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081
膝弯都打着颤,眼眶里面都蓄着水。
次第连绵的喘。息声音绵密,明明低沉,却教听着宛如一浪高过一浪的起伏。
“够了……”戚映珠喃喃着,抿着唇告饶。喧沸的声音混杂着粘腻的快意,让她的大脑愈发空白。
这人的心肠却是没怎么好过,明明嘴上说着好听,说是来当她的贤内助,接她回家去,却做起了这种事情……
可是坤泽对乾的依赖,两人shen体的契合程度,无一不让她觉得难以割舍、还想要更近一步。
不仅仅是在这个地方。
但是理智终究要高过一节,促使着她拒绝。
“好吧,那便听娘娘的。”慕兰时低声笑着,抬手,轻而易举地将松掉的腰带系了回去。
只是在情潮意动勾得难耐的情况下,任何动作都可以洇染出更多的意味。
“慕大人颇会浅尝辄止,还有这系带的手段。”*戚映珠勉强地扶住慕兰时的肩头,站了起来,故意贴着慕兰时的耳畔说话,“倒是愈发熟练。”
“那还不是因为娘娘么?”慕兰时截住她半句话头,生怕她又说些什么吃味的话。
戚映珠撇嘴,恢复了方才的端庄姿态,唯有耳廓还未消散的潮。红,纪念着方才未退的旖旎。
她凝着慕兰时同样氤着绯色的面颊,心道此人既有当“贤内助”的心思,那自己当然要投桃报李,关心慕大人的仕途。
“好吧,那我便想要知道——”戚映珠微微抬头,手挑起慕兰时的下颌,“今日可又有人,对着慕大人示好了?”
慕兰时嘴角轻轻地一抽,仔细瞧着戚映珠,想要品味出“示好”这两个字背后的意思。
嗯,她说的是哪方面示好?
又或是说,不是“示好”,就连某些让人憎恶的贴上来的举动也算?尽管慕兰时自觉要坦诚,但是她并不想将有关孟珚的事情告诉戚映珠。
戚映珠也从慕兰时的静默中品出了况味,不由得道:“我说的是,慕大人这一次,打算支持哪位殿下?”
前世这个问题,对于慕兰时来说早有固定的答案。可今生呢?
但不待慕兰时回答,戚映珠又从方才的静默中猜到了些许——毕竟孟珚是那种瞧见花蜜就执意追寻的蜂蝶,而今慕兰时入朝为官,自己今生又不曾进宫,孟珚不利用这个空隙才奇怪呢。
“支持、哪位?”慕兰时挑眉,凤眼里面酿出几分不可置信一般的笑意。
戚映珠很认真。她素来是一个拎得清的人,该做什么的时候,就要做什么。
她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嗯,太女孟琼、三殿下孟瑞,五殿下孟珖、八……”
慕兰时喉头滚动,终于打断了她:“娘娘还是别再对这皇室谱牒如数家珍了——”
略显得粗粝的指腹覆上了戚映珠的下颌。
慕兰时抚摸着她光洁的下颌,语气温和又湿意绵绵,“小君是觉得,上辈子兰时站队了某人,今生重来,便打算擦亮眼睛再找一位么?”
戚映珠的心骤然漏了一拍。
她怔怔然,看着凉凉的银霜覆在慕兰时的侧颜上。
***
付昭回萧府的时候,夜已经深了,一轮圆月冻在黑夜中。
她开门时,惊觉自家房中还有灯亮着,心不禁一紧。
灯亮着的话,意味着萧鸢还没睡。再具体一些,她今日回来了。
“阿昭?”女人沉沉的声音压过来,借着薄弱的烛火,付昭这才看清楚面前坐着的这位颀长的女子。
正是同她成婚的乾元君,萧鸢。
萧鸢容貌出众,自小到大都不缺门当户对甚至条件更好的追求者,是以当萧家人践诺要同付昭成亲时,许多人都很吃惊,无不盛赞萧小娘子的举动。
付昭当年也是这么想的。
但是萧鸢接下来的话并不能让她再想许多。
“妻主今日回来,阿昭竟然不知晓。”付昭抿唇,勉强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希图冲散几分两人相处的微妙氛围。
萧鸢在圆桌上面点了一支蜡烛,幽幽地照着,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明明两个人不过是一个人站着、一个人坐着的姿势,偏偏被那烛火扯出张牙舞爪的模样形状。
阴影又像把钝刀,一寸寸割裂付昭的心。
“哈,我本来就应该回来的,”萧鸢语气闲闲,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自己手腕上的玉镯,“娘子这般说,倒像是在说,我不该回来呢。”
付昭一时语塞,不由得道:“是,妻主说得是。是阿昭糊涂了。”
她对萧鸢,抑或是萧鸢对她的态度,从称呼上就可见一斑。
她是她的妻主。
而萧鸢方才的话也明显。
玉镯磕碰在檀木圆桌上,撞出几分泠泠的清响,萧鸢的声音随着她人的黑影齐齐压来:“阿昭,我让你做的事情,你做了么?”
她身上带有一股檀木香气——这是萧鸢的信香味道。
按说她俩已然结亲,对彼此的信香当然不应该排斥,尽管萧鸢在她二人洞房那夜转身离去,但是付昭还是费了很大一番心力努力接受。
接受她不喜欢的檀木香气。
可是付昭这般勉强自己得到了什么?当她潮泽期来临时,萧鸢闻到了她的雪松香气,皱起了眉头,命人送来了平绪膏,让她使用。
哪有结亲的乾元坤泽君,并不行任何结契之实,却只知道送来平绪膏的呢?两人根本不像是什么琴瑟和鸣的妻妻,更像是不得已而为之。
现在想起啊,那会儿她被潮泽期的热浪焚灼五脏六腑时,本该与她共赴巫山的妻主,那一刻或许正在某处暖阁里,嗅着其她坤泽清甜的蜜桃香。
再后来,付昭有一次为在家中宴客的萧鸢奉茶——萧鸢忙于事务,待在家中的时候也不会与她多相处,所以付昭很珍惜同萧鸢在一起的日子。
那日她满怀欣喜,亲自提着滚滚的大红袍,却隔着一扇屏风,听见屏风后面女人银铃一般的调笑声音:“您不知道那个味道有多么难闻啊……就像,就像巷阴沟里烂透的雪松木!”
闻言,付昭的脚步钉在原地,茶盏边缘的热度烫上掌心。
紧接着,她听见萧鸢慵懒的嗓音混着骰子落盘声:“慎言,这味道,毕竟是在下正室夫人身上的味道。”
“夫人又如何?”另一个声音陡然拔高,语气里面有着掩饰不住的谄媚讨好,“您不是说最恨……”
付昭的指尖骤然收紧,滚烫的茶汤泼在裙裾上,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震碎了屏风后那句轻飘飘的“雪松”。
她从来都没有得到过萧鸢的喜欢。
思绪回笼,萧鸢如鹰隼一般锐利的目光在她面颊上面描摹了好一会儿,说道:“对了,阿昭,我今日回来,是有一事要吩咐你。”
付昭问何事。
“你可知晓今年新晋的秘书郎慕兰时?”萧鸢问,“她毕竟出名早。”
付昭应了,藏在袖中的手指却不由得蜷缩紧了。萧鸢怎么突然问起这事了?
莫非是……
“不知道才奇怪呢,我此前听说,她要同南市一个商户成亲,只是到现在,那成亲的事我都没打听出来什么……”萧鸢喃喃自语,显然不需要付昭的回复,“我打听出来那商户是谁了,正好我不方便出面。”
话至此处,付昭显然明白了萧鸢的意思。她略带惶惶地抬起头,正撞入萧鸢那双如深泓幽潭一般的双眸。
付昭一瞬觉得,是否自己这些日子做得太过?
“那商户姓戚,”萧鸢忽然走近,却也不愿意离付昭太近,“我有个朋友认识她,明日你且同她一起去,与那商户结交。”
居高临下的命令口吻,不容置疑。
更让人不安的是,萧鸢此刻假定她不认识戚映珠。
……又或是说,她知晓。
“明天就去吗?”付昭问。
萧鸢“嗯”了声,便离开了,徒留付昭一个人愣在原地。
鼻腔肺腑里面,还漂浮着,她忍受了很久的、想要习惯的檀木香气。
***
“参见太女殿下。”两人异口同声对着孟琼行礼。
方在批复奏折的孟琼这才慢悠悠地抬起了头,眼风朝着阶下一扫,淡淡说:“平身、免礼。”
孟珚、孟瑕二人起身。
“六妹,今日你借我的马车,如何?”孟琼放下手中朱笔,向后仰躺,颇玩味地看着孟珚。
她有许多妹妹和许多弟弟。在这之中,最让她印象深刻的,不是那个一心想要同她争夺皇位的三弟孟瑞,而是这位生了一副异域精怪面容的妹妹孟珚。
论起出身,孟珚可以说是姐妹兄弟里面最差的一个,可现在呢?
……当然,也是她长袖善舞。
孟珚向她投诚,这次的筹码是,拉拢来新任秘书郎慕兰时。孟琼对这事大有兴趣,六妹说要借走她的马车,她应允了。
只是这华贵的马车可不是谁想坐都可以,孟琼要看到孟珚能做到什么。
“和慕大人见了一面,”孟珚说得含糊不清,“慕大人聪慧,她应当知晓皇妹的意思。”
代表着太女孟琼的意思。
孟琼“嗯”了一声,继而道:“那她可有什么表示?”
根据线报,对慕兰时感兴趣的可不止她一个人。老三那边也在运作,想要将慕兰时收之麾下。
表示?孟瑕听到这两个字,便突然想开口了,但又担心阿姐又说自己的不是,好容易才忍住,只是将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
那人今日蛮横无礼,竟然将她们二位皇女视若无物。而皇姐也是心大,到了大姐面前,还在为她开脱!
第82章 082
柔软的狼毫浸润了墨汁,在玉色肌理上一寸寸描摹过。
每每落笔,点至一处,便洇染出墨色,连带出战栗,还有不断的嘤咛之声。
“唔……嗯。”戚映珠衣衫半褪,薄薄的衣衫早就堆叠至腰间。
她全身上下都紧绷着。
精致的锁骨紧紧绷起——若是不仔细一些、谨慎一些,那盛放着的另外一支狼毫,便会滚下书案。
她的确想要尽快结束这场作画的过程。
可是那挥毫作画的大画家却似乎有自己的独特的艺术追求,拿着笔,在她的锁骨处、脖颈处,乃至别的更多地方,缓缓地留下更多印记。
就在这时,慕兰时忽然咬住笔锋一扯,狼毫散作蓬松的绒羽,而湿润的墨尖便悬在戚映珠心口三寸处:凝滞的墨珠慢慢地坠落在雪肤上,沿着起伏的曲线缓缓爬行。
慕兰时终于抬手,取下了搁置在戚映珠锁骨处的那一支主笔。
朱笔、墨笔。
花色,各种颜色,尽数在戚映珠的身上晕染开来。
身上被主笔染得透红,雪色的面靥也不遑多让,绯红得像是点燃了天边红霞。
教人忍不住多瞧一眼,到底是她的耳尖面靥更红,还是身上绽开的梅痕更加动人。
滴答、滴答的黏连声音不绝于耳。
那究竟是墨水的声音,抑或是别的什么声音,戚映珠自己也不知晓。
她只知道……慕兰时会为这副景象取一个名字。
慕兰时喜欢这样做。
同样,戚映珠也喜欢慕兰时这样对她。
喘息声音时断时续,先是低沉的、绵密的、黏糊糊的,忽而一瞬间变得高亢起来——原来慕兰时又有了新的动作:
冰凉的笔杆突然逼仄地挤入了戚映珠的指缝,冰得她脊背弓起,声音也有了变化。
然而慕兰时另外一只手中的笔却也不曾闲着,毫尖又在在此刻重重地碾过戚映珠锁骨凹陷处,墨汁在肌肤纹路里晕成蛛网状暗痕。
破碎的、却又无法分开的。在某种意义上,颇像她们燎原期、潮泽期来临之时,二人身。体紧密嵌合的模样。
“咦——好、好冰……”戚映珠倒吸了一口凉气。
其实这次对于她来说,仍旧是一次全新的体验。她害怕;但是心中的期待更甚一筹。
比起害怕,她更担心自己无法承受。
没办法。她垂下纤长浓密的眼睫,很快让自己接受了这个事实。
她和慕兰时,是结契过的乾元君、坤泽君,对彼此产生再多的依赖都是应该的。
一旦这种时候,一旦略显得冰冷的、顺滑的毫尖掠过她敏感的肌肤纹理时,她就会想起自己那一日的产生的“欲。念”。
她要全盘占有慕兰时。
慕兰时垂眸,仔细观察着戚映珠的反应,仍旧运笔:腕骨轻旋,笔锋顺着戚映珠战栗的肌理游走,要顾及到每一处。
顾及到这一处,便不能忘记了那一处。
千万不能顾此失彼。
对于她这位小君来说,若是顾此失彼,便是大忌中的大忌。
这一辈子,慕兰时决计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她仍旧手持着毛笔,只是滑过腰眼时,慕兰时突然改用了技法——散开的毫毛蜿蜒着,将喘息声磨成断续的颤音。
“慕、慕大人……”戚映珠断断续续地开口,杏眼里面水润潋滟,眼角眉梢已经溺成了春水的汪洋,“这副《江山流水图》,到底要画到什么时候?”
慕兰时闻言一怔,持笔的手悬停在半空。
她忽然笑了,抬眼看戚映珠湿润的发鬓,殷红的脸颊,不由得说道:“兰时这画作尚未完成呢,娘娘怎么就已经急着给这副画取名了?”
戚映珠忽然将嘴一撇,嘴角哼哼地表示着不满。
“江山……”慕兰时颇有深意地重复她的话,然后故意在某些字词上面咬重了读音,“流、水、图。娘娘倒是有雅致高量,很会取名。”
戚映珠忽然泄气,也不顾自己衣衫褪到腰窝堆叠,空空地坐在桌案上,反而是突然向前,蹭了蹭慕兰时的衣襟,够上她的脖颈。
热气喷洒上来的一瞬,慕兰时一怔,并不明白戚映珠想要做什么。
——但是戚映珠如今的身位,想要彻底够上她的脖颈有些困难。为了让慕兰时便于作画,手还顽固地支撑着桌案,如玉笋一般的足尖也紧紧地绷着。
“过、来。”戚映珠压低了声音,魅。惑而喑哑,在沙沙声中,相当撩人心魄。
慕兰时吞咽了口唾沫。
有些时候,偏偏是这种半隐半现的情状才最勾人——方才她面对满目春色,握笔的手腕却一点没有出错。
她安安静静地让她作画。
可现在不一样。
“过来么?”慕兰时身形僵了僵,低声询问。
“不然呢?难道要我站起来?”戚映珠不满地问。
衔上那水光潋滟的眸子,慕兰时心知自己不能拒绝,立刻乖乖听话。
她放下了手中的笔,搁置在戚映珠方才孤零零支撑桌案手的旁边。
女人情潮意动,便会不自觉地释放出自己的信香。
桂花酿的气味铺天盖地地将人包围,慕兰时浑身也随之战栗。
……虽然说乾元君对坤泽君有相当的掌控力,可是,她现在也被戚映珠反向标记了。
是以,戚映珠的信香,同样对她有极大的吸引力。
桂花酿的味道缠。绵着涌进肺腑之间时,脖颈上也传来了温热的口。舌。覆。盖。
“唔——”慕兰时僵硬地让戚映珠靠着。
她不得不向前。
因为坤泽君盘上的腿驱使着她向前。
湿润连绵的吻在慕兰时的脖颈间一点一点地落下,伴随着女人的问:“慕大人这工笔作画的本事,天下人还有谁能出其右呢?”
“也看在什么地方作画,”慕兰时嗓音同样低哑,震颤着的雪色山岳和着香甜的桂花酿香气,一瞬间让她难以分清现实还是幻象,“只有在这里,兰时的笔,才能最派上用场。”
倒是说得好听。戚映珠暗暗笑了,可是她的手仍然没有攀上慕兰时的脖颈。
“慕大人修地理志如何?”她故意将事情引向朝堂,“本来以为,慕大人的才华应该在这种地方发扬光大,却不成想……是在作画这种事上。要是梁大人知晓了,恐怕不知道得多伤心。”
便是梁识让她重修《地理志》的。
慕兰时低低地笑着,“原来小君担心这个……梁大人若是觉得伤心,恐怕还有个人也会觉得伤心。”
戚映珠仍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衣服堆叠在腰间,双腿半曲着,而眼眶里面盈盈地涌出无限的水意。
像某种,浸润透了充沛。
“嗯……暂时是个秘密。”慕兰时想了想,俯下头的时候持笔的手也跟着轻软渗进,“只不过兰时可以向娘娘保证,他们不开心了,娘娘一定会开心的——”
这般吊人胃口,戚映珠当然想要知道慕兰时想做什么。
可是……她忽觉眼下似乎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嗯,只不过他们伤心、小君开心的事情太远了。”慕兰时语气轻柔缱绻:“兰时眼下有更能让小君开心的事——”
戚映珠方才盈满春水的褐色眼瞳,一瞬间睁大。
“……好一个让我开心。”戚映珠沉默了片刻后,发出了一声餍足的喟叹,可还等不及慕兰时主动邀功请赏,她忽然身形一动。
这一回,惊讶的人不再是戚映珠了。方才脸上一直无波无澜、游刃有余的慕兰时,手也跟着一抖,无意间快要将毛笔跌落下来。
——绷得紧紧的足尖一下子就将慕兰时推得有一定的距离。
还没等慕兰时理智上反应过来,肺腑中已然涌进了戚映珠的独特信香!
属于戚映珠的,桂花酿的信香突然暴涨,慕兰时清黑颜色的瞳孔骤缩——
方才用两只手孤零零支撑着桌案的女人,竟用足尖勾起方才慕兰时失手抖落的紫毫笔。
“娘娘——”慕兰时一瞬间不知说什么好,连称呼都没有想好要说什么。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戚映珠行云流水一般,做完这套暧昧的动作。
慕兰时愣住了,等她再回过神的时候,被勾起的毛笔的湿润笔锋,正正抵在她唇间——毫尖吸饱了“砚”的晶亮液体,在烛火下折射出蜜色流光。
“慕大人方才不是说要让哀家开心么?”戚映珠看着慕兰时怔怔然的模样觉得非常快意,浅笑着,“哀家现在算是知道了……慕大人确实很能有办法让哀家开心。”
慕兰时嘴角抽动着,感受着毛笔头的湿润,也感受着戚映珠这突如其来爆发的“恶趣味”。
或许,这也不能称之为“恶趣味”。
要论起“恶趣味”这三个字,也得是她拿着笔说要润色,这开了个头。
但是戚映珠忍受了。
不仅忍受了,还允许她这么做,还让她这么做。
明明戚映珠是坐在桌上的,可是在煌煌的烛火中,慕兰时却觉得,自己才是在下位的那一个,跪坐在地上,等待戚映珠的垂怜。
“慕大人——不是说让哀家开心开心吗?”戚映珠说,“那不妨,让哀家瞧瞧,这工笔绘尽的人间极乐,慕大人自己又是如何感受的呢?”
“来,跪下,”戚映珠借着朦胧的烛火看慕兰时,绯润的唇瓣一张一合,“弄、干、净。”
这一瞬间,慕兰时有些恍然:戚映珠才是她的君王。
浊弱的烛火映进戚映珠的眼瞳里时都变得不再微薄:
腰间堆叠的似是翟衣,她要让她臣服。
“慕大人,合该膝行过来。”
第83章 083
散发出诱人的香气的坤泽君,轻而易举地便能勾连起乾元君的情动。
吞咽时的情动,让人颇止不住地咂摸味道。
这一刻慕兰时什么都不去想。
极目所见,能瞧见未着寸缕的雪色玉峦。
戚映珠——不再是两只手空空地支撑着桌案,她抽离了一只手。
手指微张着,勉强能够遮挡在眼前,似乎这样就能隐藏就能不看见她驯服她的模样。
明明是她命令她膝行过来,跪拜过来。
喉骨滚动着。
媚气横生的眼眸也愈发洇染了水意。
终于,戚映珠那一双澄澈的清透的褐色瞳孔,终于失去了白日的清明,蒙上了糜。艳的雾气。
浑身再度紧绷着,陷入新一轮的汪洋。
“慕、慕兰时……”她只能这样气息微弱、可怜巴巴地叫慕兰时的名字。
足尖绷得紧而直,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在颤抖。
慕兰时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她不能直接回应戚映珠的话。
无暇做此事。
但是戚映珠叫她的名字叫得愈发急促了:“兰时……慕兰时。”
“……嗯。”喉骨滚动着,字句这才挤出齿缝。
慕兰时抬起了自己同样水润的双眸,视线黏糊糊地看向戚映珠:“我在。”
她那双极好看极清丽的凤眼,也像是被淋漓地滋润过,水汪汪。
“你在?”戚映珠抿唇,忽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慕兰时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好……”戚映珠这么答道。
天晓得她经过了多少个这样的日夜,仅仅需要一个人来到她的身边,对她说这两个字呢?
前世痛心蚀骨的难耐,在此时此刻,俱化作了绵软的酥麻,沿着脊柱炸开细密的星火。
浑身的毛孔都淋漓地浸透了:每一寸肌理都在吞吐着潮湿的渴望,恍若被春雨浸透的绢帛。
她曾是太液池里无根的浮萍,亦是风中摇晃的飞絮。
没有攀附、没有依仗。
此刻却成了沉溺在惊涛中的画舫。那是她今生对慕兰时第一次产生渴望的瞬间。
想要那艘画舫倾覆,想要波浪吞噬她们。这样,才能让她们永生永世再不分离。
但只需要轻轻向前,就能触碰到慕兰时。
后颈被人触碰着,宛如命脉就掌握在戚映珠的手上。
但是,就像她方才的觉悟一般:戚映珠才是她的君王。
她掌控她,她主宰她。
再待慕兰时重新睁开湿润的眼睫时,她衔上了那双同她一样水波晃荡的媚眼。
似乎坤泽君的毅力还是要稍稍逊色一些。
戚映珠绯润的唇依然开合着,想要再逗弄一下这位素来清正但如今却甘愿沦为她裙下臣的慕大人。
可是甫一开口,便是抑制不住的喘息溢出。
那她便不能开口了。
戚映珠这么想着,复又阖上了双眼,如紧闭的蚌壳。
掩盖住将要溢出的水波,也咽下所有即将溃堤的春潮。
***
这样的尝试还是第一次。
事后,戚映珠便会拿着一支干净的毛笔,要稍微高抬起手才能敲到慕兰时:“慕大人在秘书省工作的时候,可千万小心别蘸错了墨水。”
明明她的力道轻而又缓,一点伤不了人,可慕兰时还会颇伤心地揉着自己的头,说道:“兰时定然会仔细地做这份差事……只是小君拿这毛笔敲打兰时,却是提前惩罚了。”
对此,戚映珠只有怪异地瞥她一眼:“难道这打人很痛?”
“说痛,还是说不痛,才能让小君继续呢?”慕兰时忽而垂下眼睫,将人一把揽进怀中,语气柔柔地道,“既然小君这么嘱咐兰时,那兰时也有话要对小君说。”
戚映珠诧然:“什么话?”
女人兰芷香气的怀抱让她一瞬间又心醉神迷。
她太贪恋慕兰时身上的味道。
“以后可别对那个女子笑得那么灿烂。”慕兰时声音沉沉,略显得粗粝的指腹划过了戚映珠的下颌,“毕竟,那女子是个有妻之妇……”
戚映珠默了半晌,这才了解到慕兰时的意思。
她也想起这次荒唐的缘起,也是因为慕兰时下值后立刻过来,想要接她归家。却不曾想,撞见了她同付昭言笑晏晏的场景。
其实两个人明明什么也没做,不过是谈了些话。
……可是,戚映珠心里偏生有一种诡异的得逞感。
有的人在情感上失控的程度,远比她想象中要严重得多。
“好吧,”戚映珠叹了口气的,按住慕兰时摩挲她下颌的手,问她道:“那穆大人也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慕兰时疑惑。
“嗯……”戚映珠故作神秘情状,按住慕兰时的手促使着她向下,使她将热息喷洒在她的面靥处,“一个有些难度的问题。”
女人的眼睫上面仍然方才那场春。潮带来的水意,偏生衬得她在月下愈发靡丽。
慕兰时的喉头滚动,终于道:“什么问题?”
“兰时……是不是醋了?”
慕兰时怔住。
在月下垂眸寻戚映珠流露得意的脸颊时,慕兰时忽有一种释然。
似乎没想到这个问题这么容易。
但作用却如千钧。
“嗯。”她应声,重新收拢了臂弯,将人圈得更紧,“那小君也要答应兰时。”
“答应你,都答应你,”戚映珠闷在慕兰时的怀里说话,一边软着嗓音道,“慕大人得到这个答案可还满意?”
大抵是兴头上来了,戚映珠还想逗她:“可是慕大人很忙,就算映珠答应了慕大人,还能……”
她故意将话只说一半,然后用狡黠的杏眼去望慕兰时的反应,再贴上慕兰时的脸颊。
单纯地蹭一蹭她。
嘴上答应了她,然后呢?慕大人难道还能抛下衙署的事情不做,过来督察她是否照做了不成?
事实上就是,到底如何,全凭她戚映珠的良心了。
“没关系,”慕兰时眼睫颤动了下,低下头含吻住戚映珠的唇,碾磨过,这才轻轻缓缓地道,“兰时当然会待在这里,不然的话,没了这个付昭,还有张三李四王五……”
戚映珠浑身倏然一震,从那双上挑的凤眼里,瞥见慕兰时的促狭。
***
慕兰时果真说到做到。
翌日的汤饼铺子中,便多了一位高挑的女郎。
只不过慕兰时没有选择露面——她是清晨同戚映珠一道来的。
在马车上的时候,戚映珠同慕兰时闹了好一会儿,也不曾让慕兰时打消离开的念头。
“慕大人当真这么闲?这才入仕几日,便不去秘书省要到我这破汤饼铺子了,难道不怕梁大人找你麻烦?”
“不怕。”
“那也不成,这铺子毕竟是我开……”
“当年的地契莫非不是兰时给的么?”
戚映珠:……
在店中沉默着回忆起来的时候,戚映珠还是觉得面上燥热。
连带着觅儿、徐知真等人过来同她说话,戚映珠都答得不甚认真。
都怪慕兰时。此人实在是太过不务正业。
但有些人毕竟还是知道如何“安分守己”,戚映珠不去细想这后院里面还有个人的话,一日的光阴就这么过去了。
但是傍晚的时候,却有一位“不速之客”登门。
其实登门拜访的不只是一个人,只是访客中有一个人让戚映珠略感不适:
这女子相貌年轻,瓜子脸敷着薄粉,眉梢高挑入鬓,丹凤眼尾微微上挑,左眉骨处生着一颗朱砂痣,眼波流转间总带着三分算计。
这女子的名字叫做钱京溪。人如其名,家中殷实富有钱粮,人脉通达,戚映珠渐渐地在京城站稳脚跟离不开此人的帮助。
——但是此人惯会投机取巧,不值得深交。上一世戚映珠作为太后,也同钱京溪打过交道,所以这一世才会知道她的存在,借助了她的资源。
不过……她毕竟还是她。戚映珠深知,自己从钱京溪那里得到了一分,这人便会让她加倍奉还。
奇怪的是,钱京溪身边还跟着一个女子,低着头,一副不认识戚映珠的模样。
但是戚映珠怎么会不认识她呢?付昭来见她好几次,又拜托了戚映珠好几次。
可是……
“戚小娘子,好久不见。”钱京溪咧了咧嘴,笑意微妙:“在下不告而至,太过唐突,还不知道有没有打扰到您?”
付昭此时此刻仍旧没有抬起头,而是表现得畏缩,站在钱京溪的身后。
说是身后,但也正是钱京溪余光中能够瞥见她面部表情的距离。
“当然不,钱小姐的鼎力相助,我还不知如何偿还……欢迎您来。”戚映珠嘴角也扬起弯弧,讲客套话。
她在细心观察付昭的表情举止。
奇了怪了……付昭是怎么认识钱京溪的?而且,为什么付昭表现出来是这个样子?
钱京溪也同戚映珠一样,说了几句客套话,便侧过身道:“对了,今日在下还想要为戚小娘子介绍一个人。”
“付娘子。”钱京溪叫她,但并不准备让她说话,而是又重新对着戚映珠笑。
付昭本来还局促地搓着手指,正苦恼自己应当如何同戚映珠说明此事——这个钱京溪虽然站在她的身位之前,却同样能够看清楚她的一切举动。
啧,真不愧是萧鸢的“朋友”。这俩人的心思真是一个赛一个的百转千回!
付昭无法,昨日萧鸢回来,自己便不能出门,而且萧鸢似乎注意到她的异样,付昭同样无法找人提前知会戚映珠一声。
眼下,她只能依靠这别扭的动作,希望让戚映珠发现她的不同。
不要露陷,不要暴露她们认识。
钱京溪让她抬头的时候,付昭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第84章 084
戚映珠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看着付昭抬起头。
付昭颤动的指尖这时候才稍稍平静下来。
及至付昭抬眼,二人对上视线的时候,戚映珠这才动了唇角,温和地笑着说:“付娘子?钱小姐这么称呼您,那我也就这样称呼您了。”
她本来就生了一双圆圆的杏眼,如果刻意做出微笑形貌的话,便能给人极其强烈的纯稚无辜感受。
一如现在,钱京溪也被这假象迷惑。她自然而然地认为这两个人初次认识,又讲了一遍付昭是何许人。
“啊!我知道,”*戚映珠立刻笑道,“我曾听说过萧大人的事……”
她又将萧鸢不顾阻挠、依旧践行祖辈遗言的事情说了一遍,又连带着夸了一遍像钱小姐这样的好人,怪不得同萧鸢结交。
这般客套的说辞,让钱京溪这般见惯的人脸上笑意都深浓了几分。
付昭暗暗地在心中松了一口气。戚小娘子不愧是戚小娘子,眼下这一关,可就算是直接过去了。
如今外头人声喧沸,戚映珠见状立刻将人邀进。
钱京溪从不浪费自己的时间,听戚映珠这么一安排,两人没再多说几句话她便开门见山,引出了自己的意思。
三人对坐在圆桌的各一侧。
戚映珠眸眸光扫过二人,听完钱京溪的话,这才道:“我明白了,钱小姐的意思是,想要让付娘子同我合伙?”
钱京溪笑了起来,敷了一层薄粉的脸颇让她的笑容有了几分虚假的意味:“正是如此,还不知道东家您愿不愿意咯?”
“您放心,付娘子这边需出的一切,都由萧家出……您只需要对她指点一二便是了。”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而戚映珠彼时还找钱京溪帮了大忙,于情于理戚映珠都无法拒绝;再说了,事出反常必有因,戚映珠还想知道付昭今日这诡异举动的背后原因。
于是她一口答应下来:“当然,钱小姐的提议,映珠怎么会拒绝呢?”
钱京溪拊掌大笑:“好好好!我就知道东家您最是仗义,不会拒绝在下的要求。那我们今日就算是说定了?”
“当然!”戚映珠满口答应,眼角的余光却发现付昭脸上除了如蒙大赦之外,还有另外一种紧张神情。
似乎是想同她继续说话?
戚映珠思忖片刻,开口又说:“既然说定了,那付小娘子今日不若就留在我这店铺里面看看,先有个大致的了解。”
付昭眼底倏地燃起一簇明火,孰料,钱京溪果断否决:“不了。今日既已说定,钱某已觉足够,该离开了。”
戚映珠诧异地看一眼钱京溪,脸上的笑容僵硬了片刻,旋即道:“钱小姐同映珠这么多日不见,都不再多聊一会儿么?映珠能有现在,也离不开您的帮助。”
转瞬间,她便明白了钱京溪的意思。
她要让付昭和她始终待在一起,不让付昭离开她的视线——钱京溪同付昭大抵也不认识,而她非要这么做,多半是受了旁人的指使。
还能有谁的指使呢?
恭维虽能让钱京溪展颜,但是却并不能改变她的决定:“今日便说到这里罢。”
言讫,她起身。付昭见状,也跟着起身,趁着钱京溪不留意的时候,悄悄地对着戚映珠,重重点了下头。
眼底是如释重负。
戚映珠将这一切看在眼底,她知晓钱京溪的为人。她要走,要带着付昭走,眼下她拦不住。
……又或是说,拦住了,也做不了什么。
她将两人送了出去。
回来的时候,慕兰时已然走了出来,坐在方才她们坐过的位置上面,慕兰时的纤长俊秀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桌案,笑着说:“倒是有趣,东家这是背着兰时又找了一棵大树,不过还不待兰时说什么呢,这棵大树就把兰时不愿意见到的人给带走了……”
“啊,”慕兰时故意拖长了音调,颇有些酸溜溜的,“这么一说,兰时都不知道自己是应当开心还是伤心了。”
说吃这个无关的付昭的醋吧,结果又来了一个——戚映珠方才还客套奉承她说“感谢钱小姐的鼎力相助”;那么接下来就怪这个钱京溪,但钱京溪又死活不肯留下来,还要将付昭执意带走。
这当真是一个让人觉得两难的境地。
说着,慕兰时还跟着唉声叹气起来。然而戚映珠却不惯着她。
戚映珠的的脸颊忽然鼓起,三步并作两步,快步走到慕兰时的身边,眼疾手快捏住她的下颌,俯首,唇贴慕兰时脸颊极近,温热的唇息肆意喷洒着。
“……慕大人只觉得这两个人让你两难,却不觉得藏在她们背后的人让你为难么?”
她故意保持这暧昧的姿势,近距离地看慕兰时。
她们离得颇近——近得可以看清对方脸上细小的绒毛,皮肤肌理的走向,所以,手轻轻地覆向某些敏感的部位,也是情理之中。
“嗯啊……”慕兰时始料不及,喉间溢出一声轻微的喘息,薄红攀上了她的面靥,但她仍旧强笑着说:“没想到东家还是惦记着兰时。”
闻言,戚映珠那双极清透的浅褐色瞳孔骤然一瞬闪灭光亮,轻轻地又掐了慕兰时一把,似是嗔怪一般地道:“这世上还有比东家更惦记兰时的人么?”
***
戚映珠的担心果然没错,让慕兰时担心的事情很快来了。
她仍旧在做梁识给她的任务,编修地理志。只是涉及到的那些矿业,她并未做出任何改动。
梁识在等她犯错;那她也在等,等待梁识让她犯错。
根据慕兰时的了解,梁识此人自诩清流世家,自然也要学习慕氏一族的立门之道——明面上不参与派系斗争、立储之争,但内里还在运作。
比如,想要折断慕兰时的羽翼。
这一日慕府又有旧人拜访。
正是玉漱坞的主人,周元籁。
***
慕兰时将两人见面的地点设在了湖心亭上。
夏日的熏风裹着荷香暗度回廊,青瓷冰鉴渗出了细密水珠,在朱漆栏杆上洇出点点碎玉声。蝉鸣疏漏间,湖面浮光掠影,倒像是揉碎了满池琉璃。
饶是周元籁这般富豪,也要对这书香门第高门世家的品味称赏不置:“不愧是慕府!今日此来,能见到这一幕,已是足够。”
慕兰时含笑:“寒舍到底比不上周大人的玉漱坞,只是夏日炎炎,确实需要个阴凉的好地方。”
两人又寒暄了片刻,周元籁便坐不住一般直入主题了。
他上次已然暗示过慕兰时,有人想要拉拢她。
“说起来,在下上次同大人说过的话,不知道慕大人考虑的怎么样了?”周元籁端起白瓷茶盏,送至嘴边前,问道,“在下听说,您最近在修订《地理志》。”
他故意省略了一半的话不说。
沧州那边的铁矿有问题——按大祁律法,“私开银铜铁锡等矿,罪同谋逆,主犯凌迟,从犯绞立决,家属籍没为奴“,但就在这般严苛的律法下,也有人铤而走险。
沧州的前任太守刻意遗漏铁矿山脉,又勾结世家、江湖势力暗中开采铁矿,谋取私利。只是世上总有不透风的墙,涉及沧州私自开采铁矿的人数众多,各方势力耳目众多,皇帝病重,这事一直秘而不宣。
然而,一旦宣之于众,涉事者将会面临极其严重的惩罚:这一切都有旧例可循:前朝曾有一私开银矿案,首犯被诛时,刑场飞沙走石三日方歇。
如今慕兰时负责修撰《地理志》下的沧州一支,并不是什么好差事。
梁识倒是把自己摘出去了,他的资历、人望都在慕兰时之上,倘若是他发现检举,遭殃的人定然不是他。
慕兰时思忖到这里,笑着说:“是,多谢周大人关心。兰时近日的确在修订《地理志》。”
“慕大人可知……这沧州的玄妙?”周元籁的眼神忽而一闪,琢磨着要怎样说才能把慕兰时拉到自己这一边来。
虽然梁识有意陷害慕兰时,但慕兰时的母亲毕竟是当朝司徒,他不辞辛劳地赶过来,难道就是为了给慕兰时提一嘴醒么?
他不愿意让努力付诸东流;三殿下也不会对他这个结果满意。
正思忖间,慕兰时忽然起身,邀请周元籁同她去一个地方。
周元籁莫名地看了一眼慕兰时,应下了。
他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应对呢。
***
慕兰时却将周元籁带到了慕家祠堂。
得见祠堂里面那个人的时候,周元籁心里的疑虑顿时消散了泰半。
但同时,也升起了一份惶惶然。
一个形容枯槁的丧服男子匐在石板上,听见门“嘎吱”一声后,如同嗅到了血腥气的夜枭,从骤然拧转身形,凹陷下去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来人。
“啊!”周元籁尖叫了一声,捂住嘴巴,好半天才冷静下来,道:“慕、慕大人,这位是……”
然而还不待慕兰时说话,那如被抽去脊梁一般的男子忽然冷笑着出声,“周元籁,周大人!是我呀!你不认识我了吗!”
周元籁被他这么一叫,大有神魂一颤的感觉,因着还有个慕兰时站在旁边,这才勉强站定没有逃跑,他避免去看那形容枯槁的男子的长相,而是辨别他的声音。
声音还是很难出错的。
“慕、慕公子。”周元籁结结巴巴地说着,一边不住用余光打量慕兰时的反应。
是的,这不是别人,正是慕兰时的兄长,慕严。
看样子,是已经疯了。
第85章 085
慕严处于现在这番境地,周元籁一点也不奇怪——自从他听说慕兰时在谷雨雅集上所作所为后,便有此猜测。再者,他之后又同慕兰时见过一面,表过自己的诚意,那个时候,他便知晓,慕严的日子不会好过。
毕竟,现在的慕家家主,乃是慕兰时。
成王败寇,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披头散发、形容枯槁匍匐在地上的男子,听见周元籁这一声下意识的“公子”,就像是尘封的记忆骤然回来一般,竟然从胸腔中震出了几分笑:“哈哈哈……你叫我什么?公子,慕公子?你是谁?”
他状似癫狂地笑着,喊着,然后一改方才匍匐的姿态,直起了腰杆,往慕兰时和周元籁所站的方向膝行而来。
周元籁大骇:“公、你、你过来做什么?!”
他不确定自己还要不要再这么叫慕严。
他不应该再这么叫慕严的。毕竟,他现在不配。
“哈哈哈哈……”慕严放声大笑,可脸上的表情却比哭还丑陋还扭曲,他梗着脖子仰起头,恶狠狠地看着周元籁:“你不是叫我公子吗?我就是想要看看,现在还要谁叫我公子!”
“你是……你是——噢,我知道了,你就是玉漱坞那个周元籁是不是?一个死破落暴发户罢了,怎么,你现在也过来看本公子的笑话?!”慕严说话的声音近似于嘶吼,他仍旧愤愤不平。
他的目光仿佛淬火了一般,想要灼穿周元籁一般狠毒。
周元籁倒吸了一口凉气,尽管他的年纪长慕严不少,但是鲜少有人用这么直白的恨意眼神觑他!
他下意识地往后面瑟缩了一下,似是要躲在慕兰时的身后,念叨着:“慕大人、慕大人……他、他这是怎么了?”
慕兰时不答话。然而这句话又给慕严听去了,后者立刻又扯起嗓子嘶吼:“我怎么了,难道你看不出来吗?周元籁!你这个暴发户、下三滥的玩意儿!我跟你说,凭借你的出身……要不是这个女人瞎了眼睛——”
他说着,还用下巴鄙夷地朝着慕兰时站立的方向扬了一扬,又继续说:“要不是这个女人瞎了眼睛,要不是这个无才无德的女人抢走了本公子的家主之位,就你,周元籁,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够得上我们慕府的大门!”
周元籁被慕严骂得脸色顿时涨成了猪肝颜色,袍袖下的手也不住颤抖着,他强忍着心头喷薄欲出的滔天怒火。
他没有带仆人来。也不会有人替他代劳,他身边站着的是慕兰时。
可是慕严如此张狂,目中无人,为什么慕兰时毫无反应?
他仍旧在尖声嘶吼:“你懂吗,你根本不可能进门!”
“住嘴!慕严,你我现在已非同路人,你又何必对我如此大加挞伐!”周元籁急火攻心,脸色全然变成了红色,“我们本身也没有什么交情,你何必在这里数落、污蔑我!”
周元籁自知出身不如这些世家高贵,一向也相当自卑,邀请这些世家小姐公子来赴自己的宴会的时候,态度都放得很低——他知道这其中还是有相当一部分的人看不起他。
瞧瞧,这其中,原来同他交结最频繁最紧密的慕严,在内里就是这么憎恨厌恶他的人!
慕严还在鄙夷周元籁:“怎么,你觉得不服气?不是喜欢斗富么斗不过不用担心呀,你可以去找你的连襟讨要一株珍贵的玉珊瑚……”
这话却是戳中了周元籁的痛处。是的,他曾经同一人斗富,他的连襟即是当今陛下,为了给他撑场面,送来了一株二尺来高的珊瑚树。他彼时带着这株玉珊瑚信心满满地赴宴时,却不知对手从哪里探听到了消息,庭院里面摆满了珊瑚树,各个都比他还在车上未曾拿下的珊瑚树高!
慕兰时也知晓此事,方才这二人互骂的时候,她便冷眼旁观,只不过……周元籁比她想象中的要奇怪一些。
想了想,慕兰时低声对他说:“周大人,你就这么容忍他?”
有些人,还是要劝诱一下。
听闻慕兰时说这句话,周元籁掩藏在袍袖下的手才有了松动的迹象——一如他方才绷紧后才舒缓的心绪一样。
慕严说话难听,那是因为戳到了他的痛处,他不得不承认,他的出身,在慕氏一族,就是拿不出手。纵然他方才有多么想要给慕严一顿痛打,却还要忌惮站在旁边的慕兰时。
兄妹相争,可以。但是二人身上毕竟流着同样的血脉。
可有了慕兰时方才的那句话后不一样了。
慕严正还欲怒叱周元籁时,周元籁已经蓄满了满腔的恶意,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是抬脚一个飞踢,踹在了慕严的肩胛骨处,痛得后者连连叫唤:“啊啊啊啊!周元籁,你果然是个下等人!”
“像你这种下等人,把家里面修得再怎么富丽堂皇,也永远改变不了自己的卑劣出身!”慕严方才被踹疼了,又猛然吐出一口淋漓的鲜血,血红着一张唇道:“于是你也只能这样了,嘿,攀附她!但是攀附谁都没有,因为你就是个破落户……”
周元籁也怒上心头:“闭嘴!”他又上前,这次是扇了慕严一巴掌。
他鲜少亲自揍人,但是从前周元籁乃是市场的屠户,这一巴掌下去力道不可小觑,一向文弱的公子哥,又经受了这么多日的祠堂折磨,哪里挨得了这一巴掌?两眼一翻,居然被活生生地掀翻了!
周元籁将人打晕之后,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连忙想找慕兰时道歉,却听后者淡淡道:“周大人方才所作所为,情理之中。再说了,慕严自谷雨之后,便从族谱中除名了。”
换言之,慕严现在不是慕家的人。她慕兰时虽然是慕家家主,但是也不会为了慕严追究周元籁的责任。
周元籁这才笑逐颜开:“多谢慕大人……在下方才也是唐突了,只是不晓得这疯子说话居然这么冒犯,一瞬间便没有忍住。”
慕兰时淡笑:“是啊,他是疯了。周大人没做错什么。”
听见慕兰时如此宽宏大量,周元籁心头忽有一脉暖流淌过,衷心地谢了一番,可谢完后,他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方才慕严和他对骂时,慕严的矛头几乎都对准了他。慕严也不是没有骂慕兰时,但都是带得很轻……
慕兰时也没有生气,也没有让任何人教训这语出不逊的兄长;相反,她只是来到了他的身边,对他说,周大人,你就这么容忍他?
倏然间,寒毛倒立的惶惶感冲刷上慕严的心头。
等周元籁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慕兰时已经幽幽地重新开口:“兰时这些日子也是受这样的唾骂。慕严这么骂我,家族里面的人也这么骂我,还有许许多多兰时认识的人,说不定她们私底下也这么骂我……”
“骂你什么?”
“骂我,”慕兰时说到这里,声音故意停顿片刻,斜了一眼周元籁,“骂我冷血无情,竟然能对亲兄长、流着共同血脉的亲戚做到这种份上。坊间这么说,兰时又方入仕,其实颇担心官场……”
说着,她又叹了口气。
周元籁喉结滚动,仔细品查慕兰时话外的意思。
“家慈年事已高,不日就要致仕。”她又道。
周元籁的指尖嵌入掌心,他知道机会以来,想起三殿下嘱咐自己的话,当机立断道:“慕大人,这一点,您大可不必担忧。今日在下此来,就是为了去掉慕大人的这一块心病。”
慕兰时脸上仍旧保持着方才略带悲伤的表情,闻言挑了挑眉,“此话当真?”
“当真。”
***
周元籁此人出身不好,皇族世家的魅力,经由他的眼睛,更是翻了十番。和他达成同盟太过容易了。
他从怀中取出了三殿下的亲笔信,上面言辞恳切,说明了沧州矿脉的危险,到了信的末尾,还期待说二人见面。
本着还人家提醒这个人情的面子上,慕兰时也会答应。
于是慕兰时答应了,并且将周元籁送出了慕府。等到了门口,慕严那发疯破口乱骂的样子还让他耿耿介怀。
所以,周元籁颇小心眼地让慕兰时好好看着那人:“慕大人,以后可千万不要将这疯狗从祠堂里面放出来!指不定他出来,怎么败坏你们家族名声呢!”
“兰时自会注意,他以后没有机会了。”慕兰时语气清浅,凤眼慵懒地耷拉着,极闲雅:“今日,便多谢周大人了。”
周元籁忙说“不客气”,等到他上马车后,这才意识到慕兰时的前半句话在说什么。
她说,慕严以后没有机会了?
……什么机会?败坏家族名声的机会?
她的意思是要把慕严关一辈子么?这个也并非没有道理,成王败寇,输了,做一世的囚徒之人不在少。
可是,周元籁一想起慕兰时那冷冽的侧颜,便心有戚戚焉。
似乎慕兰时说的“没有机会”,不是这个意思。
***
送周元籁离开慕府后,新任的年轻家主却折身,在月华霜色盖满庭院时,再度重返祠堂。
跫跫足音混杂着环佩叮咚,踏响在层层石阶上时,不是什么催命的符咒,更像是神音仙乐一般,奏响在关押在祠堂里的罪人耳朵里。
——旁人都只晓得这位家主对自己的兄长不留情面,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家主今日回来,便是对他开恩。
她果然聪慧。
“兰时,我就知道你会回来……”慕严睁开灰败的眼睛。
方才俱是仇恨俱是怨毒的眼睛里面,如今全然流露着脉脉的温情——是啊,他和慕兰时可是兄妹!
她们可是一母同胞!她不会对他狠心的!
“嗯?”慕兰时嘴角弯起笑意,“大兄,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说……”慕严吞咽了口唾沫,努力平复自己的心绪,膝行来到了慕兰时的身边,巴巴地仰望着慕兰时,说道:“你回来了,不是么?兰时……你回来了,这便是明白了我的意思。”
他知道慕兰时把周元籁带到祠堂里面是想做什么。
“周元籁他虽然和皇帝是连襟,但是他背靠孟瑞,此番一定是孟瑞想要拉拢你……”他结结巴巴地分析着,但是又因为笃定地知晓,慕兰时既然回来,肯定也了解此事,所以说到最后,声音愈发微弱、细若蚊蝇。
慕兰时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慕严所言不虚。她也正是因为看出来了慕严的“反常举动”,这才折身回到祠堂。只不过,她没有想到的是,慕严的告饶似乎来得太快。
——又太过聪明。
她垂眸,衔上那双她二人酷肖的凤眼。
毫无疑问,慕严正在祈求她的原谅。
“兰时,兰时……看在我们兄妹一场,你就饶了兄长好不好?”慕严声音嘶哑,仍旧可怜巴巴地看着兰时,手却不敢向前一寸一尺。
他对慕兰时的触碰,是一点都不被允许的。
“兄长,兄长也是利欲熏心!”慕严痛苦地说着,还伸手捂住了双眼,哭号起来。
慕兰时唯有保持沉默,在人声嘤泣和祠堂烛火毕剥声中追寻那几分真心。
真心?
她似乎马上就要钩沉到记忆之海,马上就要找到她们兄妹二人曾经温馨的记忆了——因为她已经不再是第一次回忆了。
可是,方要触及到她兄妹二人的美好回忆时,画面却突然闪回到前世的滂沱大雨中。
她的兄长高傲冷漠地站在大雨里面,站在伞下,居高临下地睥睨着雨中狼狈的妹妹。
他高傲极了,不留任何一丝情面,只是一味指使身边的人对慕兰时审问。
甚至最后,结束她生命的人,也不是他。他就这样冷眼旁观。
呵。
或许是慕兰时思虑的时间太长,给了慕严一种慕兰时会心软会原谅他的意思。
他伸手,想要去牵扯慕兰时的裙摆。
然而,女子清越的声音却断然响起:“你弄错了。”
慕严怔怔然:“我弄错了……什么?”
下意识地,他收回了自己的手。恍若犯人一般,挺直了脊背,跪在慕兰时的身前。
“我回来,不是为了原谅你,慕严。”慕兰时眼波里面都蓄着薄怒,旧日重现,容不得她心软。
慕兰时接着道:“我此番回来,不过是为了告诉你,我方才的冷眼旁观像什么……”
“像什么?”
“像……”话到了嘴边,又被慕兰时吞了回去,薄唇微启复抿,话变成了另外的一句,“像我有一次做梦,你在梦中,对我无动于衷、指使旁人的那样一般。”
梦中,梦中?
这两个字如一道惊雷一般骤然砸中了慕严。
他忽而觉得目光以上有个什么壁障,让他不敢抬眼再看慕兰时了。
这些日子他在祠堂受罚的每一日,他都惶惶不可终日,不知前途在何方、亦不知晓到底有什么样的人才能够救他一命。
除了母亲,除了妹妹。似乎没有人能够救他。
……他本来想,她们都是爱他的。母亲虽然严苛,但是关爱子女;至于妹妹自不必谈,他曾经想过用那么卑劣的手段促成她和孟珚的婚事!
可是,她们为何变成这样?慕严起初不明白,后来他知道了。
他有一日做了一个梦。梦里暴雨瓢泼,他带着一队人,押解他的妹妹慕兰时。
梦中的妹妹似乎官位不小,死到临头了还惊讶于兄长居然陷害他。他嘲笑她的软弱,嘲笑她的后知后觉……
这个梦,对如今每日都在祠堂苦哈哈度日的慕严来说,无异于一种超脱的快意。
可是这并不能泄愤,待他醒来,又要面临孤独的、冷僻的祠堂,他在梦中杀害她的妹妹,根本不能让他解气——尽管那个梦非常真切的。
但是慕严必须要面对现实。
“梦中,大雨么?”他喃喃自语,声音里面都带着颤。
慕兰时本来眼瞳深幽,听见慕严的喃喃自语时,忽而笑了声:“怎么,兄长也看到了?”
空气中忽然凝发出来了蓬勃的信香气味。
慕严倒吸一口凉气。这是慕兰时的信香味道,曾几何时,他还嘲笑她是一个乳臭未干的臭丫头,连如何控制自己的信香都不知晓。
但是他现在知道错得有多么离谱。慕兰时可以自如地控制她自己的信香,甚至还可以用她的信香,侵蚀他同为乾元君的信香。
继而破坏他的整个腺体。
“我也看到了……这、这是什么意思?”慕严浑身发抖,骤然汹涌浓郁的杀气氤者,他更不敢看慕兰时。
属于顶阶乾元的信香竟能有让人致幻的作用么?慕严不知道,他仍不敢看慕兰时,只是眼角的余光却能够瞥见,祠堂梁木“吱呀吱呀”着吐出了百年的沉灰。
他明明不在梦中,可是他一闭眼,恍惚间就又重返了梦中的雨夜——瓢泼大雨中,慕兰时手上镣铐泛着的雨色冷光,同样浸冰了他的现实,这一切,终于在记忆深处轰然重叠。
然后,再坍圮成废墟。
“兄长,你也看到了,是不是?那么,你也知道缘由——”这是慕严在生命尽头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他先还希图叫唤两句,勾起慕兰时的同情。
可是后来窒息的感觉渐渐上来,他觉得自己不用了。
——自谷雨雅集后,被关押的日子他也受过了太多的苦。死了虽然痛苦,但也许不失为一种解脱吧。
不是慕兰时无情。他这么想着。
……倘若梦里面发生的一切为真的话,她杀了他也是理所应当。
但生命的最后尽头,慕严忽然想找回一个仁兄的形象:“好,兰时。那我们今生就此别过,惟愿你今后,诸事顺遂……”
慕兰时的心念忽然一动。
可她转瞬再看见那双同她肖似的凤眼,比触动汹涌了更成百上千倍的愤恨便滚滚而来。
呵。她不会留情,也不会手软。
形容枯槁的男子轰然跌倒,一如他记忆里面那些不值一提的过往。
***
慕兰时从祠堂出来之后,竟然碰见了妹妹尧之。
“阿姊、阿姊!”尧之站在在柱子后面张望向慕兰时的方向,声音在目光捕捉她的一瞬时变得开朗:“我找你好久啦!”
摸着尧之毛茸茸的脑袋,慕兰时笑着道:“找我做什么?”
她默默地盘算了一下时间。
前世她这个时候一头栽进了孟珚设下的天罗地网,直到尧之病情加重无可救药的时候,她才意识到。
那个时候,为时已晚。但是,如按尧之生病了多久来算的话……这病,约略就是在这几个月种下病根的。
夏天一过,尧之就彻底地病倒了。那个惯常爱做些机巧小东西的活泼的尧之,却只能瘫痪在床。
……方重生时,慕兰时便立下了誓言。
“就是想找阿姊玩呀!”尧之声音软软地道,牵拉着慕兰时的衣袖,“慈慈阿姊又出去了!不过尧之一开始就想找兰时阿姊!”
她说着,还抬起头望一眼慕兰时,看她的反应。
看她对这句“一开始就想要找兰时阿姊”找补的反应。
“真的假的?”慕兰时故作狐疑地皱起眉,稍微用力一点,便揉乱了尧之的头发,“当真一开始就想找我,我怎么觉得不太对劲呢?”
“没有没有没有!”尧之立刻嘟着嘴解释起来,小小的人拉着阿姊的衣袖,“是因为兰时阿姊现在做官当值去了,尧之平常休息得早,见不到阿姊!今日是母亲格外开恩,尧之才过来的……”
小人儿似乎是被姐姐这句话气到了,倒豆子似的一箩筐说了许多话,惹得慕兰时最后只能投降,说自己是瞎说的,让妹妹不要生气了,阿姊陪她玩。
“哼……好吧!那兰时阿姊以后一定不能这样乱说!”
“好好好,我保证,以后一定不这样乱说。”慕兰时唯有半蹲伏下来,学着尧之的样子起誓。
在妹妹“咯咯”的满意笑声中,慕兰时忽觉一种“偿还”的情感。
她想,前世自己后悔不曾早日救治尧之的时候,眼前出现的全是尧之生龙活虎的模样。
想看她再重新站起来、想听她再叽叽喳喳无法无天地叫自己阿姊。
她本来有些伤感的——从祠堂出来之后。
慕严死之前那句祝愿,让她颇有些“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感觉,她彼时若是松了信香的束缚,慕严的确不会死。
可是她没有松开。
直至此时,听着尧之的笑声,被她拉着向前,慕兰时心中的那股笃定,才骤然压实。
第86章 086
“今日也辛苦您了,东家。”钱京溪的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粉的脸上笑得无瑕,她仍旧定时带着付昭一起到戚映珠的铺子上来。
不仅仅是汤饼铺子,连带着那几家布店纺织店,她们都去过了一遍。
戚映珠仍旧践诺——反正钱京溪本身就精于经商之道,况且她也不是存心想要学到什么。
她不过是想让付昭和自己的关系更进一步而已。这么多天以来的相处,已经让戚映珠明白了这个道理。
“不辛苦。平素我都闷得慌,若非钱小姐和付娘子二人,映珠还愁孤独呢。”戚映珠道。
钱京溪的嘴角忽然扯出一抹笑来,似是在品咂“孤独”这二字的意思,高深地瞥了一眼戚映珠,说道:“东家还会觉得孤独吗?”
她是受了萧鸢的嘱托,这才带着付昭过来同戚映珠打好关系——后者当真不凡,出身原本也是江南世族,却执意离开,甘当商户。
钱京溪对此早有耳闻,也为戚映珠感到不值、疑惑过,但是当她知道慕兰时曾在谷雨雅集上*说自己要同戚映珠成婚的时候,钱京溪心中的疑惑骤然得解。
……她还以为这个戚小娘子是什么正派人士呢,原来是为了更好傍上慕家这高枝,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
看样子,付昭和戚映珠的相处还进展得顺利。她们二人来往时,钱京溪总会站在一旁。
这是萧鸢的要求,让她时时刻刻都要跟在付昭的旁边。同是乾元君,钱京溪对萧鸢的做法能够理解。
毕竟,付昭是她的坤泽。
而戚映珠眼下虽然还未同慕兰时成婚,但这事几乎是板上钉钉,她俩之间又怎么可能没有更多感情?那么,谈何孤独呢?
“是啊,偶尔会有这种感受。”戚映珠面上不显,依旧云淡风轻,像之前的那样,将两人送出了门外。
待阖上大门,戚映珠眼瞳的光倏然黯淡下来。
啧,偶尔才会有“孤独”的感受?
前世的日日夜夜,她都像在无尽的寂寞之井里面挣扎。那种永续不眠的夜色,如冷泉浸骨一般的蚀心感,岂是“孤独”二字可以概括殆尽的?
最让她怨恨的元凶还没有死,如今还高居庙堂之上;
而最让她深深爱慕的人也还活着。
还有她在意的、关怀的人,都还在世上,都还予她帮助。
思及此,戚映珠缓缓地咬住下唇。
光是逃避,当然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戚映珠想起自己同徐沅最后的一次见面,还有和她决裂的那天晚上。
“世上的金丝笼,合该熔了铸剑去。”
她默默地念叨着这一句话。
时候才过去不久,不是么?
戚映珠转身上了铺子的阁楼。
这铺子是她最近新装的店,卖成衣。当然,更关键的作用,还是同她的手下接触。
“咚咚咚”几声颇有节律的叩响声音之后,檐下铁马清鸣,不多时,梁柱后飞身便闪过了一个黑衣人。
黑衣人有着沉闷的声音,表示听候戚映珠的差遣。
“主上,有何吩咐?”
戚映珠喉头滚动,唤她过来,她要吩咐得更谨慎些。
她怎么能甘心呢?垂帘时的凤印尚温,金銮殿朱批还未干。前世既然拥有过那样的风光,她今生难道就甘愿如此吗?
至少,她得让那些人全部付出代价。
先从谁开始呢?
从阁楼上的窗台远望,很自然地能够瞥见如织的人群。
还有钱京溪所乘的马车。
***
付昭已经厌烦了这种感觉,每隔一段时间,萧鸢便会让她和钱京溪聚在一起。
说是宴请,但在付昭看来,这也是萧鸢疑心病发的实证。
明明就是她让钱京溪带着她去同戚映珠交好,并让钱京溪充当她的眼线;但是萧鸢本人也对钱京溪不放心,仍然要从付昭这里得到更确切的答案。
是以,她们才会这样隔一段时间,“小聚”一回。
钱京溪毕竟同萧鸢是合作关系,她二人的对话还稍显得平等。
可萧鸢还是会时不时地,在从钱京溪那里得到答案之后,思忖片刻后,修长白皙的手指还会轻轻地叩响檀木桌案,再去问付昭:“阿昭,是这样的么?”
她的瞳色漆黑,似是一汪幽潭,教人看不清内里。
每每衔上萧鸢的视线时,付昭都会有一瞬间的恍然——她记得,自己在戚小娘子的店里见过同样的眼瞳。
但那人拥有一双极好看的凤眼。
……尽管慕兰时没有同她自我介绍过,但是付昭知晓,那位便是曾名动京华的慕大小姐。
若说慕兰时的黑瞳烟岚叠翠,如水墨千山一般清绝,那萧鸢的黑瞳,就像是在暗处洄流的渊水。
冷冷,寂然,藏着万古霜。
没有人能够琢磨得透她的心思。
“回妻主的话,是这样的。”意识到这一点后,付昭忽然觉得自己头晕目眩,艰难地从齿缝中蹦出了这几个字。
钱京溪听到“妻主”二字,诧异地看了一眼这妻妻俩。
当然,按照付家和萧家的身份来说,付昭这么叫萧鸢当然没有问题,只是她方才有气无力的模样,让钱京溪惊讶。
这么多日以来,都是她陪着付昭,关心一下在所难免。
“付小娘子,您哪里不舒服么?”钱京溪问道。
孰料,回答她的人不是付昭,而是萧鸢:“阿昭她也许是潮泽期将至……可能不舒服,接下来阿昭便不去戚映珠的店上了,钱小姐正好也可以休息几日。”
“……哦。”钱京溪喉头一滚,再觑了一眼付昭,发现后者的面色似乎还红润,看起来没什么大碍,便道:“好,我明白了。”
她和萧鸢的对话还没结束,钱京溪本来还想继续话题,可得到的却是萧鸢漫不经心的应答:“原来是这样啊……”
钱京溪尝试再开了几次头,都觉索然无味。
很快,她自讨没趣,便只好起身告退。
——难不成这坤泽君的潮泽期到来,还会影响到乾元君不成?真是怪事一桩!
萧鸢提出要同付昭一起送钱京溪出去,也被钱京溪婉拒了。
萧鸢也没有多说什么。
等到钱京溪的身影彻底消失之后,付昭适才绷紧的心弦这才有了松动的迹象。
萧鸢总是谨慎的,她担心会有什么她不知晓的东西,但她的谨慎也只会持续到钱京溪离开。
可是方送走了钱京溪,付昭抬眼望向萧鸢时,后者那双如冷月幽潭一般的眼瞳,又直勾勾地望了过来。
正如她人一样,立在原地,眼神不曾挪开。
方才那股滞闷的感觉再度涌上了付昭的心口:“妻主,发生什么事情了么?”
萧鸢默然:“走吧,我们一起回去。”
“……好。”付昭应了下来。
尽管是没落世族的小姐,但付昭仍旧举止端庄、仪范犹存。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藏在袍袖下的指骨,如今颤抖的弧度是大是小。
因为,这是自从她和萧鸢结亲以来,后者第一次主动提出,要单独和她相处。
***
“阿昭,你且告诉我,”萧鸢仍旧坐在付昭的对面,语气清浅而又循循善诱,“你现在了解得戚映珠如何了?”
她二人虽然仍旧对坐,但已经不复方才的座位。
萧鸢今日有些奇怪。这是付昭想的。
“嗯……尚可?戚小娘子同我讲了许多她从前在建康的事情,还教了我很多东西,”付昭斟酌着词句,一边观察萧鸢的表情,“这些我都是和钱小姐一起听的——”
“哦,都是和钱京溪一起听的?”萧鸢眸色倏然有了变化,“那还挺好啊。”
她悠扬的语调很快散尽在微燥的夏风之中。
很好?这两个字却让付昭片刻失神了,她不明白萧鸢的“挺好”意指什么。
“那怎么样了呢?”萧鸢仍旧穷追不舍地问。
付昭吞咽下一口唾沫,慢吞吞地道:“我同戚小娘子应当还没有到很熟悉的地步,毕竟……”
毕竟钱京溪在;而她和戚映珠早就认识。
她话说得很慢,萧鸢的凝视也变得仔细和缓慢,似是在怀疑付昭这句话的真实程度。
付昭唯有在这诡谲的沉默中保持冷静,好不让自己露馅。
“咚咚咚”的声音再度叩响。
细白修长、如玉一般的指节再度叩响了桌案,萧鸢的声音显得空寂,混杂着她的淡漠如浸腊月霜的声音:“昭娘,你知道么?眼下正是棋盘落子的紧要处,既然有机会,那就要好好把握。我希望下次你给我的答案,不是这个。”
“毕竟,当初为了践行这桩婚事,我何尝不是吃了千辛万苦?而你的亲族,应当更知晓这个道理。”
这便是在威胁她了。
付昭唯有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似是在继续保证一般:“我明白的。”
寄人篱下的滋味就是如此。
自她跨进萧家朱漆门槛那日,这附骨疽便啮着心尖生长,寄人篱下的感受如影随形——谁让她的出嫁,令自己原本破落的门庭再度中兴起来?
是以,付家合族上下,无一不对萧家不对萧鸢感恩戴德。
但是这样的仰人鼻息、手心向上的生活,让她颇感痛苦。
“这很关键。”萧鸢笑起来的时候也足够温和柔软,就像中正官给她的批词一样,“便多多辛苦昭娘了。”
她说着,竟然伸出手,握住了付昭。
掌心合拢的时候,付昭心头五味杂陈。
被那双眼睛灼灼盯着,付昭半推半就地“坦承”了,她说自己和戚映珠目前关系尚可,也许还需要再努力。
“还请妻主放心,要不,我隔几日单独去拜访一下戚小娘子?”付昭试探性地问道。
她知道萧鸢找钱京溪过来跟着她,就是为了监视她。可是她今日的表现,似是又不满了。
那么她正好将计就计。
——呵,什么是棋盘落子的关键时刻呢?
其实付昭能够猜到,能从那些登门贵客中捕风捉影。
萧家也像从前的黎家一样,要选一个合格的靠山,这样,才能有从龙之功。
这个艰巨的任务,显然落在了萧鸢身上。
她相当安分地承诺下来,以为这样就能够送走萧鸢。
萧鸢起身了,像往常一样走向屋外。
但是,同往常不一样的是,她站定在门槛处,借着珠帘割开的视界,眼神黏在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身上。
许是被微弱的烛火照着,付昭本就瓷白的一张脸上,莫名地起了些可疑的红晕,身段袅袅,显露出几分惊心动魄的美。
萧鸢的喉头莫名其妙地滚动了下看,她听见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
她是乾元君;而付昭是坤泽君。
“诶?妻主,您怎么站在门口?”付昭倏然抬眸,却发现那道颀长的人影犹在门口,不由得疑惑出声,“虽是夏天,也要站在风口么?”
她笑盈盈地问。
萧鸢莞尔。
是啊,虽是夏天,她也要关心她着凉没有。
萧鸢方才还是侧身站着,经由付昭这么一提醒,她完全转了过来:“说来,我似乎都没有陪昭娘共寝过。还是朝政太过忙碌。”
她们到底是正经拜过天地的配偶。
付昭为她做事是应该的,萧鸢心想,那么,她也应该拨冗,同付昭待一会儿。
至于付昭所说的,要单独去见戚映珠,萧鸢觉得妥又不妥——今日她忽然意识到,钱京溪虽然是自己的朋友但是她到底也是个乾元君,而付昭是自己的坤泽。
她毕竟才是付昭的乾元君。思及此,萧鸢的脸颊转了过来,瞳孔里面倒映出女子面上未消的绯色,握住她的手,温声说道:“昭娘,明日正好我休沐。”
“我陪你去。”
***
记挂慕兰时和戚映珠的人并不在少。
那秘书省的长官梁识,就连挥毫作书的时候,都不忘记揶揄两句慕兰时:“前些天我看见衙署里面那些小东西,又对着那黄毛丫头的书法赞不绝口了……哎,到底是年轻。”
到底是爱趋炎附势,觉得慕兰时这个慕氏新任家主名号响亮吧?
只不过梁识上次借机刁难了慕兰时过后,他觉得衙署里面的人收敛了许多。
他在的时候不敢轻举妄动;他不在的时候,这些人也不会对慕兰时太过客气。
梁识写字的时候,他的妹妹站在一旁,耐心地听着兄长说话,待他说完,她才道:“兄长,那慕兰时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你之前不是说让她主持修《地理志》么,现在是时候了?”
沧州的矿脉是一笔烂账,若是捅出去,定然是要被杀头的。只是知道这事情内幕的各方势力全部都相当沉稳,对此事藏着掖着,只等能够给对手致命一击的时候到来。
梁识道:“是时候了……也看看哪位殿下对这事感兴趣咯。”
“这事司徒她未必不知晓,说不定此时已经告诉慕兰时了,倘若如此,我们还能如愿吗?”梁荐面有忧虑。
其实她并不明白兄长为何要对一个如今只有区区七品的慕兰时做这种事情。
实在是有辱门庭风范。但是一家之主毕竟是兄长,她这个做妹妹的,也只能忍着,在旁边进一些不同的话,看看是否能够让兄长回心转意。
倘若慕兰时是什么无权无势、没有依仗的人还好——当然,她若是寒门出身,兄长对待她自然也不会是这个态度。
“你说慕湄?”梁识挥毫行书的手停了下来,他并没有转过头,而是保持着悬腕的姿态,继续道:“五妹你毕竟不怎么在朝堂,不知这风向……慕湄已经抱病多日了,恐怕不日就要致仕。再说了,我就算这样做了,也不至于让慕兰时死啊。”
他说得轻飘飘的。
当然了,慕湄贵为司徒,定然不会坐视自己的女儿陷入险境而不管。他只是需要一个抹黑慕兰时的机会罢了。
原因?需要什么原因吗?需要的话,也可以有。
他梁家想要身居更高的位置,扳倒慕氏岂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吗?当然,他也有私心。
……光是听那黄毛丫头名动京华的各种传闻事迹,他便恨得牙痒痒。尤是那女人狠心让自己的叔公跪在大门外……
呵,慕家没有人收拾得了她,那就他来收拾她!
话音落下的一瞬,梁识悬着的腕也落下了,继续在纸上挥毫。
金钩铁画,字字刚劲……可惜的是,这副字却还是要打上“伪作”的印记,在文墨市场上以“仿品”的名号流传。
毕竟,当时第一的大书法家梁识不轻易题字——上一次题字,还是为了庆祝陛下的五十大寿。
只有皇命才能让他屈尊,这便是坊间对这位大书法家的印象。
梁识私底下写的这些字,全经由五妹梁荐的手转售出去。文墨市场上他的“仿品”愈多,那么他的“真迹”价值就会愈高。
“喏,已经好了。”梁识耸耸肩,又故意在最后一个字上面卖了个破绽,这才放下笔,活络一下筋骨,“这幅字嘛……便由五妹你看着定价了。”
“是。”梁荐应声,待字迹风干,她便要带走了。
“没办法啊,”梁识喃喃自语,“当今之世,不存些家底,哪里养得起一大家子、养得起私兵?”
今日天下姓孟,还不知晓明日姓什么呢!皇帝垂垂老矣日薄西山,膝下儿女如狼似虎争食九鼎余腥,四处流寇起义……这万里山河,本就是遍体鳞伤。
这世道下的每一个人,都应该为自己早做打算才是。
他不过是卖卖字。
五妹梁荐默然,她知道梁识决定了的事情不能撼动,默默地等待字迹风干之后,上前带走了纸。
只是她心中仍旧盘桓着梁识方才说过的一句话,司徒大人抱病多日,不日就要致仕。
当真如此吗?若真是如此,这个关节也未免太蹊跷了?
虽然看兄长的意思,他正是因为慕湄将要致仕,才对慕兰时设下如此手段……
算了。她不去细想。她应该相信她的兄长。
慕司徒要致仕了。
***
“兰时啊,倘母亲致仕,你在朝中又当如何呢?”慕湄虽不疑心慕兰时的能力,但是出于母性天然的关怀,她仍旧不免多问一句。
或许是她年纪真的大了,或许是她真的想看这只将要展翅的雏凤究竟会如何,慕湄已经抱病许多日,朝中也渐渐流传出来了慕司徒将要致仕的消息。
对好些人来说这当然是好消息——慕兰时如今年纪尚轻,日后仕途高升是板上钉钉的事,那时候,她们一族要出几个高官显要?
司徒大人能早些致仕还是早些致仕吧!
说不定,陛下也会看着她的面上,再让慕兰时晋升快些呢?
慕兰时斟茶的动作微微一滞,宽慰母亲道:“兰时定不负母亲重托,还望母亲放心。”
定不负重托?慕湄笑了笑,“现在家主之位也是你的,你想要做什么都可以……”
原因么,她只是不想梦中那般凄惨的景象再度重现。
眼下,女儿的手段,却是让她满意。
担心么?她其实有个关于女儿终身大事的担心。
母女俩又半严肃半风趣地说了些话,最终慕湄话锋一转,“这些大事是解决了,那你的终身大事,又何时解决?”
这一句话把方还在对天下大计侃侃而谈的慕兰时堵了个正着。
修齐治平的话还堵在喉中,蜜色的脸颊上浮起一阵赧色。
是少见的羞态。
饶是岁数不小的慕湄,都觉得好笑——女儿出落亭亭、落落大方,她几乎不曾在慕兰时的脸上看见过这样的神情。
“怎么?”慕湄笑着,从榻上软枕缓缓地支起身,一双凤眸望了过来,不疾不徐地追问慕兰时,“小慕大人提到自己的终身大事时,怎么偏偏就沉默不说话了?”
——“小慕大人”是朝野中最近兴起的对慕兰时的称呼。
一对母女,老少皆在朝为官,如此称呼,也有先例故事可循。只是母亲这些日子都推说抱恙,早就不在朝野,按理说她自己是听不见别人这么叫慕兰时的。
——尽管她在朝中自有耳目,知道这个称呼还是简单。但慕兰时听见母亲这么称呼自己时,耳朵上还是烫得慌。
一瞬间,慕兰时唯有感慨,自己某些时刻生出来的捉弄人的念头到底来自何方。
瞧吧,听吧,母亲就是母亲。她们身上流着同样的血脉。
“小慕大人打算什么时候,同那位戚小娘子成亲呢?”慕湄幽幽道,“既然都选择在家中金屋藏娇了……”
慕兰时难得觉得有如此羞赧的时刻,她立时放下了手中茶壶,叹口气,连连叫停。
第87章 087
本来尚存微妙严肃的氛围,三两句便被母亲的话逗得转了方向。
“怎么,小慕大人说了这么多,让我这个老人说上两句后,竟然就不知如何回答了吗?”
若是义正词严地表达自己应尽的责任,慕兰时定然表现得坦荡。但目下的情况显然不是如此,她仍旧只能烫着一脸搪塞母亲的话。
慕湄忍着笑,对女儿终身大事关心是应该的事,但是终身大事的选择对象上,终究也让她有些许不安。
“兰时,母亲此番问你,也非是要催促你,只是提醒……若到了后面,你想同那位戚小娘子成亲,恐会受阻。”
其实现下便已经有人议论纷纷——目前还是限于她们世家之间。
慕氏立族百年,在此之前从未听说过有家主同寒门甚至商户成亲的道理。慕氏人口众多,有些时候难免会出现一两个“离经叛道”之辈,就算如此,这些人也饱受诟病。
兰时如今虽然做了家主,能在一定程度上堵上众人的口,可是慕湄还是忧心忡忡。
慕兰时也陷入片刻的静默。只不过,她想起来的并非是族中人的悠悠众口,而是那一日她去乡野寻找嘉嘉婆婆时的所见所闻。
……彼时她只是觉得那些人可笑,区区寒门,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聚集滋事,妄议朝政!
可是如今想来,母亲的门第之忧却颇有些暗合。
“但是既然你要做,”慕湄又补充道,“那母亲便会支持你。”
她曾经也对慕兰时说过这句话——自从那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之后,慕湄便下定决心要做慕兰时的后手。
“早做打算,省得后悔。”
慕兰时再度缄默,最后重重地点了下头:“兰时明白。”
母亲也不再多言,只是慕兰时又忽然提到了尧之:“说来,母亲……兰时昨日碰见了尧之,我她说她身体哪里不舒服?”
“嗯,是说不舒服,”慕湄疑惑地看着慕兰时,“她昨日跑过来对你说的?这小孩子就是天生好动,现在你忙起来了,更不应该过来打扰……”
慕兰时却鲜有地截断了母亲的话:“非也,母亲,这一点也不打紧,反倒是小妹的病打紧。”
“这如何打紧了?”
小孩子正是跌打受创的年纪,而尧之天性好动,有点小伤屡见不鲜,次数一多,尧之自己都不会将伤病广而告之,而是自己去拿药解决。
“尧之这次的病不是哪里跌打受创,”慕兰时凝眸回忆起尧之前世卧病在床四肢瘫痪不能动的场景,颇有些心酸地说,“得尽早找医师来瞧瞧——兰时会下去做的。”
慕湄诧然,心头隐隐有一震的感受。
在慕兰时垂眸敛睫的刹那,夕日的残照余晖静静流淌在她的侧颜上,恰似菩萨低眉。
这一瞬间,至慈至悲。
“母亲,”慕兰时忽而抬眼望过来,回应她道,“方才您说过的每一件事,还有兰时自己所说,我下手都会认真考虑。还请您宽心,一切都有定夺——”
慕湄哑然,唯有颔首应下。
低眸垂睫的刹那是菩萨低眉,面靥染着西天最后一抹霞;可她笃定地说自己会有定夺的一瞬,又像是金刚怒目,眸底燃着涅槃的火。
当然,更温和的。
***
戚映珠如今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譬如,到慕府来。因为二人已有慕兰时的口头婚约,这一切便理所当然——至少慕府的人知晓。
她独坐在桌前,像往日那样,两只手撑着面靥的时候,脸颊肉会从指缝中漏溢出来。
戚映珠在思考事情,她吩咐下去的调查钱京溪的事情——眼下她已经不再是一个有几个铺面的东家,慢慢成了自己的体系。
忽然,戚映珠听到了珠帘响动的声音,她一瞬间从思绪里面回笼,望见笑盈盈走过来的慕兰时。
……兴许是看见她这副笑得不怎么正经的样子,戚映珠就理所当然地不想正经,故意压平了方才弯起来的眼角和唇线,道:“慕大人原来还知道回来?”
是嫌弃她回来晚了?
慕兰时挑眉,似乎确实。她方才和母亲结束谈话后,便去找人安排了尧之治病相关的事宜。治未病终归更好。
“当然要回来了,”慕兰时也故意收敛起自己笑意盎然的表情,换上一副委屈巴巴可怜的神态,说道,“今日兰时去见家慈了……小君可知道她怎么呵斥兰时的?”
呵斥?戚映珠闻言,托住腮的手部动作都凝固下来,不可置信地看向慕兰时:“你说,司徒大人呵斥你了?”
这似乎是天方夜谭、闻所未闻的事情。
自前世起,戚映珠便知晓,慕湄对她这个长女的宠爱程度如何——慕兰时本人又极循规蹈矩,除了那次出格让族人生气之外,大抵慕湄根本没有机会呵斥过她。
更别提现在的慕兰时了。
综上思考下来,戚映珠便打定念头,慕兰时一定又在逗她了。
“对啊,呵斥兰时了,那怎么办呢?”慕兰时一边垂着眼睛,可怜巴巴地回望,一边故意拖着又长又黏的语气。
戚映珠故意装作无动于衷的样子:“司徒大人说什么了?不过,司徒大人总是做得对,说得也对。”
这便是说什么也不肯站在这可怜巴巴希求垂怜的小慕大人这一边了。
但是戚映珠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却像是中了这对母女给她设下的圈套一样。
“母亲说,我这个做女儿的奇怪得很,明明都已经约定好了婚事,却还要将人……”慕兰时故意截断半句话,渐渐靠近戚映珠,然后俯身低下头,手也渐渐地扣上了戚映珠的掌心,“带回家中来——”
戚映珠眼睫微颤,以极尽的距离感受慕兰时温热鼻息的喷洒。
“金屋藏娇。”慕兰时逗弄她,声音里面似是含着蜜糖的钩,又故意了最后的一个字,同时扣紧了掌心,让指缝缠绵的温度愈发热,“娇、娇。”
本来就是溽热的夏夜,五内俱燥也不足为奇,偏生慕兰时一点脸都不要,还故意这样逗她!
霞色渐渐地爬上戚映珠的雪白的耳尖。
慕兰时扣紧她手心的力度也愈发大了,她拣了根凳子在戚映珠的身边坐下。不得不说,她心中是有一阵快意——看来因为“金屋藏娇”四字而被打趣害羞腼腆的人不止她一个。
嗯,或许还有“娇娇”本人。
戚映珠的脸涨得通红,故意板着一张小脸,抿着唇一言不发,只哼哼唧唧地左顾右盼,就是不肯将目光落在的慕兰时的身上。
她才不相信慕兰时的鬼话——慕大司徒这是怎样德高望重的人了,怎么会说出“金屋藏娇”四个字?分明是慕兰时为了引出那怪异的二字称呼“娇娇”硬生生地凑出来的吧!
慕兰时似是也知道这两个字偶尔叫一下便可以了,算在一种她归家时的情。趣即可,便也收敛了容色,继续道:“事先说明……兰时也没有瞎说,家慈的确是这么说的。不过兰时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想要说给小君听。”
一听到“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戚映珠方才紧紧绷着的一张小脸这时候才有了松动的迹象,闷闷地道:“什么要紧事?”
似是又觉得自己这样说话太过无力,戚映珠又清咳了几声,大有前世垂帘听政让人谏言的态势:“慕大人请说。”
慕兰时嘴角没来由地一撇,心中暗笑,悄悄望戚映珠的侧颜,面靥和耳后都还泛着薄红呢。
她前世在朝堂上驳斥她的时候,语气和现在如出一辙——只不过,此时此刻的慕兰时,再也不用隔着一道珠帘望她。
她们就在彼此的身边,指缝缠绵。
“兰时只是想说一说付昭。”慕兰时道。
“付昭?”戚映珠凝她一眼,“怎么了,慕大人这是又吃醋了?”
上次莫名其妙的“作画”原因,仍旧是让戚映珠想起来都觉这个人吃醋真是可怕的境地。
……当然,也别有一番感受就是了。
“那当然不是,”慕兰时幽幽道,忽而又靠近戚映珠的脸,在后者神情将将要一松动的时候,立刻补充道,“毕竟对这付娘子的醋嘛,上次兰时业已吃过了。”
戚映珠:……
“而且,还不仅仅是吃醋呢,还吃到了别的东西,嗯,不知道小君还记不记得起来?”慕兰时说着,还冲着戚映珠扬了扬自己的下颌。
戚映珠:……
好想踢她一脚!彼时她吃了什么,自己不清楚么,怎么还上赶着来问!
“那你提起付昭做什么?”戚映珠强行将话题拐回正道上,毕竟夜深了,结契过的坤泽乾元一个没忍住,接下来发生什么事情都有可能。
“她的身份,”慕兰时却也不多含糊,而是严肃地道,“还有她的举动——她是萧鸢明媒正娶过门的妻子,却三番五次地来小君这里,这事情本身就很奇怪,难道不是么?”
萧鸢何许人也?
此人在前世就和慕兰时不对付。
不管是慕兰时、还是戚映珠,都曾在前世与她产生过矛盾。
戚映珠默然,想起自己这些日子来被动地和付昭、钱京溪带再次一起的日子。
说是被动,也是因为钱京溪太过“主动”。本来她的目的应该是让付昭和自己结识,她起一个引荐作用之后便可离去,但是,为了安全起见,又或是别人的指使,钱京溪相伴左右,寸步不离。
就像是生怕付昭对戚映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一样。
这个作风倒是和萧鸢为人颇为相似,而且,戚映珠派出的手下,报告了同样的结果,印证了戚映珠的猜测:钱京溪的确是受了萧鸢的委托,带着付昭来与自己结交。
……只不过,钱京溪能听萧鸢的话到几时呢?
“是,你说得对,”戚映珠神色同样变得严肃,接着道,“付昭三番五次地同钱京溪过来,便是疑点。她彼时和钱京溪一块到来时,还要假装同我不不认识。”
慕兰时摸了摸鼻子,静静地戚映珠说下一句。
“换言之,付昭的处境同样艰难——她一定是被威胁的。”
付昭被萧鸢威胁,那便是萧鸢身后的人愈发沉不住气了。也不知道这本来就岌岌可危的窗纸,什么时候才会被捅破。
两人都陷入缄默。
末了,慕兰时率先出声,同时也故意朝着戚映珠的肩颈处靠,故意声气甜腻地逗她说:“嗯,小君明鉴。”
她扣住她指缝缠绵的感觉,仍旧不曾松开。
像是她们无数次紧密嵌实、难分彼此那样。
有些时候慕兰时不用说什么,她光是站在那里,抑或是坐在那里,戚映珠便会觉得身心有一种极度的熨帖感。
她是属于她的乾元君,所以,光是慕兰时在她的旁边,戚映珠便会觉得相当安心。
又会是,相当暧。昧。
戚映珠放任慕兰时将头埋在自己肩窝处或是更柔软处,自己还专门空出一只手来,握住她和慕兰时指缝缠。绵的那一对手,瓮声瓮气地,也学着慕兰时一般,在她的耳廓边上呼着徐徐的热气:“小、君、明、鉴?”
慕兰时诧然,耳朵被这么一呼*热气,酥麻的快意从耳后直直追到脊柱。
“……哪里不对么?”慕兰时诧异地看着戚映珠。
奇了怪了。像“小君”这样的称呼,是她惯用的。这是对妻子的称呼,她和戚映珠之间早就习以为常,那便不是“小君”二字出了问题;四个字中就只余下剩下两个字了。
“明鉴”出了问题?她哪里好说戚映珠没有明鉴呢?她说得极对。
于是乎,一向绝世聪明的慕大人就在这个问题上受到了牵绊,她并不知晓,戚映珠所说的问题在哪里。
她只能够闻到,桂花酿的信香忽然从自己卧靠部位的上后方幽幽地传来,直直地涌进鼻尖扑进肺腑里面。
潮泽期来了?也不尽然。
有些时候坤泽君放出信香,除了最常见的理由之外,还会是……主动的原因。
温热的舔舐感渐渐地蔓延上了慕兰时的耳朵,桂花酿造的信香气味也愈发汪洋,那是一种足足要将慕兰时彻底淹没的浩大。
戚映珠不仅是有些时候长得像兔子,就连她温热舐。弄人的耳廓时,也有一种兔子的柔顺。
当然,这次拨。弄中,多了一分急躁。
慕兰时被她这突然的举动也勾得心潮意动,在次第的喘息渐渐从两人喉咙间溢出的片刻,她的指腹摩挲上了戚映珠的下颌,她问她说:“娘娘有话直说好么?就像上次,吩咐臣要弄干净那样。”
按道理,现在的戚映珠很喜欢对她有话直说。
……上次这样舐。弄她逗她,在慕兰时的记忆里面,似乎都是当时要找她讨要暗卫死士的时候了。
所以慕兰时更好奇——怎么,这位娘娘,心里面莫不是又有了什么别的主意?
她得好好调查一番。
“想的都是什么,”戚映珠嗔怪地看慕兰时一眼,眉心紧锁,双颊因着生气鼓而又瘪,“那是你想,能不能别移花接木胡说八道在我的身上?”
“我可不是在娘娘身上胡说八道。”慕兰时存心逗她。
其实她一开始以为自己说错什么话了,但是看戚映珠现下的反应,并不是她说错话了,而是戚映珠有求于她。
像用一根胡萝卜吊着馋的兔子那样,慕兰时故意找戚映珠的茬,非得让她自己主动说才罢休。
戚映珠终于瘪嘴,气呼呼地在慕兰时的脸颊上咬了口,听见慕兰时“哎唷哎唷”的叫唤声音,似乎这才解恨了,这才神色极其不自然、慢吞吞地道:“新的称呼更好听些。”
慕兰时乍然听到时,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并没有懂戚映珠这句话的意思。
但是,她见到戚映珠的耳尖又新攀上的绯色,终于了然。
于是她忍住胸腔里面的笑意,这回换作她轻轻地揽住戚映珠的脖颈,在她的耳垂喷洒下热气,也让她如愿:“好,好……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戚映珠答得极快,她狐疑之至。
“我说,”慕兰时刻意加重了腔调,学着戚映珠方才笨拙的、温柔的舔舐动作,在她的耳廓边上逡巡缭绕,声音也温柔如云气包裹,“娇娇……娇娇明鉴?”
她其实不太确定戚映珠是不是想要听到这个答案。
但是,紧紧相贴的身躯战栗着,慕兰时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果然,戚映珠仍旧慢吞吞地回应了:“嗯,对,明鉴。”
看来是喜欢这个新称呼了?
慕兰时歪头,不禁想起自己的母亲——准确说,是戚映珠对自己母亲的看法,说人家严肃,不会这么轻浮地用词。
但现下的情况又是如何呢?
她只能顺从戚映珠这个新的渴望。
一声一声地在她耳边反复叫着“娇娇”二字。
如此,才能让戚映珠满意,才能让她快意,才能让她达到极乐。
——毕竟,最近戚映珠最近总是主动迎合她。
戚映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主动开口并没有什么不妥。
她知道的,逃避难以解决问题。
每一件事都一样。
***
暮光穿透雕花朱漆窗棂,在汉白玉地面投下斑驳光影。
丹陛之上的皇帝微微合着自己的双眼,等待着什么。
老皇帝今日身上的龙,似乎都少了些精气神——大抵是被他自己的天威盖过去了吧?
太监高声唱着名,这几位天皇贵胄便依次跨入门槛,面见她们的父皇。
“儿臣孟琼(瑞)(珚)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位殿下进殿时虽然有先后顺序,可是这齐声给皇帝叩问时,却没有顺序。
她们的声音相当响亮,能够十足地展示年轻人的蓬勃面貌。
这一切都被内侍安华尽收眼底。
陛下的身体近日虽有好转,但是顶多也只是和以前病怏怏的他相比——且看看,太女殿下、三殿下、六殿下一起进来,饶是皇帝高居丹陛之上,居高临下地俯瞰睥睨她们众人,他和这几位殿下相比,也有如腐朽枯竹与苍翠青松一般。
对比强烈而又深刻。
……而这,也正是陛下今日召见她们三人进来的目的。
陛下的身体变得康健了,意味着他将要重新执政,从各位殿下尤其是太女殿下那里收回自己权力。
“朕等你们三个很久了。”皇帝挥手示意让她们平身之后,不咸不淡地说了句。
孟珚在旁边一言不发。
反正她的这个长姐这个三哥,都是惯会揣测这老东西想法的主——虽然她也好猜这老东西的心里面在想什么,只是现在终究不是她应该表现的时候。
才思及此,孟琼和孟瑞就已经先后给出了自己的理由,待她二人说完,孟珚才慢吞吞地说了原因。
她讲得虽然更慢、似乎也没有另外二人那般底气十足的正义感,却让皇帝多看了孟珚一眼:“珚儿倒是有心。”
孟珚露出一个既不是笑也不是哭的表情,相反,却还有些意外皇帝的夸赞。
皇帝——这个如枯竹一般老去的皇帝,忽然就在暮色中打量起来自己的这个女儿。
在漫长的岁月里面,皇帝几乎没有过问过这个女儿。连她的这个名字,“珚”字,也不是他给她取的——至少,孟珚方出生的时候,她的名字不是这个。
只是皇帝记不起来,自己到底是什么原因给她改名的了。不过,他记不住原因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因为他的脑子里面只记得起来家国大事,他对孟珚的残存的印象,便是她早逝的母亲了。那是一个生得极好看的胡女,其实他连她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
他似乎没有给孟珚的母亲封号。记不起来也正常。
但此时此刻,皇帝忽然看见孟珚那张异域得明显出奇的精怪一般的脸,回忆起来了自己的青春。
他不去看旁边傲然站着的孟琼、孟瑞,这一女一男二人都业已成年,还全部都分化成了能够更顺理成章继承皇位的乾元君,像挺拔的大树,他不想瞧见她们。
于是,皇帝理所当然地把目光投向了站在旁边,表现得没有那么傲然独立的孟珚身上。瞧瞧啊,她的五官还是同他记忆中的那个胡女一样柔和,不会太过锋锐,到了一种会刺伤他的地步。
皇帝在这一刻,没有想到自己是如何在这些年中亏待了孟珚。
只知道这一刻,他最喜欢的孩子是孟珚。
“朕今日召你们来,是想说一说封号的事。”
第88章 088
封号?这是什么事?
姐妹弟兄三人彼此对视了一眼——更具体说,或是孟琼同孟瑞对视了一眼,这俩素不对付的姐弟,难得从对方眼中看出同样的情感:担心、忧虑间杂。的、
她们的父亲如今身体竟然离奇地有所好转。
孟瑞本来高兴。皇帝要是死了,这皇位合该他的姐姐来做,他不愿意,于是多方联络希图将皇姐从储君之位拉下来;但是皇帝的身体有康复迹象后,孟瑞仍旧觉得自己开心不起来。
譬如现在,就在方才和孟琼目光相衔的刹那,孟瑞的心头竟然有些恍惚,那种突兀的归属感如暗流在他的血脉中涌动,提示他,他或许应当同他的皇姐站在同一阵线,以此才能对抗丹陛之上的君父。
“封号?”殿中几人都保持缄默,最终还是年纪最大的孟琼率先开口,试探皇帝的口风,“父皇这是打算给弟弟妹妹们……”
“嗯,不愧是朕的储君,”老皇帝的声音略带沙哑,打断了孟琼的话,“是,的确给你的诸位弟弟妹妹一个封号,瞧瞧,现在珚儿瑞儿年纪都已经不小了。想朕弱冠之年,早就是开府建牙的藩王。”
丹陛前的鎏金香炉青烟袅袅,老皇帝浑浊的瞳孔里泛起追忆的光。
“忆往昔,朕当年独自带兵守在长衡关外,与西凉铁骑周旋三载,多少次血透甲胄,九死一生,可是这些朕都挺过来了。甚至犹觉不够。”
“若生在开国时,若定要再提三尺长剑,挥师北上……当然,朕在昔年对北方的战争中,也未尝有过什么败绩,至于战利品……”他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什么。
空旷孤寂的大殿里面唯有皇帝喑哑的声音响起。
孟珚不知道自己长姐三兄是怎么想的。她只知道,当皇帝说到他对北战绩战利如何时,她眼底的恨意几乎都要溢出来。
这宫里面,有谁看了她孟珚的长相,不知晓她的出身、不知晓她的母亲是谁的?
她的母亲便是胡女,昔年便在两地交战中沦为了牺牲品。
他的荣耀,无非是她的耻辱罢了。
孟珚的神色愈发冷寂、幽暗,同另外两个截然不同。
“好了,好汉不提当年勇,朕今日召你们来,是想说说这开府的事情……”皇帝追忆够了自己的往昔,终于舍得将话头转至自己的孩子身上,“琼儿是储君是国本,暂且不议……只是瑞儿和珚儿,你俩年纪也不小了,也该想想封号开府之事。”
“这天下,到底还是要掌握在我们孟家人手中最为妥当,”皇帝意有所指,“朕的孩子也应当去建功立业,可别什么好事都让那赵神聆占了。”
赵神聆?这人也是个烫手山芋。孟珚低头思忖自己前世和她的交结。
——孟珚现在对自己坦诚得多,前世她的身份低微,想要爬上高位,她心中本来就有两个合适的人选。
一位是名动京华的慕大小姐,前途无量;另一位则是和武帝共同开国的赵王后裔,赵神聆。
风神秀彻,时人称赏不置。
但很多时候,想想便是想想。
脑海里面出现“赵神聆”三字的时候,孟珚也没有过多反应。那人就像是一道浮光掠影,自她脑海中忽闪而过罢了。
真正烙印进她的骨血里面,还是那个人。
慕兰时。
她曾对她说过的,她会让她改观,让她知晓,她和她才是天作之合才是良配。
提到“赵神聆”三字,孟瑞的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皇帝这是要将他派出去了?皇帝的身体方才有好转的迹象,就这么迫不及待地将他送出京中?
他要是离开了京中,自己这么多年来在京城中惨淡经营的一切便会付诸东流,而孟琼就会继续做她的太女做她的储君。
等到皇帝殡天,可别说他在京中苦心经营的一切,到那时候,他那毫不留情的长姐恐怕只会让他尸骨无存!
无情不过帝王家。
“这样吧,珚儿年纪最小,平素朕和珚儿待在一起的时间也少……毕竟朕年纪大了,近日又百病缠身,没多少时间陪你,所以,这次先问问珚儿的意愿。我大祁万里江山,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孟珚长睫垂敛下来,收起思绪里面裂开的爪牙,扬起一个粲然的笑意:“父皇,您也知道珚儿年纪尚浅,哪里都不想去。”
“去封地的话,恐怕也是给当地徒增麻烦……珚儿只想留在父皇身边。”她说得情真意切。
是啊,她年纪尚小——比起旁边已然成家的阿姊兄长来说,孟珚的确年纪尚小。
“朕明白,”老皇帝颇善解人意,和蔼地微笑着,顺了孟珚的心意,“珚儿既然想要留在京中,那便留在京中罢……便选公主府开府故事旧例,为珚儿开府便是。”
孟珚心跳如鼓,激动的同时心中也不免发出一声哂。
想她前世多么殚精竭虑,才能勉强依托和慕兰时的婚事讨要到公主府开府的权力,而这一次呢?
只有当锋芒毕露的阿姊与野心勃勃的兄长分列两侧时,自己这一只羽翼未丰的雏鸟,才会博得丹陛上的君王的丁点怜惜,怜惜她尾羽稚气未脱的绒毛。
因为她还没有学会的张牙舞爪。
“多谢父皇。”孟珚在这套礼节上面仍旧做得完备。
孟琼、孟瑞都不曾想到,皇帝这么快就要给孟珚开府,还这么快就应答下来了?
紧接着,皇帝很快追问孟珚想要什么样的封号。
孟珚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实是轻车熟路地从记忆中挑拣出过往,“儿臣惶恐。”
父女俩这般慈孝地上演了一番,最终孟珚“怯生生”地说出自己想要的封号名字。
瑶光。
皇帝脸上依然挂着笑,问清楚孟珚想要的名字后,立刻叫来安华,要立刻起草册封皇六女孟珚为瑶光公主的诏书,“趁着良辰吉日,早些布告天下,早些为你开府。”
孟珚再拜。
皇帝浑浊的眼瞳中鲜有地迸射亮光,他想,自己当真是没有辜负每一个孩子。
“瑶光是个好名字呀……正巧,也与你的名字相合。”皇帝道。
孟珚千恩万谢过了——她这么一受封,也不知道自己的阿姊和兄长又会作何感受。
长姐现在占着优势,不知她如何想;只是她的兄长,这会儿大抵要着急了。
事情的发展大抵如孟珚所预料的那样。
孟瑞尽管年纪大了,皇帝也一再问他想去什么地方的封地,但是孟瑞也坚称自己想要陪在皇帝的身边。
就像那个苏乾王一样。
“儿臣惟愿父皇龙体康健,只求长伴在父皇左右,但效苏乾王故事。”
他的意图究竟为何,不言自明——孟琼还故意插了一句话:“也是,三弟早就到了就藩的年纪,迟迟不就藩,定然是为了长伴父皇左右。”
孟瑞一噎,却忍住将愤恨的目光投向孟琼的冲动。呵,这个时候,她当然不乐意了。
他更担心皇帝的想法——他是君,他是臣,这点亲情在老皇帝的眼中不值一提,倘若皇帝不愿意的话,他就得走。
然而,老皇帝只是盯着他。龙涎香的气味漫过孟瑞鼻尖的一瞬,皇帝终于开口,应允他的留下。
这事,暂且搁置下来。
孟瑞如蒙大赦,这是事情还有转机的意思了!看来,父皇本人,也对长姐这个储君之位心怀顾虑……
他手握的资源,足以让他继续同孟琼竞争。只要他不离开京城。
孟瑞回去的路上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多方联络遣人四出传讯,还将府上蓄养的幕僚智囊全部找了来,这个时候,他颇有一种在如置热锅上的焦灼。
烛影摇红,映得满室人影憧憧。
终于,在幕僚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争吵声音中,孟瑞霍然起身,猛地拍了一下桌案,朗声道:“去,去给我把萧鸢叫过来!”
***
“戚小娘子!”付昭热络地同戚映珠打着招呼,脸上笑意深浓,她还亲昵地挽着自己的妻子臂弯,向戚映珠介绍,“今日不是钱小姐陪我来,是我家乾君萧鸢。”
萧鸢闻言,微微颔首,等到付昭彻底把话说完,她才庄重地行了一个礼,简短地自我介绍。
她是谁,她的出身,她官居何职,同付昭的关系如何,今日为何要一起过来。
“鸢总是听阿昭提起在东家这里有多么快意,学到了许多东西,在下每每听到都甚感欣慰,正值今日休沐,便想着同阿昭一起过来,也是亲口给东家道谢——感谢您多日以来,对阿昭的照顾。”
戚映珠忙道:“这事一点也无碍。钱小姐此前帮过映珠的忙,她有所求,映珠自然答应。”
提起“钱小姐”三字的时候,萧鸢的眉头很显然地撇了一下,看来她的确来得太少、而钱京溪又来得太多了。
“是,以往钱小姐同阿昭过来的次数多一些,”萧鸢语气极其淡然,眼皮子也没有抬一下,“只是,鸢作为阿昭的乾君,更应当陪伴在她的身边。”
此话一出,周遭气氛如冰波震荡凝固,一瞬所有人都沉默无言。
戚映珠默然,尽管她早有猜测这对妻妻之间的关系,但是当萧鸢将话彻底挑明了说的时候,她还是心中一震。
呵,萧鸢最初便不曾将付昭放在心上,只把人家当作是用来仕途高升的垫脚石——且回想一下付昭告诉过自己的话就行了。
只是……当钱京溪这个乾元君较多地陪伴在付昭左右过来时,反倒又让萧鸢不满了。
付昭不认识钱京溪,钱京溪要陪着她,自然是受了萧鸢的指使。可现在的萧鸢呢?
萧鸢到底还是世家出身,接下来的言谈举止,都可堪称世家典范。
……她的衣裙褶皱也是精心照料过的,就同慕兰时的一样,都会在穿上之前,拿沉水香熏得笔直。
戚映珠还诧然地发现,萧鸢有着和慕兰时同样的黑色瞳孔。乍一看两人的眼瞳或许一模一样——是啊,萧鸢算是和慕兰时齐头并进的官员之一。当然,慕兰时活着的时候,她始终被慕兰时压了一头。
慕兰时一死,萧鸢便顺理成章地高升,她也担任过丞相一职。
可是她们的相似的黑瞳下,再细看却又有不同之处:
慕兰时的清瞳像雪夜初霁时的冰湖,墨色在眼波中层层晕染,恍若宣纸上未干的水墨;而萧鸢的黑瞳里面也缓缓地流淌,像洄流的渊水,潜伏着吞舟噬楫的暗流。
危险,却难以察觉。
戚映珠忽而更深刻地意识到付昭的处境艰难。
尽管这是萧鸢第一次同戚映珠见面,但是她的礼数方方面面都很周全,说话也并未逾矩。
只是这样的,平静的湖面,裂开了才知道内里是怎样的可怖——萧鸢并非嫡出一脉,但是却做到了家中最高的官位。她动用了雷霆手段,将家主之位紧紧握在手中。
她也将反对者,诛杀殆尽。
戚映珠应付着萧鸢,眼前却历历地闪过萧鸢前世的所作所为。
真是可怕的女人。
“这些天来,都辛苦戚小娘子对阿昭的照顾了。”交谈既定,萧鸢笑着,从容地站起身,又对戚映珠道谢,“阿昭在您这里也学会了许多,接下来是该让她自己去尝试一二了。下次如果还有什么问题请教戚娘子您……”
在萧鸢说话的时候,戚映珠一直保持着专注聆听的姿态。
至少得减弱萧鸢的疑心。
“鸢会再带着阿昭造访的。”她弯唇,眼底幽不可测的深潭,似是在那一瞬间,闪了下光,“或是请您……屈尊到寒舍来。”
倒是充满控制欲。
戚映珠嘴角抽动,应付下来。
萧鸢似是相当满意她这首次造访,随后竟然单独出去了片刻。
也就是趁着她出去的时候,戚映珠偷偷地握住了付昭的手腕,对她道:“你放心。”
付昭的指骨都紧绷着——天知道她方才听她们聊天的时候,手颤抖得有多么厉害!
她不清楚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于是她主动从自己的远房表亲徐知真处找到了戚映珠。
“她不会永远在你身边。”戚映珠低声道。
她说话时,杏眼里面都泛着窗外照进来的浓烈暮色,泼洒希望一般的,连睫毛都沾着暖融融的光晕。
付昭喉头滚动,狠狠地点了一下头,却没说出话。
她思考着,窗棂边的花影也在缓慢地移动着,当她终于想说什么的时候,方出去的萧鸢已经去而复返,招呼着,让付昭可以同她一起离开了。
“那今日就说到这里。”付昭低声道,最后在萧鸢牵起她手的一瞬,用口型道了谢。
***
付昭一路上心事重重,她盘算着自己要如何才能和戚映珠合作,或是说,帮到戚映珠。
她总归不能没有任何筹码,就去强求戚映珠帮助她。
尽管戚映珠答应过她,但是付昭知晓,光有她的承诺不够。
至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东家的确是个顶顶好人。
但是,在她来到萧家之前,她乃至她的全家人,都认为萧鸢是个顶顶好人——其实直到现在为止,付家人都还是这么看待萧鸢。
践行了本可以不用践行的诺言,还帮助了付家中兴,像这样的乾婿又有谁会看不上呢?
纵然付昭苦恼,可是她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面,不知向谁诉说。有人会相信吗?
有东家帮她,她自然开心。但是她决不能全盘指望、仰赖戚映珠——否则和当初她们一家人仰赖萧鸢有何区别?
马车粼粼地驶过青石板路,还未等停车,便有一小厮声音尖利高亢地叫起来:“萧大人、萧大人!”
正倚靠在软枕后面闭目养神的萧鸢闻言,不悦地睁开了眼睛,嘴角轻轻一撇。
她方睁开眼睛的一瞬,似是有渊水轻轻浮动。
“啧,谁来了?”萧鸢不满地偏过头,掀起帘。
付昭却关心她:“妻主醒了?不过刚好,我们到家了。”
“嗯,是到家了。”萧鸢嘴角扬起一抹笑,自从她意识到钱京溪也是个乾元君之后,对付昭的态度也变得更为亲近,就连现在两人在车厢密闭空间内,她的语气都变得温软:“只不过鸢似乎有事要忙了。”
付昭连忙道:“不打紧的……”
“莫说不打紧,”萧鸢始终噙着笑,忽而向前,扣住了付昭的手,“今日白日陪了阿昭一段时间,权作弥补。”
本来这应当是恋人之间的絮语温存,萧鸢的意思相当明显——她今夜本应该陪伴她的,但是因为有人到访,她不得不失陪了。
换言之,下次有机会的话,萧鸢就会弥补她。
弥补?还需要什么弥补?
……用她最恨的坤泽君身上的雪松信香弥补么?
还是洞房花烛夜的不告而别、独留她一个人独守空房?
付昭不觉得这般言语这番举动有任何触动、温暖她的地方。她只觉得毛骨悚然。
萧鸢掀帘走了。
付昭盯着她新上的那一辆马车,凭借外观和车辙印子,便确定了这辆马车来自何方、出自何人。
正是当朝三殿下孟瑞的马车。
她咬了咬牙,笃定今晚的萧鸢不会归家。
——今日本是萧鸢休沐,有什么急事,需要他马上就请萧鸢过去么?
***
于是付昭同孟瑞派来的马车那样,自己再度火急火燎地赶往了戚映珠处。
只不过方叩开门的时候,付昭看见烛影晃荡下,戚小娘子旁边出现的颀长人影,忽然觉得有些突兀。
她不知道那道颀长的人影突兀,还是自己贸然出现这里,似是扰乱了这对鸳鸯突兀。
……银华霜色披拂着,更显那人的出落清绝。
这般磊落的光景,付昭也就仅仅在那位名动京华的慕大小姐身上见过。
当然,现在是慕氏新任家主,当朝的小慕大人了——她曾经偷偷听到,萧鸢的朋友如此称呼慕兰时。
但是付昭只恍惚了一瞬,便想起来了自己要做什么。
她们谁也不突兀。
慕兰时只是斜斜地倚在窗边,略微抬了抬眼眸,望过来:“付娘子?”
“慕大人。”付昭沉默了顷刻,最终这几个字还是突破了喉中桎梏,涌了出来,“不曾想,今日又见面了。”
戚映珠只是疑惑地瞧着付昭,并不清楚她为何去而复返——她正在告诉慕兰时,今日她们仨人相处的点点滴滴呢。
慕兰时先前还听得酸溜溜,她确是如此,偶尔便拿不在场的人涮一涮这死活不肯同自己成亲的娘娘,但等到付昭来的时候,慕兰时却沉默了,只是不住地打量她。
她听到了付昭叫她“慕大人”。
“诶,阿昭,你怎么回来了?”戚映珠开门见山,“我以为是别的什么客人过来了,却没有想到是你。”
付昭张口便要回答,然而不待她的回答,慕兰时却先截过了话头,主动道:“付小娘子在别处见过兰时吗?”
居然会直截了当地叫她“慕大人”。
这个问题问得巧妙,付昭其实也可搪塞。
——毕竟她是萧家人,总归要比平头老百姓知晓的东西多些。她知道戚映珠同慕兰时定有婚约,而慕兰时本就生得不凡,几番掰扯之下,倒也是可以推理得出,她猜到她就是“慕兰时”。
慕兰时饶有兴趣地打量付昭。
其实她对付昭并没有什么了解。这个女子,出现在她的口中,最多的作用却是她拿来逗戚映珠。
慕兰时其实想听听付昭想说什么。
像她猜测的那样吗?猜出她的身份,并不是什么难事。
然而,付昭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笃定地道:“不曾,昭从未在别处见过慕大人。昭,仅仅是在东家的店铺里面见过慕大人几面。”
“哦?”慕兰时诧异地挑眉,“仅仅是在这些地方见过我?那付娘子观察得很细致,故能够知晓我是谁。”
戚映珠本来纳闷慕兰时这突然摆什么谱,听到这里,便了然她的想法。只是,她更想知道,付昭为何去而复返?
今日萧鸢走的时候,说的可还是……下次她们如若还要见面的话,要么还是她萧鸢亲自带着付昭上门造访,要么就是她萧鸢派人来请戚映珠。
亦即是说,付昭此举,是违背萧鸢意思的。
“昭谢过慕大人的好意,”付昭摇摇头,眼瞳映照着月色清辉,继而笃定地道,“只是让慕大人失望了。”
这回轮到戚映珠和慕兰时同时惊讶:“啊?”
“昭在此之前,便知晓慕大人会到东家铺上来。起初,昭便想借机接近慕大人。”
第89章 089
起初的目的,就是想要接近慕大人?
这个答案,同戚映珠同慕兰时预设的结果都不相符。
慕兰时眼睫微颤,喉头滚动了下:“接近我做什么?”
她颇有些心虚地望了一眼戚映珠。她本来惯常拿这位付小娘子开涮,不曾想,这道回旋镖倒是打到自己的身上。
慕兰时自是要问清楚一些。
“是这样的……”付昭紧紧地绷着指骨,终于道,“昭自从去了萧家大院,生活中便无一日宁日——当然,似乎比我在付家的时候要好一些。只是这些终究不久长。我听闻戚家的事后,便甚觉震动,也是自己拿定了主意,于是主动找到远亲知真,然后便是现在的情况。”
戚映珠默然,心头愈发五味杂陈。原来是这样。
“——因为我在萧家的缘故,知道的讯息较常人更多,彼时我便知晓慕大人,也怪我,那个时候只是以为这些都是慕大人的手笔……”说到最后,付昭面有愧色地看着戚映珠,“但是和东家接触之后,才知道自己弄错了。”
原来是这样。慕兰时挑眉,再对心中某个念想加深印象。
不管是谁。上至天潢贵胄当朝公主,下至困于后院的世家贵女,竟然都会不约而同地率先考虑到她。
希图借助她的力量,以此扶摇直上,或是脱离当下的险境。
但是付昭方才也说了,她和戚映珠接触之后,才意识到她弄错了。
“是啊。”慕兰时笑着接过她的话,“还是得同东家接触。”
付昭温婉一笑,不好意思的眼神投向了戚映珠,发现后者正用一种鼓励的目光回望。
“我不在意这个,阿昭,你且继续说下去吧,”戚映珠说,她更关心今日戚映珠去而复返的原因,“你怎的眼下又回来了?”
付昭道:“今日和萧鸢一起来,还没得空与东家说上几句话。”
按她既往的观察,一旦是孟瑞请萧鸢去,那么萧鸢当日便一定不会回来——而且一连待个好几日也是常态。孟瑞为了同孟琼以及姐妹兄弟争夺储君之位,广纳贤士,在府中养了很多幕僚。
是以,付昭现在还有闲心,将今日的事情慢慢道来,顺便说给慕兰时听。
“方才我听东家说,萧鸢今日同你一起过来的?”慕兰时忽而好奇地问,语气略带薄哂,“今日是萧大人休沐,看来她也同兰时一样有闲心。”
“对,她是同我一起来的。”付昭说着,便将事情原委讲了一通,“萧鸢本来是让钱京溪陪着我,让我*同东家多打打交道——她同我一开始的目的如出一辙,都是想要接近慕大人。”
戚映珠适时道:“看来慕大人真是炙手可热。”说着,她还斜了一眼慕兰时。
“那她今日缘何同你一起过来?”
“她意识到钱小姐也是一位乾元君。”付昭微笑着,语气平稳,“那日她留在房中,第一次没有离开。”
慕兰时和付昭都陷入沉默。
末了,慕兰时轻轻开口:“她做这种事,却不奇怪。”
得到了便不珍惜,当求而不得或是隐隐觉得有分离迹象时,一下子,各种各样的情涛爱浪便奔涌而来。
慕兰时也不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人了。
“好了,”付昭重新开口,“今日我去而复返,是因为三殿下孟瑞的人又来请萧鸢去了。”
不待二人提问,付昭便先解释了自己为何知道人是孟瑞派来的。
“阿昭并非困于后院一直碌碌无为,到底是在萧家大院里面,还能接触到一些人和事,所以想把自己的发现尽数告诉给东家和大人。”
她说,萧鸢应当同朝廷中好几位殿下保持着联络,这其中她又与皇太女孟琼、三殿下孟瑞走得最近。
但是人尽皆知,这两位殿下虽同朝称臣,却素来不对付,就像冰火难容——
她二人便是连车驾相向行至官道狭窄处,也定要各自勒马横陈,任夕阳将车辕的阴影切割得支离破碎,直教过往车马绕道而行。待得暮色浸透了西天,这两位殿下方肯探出头来,让车夫转向,这才分道扬镳。
这便是太女殿下和三殿下的相处,而萧鸢竟然能和她们同时保持紧密的联系,其中关窍不可不让人深思。
在这场立储风波之中,她支持谁?
尽管慕兰时和戚映珠都保有前世的记忆,也知晓萧鸢此人在太女、老三面前充当双面细作,但是如今听付昭一说,仍觉有新的认识。
要怎么说呢?慕兰时忽自胸腔中震出一分笑,她记得清楚,她死后,萧鸢便担任了丞相之位。
孟瑞眼下着急召见萧鸢,无非是为了分封一事——如今皇帝已经下令,命人起草册封孟珚为瑶光公主的诏书。而孟瑞年纪已大,却仍在京中迟迟不曾就藩,不就是想着自己还能够同孟琼争上一争么?
戚映珠等付昭说完,便问她:“事态紧急……多谢你了,阿昭。只是,你而今过来,不担心萧鸢她突然回家,发现你不在家中么?”
今日萧鸢离去时所说的两个选择,让戚映珠颇觉可怖。
付昭摇摇头,脸上笑出了两个圆圆的梨涡,说道:“这不打紧,不用担心。许是阿昭方才说漏嘴了,阿昭观察过的,若是三殿下请萧鸢去,她没个几日回不来的。”
慕兰时“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孟瑞此人常常依赖旁人给他出主意,像萧鸢这样身兼多职,在他心目中,定然有举足轻重的分量,他离不开他手底下的谋士智囊,让萧鸢多留几日也是情理之中。
毕竟,现在正是危急关头。
——这个关头,就连他一直看不上的六妹孟珚似乎都博得了皇帝的青睐,而这两姐妹似乎又站在同一阵线,他能不感到忧心忡忡么?
孟瑞是比不上孟琼的,可偏偏萧鸢在这两个人中选择了前者。
当然,风险和收获都是相辅相成的。萧鸢在孟琼的巍巍朱门那里,至多算是个不太出众的“遗珠”,并不能得到她在孟瑞那里同样的重视,尽管选择孟琼,要稳当得多。
但是萧鸢没有这么做,她仍旧选择了孟瑞,她要做他这方新筑的坛台之上,最倚重的棋子。
若押注得法,待来日云开月明时,回报将不可估量,百倍千倍。
但是慕兰时还是劝她先回去。
“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她说。
萧鸢这个人生性多疑,兵出诡道,万一她就是折返了那能怎么办?再说了,人的真心就是瞬息万变的东西。
付昭见慕兰时如此笃定要求,她也不再过多地反对,于是三人道别。
及至离开时,付昭还再承诺了自己会与她们保持联系。
“是,但你一定要多保重。”戚映珠握住她的手,语调沉沉,“我也答应过您的。”
戚映珠说话时,眼睫上随之颤抖的黄色烛晕,也荡起了层层涟漪。
像付昭此时此刻的心湖。她想,不管是她还是戚映珠,抑或是在旁边安静觑着的慕大人,她们都会得偿所愿的。
“好好好,那我先回去了!”付昭故作开心地提起音调,看着一脸严肃的戚映珠说,“您啊,就暂且放宽心!”
萧鸢不会回来的。
慕兰时眼瞧着她们俩人珍而重之地道别后,倏然开口:“果然,人嘛,总是得寸进尺的……”
戚映珠诧异地看着慕兰时:“什么?”
什么人总是得寸进尺的?她又做什么事情了?
慕兰时不做声,只是低低地垂下头,双手却做出了交叠的姿势。
戚映珠:?
哦。
她倒是明白了。原来此人还是在“记恨”别人付小娘子呢!
方才她们道别的时候,紧紧地握了一下手。
戚映珠却也不打算哄慕兰时,反倒是斜睨了慕兰时一眼,说:“我还没反应过来慕大人这是所说何事呢!”
“哦,当真?”慕兰时颇怀疑地问。
戚映珠略略撅起嘴巴:“现在倒是反应过来了,不过我反应得慢,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慕兰时看戚映珠的眼神愈发微妙:“此话怎讲?”
“毕竟慕大人这是尾巴尖上都沾着脂粉香气的狗,这敏锐程度,哪里是我可以比得上的?”
说完,她便哈哈大笑起来,银铃一般的笑音撞碎在慕兰时的耳畔,化作更动人的婉转清音。
听听,这都是些什么话呀?明明在故作吃醋、假装不开心的人是她慕兰时,可是到了戚映珠的嘴巴里面,这不太安分的人又变成她慕兰时了。
只不过慕兰时始终知晓,自己在这事上理亏。
于是她上前,环住戚映珠的腰,头也颇乖顺地垂落在她的肩头。
戚映珠故意不转过头,只冷冰冰地道:“做什么?”
“……寻、香。”
***
在慕兰时、戚映珠的强烈要求下,付昭当夜还是回家去了。
她彼时还觉得这两人的担忧有点太过了——毕竟她才是住在萧家大院里面的那个人,冷暖自知,而且萧家人平时根本也不在乎她做什么。
她又不掌中馈,相当于多养了张嘴似的。
付昭觉得,自己在萧家人心中,一定不怎么重要。
可是等到归家的时候,付昭才意识到慕、戚二人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
她的寝房中,燃着幽微的昏黄灯火,从雕花窗棂处渗漏出来,洇染开了一片晦涩——这是不同于往常的昏黄颜色。
这灯不是她点的;
除了她之外,还能有人敢这样堂而皇之地在她寝房中点灯么?
付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整理好心情,选择推门而入。
***
屋内一灯如豆,在窗外看起来晦涩诡异的昏黄,在室内瞧着,被坐在圆桌旁边的萧鸢衬着,更添诡谲。
昏黄不像是由烛光散发出来,而像是被人揉碎了复添进去,烛芯浮沉着,将满室的昏黄绞成了涌动的暗流。
“妻、妻主?”付昭低声问好,极力压低句尾后面的颤音,以免自己露馅,“您回家啦。”
她故意说得轻松。
可是,就在她说出“您回家啦”的同时,萧鸢也听见了她进门的动静,旋即同时道:“你去哪了?”
若这话语一前一后,或是只说其中一句便好,可她们偏偏同时道出。
音波震荡,两人都有一瞬的茫然。
接着,便是极其诡异的死寂,在这无声的僵局中,连烛芯都不敢轻易跃动半分。
付昭浑身发怵,齿关都激烈地颤抖起来。她知道自己不能说去见戚映珠。
萧鸢说过的,若是她下次再见戚映珠,要么是她亲自带她去,要么就是请戚映珠到府上来。
她决计不能告诉萧鸢,那她要怎么说?
正在付昭如芒在背的时候,萧鸢却主动开口了:“我方回来,正好碰见你父亲差人给你送来的信,我便收了。”
付昭如梦方醒,她这才恍然发现,原来萧鸢的手中还捏着一封信笺,当然,已经被拆开了。
她家人给她送来的信,已然被萧鸢打开。但是付昭并不意外萧鸢会这么做。
眼下,萧鸢不曾追究她去什么地方就好。
于是付昭好奇地问道:“父亲给我写了什么东西?”
——她其实有些担心。因为萧鸢乃至萧鸢一大家子人,都看不上她和她那边的亲戚们。
彼时,付昭以为自己来到萧家是感情伊始,却不曾想是她美好幻梦的结束。而她家那边的亲戚呢,同她一样,抱着对萧鸢对萧家美好幻想,也求萧家人给予帮忙。
萧家人帮是会帮,但是,每次帮忙背后,付昭都会觉得受到无尽冷眼。
这次萧鸢的表现又非常淡漠,是不是说,父亲那边又有求于萧家了?如是,萧鸢露出这样的表情一点也不奇怪。
萧鸢挑眉,倏地摊开手心,任由烛火的光舔舐照亮信笺内容,一边闲闲道:“就几句话,阿昭自己来看看罢。”
就几句话?
付昭心头奇怪,又听萧鸢这全然无所谓的样子,愈发狐疑,她上前拾起了萧鸢手中的信笺。
诚如萧鸢所说,信笺内容简短,只有几句话。
“父沉疴难起,恐大限将至。望吾儿速归,以慰亲心。”
付昭看完,忽觉脑中一阵嗡嗡的感受,有如什么炸开一般。
她的父亲大限将至了?之前不还是好好的么?她不明白了。人好好的怎么就生病了?
付昭奇怪地捏紧信笺,抬眸,萧鸢却还在慢条斯理地整理她的衣袍——这动作更加让付昭汗毛倒竖。
她的父亲,怎么说也是萧鸢的岳父,他要死了,她居然无动于衷?
适才的话语,的确是像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
“父亲病了,”付昭慢吞吞地道,“她们喜欢我回去看他。”
萧鸢明明看过了这封信的内容,却也懒得告诉她,还让她自己看。
也让她自己主动请求回家。
萧鸢歪了歪头,只淡淡地说:“岳父生病了,你的确应该回去看一看。只是……阿昭,我不能陪你回去。”
谢天谢地你不陪我回去。付昭心想。
但她明面上仍要表示出可惜的神情:“妻主政务繁忙,有这份心意,阿昭已经满意了。”
“嗯,”萧鸢很轻地点了一下头,“今日我在马车上便在细想此事。”
“什么事?”付昭耳朵顿时警觉竖起。
“阿昭……”萧鸢忽而捏住付昭纤细的手腕,很轻易地就将人圈进怀中,温热的鼻息尽数喷洒在付昭敏感的后。颈处,温软的话语也渐渐涌入她的耳蜗,“我只是今日想起,你我成亲已有一段时日,我却没怎么陪你。”
“作为你的乾元君,这并不妥。”她说着,俯身在付昭的后颈轻轻啄吻着。
……明明是当年梦寐以求的亲密接触,可在现在的付昭看来,却觉冰凉刺骨。
可是她也只能安慰自己没事。好在萧鸢没有过问她今晚去什么地方。
人的天性难以压抑,雪松的信香味道从付昭的后颈缓缓喷涌。
萧鸢嗅闻着,一面用手托住了付昭的臀根,好让她更牢固地在她的身上。
付昭只能说:“没事的,您有正事要忙碌。”
铺天盖地的气息涌来的时候,付昭唯觉额前鬓发湿了一半。
萧鸢却很有闲心,也很大度地告诉她:“阿昭,我也想同你待在一起。今日和你一起去见了那位东家之后,我便愈发想要同你待在一起。”
付昭抿唇,一言不发。
“只是三殿下现在非常需要我,你可知道……三殿下。”萧鸢又说。
终于听到了有用的信息,付昭这才勉强打起精神,故作好奇和不解地问:“三殿下?莫非是……”
“对,就是当今圣上的第三个孩子,孟瑞。”萧鸢说着,又将人往上托举。
付昭依然扮演着懵懂无辜的角色:“三殿下召您做什么?”
她在想,萧鸢会不会愿意告诉她。
大抵是她这般的懵懂情态,让萧鸢放松了警惕消解戒心。
“他呀,遇到了麻烦。如今陛下龙体康复,第一件事居然是将他和太女殿下、还有六殿下等人召进宫去,六殿下被授了封号,如今马上就要在京中开府了……至于三殿下,他早就开府,如今更没有不去就藩的道理。”
萧鸢居然给她说朝中之事了?付昭大为惊讶,但让她惊讶的不止这一件事:
在萧鸢垂下眼睫时淡声说话时,付昭甚至能够闻到她身上散溢出来的香气,那是一种雪水烹茶的冷香。
那气息自袖底洇开,恍若寒泉浸过的雪顶银针——这是萧鸢的信香味道。
像她这个人的底色一样,冷酷至极。
但也孤胆至极。
“好了,多的事便不告诉你,让你操心了……”萧鸢低声笑着,手拂过付昭鬓边青丝。
付昭忍着颤意,拉住萧鸢的手,软声道:“这还是妻主第一次对阿昭说起,若是说出来能让妻主好受一些,那阿昭便宽心了。”
许是为了再让萧鸢放心,她又说几句心甘情愿的话。
诚如斯言,莫说对她说起朝中之事了,萧鸢连和付昭接触的时间都少有。而付昭需要萧鸢泄露的讯息——她想要以此来报答戚映珠。
付昭方才斟酌了很久才提出请求,但是萧鸢心中定夺了片刻,指腹缓缓拂过她的下颌,道:“阿昭的好意,鸢心领了。只是这些事,说了也不会怎样。”
就像她只能倚靠自己一样。
“阿昭只需要好好地在家中就足矣。”萧鸢极慢、极慢地捋过付昭的青丝墨发,一根、一根。
她忽然觉得,付昭的信香很好闻。大抵是同性相斥,她曾经总觉得付昭的信香与她的不合,她不喜欢。
可是这一刻——又或是某个不可名状的刹那,冻在萧鸢心口的冰寒、高崖绝巅之雪,有了摇摇破碎的趋势。
终于,在触碰到付昭后颈的一瞬,它破碎了。
霜雪在倾覆,在崩颓。轰轰烈烈。
付昭觉得萧鸢这个女人很怪。
……她不是不喜欢她吗?
***
皇宫。
慕兰时知道自己在这里,什么人都能够碰到,是以遇见孟琼、孟珚两姐妹的时候,面上也没有什么波动。
此处路段,车马禁行。
慕兰时瞧见两姐妹的时候,便已然知晓躲避不及,便和同僚上前,向她二人行礼,问殿下安。
看着慕兰时在自己身前躬身行礼时,孟珚承认,自己心口还是会滋生怪异的得胜欲望。
——尽管她的威势是从她的皇姐那里借来的。
可是那又如何呢?慕兰时还是得向她叩拜。尽管慕兰时的心里面根本没有她;尽管一旦到了人后慕兰时就会用最冷漠狠决的冷眼瞧她。
但是孟珚不在乎。不管慕兰时怎么想,她在乎她就好了。
孟珚不能绕过孟琼让慕兰时起来。
“免礼。”孟琼大手一挥,示意慕兰时和她的同僚起身。
几人一齐道:“谢殿下。”
午后晴光正好,光晕流转在几人脸上,镀上一层薄薄淡金。跟在慕兰时左右的人都是人精了,她们瞧这两位殿下一副有事要同慕兰时说的样子,便各自找了借口,匆匆离去。
徒留慕兰时面对这两位殿下。
“慕大人……看得出来,您的面色似乎不怎么好。”孟琼笑意盈盈,“秘书省的事偶尔也太能作弄人了,不是么?”
慕兰时微微颔首,“多谢殿下关心,那些本是兰时的分内之事。”
“恐怕有些不是慕大人的分内之事吧?毕竟慕大人也是今年才入仕。”孟琼的语气严肃下来,几乎是想要将话挑明:“慕大人,您近日可不会太平。”
慕兰时默然,喉头微微一滚。
孟琼眯了眯那双狭长的眼睛,同孟珚交换了一个眼神。
后者点头,回报以一个“了然”的目光。
“本宫想,梁大人让您编修《地理志》,慕大人虽说博闻强识,启序之年就名冠京华,但是要承担这事,恐怕操之过急。况且,这也并非仅与学识挂钩。”
沧州矿脉之事,已被有心人捅破了那层模糊的窗纸。恰好皇帝身体转好,便想要重在朝野立威。
这时候,谁沧州的事,其危险程度不亚于捋虎须、蹈龙潭。
当然,只要慕兰时愿意的话,孟琼还是可以帮她一把。
她作为东宫,便至多说到这里了。
更多的话,就留给孟珚说了。孟琼微微扬了扬下巴,转身离去。
“兰时,”孟珚轻轻地叫她,眼底骤然焕发神采,“我答应过你,所以,我不会让你陷入险境。”
慕兰时诧然抬眼——正好衔上孟珚的目光。
她当真是又做回了昔年那个瑶光公主。
华骨端凝,如盛开的异域之花,灼灼其华。
第90章 090
慕兰时只是垂眸,冷静地看着孟珚。
瞧那女人上扬的桃花眼,灼灼如燃,慕兰时心中陡然升起了一种怜悯的情绪。
不必孟珚说,慕兰时也知晓她的心中所想。
……她如今又是那个风采照人的瑶光公主孟珚。
见慕兰时不答,孟珚仍旧没什么反应,只强笑着说:“兰时,我答应过你的事情不会忘。”
“本宫……决不会坐视你落入险境。”她说话时一字一顿,相当坚定。
慕兰时却觉耳边如有一阵微弱的凉风,堪堪擦过耳际,却入不了她的耳朵。
瑶光公主对她许诺,决不会坐视她落入险境?
慕兰时终于难得地回忆起来前世光景——
冰冷的铁镣拷在手上,她被从瑶光公主府中押解出来时,檐角的风铃铁马正在滂沱大雨中碎出清响。
……她赴死的道路多么一马平川。
思及此,慕兰时又难得地对孟珚露出笑意:“公主殿下,决不会坐视的方法,大抵是‘避而不见’罢?”
这话如晨钟暮鼓敲响一般,在午后震得孟珚五脏六腑俱是一颤。
她齿关泛着冷,勉强地勾着唇笑:“兰时,我孟珚欠你……这个承诺,我说到做到。”
言罢,孟珚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复又道:“我决不会让你落入险境。”
***
“好啊,趁着朕病重,汝等便是如此欺上瞒下,秘而不报……若朕这把老骨头坚持不住了,恐怕还不知道朕的股肱之臣做了这些事!”
皇帝的声音方落下,“啪嗒”一声,几本奏折从丹陛之上连连滚落,一阶一阶地打着旋儿,最终寂寂停在兽首铜环的香炉前。
香炉仍在不断地吐息着龙涎香,袅袅青烟中,文武百官皆垂首屏息,她们方才都被龙颜大怒惊得面面相觑,互相对望一眼后又低下头。
宣政殿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诸大臣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上,大家只能用眼角的余光扫荡周遭——殿角的香炉青烟凝滞,恍若凝固的云絮。
“沧州铁矿私采几十年,这可是件浩大工程,”皇帝气得歪嘴而笑,扭曲的笑容在他苍老、遍布皱纹沟壑的脸上如裂纹一般,“朕方细细一想,怕是朕在做储君时,便开始了……”
众人俱低垂着头,不敢发话。
有些人莫名其妙,但有些老臣、或是听到了些许风声的人心中门门清。
皇帝见众人全部低垂着头一言不发,怒气更甚,立刻问责。
这事原是从《地理志》一事引出来的,沧州太守瞒报了矿脉,组织人私采数年。当然,最让皇帝震怒的原因有二,一是这沧州太守联合世家私自开采矿脉,传闻还与反贼流寇势力有所结交;二是朝廷官员知而不报,恰恰在皇帝龙体康复的关头,才被捅出来。
还有其它大大小小的理由促使皇帝震怒,但是光这两点,便足以让皇帝龙颜大怒。
这正是皇帝重新立威的关键时刻,当然只有高官大员站出来,才能承担得起皇帝的怒火。
身为秘书省的长官,没问责几句的工夫,梁识便已经站了出来,叩首恳请陛下息怒。
“《地理志》疏漏一事,乃是微臣之过……”梁识俯首叩头再拜,将过责揽到自己身上。
他有信心也有把握,皇帝断然不会只惩罚他,尽管他的字里行间全是说他自己的过错。
见有人主动站出来承担罪责,老皇帝面色稍霁,在龙椅上面坐正,清了清嗓子说道:“梁大人乃是主持编修的长官,但这私采矿脉一事可不是他做的……怎么,满朝文武百官,便没有人还有话想说?”
看得出来,梁识主动站出来承担责任让皇帝稍稍高兴了一些,但是还不够。
——梁家毕竟是京城四大家族之一,皇帝虽然同黎氏更为亲近,但也不能全盘倚仗黎氏。他不会对梁家做什么。
相反,他还想要利用主动站出来的梁识,用来敲打一下旁人。
秘书省的众官员,看见自家长官率先跪下请罪后,不须过多的眼神交流,乌压压一片立刻轰然拜倒。
很快,在梁识以及秘书省群僚的“榜样作用”下,便陆陆续续的有几个官员上前,各自提出罪在自己、又提出补过建议。
此时此刻,皇帝苍老的内心总算有一丝复苏的感受。
他本就是九五至尊——不论是谁,都别妄想从他手中将权力夺走。
孟琼在朝议中一直保持缄默,她定定地看着梁识。
孟珚亦然,只是在慕兰时向前叩拜,称都怪自己编撰疏漏时,她的心还是不可自抑地颤抖了下。
不论是受封还是请罪,慕兰时的脊背从来都是挺得笔直,像一棵不可摧折的青松。前世昔年,她被她关在不见天日的牢狱中,她也保持着世家长女的端庄仪范,从未有半分逾矩。
现在呢?慕兰时尽管跪着,仍旧有一股出尘脱俗、不染尘埃的清绝。饶是那端坐丹陛、身穿衮冕的九五至尊,也难以在慕兰时身上找到几分优越。
——尽管她早有预料,知道慕兰时定会被这事牵连进来。
瞧瞧旁边一脸淡定的孟瑞就知道了。
想来,便是他和他的那帮子手下想出来的计谋,正好迎合皇帝病情有所好转,要将大权重新牢牢地抓入手中。
上次皇帝册封她为瑶光公主,又说要让孟瑞出去就藩,这让后者担心不已。
因此,才捅出了这沧州矿脉之事。
不得不说,孟瑞手底下那些草包还是有一两个能用之人。孟珚无意识地哂笑着,眼帘近处忽又看见另外一个跪下的身影。
萧鸢。
眼风扫至萧鸢身上时,孟珚嘴角哂笑的弧度有了些微的收敛。
呵,今日这一出好戏,说没有萧鸢的手笔,她自不相信。
老皇帝听完慕兰时说话,忽而皱眉:“你是说,这最新的《地理志》是由你主持编修的?”
慕兰时道:“是。”
她低垂着头。
饶是慕兰时低垂着头,老皇帝也能从那弯折的弧度中看出她的不凡气度。
他更多地想起自己首次召见这个年轻人的时候。
的确,是编修了《地理志》七品秘书郎,但更是司徒慕湄之女,临都慕氏的家主。
……她方入仕,这罪责怎么说都不能一并推到她的身上去。
但一旦牵涉进来,便免不了受一些风雨的摧折。
这新人啊,如破土的竹节,尚带着晨露清冽,偏偏这沧州矿脉一案,是一桩像精心设下的局,能够将嫩节拦腰折断。
只是,让这竹节折断还是继续向上生长,全靠他一念之间。
思及此,皇帝的心绪又更平稳了些。
“沧州矿脉一事,便是从《地理志》发,那么,慕大人,可知道自己是犯下了怎样的罪过么?”
“是臣失察,万死难辞其咎。”
梁识在旁边听着,嘴角慢慢地扯出一个笑。
……当初在慕府门前,让慕成封父子下跪的时候,不是意气风发么?
怎么现在到了皇帝面前,面对不是自己所做的事情,却还得如此卑躬屈膝?
梁识毕竟还是慕兰时的长官,她受斥责,他自然也不能免,于是他也再度加入告罪的行列:“臣亦有过失……陛下责罚,应从下官起。”
皇帝不会拿他怎么样的。
果不其然,等梁识、等秘书省一众官僚跪地叩拜时,皇帝一言不发。
朝中再度陷入死寂,正当众人提心吊胆接下来事情会如何发生时,皇帝忽然偏过头望了一眼孟琼:“朕大病初愈,既往之事还是太女处理得多些。今日之事,太女怎么看?”
未跪下的朝臣,齐刷刷就将目光投向了孟琼。
“儿臣以为,沧州一事还得从长计议……《地理志》修撰已久,上次修订距今已逾二十载,如今秘书省诸卿,恐无人参与其事。”
“但矿脉疏漏始于地志,若急于问责,恐伤朝堂元气,”孟琼一边说,一边俯首,语气沉沉而又肃重,“儿臣恳请陛下,容秘书省戴罪协助勘案——既查地志疏漏之因,亦寻私采隐匿之迹。”
她这是在帮秘书省的官员说话了。闻言,地上跪着的一大片黑压压人群都松了口气。
……尽管太女殿下说的是事实,但是这些人总是担心,皇帝要拿什么人开刀立威。若是如此,才不会追究到底是几十年前的事。
皇帝不置可否,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另一侧的孟珚,问她道:“瑶光,以为如何呢?”
迄今为止脊梁挺直,眼睫都不曾颤动一分的慕兰时,眼底终于有所波动。
看来这一世的孟珚比上一世的她还更努力,这才什么时候,皇帝就已经问起她的意见了。
孟珚几乎没有多想,立刻道:“儿臣亦以为,皇姐所言极是。”
皇帝轻轻颔首,正当众人都以为话至这里时,孟珚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又道:“慕大人方入仕,担任秘书郎不及一载,沧州矿脉一案固然可恶,但也不能冤枉了她。”
这般主动地为她开脱?
一言既出,朝堂所有人都投来讶然的目光。似是觉得瑶光殿下对这位慕大人偏袒得太过了吧?
梁识也颇觉诡异,指尖抠着地面金砖,心生疑惑。
这瑶光殿下平素不显山不露水的——上次册封诏书一下来,他都思考了好久,才意识到六殿下居然是个女人而不是一个男人。
他也从未见过六殿下的真容。
孟珚出身太过卑微,哪哪方面都比不过自己的姐妹兄弟,能有“瑶光”二字册封,梁识猜测,多半是沾了太女孟琼的光。
如今一看,他心中忽而有些紧张。
——孟珚是孟琼的人,她这般过分的坦然,不就是想要昭示众人么?
但是皇帝怎么又会容许他身体刚刚康健时,储君当着他的面拉帮结派、培植党羽?
孟瑞紧张害怕的同时,又觉得疑惑。
孟琼到底做了这么多年的储君,帝王心术不可谓不参透一些。皇帝的喜恶她不可能不知晓,若是孟珚真的是孟琼手下的人,她会放任孟珚做这样的事?
……还是说,孟珚根本不是孟琼的人?又或是说,孟珚、孟琼根本就不齐心?
孟瑞来不及细想,孟珚又说了新的理由。
这回的理由,重心不再落在慕兰时一人身上,也更符合情理。
一番理由讲述完毕,大家都忘记了这位新殿下陈述伊始时,提到了慕兰时。
接着,又有一些大臣上前,各自提出意见。
皇帝心中早有定夺,而且沧州矿脉一事事关紧要,一朝一夕之间当然难以断清。
“朕以为,太女言之有理。且按太女安排,朝廷另再增加官吏调查,”皇帝道,“先将沧州涉事的官员关押审问,有出现结果后。”
皇帝此话一出,众人心中悬着的大石头终于放下。
——朝臣们多年不见陛下龙颜大怒的样子,今日之事解决得也算是重拿轻放,且看日后调查情况如何。
更让大家浮想联翩的是,瑶光公主孟珚同慕兰时的关系。
瞧啊,及至下朝的时候,慕兰时同孟琼、孟珚二人又打了照面。
今日朝堂,她们当然是为她说话了。
“今日之事,谢过殿下。”
孟琼笑意盈盈:“慕大人不用称谢……前些日子我们见面的时候,本宫便与你说了。”
这是要将她收拢的意思。
慕兰时默然,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
两人又客套几句,等慕兰时欲离开时,孟琼又叫住了慕兰时:“慕大人本来可以不用卷入此案,难道不对这幕后黑手感兴趣么?”
慕兰时的脚步凝住。
身后女人金声玉振一般的声音徐徐传来。
“本宫可以帮你。”
**
“东家你居然肯同阿昭一起过来!”付昭在车厢内笑得粲然,连连道谢,“有你在这里帮阿昭,阿昭觉得回去遇见怎么样的事都不是麻烦了。”
付昭还在絮絮念叨着。
戚映珠轻轻地点着头,听她说她自己小时候的事、家里面的事。
付家此前有一段时间的辉煌——但是她家祖先在同萧家长老定下契约的时候,已经门庭败落了。
只不过那会儿的萧鸢也只是一个旁系支脉,大家并不会对这桩婚事寄予太多的期望。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彼时平平无奇的萧家七娘,一跃成为萧家的当家家主,付昭过去便是执掌中馈,这样的跃升,对于付家来说,无异于是意外之喜。
“妻主……嗯,萧鸢的确很厉害,”付昭提及“萧鸢”二字时,语音都不自觉地带了些颤,“当时萧家派人来提亲时,就带了不少聘礼;也给家父许了承诺。”
在付昭的叙述中,戚映珠渐渐明白,原来付家现在的一切,几乎全部仰仗萧家。
不仅仅是付昭本人,一整个门厅败落的付家,都得仰人鼻息。
“只是我来到萧家之后,同萧家的人关系并不好,”付昭凄惨地笑着,捋了一下发鬓,又道,“父亲还一再让我从萧鸢那里求得些什么东西,我脸皮薄,哪里做得了许多次?”
“所以上次父亲提出要求的时候,我拒绝他了,”付昭又补充说,“他是在信上提的,我去信一封,说做不了。”
此间正是午后热浪蒸腾的时候,戚映珠双手托着脸颊,奇怪道:“你拒绝他了?这次他提出什么要求了?”
“还能是什么要求?不是为了我们付家中兴么?他啊,让我去找萧鸢,为他的侄儿,也就是我的堂兄谋一份差事……毕竟我们那个小县,萧家如能搭把手,的确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戚映珠陷入了沉默。
付昭的生活环境便是如此。
自小门庭败落,母亲早逝,父亲极其功利,在这种情况下她受尽冷眼、不被重视,至于那桩被视为可有可无的婚事,原是家族弃之如敝履的鸡肋,却一朝成了攀龙附凤的云梯。
于是,平日里面看不起她的各种姨娘、兄长幼弟蜂拥而至,那位连她生辰都记不起来是几日的父亲,也敲锣打鼓、要大宴乡邻,让众人知晓自己的女儿要去往兰陵萧氏家中做夫人了。
……可是就付家这个情况,她去了萧家之后,怎么可能又被看得起呢?
“这一回信上写了些什么东西?”戚映珠颔首沉思,忽而问道,“你的意思是说,你上次拒绝了你父亲?”
“对,我拒绝了——并且我还在信上告诉他了,以后若是还有这样的事,我也不会再做。”
她寄人篱下住在萧家,暂时还不能同萧家撕破脸皮。可是对于贪得无厌的付家那边,她也理应澄清自己的立场。
不答应,就是不答应。
戚映珠捻着薄纱窗帘,又在付昭接下来的脉脉絮语中陷入了沉思。
“都说百善孝为先,家父身体此前还算康健,但是年事已高……兴许是操心家中事务导致的吧。”付昭叹着气,“再怎么样,我也得回去看看他的病情如何。”
戚映珠的眼睛跟着斜照进来的阳光,逡巡在地板上,她忽然问:“对了,阿昭,你还不曾告诉我,你家中就你一个女儿一位坤泽么?”
“啊?”付昭抬眼,旋即道,“正是,几个兄弟都是中庸。”
“原来如此。”戚映珠又点了下头,心中某种猜测愈发浓重。
付昭见戚映珠没有继续问下文,便又继续说起自己小时候的遭遇。
除了不被父亲看重之外,那几个讨厌的兄弟也会常常来欺负自己。偶尔还会抢走她的饭食,尽管也不是什么珍馐美味,但是他们似乎热衷于此道。
不是看重抢来的饭食,而是夺走她东西这件事情本身的快意。
兄弟三人还会边抢边说:“……你吃了有什么用?上次来咱们家里的师傅不是说了么?我们家里面就会出现一位乾元君或是坤泽君……”
他们可是兄弟三人呢!怎么说也得是从他们三个人中分化吧?
却不曾想,还当真是这个母亲早逝的付昭分化成了唯一的乾元,另外三个,便只能做个中庸。
付昭现在会记不清很多事情,但是那兄弟三人,在她成年那日分化成坤泽时,眼底闪露出来的不可置信的神情,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她坤泽至韶了,原来当年那个云游到他们家中的师傅说的人,就是她——这个平白无故被他们欺负了十几年的付昭。
他们当然气得七窍生烟,尤是那个年纪最小的付五郎,知道萧鸢带了一大堆聘礼上门提亲之后,当日在自己房中疯狂地摔砸起东西。
没有人敢劝他别砸了。
只是付五郎一个人这么莽撞,将心事写在脸上。另外两个欺负她的,却在萧鸢登门的那一日,颇讨好迎合萧鸢,都希望萧家人能够为自己谋得一官半职。
——兰陵萧氏的名头在京中或许不够用,可是在他们这种小地方,那也是豪门世家了。
……
戚映珠就在付昭的点滴絮语中撑着脸颊,心绪流动。
看起来,付家人其实挺有“活力”的。这三个亲兄弟还有堂兄弟,在付昭口中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这么说来,那位父亲,也会这么容易病倒,还沉疴难起么?
慢慢思虑沉吟间,马车辚辚碾过青石板路的声音,渐渐稠密。古道尽头,檐角的铜铃在暮色中轻晃,偶尔还能惊起三两只寒鸦,掠过日光斑驳的照壁。
她们来到了付家大门前。
***
付家宅院隐在竹影深处,黑漆木门紧紧地闭着,门环被擦拭得发亮,而缝隙间填着鹅黄新漆——看样子,这扇木门才经历过翻修。
付昭和戚映珠对着付家大门,面面相觑。
——付昭在得到父亲寄来的信时,在萧鸢的注视下,当即就给父亲回了一封信,她说自己马上就启程回去看望他。
这信由萧鸢过目,自然也由她办了。萧鸢寄信,自然比付昭寄信要快。
而且,付家人寄出信的时候,就应当知晓,付昭不可能不回家来。
……既然如此,为什么眼下付家大门紧闭着?
她叩门,门后边却迟迟未有反应。
付昭愈发不解,一边又在心中庆幸,还好有东家陪自己回来。
“咚咚咚”,付昭又执起门环,叩着门,“刘叔?我是阿昭!”
“他们不开门迎接你?”戚映珠仰头,仔仔细细地打量起来付家院落,看起来并不是没有人烟的样子。
付昭摇摇头,“阿昭也不知道……”
戚映珠忽然冷笑一声,道:“他们是故意的。”
嚯,倘若目光再深远一些,鼻子再机敏一些,甚至还能闻到庖厨的香气。【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