:“还有别的事么?”


    “唉,现在能帮得上父亲、帮得上我们家的人不多了,昭昭,你千万要记得,你是付家人呀!”


    这便是付家老三最后同付昭说的话了,絮絮叨叨,似是充满了悔恨与不甘。


    付昭没有听他后来的絮叨,同戚映珠上了马车。


    两人坐在车厢里,叫赶车人可以发车了。


    马车又像起行那般一样,辘辘压过石板路,往京城而去。


    回程的路显然轻松许多,沿途经过的房舍,檐下的风铃铁马都摇晃出细碎的清音声响。


    “阿昭,我说得对吧?”戚映珠双手托着腮,雪白的颊肉从指缝漫溢而出,“做了也不会怎么样。”


    “甚至,他们还会对你更客气一点?”说到这里时,戚映珠还晃了晃自己的头,喉中溢出轻笑。


    ……临行送别的是付家老三而已,但她们和他们之前也再见过的。


    付家老爷躺在病榻上,双眼浑噩而沉浊地看着他们;几位姨娘同样立在旁侧一言不发,三兄弟各有各的狼狈……


    对此,付昭唯有重重地点了下头:“是,东家说得最对!”


    似是这份喜悦的心情感染了拉车的马,连马儿都变得轻快起来,蹄铁敲出碎玉般的节奏,和着流溢倾泻的阳光,明明灭灭地淌了一路。


    ***


    日影忽移,斜照进窗棂,晃得晓月面前二十余幅字金光照眼。


    家主大人的话愈发让她摸不着头脑。


    方才她指着这些字画,说出了心中的疑惑,而慕兰时的回复是“对”。


    “他为什么要写一模一样的主题、一模一样的字?”晓月愈发好奇不解。


    这个人用笔苍劲有力,饶是晓月只是半罐子水,也看得出来作者是一位功底深厚的书法名家,既是名家,他创作的东西就应该更为谨慎。


    一言以蔽,珍惜羽毛。


    “那你觉得如何呢?”慕兰时轻轻地笑了,上扬的凤眼里面淌着金光暖色,“靠近些看,其实不是一模一样。”


    晓月听从了。


    只是再靠近,看见方才她所说的“两幅一模一样”的作品,在用笔捺画的细微差异时,看见那些错开的骨节、极细的颤笔时,晓月还是惊叫一声:“……他、他故意写歪?”


    站在远处看时看不分明,可凑近仔细一看,这两幅作品便有了高下之分。而一旦有了高下之分,价值上也会有所区别。


    又联系到这些一模一样的字迹主题,晓月脑袋嗡嗡,“大人,您的意思是说,这是一个赝品贩子所做的么?”


    说完,她还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她读的书虽然也有那么多,但是有些时候,嘴巴动的就是比脑子更快。


    慕兰时却采用了她的说辞:“对,这的确是个赝品贩子所作。”


    “那这个赝品贩子还真是有点东西。”


    “因为他仿的是自己,”慕兰时耸耸肩,语调愈发轻快,“仿制自己的文墨去黑市上面兜售,梁大人惯会如此不珍惜羽毛。”


    晓月心念电转,在大脑中飞速搜索能够和“梁大人”对上号好的书法名家,方捕捉到一人时,慕兰时又开口了。


    “只不过,他不珍惜羽毛的事还不止一点,”慕兰时叹了口气,“只是托人卖个字而已,暂且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可这个就不一样了……”慕兰时说着,低头不知从哪取出了一沓纸垒叠起来的小册。


    这东西,还是放在阿辰为她打造的箱子里面保险。


    ***


    梁识今日没有写字,而是在翻阅此前的《地理志》。


    他没写字,但是五妹梁荐还是要进来汇报事情。


    “兄长,”她的语气喜悦中间杂着担忧,“上次您让我卖出去的字,这会儿已经全部脱手了。”


    梁识翻阅地志的手一停,抬起头:“全部?我记得上次给你还是四天前的事情吧?这么快么?”


    他只是疑惑这个脱手的速度。


    很快,不待梁荐回答,梁识便兀自轻笑起来:“好、好、好!毕竟是仿照书法大家的作品,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够得到我的‘真迹’呢?”


    他沾沾自喜地想着。


    在外人眼中,梁大人的墨宝可是千金一字——若是真的有人想看梁大人的字,便是得亲自叩门拜访瞻仰梁府。


    梁荐心下疑惑,却还是“嗯”了声,说道:“是,兄长,就是上次的那一批,似乎是被一个人全部买走了。”


    因着梁识本人的字千金难求,大家又慕其成就,市面上常常有他写字的拓本。是以专门有人模仿他的书迹,模仿得愈像,价格便更高。


    而她的兄长亲自出马,饶是批了个别人的名头、饶是会故意显出纰漏,一副字的价格仍旧不可估量。


    “被一个人全部买走了?”梁识阖上书,疑惑出声。


    全部卖光他不奇怪,他自信于这门生意。只是,一个人全部买走,就稍稍显得奇怪了。


    那些字里面不乏一模一样的主题,只是运笔走锋上面有细微不同,这是他故意卖出的破绽,以区分作品价格高低。


    “算了,兴许是那人对老夫的字爱之重之呢,”梁识倏然又笑了起来,“说不定啊,还来过我们府上,只是老夫也不舍得给那人。”


    梁荐依然沉默不言,她总觉得有些不安,但是她并不清楚这种不安从何而来。


    “好了,你下去吧,”梁识忽然冲着她挥挥手,“我要忙了。”


    梁荐听话地离去后,梁识便很快起身,约略是方才对那神秘买者的猜测勾起了他兴奋的念头,他感到自己心头重新升起了一团火。


    难以纾解的火,而这个时候,他必得用自己惯常的手段处理。


    他推开了博古架,转动机关,打开了书房的暗门。


    轰然的转动间,梁识清楚听见自己喉咙吞咽的声音。


    他既能干出来冒改自己笔迹的方式敛财,哪里还在乎什么仁义道德?


    当然,或许是他压抑得太久了也不一定。


    暗门转过来后,梁识迫不及待地翻找起来。可是他干脆利落的动作逐渐变得缓慢。


    “哗啦”一声,他翻找的动作愈发惶急,刹那间纸屑翻飞如雪花飘扬。


    “去哪了?去哪了?”梁识不可置信地左右翻找,甚至上梯扒缝,在种种不可能的地方四处寻觅。


    怎么可能不在这里?


    那些他精心编写的诗赋,因着不能给旁人看见,他特地命人开凿了一个暗室,好让自己在这里存放这些东西。


    毕竟见不得人。


    但是眼下却出了意外状况——是的,他极小心保存的那些诗赋已然消失不见!


    原位上面空空如也。


    梁识大脑“嗡”然一声,当机立断跑了出去,仓促间甚至不曾合上暗室的门。


    “五妹!五妹,昨日我上值去……哦,不,这几天,府内可有什么人来?或是说有人到我书房中去?”


    梁荐一头雾水地看着兄长,思忖了片刻正欲回答时,只见兄长已然仓促、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这是又想到什么了?


    梁荐惊讶,一时之间不知往哪个地方追。


    要不,先回兄长的书房看一看去?梁荐默默地思索着。


    有人去兄长的房间了么?


    ***


    付昭和戚映珠回了京城,两人约好下次再见,便各自辞去了。


    回家的时候正值傍晚,天还没完全黑下来。


    开门的仆妇颇恭敬地对付昭请安:“夫人。”


    “……嗯?”付昭应了,却有一瞬间的怅然,似是日落西山的余晖晃得她眼花。


    离开萧家这么多日去而复返,又在付家经历了那么多事,付昭忽觉恍然。


    以前这些人,似乎对她不会这么好?


    于是付昭好奇地问道:“怎的今日在等我?”


    “夫人,家主大人已吩咐过了,让我们这些好好候着您,说按照脚程,不多日您就应该回来了,这些日子,大人还特地叮嘱我们。”


    付昭略略颔首,很快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萧鸢大抵预设了她会在付家逗留一些日子,所以才会叮嘱这些仆役,就是这几天,她会回来。


    只不过萧鸢并未料到,她仅仅在付家歇了一夜。但这精确的数算,还是让付昭后颈猛地一凉。


    “奴来为您接风洗尘。”那仆妇又道。


    付昭没有拒绝,只是下意识地多问了一嘴:“今夜大人会回来么?”


    “嗯,前几天大人没回来,只是她今夜一定会回来的。”


    付昭怔怔然:“为何?”


    “大人说了,若是夫人您回家的话,便差‘飞毛腿’去衙署里面给她传个信。”说完,仆妇大笑,眼睛几乎都要眯成一条缝了。这么多年了,她俩的感情终于有了进展!


    当然,她本来就是萧家的人,萧家人怎么行事,她就怎么行事,无非是看人下菜罢了。此前大家都对付昭的态度不冷不热——当然,这主要是因为萧鸢对她的态度冷淡。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萧大人说了,等夫人一回来,就遣人去衙署找她!


    付昭动了动唇角,忽又想起自己跨出付家门槛那一瞬的感受。


    做嘛,做了也不会怎么样的。


    ——果然如是。做了也不会怎么样,一切似乎都欣欣向荣起来。


    付昭又简短地和仆妇说了几句话,回了房。


    是夜,她等到了特意赶回的萧鸢。


    萧鸢回来得匆忙,深色官袍上甚至还有些水,滴答滴答。


    那并不是寻常的夜露,更是沾着草籽的潮意*。


    她当真匆匆回来了。


    不过是一些时候不见而已,付昭却见萧鸢看她的眼神愈发深凝。


    “阿昭。”她听见她这么轻柔地、和缓地叫她名字。


    付昭扬唇笑道:“妻主,您今夜本不打算回来么?”


    萧鸢也随之展颜:“是,本不打算回来的。三殿下那里有太多事情要忙碌了……”


    她仍旧站着,萧萧肃肃,披戴着一身的烛火。


    付昭眼珠子一转,本想具体打听问一问是什么事情,可萧鸢却转瞬接近了她。


    如玉一般润滑的指腹抚摸上她的下颌,再轻轻地向上,描摹过付昭的唇线,萧鸢的眼神几乎如同上次那样一般痴迷,“昭昭……”


    她说着,如雪水烹茶一般的冷冽香气,再度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妻、妻主……”付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仍旧轻柔地、这么缓慢地叫萧鸢。


    清黑的,如搅动一弯渊水的黑眸倏然出现了几分心疼的情绪。


    “昭昭,告诉我,”她忽而俯下头,薄唇轻轻地擦过付昭的耳廓,“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你是不是没有在那里久留?谁陪你去了么?他们又让你做什么了么?”


    ……


    一连几个,接二连三的问题几乎迫得付昭喘不过气,还有萧鸢幽幽流转的眸光。


    她倒是机敏,什么都能察觉。


    付昭一哽,先从里面拣了一个轻巧的问题回答:“是,阿昭就在那里住了一日。他们的态度还是那样……”


    说着,她兀自轻笑了一声,似是嘲弄的不屑。


    萧鸢摩挲付昭唇瓣的手忽然一凝,眼瞳一凝,她仍旧吐露着温柔的词句,“他们若是让你不高兴了,早些走也好。”


    “至于他们又提出来的新要求,得看昭昭自己的心愿了。”萧鸢这么说着,忽而贴近了付昭的腰部,暧。昧亲密的肢体交错,让她二人不自知间溢泻出来的信香,愈发诱人。


    像包裹着馥郁流香的花朵。


    花枝颤动着,勾缠着溯流的渊水,随着呼吸起伏。


    “阿昭的心愿?”


    “对,你的心愿,”萧鸢沉笃地接过了她的话,“若是不愿意,那就不愿意。”


    付昭心头一震,却不知道萧鸢这对她愈发浓烈、怪异的情感究竟从何处迸发。


    她决定和萧鸢聊下去,这样能得到更多讯息。“我三哥说,家里面出事,最直接原因是沧州矿脉一案,有可能波及老父……”


    “噢。”萧鸢颔首。


    大抵是当真对付昭放下戒心,又产生了别的情绪,萧鸢竟然自顾自地说起这沧州矿脉一案。


    付昭只能在被她铺天盖地的信香包围、倾覆中,断断续续地听她叙说,记下自己能够记下的东西。


    比如最关键的。


    “这事倒不是在京中空口无凭便说得了的,大概要让那慕兰时出一趟远门了。”


    付昭迷迷糊糊间记住了这句话。


    她们打算让慕兰时出一趟远门,这是什么意思?


    外出调查沧州矿脉一案么?


    灯烛摇晃,将床帏处两人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


    ***


    浊弱的烛光映照出檀木桌上垒叠起来的纸册。


    戚映珠乍看,以为慕兰时在看什么书册,轻手轻脚靠近时,以为慕兰时浑然不觉,便刻意亲昵地俯下身低下头,趴在她的肩膀上面。


    “嘿!看什么呢?”戚映珠轻快地说着,却沉沉地贴上慕兰时的后背。


    如今正值夏秋之交,还不及入秋的凉爽,两人身体的热意很快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


    外面似乎下起了雨,滴答、滴答,泼在砖瓦上,碎在风铃里。


    “……唔,谁让娘娘突然到访的?吓兰时一跳。”慕兰时慢条斯理地说着。


    口中说着自己被骗了,但实际上纹丝不动,甚至还故意偏开头,好让戚映珠靠她更近一些。


    “那娘娘要批阅一番?”


    戚映珠显然也意识到了慕兰时的口是心非,说着自己被骗了,却反倒让她自己看。


    没辙,戚映珠嘴里嘟囔着“骗子”,一边却相当轻车熟路地坐进慕兰时的怀中,又抢过她手中的狼毫,信心百倍大有将要挥斥方遒之态:“好,让哀家来瞧瞧,是什么东西让慕大人操劳至深夜……”


    戚映珠大致地瞟了一眼,那字苍劲不已。


    慕兰时故意不答,只静悄悄用眼角余光观察戚映珠的变化。


    果不其然,一切就像慕兰时预测的那样。


    本来面色白皙,一脸正气昂扬,持笔欲批的戚映珠,在看清楚那些纸册上面所写的字后,脸色肉眼可见地涨红了。


    莲心抽丝、花蕊绘尖?这都什么和什么?


    这般淫。词配上这苍劲有力的字,更让人心跳急剧加速,混杂着窗外夜风鼓起的声音、雨滴滑落的声音,戚映珠脑袋嗡嗡。


    她看到书册上面那些隐晦的譬喻,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


    可戚映珠眼下能够钻到什么地方去呢?


    最近的地方是慕兰时的臂弯,再远一些的地方,是她二人的床帐。


    戚映珠:……


    慕兰时忽而握住了戚映珠执笔的手,气息只在咫尺之间。


    她故意看红霞烧到她耳后的模样,道:“娘娘不是要批么?仔细瞧瞧,这东西怎么批?”


    戚映珠唯气恼地左顾右盼,却看见手里的那支笔,更让人脸红耳热的回忆又漫上了心头。


    “……慕大人写这些东西,是为流水图做注?”她故意端着架子,又轻轻地用头撞了一下慕兰时的下巴。


    第94章 094


    “我可没有。”慕兰时低着头笑,眼底溢出些潮润:“明明就是娘娘淫。者。见。淫。”


    她一面说着,一面托着戚映珠的手,细细地摩挲过,紧扣住。


    指。缝。缠。绵,夏秋之交的温度透过二人相贴的掌纹传递。


    她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鬼话?


    淫。者。见。淫?


    戚映珠活了两辈子,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她耳根本来就泛着一层薄薄的红,这下被慕兰时这么一激,更是一张雪白的面靥尽数染上了红霞的颜色。


    “你没有?那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戚映珠故意沉下声音,严肃地问慕兰时。


    慕兰时空出了一只手。


    一只手扣住戚映珠的指缝,另一只手很乖顺地垂落,似乎再深进一些,就能轻易地分开戚映珠的腿。根。


    “兰时没有胡说八道。”慕兰时复又强调了一遍自己的无辜,凤眼也沉沉地垂着,“娘娘若是觉得不信,可以自己瞧瞧这些纸上面写了的东西……”


    “毕竟不是兰时的手笔。”


    她说着,扣住戚映珠的那只手骤然用力,将其扑至桌案上的纸册,一面又将头埋首至戚映珠的肩颈处。


    再具体说,是她的后颈处。


    那里有着属于她的坤泽君的腺体,正在丝丝缕缕地散发出桂花酿一般的信香。


    清新、馥郁、醉人。她理所当然地埋首,窝在她的肩颈处。


    慕兰时低头的动作,和她将戚映珠的手放至桌面上的动作同频一致,都教戚映珠没有反应的余地。


    后颈粘腻的热气喷洒者,戚映珠唯有颤抖着感受。


    明明慕兰时呼出的只是热气,可是她却觉得自己如游鱼一般,在缺水、干涸的情况下不住地呼气喘气。


    “别、别……”戚映珠只能这么小声地表示自己的抗议,可是快慰的声音还是偶尔会不争气地从喉咙间溢出,她只能冷静心神去看桌上的那本纸册,“既然慕大人说不是你所写的,那……”


    “……那、哀家便要亲自来看一看,此物到底是什么。”她说着,强自镇定地拿起桌案上的纸册——


    啊,大抵是脑内这个时候才恢复了些许的清明,戚映珠发现这并不是一沓册子,就是一张一张垒叠起来的纸而已,只是每张纸的剪裁大小合适,而她现在又处于一种不甚清醒的状态,才会看它们像一本册子。


    不是册子,而是一张一张的白纸,上面写满了教人看了脸红心跳的词句。


    “娘娘可要看仔细了,”慕兰时慢条斯理地说着,一边摆弄着自己纤长俊秀的手指,“可别把这口乱写东西的大黑锅扣在兰时的头上,兰时也会觉得委屈……”


    戚映珠强忍着快意的刺激。


    夜间有些凉意,衣裙褪下后便随意地堆叠在地。


    “怎么委屈你了?”


    说话间,戚映珠仍旧保持着高姿态。


    她已然看了出来,那字的“不同”之处,的确不是慕兰时写的。


    不仅不是慕兰时这写的,这“淫。词”的书者,她还偏偏认识——


    “娘娘难道看不出来为什么委屈兰时吗?”慕兰时低着声音笑,另一只手将戚映珠的五指扣成含苞的花朵形状,她刻意拖长语调,“难不成……娘娘不认识兰时的字吗?”


    戚映珠默然,忽想狠狠地咬慕兰时一口。而且须得是一个重要部位,就是她的脸。


    “呵,”戚映珠冷笑,这回换做她在面色潮。红的情态下慢条斯理了,“慕大人之前对哀家说过一句话,哀家记到现在,就是不知道……这忘性大的慕大人,还记不记得了?”


    慕兰时怔愣了片刻,追问道:“什么话?兰时还当真不记得了。”


    “不记得?”戚映珠略略一顿,终于道,“那哀家还记得呢……”


    她也学着慕兰时的语气拖长语调,“娘娘的脸皮,到底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厚的。”


    “慕大人彼时是不是这么说的?”戚映珠忽然加重语气,侧过头用余光斜睨了慕兰时一眼,“哀家也想知道,慕大人这般厚的脸皮,又是从什么时候变来的?”


    ——哪有这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女人!


    她居然还口口声声地说“娘娘不认识兰时的字”!戚映珠从来没告诉过慕兰时,她看了她多少字。


    ……当然,也可以推理得出。


    毕竟不见天光、酸涩弥漫的暗恋,总得靠着一件又一件有关于她的物件,才能长久地保持感受。


    戚映珠怅然了一瞬。


    她当然认识慕兰时的字,她太熟悉她的笔锋。


    前世隔着一道珠帘,她看不真切她的容颜。她只能从她呈上来的奏折窥见一二。


    曾在无数个辗转反复的日夜,她一遍又一遍地看她洋洋洒洒上书的奏文。


    看它的顿挫、看它的横折、看它的竖钩——


    这样锋锐清丽的字迹,在无数个夤夜啃噬她的梦境,就像太庙香炉里燃不尽的香与灯火,生生地将“克己复礼”四个字烙进骨髓。


    见字如见人,她的字,堪称顽固,


    慕兰时顽固的字也像她本人的为人一样。


    顽固地,存在于戚映珠顽固的记忆里面。


    她早就把慕兰时所写的横平竖直刻进自己的记忆,并顽固地不肯消除。


    “怎么不说话?慕大人只准自己问,便不准别的人问了?”思及此,又听不见慕兰时的回应,心头憋闷着的一股子气顿时又爬了上来,


    就是不要脸!


    “娘娘不是别人。”慕兰时忽答。


    戚映珠又是一噎。


    这真是答非所问!难道这样就能哄得她开心了么?


    好吧,一瞬之间戚映珠也不得不承认此事。


    她咳嗽了一声,“我问你的脸皮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厚的,不是让你挑我话里错的!那我换句话问。”


    “问什么?”


    “慕大人还当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问了,便不让我问。”她说得直白,这回也不给慕兰时乱说话的余地。


    慕兰时果然挫败地低头,蹭了蹭戚映珠的脖颈,又嗅了嗅她脖颈间的香气,说道:“兰时什么时候这么霸道了?明明是娘娘误以为这东西是兰时的手笔,却不能让兰时委屈一下?”


    倒是同她讲不明白。


    戚映珠泄气了,摇摇头,终于将话题拉回正题:“既然不是慕大人写的,这东西是谁的?”


    “娘娘莫非看不出来?”


    戚映珠再度沉默了。


    “……看得出来,”她缓缓地说,脸上的潮。红都因着眼前的事实冲击而减弱几分,“但是,这东西是他所写?”


    这些淫。词。秽。语,戚映珠当然不能将这字同那个高风亮节、以世家清流之首自居的人身上!


    “不然呢?”慕兰时笑意愈发深重,呼出来的热气也喷洒着嘲讽,“如果不是他写的,兰时也不会费尽心机命人取来了……”


    戚映珠尚不可思议。


    “梁大人单独卖自己的墨宝还不够,私底下或许是觉着,披着这一张‘清流名臣’的假面太过恼人,百般压抑之下,只能用这样的手段发泄了?”慕兰时若有所思地说着。


    戚映珠脑袋转得很快,她也想明白了个中关窍。


    梁识正在借由“沧州矿脉”一案打压慕兰时——这事当然不能对慕兰时直接造成什么毁灭性的打击,但是如有波连,她的仕途受阻定然不可避免。


    而慕兰时嘛……


    “不愧是慕大人,倒是深谙‘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道理。”戚映珠低声道,放下了手中的纸册。


    她的心里,又想起上次慕兰时的疑惑——她问她,难道就要这么放过徐沅和戚家么?


    她俩的手段确乎不同。


    梁识乃是两朝名臣,朝野内外极负盛誉,慕兰时摆出来的这事,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对他来说,那都是毁灭性的打击。


    ……自诩清流正派的世家名臣,私底下却写这些淫。词。秽。语,这无异于比杀了他还能打击人。


    “娘娘总是把兰时说得这么坏,”慕兰时又叹了口气,继续亲昵地蹭着戚映珠的脖颈,“就不能换个好一点的说辞?明明都是一种意思。”


    “比如?”


    “比如嘛,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明明很正常的一句话,却被慕兰时说出来了什么双重的含义。


    当然,说不定她本来就不止一个意思。


    戚映珠无奈,只是足尖绷紧的弧度愈发大。


    “还、还是那句话,”戚映珠忽然又道,故作愤愤状,“慕大人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又怎么了?”


    还不知道?


    “慕大人难道不写字?只是每次留下来的莫名其妙的东西……别人找、找不见。”戚映珠断断续续地答道。


    这话当然不是空穴来风。


    一阵溃堤的快意自光滑的脊背极速向上攀升,这位不逊色于任何人的书法大家,已然又有了新作品的灵感。


    戚映珠早就被勾得信香大作,后颈的腺体业已渗出了桂花酿的信香。


    她始终觉得自己像案板上的游鱼,喘着气的时候最像。


    后颈愈发地热了——明明只是应该散发出信香的味道的呀?为什么……


    戚映珠很难细想感受。


    她觉得不止有信香从她的后颈喷薄而出。


    似乎有什么粘腻的、当真如桂花酿的蜜。


    “小君……”身后的人又这么温柔缱绻地呼唤着戚映珠的名字。


    想要应答、想要得到回应。


    几乎不假思索,戚映珠答应了慕兰时:“嗯……”


    原来戚映珠的感受不是错觉。


    后颈快要喷薄而出的刹那,方在脖颈处辗转寻找的慕兰时,忽然以唇丈量那处起伏。


    “嘶”的声音荡进耳畔。


    戚映珠分不清楚这具体的响动到底来自何种地方,她只知道,自己的耳边尽是黏稠的水声、还有衣料摩挲的声音。


    “兰时也有字要写。”


    吐息和沾了蜜的笔锋一样,在肌肤上勾画看不见的题跋。


    只是慕兰时今日没有用笔。


    她只能用最原始的工具。


    “……当真是应了那句话,”戚映珠仍旧只能在断断续续中如此嗔怪慕兰时,“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但是人家的作品至少还做了个册子模样,那慕大人的作品怎么办?”


    “江山流水图……这名字起得恢宏大气,但是呢?”戚映珠嘴上不会放过慕兰时的。


    谁让慕兰时也没有放过她?


    她气呼呼地说话的同时,还得克制溢到唇边的吟声。


    她禁不住渴望的。光是闻一闻,这间卧房里面氤氲着的缠绕着的兰芷香气与桂花酿的气味就知道了。


    而且,她今晚似乎不只是溢出了信香的味道。这真让人羞臊。


    被分开的腿根慢慢地摩挲着女子纱裙上的纹绣。


    然后,悄无声息地绷紧了脚背。


    可是慕兰时的答应随之而来:“江山流水图……小君想要恢宏大气是吗?”


    “当、当然。”戚映珠不会在嘴上松懈一分一毫。


    “那小君知道,大祁有九州四十八郡么?”慕兰时的语气忽然变得认真起来,似是要郑重地设计这江山的舆图一般。


    戚映珠脑中浑噩,耳边的粘稠水声似乎要将她和她眼瞳中的水意融为一体了。


    “——我当然知道,这便是慕大人的版图么?”


    她好歹也是摄政过的太后,慕兰时这么问她!


    她每次怎么作画的,戚映珠太明白不过了。


    只是若按照慕兰时的那种,九州四十八郡也嫌少。


    “那也太少了。”


    至少比起她永续不眠的万万个个日夜,九州四十八郡算得了什么?


    九州太窄,她想要她的六合八荒。


    “好,娘娘嫌弃这九州四十八郡太少,”慕兰时有一瞬的怔然,去理解戚映珠话里面的意思,“兰时明白了。”


    “……你又明白什么?”


    “保密,”慕兰时颇恶趣味地说着,一边慢条斯理地继续摆弄着,“只是娘娘嫌弃大祁九州四十八郡太少,我倒是想问一问娘娘,有去过多少个地方?”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我没去过多少地方。”戚映珠虽然疑惑,但是也承认得坦然。


    两人倏然间陷入了一种阒寂。


    方才堆叠在腰间的柔软绸缎,已经不复原貌,而是顺着臀根滑落,悄无声息地落下,又堆在绷紧的足尖旁。


    ——这一瞬间,戚映珠多想把自己心中所想尽数告诉给慕兰时。


    她的肌肤上面早就蒸腾出了熟热的红,玉骨生香,浓艳秀丽,处处都是被晕染过的樱色痕迹。


    “那小君得闲拨冗,同兰时一起去看看这大好河山吧。”慕兰时忽然变了音调,以手指作的笔锋,也停在戚映珠颤抖的臂弯处,“和兰时一起。”


    她又重复了一遍。


    长夜漫漫,到底是流水不腐,比那僵化在纸上的字要生动些。


    夏天过去便是秋日,什么都会变得丰沛、充盈。


    ***


    梁识的书桌前难得地一张宣纸或是素绢都没有。


    他今日不写字。


    或是说,让他不写字的坏心情,已经持续很久了。


    那日他兴致勃勃地推开博古架,打开书房的暗门,想要进去找自己珍藏的作品,却一无所获的时候,心情极度崩溃绝望。


    他立刻跑了出来,质问相关的人。


    梁识到底还是有最后一丝理智。毕竟这事一点也不光彩——如是暴露,对他来说将是致命性的打击,他再怎么忙乱惶急,也不能主动将事情透露出去。


    可是不透露出去,也只能小范围地让人去找。可是这事只是他梁识一个人知道的秘密,是他深深地藏在心里面,最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也没有叫人小范围地去寻找东西,只是排查有没有人进入了府中。


    发愁间,槛外的仆役喊了一声,说是梁荐来了。


    他的五妹又来了。


    梁识的眉头依然紧皱着,等到见到五妹梁荐的时候,那严肃低沉的表情便愈发明显。


    “五妹……你过来做什么?”梁识的问句并不怎么客气。


    梁荐道:“兄长,我只是过来看看你。听府上的婆婆说,这些日子您用饭很少……”


    “呵,不怎么想吃东西。”他道。


    梁荐很是担心自己兄长的身体情况,又引经据典地说了一堆不吃东西的坏处,还结合梁识的年纪发散了一堆,只是梁识一句话都没有听进去。


    梁荐思索了片刻,还是按照惯例问了梁识一嘴:“兄长,妹妹过来就是想问问,最近您的墨宝……”


    五妹的话还没有说完,刚刚伪装无事的梁识却像是一下子就被点燃了一般,他拍案大怒:“不写!不写了!老夫写的那些东西会害了老夫!”


    “……啊?”梁荐怔怔然看着自己端坐书桌后的兄长,怎么一时之间有这样反应?


    一定不是因为她问的原因。


    她只不过是提起“墨宝”二字而已。


    “兄长您是否烦心……”梁荐结结巴巴地追问了一句。


    梁识一通怒火发泄下来,很快意识到自己的确失态,便借着妹妹的台阶下了,慢慢收敛了怒容,哼哼道:“是,老夫就是烦心朝政的事情!那些狗东西,真是一点不让人省心!”


    原来是朝政的事情让兄长烦心?这就对了。梁荐内心稍稍安定,便追问朝政发生了什么事情,如不介意,可以告诉给她听。


    “告诉你有什么用?难道能帮得上我不成?”梁识嘟嘟囔囔着,但是还是说了,“你知道沧州矿脉一事吧?皇帝这把老骨头看来是强壮得不能再强壮了,真是要将一切都连根拔起啊!”


    虽然梁识知道自己不会怎么样,但是东西失窃,让他沾沾自喜于阻挠陷害慕兰时的心情一下子变差了。


    这叫做什么?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而且看现在的情况,慕兰时还不一定被他损到了呢!梁识越想越气。


    “怎么了?”梁荐又问。


    梁识咕噜着,还是同梁荐说了。


    原来皇帝身体好了不少,决心拿沧州矿脉一事立威,现在和这事情有关的官员——不论在任还是致仕与否,全部都要查。


    最可怕的是,还真给皇帝查出来了东西。


    方今世道本不太平,各地叛乱流寇时时都有。倘若沧州矿脉只是太守世家互相勾结,皇帝查一查也就罢了。可让朝野震动的是,这沧州私采出来的矿脉,似乎和叛贼有关系。


    叛军么,当然是要推翻大祁统治的。而世家怎么说都要依傍在朝廷的羽翼之下,这么一查出来,皇帝立刻坐不住了。


    当时朝廷商议出来的事情,立刻就提上了日程。


    秘书省必须给出一个交代。


    “哼,现在那些家伙的意思,是让秘书省派人去调查……”


    “派谁出去?”


    梁识翻了个白眼,“便让慕兰时去,这人是主动请缨出去的。本来我另有安排。”


    总之,这事虽然不是什么讨好的差事,但是做好了又不一样。


    也不知道慕兰时那人去沧州能查出个什么名堂!


    ——当然,这件事虽然让梁识烦心,但目下最烦心的还是自己那些见不得人的淫词秽语不见了。


    他写这种东西的时候,身心极度放松、神情极其专注,一笔一划、一横一竖都带有他的个人特色,这种东西若是落到了别人的手上……


    后果将不堪设想!因着他之前倒卖“伪作”、高价炒热自己的作品,世面上甚至有许多钻研他的“学者”。


    这个后果,光是让梁识想想,就觉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如果真有那一天到来,那么他毋宁去死!


    因病暴死在家中,总比一代清流名臣写淫。词。秽。语而死好太多!


    他便是这么决定的。


    不不不,梁识心想自己不能想得太过悲观,万一这东西只是不小心被他忘记放在什么地方了呢?


    梁荐看兄长眼神飘忽,倏然想起自己今日过来的主要目的,便对兄长道:“兄长,五妹今日过来,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梁识问道,语气中仍发着颤。


    他害怕。


    “呃,”梁荐摸了摸自己的头,组织了语言,“今日五妹过来问您,就是想问您这几天写字未有。因为……”


    “因为最近市面上突然出现了很多您曾经写过的字,我彼时还以为又是什么人的摹写品,只是那日我瞧见一年轻小伙推了个木架子来……”


    “然后呢?”梁识疑惑地抬眼望过来。


    梁荐道:“那木架子是个机关,小伙手不知按了什么地方,木架子的顶部便戳出来一条横梁,十五幅兄长您的作品便如瀑布一般垂落。”


    “正好我路过,我恰恰发现,那正是兄长,您彼时托我出手的作品。”


    “如今,又被人拿出来卖了。”


    第95章 095


    戚映珠还是要定时回去一趟,那是她曾许下的诺言,沉甸甸地缀在心头——她不会弃觅儿于不顾。


    觅儿仍旧是和起初到京城初见她的样子一样,一见到戚映珠就笑得眉眼弯弯——新雪初霁的眉眼,未语先笑的梨涡;再说上两句话,马上又摇头晃脑起来,漫无边际。


    似乎太过天真,也太过烂漫了。


    但戚映珠偏偏就看重觅儿这种漫无边际的调调。


    她能从她的欢声笑语中听见、看见曾经同样稚嫩的自己。


    戚映珠早就留不住曾经的自己了,她寄希望于这些顽固的记忆。


    “姑娘姑娘姑娘!”觅儿一瞧见戚映珠回来,便鼓起个腮帮子漫天乱喊,想到什么说什么了,“您终于肯回来见觅儿了!您已经离开觅儿有一日两日三日四日五日……”


    年轻的姑娘一根一根地掰着自己的手指,煞有介事地数落着戚映珠。


    上一刻她才没有这么端庄守礼,分明还正踩着满阶梧桐影蹦蹦跳跳。


    极生动、又极可爱。


    “什么一日两日三日四日的,”戚映珠颇嗔怪地斜睨了觅儿一眼,眼波流转间似含着三分笑意,“你还要掰着手指头数?既然如此,等下脱鞋子的时候,切莫给我看见了!”


    她陪付昭回一次家,可不仅仅用了十日功夫。觅儿那一双手上的十根指头,可数不完!


    觅儿闻言,果然耷拉下了眼角,皱巴着一张小脸,可怜兮兮说道:“可是姑娘离开觅儿这么久,觅儿就算是把鞋子脱了,也数不清姑娘到底离开了多少日。”


    她想了想,又小声嘀咕着说:“我还是不能脱鞋,万一姑娘需要觅儿来找呢……”


    戚映珠终于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屈起指节,在觅儿的头上极轻极轻地叩了一下,“行行行,我败给你了成不?”


    “不成不成……”觅儿鼓着腮帮子,固执地摇头,“姑娘不能败给觅儿呀。”


    戚映珠无奈扶额,这世上啊,哪里还有这种死脑筋的傻丫头?本想再嗔怪觅儿一句“笨蛋”,可又想起她方才掰着手指“一日两日三日”如数年轮如数家珍的逗趣模样,便又不忍心说什么了。


    戚映珠咽下了话。


    她伸手,拂去小丫头鬓角的梧桐絮,一边又絮絮地念叨说:“可是觅儿这么会算术,姑娘学不会,这不就是败给觅儿了么?”


    “不行啊!”觅儿坚持道,“觅儿这算术的本事不都是从姑娘您这里学来的么?”


    戚映珠闻言,忽地敛了笑意,凝眸肃容,目光中却藏着一抹狡黠的光。


    怎么办嘛?她今日当真想逗逗这个爱算术的丫头。


    戚映珠轻声道:“既如此,我便考考你。若你答不上来,可得受罚。”


    觅儿一听,脸色顿时僵住,眼底掠过慌乱,但随即挺直了身子,认真道:“姑娘请出题吧,觅儿定当尽力。”


    戚映珠唇角微微上扬,心中暗笑,面上却装得一本正经,“那你听好了:若一日有十二个时辰,每时辰有两刻钟,每刻钟有三盏茶的光景,那么十日共有多少盏茶的功夫?”


    觅儿闻言,嘴巴微张,眼中满是茫然。


    她皱着眉头,认真地掰起手指算了起来,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说着:“一日十二个时辰,每时辰两刻钟,便是二十四刻钟,每刻钟三盏茶,那就是七十二盏茶,十日便是……便是……”


    戚映珠好容易才立在旁边,一动不动地保持着严肃的情态。


    不能露馅,她这么告诉自己。


    可怜的觅儿就算了半天,小脸涨得通红,额上甚至渗出细密的汗珠,却仍是不得其解。


    最终,她只能可怜巴巴地抬起头,望向戚映珠,结结巴巴地说:“姑娘,觅儿……觅儿算不出来。”


    戚映珠见她这模样,心中虽然软了下来,可面上仍故作严肃地说道:“算不出来?那可不行,方才你还说算术本事是从我这儿学的,如今连这点小题目都解不开,岂不是说我教得不好?”


    觅儿一听,急得连连摆手,相当惶恐地说道:“不不不,姑娘教得极好,是觅儿太笨,学艺不精罢了!”


    戚映珠见她如此认真,险些笑出声来,却强压住笑意,板着脸道:“既如此,你便受罚吧。”


    觅儿怔愣片刻,随即又坚定地颔首点头:“姑娘说怎么罚,觅儿都愿意。”


    也不知道姑娘去陪那个付娘子做了什么事情回来!


    为什么回来就要责罚她嘛!


    觅儿:T^T


    谁知道那一堆时辰一堆茶是什么个道理!她只记得姑娘离开她的日子了!


    戚映珠沉下声音道:“那好,你便罚站一个时辰,不许动弹。”


    觅儿一听,眼底掠过一抹惊讶,但随即乖乖站直了身子*,双脚并拢,一动不动。


    ……明日,若是付小娘子来了店铺上,她一定要问清楚,自家姑娘到底经历了什么!


    莫说责罚她了,以前姑娘连说她不好都没有超过两句的!今日怎么如此之怪!


    戚映珠瞧着她这副模样,心中好笑更添不忍,终是上前一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柔声道:“傻丫头,我逗你玩呢。”


    觅儿闻言,紧绷着的脸顿时松懈下来,长舒一口气,释然地笑了。


    “姑娘,您真坏,吓死觅儿了!”


    哼哼,就知道姑娘舍不得责怪觅儿。


    觅儿嘴角弯起一个后知后觉了然的弧度。


    戚映珠忍俊不禁,哈哈大笑,伸手揉了揉觅儿毛茸茸的脑袋,“你这小丫头,怎么次次都这样中计?”


    觅儿被揉得小脸更红,却依然笑得眉眼弯弯,“中计就中计。”


    这天下莫非还能有不肯中她姑娘计的人么?


    觅儿想不出来。


    “哎呀,这话和‘傻就傻’有什么区别?”戚映珠依然嗔着她,可话音都软成了水。


    是啊,这些也是她顽固记忆中的一部分。


    ***


    和觅儿闹了会儿,戚映珠便回自己的书房了。她对一切都颇有安排,比如眼下,也有正事要提上日程。


    她拿出了笔墨纸砚。


    狼毫捏在手的时候,戚映珠仍旧能感觉到昨夜那人略微显得粗粝的指腹滑过的触感。


    在逼仄的甬道中,湿热地行进着。


    每多感受一分,感觉都更深地陷入某种隐秘的地方。


    凿穿水脉时激起的暗涌,终于将她们二人淹没。


    方坐下的酸慰感受,似乎绵延到了此时此刻。


    戚映珠强自将回味的心情赶出脑海,她想,自己当真要处理正事了,而不是在这里回味那人身上逸散出来的兰芷香气。


    她是来给她们回信的。


    戚映珠已然和阿姊见过一面了——上次阿姊顺道路过京城,两人便见了一面。


    阿姊仍旧如记忆中那般豪放不拘,两人对了信上的细节,阿姊还说:“不知为何,我总和小妹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我本来以为小妹你在戚家那种地方生活了十几年,会染上那种世家恶习……在信上却是看不怎么出来,但是信毕竟是斟酌后才能写得出,可是,见了面之后,我再也不这么想了!”


    彼时戚映珠只是捏着自己的手帕笑。


    ……是啊,为什么自己会和阿姊有一见如故的感觉呢?那本来就是当然的事情。


    她俩在前世,不就是有深厚的情谊么?


    这次戚映珠要给阿姊的回信,便是约定下次和大家一起见面的时候。


    听阿姊说,大家一家人都过得很好。


    她们要见面,要商议未来。


    阿姊还说,全家人都特别关心她,也特别想见她。


    甚至最大的长姐还说,要等映珠回到家中,为她选一个最好的乾元君——


    思及此,戚映珠面上喜悦的表情忽然一凝。


    是,她虽和戚漱玉见过面,且保持联络,但是她还不曾告诉过她们自己同慕兰时的关系。


    又或是说,和世家的关系。


    她们只知道戚映珠同建康戚氏断绝了来往,也不曾和徐沅同去,之后她们互相试探、最终确定情况。


    思绪凌乱糅杂,绵延得极快。


    戚映珠不由得想起了京兆尹的那句话。


    王茹说,“戚当真是个从商的好姓氏。”


    她懂得确乎也多。


    ……那不然呢?戚映珠五味杂陈地想起过往。


    这姓氏自然妙极了——东海十八港的盐船,沧州十三道的矿脉,就连徐州城头起义军的箭镞,都烙着戚氏浪涛纹的印记。


    这才是她宁受千夫指也要保住的“戚”:不是建康老宅里发霉的族谱,而是浸透海腥与铁锈的商旗。


    她们所要的从来不是偏安东海,而是逐鹿中原。


    前世戚映珠在算术之余,一门之隔甚至就是熔炉——族中女眷会在熔炉前起舞。


    那些赤脚踏过火炭的姑婶们,正将铁矿与野心一同投进炉火,锻打出能劈开士族门阀的陌刀。


    沧州矿脉一案,同东海戚氏一点干系也脱不了。


    而她现在在京城立足,也同东海戚氏一点干系也脱不了。


    ——她们巴不得有人能够像锤头砸进城门那样,像一根楔子嵌进皇城辇毂之下,更何况她的身上还点点滴滴地流着她们的血。


    这也是经过戚漱玉验证过的。


    不然的话,她们也不会放心。


    她们想要听到这个没落腐朽、世族门阀统治的皇朝在风雨中飘摇、直至摧毁的声音。


    想要听到震碎太庙香炉的青铜兽首,发出与东海潮涌共振的哀鸣。


    ***


    “行行好啊!开开门吧!”


    时隔多日,又有人跪在平津巷的外面,痛哭流涕地发出哀鸣哭号:“萧大人、萧大人!”


    上次平津巷的众人瞧见这等盛况,还是慕家人门口的趣事。


    彼时,慕成封的父亲跪在门外,还找来两个仆役助阵,但是结果却教人觉得可笑——平津巷的住户,大抵永远也忘记不了那日慕府朱门洞开,几大桶冰水劈头盖脸地浇了下来,淋透了地面。


    ……只不过让她们好奇的是,今日跪在萧家门口的又是什么人?


    柴家姑姑依然命人打开了门缝,让她们听听外面发生了什么。


    “唉,最近又是发生什么事情了?怎么现在也跪在这里?学那个慕老爷子?”有人不解地问。


    她们算是发现了,这些下跪的人,总是挑这些官员下值的时间。平津巷多达官显贵,一旦到了时间,便车水马龙,停在这里,不可能不被人知晓。


    这个坏头啊,还是那个慕老爷子引起的呢!


    “他是谁啊?看起来面相年轻啊,不是什么老爷子……”


    “是,他不是老爷子,但是是萧家夫人的哥哥!这么算起来是萧大人的妻兄呀!方才我听他说了,他是萧夫人的大兄,这么说来还得是大舅子咯!”


    “你们说说这到底是个什么事,一会儿慕家有人下跪,一会儿又是萧家有人下跪。”


    声喧人沸,嘈杂的声音自然也传至了方下值的萧鸢耳中。


    车驾还未停下,她便已经在帘帏里面皱起了眉头:“谁跪在我家大门口?”


    待她下车时,便听得仆役毕恭毕敬地说:“回大人的话,正是……您的妻兄,付、付明。”


    那仆役不知道付明有没有官职,只得直呼其名。


    萧鸢心情本就阴郁怏怏,而“付明”这两个字,更加不能让她愉快。


    上次她从付昭在付家逗留的日子、还有付昭的反应,便可推测,付家人对她的妻子并不怎么厚道。


    看在她萧鸢给了付家那么多好处的份上,居然这么对付昭?


    萧鸢上次就打定主意,不会再给付家方便。


    昭昭现在是她的人。


    “撵走。”萧鸢丝毫不留情面,路过跪着的付明时,极其冷酷地说道。


    付明跪得眼花缭乱,抬起眼来却看见萧鸢那张冷酷峻峭的侧颜,一只如渊水般的眼瞳没在他的身上停留一息。


    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居然连求饶的话都忘记说了。


    萧鸢不比慕兰时的言辞机锋,她话要少得多。是以,看见遇见了同样的回去,她没空找人开门泼水羞辱付明,只是叫了几个体格精壮的护院,将人拖走了。


    ——得离平津巷远远的,有多远滚多远。


    不过,虽然萧鸢话少,但是该说的话却是不会忘记。


    那些护院捎带了一句话给付明,也给付家:“你们怎么对付昭,萧家便怎么对你们。”


    付明的眼睛还因着下跪头晕目眩呢,这会儿听完这句话,更是脑袋嗡嗡,愈发觉得这平铺直叙的威胁愈发森冷。


    ——他这个小妹,到底是什么时候同萧鸢关系这么好的?


    他不明白。


    既然萧鸢对他的妹妹这么好,那为什么不肯接济一下他们付家呢?


    他们付家好不容易才中兴起来,马上就要因为沧州矿脉一案家毁人亡了!


    难道萧鸢就真的那么狠心吗?!


    ***


    付昭早就知道自己兄长跪在门口一事,但是她拿不定主意到底如何安排。


    ——付明已经喊了很多声他已经知道错了,已经对不起她,希望能够得到她的原谅。


    但是付昭的思索并不是因为他的高喊。


    付昭从戚映珠那里学到的东西,最有意义的便是,她不能对不起曾经的自己。


    她只是在想,等萧鸢回来,她要如何同萧鸢交代——毕竟付明还是她的兄长,她就这样置之不理是否不太好?


    但是萧鸢帮她解决了。


    “妻主,您今日下值的时间似乎比往日早。”付昭友善地问候。


    萧鸢因为付明紧皱的眉头不知何时舒展开来,她微笑道:“自阿昭回来之后,鸢每日都是这个时辰了。”


    “……昭昭是不曾留心观察么?”萧鸢走近付昭,微微弯下腰,唇息喷洒在付昭的耳廓处。


    付昭浑身一僵,岔开话题说:“妻主,方才门口……”


    萧鸢打断了她:“我已经叫人把他撵走了。真是碍眼。”


    她说得淡然,如同轻轻地掸去了袍袖上的浮尘一般轻柔。


    她本就是自视甚高,看不上任何人的。


    付昭深刻地明白这个道理。


    “直接带走了么?”


    “嗯,”萧鸢应声,顺手便揽住了付昭的腰,将人带至长椅边,语气闲闲地道,“和他们来往,并不是一件有用的事情,阿昭,你也得记住。”


    “少同这种无用之人有所往来,”萧鸢冷笑,话题居然直直转向了朝廷事务,“本来这些天的京城,出风头的应该是梁识梁大人,你说这个付明,怎么偏偏脑子不好,今天跪在我们萧府门前?”


    她不把他撵出去,还是有多远撵多远才怪呢。


    看了真是碍眼!


    付昭倏然一震,迟疑片刻后道:“梁大人怎么了?”


    ***


    梁府的气氛相当低迷、沉闷。


    梁识一个人坐在书房里面,双手抱头——他再也不复平时那般清高出尘的书法大家模样,而是须发杂乱,眼窝深陷。


    光影照在他的身上,都能将他的影子折成佝偻的形状。


    五妹梁荐已经在门口等了又等、唤了又唤,但是每次话到嘴边都欲言又止。


    终于,内心的理智还是胜过了一筹,梁荐轻轻地叩了叩门,“兄长,五妹有事相告。”


    梁识闻言,悚然一震,这才抬眼望过来:“什么事?”


    “您还记得五妹上次告诉您的那些字么?”她问。


    当然记得了,要是不是那些字,还有那些他失散的“手稿”,他现在不会这么狼狈地蜗居在书房。


    战战兢兢,生怕头上高悬的长剑落下,直直敲碎他作为清流名臣、当世书法大家的耿介风骨!


    “知道。”他冷冰冰地说道,故作轻松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除却上次那十五幅字,现在市面上又多出来二十余幅,小妹我瞧过了,那些字也是您托我出手的,”梁荐低声,一边观察着梁识的神态,“只是那卖家悬出的价格更高、更让人捉摸不定。”


    “我在想,这是不是一种暗示?”梁荐试探着说。


    他的兄长似乎相当难以启齿说起这事,于是梁荐也只能这么说。


    果不其然,如梁荐预料的那样,梁识立刻愤愤道:“什么东西!老夫不就是为了那点铜臭么?怎么,他把老夫的字收走了,现在还要拿出来高价卖?”


    “还要老夫亲自去买?不可能!”


    已经进到他手里面的钱,怎么可能还有吐出来的道理?


    他不会退让的!


    “下去吧!”梁识气哄哄地赶走了梁荐,再不听她说的任何话。


    梁荐欲言又止,但是架不住兄长这么赶人,也跟着离开了。


    梁识决定一个人冷静片刻。


    但很快,他就一点也冷静不下来了。


    怀抱着微弱的冀望,他又重新回到了书房的暗门里面。期待着自己失窃的那些“珍贵手稿”能够失而复得。


    兴许是祈祷有用,兴许是他作恶多端,房梁上忽然有了“细细簌簌”的响动声音。


    他的瞳孔骤然一缩,“啪嗒”一声,一个装订好了的纸册骤然落在他的眼前!


    自己所写的字长什么样,梁识当然记得。他眼睛顿时瞪大如铜铃一般,狼狈地俯身下腰,拾起那装订好的册子——十指痉挛着扒开册页。


    待他满心欢喜又忧心忡忡地翻到第二页的时候,他知道自己被玩弄了。


    第二页是空白的。空白一片,像他书法字画里面的留白。


    ……他想起了方才五妹的建议。


    他知道,这是一种警告。


    战栗爬满了他的脊背,梁识深深地吞咽了一口唾沫,浑身发着颤,这次同样没有关上暗门,而是迈出了不符他这个年纪的雄健步伐。


    他要去找梁荐。


    ***


    “呵,”孟珚一边听着眼线的汇报,一边用鄙薄且怪异的语气说着话,“慕大人还当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呢,她最知道……”


    说着说着,孟珚又捧起眼前的茶盏,极慢极慢地撇去了茶盏上的浮沫,补充道:“什么叫做‘软刀子割肉最疼’。”


    孟瑕听不太懂六姐的意思。


    只是她依稀能够从六姐的忙碌中猜到些许。


    她们姐妹二人,已经在这场立储风波中站队了。她们是帮她们大姐的。


    而这位慕兰时慕大人,是她们要夺来的关键筹码——如此一解释,便什么都说得通了。


    孟瑕暗暗地想着,可是她还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


    “阿姊,软刀子割肉……这是怎么与慕兰时扯上干系的?”待眼线汇报完走人后,孟瑕便忍不住提问了。


    其实她一点也不关心慕兰时,方才眼线汇报的不是梁识的事情么?


    “呵,梁大人这一代清流名臣的陨落,同他的下属慕兰时当然离不开关系了。”孟珚语气酸溜溜的,“不仅自己要身败名裂,还要送慕兰时同她那名不正言不顺的情人双栖云水呢!”


    真让她倒胃口!


    第96章 096


    近来梁府一点也不平静。


    连带着梁府上下所有人的生活都不平静。


    这其中最不平静的,还是梁识。


    他仍旧独自坐在书房之中。


    秋季的夜晚总是容易闷雷阵阵,夜风卷着细密的雨丝扑进雕窗里,梁识正端正地坐在紫檀桌案之后。


    雨丝起初飘得缓慢,沾湿了案前的几幅松雪图,并不能称得上是毁了这幅作品——清凌苍劲的墨迹走笔,似乎在这点细密的雨水下晕染得更有韵味。


    梁识一瞬间怔然,他毕竟是个书法家,他对美的追求致使他没有立刻起身关窗,而是默默地扫过那几副松雪图。


    似乎在雨的滋润下,这些画作更美了——看他题跋在侧的字,似乎更有筋骨。


    倘若将这几幅松雪图拿去黑市,一定能卖出个好价钱……


    不,他不应该再卖好价钱了。他现在的情况,并不是卖不卖得出去一个好价钱的问题了。


    似是这一瞬间的妄念动了,那本来还洇染着些许筋骨的松雪图,忽然变得扭曲起来。


    窗外的大雨仿佛通了人性,不齿于梁识彼时的想法,一下子滂沱淋漓,这回更猛烈的秋雨裹着桂香扑进雕窗,尽数沾染了梁识方才还引以为傲的场景。


    梁识这下再也稳不住了,眼皮猛地一跳,快步走到雕窗处,伸手关窗,低头便仔细擦拭画卷。


    唉,这下打湿了,怎么办呢?


    等会儿挂在哪里风干呢?风干之后,还能保持原样么?


    若是不能保持原样,倘若有客人来到梁府,看见这么一幅不伦不类的画作,又应该怎么想呢?


    思虑的时候,雨点落在草丛里的哗哗声连着敲在窗棂上的噼啪声清脆入耳,湿漉漉的雨汽混着松烟墨香萦绕在鼻尖。


    梁识很少亲自打理字画,这些见不得光的活计,他通常都是让五妹梁荐代劳的。只是都这么晚了,他自然不能去找她了。


    没办法,梁识只能自己动手。


    ——挂起来吧,随便挂在什么地方都可以,毕竟他的书房以及整个偌大的梁府,有许多地方都挂着他的大作呢!


    他梁识乃是大祁最最出名的书法大家之一。


    忽然间,窗外风铃叮咚作响,惊得梁识猛地回头。


    只见墙上挂着的那副《秋山问道图》,画中樵夫的斗笠竟渗出墨渍——那墙远离雕窗,雨丝再怎么斜飞、湿气再怎么潮润,都不可能让它洇染出墨迹!


    但是梁识仍然故作镇定,他关好窗户,先将那几幅松雪图放置在桌上不顾,先来到这幅《秋山问道图》的旁边,默默地念叨着:“不过是雨气返潮。”


    没什么大不了。


    一定是这样的。


    他喃喃着擦拭卷轴,一边告诉自己没事,却摸到卷轴接缝处新糊的粉。


    这让他想起三个月前那笔买卖:用赝品替换了太尉家传的谢氏真迹,转手在黑市卖出的价钱,抵得上京郊两处田庄。


    有些时候,他也并不是只干一桩买卖。


    是啊,他毕竟是当世名家,怎么会不懂别的大家作品?


    他小时候学字的时候,便天天效仿那谢氏……现在学来,也是信手拈来。伪造几幅,简单得很。


    梁识大脑嗡嗡的,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种夜晚里面想起这件事情来。


    或许是事情才过去不久吧?


    他擦拭干净了《秋山问道图》,将其挂回原位——


    可是,接下来让他彻底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他方挂好了的《秋山问道图》似乎变成了延展的中心,在它左侧空白的粉壁上,竟凭空浮现出半幅松雪图的轮廓,正是他半刻钟前擦拭过的那卷。


    奇诡之处就在于此。


    “怎会如此?”梁识后退半步,看着右侧墙面也开始渗出墨痕。


    他愈发头晕目眩。


    新生的松雪图层层叠压,宣纸与墙面接缝处竟沁着真实的水渍。案头那叠本该减少的画卷仍保持着原封,一动不动。


    ……松雪图还在,可是墙上的这些松雪图究竟从何而来?


    梁识悚然一震,浑身颤抖,“啊啊啊啊啊”地尖声叫起来。


    “嘎吱嘎吱”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原来方才被他擦拭过的斗笠老翁,居然在画作上蠕动起来,张口说话:“喂,光是擦一擦就够了吗?你把我家的真迹换了,牟取了那么多的钱,就这么对我?”


    “光是擦一擦就可以拂去?”


    梁识已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浑身都泄了气,蹲了下来,摇着头哭道:“不是不是不是这样的!李大人您听我说,我不是故意的!您千万不要追究我!”


    那斗笠老翁仍在说话:“不是故意的?好啊,那本大人就不追究你,只是,你总得给个赔偿吧?”


    “赔赔赔赔!多少我都赔!”


    那斗笠老翁却说了梁识无法估量的数字。


    “若是不给,梁大人,那我们就天牢见——只不过,在此之前,您的‘光荣事迹’,似乎值得大书特书一番……”


    堂堂清流名臣、书法大家,私底下却在做这种勾当!


    “不、不要、不要!”梁识这回再也受不住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告饶,“李大人,李大人,您就饶了我吧!看在梁某还尚有些才能的份上,别说、别说、别说……”


    “要保密……”他苦苦哀求。


    “难道梁大人赔不起?”那斗笠老翁忽然冷笑一声,继续说道,“你家祠堂供着的那尊泥像,里面到底是什么,你忘记了么?”


    梁识如遭雷击一般,又喃喃道:“什、什么?”


    什么泥像里面装着什么,他不明白。


    在他梁家的祠堂里面,的确供奉了一尊神像。


    那神的起源是前朝战乱,有人用“符水”救治病人,世人为纪念那位天师,故而塑造了天师像。


    天师毕竟能够治病救人,是以许多人尊崇,有段时间,家家户户都有这位天师的像。


    梁家概莫能外。


    只是这个老翁怎么知道?


    梁识害怕地想着。


    “你可千万别揣着明白装糊涂,”老翁极其冷淡地说,“那天师泥像,若是打碎了,还赔不起么?梁大人,这么多年,你也应该赚够了吧?还不起,还不起就……”


    “就把那尊天师泥像给我打破来还!”


    斗笠老翁的声音愈到最后愈可怕,几乎是要震破梁识耳膜的力道。


    旋即,梁识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一头撞进了正产生着的半幅松雪图。


    ***


    “啊!”随着一声啸叫,梁识终于从这恐怖惊人的梦境里面转醒得救。


    入眼所见的,正是自己的一个仆役,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家老爷:“老爷,老爷,您这是魇住了么?发生什么事情了?”


    “嗯……”梁识缓缓地拍着自己的胸,“是,又做噩梦了。”


    仆役低下头,默默想着老爷已经梦魇过许多次了,这次似乎已经是第八次了。


    而这平津巷里面,一些流言也渐渐地甚嚣尘上,捕风捉影得让人害怕。


    但是仆役却不怎么相信,他家老爷那么正派的一个人,连他这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家丁,都可以将那些人夸赞老爷的话背几个出来!


    世家清流、当世名臣、书法大家!


    这种人私底下怎么会去做什么仿造赝品的生意?未免也太瞧不起梁家了吧?


    思及此,仆役还主动安抚梁识说:“老爷,您别心急,厨房那边炖了汤给您补身子……”


    “至于那些有的没的、乱七八糟的流言,您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到了最后,仆役还是多嘴说了一句。


    然而就是这多说的一嘴,忽然点着了梁识。


    ——他前所未见的场面出现了。


    梁识复又尖叫一声,嚷嚷着“我不知道那里面有什么东西”,扯开帘帐,赤着脚全然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老爷、老爷您等等!”


    仆役尖声叫着,他想收拾一下残局再追过去找老爷,可是等他到的时候,老爷已经不在人世。


    ***


    梁识赤脚冲到了祠堂,双目昏沉地四处逡巡——蒙着层灰翳的眼珠,扫过供案上摇曳的长明灯,最终拔出了一把祭祀用的青铜长剑。


    他像是魇住了一般喃喃自语:“我知道你在这里,你不要躲了……你在这里,对不对?”


    房梁上面发出细细簌簌的响动声音,恰恰迎合长剑磕地的脆响声音。


    “好,”梁识似乎如愿以偿地笑了,“我就知道你在这里,你就是看上了这尊金像是不是?”


    梁识痴痴地笑了起来,长剑指向那尊天师的泥像。


    倘若这场面还有第二人在场,一定会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这阴森肃穆的祠堂,哪里会有金像呢?


    倏尔长剑铿然一响,梁识挥剑砍向了那尊天师泥像的肩头。


    陶片迸裂的脆响中,金箔如蝶群惊飞。


    接着,泥像应声而倒,露出里面灿灿的金子!


    原来,这个天师泥像,只有外面一层才是烧制的泥土状,里面却是一沉甸甸的金像!


    “满意了吗?我问你满意了吗?”梁识忽然仰天长啸,对着四面八方所有都有可能的地方呼号,“我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你可以把东西还给我了?”


    是的,这么多天来,他已经做了八次噩梦。


    每一次噩梦都是以他的尖叫结尾。


    而且他每一次冲出来,那暗中的主使总会给他丢置下自己手稿的一页来引诱他。


    他已经做出了很多让步。


    现在梁家的账已然是笔糊涂账。


    那个人莫非是想要他的命吗?


    ……可是梁识最害怕的不是要他的命。


    他最担心的是他的名声。


    他做的那些事情,不知道具体是从哪里走漏了风声,四下皆是。


    尤是那些垂髫的黄口小儿,编了一堆的顺口溜来嘲讽他!梁识现在去上朝,饶是坐在车驾里面,都会觉得人们的目光会穿透帘帐,直直地杀死他。


    他的一世清誉!


    虽说做了就不要怕,但是梁识仍然不愿意相信。自己明明将一切都藏得好好的,为什么会被发现呢?


    那个泥像的秘密,知情者已经全部死了!


    ……那个泥像,还是他的父亲彼时收受贿赂时,那些官员灵机一动这么做的。


    怎么会呢?梁识不明白。


    可惜现在容不得她明白还是不明白了。


    梁识痛苦地想着。


    “够了吗?现在这个也是你的了,前七次你要卖多高的价格我都买了,这下你总能如愿了吧?”梁识喉间淌着血,“这些东西,换我梁识、换我梁家的清誉够不够?”


    他只求这一个。


    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发生事情时,梁识都不甘心,费尽心机反制,可是线索寥寥。而皇帝那边的压力还在……他几乎惶惶不可终日。


    本来这些不是什么大事,但是他却一处都应付不过来。


    而后,梁识终于知道,自己陷入了一个圈套。


    至于那个设套的人,到底是什么时候,他自己也不能知晓。


    他不是没有带过精壮家丁护院来抓人。


    只是每一次都抓不到,而每次抓不到付出的代价又极为可怖。


    不是他不作为,他能做的事情都做了。


    房梁间细细簌簌的响动忽然又起。


    梁识听见自己喉咙间翻腾的水声。


    或许事情有转机,是吗?


    然而,他预料错了——


    待他带有冀望地抬起头,房梁间却砸下一本纸册。


    “结束了么?”梁识喃喃地念叨着,颤颤地拾起那个纸册。


    这一刻,他心里面所有的希望尽数熄灭。


    ……哈。这纸册的封面是空白的,但是细细一翻,而后全是密密麻麻的“死”字。


    ——偏生这“死”字还是他的手笔!


    那恶鬼不知道用了何种手段,竟拓印了他的“死”字那么多个!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这么害我,你也不会好过的!我诅咒你,我将永远诅咒你!”梁识意识到自己的绝境之后,再也不回避,而是狂笑起来,“你等着,我下了地狱之后,也永远不会放过你!”


    “天道好轮回!”


    梁识怆然,忽然再度捧起那柄青铜长剑,抹了自己的脖子。


    他觉得自己应该死。


    再这么被这个恶鬼玩弄下去,保不住的便不是他自己了。


    可就在鲜血迸发的一瞬间,房梁之上雪片纷飞,那些写满了他淫词秽语的手稿,一篇篇地落下来。


    血色同房梁震落的雪霰撞个满怀。


    那些誊着“帐底香肌”的纸笺忽地活了,化作万千白蝶扑向猩红,最艳的那页《玉楼春》正正覆在梁识半阖的眼睑上。


    “老、老、老爷——”姗姗来迟的仆役撞开祠堂的门,却看见此生难以忘怀的一幕:


    碎雪纷扬如戏台上抛洒的纸钱,却裹不住漫天飘旋的淫辞。


    他怔愣了片刻,上去仓促地翻着东西,最后终于大叫一声,“来人啊!”


    他跌跌撞撞地跑出了祠堂,与此同时,梁识的死讯混着关于他的流言蜚语,一起涌向京城的大街小巷。


    ***


    “慕大人出去就这么带东西?人也不带一个?”戚映珠坐在轺车后面,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驾马的慕兰时,心觉好笑,“怎么说慕大人也是奉了皇命出京,居然这么寒酸?”


    是的,慕兰时什么人都没有带。


    甚至马车也不怎么华丽,只是一辆方便轻巧的轺车而已,甚至还是她自己驾车。


    因着慕兰时连自己亲密的仆人、信重的死士都没有带上,戚映珠也不好意思带上觅儿了。


    当然,觅儿知道自己又要和姑娘分开的时候,又开始哭得梨花带雨了:“姑娘您难道真的要抛弃觅儿吗?觅儿下次一定会把那即钟啊茶啊全部算出来的!您千万别抛下觅儿!”


    戚映珠好容易才把觅儿安抚好了。


    没办法,已经注定了,她和慕兰时的沧州之行,就是她俩人而已。


    单独和慕兰时出去,没有旁人,这事让她颇为期待的同时,也有些担忧。


    她要担心在意的人又不止是慕兰时一个人。


    而且这条道上……


    思绪还在蔓延时,前面驾车的大人却悠悠地开口说话了。


    “寒酸?哪里寒酸了?”慕兰时闲闲地扯着马的缰绳,控制马的速度慢了下来,别过头看一眼戚映珠,“有东家在,兰时去哪里都不会觉得寒酸。”


    “嘁……就知道甜言蜜语,还是好生看路吧!这条路上不认人的马多了去了。”戚映珠嗔怪了慕兰时一句,心里面却泛着甜蜜的沫。


    虽然她知道这种话对于慕兰时来说还是程度太轻,但她就是架不住听到的时候会觉得心动。


    ……那她又能做什么解释呢?


    戚映珠觉得,一定是信香在作怪。毕竟她们两个人已然完成了互相标记,而坤泽君由于生理构造,对乾元君产生更多依赖实乃在所难免之事。


    “不认人便不认人吧。”慕兰时悠闲得很,仍旧驾着马向前,拖着老长老长的暮色。


    鎏金暮色如淬火的绸缎缠上马尾,慕兰时执缰的指节也泛着光色,像极,此时此刻,某地某处飞扬的雪霰。


    夕阳迟暮,当真有人夕阳迟暮了——慕兰时低着头,默默地算着时候,可很快又将*重心放回到眼前来。


    一车一马一人,而她身后还带着她。


    夕阳的金辉洒进慕兰时的眼瞳,那一瞬间,她觉得这一刻应该永久地留存下来。


    只要和戚映珠在一起的话,去什么地方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


    她可以忘却一切——但是这个念头只是一瞬间而已。


    她不能忘却一切。


    前世的恩仇,她必须要一件件算清楚。


    “不认人?你就这样驾车,那我可害怕咯。”戚映珠嘟着嘴,在慕兰时看不见的后面,双手托着自己的脸颊肉,“万一有人把我劫走了怎么办?”


    “为什么会把你劫走?”慕兰时颇奇怪地问道,她还转过头来,瞥了戚映珠一眼。


    她清凌凌的凤眼向上弯扬,里面写满不可思议。


    ……其实倒想让人轻轻地锤她一拳。


    怎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怎么会觉得不可思议呢?


    顺着她的话,说一下要保护好她不行么?


    戚映珠闷闷道:“为什么?慕大人还要问为什么?”


    “嗯,为什么?”


    当真是个故意挑事的。


    戚映珠看着慕兰时那张出尘清绝的脸就来气。


    她们慕家都生就了一副秀骨清像,暮色余晖轻轻地一镀,又是浸润在风里面的生动。


    额角、眉峰、眼尾、鼻梁骨、颧骨……几乎无一处不完美,完美得在残照里折出温和的碎光。


    真是好看。当真好看。


    或许是太热了吧?不然的话,戚映珠无法解释,为什么此时此刻自己的脸已经有了烧起来的架势。


    有些烫。


    “小君怎么不说啦?”慕兰时还一本正经地好奇问。


    戚映珠撅嘴,先不回复,只是把自己的脸裹得更紧了。


    有些羞涩的事情,她才不便于直接回答。


    慕兰时这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作自己不知道?


    戚映珠还在疑惑。


    然而下一刻,戚映珠便有了答案。


    慕兰时仍旧随意地扯着缰绳,笑嘻嘻说:“娘娘怎的不告诉微臣呢?”


    她用这个称呼的时候,准没好事!


    “呵,还能有什么原因?”她气呼呼地回答,终于这个时候肯将手从自己的脸上放了下来。


    ——她们这次算是微服出巡,去往沧州。全身上下也是普通世族的打扮,叫人看了她们的装扮,只能觉得家境尚可。


    既不会想到她们出身有多么高贵如四大家族,也不会想到她们中有人是奉命大臣。


    而且,再加上这辆轻便简单的轺车和无人陪同,这身份又要再降一降了。


    戚映珠彼时只是想逗一逗慕兰时而已,现在好了,她却把自己往火坑里面推了。


    这个讨厌的慕兰时,为什么要执意追问呢?


    既然问了,自己也不想放过她。


    戚映珠深深地吸了口气,漫不经心地说:“那自然是因为哀家有被劫持的美貌……慕大人有什么?”


    “一张顶顶厚的脸皮?”


    话音落下的一瞬,明明还有寒鸦掠过的声响,这一瞬间似乎都消失了。


    慕兰时也噤声了。


    戚映珠的脸也愈发烫了起来,其实她同样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执意这个话题,还要这么表述。


    好一个自己的美貌。


    美是美,但是她从来没有这么自夸过。


    思及此,戚映珠绝望地合上了双眼。


    然而,慕兰时却没笑,她扯住了缰绳,回头仔细凝望着戚映珠的脸。


    被那清凌凌的眼瞳盯着,虽然好看虽然让人沉迷,但愈发地让人窘迫。


    “有什么好看的?”戚映珠颇不自在地开口。


    慕兰时却如入神一般,借着残照余晖,轻轻地说道:“娘娘好看。”


    第97章 097


    好看。


    极好看。


    被这样的眼睛瞧着,哪怕戚映珠占有了天大的理,此时都不便于驳掉慕兰时的面子——再怎么说,她也得错开慕兰时的眼睛,然后才能接她的话。


    轺车在大道上奔驰,方才慕兰时转过身,缰绳虚虚一松地握在手中,那骏马似乎也通得人性,知道主人有事要忙,便自顾自地慢下了马蹄,徐徐前进。


    “那是有多好看?”戚映珠故意错开了视线,吞咽了口唾沫,做出一副坦然的模样。


    慕兰时挑眉,漆色的瞳孔渐次晕开云霞蒸腾的艳色,她笑着说:“娘娘还想要兰时怎么说?”


    她这会儿也丝毫不掩饰,倾身贴耳,温热的唇息徐徐喷洒。


    戚映珠早就习以为常,只是微微战栗了下,正经地答道:“该如何说便如何说。”


    慕兰时想了想,侧过眼睛瞧着戚映珠——


    这个角度,恰恰可以瞧见戚映珠浓密且分明的眼睫。


    几乎是下意识地,慕兰时同时伸出手来,擦拭过戚映珠耳尖的鬓发,语气温软:“娘娘的好看是……”


    是什么呢?


    指腹触到鬓角肌肤时的细腻触感尚未消却,慕兰时的脑海中便如走马灯般,闪过无数形容姝色的词句——


    姱容修态太过庄重,月里嫦娥又添了疏离,朱唇皓齿太着痕迹,便是林下风气的清贵、惊鸿艳影的翩然,在眼前人睫羽投下的阴影里都显得生硬了些。


    慕兰时倏然叹了口气。


    那些藏在古籍里的雅词丽句,终究抵不过此刻心跳声里翻涌的贪念。


    “想把娘娘带走,藏在无人知晓的地方。”


    戚映珠遽然一怔。杏眼里面闪着不可思议。


    她却是不曾想到,这位口若悬河、舌灿莲花的大清谈家的口中,竟然能够吐露出这么“幼稚”的言语。


    不加修饰、只余一片赤诚的真心。


    带走,藏在无人知晓的地方?


    “……还以为慕大人会说什么呢?恐怕那念了几年书的童稚小儿都比慕大人说得好。”戚映珠慢吞吞地说着,雪白的面靥却不由自主地染上霞红颜色。


    “兰时哪里说的不对么?”慕兰时轻笑。


    戚映珠仍旧嘟囔着说道:“幼稚!”


    “好好好,兰时幼稚……”慕兰时这么说着,一边被戚映珠扭转着身形。


    戚映珠一边推她一边说:“快驾马!等下车毁人亡,我们两人便要成深山无名老尸了!那个时候,是不是当真遂了慕大人的愿望?”


    谁知慕兰时一边“哎唷哎唷”着转过了身,重新捏紧缰绳的时候,还有闲心和戚映珠斗上了一两句嘴:“嗯,能和娘娘合葬,那也是死得其所。”


    其实不仅仅是斗嘴,慕兰时是当真考虑了下才这么说的


    啧,她岂会不知道戚映珠怎么想象她的回答?


    只是那些文绉绉的典故都太浮于表面,诚如戚映珠所言,唯有方才她所说的那些近乎童稚的妄言,才能配得上她心头一瞬蓬勃旺盛、疯长向上的枝桠。


    贪念。人总是有贪念的。


    何况是她呢?


    何况是对戚映珠呢?她就该连呼吸都该带着占有欲的灼热。


    慕兰时从不避讳此事。


    ……大抵是从前世的少年时代起,她便如此告诉自己了。


    她要一切的一切。


    她便是这么一个强欲的人。


    慕兰时仍旧捏着缰绳,慢悠悠地在夕阳日色下打马行过大道。


    而车后座上的戚映珠却不像慕兰时那样安宁平和。


    慕兰时方才在说什么呢?


    “嗯,能和娘娘合葬,那也是死得其所。”


    戚映珠当然想起了她们第一次在画舫上的经过。


    腺体破开、信香注入的那一瞬,她想到的是什么东西呢?


    她希望的是素日无波的雁亭江上骤然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轩然巨浪,将她和慕兰时一齐吞没。


    这样,当人们将她们的尸体找到的是,她们仍旧是连结在一起的。


    可是现在呢?


    戚映珠眼前却变得模糊,睫羽上的水雾却比江雾更浓。


    她本应该窃喜、她本应该舒畅。


    前世对她冷漠、从不正眼相待的隐秘爱人,今生终究尝到了和她相似的苦楚。


    慕兰时,至少你也有和我一样痛苦的瞬间。


    但就算是这样的时候,你和我的痛苦都不对等。


    眼前的模糊暮色忽然倒转,往事历历在目。


    戚映珠的心倏然一疼。


    这样的日子到底还能持续多久呢?


    她们的沧州之行,究竟是好是坏呢?


    “……慕大人得好好驾马,掌控好马头,这样的话,我们才不会去做那深山老尸。”


    言罢,不待慕兰时回答,戚映珠又补充了一句:“我还年轻着呢,还没潇洒够。”


    “是嘛,兰时这不就是带着娘娘去潇洒的路上?”


    又开始不着边际起来。


    戚映珠哼哼两声,闭上了嘴巴。


    慕兰时同样莞尔。


    她刚刚说的,明明就是真心话。


    只是不知道戚映珠怎么想的。


    她面带着微笑,复又扬起马鞭,驱车使进邻近的县城。


    日薄西山、临近傍晚,她们得先找个落脚的地方歇息。


    虽然按照预料,那人应该死了,但是慕兰时还得再等人确定一番。


    她吩咐下去接头的地方便在乐平县。


    ***


    过了城卫的查验,慕兰时便不再驾车,而是翻身下马,牵着马的缰绳走在前面。


    晚风沁着柔凉,她们路过的街道两侧时,檐下的风铃铁马琤琮相叩,随之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慕兰时当然要将自己的安排告诉给戚映珠:“小君等会儿先去客栈好不好?”


    “怎么了?”


    “有些事,”慕兰时语气闲闲,“毕竟我们出来这一遭……便和京中断不开联系。”


    有些话点到为止即可。


    戚映珠眼眸一凝。


    ——很多时候,她和慕兰时相处的很多时刻,都充满了这样的“点到为止”。


    无数个“但隐瞒但了然”的瞬间。


    “呵,明白啦,”戚映珠的语气同样轻松俏皮,“慕大人呀,这是又要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了。”


    大抵是和她的那些手下又商议了什么事情吧?


    不用猜得太多。


    定然如此。


    慕兰时同样大笑:“没办法,毕竟兰时还得做娘娘的爪牙,白日驱车赶路,晚上自然就该做这鹰犬——”


    戚映珠听她胡说八道,心里面也起了逗弄的念头,慢慢地探出了身子。


    反正慕兰时现在傻乎乎,就牵着马的缰绳走在她的身边。


    嘿!就是这个时候!戚映珠屈起了手指,以一种不痛不痒但一定能够让慕兰时感受到力度敲了她的头一下。


    “嘶?”慕兰时乍然回神,“娘娘这是在做什么?”


    “熬鹰驯犬。”戚映珠答得一本正经。


    慕兰时皱眉,“万一熬傻了怎么办?”


    “哦,还会傻啊?不过慕大人这么聪明,傻一点也好。”


    “那便不是熬鹰驯犬了,而是……”


    ——“鸟尽弓藏?”


    ——“兔死狗烹。”


    两人说了四个字,却一个音都没对上。


    倏尔,慕兰时望着戚映珠笑:“哎呀,娘娘这是一不小心露出真面目了?”


    “才不是!”戚映珠知道和慕兰时在斗嘴方面,自己捞不到半分便宜,索性狠狠地捏了一下她的肩膀,催促她快些走,“该去哪里去哪里!”


    “好好好,这就走,这就走!”


    ***


    慕兰时择定了一个小客栈,她先将轺车安置定了,让戚映珠先进去,她随后就到。


    在此之前,她得去接收讯息。


    梁识之死事关重大,飞鸽传书还不能让慕兰时笃信,她叫了人亲自来报。


    一轮玉盘上浮时,属下如期而至。


    下属先简短地朝着慕兰时行过礼,便将梁识之事一五一十地尽数相告。


    “现在京城是什么情况?”


    “回主上的话,按您的吩咐,此前有关梁识的物议便甚嚣尘上……可以说,他还活着的时候,他便已经不干净了。”


    慕兰时耸耸肩,说道:“呵,他一直都不干净。”


    那尊泥像不就是最好的铁证么?他的血脉里面,流着的便不是什么干净的东西。


    她本来没想这么早收拾梁识,可谁让他嫉贤妒能到这种地步?


    ——那便遂了他的愿望便是。


    黑衣人不知道如何接慕兰时的话,便继续汇报情况。


    此前梁识的处境已然非常不妙,他的心情也随之跌宕郁悒,而沧州矿脉一案又同秘书省有关,他作为秘书省的直系长官,自然要负起责任。


    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处事能力可见一斑,怠惰而又迟缓。莫说他处理得慢,就连他的这些烂事,就连皇帝都听闻了一二。


    再后来,不知是真是假的流言便愈发喧嚣。


    梁识大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继续当值做官。可是,他的身份,最不能让他做的就是装聋作哑。


    他是何种身份?要了他的清誉,不啻于让他死!或者,他就不如去死!


    黑衣人讲到这里的时候,语调都难免变得唏嘘:“梁识后被发现在家中书房自尽。现在大家都知道他死时,身上盖满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淫词秽语……”


    慕兰时闻言却笑了:“确实耐人寻味。”


    “啊?”


    “你说,自诩清流名臣的大书法家,却以这种方式自戕……”她仍旧冷冷地笑着。


    黑衣人浑身悚然一震,额前铺汗,喉间忽而一热。


    夜风撩动翻卷慕兰时鬓边的青丝,外边街道浊弱的灯火,映衬出她半张蜜色却敷着霜冷的面孔。


    黑衣人其实已经不是第一次到乐平县来。乐平县虽然是个县城,但毕竟在京畿附近,一到夜间便热闹喧沸,游人如堵。


    除却乐平县本地人,还有远来的胡商,会兜售一些新奇的玩意儿,这也正是乐平县每逢夜间还愈发热闹的原因。


    可这一刻,黑衣人却手脚都泛着冰冷,只觉天地间空无一人,她只能聆听慕兰时对她后续任务的安排。


    这一切都是主上最精心最着意的安排。


    梁识的死。


    安排既定,黑衣人终于要说话了:“是,属下明白了。”


    很难说明,手脚冰凉,可喉咙这般灼热是什么感受,就像是吞下了一枚滚沸的药石。


    她家主上,自有一番豢鹰熬隼的手段。


    等到离去时,黑衣人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她甚至不敢去想她家主上想要做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似乎,作为一个世家之主,这样已经够了。


    但是主上似乎仍旧觉得不够。


    ***


    慕兰时将一切安排妥当后便回了客栈。


    只是让她意外的是,戚映珠却还在一楼,还在同掌柜的还有一堆活泼可爱的小孩说着话。


    她轻轻地挑眉。


    自己出去也有那么久的时候,怎么戚映珠还没有定好房上楼去?


    戚映珠是背对着慕兰时,而且掌柜的也和那些小孩一起,在同戚映珠热络地交谈着,并未有人注意到她的到来。


    真是活泼的年纪,慕兰时暗想着,便挪动脚步,慢慢到了戚映珠的背后,想要听听她们到底在说什么东西。


    只是这不听不要紧,一听便让慕兰时眉心紧蹙。


    “姑娘,姑娘,您姓什么呀?”一个瞪着瑞凤眼的小女孩踮着脚,一边拍着柜子,嘻嘻哈哈地问戚映珠。


    姓什么?慕兰时诧然,看来她的娘娘也是趁着自己出去的时候,没进客栈,到处玩去了。


    不过乐平县的确有相较其它县城的繁华,又不同于京城,逛一逛也是极好。


    慕兰时便耐心地听了下去。


    “我?我姓什么?”戚映珠愣了片刻,才道,“我姓兰。”


    其实她本来不应该愣这片刻的。但是因为对方是个小女孩,她才没有及时反应。


    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姓兰就姓兰呗。


    “哪个蓝呀?蓝色的蓝吗?那岂不是楚国贵族的姓氏呀?”另外一边有个扎着双丫髻的大姑娘忽然探出个脑袋,“我就说!”


    她生了一对精明的猫眼儿,看起来就很机灵。


    慕兰时反应了下,这才理解到这机灵娃话里面的含义。


    她方才提到的是楚国贵族荆楚十八姓的姓氏,蓝氏的确位列其中。


    只可惜差一些。


    嘛,她的妻子……居然选择了她名字中的一个字作为姓氏。


    慕兰时默默地站在后面,嘴角极自然地翘起弯弧。


    她还想要听戚映珠的后文呢。


    “不,是兰花的兰,更简单些。”戚映珠笑得弯眸,拿手指在柜子上面比划,“是这个哦,知道了吧?”


    “好吧,那很好听呀!”小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又开心起来。


    慕兰时仍旧沉默地站在一旁聆听,心里面的感觉……


    她仍旧同今日傍晚一样,脑海里面走马灯一边闪过了许多文绉绉的成语。


    但还是最直接的表达最有力。


    一言以蔽之,


    爽。


    慕兰时忽有一种自己这么多年书白读的感受。但也无妨。


    “兰姐姐,那你有没有心上人呀?有没有人喜欢你呀?”


    “哎呀,你这个笨蛋!兰姐姐她长得这么好看,怎么可能没有人喜欢她?兰姐姐,我同你说,你明日中午,从我们这个客栈出去走到唐记,恐怕爱慕你的人就会堆满街道!”


    戚映珠闻言抿唇,但很快憋不住笑,笑音溢出。


    慕兰时的心却在此时此刻吊了起来——她颇紧张,紧张于得到戚映珠的回答。


    问她有没有心上人,有没有人喜欢她。


    她会怎么回答呢?


    虽然问这两个问题是几个小屁孩,但慕兰时偏生固执地想要知道答案。


    这时候,一直在旁边慈眉善目憨笑的掌柜却开口了:“哈哈哈哈,还是二丫说得对,这世上啊,喜欢兰姑娘的人一定多了去了。不过呢,我们乐平县也有好的人选呀。”


    掌柜是个有些富态的妇女,她笑起来眼睛便成了一条缝,乐呵呵地介绍说:“恐怕有些冒昧,但兰姑娘若是不介意便可说道说道。您钟意乾元君、还是坤泽君,抑或是说中……”


    戚映珠还没来得及说话呢,身旁边沉沉地压来一道颀长的黑影,惹得众人纷纷将目光投落过去。


    来人是个身材修长、容貌昳丽的女子。


    掌柜的一时语塞,把方才想要介绍的话语尽数吞回喉咙中。眼角余光,她还瞥见了这位昳丽女子露出的半截皓腕。


    ……上面有个镰刀状的印记。她下意识便再看了那女子一眼,发现女子的眼下同样有这印记,心下一震。


    其实大祁对乾元君、坤泽君、中庸君的着装并没有定式,你想怎么穿衣服就怎么穿衣服,也许这样会抬高辨认的难度,但仍旧有一些方法。


    譬如眼前这位乾元君手腕上、眼下的镰刀状的印记。


    这是她作为乾元君的铁证,而且能显露出印记且不止一处的乾元君,必然出类拔萃、异于常人。


    掌柜的急忙弯腰:“客官,要住宿么?”


    剩下几个小孩俱是好奇地打量着慕兰时。


    戚映珠本来还在酝酿自己的答案呢,方才一瞧见掌柜的和几个小孩眼色全部一变,便立刻意识到有什么事情发生。


    ……果不其然。


    只是她看见慕兰时的举动居然是露出自己的手腕、展露作为乾元君的印记时,眼角眉梢的笑意便快要抑制不住了。


    这个人怎么这样呀?她又是什么时候来的?


    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偏要选在这位掌柜要给她介绍对象时出现,还带着自己的乾元印痕。


    “我同她一道的,她是坤泽君。”慕兰时面无表情地说完这句话,又放下一个金锭,铿然有余音,震得富态的掌柜浑身都抖了一下。


    哎哟……这是什么场面啊?


    她方才还在奇怪呢,她这么一家不怎么大的店,难得见到这么好看的女子!这位兰姑娘进来的时候她就开心,接下来又进来一位同样好看的姑娘,她还在傻乐呢!


    掌柜的毕竟是做这生意许多年,这位后进来的姑娘的一举一动,她全部看明白了。


    她方才胡说八道肯定惹到她了。


    思及此,掌柜的便连连道歉,赔不是。


    毕竟这么大一个金锭都放在这里了!人家这小两口还是看得起她这家店的不是?她可不能把这两尊财神送走!


    “我明白了,二位姑娘,”掌柜的尴尬地笑着,一边拿起烛台,指向楼上的位置,“二人可选的位置还有很多,二位想住什么地方都可告诉我,不过呢,我也有一个推荐,就是这个方向,那便是咱们店里最好的位置……”


    掌柜的起初还紧张自己说错话,但是介绍包厢乃是她日复一日所做的事,很快便熟络起来。


    然而,那两位姑娘似乎根本没有听她说话——这也是掌柜的后知后觉发现的。


    戚映珠早就察觉到了慕兰时的不爽。


    没办法,她只能伸手去勾慕兰时的袖子,一边小声地叫她名字:“慕兰时、慕兰时?你怎么进来都没有声音呀?”


    “你没有声音就算了,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哎呀,再不说话试试看?”


    “哑巴???”


    然而,不管戚映珠怎么说怎么摩她的手指,慕兰时都一言不发。


    漆色的瞳孔晕着一片黑,烛火摇荡着,略像一湾水。


    这莫名其妙得阴沉态势却让戚映珠想起一个人,另外一个同慕兰时有几分相似的人——但是戚映珠而今更不敢说。这掌柜的只是问了句她钟意怎样的人,说乐平县好人多可以介绍,这八字还没有一撇,只不过是虚构的事情,慕兰时便是而今这副模样……


    那么,她戚映珠还敢提起一个具体的人?


    “怎么不说话?”


    “诶,二位姑娘你们看,怎么样?”掌柜的颇自信地介绍了一大堆,又笑嘻嘻地看向戚映珠、慕兰时两个人,试探地问道,“兰、兰姑娘、乾、乾君,您二人觉得如何呢?”


    死寂,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这两人居然一个人都不理她!


    掌柜的愣住了,尴尬地放下烛台,开始傻笑。


    “哈哈、哈哈?”


    这是什么状况?她方才说错了什么吗?可是,她经营这家客栈快二十年了,从来都是这样的,没有出半点差错。


    掌柜的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但是另外一只手还捏着金锭呢——换言之,这位乾元君也并非不放过她的意思嘛!


    “可以可以,我们就去您方才所说的那一间房。”戚映珠看下不去了,方才捏着慕兰时指节摩挲的手骤然一松,笑盈盈地说,“就这样说定了,还需要登记么?”


    这总算是给了一个台阶下,掌柜的释然一笑:“要。”


    戚映珠瘪着拿笔登记,忽道:“两个人的姓氏都要?”


    “啊——可以写,也可以不……”


    倏然,让掌柜的意外的是,那面色冷淡的乾元君竟开了尊口:“我姓应。”


    第98章 098


    “应?”掌柜的摸了摸自己的脸,思考了片刻,“答应的那个‘应’?”


    戚映珠拿着笔,瘪着的嘴抽动着,在心里发笑。


    怎么姓应了?


    这个人,方才不还是赌气一言不发,在那里作富豪之态么?


    ——须知,像慕兰时这等世家长女,从小浸润琴棋书画诗酒茶,哪里会对这些铜臭之物在意?


    是以,戚映珠知道梁识那些腌臜事的时候,内心感慨不已。


    君子论迹不论心,但梁识做的那些事情暴露出来了。


    慕兰时轻轻地颔首,沉缓了片刻,才慢慢说道:“对,答应的‘应’。”


    姓“映”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未免太小众了些。


    “哦,哦!”掌柜的恍然大悟,连忙笑嘻嘻道:“应小姐当真是人如其名,轩然霞举、气度不凡呀……”


    她笑嘻嘻地夸赞着,暗暗给自己松了口气。


    虽然这位乾元君方才进来的时候态度不善,但是这会儿却也大大方方地说了她的姓氏,想来,方才不怎么好的心情应该好了些吧?


    慕兰时说完自己的姓氏,戚映珠故作深沉地写完“应”字后,还瞥了她一眼。


    圆圆的杏眼里面凝着玩味,似乎是说“此话当真”。


    当真姓“应”而不是别的么?


    然而慕兰时视若无睹。


    戚映珠只能继续瘪嘴,终于,她放下笔,笑盈盈地望向掌柜的:“那就这样了,多谢掌柜的。”


    掌柜的忙连连摆手道:“不客气、不客气!这都是我的分内之事。兰小姐、应小姐,那祝您二人愉快,我这就带您二位上去……”


    “好呀好呀。”戚映珠满口答应,“那我们就走吧?”


    她说着,还主动往慕兰时这个方向蹭过来。


    慕兰时依然面无表情,戚映珠虽然主动靠了过来,但是她仍旧没什么反应。


    沉沉的漆色瞳孔里面晕着教人难以读懂的情绪。


    掌柜的心已然舒展,她很快向前,带着这二位“兰小姐”“应小姐”往前面走。


    只是这二位小姐却有她们各自的节奏步伐。


    戚映珠本来想同着慕兰时并肩而行,哪里知道这慕大人自方才“化名”之后,又开始一言不发。


    慕兰时转身便跟上了掌柜的,独留戚映珠一个人在原地。


    嘁,这个人怎么这样小气呀?


    简直就是睚眦必报。


    戚映珠颇无奈地磨了磨自己的后槽牙,动了动脑筋。


    这个时候,她眼角余光瞥见方才闹腾着的女孩之一——那个有着猫儿一般机灵、梳着双丫髻的姑娘,鼓着眼睛望她。


    猫眼姑娘对着戚映珠打着手势,说着无声的哑语。


    瞧她那上扬的眼尾,许是已经猜透了这位慕大人的心事!


    戚映珠不禁莞尔。


    看嘛,这就是在朝堂之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慕大人的心思!


    连这样的小孩子都能猜透她的心思!


    待会儿等到两个人独处的时候,戚映珠一定要把这件事拿出来大说特说。


    慕大人怎生也这么幼稚?


    ***


    掌柜的走得一往无前,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回头,发现“兰小姐”和“应小姐”正一前一后地跟在她的身后。


    只是……这二位定然是结契的关系,怎么现在还不熟?


    说是不熟,不如说是二者之间的关系微妙。掌柜的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又变得提心吊胆起来。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床头打架床尾和,不打紧!


    在掌柜眼里只是有些微妙的关系,却让戚映珠煞费苦心。


    切,这个慕兰时不知道在做什么,自己方才都要黏到她的身上去了,结果后者还假装不知道,往楼梯的另一边靠!


    往墙靠!


    这么喜欢墙,怎么不去和墙过?


    怎么不去和墙姓?偏偏要拣她名字中的一个字姓?


    呵,怎么不姓最后一个字?


    还能哼哼呢。


    戚映珠胡思乱想着,最后还是觉得,进尺便进尺,矜持则是不对的。


    她思考了片刻,主动伸出手去牵慕兰时袍袖下的手。


    谁知慕兰时却严防死守,眼风早就觉察到了戚映珠的动向。


    然而,戚映珠的指尖刚触到慕兰时垂落的袖口,那截白皙的腕子忽地化作游鱼。


    亦即是说,等戚映珠伸手过来的时候,她早就扬起了手——不管做什么都好,比如捻一捻自己白皙的耳垂、理一理松散的鬓发……


    总而言之,就是不给戚映珠牵她手的机会。


    一鼓作气!


    戚映珠微恼,抿着唇,决定可以再来一次。


    她再次试探性地伸出了手——这次恰好是这个不知手应该在何处安放的慕大人的手落下的时候。


    这回戚映珠便不信邪了,慕兰时的手就不会垂落下来!


    ……其实从起初开始,慕兰时的眼角余光便没有一刻不在戚映珠的身上。


    她像只守株待兔的猎人,一刻不停地望着慕兰时手应该垂落的地方。


    慕兰时好容易才忍住笑。


    这个成语嘛,都说是“守株待兔”了。


    那便是和刻舟求剑一样。


    慕兰时没有顺从戚映珠的愿望,而是选择了双手抱臂,极其悠哉地跟在掌柜的身后。


    戚映珠望眼欲穿之后:……?


    呵,慕兰时倒是悠哉了!她方才将本来就又圆又大的眼睛瞪如铜铃望穿秋水,依然没等到结果。


    再抬头,看见这个悠哉游哉、睚眦必报的小心眼子的时候,心里面更不快了。


    一鼓作气,再而衰。


    明明只是一瞬间的举动,在两人心里偏生就占了这么大的位置,便是非要分出一个胜负成败不可。


    慕兰时总归是不肯让步的。今日之事,她本来觉得自己占理。


    戚映珠也觉得自己占理。掌柜的也没说什么不对的话呀?至于那几个小孩子,人家都是小孩子了!


    但是相较之下,慕兰时确实什么也没有做。戚映珠决定退而求其次,先哄哄看?


    掌柜的并不知身后这两位姑娘的风起云涌,只是仍旧笑呵呵地介绍自己客栈的悠久历史,她们二位住的房间有多么好。


    戚映珠很给掌柜的面子,一直“嗯”声答应,且慢慢地加快了脚步。


    悠哉游哉?摸不到?待她走到和她一条线上时,才知道最后的赢家是谁!


    慕兰时悠闲地抱着双臂,迈腿的时候也很是轻松。


    反正她现在就两个目标。


    一是跟在这个掌柜的身后;二是不让戚映珠跟上自己。


    哼。


    她又不是什么没脾气的泥菩萨,*相反,她慕兰时的脾气大得不得了。


    戚映珠缓缓地耷拉下眼睫,看着慕兰时愈发悠闲和迈得愈发大的步伐,无语凝噎。


    这到底是想做什么?


    哼!!!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戚映珠琢磨了片刻,决定直接放弃第三次反攻。


    反正这会儿掌柜的还在,慕兰时估计也死活不愿意低头。而她本人呢,不如就省点心气,想想一会儿进房间之后,怎么揶揄一下这位慕大人好了。


    慕兰时若是真有本事,最好今天一天都不要理她!


    ***


    掌柜的很快将两人引入房间,她将一切都介绍完毕,便同两人告别:“二位小姐,若是遇到什么事情,都可叫我上来……对了,您二位是第一次到乐平县来么?”


    戚映珠起初不做声,悄悄地觑慕兰时,看她那双薄薄的唇有什么要说的话没有。


    “姑娘?”掌柜的说了一声没有人理她,她尴尬地咳嗽两声又继续问,“二位姑娘?兰姑娘?”


    那股子不太美妙的情绪又慢慢地涌上心头。


    掌柜的仍旧选择同兰姑娘说话,这位乾元君的脾气,似乎有点冷。


    配上她那气质,一言不发,倒真像什么山巅的霜雪,凛然不可侵。犯。


    戚映珠笑着接话:“是,我们都是第一次来。我家这位乾君呀……”


    她故意拖长了“我家这位”的音调,在她如愿看到慕兰时方才还一往无前的步伐停顿时,终于接了下面一句:“小时候患过疾病,那个时候说话就口齿不清,后来慢慢长大,才渐渐地学会说话。”


    慕兰时额前青筋一跳,很想回头剜戚映珠一眼。


    但是她忍住了。


    她想,她毕竟也是世家高门出身的贵女,必要矜持必要端庄必要雍容。


    “啊?”掌柜的立刻捂住嘴巴,似乎是方才来的所有事情都得到了解释一般,用一种颇遗憾的语气接过了戚映珠的话:“原来是这样啊,兰小姐……我明白了。是我考虑不周,没想到应小姐竟是如此……”


    她叹了口气,便精简了剩下的话:“二位既是第一次来乐平县恐怕有所不知,这里的胡商都相当热情,再晚些时候,就有胡商行至楼下兜售些新奇的小物,还和京畿的胡商卖的猫眼儿不一样。”


    “您二位若是感兴趣,届时等那些胡商到了,也可下去看看。”她说完,又絮絮叨叨地重复了些住宿的事,便辞去了。


    掌柜的带上房门的时候,却仍旧不免叹了口气。


    哎呀,你说这好端端的,这么个神清骨秀、轩然霞举的女子,居然落下这样的恶疾呢?


    不能说话!可白瞎了这应姑娘这一副一看就是大清谈家的容貌呀!


    ***


    戚映珠便和慕兰时同处一室了。


    二人谁也没有主动开口。


    戚映珠也故意做出了气呼呼的模样,抱臂——学着慕兰时方才的模样抱臂,坐在椅子上。


    她倒是想要看看,慕兰时到底有什么要做的。


    慕兰时并未像她一样落座,而是起身去了门边。


    戚映珠看她还不理她,心觉不快,等慕兰时身影一转走,她的目光便投了过去,想要一探慕兰时的究竟。


    不理她到底是想做什么?


    慕兰时低垂着长睫,只去门边。


    她方才听见了掌柜的关门的声音,只是,出于谨慎,她得再确认一遍关门没有。


    眼瞧着慕兰时沉默不语,走到门口的原因只是为了关门,戚映珠心中蓄积着的火忽然灭了一半。


    当然,她本身对慕兰时也没有什么火气。


    ……这位向来清冷持重的慕大人,适时地失控给她看,其实是一件让人期待的事。


    特别是慕兰时现在,虽然生着气,但做的事情却只是默默地关上门。


    戚映珠放松了抱臂的姿势,不知不觉间将手抚上自己下颌。


    她知道说什么了。


    ***


    待慕兰时端庄、目不斜视地路过她时,戚映珠开口叫她了:“慕大人可闻到什么味道?”


    慕兰时虽然面容肃冷,却仍旧停住脚步:“味道?”


    什么味道?


    她没闻到。恰此时,她还让自己的身体变得不敏感——顶阶乾元的能力便在于此,如有坤泽君想要释放些信香,诱使她们失控便极容易误事。


    ……没想到这位娘娘想出这么拙劣的手段?慕兰时暗想。


    “没有闻到味道。”她补充道。


    戚映珠很无辜很怪异地“啊”了一声,俯身向前,双手托住自己的脸颊,“应小姐当真没有闻到味?”


    说什么应小姐呢。


    慕兰时微微皱眉:“这里就你和我两个人。”


    所以别用化名。


    “好吧,慕大人,”戚映珠仍旧托着自己的腮,笑得眉眼弯弯,“我闻到的是慕大人的信香哦。”


    慕兰时眉头蹙得愈发紧。她有没有释放信香,她自己知道得最清楚。


    她没有。


    “哇,”慕兰时故作诧然地出声,“看来微臣的嘴巴有问题,而娘娘的鼻子也不遑多让。”


    她的信香还是最尊崇的皇室御用香料味道,这也能闻错?


    “哪里啊?这么大的醋味,不是慕大人身上出来的信香,难道还是我的不成?”戚映珠忍俊不禁,“映珠虽然驽钝,但是也知道自己身上信香是哪两种味道。如此说来,这醋味不就是慕大人身上出来的么?”


    慕兰时依然冷着一张脸,撇撇嘴。


    呵。就这点把戏莫非就能说动她?


    戚映珠也不恼,只是眼睛亮亮地看着慕兰时。


    房间烛影摇荡,墙上投落出二人一站一坐、高矮不齐的黑影。


    ——乍看,却像墙垣叠成参差的连理枝。


    静谧祥和,恰此时,临街的窗口忽漫进一声锣鼓,紧随声音压来的是胡商的不太地道的汉话:“卖东西咯!卖东西咯!全是些新奇玩意儿……”


    “买串滴血认主的月光石?还是能照出来世容颜的鲛人镜?哎呀,保准你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东西!”


    ……卖的东西倒是什么都有。


    正如掌柜的所说那样,乐平县虽是个县城,但是有着不输郡城的热闹繁华,光是听听这些胡商热切的叫唤声音便可窥知一二了。


    戚映珠听得心神一动,抬眼再去看慕兰时的时候,却发现她还是那副沉沉的、冷肃的模样。


    哼,街上这么热闹,她在这里冷冰冰的做什么?


    思及此,戚映珠倏然站起身来,快步走到慕兰时的身边。


    她的身量并不及慕兰时高,是以,戚映珠得踮起脚来,才能够到慕兰时的耳廓。


    这回慕兰时总归跑不了了吧?


    一想到方才自己“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样子,戚映珠就觉气不打一处来。


    “映珠还从来没有见过那什么滴血认主的月光石,还想知道自己来世长什么样子,”她委屈巴巴地拉着慕兰时,温热的唇息直直扑向慕兰时的耳廓缭绕,“慕大人难道忍心呀?”


    慕兰时一言不发。


    戚映珠仍旧坚持。


    反正,这种事情她做了不是一次了。


    有了上次向慕兰时讨要死士的经历,这事她做起来轻车熟路。


    “映珠两辈子都没有见过……”她仍旧语调凄凉,楚楚动人,“慕大人就这么忍心?”


    上回还知晓编个什么冠冕堂皇的话夸人,这回却连编都懒得编了。


    慕兰时轻轻地挑了下眉,不做声。


    戚映珠抿唇。


    空气倏然又陷入阒寂。


    ——只是长街上胡商生硬的中原话混着的口音,愈发突兀。


    “月光石、鲛人镜哟!过了这村,可就没有这店咯!难道各位不感兴趣?这位姑娘,我不相信您不感兴趣!”


    戚映珠想了想,这回直接选择伸手握住慕兰时的手。


    只不过指缝方接触到的一瞬,慕兰时便抽手离开,下一瞬竟然拂袖而去!


    戚映珠:……


    她做错什么了?


    呵,明明就是有些人没道理。


    她戚映珠才是真正的泥菩萨,有几分脾气的泥菩萨!


    思及此,戚映珠立时对着拂袖离去的慕兰时背影做了个鬼脸。


    小气鬼。


    连小孩子的醋都吃!


    戚映珠气鼓鼓地重新坐回太师椅里,不自觉地又双手托腮。


    不知为何,她想到的却不是慕兰时下楼的景象,而是那个有着一对猫眼的精明小姑娘,彼时她做着手势、说着哑语,似乎是在……给她一个什么保证一样?


    她不知道那位姑娘想要做什么。


    可心却有些莫名期待。


    ***


    慕兰时其实走出房门的时候便忍俊不禁了。


    只是,她仍旧觉得自己身为高门贵女,须要矜持须要不苟言笑,再者,她也只是想听听戚映珠哄她玩。


    好吧。她倒是受用的。


    因为戚映珠也总会低头。


    慕兰时方从扶手侧转下楼梯,方才那几个聒噪讨厌的小孩便噤了声,一双双狡黠的眼睛都望了过来。


    呵,哪有起初进来的时候,觉着的可爱?


    正当几人沉默对望时,胡商的锣鼓又“当”地一声敲响。


    “买串滴血认主的月光石吧!或者选这块鲛人镜,它能够照出你来世的容颜,下辈子会做人还是做什么呢?难道各位不好奇嘛?”方才游荡长街、操着生硬汉话的胡商竟然走了进来,笑嘻嘻地看着大家,“各位要不要买一块?”


    他看了一眼,不是小孩就是小孩,只有旁边长身玉立的那个姑娘生得像是兜里面有几个子的样子。


    于是他将这兜售的口对准了慕兰时:“姑娘,您看您生得这么好看,要不要买一块鲛人镜看看,看看自己下辈子是否还长这样……”


    “还有这月光石啊,也颇不错……”


    慕兰时嘴角一抽。


    正想开口拒绝,方才那有着一双猫眼的女孩却走了过来,对那胡商说话:“大叔,这鲛人镜中只能映出一个人么?倘若是两个人呢,可不可以,这行得通么?”


    “两个人?”胡商诧异。


    “是啊,两个人,还是很恩爱的那两个人,就是乾元君和坤泽君之间!”猫眼姑娘说得一本正经,“方才我们这里来了位客人,我们问她可有心仪的人,她就说相当恩爱……”


    “那个姐姐可好了,只不过她现在在楼上不曾下来,倘若你说可以,我便去把她请下来购入这块鲛人镜如何?”


    胡商觉得这番对话怪怪的。


    但是他瞧见旁侧的女人的表情,忽然参透了些。


    “当然啦!”胡商用更夸张的语气回应,“小姑娘,你小小年纪,知道的东西还不少!这鲛人镜的神奇之处就在于此。这恩爱的乾元坤泽之间呀,更适于此镜!”


    这俩人便在慕兰时跟前一唱一和起来。


    猫眼姑娘说着那位客人同她的乾元君是多么的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而胡商便对这一对璧人大加赞赏。


    言之凿凿地,除了她们之外,似乎没有人配得上这面鲛人镜了。


    慕兰时吞咽了口唾沫,眼角余光又扫到了那瑞凤眼的小孩。


    奇怪,方才明明那臭小孩也同这猫眼姑娘的一样聒噪,现在怎么就偏偏顺眼了?


    终于,慕兰时开口了。


    “大哥,你这月光石、鲛人镜,还有那盒子里面的首饰如何卖?”


    ***


    戚映珠本来还在气呼呼慕兰时的拂袖离去。


    哼,走了就不要回来!


    她生气极了,在房间里面来回踱步。


    情绪到了,便一个箭步去把门闩上——这样的话,外面的人说什么都不能进来。


    她想,慕兰时得用尽全力叩门,她才会给她开门。


    但是戚映珠的决心——对慕兰时的决心似乎都反复无常,她再踱步了一会儿,便觉着慕兰时的道歉太远,还不如先将她弄进来。


    于是她又去卸下门闩,这样的话,慕兰时一推门便可进来了。


    可慕兰时仍旧迟迟不归。戚映珠只能又坐回那椅子上面,身体往后一仰,爱怎样就怎样!


    但她对慕兰时的决心似乎太反复无常了。


    ***


    慕兰时回来时,却见戚映珠端正地坐在桌前,桌案上还燃着一根烛。


    让慕兰时意外的是,戚映珠手里面拿着一根毛笔——慕兰时不曾记得自己带了此物出来。


    毛笔,对慕兰时、戚映珠二人来说,是有别样含义的东西。


    比如此时此刻。


    烛火温柔,将戚映珠的花容娇靥摇进慕兰时的瞳中。


    慕兰时忽而喉间一滞。


    第99章 099


    毛笔。


    不论是狼毫还是羊毫,这两种东西对于她和戚映珠来说,都有更深层的含义。


    在她身上,慨然挥毫作画的《江山流水图》,还说大祁的九州四十八郡。


    烛火依然明明灭灭,光影如织一般,笼罩在戚映珠的脸上。


    杏色的眼瞳里面淌着娇俏、诚挚与清澈。


    清澈到慕兰时一眼可以看出来她的意图。


    说到底,这事情不过就是个低头的事情么?


    思及此,慕兰时将藏在身后的锦盒又往里面靠了些,缓缓地倾身,靠近戚映珠。


    “慕大人。”戚映珠这么叫着慕兰时的名字,一边抬起手,她紧紧地捏着那支毛笔。


    慕兰时眉头微微蹙起,俯首低眸,不可避免地对那支毛笔露出了些嫌弃的表情。


    这支毛笔莫非是戚映珠自己带的?但是看这样子,似乎不太像。


    而慕兰时自己所带的毛笔又是上好的狼毫所制,毕竟是要在冰肌玉骨上作画的东西,可不得精细点么?


    戚映珠仍旧满怀着期待一般看着慕兰时,右手依然捏着那支在慕兰时眼中“粗制滥造”的毛笔。


    “嗯。”


    慕兰时应声,紧紧蹙起的眉心却迟迟不曾舒展。


    这是什么意思呢?


    慕兰时心头涌现了许许多多的念头。


    她知道的。而且她也知道,戚映珠也知道。


    但是这一瞬间,慕兰时并不希望戚映珠这样做。


    一来是她这醋吃得实在是莫名其妙,权作这无聊秋夜下的一点调剂。戚映珠她大可不必这样做。


    二来便是,慕兰时的确看不上这支粗制滥造的毛笔,似是这家客栈里面准备的一样——这种截未刨光的杂木裹了把劣毛的东西怎么配在她的肌肤上面,滑出那样绮丽的痕迹?


    慕兰时不愿意。这样做的话,怎么说都是委屈戚映珠。


    于是她的脸愈发沉肃。


    不管怎么说,慕兰时今日也不会拿起这支毛笔。


    戚映珠见慕兰时没有反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还伸手去将旁边不知什么时候磨好的墨水移了过来。


    慕兰时一直死死地盯着那一方移动的墨水。


    她心头倒是有决定。反正她今日不会拿起这支笔。说什么也不会拿起这支笔。


    墨水移至两人的中间。


    烛火的光依然明灭,衬得两人的侧颜愈发生动昳丽。


    “慕大人知不知道,映珠拿这支笔想要做什么?”戚映珠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故意用手托着自己双颊。


    她圆圆的杏眼看起来有些钝,但依然掩盖不了其清丽的本质。


    生动、可爱、教人根本无从拒绝。


    慕兰时吞咽了口唾沫,抑制住如鼓一般的心跳,说道:“做什么?”


    尽管她不会这么做——她不会顺从戚映珠的愿望拿起笔。


    但是她想听一听戚映珠怎么说。


    因为她生气、因为她吃醋,所以“灵机一动”,却出此下策么?


    但不管怎么说,慕兰时心中现在已然没有气。


    或是说,方才那有着一双猫眼儿的精怪的小女孩和那胡商一唱一和的时候,慕兰时心中就没有什么气了。


    她已经把戚映珠想要的东西,甚至是不曾提及的东西尽数带了回来。


    慕兰时想要做的事情,和戚映珠想要做的事情是一样的。


    都是为了让彼此开心而已。


    “是——这——样……”戚映珠故意拖长了语调,下一瞬,持笔的右手却将毫尖插。入了墨水中。


    方才还被慕兰时嫌弃的粗糙毫尖,立时浸满了墨水。


    慕兰时方才因着思绪舒展的眉头又皱紧了,她还没说要怎么应对呢,戚映珠怎生这么主动?


    对戚映珠关照的情感终究盖过了一切。


    慕兰时喉头一动,忽将掩藏在身后的锦盒“啪”的一声拿了出来,放置在桌面上。


    方才还平静的烛火,都因为她这稍显得剧烈的动作一晃,光影乍裂。


    戚映珠诧然,持笔的右手也悬在空中,怔怔然不知往何处去——她也跟着反应了片刻,意识到慕兰时方才去做什么了。


    哈。她就知道,慕兰时一定会答应她的要求。


    说着吃醋呢,要同她无声冷战呢,结果求她去找那胡商买那些新奇小玩意儿,慕兰时还是去做了。


    但是戚映珠此时仍旧装作不明所以的样子。


    她仍旧拿着那支笔,继续缓缓而动。


    难不成,是想要将那支毛笔送到她的手上?慕兰时心头的疑惑更甚。


    她不喜欢这样。


    倘若你情我愿,倘若那支毛笔是精工而成,慕兰时或许会再度有慨然挥毫的闲情逸致,但是此时此刻,她没有。


    于是她说:“不行。”


    “诶?”诧异的眼神自戚映珠圆圆的杏眼投射,但是她接下来的举动更让慕兰时诧异。


    ……戚映珠,并没有将那支毛毛躁躁毫尖沾满墨水的毛笔,送到慕兰时的手上。相反,她右手将其拿得极稳。


    “诶?”这回换慕兰时讶然了。


    戚映珠拿着毛笔,任由那粗糙的毫尖滑过自己雪白面靥上的肌理。


    慕兰时怔怔然地看着这一切。


    “好啦,慕大人没有猜到映珠拿这支笔到底想做什么吧?”戚映珠为了保持手不抖动,非常细致地在自己脸上留痕,“掌柜的和那几个小孩,不就是说映珠生得漂亮?”


    话音刚落的时候,那粗糙的笔尖在她的眼睑下部留了一条墨色印痕。然而这对戚映珠来说还不够。


    在自己的脸上画画?这是想要做什么?慕兰时不禁疑惑。


    但第二笔下来的时候,慕兰时便已然知晓戚映珠的意图。


    “现在好啦——”戚映珠仍旧拖着慢悠悠的语调,这次将毛笔掠过颧骨处,“下次出去就是一只丑丑的花脸猫了。”


    慕兰时心念一动。


    忽而吹进房中的风,原是带着夜色的清寒,此时落在她的腕间,却温暾得紧。


    明明现在是寂寞无聊的秋夜,明明这种感受难以出现——


    可是她方才听到戚映珠所说、见到戚映珠所做的时候,心头便有一整片一整片的春晖,伴着细雨洒落,如置春日兰时。


    再下来,她便觉得整座宅院的桂树都在暗处开了花。那些被秋霜冻住的藤蔓,正顺着心墙悄然抽枝,带出记忆里暖融融的潮意。


    既温暖,又潮湿。


    原来戚映珠是这个意思。


    她误会她了。


    慕兰时起初以为是戚映珠为了不让她生气,便在这里翻找出来了一支粗制滥造的毛笔,想要像她二人调情时那样……想要将这支笔送到慕兰时的手中,任她施为。


    但是慕兰时猜错了。


    戚映珠并未这么想,她白白地为这只“丑丑的花脸猫”操心了。


    戚映珠在自己脸上画花脸的逻辑,是因为今晚掌柜的和那些小孩觉着她生得漂亮。


    当然,慕兰时没有要限制戚映珠任何的意思——从她的角度出发,她万万想不到要做这事。


    只是会在夕阳余晖遍洒时,突发奇想,想要和戚映珠隐居。


    慕兰时薄唇动了动,也学着戚映珠方才故意置气待人来哄的语调说:“是,这下还真是丑丑的花脸猫了。”


    丑丑的花脸猫。


    丑猫。


    可是嘴上再怎么嫌弃这只丑丑的花脸猫,嘴角的弧度却根本压制不下去。


    戚映珠闻言哼哼唧唧,仍旧拿着那支慕兰时不入眼的毛笔,在面靥上面尽情胡画着,一边说道:“对,丑丑的花脸猫。”


    慕兰时肯这么说,当然是原谅她啦。


    或许,从一开始慕兰时就没有在生她的气。


    那么,也就不用谈论“原谅”二字了。


    “嗯,丑猫。”慕兰时故意又加重了语气,缩短了字数,再说了一遍。


    这会儿,她的眼神仍旧黏在戚映珠的脸上。


    瞧她那花容娇靥上尽染的墨色!


    的确是一只丑丑的花脸猫了。


    “丑猫就丑猫,还不是慕大人的丑猫?”戚映珠瘪瘪嘴,在左腮下又点了一笔,直接放下了笔,磕碰在桌案上,“可慕大人还不是要去给这只丑猫买那胡商的东西?”


    说着,这“花脸丑猫”洋洋得意地笑起来,然后就用方才乱涂乱画的毛笔去够锦盒,“是不是嘛?”


    慕兰时:……


    看见她那双狡黠的杏眼里面迸裂出来的光,慕兰时便觉得无计可施。


    没办法,谁也不知道,她这祖宗的脸皮,究竟是什么时候变得厚如城墙了的。


    惯会得寸进尺、惯会恃宠而骄。


    “慕大人怎么不说话?”戚映珠故意皱眉,做出一副理解不能的模样,然后打开那方锦盒,“还是说,不满意映珠在脸上画的这几笔?是不够吗?”


    看她那到处乱涂乱画跟个受了黥的犯人一样,哪里还不够?


    “如果不够的话……”戚映珠的目光,在锦盒里面的石头手串和慕兰时的脸上游弋着,一边又做出抬起毛笔的姿态。


    似乎,慕兰时此时此刻若是说一句“不”,她立刻又会多补上几笔。


    但是慕兰时这次不再给戚映珠这逗弄她的机会。


    “别写了。”


    “怎么?慕大人不舍得?”戚映珠再也憋不住笑。


    慕兰时嘴角一抽,知道今日是败得彻彻底底,可是她又有什么应对的法子呢?


    她心甘情愿的,难道不是么?


    戚映珠看慕兰时只是面无表情,却一言不发,便心知自己今日大获全胜,愈发骄纵地将手中毛笔探向自己的脸。


    花脸丑猫就花脸丑猫呗。因为慕兰时还得去帮她买东西。


    “别画了。”慕兰时再度出声,与此同时她还伸手而下,捏住了戚映珠的手腕。


    两人的距离骤然拉近,近得能够看清对方脸上得肌肤纹理走向。


    “……不画了?确实不能画了,毕竟慕大人捏着我的手腕,我哪里画得动?”戚映珠鼓了鼓腮帮子,“慕大人也不说一说,自己究竟是不是不舍得映珠画花自己的脸?”


    她杏眼里面难得流露出这种恃宠而骄的狡黠。


    难得有这种直白表露情感的时候。


    ……光是想想,戚映珠自己也感慨。似乎从那日仓房起,二人之间的关系便产生了变化。又或是说,她对慕兰时的感情产生了变化。


    她理应这样做的。


    “慕大人说一说呀,可别一直捏着人家的手。”她笑得娇俏、弯眸时流出的春意音容,晃得慕兰时眼眶发热。


    眼下的时刻,两人都心知肚明。


    不管慕兰时说什么,今日这场拉锯这场博弈的赢家,只能是戚映珠。


    慕兰时抿唇,只静静地听着自己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声音。


    不舍得。


    她当然不舍得。


    她今夜回来,对那支粗制滥造的毛笔生出所有的厌烦,都源自于对戚映珠的不舍得。


    不舍得那毛毛躁躁的毫尖,划过她细腻的肌理。


    不舍得她用这样的方式,来主动取悦她。


    一切的一切,都源自于不舍得。


    但是话到嘴边还是转了。


    慕兰时没有说不舍得,她将那支粗糙的毛笔从戚映珠的手中取了下来,一边说道:“别画了。”


    “画再多,还得我给你洗。”


    气氛倏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戚映珠诧然,忽然忍俊不禁。


    “哈哈哈哈哈!”她憋不住笑了,清脆的笑音阵阵传出窗棂,似是檐下挂着的风铃也听懂了这二人之间的情意,随之晃动出声响。


    慕兰时耳尖漫上绯红颜色。


    她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想到说这句话的。


    但是这句话的确是心里话,画得再花,到时候还是她给她洗。


    舍得么?不舍得么?


    戚映珠已经不问这个问题了。


    就像是默认的答案一般。


    “娘娘可别把自己笑傻了,等会儿丑丑的花脸猫,就是丑丑的花脸傻猫了。”慕兰时一本正经地说完,可又见不得戚映珠这么得意,不由得直接上手,捏了捏她柔软的面靥。


    一边嗔怪她说:“这有什么好笑的?兰时倒是想问问了……哪次没有帮娘娘洗干净?哪次不是兰时去做的?”


    哎呀!怎么突然就说到这个话题上面来了!


    戚映珠面上一燥,笑音也像是卡在了喉咙间。


    虽然……虽然慕兰时此话不假。


    每次都是慕兰时处理善后,每次都是她将她清洗得干干净净。


    “这又不是一回事,”戚映珠羞窘,但是仍做出一副大方模样,“原来慕大人起初动着的就是这个念头啊?”


    慕兰时不做声。


    呵,这话说的……难道不是戚映珠起初的动作让她浮想联翩么?这事谁也怪不了谁。


    慕兰时决定为自己澄清:“我没有。”


    她定定地看着戚映珠的双眼。


    呵,这么圆钝的单纯的无辜的杏眼拥有者,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没有?”戚映珠眯了眯眼睛,忽而起身,探近慕兰时,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马上就要擦上。


    热息尽数喷洒、交缠。


    寂寥的秋夜,似乎就在这一瞬可以被点燃。


    “是没有。”慕兰时毕竟端庄,“怎么,娘娘不相信兰时没有动这个念头?”


    毕竟她方才忙着吃醋、忙着心疼、忙着不舍得,的确没有动这个念头。


    然而戚映珠却歪了歪头,眼神尽情地描摹过慕兰时的面靥。


    时间慢慢流逝,烛火也笼在二人脸上,层层叠叠。


    倏然,戚映珠的双臂环上了慕兰时的脖颈,而前者的整个人也随之倾斜,歪倒在慕兰时的肩颈上。


    热气随着暧昧缱绻的词句跟来,戚映珠说:“慕大人没有,可映珠说……”


    “我有怎么办?”


    她对她有意思。


    她对她一直都有意思。


    前世今生都存在的意思。


    明明秋风还在不断地从窗棂涌入,吹得二人袍袖纷飞,丝丝缕缕的凉意从缝隙处往上钻,但是两人在此刻感受到的,却是燎心焚骨的炙热。


    秋夜的寂寥也不过如此,等到这一场从心底漫上来带着细香的,如春雷化冻般的心动来了,便不值一提。


    “兰时倒是想要知道,娘娘对兰时的意思是什么?”慕兰时终于从方才的僵硬状态回转,埋下头顺势舔舐过戚映珠的耳垂,一边慢慢地说,“这样么?”


    “不是,这是兰时对映珠的意思。”戚映珠一本正经,可一点也不言行不一。


    女人柔软如云浪一般的身躯,就隔着两层薄薄的布料相贴。


    不用听、不用看,慕兰时也能很轻易地感受戚映珠沙丘起伏一样的柔软。


    黏着她,无法动弹。


    “这是映珠对兰时的意思咯?”慕兰时哑声说话的间隙,桂花酿的信香味道扑鼻而来。


    她们被彼此吸引,理所当然。


    “不然呢?但是现在是不是还不够?”戚映珠低低地笑着,故意伸手去勾慕兰时的手,将那纤长俊秀的手往自己的腰窝带,“得去榻、上才能证明?”


    兰芷香气愈发浓烈了。


    乾元君适才严防死守,不让自己泄露半点的信香,就在此刻喷薄欲出。


    想要全盘占有、想要一滴不剩、想要豪饮鲸吞……


    慕兰时终于从戚映珠迷离的眼瞳中,瞧见了同样迷离的自己模样。


    那倒影早已不是端丽的闺秀模样,而像一团被揉碎又重塑的月光,正顺着戚映珠眼睫的颤动,融成杏色眼瞳中唯一的潮汐。


    夜已深沉,天外月明星稀,一缕月色透过雕花的木窗洒落入户,却撞进满室的烈烈火光,只能被焚烧殆尽,支离破碎,这场迷醉中,又缠绕氤氲着桂花酿、玫瑰、兰芷的信香……


    衣衫剥落,堆叠在地。


    床榻上人影沉沉,烛火映出墙上如海浪的黑影。


    但不仅有光与影,还有声音交织缠绕。


    ……


    戚映珠的声音压得更低更媚了,低得像是如云山雾绕一般教人捉摸不透;可又媚入骨缝,似乎能够挤出百花汁液,点点滴滴诱使着身上的人。


    她们毕竟是结契过的乾元君与坤泽君,对彼此几乎是束手无策。


    虽然乾元君的在某些方面似乎要比坤泽君强,但此时此刻慕兰时却只觉自己处于劣势。


    这样主动的小君,她的确没有碰过。


    今日她当真是匍匐于她脚下的臣子。


    天下是戚映珠的天下,而她甘愿为她提起裙摆。


    慕兰时就在这种信香交织的浮沉中思绪联翩,她买了什么?月光石手串?鲛人镜?


    啊,对就是鲛人镜。慕兰时眼下想到的就是鲛人。


    她明明紧拥着戚映珠,却觉得戚映珠同她中间相隔了什么,恍若她抱住的不是血肉之躯——就像是在浓雾遍布的寒江之上的那一团白色雾气。


    戚映珠是雾后的神灵鲛人。


    大祁有传说,或是不止是大祁才有的传说。


    这传说似在东海岸边的老妪那里口口相传:


    传说东海有一*只鲛人,可织出困住魂魄的网。


    那并不是一只善良的鲛人,相反善于伪装,她常常藏匿在那团白色雾气之后。


    鲛人说话的语气和人不一样,可她却偏要学人类用温软的语气,诱捕那些在雾江独行的舟子。


    想看她们,撞上不可预知的礁石。


    坏吗?也许是坏的。


    但是总有人想要突破这层雪白的浓雾,去一探这东海鲛人的真面目究竟为何。


    哪怕会撞上不可预知的礁石,哪怕会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彼时慕兰时读到这里时,甚觉不可思议,这些人当真是不把生命当作生命么?换做是她这么理智的人,便一定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慕兰时的思绪依然浮沉,她只觉得自己手指酸软,像是浸润了东海的潮意。


    她还在拥抱着谁么?


    应当是的。她还在拥抱着戚映珠。


    她的小君今日颇有闲情逸致。


    她们仍在相拥。


    慕兰时抱着她,心中却不可自抑地生出感受。她们之间似乎当真隔着一团雾气——慕兰时默默地感受着戚映珠的存在。


    绵软的、滑腻的、隔着东海上的缥缈的雾霭,戚映珠好似随时都会潜进海面,好似随时都会离开。美得叫人生出虚幻感。


    就像东海边上的传说那样,戚映珠也同鲛人一样,会发出极其曼妙的声响,诱使那些舟子,直直撞上礁石。


    然后落入她编织的网中。


    身体愈发热了,思绪也跟着愈发混乱起来。


    慕兰时一瞬明白了那些舟子的想法。缘何她们执意要破开这层浓雾,缘何她们要见到这雾后的鲛人。


    当局者迷,慕兰时这么想。


    就像眼下一样,她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戚映珠,听她诱使,做她臣子。


    为她甘心撞上礁石,为她粉身碎骨,为她跌落情网……


    因为她发出的声响太过诱人了,不是么?


    不仅仅是现在。


    等慕兰时彻底沉入那飘渺的梦境时,她眼前浮现的,仍旧是戚映珠执笔在脸上涂画的场景。


    花脸丑猫。


    她听见有人在她的耳边说话:“对,我便是慕大人的花脸丑猫。”


    第100章 100


    梁识的死讯、以及他死时奇奇怪怪的境况,早就不胫而走、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因着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的缘故,街头垂髫小儿都能一个一个地唱着这位书法名家的怪异死法。


    ——其实他自杀并不是让人意外的,让人最意外的,还是他死时身上覆盖的那些碎纸雪片和梁氏祠堂那奇怪的泥像……


    本来大家都半信半疑这泥像之事。


    直到有一个从梁家逃出来的仆役声称那泥像之事为真,碎金哗啦啦地洒了一地,而他还用衣角兜了一些出来,在街头巷陌说得比那些黄口小儿更加绘声绘色。


    这时候大家都知道了,这个仆役原本就是服侍梁识的人,只是他亲眼撞见了梁识极其怪诞的死法,如今业已被吓得神志不清、发疯发狂了。


    尽管这人是疯了,但是也让大众相信梁识之事确有其事。


    捕风捉影的各种言论,再度甚嚣尘上,也引起了朝廷的注意。


    今日皇帝将自己的几个子女召来,便是为了问问她们对梁识之死的看法——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要查出沧州矿脉的始末。


    皇帝是在御书房接见自己的子女的。


    兽首香炉接连不断地吞吐着龙涎香。


    就在这袅袅白烟中,老皇帝拖着自己喑哑的嗓子开口了:“想必你们都知道,朕今日召你们来的原因。”


    召见她们之前,老皇帝便已经暗示过她们了。


    今日来的孩子并不多。


    老大孟琼、老三孟瑞、老四孟班、老六孟珚、老十孟珏。


    别的孩子,目前皇帝还没有考虑过。其余人来与不来,都是那模样。


    安华仍旧随侍在侧,仔仔细细地看着这几位皇女皇男的模样——她心觉诧异,目光逡巡过几个来回之后,终于意识到“奇特”的点在什么地方了。


    其实就是多了一个人。


    多了一个谁呢?


    太女孟琼,自降生以来,便受倾力培养;而她亦不负众望,治国理政上颇有政绩;三殿下孟瑞,同样年长,此前曾外任过一段时间,政绩斐然——他手下的门客甚至有人说,倘若太女殿下在他的位置,也做不到比他好;而三殿下又在陛下抱恙期间渐渐培植出了自己的羽翼,大有要跟太女殿下抗衡之势。


    四殿下此人,也类似三殿下,只不过对皇位的兴趣没有三殿下那么大……


    十殿下虽然年轻,但是她的生母出身高贵,与仙逝的太后娘娘乃是亲戚,就凭着这个关系,皇帝也得敬她生母三分薄面,什么都不会少了她的……


    思及此,安华心中便愈发明朗开阔。


    是啊,有的殿下出身高贵、有的殿下政绩斐然,且都不是一朝一夕就冒出来的,那么,这位多出来的瑶光殿下,便成了安华今日思考的重心。


    六殿下,孟珚,生母给了她一张极番邦极异域的容颜,那是她出身的烙印,也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低微。


    六殿下甚至是最近才挣到一个封号,想她做出太女殿下、三殿下和四殿下那样的卓然政绩几不可能,但是她今日偏偏出现在这里。


    当真是厉害的一位殿下。安华不免在心中暗暗称叹,若是没有点手段,六殿下怎么可能站到这里来?今后陛下山陵崩后,这朝政局势还当真不知道如何变化呢!


    “梁识此人,死不足惜。”三殿下孟瑞忽然抱拳出列,慷慨陈词,“此人枉费‘书法大家’、‘清流之首’的名誉,不仅让自己蒙羞、让家族蒙羞……”


    说到这里,孟瑞还拖长了声调,想要更全力地斥责梁识的荒谬绝伦:“更让朝廷蒙羞!”


    “依儿臣愚见,梁识此事在京中引起喧嚣甚多,更可恨的是,他已经死了,可这些流言蜚语还在……他于朝廷,简直是个污点,虽万死也不能赦其罪过!”


    孟琼和孟瑞如今本来就是对立面,她听完孟瑞说话,淡声问道:“若是按照三弟所言,这梁识的犯下的罪过,要怎么波及梁家人呢?”


    “应当按照《大祁律令》,一一核定罪名,”孟瑞冷笑着出声,又看了一眼孟琼,说道,“怎么了,太女殿下莫非是觉得梁家人出了这种败类货色,不应该重罚吗?”


    接着,不等孟琼说话,孟瑞便滔滔不绝地数算起梁识的罪过来。


    原来,在他的那里,调查全部都清楚明晰,梁识的罪过已然到了罄竹难书的地步,比街衢巷陌口口相传的碎嘴流言要严重上千倍万倍。


    “……老三所说的这些,全部都是有证据的,”孟瑞言犹未尽,砸吧了下嘴,看向孟琼,“若是太女殿下感兴趣、或是不相信的话,届时可送至东宫,让您也过目一二。”


    听到这里,老皇帝已然皱起了眉头。


    长女和三男之间,依然势同水火。不过是一个和她们并无直接关系的梁识,便可让她们针锋相对至此。


    老四见状不妙,也跟着插嘴说:“是,梁识罪不容诛,三哥也说了这么多,只是怎么处理他的家人,应当留待之后再处理。”


    现在的正事,分明还是沧州矿脉。


    老皇帝闻言,方才因为二人吵架深深蹙起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些,缓缓道:“还是老四明白事理。”


    “梁识之事,的确让朝廷蒙羞。只不过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梁识他乃是秘书监,大祁地志的编修同他失不了关系,他在这个关键时刻死掉,当真耐人寻味。”皇帝抚着自己短短的一茬胡须,缓缓道来。


    梁识毁了他自己的清誉。但是,老皇帝更担心他身上还有更多秘密。


    比如,秘书省是不是和那些叛贼势力有关、是不是更倾向世家、是不是不忠于朝廷……


    台下的诸位殿下又开始各抒己见,唇枪舌剑地争辩起来。只是有一个人始终一言不发,让老皇帝注目留意颇多。


    ……此女生了一张最能够引人注目的脸,却偏偏将嘴巴闭得死紧。


    终于,老皇帝忍受不了,开口道:“珚儿,你有什么看法?”


    倏然间,御书房内那股热火朝天的争辩劲头没有了,所有人的目光直勾勾地望向孟珚。


    孟珚眼神一凝,她却是不曾想到,皇帝在这个时候会问她的意见。


    但是她心中业已有了定数。


    “父皇英明,梁识虽死,但秘书省又不止他一人,此前您不是责新任秘书郎大人赴沧州,亲自调查矿脉一案么?倘若她做得好,父皇也可放过秘书省一马……”


    这倒是戳中老皇帝下怀。梁识此人,自诩清流世家、名门正派,彼时在皇帝尚是亲王时就不怎么予以帮助,但皇帝念及他同样没怎么反对他,便放过梁识一马。


    ……养一养这种自视甚高、孤傲清流,也是给自己落个好名声。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梁识已经坏了、臭了,变得腌臜了,皇帝再也不需要他了。


    他需要更得力的帮手。


    “珚儿说得倒是有理。”皇帝笑了笑,眼光里面含着深意,扫过座下诸人。


    台下众人面面相觑,心中又打起各自的小算盘来。


    哈?这个从来不被她们放在眼里的老六,是什么时候有了本事,可以跳出来同她们一争高下、还能让父皇深以为然的?


    孟瑞只是愈发急躁。在他心目中,孟珚就是孟琼的人。


    他的兄弟姐妹们没有一个善茬,而这俩姐妹如今在他的心目中,已变成心机至深之人。


    回去,他还要同萧鸢商量商量,该如何应对为上。


    安华仍在心中心惊胆战,默默地在心中记上一笔,果然这天家的事情就是一日更比一日不同!


    她之后也万万不可轻慢薄待了六殿下。


    相较于旁人对孟珚的反应大,孟琼自己却是反应平平,她唯看了一眼孟珚,思考琢磨后者话中带出“慕兰时”的深意。


    ***


    孟琼并不忌惮孟珚,她直截了当地去问了。


    “珚儿,你大可诚实告诉阿姊,你同那慕兰时可有什么关系?”


    姐妹二人并肩而行时,孟琼便如此说。


    孟珚的脚步并未停下:“阿姊是想问什么?六妹和慕大人哪方面的关系?”


    直白坦诚的回话反倒是让孟琼一怔。


    关系,还能有什么关系?


    她也差人调查过慕兰时的情况。


    “老实说,你是不是心悦慕兰时?”孟琼道,“若是如此,你现在在父皇那边也有些地位,倘我再帮腔一两句,这婚事便可定下来。”


    孟珚却轻轻笑起来:“阿姊,你莫非不知慕兰时同别人的婚约?”


    孟琼默然,这事她当然知道,只是不屑而已。


    “她和那个什么破落户的婚姻又不成,”孟琼语气鄙夷,“能够同我们天家攀上姻亲关系,这是慕家千百年来修来的福气!”


    她当然看不起那个什么商户了。


    再说了,她们是掌握生杀大权的天潢贵胄,想还是不想,只在一念之间。


    “孟珚,阿姊只问你一句话,”孟琼说至此时忽然住了脚步,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孟珚,“你,想还是不想?”


    此时恰恰是薄暮时分,绯红的落日斜斜坠落远山,将二人笼罩在一片金黄之中。


    只是孟琼透过那层金黄色的、薄薄的光晕,清楚地看清孟珚眼中的决心


    燃着如火焰一般的决心。


    “想,”孟珚嘴唇一动,沉而坚定,“但是,阿姊,我要的不仅仅是父皇的一道诏书……”


    “那你还想要什么?”孟琼诧然,觉得自己似乎愈发不曾琢磨清楚这个妹妹的真实想法了。


    孟珚嘴角勾起一抹笑,眼尾也泛起细碎的纹路:“我要让她心甘情愿。”


    再度,心甘情愿。


    她相信那个女人没那么纯粹。


    怎么可能纯粹?前世戚映珠能坐到那个位置,根本不可能纯粹!


    眼下她正在慢慢掌握证据。


    呵,她要看慕兰时同戚映珠轰轰烈烈地碎裂开来。


    到了那个时候,慕兰时才会知道,谁才是最喜欢她的人,谁才是最值得她喜欢的人。


    她发誓要让慕兰时知道。


    ***


    昨夜似乎太过酣畅淋漓,慕兰时难得地起晚了。


    待她起床,却看见戚映珠坐在铜镜前持笔画着什么。


    ……莫非是在画眉?慕兰时思考着接近。


    她毕竟方醒来,大脑尚有些昏沉,以至于发出了细细簌簌的响动让戚映珠觉察。


    慕兰时本觉窘迫,可待戚映珠转过头来,她的窘迫顿时便化作了疑惑。


    那张花容月靥上面居然还留下了墨色痕迹,七歪八扭,说不清的丑陋。


    甚至丑得比昨日还要逼真,看她右边脸颊上的那一块疤痕,也不知戚映珠今日又用了什么,却显得那更像一块去除不了的胎记!


    如果昨夜那个算是“花脸丑猫”,今日这个可谓是又丑上了一层楼。


    慕兰时皱起眉,偏生戚映珠还要顶着这张画花的脸冲着她笑。


    倒把人笑得脾气都没有了。


    慕兰时故意沉下脸,问她说:“我昨日不是才给你洗了?怎么又画上了?”


    呵,她自觉自己做了乾元君理应做的一切,不管在什么地方都做得极其熨帖。


    清洗的时候,也没有放过戚映珠的任何一处,不曾遗漏、不曾忘记关怀。


    就连她为了讨好她所画的花脸,慕兰时还是仔细着给戚映珠慢慢地洗净了。


    讨好她的心意她领了,甜蜜话说一说便入耳了,至于这花脸,却是没必要。


    “画上不行么?”戚映珠瘪着嘴鼓起腮帮子,呼呼道,“还是说,慕大人觉得我昨晚说得有错?”


    慕兰时皱眉,嗔怪她道:“什么东西?”


    嗐,这个女的怎么这样?故意讨好她的时候,便装作纯情无辜。


    当真是难以揣测的大小姐。戚映珠暗笑,但明面上仍旧露出一样的无辜纯稚表情,可怜巴巴地问道:“慕大人不需要?”


    慕兰时严防死守:“不需要什么?”


    “不需要这只丑猫啊……”戚映珠颇为沮丧地拖长了音调,呼出一口并不怎么释然的气,耷拉着眼睛,“看来慕大人还是心有别属。又或是说……”


    其它的话都可以说,但是慕兰时偏偏无法忍受戚映珠提到“心有别属”。


    总觉得是有所点破一样。


    “没有。”她果断拒绝。


    戚映珠眨眨眼睛:“那慕大人这是认了?”


    盯着戚映珠脸上那一块不知怎样涂上去的胎记一样的疤痕,慕兰时只能让步:“认了。”


    花脸丑猫便丑猫吧。


    没关系,她会低头。


    ***


    两人拾掇既定,便决定下楼。


    戚映珠比慕兰时起得早,是以她先下楼去,慕兰时随后跟到。


    此间已是上午天光晴好之时,掌柜的依然站在柜台后面,只不过叽叽喳喳的小孩只剩一个。


    好巧不巧,偏偏剩下的就是那个有着一对机灵猫眼的女孩。


    慕兰时看见她,就想起自己在胡商那里豪掷千金的模样。


    ……而自己新得的“花脸丑猫”,正笑意盈盈地同那姑娘聊得开怀。


    “兰姑娘,您脸上这些是什么呀?昨天不是没有吗?”小女孩诧异地问。


    戚映珠故作深沉地摇摇头说:“是啊,昨天没有。只是既然出现了,那一定有它的用处。”


    “你忘记啦?你们昨天不是围着夸我么?”


    “用处?”小女孩唇齿间摩挲过这两个字,但她很快明白过来,笑嘻嘻道:“那我明白了!但是兰姑娘您的脸上,可千万不能一直有这些疤痕……”


    说着,小女孩把语调压低,“等差不多时候了,千万还是得洗掉!”


    戚映珠深以为然,夸她机灵。


    小女孩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摆着手说“没有没有”。


    这一切尽数落进慕兰时眼中。


    待戚映珠同那小姑娘说完话,便是慕兰时兴师问罪的时候了。


    “怎么,小花脸猫这是已经在同共犯一起商议,如何瓜分主人家的财产了?”慕兰时难得站得不正,抱臂斜斜地靠着墙。


    她正在等戚映珠走出门呢。


    戚映珠忍住了笑,说道:“哪有瓜分主人家的财产?慕大人这可不是未雨绸缪,而是想得太多。”


    慕兰时斜斜睨她一眼:“我想得太多?恐怕是我想得太少才是。”


    其实她昨日并没有决定那么快原谅戚映珠。


    或是说,她的表面功夫得再做一会儿才结束。


    只是当她下楼的时候,那个胡商便同这个猫眼儿姑娘唱和得太过。


    为了让她买东西,为了再撮合她们之间的感情,这两个人啊,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小花脸猫,”慕兰时抬高了音调,忽而伸手靠近戚映珠,挑起了她的下颌,将其勾至自己的面前,“准备同你那小小同类分多少赃款去?”


    她盯着那双如琥珀一般清透的杏眼,一字一顿地说。


    戚映珠是小花脸猫,而那小女孩也有着猫儿一样的双眼,她俩当然是同类。


    还是坏到一起的同类。


    戚映珠哑然。


    下颌被这么托着,双眼被这么盯着,可疑的霞绯很快爬上了她的面靥。


    “没有要同她分赃的意思,”戚映珠慢吞吞地说着,一边伸手拍拍慕兰时托着她下颌的手,“人家年纪那么小!慕大人还是不要血口喷人了吧!”


    怎么用词呢!


    哼,胡说八道!


    慕兰时眯了眯眼睛,不由得想起昨日她上楼之时,戚映珠似乎没有跟着她一道。


    于是慕兰时就在此刻了然于心。


    她大彻大悟了。


    “我明白了——”


    这回轮到戚映珠疑惑:“你明白什么?”


    “原来是娘娘教的,怪不得不是同类,”慕兰时揉着自己还有些酸软的指尖,闲闲地说道,“原来是……”


    “原来是什么?”戚映珠愈发警惕。


    慕兰时便道:“娘娘的爪牙。”


    戚映珠:……


    呸呸呸。


    费尽心机讨好她一下,怎么就被她这么挑剔呢?


    大小姐脾气!当真不好讨好。


    不过戚映珠觉得无妨。


    慕兰时甩下这句话后,便迈着悠悠的步伐往大街上面去了,戚映珠仍留在原地,品咂昨夜和今日。


    她想,自己应当去找慕兰时,要到她昨日买来的宝贝。


    然而她找到慕兰时,理直气壮地伸出手时,后者却只是相当讶异地看了她一眼,好似根本不明白一样。


    戚映珠莫名其妙地被她这么一看,吞吐道:“怎么啦?”


    她仍旧伸着手,向上。


    慕兰时挑眉:“我也想问问你,怎么啦?”她还故意学戚映珠那种轻快的语调。


    “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慕兰时语调拉平,最后道,“想分赃款?”


    戚映珠:……


    给她买的东西凭什么不能给她?


    真是白瞎了自己大清早起来又画花的一张脸!


    她决定,自己要是不能从慕兰时那里拿到东西,她今夜就要将这张脸洗了。


    洗得干干净净!


    ***


    乐平县毕竟是个繁荣县城,两人也不着急着走,便准备再驻留一晚,恰恰今夜的乐平县,四处点起彩灯。


    暮色方合,这小小的县城,倏然间便绽放成了京畿附近的一捧明珠。


    锦绣攒枝、酒旗招摇。


    朱漆描金的灯轮轧轧转着各朝的志怪故事,其艳丽的颜色,映得往来行人的衣袂都染上了华丽光色。


    此时此刻,慕兰时便同戚映珠坐在酒家中。


    戚映珠还在不依不饶地问她讨要东西。


    “兰时不是说要去买东西吗?买到什么地方去了呀?”


    “买了呀。”


    “买到哪里去了呀?”


    “我买的,自然是在我的手上。”


    戚映珠语塞,气呼呼地鼓起腮帮子,瞪着慕兰时:“可我看兰时的手上什么也没有啊。”


    说着,她还自顾自地伸出手,撩起手腕衣袖,露出里面一截净白的腕子,“喏,我这里也什么都没有!”


    这回轮到慕兰时无言以对。


    “那不正好,我没有,映珠也没有。”慕兰时嘴上这么说着,手却慢慢地摸索随身携带的那布袋。


    手串简单便携,鲛人镜要麻烦些。


    戚映珠知晓慕兰时今日是要同她死缠烂打到底了,愤愤道:“兰时可以没有,但是映珠必须得有。”


    不就是不要脸么?她也学会了。


    这回轮到慕兰时沉默,终于,她将那布袋放在桌上,一边不情不愿地打开袋子取出锦盒。


    “看来小花脸猫就是为了去给同类分赃,啧啧,才会让兰时破财,去买这种骗人的玩意儿。”


    滴血认主的月光石手串?名字听得唬人,就是不知道到底怎么认主。


    慕兰时看着那些松垮连缀起来的破石头,心想认不认主倒是次要,能戴上不掉便是极好。


    “伸手。”


    慕兰时沉浸在念叨之中,只让戚映珠伸手,她好为她戴上这手串。


    但是,戚映珠却迟迟没有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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