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参商剑是云猗铸造的上品灵剑,需用灵力御驶,谢清徵成了鬼没有灵力,只有阴力,无法御剑升至高空,只能一路飘着去。
好在还可以使出天枢宗的万象步,鬼魂的速度也比人要快得多,两相叠加,倒比从前御剑飞行的速度还要快。
去往蓬莱有一条必经之道,夔谷。
夔谷高山环抱,直插云霄,山林草木繁盛,谷内谷外只有一条狭长的山路。
今日的天气格外沉闷,天边乌云密布,像是要落雨了。
谢清徵飘入谷中,从山路穿行而过,飘出不远,心头猛地浮起一阵异样感。
山路上、山林间,一个行人、一个鬼都没有。
鬼怪之间可以互相吞噬,那些厉鬼邪祟惧怕她,察觉到她的气息,往往会避让她,可眼下,且不说没有人、鬼,连寻常的鹧鸪声都听不见,实在太过安静。
山道狭长,若是有人在这里设下埋伏……
心念电转间,谢清徵陡然停下脚步,刚一转身,一支羽箭破空而来。
她闪身避开,羽箭擦过她的胳膊。
定睛看去,一支破魔箭插在地上。
再一抬头,四面八方的山林间,站满了密密麻麻的修士,璇玑门、天权山庄、开阳派、玉衡宫……还有其他一些服饰各异的,少说有十几个门派、上千名修士,那些修士手持刀、剑、弓箭各种兵器,对准了她,怒目而视。
为首那人是玉衡宫的宫主,苏叶。
昔年业火城中,玉衡宫驻留的丹修、医修最多,她烧伤最多的,就是玉衡宫的人。
玉衡宫上下一干人等恨透了她这个邪魔歪道,当年也是苏叶带头叫嚣着谢幽客和她关系匪浅、包庇她、纵容她,结果被谢幽客干脆利落地关押囚禁起来了。
不知是何年何月放出来的,是萧忘情将他放出来的吗?
他手上握着的那把弓箭有些眼熟,像是谢幽客的辟邪弓。
谢幽客的箭术登峰造极,孤鸿影陨落之前,曾亲自锻造了一把辟邪弓赠予她,交代她誓要剿灭十方域,报仇雪恨。当年,她也是用这把弓箭封印谢清徵。西征结束之后,她将辟邪弓供奉在了孤鸿影的牌位前,以示完誓。
谢清徵盯着那把金光四溢的弓箭,问苏叶:“谢宗主的弓箭怎么会落到你的手上?”
苏叶冷冷一笑:“天枢宗都没了,哪来的谢宗主啊?”
谢幽客失踪的第二年,天枢宗群龙无首,天权山庄、开阳派、玉衡宫、璇玑门四大派的人,联合玄门百家,推举萧忘情做盟主,攻打天枢宗,瓜分了天枢宗的地盘。
天枢宗的灵器、宝物、门徒自然也被各大派瓜分,萧忘情什么都没要,只要走了结魄灯。
玉衡宫和天权山庄这两大派的人,与谢幽客结怨最深,打下天枢宗后,两派的修士闯入谢幽客的主峰,打砸抢烧,夺走所有宝物。
苏叶特意夺走了孤鸿影牌位前的这把辟邪弓。
谢清徵抬手一指,地上那支破魔箭飞到了她的手中。她在镇魔塔中待了七年,煞气净化了大半,破魔箭早已伤不到她了。
眼下,她心知肚明,这是一场埋伏。
她带着沐氏姐妹俩远遁蛮荒,藏身鬼城,不但她们的行踪难觅,追杀到蛮荒的那些灵修,灵力也会受限;于是,正道的人便故意散播师尊的那些谣言,设下埋伏,引她来这里。
师尊应是安然无恙的……
谢清徵稍稍松了一口气,唇边也带上了一点笑意。
她握着破魔箭,看着苏叶,慢条斯理道:“苏宫主,你的箭术与谢宗主相比有天壤之别,你怎么好意思拿她的弓箭对付我?简直自取其辱。”
苏叶见她此刻还笑得出来,又听她讥讽自己的箭术,不由大为恼怒,沉声道:“我拿弓专门对付你这种邪魔歪道!”
谢清徵轻笑一声,摇摇头,道:“我是邪魔歪道?十方域的晏伶是我杀的,当年正魔两道的战场上,我杀的妖魔,比你们正道任何一个人都要多,修真界能有今日的太平,不应该感激我才对吗?”
“呸不知天高地厚!”开阳派一位矮矮胖胖的长老,站了出来,怒斥道:“剿灭魔教是我们正道联手克敌的功劳,你一个邪魔歪道在这里揽什么功?”
谢清徵见这位长老眼熟,想了一想,道:“雷长老,好久不见啊,还记得被关在瑶光派水牢里的滋味吗?你——”她看了看雷长老,又看了看苏叶,“还有你,都欠了我一条命,你们要是活得不耐烦了,我今日就把你们的命收回来。”
昔年,瑶光派和玉衡宫的人被十方域的人偷袭,关在水牢中,还是她和璇玑门的人去救出来的。
当然,她施恩不图报,也从不指望这些人会真心实意地感激她。
业火城一役,她已然看清这些正道人士的面孔。
她被镇压了七年之久,参与埋伏的各派修士,有不少人只听过“鬼仙”的名头,没亲眼见过她,见她肤色异常苍白,面容姣好,唇边噙笑,和和气气的模样,全然不像外界所言,是个滥杀无辜、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可又听她说话气焰嚣张,灭了正道中人的威风,不由纷纷站了出来,厉声指责道:“即便你从前是正道的,可你误入歧途,离经叛道,滥杀无辜,不知悔改,实在罪无可恕!”
谢清徵问道:“怎么又说我滥杀无辜,我杀的有哪一个是无辜的啊?”
一个修士斥责道:“浩然阁中,罚恶台上台下几百人,都被你的业火烧伤了,还有人被你残忍地烧死了,他们难道不无辜吗?!”
谢清徵道:“哪里无辜了?那几人也打死过台上的人啊,一命偿一命而已。怎么,你们为了反对我,可以变得自相矛盾吗?你们可以替天行道,我就不可以吗?”
又有一个修士啐道:“妖女!你还敢狡辩?罚恶台上跪着的都是邪魔歪道!你不好好在镇魔塔里待着?强出什么风头?自以为很了不起吗?你想对抗整个修真界吗?你是要招揽那些邪魔,再建一个十方域吗?”
一名玉衡宫的修士站了出来:“妖女!业火城头你烧死了我的恩师,这笔血海深仇,我今日要找你算个明白!”
谢清徵道:“一命偿一命,尊师死了我也死了,我化鬼了尊师也可以化鬼啊。”
开阳派也有人站了出来:“妖女!当年你用业火烧伤了我的脸,你知道我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吗?你怎么还敢从镇魔塔里出来?就不怕我们将你打得魂飞魄散吗?”
谢清徵看向那名修士:“你的脸现在不是好好的?”
“那是因为服下了宫主的丹药!”
谢清徵道:“哦,那我也被镇压了七年,扯平了。”
“妖女!休得讨价还价!正邪不两立!”
谢清徵道:“不是我要讨价还价。你们若要翻旧账辩个是非对错,我们可以辩到天亮,但显然,你们不想分辨对错,你们只是排除异己,除我之前,你们还要竖起一面正义的大旗,站在道德高点讨伐我,有意思吗?想杀我,直接动手就是了。区区几千人,我还没放在眼里。”
人群中的一名修士下定决心站了出来,大义凛然地朝她喊道:“妖女!我与你无仇无怨,我不与你争辩过往是非,但修真界好不容易太平了几年,我绝不容许邪魔歪道祸乱天下!”
接着,越来越多陌生的面孔站了出来,朝她喊道:
“没错,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邪不胜正!”
“邪不胜正!哪怕修真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也要替天行道,除尽天下的邪魔歪道!”
听到这句“除尽天下的邪魔歪道”,谢清徵一阵沉默。
她年少时,也是这么想的,要诛尽天下的邪魔歪道。
她不再一句句反驳,她感觉自己就像是站在茫茫海上的一叶扁舟上,狂风暴雨来袭,无论她如何声嘶力竭地呐喊,她的反击都会被吞没在巨大声浪中。
那些复杂的纠葛过往,无人理会,是非对错不由她说了算,他们是正道,他们便是绝对正义的;她是鬼怪,她生前的义举,都可以被抹平,死后做的一切,都是罪大恶极。
一句句“邪不胜正,除魔卫道”的口号,如雨点般往她身上招呼,戾气和怒焰在她的心中酝酿,她环视四周。
每张面孔都写满了正气凛然,每个人都相信她是邪魔歪道、她有罪、她该死,他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他们坚信自己是替天行道,为正义而战,为信念而战,哪怕牺牲在此,也是光荣且自豪的。
他们在群情激奋、摇旗呐喊中,享受到了伸张正义的快感。
心头的怒火越烧越旺,谢清徵始终克制着,没有先动手。
“轰隆”一声响,天边炸开了一道惊雷。
苏叶满面怒容,搭弓引箭,又朝谢清徵射出一支破魔箭。
谢清徵并不急着还手,闪身躲开,望向插在地上的那支箭,轻哂。
苏叶又连射了六支箭,箭箭落空。
他愈发恼羞成怒:“杀了她!都给我杀了她!”
“哈哈哈好啊,我倒要瞧瞧,你们谁还能再杀我一次!”谢清徵满脸煞气,抬手一扬,地上的六支羽箭拔地而起,向苏叶飞掷而去。
一声惨嚎,苏叶的脸上连插六箭,谢清徵又将手中的那支破魔箭对准了苏叶的胸口,用力投掷了过去。
来不及看他是否中箭,漫天的刀光剑影朝她袭来,她衣袖一卷,将这些东西全挡了回去,然后化作一团血也似的红色鬼火,如入无人之境,在人群中穿来插去,点燃一片片业火。
刹那间,惨叫声四起,哀嚎遍野。
蝼蚁。
一群自不量力的蝼蚁,简直不堪一击,没有人能承受她的业火,她要夺取一个人的性命简直易如反掌。
她化回人形,脑中一片空白,杀戮的快感充盈于心,所有向她挥剑的人,都被她反手夺剑掷了回去,血流满地。
在一声声惨叫哀嚎声中,她走到璇玑门的方阵前,一个年轻的女修朝她一剑刺出,她手一伸,将那女修的长剑夺过,随手便向那女修投掷回去。
忽然,一道黑白色的身影掠空而过,将那把剑斩为两截。
谢清徵并不停留,随手夺剑,夺来便反掷回去,她要这些人全部都死在自己的刀剑之下!
“师妹,住手!”
一片哀嚎声中,谢清徵听闻这道熟悉的嗓音,停下了脚步,循声望去。
只见半空中白光一片,几十把飞剑连续不断地向璇玑门的修士飞去。闵鹤站在璇玑门一众修士面前,将那些飞剑逐一斩断。她被剑气所伤,满脸是血,道袍上亦是血迹斑斑。
闵鹤师姐什么时候来的?
——“先入门的师姐,对后辈都有教导之责,等以后你成为师姐了,也要好好对待师妹们,知道吗?”
——“师姐,我会的。”
昔年的话语回响在耳畔,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谢清徵慌忙撤了功力,将那些飞剑全部收了回来。
她猝然收功撤力,一时遭了反噬,唇边溢出了鲜血。
闵鹤半跪在地,用剑勉力支撑着,看向谢清徵,恳求道:“师妹啊,你已经杀了很多人了,停手,别再杀了。”
谢清徵看着闵鹤,有些茫然无措:“师姐……”
声音还有一丝的委屈。
纵然被逐出了宗门,纵使为天下人所弃,但还是有一人,愿意唤她一声,师妹。
天边闪过一道亮光,又是一声惊雷落下,冰凉的雨丝砸到了她的脸上。她想起了七年前业火城前的那场大雨,稍稍冷静几分,收回了业火。
可业火一收,那些活着的修士又都向她涌了上来,将她团团围住。
谢清徵敛了茫然与无措,神情淡漠,道:“师姐,你看,我不杀他们,他们便要来杀我。”
闵鹤劝道:“大家都住手啊,这样下去只是徒增伤亡!”
众修士不为所动,依旧将谢清徵包围其中,刀剑齐齐对向谢清徵蓄势待发,只等一声令下。
谢清徵看着闵鹤,冷然道:“师姐,你是要杀我,还是要帮我?若要杀我,尽管来吧。”
人群中,有修士喊了一声:“大家一起上,杀了她,为正道所有人报仇!”
刀光剑影袭来,心头的怒火熊熊燃烧,冷静和理智再度被摧毁,谢清徵哧笑一声,衣袖一翻,再度释放业火,火焰席卷人群。
正在此时,忽然有一道明亮清澈的箫声悠悠扬扬飘下,盖过了谷中的哀嚎声。
再熟悉不过音律,谢清徵脸色煞白,生怕误伤,急忙又收了业火,仰头望向一侧的山壁。
一道出尘的白衣身影立于山巅,手持流霜箫,静静与她对视。
她一袭血衣,杀红了眼,顷刻间,又被人群团团围住。
可她再无暇去听那些人说了什么,只是仰头望着那道白衣身影。
像是有一只手伸进了她的胸口,猛地拽住了她那颗不再跳动的心。她感受不到疼痛,唯有一阵阵的酸楚。
烟雨蒙蒙中,师徒二人默然对视。
隔着茫茫雨雾,闵鹤也看清了山巅之上的白衣身影,惊喜道:“长老!你快让师妹停手啊!”
莫绛雪轻飘飘落了下来。
一时间,认得她的,不认得她的,都被她吸引了目光,见她犹见神祇。
有几位门派的长老知晓云韶流霜剑胆琴心,品行高洁,最是正直不阿,必会大义灭亲,纷纷嚷道:“云韶君,你的徒弟已经堕入了魔道,你看看这满地的尸体,都是她杀的啊!”
“罪孽啊!”
有的修士痛哭流涕,有的修士扑到同门的尸体上,撕心裂肺地痛喊:“师姐啊!师姐,我一定要为你报仇雪恨……”
正道这边死伤无数、愁云惨淡,而被人群包围起来的那个魔头,杀气冲天,神色淡漠,冷冷地扫视了一圈,视线才重新落回到莫绛雪的身上。
这群人刚才还对她喊打喊杀,转眼间,便只剩哭惨示弱了。
如今的她,堕入魔道,双手沾满鲜血,声名狼籍,玄门中,人人欲诛之而后快,师尊又会如何看待她?
“她作恶多端,滥杀无辜!云韶君你千万不能再包庇纵容她!”
“正邪有别!你和她已不是同道中人!”
“云韶君,她是你教出来的徒弟,你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
莫绛雪站在人群之外,漠然道:“这是自然,她拜师时我便说过,她若作恶,就算躲到了天涯海角,我也会亲手杀了她。”
谢清徵一言不发,一颗心沉到了底。
是,拜师前,师尊不止一次地说过这些话,若作恶,便要亲手杀了她……
众修士闻言,纷纷喝彩:
“说得好!杀了她!”
“快清理门户!将她逐出师门!”
“为正道除害!”
“大义灭亲!做得好!”
“这等以下犯上口出狂言的孽徒,早该逐出师门了!”
莫绛雪一步步向谢清徵走去,众修士欢声雷动,为她让开一条道路。
她畅通无阻地走到了谢清徵的面前,凝眸看向谢清徵唇边的血迹,微微蹙眉。
谢清徵面无表情,终于开了口:“云韶君,你也来取我性命吗?”
她不再喊师尊,客客气气地喊了一声“云韶君”。
是非对错,她已无心辩解,若莫绛雪当真也认为她作恶多端,该杀,那便杀吧……
莫绛雪一言不发,向谢清徵伸出手。
众修齐齐叫好,云韶君果真要亲自动手清理门户!
谢清徵闭上眼睛。
莫绛雪却只是温柔地为她拭去唇边的血迹,旁若无人般,在她的眉心落下了一吻,而后,淡声道:“她若作恶,我自会杀了她,可我的徒儿,性情最是和善,你们都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竟将她逼到如此境地?”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码了三千多字,但是不想卡在那个节点,就等今天码完这段剧情再放出来~~~
第142章
夔谷一役,正道三千修士死的死、伤的伤,各派精锐损失惨重,唯有璇玑门无一人伤亡。
临走之前,谢清徵走到璇玑门的方阵前,朝着为首的闵鹤深深一揖:“闵师姐,璇玑门的收养之恩,诸位师姐的抚育教导之情,我今日一并还清,从今以后,璇玑门若对我下杀手,我绝不会再手下留情。”
闵鹤问:“师妹,你是要与我恩断义绝吗?”
谢清徵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道:“萧忘情已将我逐出宗门,你若再喊我‘师妹’,不怕别人说你结交妖邪吗?”
闵鹤抬手擦了擦脸上的血:“师妹,你愿意和我回门派解释清楚吗?”
谢清徵道:“只怕是有去无回。”
她不说她对萧忘情的怀疑,也不说萧忘情的坏话,闵鹤师姐对萧忘情的敬重,不亚于她对莫绛雪的敬重。
闵鹤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说不会的,我会保护你的。
不可能。
七年前,业火城一役,尚且有几分争议,她还能站出来说几句维护的话,今日夔谷一战,谢清徵与正道彻底决裂,彼此结怨更深,再无转圜余地,从今以后,她也无法将维护的话语说出口。
她明明是想护着每一个师妹,为什么会演变成今日这样的局面?
她看向莫绛雪:“长老,您还愿意回璇玑门吗?”
“闵姑娘,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已不是璇玑门的客卿,有缘再会。”莫绛雪神情从容,牵过谢清徵的手,“徵儿,我们走吧。”
正道几乎没有几个站着的人,那些人躺在地上,目光在谢清徵和莫绛雪之间扫来扫去,看莫绛雪有如看美玉蒙尘,有的颇为惋惜,有的满是鄙夷。
谢清徵早已不在乎那些人的目光,长笑一声,与莫绛雪携手全身而退,飘然远去。
飘到无人处,两人一前一后走着。
莫绛雪走在前面,谢清徵离她三步远,恪守师徒之礼。
谢清徵心神还有些恍惚,顾不得身上的伤,来回抚摸自己的额,唇边沾着浅淡的笑意。
适才的争辩愤懑、腥风血雨,都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满腔的欢喜难以言喻,她看着眼前人窈窕的背影,看着那缕乌黑的长发随风微拂,只觉此刻圆满又自在。
走到一处河畔,水面波光粼粼,莫绛雪忽然回过头来,看着谢清徵。
谢清徵停下脚步,放下手,一阵紧张,微笑道:“师尊。”
她脸上的笑,从适才开始就没停过。
莫绛雪凝眸看着谢清徵,半晌不语,唇边也勾起了一抹淡笑。
已是日暮时分,天色渐暗,举目四望,云霞蒸腾。
她这一笑,周围的景色好似都黯淡了下去,整个世界一片朦胧,谢清徵眼中唯余她的笑颜。
多久没见到她这样笑了?
谢清徵怔怔地道:“师尊,我们歇一歇吧。”
她拉着莫绛雪在河畔的一处柳树下坐下,跪下,磕头,行了师徒之礼,然后站起身,殷勤问道:“师尊,你渴不渴?我去给你弄点水。”
莫绛雪看着她,轻声道:“不渴。你过来。”
谢清徵靠近几步。
师徒一坐一立,莫绛雪又道:“我不想抬头说话,你坐到我的身边来。”
谢清徵依言坐下,双手局促地放在膝上,不敢转过头去看莫绛雪。
莫绛雪问:“你的伤?”
谢清徵摇摇头,道:“不碍事的,我吸纳一些阴气便能补回来。师尊,你饿不饿啊?”
莫绛雪道:“不饿,我辟谷了。”
谢清徵心想:“一别三月,看来师尊已然重新结出了内丹,甚好……”
她又问师尊:“那累不累?要不要找家客栈休息一会儿?”
莫绛雪淡道:“不必,和从前一样,露宿荒郊便可。”
从前……虽然此前不觉,但她现在可真觉得这是个温暖的字眼……
她道:“好,我身上有火折子,我可以生起暖火来。”
说着就要去捡些枯柴,莫绛雪连忙拉住她,轻轻笑了一声,浅淡如琉璃的眼眸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意味深长道:“徵儿,除了渴不渴饿不饿,你同我就没有别的要说的吗?”
“我……”谢清徵欲言又止。
除了这些,她实在高兴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整个人如梦初醒般,恍恍惚惚的。若非身上的那些小伤、阴力消耗过度的身体状况,还有额头残存的那抹清凉柔软的触感,提醒她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是梦,她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异想天开。
“你什么?”
莫绛雪拉住了她的双手,再没有松开,握在了自己的双掌之中。
她的手苍白冰凉,毫无暖意,比莫绛雪的还要冷上几分。
她的唇颤了颤,舌头好似打了结,吐露的声音亦有些颤抖:“师尊,我,我真的没想到……还能再看见你……我以为你回了蓬莱,再也不会出来了……”
莫绛雪淡淡地道:“你适才面对那些人的时候,可不是现在这副紧张的模样,在你眼里,我比那些人还可怕么?”
谢清徵忙道:“那些人怎能和你比?”
那些人她都没放在眼里,而眼前人,是她的师尊,是她放在心尖的人。
她那么喜欢她,喜欢到愿意舍弃自己的性命……
莫绛雪似笑非笑道:“我的师门一脉单传,一师只收一徒,我唯一的徒儿还在外面,我怎可能避世不出?”
谢清徵笑了笑,可旋即摸了摸自己的脸,想到如今自己是非人之身,唇边的浅笑敛了下来,道:“师尊,我现在是鬼。”
莫绛雪薄唇翕动:“我知道。”
她自戕的时候,谢清徵跟着自己一块死去,死后堕入魔道,被镇压了七年,从镇魔塔中出来后,还一路保护她,陪伴她,亲自将她护送到了蓬莱。
真真正正的,生死相随。
谢清徵接着道:“而你是道士。”
莫绛雪波澜不惊:“这个我也知道,而且你也知道,我从来没有正邪门户之见。”
谢清徵叹道:“我可能永远都变不成人了。”
要么以鬼之身成仙,要么永生永世为鬼。
莫绛雪嗯了一声,问:“还有别的什么想说的吗?”
谢清徵摇了摇头,道:“没有了,只要你不嫌弃徒儿与你人鬼殊途便好,无论是生是死,是人是鬼,我都愿意跟随在你左右。”
其他的话,她想说也不敢再说了。
她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凝眸望向师尊的薄唇,回味那抹冰凉柔软的触感。
她第一次向莫绛雪表明自己的心意时,莫绛雪沉默以对;她第二次向莫绛雪诉说喜欢时,莫绛雪劝她放下,一番冷言冷语将她伤得肝肠寸断。
纵然知晓彼此都有情,但哪里还敢有第三次?
莫绛雪嗯了一声,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一阵沉默过后,谢清徵打破沉默,忽然道:“哦,还有些话想问你!”
莫绛雪眼眸一亮。
谢清徵道:“师尊你在蓬莱修炼,怎知晓我在夔谷中伏?”
眼中的亮光瞬间黯淡下来,莫绛雪淡道:“我遇到了云猗,她告诉了我一些消息,我便猜到了。”
谢清徵心下闪过一丝不对劲,总觉遗漏了什么,眼下却被云猗吸引了注意力,好奇道:“云猗?好多年没见到她了,她们还好吗?她去蓬莱做什么?”
莫绛雪:“一切都好。她来寻找仙灵芝,为姒梨重铸肉身。”
“那就好……”聊到了仙灵芝,谢清徵又想起了消失不见的谢浮筠和谢幽客,心情倏忽黯淡下来。
她抽出自己的手,掌中幻化出从苏叶那里抢过来的辟邪弓,轻轻拨了拨弓弦。
不知她的两位阿娘身在何方?
半晌,她下定决心,道:“师尊,我现在没事了,趁正道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我先送你回蓬莱吧。”
她不愿莫绛雪再卷入修真界这些是非,尤其是如今的正道,乱作一团。
莫绛雪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淡声道:“可你还有很多事没和我说。你恢复的记忆,你这几年发生的一切……你都不打算告诉我了么?”
谢清徵摇摇头:“我不想和你说。云猗以前有句话说得对,师尊,你是隐逸之人,这里是名利场、是非地,不宜久留。这些年,连水云峰的蓝昧长老和赤霞峰的丹姝长老,都闭关修炼去了,你又何必出来蹚这趟浑水呢?”
当年,若不是她,师尊本不必卷入这些是非。
莫绛雪道:“我已经沾染了因果。”
谢清徵道:“你是修忘情道的,沾染因果而放下一切,不正是你最擅长的?”
莫绛雪微微扬眉,故意道:“嗯我现在的实力不如你,待在你身边,怕是要拖累你了。”
谢清徵幽幽叹气:“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何必说这样的话来伤害我?”
“这样也算伤你?”
“当然算。我在乎你,胜过世上的一切。你这样说你自己,哪怕是为了激我,我听了也只会觉得十分伤心。”
这话赤诚又直白,莫绛雪看着她,沉默片刻后,道:“我以后不说这样的话。”
“哦,师尊,你现在是不舍得伤害我了吗?”
莫绛雪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如果可以,她愿一生一世都护着她,不让任何人伤害她,包括自己。
谢清徵淡淡一笑,心中一片苦涩:“那不太可能啊。”
爱上一个人,就是亲手递给对方一把刀,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总是要被那人所伤的。
顿了顿,谢清徵又道:“师尊,七年了,一切都不回不去了;如果是七年前,只要你不赶我走,我愿追随你到天涯海角,不离不弃;但是,现在,我……”她哽了好一会儿,才接着道,“我不能追随你了。”
她有她的事要做。
莫绛雪平静道:“你不仅不追随我,还要将我从你身边赶走,对吗?”
谢清徵道:“对。”
莫绛雪道:“你觉得你这样做,是保护我,对吗?”
谢清徵没说话。
莫绛雪淡淡一笑,朝谢清徵靠近了几分,附在耳畔,轻声道:“你说‘对’,也没关系的,我不怪你。我以前也用保护你的名义,伤害过你,你若要伤我,最多算是,一报还一报。”
她贴得很近,谢清徵身子一僵,话语吞吐间,温热的气息拂在了耳根上,激起一阵战栗。
脑海一片空白,仿佛能听见对方稍显紊乱的心跳声,谢清徵下意识后退些许,却有一只冰凉的手按在她的后脖颈上,强势地止住她后退的动作。
莫绛雪道:“你唤一声我的名字试试。”
“我……”她习惯服从师尊的一切指令,绝不违逆,但她从未当面喊过师尊的名讳,一时间,竟有些说不出口。
“不和你拐弯抹角了,你既不愿说,那我来说。”莫绛雪瞬也不瞬,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我们可以既做师徒,又做道侣么?”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心中呐喊一万遍):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
第143章
话音刚落,谢清徵猛地化作一团明亮的鬼火,从莫绛雪手中逃离,一头扎进了旁边的河水中。
莫绛雪站在岸边的柳树下,望着那团鬼火在河里飘荡来飘荡去。
晚风拂动垂岸杨柳,拂动她的帷幕白纱,她瞳孔中倒映出一簇明亮的火焰,心中思潮起伏,面上沉静如水。
太心急了吗?吓到对方了吗?还是,对方打算拒绝她?
夜色渐浓,四野犹如泼了墨,一片漆黑,唯有河上那团明亮的火光,映照出淡淡暖色。
莫绛雪就站在岸边,谢清徵却不敢去看她,顶着鬼火形态在河里飘了好几圈,喃喃自语道:“你看,我是鬼,我不是人。”
莫绛雪唇边勾起浅淡的笑意:“我知道。”
“你不知道。”
曾经日夜渴求的,如今唾手可得,可人鬼殊途,她成了鬼,还有什么资格去接受这份爱?
“鬼和人是不一样的,我真的杀了很多人,我连谢宗主都伤过,我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戾气……你不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从前她心生杀意,可以说是谢浮筠的残魂作祟,可如今成了鬼,旁人三言两语一激,便能轻易激起她的狂躁和戾气。
哪怕她已经被镇压了七年,哪怕已经净化了大半的煞气……鬼就是鬼,和人不一样。
何况,她如今众叛亲离,沦为人人喊打的妖魔,与正道势如水火,何必还要将旁人拖下水呢?
她不愿化回人形,打定主意,要让莫绛雪仔细看她这幅鬼火的模样,有多么不堪,有多么丑陋,多么令人难以接受……
莫绛雪唇边的笑意渐渐敛了去,心口弥散开浅浅淡淡的疼痛。
半晌,她低下头,轻声道:“我知晓这七年发生了很多,你变了,我也变了,很多人都变了。以前是我伤你太多,是我对不住你。”
“不是的,不是的,根本不关你的事啊,你为什么要道歉?”见她示弱,浓浓夜色中,那团鬼火终于飘上了岸,重新幻化成人形,不再是当年那个秀若芝兰、明眸流盼的少女,而是一只阴气森森、苍白阴郁的鬼魅,眼中的恳切和怜惜却一如往昔。
谢清徵解释道:“很多事情我当年想不明白,难道我在镇魔塔里的那七年,还不够我想明白吗?你有你的苦衷,我不会怪你的。”
若她们之间的私情没被昙鸾和晏伶揭露,也许七年前最后那几个月,一切都会不一样;偏偏最后谢幽客和萧忘情都知道了,师尊便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接受她的情意,尤其是时局不明,师尊在明知自己即将身死的情况下,更不会贸然留她一人,承受所有流言蜚语。
当年是为了护她,不接受她;如今的主动……
亦是想护她。
沉默半晌,莫绛雪抬手抚过谢清徵的鬓发,看着她的眼睛,道:“你到底还是怨我的。”
那只手分明是冰凉的,谢清徵却觉烫人得很。
她直白道:“是啊。我当然怨过你,怨你早就算到了自己的死劫,却不告诉我,独自一人承担,还自以为是地推开我,安排好了身后事,将我托付给谢宗主。我被关在塔里的前两年,一点也不感激你,相反,我恨你。”
莫绛雪微微扬眉:“哦?有多恨?”
谢清徵想了想,道:“恨到每天都骂你。”
气氛缓和不少,莫绛雪唇边重新挂上了浅笑,问道:“真的吗?那你都骂了我什么?当面说给我听听。”
一阵沉默后,谢清徵叹道:“……假的。”
她哪里舍得骂她?
莫绛雪道:“嗯,那我骂给你听,我确实自以为是,你也合该怨我。算来算去,算不过天命,我还是死在了你面前,若不是我,你也不会堕魔。”
谢清徵皱了一下眉:“你不要这么说自己。我不是将我的死怪在你头上,我只是怨你从前有些事情瞒着我,不肯直接和我挑明了说。我不太擅长分辨真假,我很相信你,你说过的话,我都容易当真,我需要你直白地告诉我真实的东西,我才不会误会你。”
心中泛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涟漪,莫绛雪看着眼前人,微微一笑,旋即又摇摇头,言简意赅道:“赤诚如你,也会有不能直言的时候。该直接的时候我会直接,该沉默的时候我也会沉默。”
谢清徵又轻轻叹了一声气,温声道:“你有时候真的好强势,想对我做什么便做什么,我好像只能认命接受。我从小就以为你是很温柔的人,可你是一把软刀子。”
看似冷漠,实则温柔,看似温柔,实则强势。
莫绛雪问:“那你后悔吗?”
后悔对她这样的人动情吗?
谢清徵摇摇头。不悔,哪怕被吃得死死的,也不悔。
莫绛雪定定地望着谢清徵,柔声道:“既不后悔,既然彼此有情,又何必妄自菲薄,将我推开,也不必顾左右而言它,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不好吗?”
她的脸上依旧没有太多的表情,声音清洌,眼神却温柔似水。
谢清徵问:“你不要名声了吗?”
莫绛雪反问:“我会在乎那些?”
她当着众人的那一吻,等于是挑明了她们之间的关系。
她继续道:“从今以后,就算你和正道的人说我们之间没什么,也没有人会相信了。徵儿,从今以后,你也可以想对我做什么,便做什么。”
谢清徵脑中一片空白,微微侧首,不敢与莫绛雪对视。
这一句话真比任何情话还要命,没有任何言语能形容此刻的心情……
这是不是一场梦?
见她不言不语,紧绷着一张脸,脸色苍白,莫绛雪走近一步,与她面对面,然后,亲吻她的眉心,道:“你是人还是鬼,我不在乎。”
她闭上了眼睛。
莫绛雪又亲吻她的眼:“我一点都不在乎。”
最后,是她冰凉微颤的唇:“我在乎的,唯有你而已。”
赤诚的她,直白的她,温柔的她,堕魔的她,无论她是什么模样,都不在乎,只要是她便好。一如她对自己那般,风光也好,落魄也罢,她通通不在乎。
轻柔的触碰,温柔的轻啄,轻到似乎只是一阵微风拂过她的脸颊,带来清冽的凉意和冷淡的梅香。
忽然,一只冰凉的手揽过莫绛雪的腰,莫绛雪身子一颤。
接着,同样闭上眼睛,伸出手,双臂环住对方,紧紧相拥,像是要将彼此揉进身体里,融为一体。
唇上的轻啄,转为重重的拥吻。
这次,是由对方主导的亲吻。
冰冷的唇相贴在一起,她感受不到对方的呼吸和心跳,却能清晰地察觉自己的胸口处,心跳怦然,冰凉的肌肤也逐渐变得滚烫,唇齿缠绵间,她的呼吸亦是紊乱的。
这一次的吻,温柔而绵长,没有从前的青涩和情.欲,不是被操纵,无需渡气,亦感受不到对方炽热滚烫的气息,却依旧令她感到心中战栗,以及,满溢而出的爱意。
亲着亲着,她感到一阵眩晕,忙推开谢清徵,喘着气,又是好笑,又是无奈:“你,你……不能一下吸走我太多阳气……”
她虽有灵气护体,不会被鬼气侵蚀,但一下被吸走太多阳气,还是会晕过去的。
唇上酥麻和柔软的触感犹在,谢清徵脑袋晕乎乎的,讪讪地道:“我我第一次做鬼,没经验,没控制好……”
莫绛雪扶着柳树,气沉丹田,调匀气息后,方才抬起头,望向谢清徵。
谢清徵也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她的长睫轻轻颤着,雪白的脸颊上透着一丝红晕,眸光潋滟,双唇红润饱满,唇边挂着一丝浅笑,格外地撩人心魄。
以前只听说过鬼会诱人,可谢清徵成了鬼,却觉眼前之人,比鬼魅更会撩拨心弦。
抑或是,并非她会不会,而是,只要她站在自己面前,自己便心甘情愿,任由她支配。
心意相通,千言万语,缱绻情深,都融进无言的对视中。
莫绛雪薄唇翕动:“你,你唤一声我的名字。”
谢清徵鼓起勇气,温柔而珍重地唤道:“绛雪。”
莫绛雪心头怦然跳动,面上只是微微颔首,嗯了一声。
谢清徵又唤了一声:“绛雪。”
“嗯。”
如此反复一问一答,谢清徵道:“真好听……我以前看到书上出现这两个字,就喜欢圈起来,就好像看见了你在我面前一样,我还可以叫你师尊吗?”
她喊习惯了。
莫绛雪淡然道:“可以。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你我师徒名分不变,你还是要听我的话。”
谢清徵道:“好,你既做我的师尊,又做我的妻子……”
已经够离经叛道了,不妨再离经叛道些。
她们偏要既做师徒,又做道侣,谁又能奈她们何?
两人在河畔边肩并肩坐下,谢清徵点燃起篝火,一一说起这些日子发生的事,谢幽客的失踪,修真界的变化……
说着说着,她戏谑道:“师尊,我如今是鬼,你还能教我些什么?”
莫绛雪道:“很多,你慢慢学。”
谢清徵拨了拨火堆,沉默片刻,坦诚道:“师尊,说实话,我现在又是欢喜,又是害怕。”
“怕什么呢?”
“怕这是一场梦,梦醒后,你又不见了。”
莫绛雪摇头:“不会的,我以后不会让你害怕了。”
从今以后,她们生死相伴,不离不弃。
谢清徵又好奇问:“师尊,我们结为道侣要行什么礼吗?像拜师那样的礼,要拜天地吗?”
莫绛雪想了想,目光流转,瞥了她一眼,忽而展颜一笑,没有说话。
她今日展露的笑颜格外地多,可这一笑,冷玉生香,明媚鲜妍,谢清徵眼眸一亮,怔了片刻,方才道:“你怎的只笑不说话?”
莫绛雪敛了淡笑,一本正经道:“荒郊野岭,不适合完礼。”
“也是,这里什么都没有。等找到了我的两位养母,我要亲口告诉她们这件事,然后再祭拜天地。”
莫绛雪淡淡戏谑道:“谢宗主……大抵要与我决斗一场,我如今打不过她,这可如何是好?”
谢清徵信誓旦旦:“我一定不让她打你。”顿了顿,又道,“对了,沐长老还不知道你出蓬莱了,我带你去鬼城见她。”
作者有话要说:
胃痛中,等我明日再检查错别字吧……
第144章
这一整天经历了太多,多得令人不敢相信,腥风血雨犹在眼前,她紧紧牵着师尊的手,生怕下一刻,眼前人就消失在她的面前。
莫绛雪低声道:“太用力了。”
谢清徵没听清,一怔:“什么?”
莫绛雪垂眸望向彼此相牵的手,沉默片刻,否认道:“没什么。”
她牵得十分用力,力道之大,令人感到有些疼痛。莫绛雪以同样的力道,反握了回去,似要令她安心,又似调侃:“想和我比掰手腕吗?”
感受到那股回握的力道,谢清徵霎时明白过来,抽出了自己的手,既恼又羞:“你嫌我太用力,那我不牵你了。”
莫绛雪抬起手,放到月光下,雪白如玉的手背上留下了鲜红的指痕,她神情淡然地瞥了一眼身旁的谢清徵。
似乎……确实太过用力了……
谢清徵心虚地瞧着那几道指痕,朝她的手背轻轻吹了一口气,那些红痕瞬时消失不见。
莫绛雪面不改色,主动将自己的手,送到谢清徵的面前:“喏,牵。”
谢清徵从善如流牵过她的手。
十指相扣,相视一笑,二人的关系就此确定下来,谢清徵心花怒放,喜不自禁,还有,说不出的患得患失、惴惴不安……
她看师尊的神色,除了笑容比平时多以外,比往常显得更加温柔以外,喜怒哀乐皆寻常,断然不会像她这般失态。
她仰望追随了太久,一直以来,都是她亦步亦趋地跟在师尊身后,看着师尊的背影,可如今,师尊转过身来,一步步朝她靠近,将她拥入怀中,要与她携手,并肩而行。
前路漫漫,从今以后,师尊当真会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吗?她能保护好师尊吗?
她真的害怕再一次失去她……
谢清徵动了动手,指腹搭在莫绛雪的腕脉上,探查她的内息修为。
仅用三个月的时间,便重新结出了内丹……这份天资,谢清徵羡慕不来,她当年在缥缈峰静观三年寒暑枯荣,方才结丹。
纵然师尊已经结出了内丹,但她的修为显然不如当年巅峰之时。
谢清徵问道:“师尊,你现在能御剑吗?”
莫绛雪摇头,波澜不惊道:“适才你吸走了我太多阳气,我需要缓个一两天。”
其实不只因为这个原因,还因为今日心绪起伏太大,道心有损,修为受抑。
谢清徵下意识抿了抿唇,又瞥了眼莫绛雪鲜艳饱满的薄唇。
夜风拂来,她竟觉有几分醺人,心湖随之荡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嗯,到底是人鬼殊途……
阴阳两仪,相生相克,相辅相成,鬼魂至阴,师尊是修道之身,阴阳调和,她若吸走了师尊的阳气,还会有损师尊的道行,今后再有类似的亲密触碰,一定要小心谨慎……
想着想着,谢清徵像是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看着莫绛雪,小心翼翼地问:“师尊,你修的道,戒……嗯,戒……”
别是因为和她亲吻了,才导致她修为受抑。
她说得吞吞吐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莫绛雪眼明心明,猜到眼前人想说什么,唇角微勾,淡声道:“不戒.色,我和你那样触碰,不算破戒。”
有的道戒情,有的道戒.淫,有的道戒酒,有的道戒杀,一旦破戒,修为便会受抑。
她所修之道,不需摒弃七情六欲,一切都顺其自然发展,但须心境澄明,情绪不可过浓,心绪不可过乱,不可为情所扰,若像在业火城前那般,方寸大乱,才会有损道行。
千秋道人曾告诫过她,修行忘情道,心如止水,不动情为上,无情则无欲,无欲则刚。
一旦动情,便有了弱点和软肋,纵使没有别人算计的那一死劫,她迟早也是要历经情劫的。
谢清徵点点头,又想起从前在风月幻境中,更亲密的触碰,她们也有过,不由微微一笑。
对了,师尊是何时对她动情的呢?
行随心动,谢清徵直接问出了口:“我猜,在风月幻境那里的时候,你已经对我动情了,所以才会跌落到第二层的幻境里找到我。师尊,你是什么时候对我动情的呢?”
莫绛雪移开目光,不与她对视,雪白的双颊透着一丝浅淡绯红,也不说话,默默地眺望河水。
谢清徵不依不饶:“你怎的不回答?”
莫绛雪不愿告诉她,只淡然微笑,轻声道:“从今以后,那些人定要骂我不知廉耻,引诱自己的亲传徒弟。”
这话果然转移了谢清徵的注意力,谢清徵面色沉了下来,默了片刻,道:“就算我告诉他们,拜师之前,我就喜欢上了你,他们也不会相信的。不过,拜师之前,我也只是朦朦胧胧的喜欢,确实是拜师之后,下山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对你动情了……”嘀咕了一阵,她一挥手,不耐道,“哎,不管怎么说,是我先动情的,要是被我听见有人出言辱你,我定要缝上他的嘴,叫他从此不能开口说话!”
话音未落,她猛地反应过来:“休想转移话题,你还没回答我呢。”
莫绛雪颔首微笑,依旧不答,揶揄她:“原来拜师之前,就对我动情了……难怪非要拜我为师,你道心不纯。”
不仅没听到想要的回答,反被她套了话,谢清徵化成了一团鬼火,绕着莫绛雪飘来飘去,不说话了。
莫绛雪伸手去托那团鬼火,又问她:“对了,我的九霄琴呢?”
此话一出,谢清徵瞬间明白,莫绛雪早就知道是她了!
“琴在鬼城里。”她缩成小小的一团火焰,乖巧地躺在莫绛雪的掌心中,左摇右摆,又问,“你什么时候发现是我的啊?”
莫绛雪道:“你不仅做饭没天赋,撒谎也没天赋。”
相伴一月有余,本来只有九分的猜测,听云猗说了那些事后,便十分确定,那个红衣女鬼,一定是谢清徵。
这世上,除了她那个早逝的徒儿,还有哪个鬼会那般不离不弃,生死相随?又有谁会在听闻她渡劫的谣言,就不管不顾地赶去蓬莱,主动钻进别人的圈套里?
谢清徵小声嘟囔:“说得好像你做饭很好吃一样……”
说实在的,厨艺还不如她呢。
莫绛雪问:“难道你不喜欢吃么?”
鬼火猛然窜高几寸,谢清徵违心道:“徒儿喜欢!”
莫绛雪微微一笑:“走吧,带我去鬼城。”
“嗯,鬼城里有我设下的传送阵,我可以直接带你回去。”
谢清徵重新化作人形,牵过莫绛雪的手,闭上眼睛,默念咒语,谁知,睁开眼时,她们还是在河畔边上。
她瞧了瞧旁边的垂柳,杨柳枝纤长翠绿,随风拂动。
俗话说“柳枝打鬼,打一鞭矮三寸”,柳枝和桃木一样,可以打鬼驱鬼,当然,她这种级别的鬼,不会惧怕柳树,但柳树影响她施法也说不准。
她拉着师尊,走远了些,远离柳树,再默念传送咒语,片刻之后,她们还是停留在原地,纹丝不动。
怎么回事?她愣了愣。
传送阵需要消耗大量修为,难道夔谷一役,她消耗了太多阴力,现在连个阵法都用不了了?
莫绛雪沉吟片刻,道:“要么你的阵画错了,要么你的阵被破坏了。”
谢清徵摇头道:“我画的绝不会错。”瞥了莫绛雪一眼,“师尊,我都是按照你教我的画的,临走前我还检查了几遍呢。”
心中涌现几分忐忑不安。
会不会是沐紫芙手欠,一不小心将她的阵法破坏了?还是,她在中原被正道人士算计埋伏的时候,正道那边也同时有人寻到了鬼城,进入城中,将她的阵法毁了?这样看来,沐青黛岂不危险了?
莫绛雪看出了她的担忧,安抚道:“沐青黛再怎么说也是一峰之主,不至于丢了性命。再则,她修为薄弱,已无威胁,忘情本性并不弑杀,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抓住她,关起来折磨。”
谢清徵点了点头:“不错,萧忘情不是赶尽杀绝之人。之前你的肉身在缥缈峰,她若有杀心,恐怕早就对你下手了。”
她既已被逐出宗门,也不再称呼“掌门”,而是直呼其名。
旋即又叹道:“萧忘情对我们应是七分真情,三分算计。”
莫绛雪道:“那三分算计也足以要了我的性命。不过,我的死,我的复活,或许都在她的算计之内。”
萧忘情虽有几分善心和真情,但也足够心狠手辣,当初晏伶能混进业火城,只怕少不了她的帮忙。
她们师徒二人与萧忘情无仇无怨,萧忘情算计她们,大抵是利用她们二人,扳倒谢幽客。
她们师徒对她来说,就是那过河拆桥的“桥”,向上爬的垫脚石。
死而复生后,她派人来寻找自己,是否想解释些什么?
“等等。”谢清徵忽然捏了捏眉心,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我好像又为她人做嫁衣了。”
萧忘情确实没有杀心,夔谷埋伏一计,极有可能是她出的,可仅凭那几千名修士,无论如何也灭不了自己,最多,只能暂时拖住自己……
昔年正魔两道的战场上,谢清徵人挡杀人,魔挡杀魔,萧忘情不可能估算不出她的实力。
眼下正道各派精锐死的死,伤的伤,元气大损,唯有璇玑门的实力得以保存。
闵鹤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她对璇玑门的人下死手时,才出现。
萧忘情似乎早就料到,一旦闵鹤出现,她就无法对璇玑门的人下死手了。
这一计,不完全是冲着她来的,更像是借她之手,消耗其他各派的实力。
又是一招“借刀杀人”,难怪领头的是玉衡宫的那个蠢货……
莫绛雪道:“且别懊恼,说不定是一石二鸟,也想逼我出蓬莱。既然传送不回去,那我们即刻动身赶往鬼城。”
谢清徵忽然沉声道:“小心,有人过来了。”
话音刚落,河面上,远远飘来一片孤舟,那片孤舟原本离她们三里远,眨眼间,便只剩一里远。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人未至,一句念佛声传入她们的耳畔,谢清徵晃了晃脑袋,有些眩晕:“洛阳伽蓝寺的佛修?”
佛道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往来,她纵业火烧过那么多人,都是玄门之人,从没烧过和尚尼姑,伽蓝寺的人找她做甚?也要来降妖除魔吗?当年剿灭十方域也没见有佛修来啊。
莫绛雪挡在谢清徵身前,微微蹙眉:“来者不善,修为也不低,你躲一下,我来应付。”
谢清徵道:“什么,躲?我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干吗要躲,躲也不是我擅长的啊——师尊,我们还是跑吧。”
她比较擅长逃跑,只要她一跑,就没人能捉住她。
今日夔谷一战,消耗了许多修为,她实在不想大动干戈,也不想在这儿耽搁时间,万一鬼城那边真出了什么事,她还要保存实力,及时赶回去。
说着,她拉起莫绛雪,一路狂奔,向西而去。
翻过了几座山,见那个念佛的秃驴没跟上来,谢清徵停下脚步,狐疑道:“该不是萧忘情找来的帮手吧?道家的镇压不了我,就找佛家的来?”
莫绛雪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淡淡地道:“你如今好歹也是成名的人物了,怎能照面不打就逃跑?”
谢清徵摆手道:“嗐我娘亲从小就这么教我的,识时务者为俊杰,切莫迂腐,遇到危险,打不过就跑。”
莫绛雪道:“你小时候的事,你还没同我说呢。”
谢清徵道:“说来话长,等我们回鬼城了,我慢慢同你说。”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那道念佛声又阴魂不散地传了过来,谢清徵恼道:“死秃驴,果然是冲着我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145章
远处的山坡之上,僧袍晃动,师徒二人定睛看去,见是一名身穿宽大缁衣的女尼,约莫三十多岁的年纪,左手持金色禅杖,右手持一串佛珠,慈眉善目,剃光了头,头上顶着九点戒疤,缓步行来。
僧尼头顶的戒疤有一、二、三、六、九、十二几种。
小时候,谢幽客带她去过伽蓝寺,伽蓝寺的佛修道行越高,头顶的戒疤越多,她见过寺庙的住持,最多不过九点戒疤。
面前的这位女尼也是九点戒疤,看来在伽蓝寺的地位不低。
她见这女尼气度高华,不由想起了谢幽客,心中生出了几分敬意,倒不敢再当面称人为“秃驴”,双手合十,乖巧地行了一礼:“师太,晚辈有礼了。”
俗话说得好,先礼后兵,要是这尼姑出言不逊,她再动手不迟。
莫绛雪也向那位师太行了一礼。
那位师太眨眼间便走到了她们的面前,双手合十还礼,朝谢清徵道:“阿弥陀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又看向莫绛雪,道:“贫尼伽蓝寺法号‘澄云’,莫施主是修行之人,骨骼清奇,灵光满面,已有得道之象,何以被冤魂缠身,逃脱不得?”
谢清徵当即冷下脸来,一股戾气直透胸腔,眼中瞬间浮上了杀意。
原来这尼姑不是冲着她来的,而是来度化师尊的。
居然还说她是冤魂?她死得冤吗?不,她分明自愿献祭肉身堕魔的,一点也不冤,最多就是戾气和煞气重了些。
“澄”字辈的佛修,是伽蓝寺与住持等人同辈的人物。莫绛雪心平气和回应:“澄云师太,我并非被她缠身逃脱不得,而是自愿留在她的身边。”
谢清徵脸色稍霁,抿了抿唇,心中多了几分欢喜。
嗯……自愿的……
那位师太又念了一声佛,和颜悦色地道:“人鬼殊途,施主为何要与妖魔为伍?你的身上已经沾染鬼气,损了修行。”
真是多管闲事!谢清徵冷冷地扫了她一眼。
莫绛雪神色依旧淡然:“大道三千,鬼道亦是道,性动则入魔,性定则进道,成仙成魔,都在她一念之间。我们师徒虽然人鬼殊途,但已结为道侣,她随我一心向道,殊途而同归。”
这话当真是骇人听闻,又说彼此是师徒,又说结为了道侣,冒天下之大不韪,若是让那些正道人士听了,定然骂声四起。
谢清徵有些讶异于莫绛雪的胆大,她好似完全不在乎世俗的看法、旁人的眼光。
惊讶之余,心中不免满是欢喜和感动,谢清徵脸上的不悦之色褪去,三言两语间,她也变得心平气和起来。
那位澄云师太也不愧为得道高僧,目光在二人之间扫了一扫,依旧神色庄严,劝道:“施主参透生死,勘破死劫,颇具慧根,切莫执迷不悟,贪恋红尘,若能勘破情关,必然得证大道。”
谢清徵笑了一笑:“师太,您老人家不在佛门清修,追着我们两个玄门修道的不放,不太合适吧?”
澄云师太道:“佛门广大,普度众生,不问是道非道,是魔非魔,只渡有缘人。贫尼云游四方,有缘碰见二位,不忍见二位有慧根之人,误入歧途。”
哦,原来是冲着度化她们师徒俩来的。
谢清徵道:“见一面就算有缘啦?那师太您多转悠转悠,这世上到处都是有缘人。”
澄云师太微笑道:“谢施主,贫尼与你并非只有一面之缘。施主是天枢谢氏的传人,幼时来过伽蓝寺,贫尼曾为你诵经祈福,消灾解难。”
谢清徵想了想,作了一揖:“如此,谢过师太了。”
幼年的许多记忆都已模糊,但她确实还记得,幼时体弱多病,自己跟着谢幽客和谢浮筠,去过洛阳的伽蓝寺。
澄云师太道:“谢施主的事,贫尼听说了不少。谢施主自小与佛结缘,纵然一时失足,犯下大错,为玄门所拒,但佛门慈悲为普度众生,来者不拒。贫尼与施主的缘分,亦是谢宗主结下的善缘。倘若谢宗主还在,定然不愿见你误入歧途。”
杀几个道貌岸然之辈,就算犯下大错了?谢清徵面色一沉,道:“好啊,请问师太您要怎么度我?”
澄云道:“谢施主只需放下屠刀,忘却前尘,入我佛门,改过自新,玄门中人断然不会再与你为难。如此,莫施主亦可抛却红尘,勘破情关,得道飞升。”
“倒是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我脱离玄门,归入佛门,玄门除了一大患,我也得以保全,我师尊还能勘破情关。”谢清徵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想了想自己光头的模样,又看了看莫绛雪,扑哧一笑,“可师太啊,我凡心甚炽,爱她爱得死去活来,才不想剃发做尼姑呢!”
莫绛雪本是面无表情,听谢清徵说“爱得死去活来”,不由得轻轻笑了一声。
很轻、很短暂的一声笑。
谢清徵抬眸看去时,只看见她唇边若有似无的浅淡弧度。
她们师徒二人在出家人面前眉来眼去,澄云师太默不作声,脸上写满“冥顽不灵”
“无可救药”,右手衣袖一挥,一股劲风鼓荡而出,谢清徵手腕一翻,一团火焰朝澄云打了过去。
澄云抛起手中佛珠,右手结印,佛珠猛地散开,朝谢清徵袭去。谢清徵解下腰间的烟雨箫,也不吹奏,以箫为剑,左挥右舞,舞得密不透风,“咚咚咚”,将袭来的佛珠逐一敲打回去。
莫绛雪叹道:“你也曾是乐修,居然把箫当剑用。你的剑呢?”
谢清徵抽空回道:“这要怪你,谁让你当年用我的剑自戕,我还怎么用那把剑啊?”
莫绛雪不语。
“师太,我今日有伤在身,你不要以大欺小、倚老卖恃强凌弱、乘人之危、胜之不武!我们改日再战!”这尼姑修为不低,一时半会儿胜负难分,谢清徵不愿与她多加缠斗,道德绑架一通,胡言乱语几句,然后燃起业火将她包围。
四面八方都是熊熊烈焰,漫天火光遮蔽了视线,等到澄云灭了眼前的业火,那师徒二人早已不见踪影。
跑了许久,天边露出了鱼肚白,谢清徵释放念力,探查方圆几百里,不见那个尼姑的踪影。
她放心地停了下来:“呼,看来暂时甩开了,一时半会儿追不上我们。”
莫绛雪忽然察觉牵着自己的手变小了一些。
转过头去,只见谢清徵的身形缩小了一圈。之前她是十九岁的模样,与她生前那会儿如出一辙,眼下缩回了十三、四岁的少女模样,矮了小半截。
莫绛雪凝望着她小了一圈的脸,轻轻捏了一下,道:“我第一回见你时,你就这般大。”
谢清徵弯弯眉眼:“变小些消耗的修为少些。”
莫绛雪嗯了一声,道:“你变成这副模样,有些话我可说不出口了。”
谢清徵瞬间变回十九岁的模样,满心期待,柔声问道:“师尊师尊,你要同我说什么呀?”
说刚才那些好听的话吗?什么我们是道侣,殊途而同归?那她可愿意听了。
莫绛雪淡然道:“我只是说,有些话说不出口,可没说,我现在要同你说什么。”
谢清徵噌地一下,化作了一团红色鬼火,哼道:“那你想说什么了,就对着这团火说吧。”
维持人的模样和她谈情说爱,她不满足,那变鬼火好了。
莫绛雪伸出手掌,托住那团火焰,莞尔不语。
若说了不好听的话,这簇鬼火会“火冒三丈”;若听得开心了,这簇火焰又会左摇右摆,摇曳飞舞。
很是可爱。
在树下歇了一阵,一人一鬼继续西行。
行至一处荒山野岭,路边有个晕倒的农妇,莫绛雪过去搀扶起来,谢清徵化回人形,找了些泉水来,给她喂下。
那农妇悠悠转醒,见莫绛雪白衣翩然,忙道:“救命啊有妖怪啊,仙人,那个洞里有吃人的妖怪啊!”
师徒二人对视了一眼。
外出历练时,路遇邪祟她们一般都顺手除去,但眼下身后有个尼姑紧追不舍,要捉她去剃头发当姑子……
莫绛雪道:“去看一看吧,有活人先把活人带出来,要是碰上棘手的邪祟,我先画一道符镇压,留给那个伽蓝寺的师太过来解决。”
这样也耗费不了多少时间。
谢清徵嗯了一声,长久相伴的默契,师尊不用说出口,她也能猜到师尊的做法。
循着那农妇的提示,她们找到一个山洞。
山洞入口极为狭窄,仅能容纳一人通过,谢清徵走在最前面,掌心托着一团业火,替身后的莫绛雪照亮前路。
走了一会儿,她心想:“要是这山洞里有鬼,会不会我走着走着,就和师尊失散了,身后就换了一个鬼来?”
不过哪个鬼敢撞到她面前来?那不正好给她当补品了吗?
她如今倒不怕鬼,不知师尊……
谢清徵问身后的人:“师尊,你的灵力恢复了吗?”
莫绛雪道:“恢复了七八成。”
谢清徵解下自己的参商剑,递给她道:“那给你防身。”
莫绛雪握着那把剑,昔年不堪的记忆涌入脑海,手禁不住微微发颤。
她握着那把剑,并未拔剑出鞘。
谢清徵道:“你不用拔剑也可以,我会保护好你的。”
莫绛雪望着她的背影,淡道:“参商,参商,分离不相见,你我既已相见,重归于好,这剑也该重新出鞘了。”
说罢,刷的一声,参商剑出鞘。
剑身发出了一长串“嗡嗡嗡嗡”的不平之音,似是不满主人封剑七年之久。
谢清徵猛地回过头,看向参商剑。
这剑竟然有灵了!
莫绛雪默了片刻,道:“沾了我的血、附了你的怨念,成精了。”
因着玉衡鼎的缘故,谢清徵如今对这些器物成精的东西都没什么好感,轻声喝道:“别叫了。”
那剑果然停止了鸣叫,剑身扭曲起来,左摇右摆,似是因为重新出鞘而感到极为欢喜。
莫绛雪道:“剑随主人,不错。”
谢清徵又道:“别扭了。”
那剑果然听话地不再扭动剑身,只嗡了一声,便乖巧地被莫绛雪握在手中,彻底安静下来。
莫绛雪嗯了一声,又道:“和主人一般乖。你可不要因为那些事,迁怒自己的佩剑。”
谢清徵没说话,又瞧了几眼雪白透亮的剑身,心情复杂。
一个由师尊的血、她的怨念结合而成的剑灵,会是什么性情……
正感慨,忽然,谢清徵感觉到脚腕一紧,低头看去,竟是一只苍白的手从地里伸出来,抓住了她的脚踝。
冷光闪过,莫绛雪手起剑落,直接斩断了那只手。
洞穴深处又传来了“嗬嗬”声响,谢清徵听闻动静,回过神来,继续往前飘去。
走过极为狭窄的入口,洞穴豁然开朗,像是来到了一个极为宽阔的花厅之中,厅中栽满奇花异草,那些花朵个个饱满硕大,花瓣色泽异常鲜艳。
浓浓香扑鼻而来,莫绛雪屏住呼吸。
谢清徵无需呼吸,凝神观察,不由的瞳孔皱缩,头皮一阵发麻——
这些花花草草竟然是种在一具具尸体上的!
地上躺着密密麻麻的尸体,这些尸体的表情都极为惊惧,张大了嘴巴,瞪大了双眼,那些花就从他们的嘴里、眼里扎根而出,有的尸体被剖开了腹部、割去了肚皮、填上了泥土,那些花草就这么寄生在尸体的腹中。
不知这些尸体是被特殊处理过,还是浓郁的花香盖过了其他味道,她竟未嗅见半分腐烂味。
再回首去看这些色泽艳丽的花朵,她只觉毛骨悚然。
洞穴内还有六个没被做成花肥的活人,个个被捆缚了手脚嘴巴,见到有人进洞来,连忙发出“唔唔”的求救声。
谢清徵飘过去,吹了一口气,解开这些村民身上的束缚,问:“是谁把你们抓来的?”
那些村民颤颤巍巍地指了指她的身后:“她、她、她……”
话还没说完,便一个个吓晕了过去。
她的身后站着师尊,怎可能是师尊抓了这些人来?
谢清徵转过身去,却见莫绛雪站在她三步之外,满眼温柔地望着她,轻柔地呼唤她:“过来,抱我。”
声音清冷而有磁性,就像是师尊附在她耳边的低语,缱绻柔情,万般蛊惑。
谢清徵站在原地,怔了一怔。
接着,手掌翻起一团业火,径直向那东西烧了去。
什么东西,也敢变作师尊的模样引诱她?变也不变得像一些,师尊哪会和她说这种话?
业火过境,她面前的妖怪化作一道黑烟散去,她视线扫了一扫,见师尊手中握着参商剑,正站在花厅的另一头,地上满是被斩断的花枝花树。
莫绛雪的面颊带着一丝不自然的绯红,谢清徵暗道不好,连忙道:“师尊,你该不会被骗了吧?我还在这里呢。”
莫绛雪瞥了她一眼,轻描淡写道:“没有,只是有花妖幻化成了你的模样。”
谢清徵不以为意:“哦哦,刚才也有花妖化成了你的模样,让我抱它。”
莫绛雪问:“那你抱了吗?”
谢清徵道:“当然没有,我意识不是你,一把火烧了。”
莫绛雪嗯了一声,道:“它变成了你的模样,伸手要来抱我,我意识到不是你之后,也立刻一剑杀了。”
谢清徵好奇问:“那你怎么意识到不是我的?”
莫绛雪默了片刻,神情淡然,道:“它没穿衣服。”
谢清徵:……
她噎了半晌,方才嘀咕道:“这些小妖怪,真是不知羞耻……也不知是哪个大妖怪养的花?”
这时,黑暗中,有一道身影,提着剑,向她们走了过来。
谢清徵托着火焰照去,想看看那个妖怪长什么模样,这一看,却不由瞪大了双眼。
那人身着璇玑门的黑白色道袍,袍上绣着仙鹤,手持长剑,挺剑刺来,也是熟悉的璇玑门剑法。
然而,那人眼白上翻,不见瞳仁,像她们从前看过的毒尸,可脸上又没有毒尸那般腐烂的痕迹,只是爬有一条黑纹。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被骂邪魔歪道),戾气横生,杀心顿起
师尊:我是自愿留在她身边的,我和她是道侣,我们殊途同归
小谢:嗯嗯嗯……(只顾着乐了,不想杀人了)
第146章
寒光袭来。
谢清徵并不闪躲,双指夹住剑刃,手腕微动,啪的一声脆响,剑刃断裂成两截。
她盯着那位“前同门”。
玄门中人佩剑不离身,剑在人在,寻常修士被折断了佩剑,难免恼羞成怒,这位“前同门”却恍若未觉,握着剩下的半截断剑,径直刺来,似乎没察觉到手中的剑已然被折断。
谢清徵这回不出手了,负手身后,身形飘忽,左右闪避,任由这位“前同门”持断剑劈来。
她若出手,一击毙命不在话下,但她有心要观察这人的底细。
显而易见,这位“前同门”已不是活人。
谢清徵听不见它的呼吸心跳,也没有嗅见什么腐烂的味道,但嗅见了它身上的尸气。
可它显然也不是毒尸。
寻常的毒尸有魂魄,无意识,祛除身上的毒素之后,可以痊愈,不会使剑,动作也没它这般敏捷。
何况,毒尸不应该在七年前就消灭干净了吗?
眼前这位“同门”,死得彻底,魂魄都没了,只是一具死而不腐、无魂无识的尸体,却有着比毒尸更迅捷的速度,更凶悍的攻击力。
玄门中有记载,死而不腐,怨气聚喉,以人畜血液为食的,是为“僵尸”;由人炼化而成的,以人为食,尸毒会传染给人,是为“毒尸”;这种无魂无识,不腐不烂的,又该叫什么呢?
谢清徵暗忖:行尸走肉,就暂且叫“行尸”好了。
这具行尸是个女修,约莫十六七岁模样,面孔瞧着十分陌生,应是在她镇压之后才拜入璇玑门的。
勉勉强强,也算是她的“师妹”了。
可惜她还没听人喊她一声“师姐”,便被逐出了璇玑门。
如今璇玑门的那些师妹,怕是人人都以她为耻了。
谢清徵瞧见这位师妹的腰间挂着一管青笛,使出的剑法有璇玑门的入门招式,也有青松峰的“玉笛暗飞”,看来还是青松峰的人……
不知她的魂魄去哪儿了,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出现在这里?
不如带回鬼城去,让沐青黛瞧瞧……
这时,花厅中突然传出一阵奇怪的动静。
“嘻嘻嘻嘻。”
“呜呜呜呜。”
像是有人在又笑又哭。
谢清徵心中一惊,当即转头看向莫绛雪,见她安然无恙,并无邪祟缠身,才移开目光搜寻声音的来源。
宽阔的花厅中,除了那群晕倒的村民,还有斩花除草的师尊,并无旁人。
发出哭笑之声的,正是那群奇花异草!
那些花草似乎才被洞内的动静惊醒过来,色泽鲜艳的花朵,渐渐化成了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化出了一张张官齐备的人脸。
有的一株花茎上挂着六朵人脸,根茎还在左摇右摆,仿佛在一边伸懒腰,一边窃窃私语:
“姐妹们,几月份啦?到我结果的时令了吗?”
“啊又有活人进洞了。”
“嘻嘻好纯正的灵气啊,大补,大补!”
“不好!是个道士!”
“呦好浓的鬼气?哪个不长眼的鬼也混进来了。”
“诶你们哭什么啊?”
与此同时,那些被莫绛雪一剑斩除的花草,正躺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哭泣。
“呜呜仙长,你辣手摧花,好残忍呐……”
“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我只是一株娇生惯养的小草……怎经得住仙长你的摧残?”
“仙长,你挥剑的样子真好看……小妖能死在你的剑下,死而无怨了……”
莫绛雪蹙眉。
好吵。
谢清徵莞尔,这些花妖还算有些眼光,知道夸她师尊好看。
她衣袖一翻,挥出一道火焰,鲜红的火舌瞬间将地上那些哭哭啼啼的花妖吞没。
那些方才苏醒过来的花妖,渐渐都化作了人形,有的一派天然、浑身赤.裸,有的还知道学人那样化一身衣裳蔽体。
花厅中,霎时多出了六十人。
“哎哟,好凶残的红衣女鬼!”
“这些菟丝子,临死还哭哭啼啼的,真烦人!”
“倒反天罡,道士怎么和女鬼成双成对了?”
“姐妹们,有道士和女鬼来砸场子了,快起来给她们点颜色瞧瞧!”
那些化作人形的花妖,七嘴八舌,说个不停,适才被吓晕过去的那六个村民,刚清醒过来,见状,又吓晕了过去。
谢清徵瞥了眼面前的“师妹”,往它身上吹了口气,它劈砍的动作一顿,接着,一个转身,一剑又一剑地向那群花妖砍去。
这种无魂无识的尸体,简直比鬼魂还好操控。
“好师妹,把这些花花草草全斩了。”谢清徵掌心托举起一团火焰,转而同莫绛雪道,“师尊,你先带那些活人出去,我来断后。”
莫绛雪回过头望了她一眼。
她还是年少时的那副容貌,姣好的官在火光的映照下更显深邃,岁月不知不觉间,已为她镀上了一层成熟的气质。
莫绛雪颔首道:“这些都是食魂花,全部烧了。”
食魂花寄生人体,专门吞食人血、人肉、人魂,繁衍能力极强,这等邪祟不早日除去,怕是附近几个山头的人都要被它们吃光。
那具缺失魂魄的尸体,只怕也是被山洞里的人血、魂魄吸引来的。
谢清徵应道:“好!”
莫绛雪咬破食指,将鲜血逐一点在那六个村民的额间,唤醒之后,让这些人跟着自己出洞。
刚一出洞口,远远地传来一道熟悉的念佛声。
谢清徵耳尖,在山洞内也听见了那道念佛声。
她原本打算等师尊带人出去,就一把火烧了这里,听见澄云的声音,她立时改了主意,提声道:“师太!您快过来!这里有好多妖怪啊!”
她拽过那位“好师妹”,飞身出洞,闪身到洞口之外,结了一道印,将那群花妖封在洞内,打算留给师太积攒功德。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澄云拄着禅杖,挂着佛珠,人随声至。
谢清徵指着山洞口,笑眯眯道:“师太,可把您老盼来了,快去除妖吧,里头有好多食魂花妖呢!”
澄云瞥了谢清徵一眼,微微摇头,又念了一声佛,而后面不改色,孤身入洞除妖。
那一瞥,既无可奈何,又像是长辈对小辈的诸般包容。
不多时,山洞内便传来诵经念佛声。
这位师太心知肚明,自己是要借山洞里妖怪拖住她的步伐,却还是选择先除妖。
倒是个拎得清的。
谢清徵松了一口气,带着身后的“师妹”,走到一棵松树下站着。
然而,她这口气还未松到底,又来了七个年轻的尼姑,将莫绛雪团团围住。
莫绛雪正安抚村民,叮嘱这些人快些回村,转眼间,便被一群小尼姑包围。
这群尼姑都是伽蓝寺的佛修,像是澄云喊来的徒子徒孙,提前商量好了的,不理会谢清徵,只重重围住莫绛雪,双手合十,陀螺似的绕着莫绛雪转,口中念念有词:“阿弥陀佛,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一个小尼姑转到莫绛雪面前,一脸严肃:“施主,你身上的鬼气好重!”
接着转开。
下一个尼姑转到她面前:“尤其是嘴!”
莫绛雪神情漠然,抿了抿唇。
昨晚她和谢清徵在河畔边,抱着亲了好久……
又一个尼姑道:“咳!施主,我们可为你诵念清心普善咒,必能祛除你身上的鬼气,保你诸邪退避,万法不侵!”
一个尼姑斜眼瞥谢清徵,补充道:“再厉害的鬼也近不得你身!”
朝阳升起,日光穿过树林,谢清徵站在树荫下,面容苍白,心中忐忑,面上不动声色。
她分得清来者是善意还是恶意,相比玄门那些对她喊打喊杀的人,这群佛门中人,倒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度化她们师徒,劝她“改邪归正”。
一如当年还在正道的自己,执拗地劝十方域的昙鸾,回归正途。
苗疆有忘情蛊,玄门有无情道,她们佛门是不是也有什么绝情咒,念上一念,便能助师尊放下一切,一心修道?
——“我是对你动情了,但忘情道就是得情而忘情,我就算有了私情,最后也可以放下……”
——“世间之情,大多不知所起,不知所终。趁孽缘未深,趁一切都未开始,还有回头路可走,长痛不如短痛,趁早放下。”
昔年冷漠决绝的话语回响在耳边,结痂的伤疤被撕开,再度流出血来,谢清徵心头浮现些许钝痛,站在树荫下,鬼使神差般,一动不动,任由莫绛雪被那群佛修缠身。
莫绛雪面无表情,冷冷淡淡道:“我可与你们有仇?”
小尼姑们齐声道:“并无!”
莫绛雪道:“那为何要害我?”
什么再厉害的鬼也近不得你身……这岂非要害惨了她……
尼姑们道:“施主,我们是来度你的!师尊说你深陷红尘不能自拔,你随我们回寺,我们为你诵念四十二章经,定能助你断欲去爱。”
莫绛雪淡声质问:“我为何要断欲去爱?”
尼姑们痛心疾首:“呔人鬼殊途!施主,你被鬼迷了心窍而不自知!”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切莫被女色误了修行!”
莫绛雪充耳不闻。
那群尼姑们绕着她转,转着转着,她的脚下出现一道闪着白光的“卍”字阵。她走了几步,身旁的尼姑们跟着她走动,脚下的那道“卍”字也跟着她走动。
她的目光越过一众尼姑,定定地望向谢清徵。
谢清徵站在树荫中,身形缥缈,稍稍侧过了脸,没有看她。
她面上波澜不惊,心头却有淡淡的失落感和莫名的悲戚感浮了上来。
那人不愿主动将她拉出,而是在一旁静静等待。
那姿态,像是在等她自己做出选择,看她愿不愿意跟着这群佛修离开;像在说,你留下可以,跟她们离开我亦能接受。
她到底还是无法全心全意信任她了。
她的爱意,有时明亮璀璨,有时安静脆弱,她曾在她爱意最纯粹最热烈的时候,狠狠推开了她,从此便失了一层信任……
小尼姑们还在耳边喋喋不休,莫绛雪默念心决,凝神静心,很快便将心中失落感和悲戚感按了下去。
她一步步走向谢清徵。
谢清徵这才转过脸来看她,眼中有片刻的恍惚,接着,眼神澄明,也走向她。
尼姑们齐声诵念:“阿弥陀佛。”
话音未落,眼前刮过一阵强劲的阴风。
阴风扑面,吹得众人睁不开眼来,众人只觉脚下一空,再睁眼,竟是浮在了半空中——那阵阴风竟把她们吹上天了!
霎时间,惊呼声不断,那群年轻的小尼姑们手忙脚乱念佛掐诀,召唤法器,再无暇顾及莫绛雪。
谢清徵一手拽过“师妹”,一手牵过莫绛雪,欲要溜之大吉。
澄云师太的声音自山洞内传了出来:“阿弥陀佛,两位施主,苦海无涯,当真要执迷不悟吗?”
谢清徵转过身去,笑了一笑,心平气和道:“师太,我相信您是为了我们好。”
“但我不会因为正道容不下我,就去走邪道,也不会因此变成满心怨恨、滥杀无辜之人,更不会因为在玄门人人喊打,便去寻求佛门的庇佑。”
“萧忘情将我逐出门墙,那我便当个无门无派的散修;玄门正宗人人视我为公敌,骂我是邪魔歪道,那便骂吧;那些人想要杀我,有本事便来杀吧。”
“我生是玄门的人,死是玄门的鬼,我会以鬼之身证道。那些人口中的正道、邪道,只不过是他们定义的正与邪,只是一种站队。正道邪道,我哪条道也不走,大道三千,我只证我师尊教我的道。”
说罢,她等了片刻,山洞内再未传出声音来。
看来是彻底绝了度她入佛门的念头……
谢清徵朗声一笑,与莫绛雪携手离开。
一路西去,再未有人追来。
路上,谢清徵得意扬扬,像是期待得到几句夸奖,飘到莫绛雪的面前,轻声唤道:“师尊师尊,我刚才那番话说得怎么样?”
她这会儿倒又流露出了几分少年心性,明媚活泼,神采飞扬。
莫绛雪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顺了她的意,言简意赅地夸道:“你,道心坚定,很好。”
谢清徵眉眼弯了弯:“有你在我身边,开心好像变得很容易。”
随随便便的一两句话,就能逗得她心花怒放。
莫绛雪唇边跟着漾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心中却泛起了一丝苦涩之意,暗想:可适才的某一刻,你不信任我,想要放弃我,这点,很不好。
昔年她说过的话语,无论真假好坏,当真都被这人牢牢记在了心底……
作者有话要说:
午饭!开饭!
第147章
“老板,串糖葫芦。”
“好嘞!”
途经边陲小镇,谢清徵幻化出另一副容貌,在一个糖葫芦摊贩面前停了下来。
谢清徵看见这个走街串巷卖糖葫芦的小贩,方才想起出城前沐紫芙的嘱托。
这个小镇地处蛮荒和中原的边界处,再往前走,便少有人烟,也买不到这等食物。
她的身旁跟着莫绛雪和那位行尸“师妹”。
莫绛雪将自己的白纱帷帽戴在那具行尸的头上,以免行人看见大白天一具尸体走在路上,受到惊吓。
没了帷帽的遮挡,她的相貌气质太过惹眼,谢清徵只是停下买串糖葫芦,便有不少惊艳的目光探了过来。
莫绛雪神情冷然,背着一把剑,又有灵力护持,一身白衣,纤尘不染,却不似从前那般高高在上莫可逼视,反而流露出几分平和淡然。
饶是如此,那些行人只是瞥了一眼,便不敢再望过来。
因她身旁的那只红衣女鬼,美则美矣,周身却笼着一股阴郁之气,令人瞧上一眼,便觉有一股凉意从背脊直达后脑。
谢清徵特意幻化出了一副寻常的容貌,掩去了本来苍白阴冷的眉目,但人眼见鬼,多少是有些不舒服的,那些人还是会下意识避开她。
街头人来人往,她的身边很快就空出了一大圈。
她若无其事般,包好糖葫芦,放进沐青黛的乾坤袋中。
莫绛雪望着她,目光柔软,还带着几丝怜惜和悲悯。
她生前很讨人喜欢的,动静皆宜,爱笑,也爱繁华热闹,带她下山历练时,她总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凑……
“好了,我们走吧。”谢清徵转过头,去牵莫绛雪,对上莫绛雪柔软的目光,怔了怔,微微一笑道,“嗯怎么了,这样看着我?”
莫绛雪摇摇头,没说什么,伸手揉了揉她的头。
这次出来本还打算采买些蔬菜,但谢清徵惦记着自己那个失效的传送阵,不敢多耽搁,买完糖葫芦,便拉着师尊和那位行尸“师妹”匆匆赶往鬼城。
鬼城在大漠中飘忽不定,玄门的人很难找到,且灵修身处蛮荒灵力时不时会受限,只要不是大规模的征伐,只要那两姐妹不出城,可保她们安然无恙。
见她急匆匆要走,莫绛雪提醒道:“不买些香?”
鬼只能吃进沾了香火的食物。
谢清徵道:“城里还有,我之前买的,沐长老做饭还挺好吃的。”
她不怎么需要进食,但之前的某天,吃了一碗沐青黛煮的饭,又甜又热乎,是她这几年来吃过的最好吃的食物,便特意买了不少香回来,时不时去蹭一碗饭。沐紫芙还阴恻恻地调侃过她,说要让沐青黛煮一锅糯米饭喂她。
糯米能够驱邪除煞,却除不了她这种鬼,她吃下最多肚子疼个一时半刻。
顿了顿,谢清徵又解释道:“那糖葫芦不是我要吃的,给另外一位大小姐买的。”
莫绛雪道:“你和她化敌为友了?”
谢清徵道:“诶也算不上友,毕竟吃了人家姐姐做的饭菜,她想吃就给她买吧。”
她和沐紫芙互骂过,互殴过,因为灵狐一事,从小就看彼此不顺眼,也对彼此起过杀意,勉勉强强算“敌”;但交心者为友,她们二人显然交不了心,只是目前有共同的敌人,便凑到了一起。
莫绛雪又问:“她一个人吃得下串?”
谢清徵道:“当然不是全部给她呀,她一串,她姐姐一串,你一串,我一串,还有我的灵狐也来一串,共串,全记在她姐姐的账上。”
她和沐紫芙都身无分文,全靠沐青黛乾坤袋里的银两过日子。
莫绛雪淡淡一笑,不再言语。
还好,自己不在她身边的那些日子,她不是孤魂野鬼,有那么一两人陪着她。
一路向西,踏入蛮荒地界,入眼皆是莽莽黄沙。
曾经来这里是为了剿灭魔教,而今是为了避难。
抵达乌墨国的地界后,谢清徵闭上眼睛,感应了一下鬼城的方位,迅速找到鬼城的所在。
一座破败的城门,孤零零地矗立在黄沙之上。
城门上贴着对联,上联:“生人勿进”,下联:“鬼魂莫来”,横批:“自寻死路”。
莫绛雪看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
字迹清隽,虽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却透着一股邪魅狂狷之气。
她笃定道:“定是你的手笔。”
谢清徵讪笑:“随手乱写的,免得有人误闯进来,你要是嫌丑,到时重新写一幅贴上。”
她在镇魔塔内临摹过师尊的字,只习得七、八分像。
莫绛雪不置可否,只道:“走吧,进去。”
一入城,谢清徵便释放念力,却没有感应到活人的气息,连带着她捉回来看家护院的只鬼也不见了踪影。
心中浮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莫绛雪随谢清徵走在鬼城的长街上。
昔年的断壁颓垣早已被清理干净,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各样的阵法,聚灵阵、七星阵、回春阵……还有聚阴阵。街头的木杆上,重新挂上了灯笼,灯中燃着玄门的聚灵符,因而城中并无阴冷之气,反而透着些淡淡的灵气。
城中还有不少旧宅,有一群鬼火正绕着那些旧宅飞舞,有的鬼火在砌土墙,有的鬼火托着锯子锯木头,有的托着枯草,忙里忙外,修补旧屋。
谢清徵道:“这些是我捉来的孤魂野鬼,有的三魂少了一魂,有的七魄少了一魄。”
法聚齐完整的三魂七魄,因而无法化形,几乎没什么自主意识,不会说话,也无法重入轮回。
“我让它们帮忙修补鬼城,之后我打算将结魄灯盗来,替它们补全魂魄,再送入轮回,否则,就算现在强行送它们往生了,它们来世投胎也会变成一个傻子。”
结魄灯还在璇玑门,之前挂在缥缈峰,这次她回缥缈峰却没见到,想来是被萧忘情收走了。
回到她们三人住的那间宅院,依旧没看见沐青黛和沐紫芙的身影。
谢清徵将莫绛雪的九霄琴找出来,递还给她:“我说你当时怎么这么大方,直接将自己的琴送了出去。”
原来早就猜到是自己了。
莫绛雪抚过琴弦,九霄琴发出清脆的声响。
谢清徵道:“她们两个不在城里,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出去的。”
二人沿着长街找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尸体和打斗痕迹。
谢清徵捱下心底的那股不安感。
也许,她们姐妹俩是出城散心了,或者是在附近寻找灵气更充沛的地方修炼……
鬼城灵气稀薄,终究不是灵修能长久待的地方,她也只是暂时和她们藏身这里,躲避正道的追杀。
她在修真界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人人都知晓她躲去了蛮荒,躲进了鬼城,若是谢幽客隐于世,也必然能知晓这个消息。
这个世上,除了她,就只剩谢幽客和谢浮筠能轻易找到鬼城的方位。
走到长街另一头的城墙,谢清徵猛然发现自己的传送阵被人用朱砂随意添了几笔——
确实是人为破坏了,导致她无法直接传送回来。
夔谷中,她意识到中伏之后,还想着要是自己杀光了所有人,便立刻传送回来,以免在力竭的状态下,被正道其他人逮住。
是谁破坏了她的传送阵?
谢清徵愁眉不展,莫绛雪抱着琴,道:“我问一问。”
谢清徵道:“问谁?”
莫绛雪道:“琴灵。”
谢清徵讶异地看向九霄琴:“它有灵?我怎么从没听过它发出动静?”
莫绛雪道:“它喜欢安静。”
谢清徵嘀咕道:“岂止是安静……”
简直是个小哑巴。
她这三个月,常常将九霄琴抱到自己面前,睹物思人,有时弹上一曲,有时呆呆地看上一整天,有时还对着九霄琴说些稀里糊涂的傻话,九霄琴都毫无反应。
莫绛雪抚琴不语。
她是九霄琴的主人,无论分离多远,都可以感应到琴灵的存在。当初,她将九霄琴留给谢清徵,也是为了从蓬莱出来后,能迅速找到谢清徵。
拨弦三两声,莫绛雪松开手。
九霄琴琴弦颤动,“铮铮铮铮”回应了好几声。
谢清徵连忙问道:“它说什么?”
莫绛雪道:“它说,你走之后不久,有人往城里传音,说‘青松峰有百人在业火城’,沐青黛要出城,沐紫芙拦着她,她便打晕了沐紫芙,一个人杀气腾腾地出去了,沐紫芙醒来后,带着个鬼,也提剑出城了,两人至今未归。”
谢清徵道:“再问一下,我的传送阵是谁破坏的?”
莫绛雪拨弦询问,然后松开手。
琴弦响了三下。
莫绛雪道:“它说,是沐紫芙。”
谢清徵心中一寒,不解道:“沐紫芙为什么又要给我使绊子?”
从前给她使绊子就算了,如今为何还要害她?
莫绛雪摇摇头,当机立断:“走,去业火城看看。”
谢清徵道:“该不会又有埋伏吧?不过眼下只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
在中原那些灵修打不过她,到了蛮荒,那些人就更不是她的对手了。
不管这次会有多少人围攻,总之,沐青黛,她一定要保。
她看了一眼莫绛雪,还没等她开口,莫绛雪便背上琴,直言道:“不必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这种事,我不会听你的。”
谢清徵噎了一下,轻声道:“说得你好像有多少事愿意听我的一样……”
从来只有她这个当徒弟的听师尊的,举手投足不敢违背。
莫绛雪闻言,定定地望向谢清徵,浅淡色眼瞳蕴着柔光,沉默片刻后,淡声道:“以后你有什么事想让我听你的,都可以和我商量。就像学琴学箫一样,我会去学着,怎么做一个人道侣。”
她确实更习惯支配命令别人,情之一道,她所悟不多,她只知,若是面前的这个人,她愿意彼此互相支配。
谢清徵迎上她的目光,一颗心几乎被她眼里的柔情融化。
从前她便对自己十分体贴,确定道侣关系后,她的温柔似乎更上一层楼,句句事事,都有回应……
谢清徵温声道:“那我们一起去吧。”
一起去面对那座迫使她们分离七年的城池。
出了鬼城,师徒二人马不停蹄地赶往业火城。
深入蛮荒,路上,她们又遇到了几具无魂无识的行尸,无一例外,皆是青松峰的修士。
谢清徵往这些行尸身上灌入了一些自己的阴气,方便到时直接召唤到鬼城去。
她猜测道:“是不是有人在业火城将沐青黛手底下的人,都炼化了行尸?”
一如昔年魔教那些人炼化毒尸一般。
会是谁呢?萧忘情吗?
如果真是萧忘情,当年在清嘉镇,提醒她们萧忘情炼毒尸的人,又会是谁呢?
悬心吊胆,抵达业火城,可眼前的一切,出乎谢清徵的意料——
没有埋伏,没有围攻,只有一座死气沉沉的城池。
城门前的沙地上,尸体横七竖八,满地是血,有的血液已经凝固成了褐色,有的尸体已隐隐散发出臭味。
而她想保的那个人,一袭青衫,血迹斑斑,站在城门前,踩着一地的血,右手死死握着青笛,鲜血顺着笛子流淌在地,神情木然地掀起了衣袖,伸出自己的左手。
沐紫芙站在沐青黛的身边,还是那袭紫衣,衣上却好像沾了什么鲜红色的液体,她的脸上不再有明媚的笑颜,双目圆睁,狰狞可怕,她的眼中不见瞳仁,只见眼白,从脖颈到脸上爬着一条细细的黑纹。
她抓着沐青黛的那只左手,将沐青黛的手腕送到自己的唇边,缓慢而又贪婪地吸食沐青黛的鲜血,吸得津津有味。
察觉她们师徒二人到来,沐青黛脸上木然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她看向谢清徵:“你回来了。”
又看向莫绛雪:“你也回来了。”
可她的妹妹,再也回不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先发出来保住我的小红花
第148章
鬼城。
谢清徵站在院中,手里握着一串糖葫芦,茫然地看着十步之外,槐树下的沐紫芙。
沐紫芙微垂着头,面无表情地站在树下,宛如一尊等待指令的人形木偶,她的身上全是血迹,十指指缝里还有人肉碎屑,头发散乱,面颊惨白,往昔所有的明媚张扬、傲慢跋扈,此刻都化作空洞死寂、毫无生机。
与其他行尸不同,她死了,魂魄却未离体,牢牢地钉在了肉身里,哪怕谢清徵吹《往生曲》,也无法撼动半分。
她无法被超度,无法入轮回。
她是自愿献祭而死。
谢清徵往她身体里灌入自己的阴气,试图操纵她回屋躺下,但她纹丝不动。
她只听沐青黛的指令。
从业火城回到鬼城,沐青黛只和她说了一句话:“阿芙,别乱走。”然后便晕了过去,至今未清醒。
而沐紫芙当真一动不动,在院子里站了一天一夜。
屋内传出叮咚叮咚的琴音,是疗愈清心之音。
莫绛雪在屋内为沐青黛抚琴疗伤。
谢清徵将灵狐放了出来。灵狐从乾坤袋中跃出,一跃跃到了沐紫芙面前,连忙弓起身子,朝沐紫芙龇牙咧嘴,发出高亢的叫声。
它还记得这个坏人恶毒地虐待过它,险些逼得它自爆灵元,要与她同归于尽。
可无论它如何叫唤,沐紫芙都毫无反应。
谢清徵招手道:“毛团,别叫了,过来。”
灵狐一步一回头地走到谢清徵身边,眼神依旧充满戒备。
谢清徵蹲下身来,摸了摸毛茸茸的脑袋,平静道:“别和她吵了,她不会伤害你了。”
灵狐又回过头看了眼沐紫芙,见她死气沉沉地站在原地,这才彻底放下戒备,嗅了嗅谢清徵手中的糖葫芦,又舔了舔谢清徵的手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七年过去,那些鸡鸭鹅早已寿终正寝,而这只狐狸把自己养得很好,毛发雪白,身壮体健,食欲旺盛,见了什么东西都想吃。
谢清徵把手里的糖葫芦喂给了狐狸:“她吃不下东西了,她的这份也给你吃。”
灵狐开心地在原地转了几圈。
谢清徵又揉了揉它的脑袋:“还是当动物开心啊。”
她和沐紫芙的结怨,始与这只灵狐。
沐紫芙虐待这只灵狐,她扛着扫帚路过,救下它,与沐紫芙起了冲突,误闯入缥缈峰,遇见了抚琴的师尊……
十四岁那年的记忆一幕幕闪过脑海,当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悲伤吗?其实并无太多的悲伤,这些年,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一颗心千锤百炼,早已哭不出来了。
何况,她们二人的交情算不上多么深厚。
更多的是惋惜、怜惜,不久前还言笑晏晏跋扈飞扬的人,转眼间,就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人死如灯灭,昔年的恩怨情仇一笔勾销。
喂完狐狸,谢清徵打了一桶热水,将沐紫芙搬进浴桶中,替她擦拭干净脸上、身上的血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再替她重新梳头、编发,还帮她剪了指甲。
一边剪,一边嘟囔道:“你还真是大小姐,死了还要我来伺候你……”
这些本该是她姐姐替她做的,可她姐姐尚且昏迷不醒。
谢清徵不愿沐青黛醒来后,看见的还是一个满身血污的妹妹,那样她一定会心如刀割,好比当初自己在业火城前,看见师尊的脸上沾满鲜血和尘土,心如刀绞,如坠深渊。
那般痛苦的滋味,不需要有太多人体会。
一番拾掇下来,沐紫芙栩栩如生,只是面色苍白了些,杏眼里也没有瞳仁,显得有些阴郁可怖。谢清徵拿出一条黑布替她蒙上眼睛,这样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患有眼疾的少女,而非是一个死人。
做完这一切,谢清徵用商量的口吻,同沐紫芙道:“我准备上你的身。当然,我不是想夺舍你啊,而是想知道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你们发生了什么,你姐姐一直没醒过来,我就算有心替你们报仇,也不知道该找谁。你如果愿意的话,就把你的记忆分享给我。”
说完,她往沐紫芙身上用力一撞,整个魂魄附进沐紫芙的肉身中。
沐紫芙丧失了神志,成了一具只听沐青黛命令的活死人,但她的魂魄尚未离去,还能探查到她生前的记忆。
附身的那一刻,谢清徵心想:“我该不会看到她小时候流浪的记忆吧?”
一睁眼,果然——
前胸贴后背,腹中空空的饥饿感;冷风扑面,如坠冰窖的寒冷感……
死了好些年,不知伤寒饥饿病痛,许久没体会到作为“人”的感受,谢清徵一时竟觉有些亲切。可下一瞬,一股戾气直透胸腔。
“猪狗不如的畜生!出生时你爹往你脑袋里灌满了屎尿,居然敢往老娘我身上泼面汤!砸破你的狗脑袋都算便宜你了!怎么没砸死你呢!”
熟悉的泼辣的骂人的话语传进耳中,谢清徵与沐紫芙的魂魄感共通,一时间,心中戾气横生,只觉天底下都是恶人,都是蠢货,最好全部去死,死得干干净净,别污她的眼。
除了戾气、饥饿、寒冷,谢清徵还感觉到头发上、衣服上黏糊糊湿哒哒的。
此刻已经入秋,放眼望去,秋色寂寥,草木一片枯黄,沐紫芙穿着单薄褴褛的衣裳,蹲在一条溪边,捧起溪水,大口大口地灌,想来是在喝水充饥。
低头时,谢清徵看清了水中的倒影,吓得心中戾气当即消退下去。
水面上倒映出了一个脏兮兮的小姑娘,十岁模样,面庞枯黄,脸颊瘦得凹陷下去,头发衣服上似乎沾了不少汤水,身上还带有血迹。
可她受到惊吓,并非是因为身上的血,而是这张脸,陌生无比,根本就不是沐紫芙!
这是谁?她附的不是沐紫芙的肉身吗?
谢清徵一惊之下,险些就要从这具肉身里出来。
转念间,又迅速冷静下来,心中做出了两种猜测:第这是沐紫芙,或许是易容了,又或许是将来有人替她改换了面目;第这不是沐紫芙,但这个人后来夺占了沐紫芙的肉身。
如果真是后者,那沐青黛和现在的这个“沐紫芙”……
谢清徵不敢继续想下去。
沐紫芙是萧忘情寻回璇玑门的,沐紫芙的种种异常,定然和萧忘情逃脱不了干系。
她附身进来,一定能看到,萧忘情是怎么和沐紫芙相遇的。
静观其变。
眼下,沐紫芙还在骂骂咧咧,骂那个往她身上泼面汤的人。
一边骂,一边一头扎进了溪中。
谢清徵忍受着身体的寒冷,心道:“你该不会是要投河自尽吧?这可不像你。”
秋天的溪水,已然十分冰冷,沐紫芙却像是习惯了,不脱衣服,在水中来来回回游了好几圈。
原来是在洗澡。
游个几圈再上岸,权当是洗头洗澡洗衣服了。
上岸后,沐紫芙低下头,心情转好,一边哼小曲儿,一边拧干身上的水。
四肢分明冻得快没知觉了,哼小曲儿的嗓音也在发颤,可她的唇边,竟然挂着一抹不知死活的笑,好像完全感受不到自己的寒冷疼痛。
哼着哼着,她打了个喷嚏。
谢清徵心道:“别是得了风寒……”
正在这时,溪边走来一个头上缠着纱布的中年男人,见到沐紫芙,怒发冲冠,冲了过来:“小贱人!果然在这里!敢用石头砸我,活得不耐烦了!看我不打死你!”
说着挥舞拳头砸了过来。
沐紫芙连忙蹲下,熟练地护住脑袋,像是被人打习惯了,谁知,预想中的疼痛并未袭来。
“怎能以大欺小,对一个小姑娘下手?好不知羞。”
她睁开眼,看见一个白眉女冠手持拂尘,银丝缠在那个男人的手腕上,那男人像是被定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这女冠秀美中透着一股英气,面带微笑,看上去和蔼可亲,可一看就是玄门修仙人士。
正是萧忘情。
那男人瞠目结舌,不敢多言。
萧忘情收回拂尘,微笑道:“你走吧。”
那男人讪讪地收回了手,嘴上却不服气:“这个小贱人用石头砸伤了我!我要抓她报官,你一个出家人多管什么闲事啊?”
沐紫芙连忙躲到了萧忘情的身后,骂道:“我呸!我之前在街上求他赏我几文钱吃饭,这畜生不给就算,还泼了我一碗面汤,恶心死了!砸你怎么了?你活该!没砸死你算你运气好!”
“嘿你这个小杂碎!还敢嘴贱!”那男人又扬起手。
萧忘情拂尘一扬,刷的一声,那男人飞出三丈远,重重摔倒在地,没了动静。
沐紫芙惊道:“他不会死了吧?”
“只是暂时晕过去了。”萧忘情伸手搭在沐紫芙的肩头,传了一股真气过去,帮她烘干湿漉漉的头发衣裳,温声道,“孩子,快回家去吧。”
沐紫芙哇地哭出了声,一把扑到萧忘情身上,抱着她哭道:“我没有家了!我的爹娘早就死了,我不想活了!”
一面哭,一面顺走了萧忘情腰间的一枚玉佩,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萧忘情怎可能察觉不到?
她不揭穿,也不嫌弃这个小姑娘,反而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温言安慰:“我的娘也死得早,小时候我在街上卖过草鞋、讨过饭,那日子,真不好过啊。可再不好过也过去了,活下来,才有改变的希望。”
谢清徵心道:“无论人前人后,无论是亲自接触,还是在别人的回忆里,她都是这般温柔可亲,难道一个人真能伪装那么多年吗?还是说,一个人是否温柔可亲,与她心狠手辣,并不冲突。”
作者有话要说:
诶先发出来吧,晚点看看能不能二更~~~哈哈昨晚玩游戏,耽搁更新了。我昨晚下载了燕云十六声,捏了个眉心带朱砂印的脸,想注册id“谢清徵”,结果已经被占了,再输“莫绛雪”,嗯也被占了,又输“沐青黛”,结果还是被占~~~
第149章
沐紫芙拿着萧忘情的玉佩,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萧忘情在她身后轻轻叹了一声气。
沐紫芙走远后,嘻嘻笑道:“真是个冤大头,还在那里可怜我呢!”
谢清徵心道:“真是蠢蛋,她才不是可怜你,你若不顺走她的玉佩,她会直接把你领回璇玑门去,从此再不必乞讨为生。”
不过兜兜转转,她还是会去璇玑门,还是以“沐青黛胞妹”的身份……
沐紫芙把萧忘情的玉佩当了,她不识货,和当铺老板骂骂咧咧讨价还价,最后自以为当了一笔不错的价钱,几段回忆跳过,那笔钱很快就被她花光了,她又在街上乞讨为生。
这日,她坐在街边,唇边衔着一根狗尾巴草,面前摆着一个空碗,死死盯着对面的糖葫芦小贩。
她想吃糖葫芦,但兜里比脸还干净,她使劲咂摸嘴里的狗尾巴草茎,把它想象成是糖葫芦。
小贩面前站在一对衣着朴素的母女,母亲给女儿买了一串糖葫芦,女儿病恹恹的,吃了一个,便像是吃不下了,可又舍不得丢弃,递还给母亲。母亲泪眼盈盈,环视四周,见对面有个年纪和女儿差不多大的乞儿,便将那串糖葫芦递给了她,道:“可怜的孩子,给你吧。”
她笑吟吟接过。
谢清徵借由她的眼睛,看清了那个女儿的样貌,柳眉细目,娇俏可爱。可惜,一脸的憔悴病态,像是病入膏肓。
但,那才是真正的沐紫芙。
等那对母女走远了,坐在街头乞讨的这人才重重呸了一声,一边吃,一边嫌弃:“你那个病秧子女儿不要了的才给我!我吃了不会把病气衰气过给我吧?”
谢清徵闻言,暗骂:“你这人真是不知好歹!”
她把剩下的几颗糖都吃了,吃完,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木签,舔到一丝甜味都没有,才恋恋不舍地丢开。
下次再吃,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天已入冬,是夜,天寒地冻,下了一场大雪,她躲在城隍庙里睡觉,这一睡,再没有醒来。
翌日,她的魂魄游离在城隍庙外,看着庙里自己的肉身,破口大骂:“杀千刀的!就是昨天那个衰鬼病鬼把病气过给我了!害死我了!”
谢清徵心道:“姐姐你看清楚,你冻僵硬了,是被冻死的。”
她心有怨气,戾气又重,成了怨灵,怒气冲冲地四处寻找,想找到昨日的那对母女索命。
可等几日之后,她找上门,却发现那户人家挂满白布——
原来那个病秧子也一命呜呼了,尸体早已下葬,她想索命都没处索去。
她大叹“倒霉倒霉”,漫无目的地四处飘荡,自我安慰:“当个孤魂野鬼也好,不会饿肚子,也不会挨打……”
谢清徵心道:“哪里,当鬼也是要挨打的。”
果不其然。刚飘到一座山底下,她便撞见了一名白纱蒙面的道士。
目如寒星,身姿绰约,正是萧忘情的大弟子,水烟。
水烟打量她几眼,揭开手中的陶罐盖子,念了句咒语,将她收了进去。
这是要做什么?
她甚至没来得及张口问一句话,便失去了意识。
再次被放出来时,是在一间密室中。
室内站着两位女冠,萧忘情和水烟,地上画着一道猩红的阵法,阵中摆着一具尸体。
沐紫芙的尸体。
除此之外,室内还有十来个鬼魂,大多是无知无觉的游魂,少数几个是戾气稍重的怨灵,看上去都在十岁左右。
萧忘情的目光逐一扫过那些鬼魂,像是在挑选,最后,定定地望向她,温言道:“是你?你还是没活下来。”
她指着地上的尸首嚷道:“我哪里舍得死啊?我还没活够呢!都怪这个衰鬼把病气过给我,害死我了!”
萧忘情微笑道:“也算是机缘一场了。孩子,地上的这个人是我一个朋友失散多年的妹妹,我不忍告诉朋友,她唯一的妹妹不在世了。所以,我想请你帮一个忙,我保你起死回生,给你找一个姐姐照顾你,让你从今以后荣华富贵,衣食无忧。”
她挑眉:“还有这种好事?”
原来萧忘情受沐青黛所托,这些年一直派人寻找沐紫芙的下落,好不容易找到了,人却死了,好在刚死不久,肉身尚未腐烂,她让水烟挖了出来,又去捉了些年龄相仿的鬼魂来,打算用“夺舍”的方法,复活沐紫芙的肉身。
谢清徵猜测:璇玑门是三派合沐青黛这一脉代表了瑶光派。沐青黛父母双亡,门人离散,可她在短短几年内,便闯出了‘鬼见愁’的名头,重建青松峰,威望甚高。
以她那般桀骜自高的性子,假以时日,不一定会服萧忘情。若萧忘情替她寻回了妹妹,以她的性子,倒会心甘情愿留在璇玑门效力……
萧忘情大费周章,恐怕不仅为了收买人心,借由她人魂魄夺舍复活沐紫芙,也算是在沐青黛身边,安插了一枚自己的棋子。
何况这枚棋子不太聪明,自私短视,最好操控。
小乞丐自此成了沐紫芙,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姐妹相认的那一日,沐青黛一袭青衫御剑而来,身姿挺拔,如松如竹。她的相貌太过出色,眼明而亮,唇薄而冷,以至于沐紫芙下意识捂了捂衣服上的补丁,生出了几分自惭形秽的心理——
那般光彩照人的神仙,居然要成为自己的姐姐了?
沐青黛见了沐紫芙,瞬也不瞬地打量她,开口第一句话便是:“你今年应是十三岁了。”
她点头,有些紧张:“是,十三岁了。”
沐青黛问:“谁把你带大的?”
沐紫芙道:“一个老乞婆,她在街上捡到了我,把我带回家,也没给我什么好吃的,天天打我骂我,说要打断我的腿、砍断我的手去要饭,那样就能要得多一点。后来她死了,我什么都不懂,只懂要饭。”
这是那个小乞丐的经历,而真正的沐紫芙是被一户农家收养的,日子过得虽然清苦,但有养母的疼爱照顾,不至于流落街头,风餐露宿。
沐青黛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问道:“你饿不饿?”
沐紫芙道:“不饿,刚刚那个长白眉毛的,给我东西吃了。”
“她是我们的恩人,你要叫她‘掌门’。”沐青黛靠近她,捏过她的耳垂,翻看,“我记得你耳垂后面有个小痣,小时候爹娘不在家,你哭了,我抱你、哄你,轻轻捏一捏揉一揉你的耳朵,你就不哭了。”
在看到那颗痣后,沐青黛眼神又明亮了不少,甚至,唇边扬起了一个笑。
谢清徵从未见过沐青黛流露出这般欢喜的神情,没有刻薄,没有嘲讽,没有阴鸷,她笑得真心实意,眼中带着明亮璀璨的光芒,从始至终都在盯着沐紫芙看,渐渐地,眼里隐隐泛有一丝泪光。
她眨了眨眼,那一点泪光转瞬消失,她将沐紫芙抱起,御剑带回青松峰,然后将彼此的血,滴在一个环形玉佩上。
彼此的血液相融。
沐青黛将那个玉佩掰成两半,一半挂在沐紫芙的脖颈上,一半挂在自己的脖颈上:“爹娘不在了,从今以后,你我姐妹相依为命,有我在一日,便护你一日。”
她带着沐紫芙,在父母的牌位前磕头。
沐紫芙磕得坦坦荡荡,丝毫没有占据别人身份身体的不适与不安,此时此刻,她心里想的全是“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做人了。”
“从今以后再没有人敢欺辱我了。”
“希望这个便宜姐姐对我好点。”
沐青黛确实对她很好。
沐紫芙没读过书,不认字,总是大呼小叫,野蛮又粗鲁,嘴里时不时就吐出几句脏话来,沐青黛不将她送去未名峰,而是带在身边,日日夜夜,亲自教导。
教她礼仪,教她规矩,教她修炼,教她写字。
那般阴鸷暴躁的一个人,教导妹妹时,却格外用心。
用心,也严厉。
沐紫芙背不出来经文,沐青黛会大发脾气,斥责她不成器,罚她跪在父母的牌位前,罚她不许吃晚饭;
沐紫芙修炼没有进展,沐青黛一面骂她,一面将青松峰的天材地宝、灵丹妙药,通通砸在她的身上。
若换作是别人这样对她厉声斥责、又骂又罚,她大抵要往人脸上吐唾沫了。
可她能感受到沐青黛是真心对待自己,或者说,对待自己的妹妹,她便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份亲情和亲人的管教。
她刚来青松峰时,还未辟谷,沐青黛特意着人修建了厨房,从未名峰调来了做饭的杂役,她想吃什么,厨房就做什么。
青松峰上都是内门的弟子,都已辟谷,沐紫芙不想自己一个人吃饭,沐青黛便陪她坐在饭桌上,与她一同进食。
吃过晚饭,泡上一壶茶,沐青黛横着见愁笛,吹奏一曲《喜相逢》。
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
难得听她吹奏一曲干干净净不带杀气的笛音,有如松树枝头薄雪坠落的碎玉声。
谢清徵想仔细听一听,可沐紫芙正蹲在树下用棍子掏蚂蚁窝,看都不看沐青黛一眼。
她这会儿只当沐青黛是个便宜姐姐,和那个被她偷玉佩的掌门一样,是个冤大头,她想要什么,那个便宜姐姐都会给她;她犯什么错,那个便宜姐姐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谢清徵心想:“你真不知好歹。她纵容你,是因为她小时候过得很不容易,她看到你就像是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她小时候没被满足过,所以现在尽己所能地满足你。”
可惜沐紫芙身体里的那个小乞丐,从小饱受别人的白眼和欺辱,从不懂什么与人为善,只知人心险恶,人性欺软怕硬。
有了沐青黛的纵容,沐紫芙变得更加有恃无恐,看不顺眼的人就骂,惹她生气的人就打,敢违逆她的人轻则断指,重则毒瞎双眼。
她时不时要欺辱一下别人,好以此来证明自己的力量,证明自己从此不再受别人的欺辱。
直至在缥缈峰,因为一只灵狐,她被莫绛雪狠狠教训了一顿,沐青黛也被萧忘情叫去紫霄峰,要她好好约束妹妹。
沐青黛这才开始严厉约束沐紫芙的言行。
沐紫芙被禁足,处处受限。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错的都是别人,她把账都算到了谢清徵身上,暗暗发誓,一年后的论剑大会,要谢清徵好看。
早就见识过沐紫芙的厚颜无耻,谢清徵看到这段回忆,感应到沐紫芙的内心情绪,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冷笑一声:“只是因为看我不顺眼就要杀了我?要不是你对我下杀手,我怎会对你动杀意?又怎会召唤出天璇剑,害得师尊为了保我,闭关三年除天璇剑的煞气,最后遭受恶诅反噬,不得不四处奔波寻求解救之法……”
正愤愤不平,可接下来出现的一段回忆,彻底推翻了这个看法。
论剑大会的前一日,水烟找到了沐紫芙,将她带到紫霄峰上,寒暄了几句,同她道:“论剑大会上,你会对上一个人,到时你若打不过那人,可下一记杀招。”
沐紫芙问:“谁啊?”
水烟道:“谢清徵。”
沐紫芙道:“我会打不过她?笑话。”
水烟不语。
沐紫芙犹豫:“好吧,就算打不过……杀招?杀别人也就算了,要是杀了同门,我还能留在璇玑门?到时我阿姐也保不了我吧。”
水烟道:“你放心,到时有很多长老在,绝不会坐视不管放任伤亡。何况,我也不是要你杀她,只是她身怀天枢宗的绝技,我怀疑她的身份,所以要你下杀招,逼对方展露真实实力自保。”
沐紫芙道:“哦我明白了,试探她对吧,我早说了她是奸细,你们还不信。反正我看她不顺眼,杀招就杀招吧,死了人别怪我就行。”
谢清徵心道:“蠢蛋,被人利用了……”
当年就是水烟将她带到萧忘情面前的,她接触的第一个璇玑门弟子,就是水烟。闵鹤师姐当时不知晓她的身份,水烟绝无可能不知道她的来历。
当年的论剑大会,果然另有隐情,连沐紫芙的那一记杀招,都是提前算好的……虽然早就怀疑与萧忘情有关,但事实摆在眼前,谢清徵还是有些难受。
萧忘情当真是,步步为营,机关算尽。
翌日,未名峰上,论剑大会,人来人往。
沐紫芙站在青松峰一群人中央,听着一众师兄师姐的恭维声,志得意满,自以为胜券在握。
“咚咚咚——”未名峰的钟声响了九下。
场上瞬间鸦雀无声,沐紫芙抬头看去,六名女子御剑飞来,衣袂飘飘地落在擂台边的高座上。
所有修士的目光都情不自禁地集中在莫绛雪身上,她一袭白衣,身姿绰约,如芝兰玉树。
谢清徵痴痴地望着她,满腔情意涌上心头,缠绵悱恻,似水柔软。
师尊,师尊。
绛雪,绛雪。
时隔多年,从别人的记忆里见到多年前的她,谢清徵竟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那一年的自己,在想些什么呢?
沐紫芙眼角的余光瞥见站在人群中的自己。
谢清徵看见了多年前的自己,青涩,稚嫩,傻气,正站在人群之中,抬头仰望那道清冷出尘的身影。
她想起来了。
那一年的她,觉得自己渺小得就像是江河中的一粒小水滴,只能远远地仰望那轮高高在上的明月。
那一年的她,不敢相信自己当真能拜莫绛雪为师……
不仅看见了师尊,看见了自己,还看见了许多熟悉的面孔,闵鹤师姐,师姐,六师姐……
如今物是人非,谢清徵心头泛起一股苦涩感,她想多看看师尊,奈何沐紫芙的目光总是习惯落在沐青黛的身上,不怎么去看莫绛雪。
谢清徵心头微恼:“你总看沐青黛做什么,你们姐妹俩在青松峰天天朝夕相处,还不够你看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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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论剑大会,最后一轮决赛的擂台上。
沐紫芙胜券在握,她资质平平,心性浮躁,但这一年有沐青黛的悉心教导,还有无数的灵丹妙药洗髓易筋、脱胎换骨,修为远超未名峰的同门一大截。
当年,谢清徵自知正面交手不易取胜,便使了个骄兵之计,最后一击取胜。
沐紫芙惊怒之下,既想给她一个教训,也想起了水烟的命令,于是,使出了沐青黛教她的杀招“万剑归宗”。
谢清徵透过沐紫芙的眼睛,清清楚楚看见当年的自己,无力抵御那一记“万剑归宗”,不甘而又愤怒地闭上眼,接着,一道剑鸣声袭来,如龙吟虎啸,她遽然睁眼,就像是瞬间换了一个人一般,眼神冷峻,满是煞气。
一柄黑剑破空而来,径直攻向沐紫芙。
仓惶间,沐紫芙只见一道青衫闪至身前,然后,她看见那柄黑色的剑刃噗嗤一下,穿过沐青黛的腹部。
她怔怔地抱住沐青黛,替沐青黛捂住腹部伤口,鲜血不断从她指尖溢出,她一遍遍地喊:“阿姐!阿姐!”
心底涌起了一阵阵恐慌,不是说不会有人伤亡吗?为什么她下杀招会害了沐青黛的性命?万一沐青黛真的死了怎么办?她往后要依靠谁啊?这个世上再不会有人对她这么好了!
“阿姐你醒来你醒来!我不准你死!不准你死!醒来啊!”
沐紫芙惶恐不已,旁边的同门拉开了她,掌门和各位长老上前为沐青黛输送真气保命,场面乱作一团。
好在最后有惊无险,沐青黛并无性命之忧,只是魔剑煞气入体,元气大伤。
沐紫芙这才想起要怨恨谢清徵,可那时谢清徵已经被带去了缥缈峰。
谢清徵一阵无语,心道:“又怪上我了,这也能怪我……你怎么不去怪水烟?”
下一幕记忆,便是沐紫芙去紫霄峰找到水烟,劈头盖脸一同怒骂:“喂害人精!你不是说不会有人伤亡吗?可你险些害死了我阿姐!”
水烟面上蒙着白纱,神情不明,淡淡地道:“阿姐?你还真当自己是沐长老的亲妹妹?别忘了自己的来历,你现在的金枝玉叶养尊处优,是谁给的?”
“那、那……”最大的把柄被她握在手里,沐紫芙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被人利用,语塞片刻,又理直气壮起来,“那你们也不能这样害我啊!万一她死了,我怎么办啊?”
水烟道:“她死了,你是她的胞妹,自然由你继承青松峰峰主之位。岂不是更好?”
沐紫芙想了一想,摇头道:“不好不好!我才不要当峰主,她那么年轻,本事又大,青松峰的人服她不服我!我才不要活受罪!”
水烟道:“你倒有自知之明。”
谢清徵心想:“或许不只是自知之明,而是这个小煞星,终于意识到自己在乎沐青黛了。”
一年多的尽心教导,处处维护,朝夕相伴,真心相待,就算是块石头,也能焐热了。
沐紫芙从前只知沐青黛对妹妹很好,万万没想到,沐青黛会豁出性命来为她挡剑。
青松峰上,沐紫芙彻夜守在沐青黛的床边,不眠不休。
沐青黛躺在床上,面色惨白,尚未清醒。
沐紫芙抓过她冰凉的手,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脸上,喃喃道:“你竟舍命救我,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他们都只会欺负我……阿姐,阿姐,等你醒来,我也会学着对你好的……”
她暗暗发誓,从今以后,要把沐青黛当自己的亲姐姐看待。
谢清徵心道:“原来当年那一剑,改变的不只是我,还有你。你从此少欺辱别人一些,对沐长老来说就算省心了……”
沐紫芙不眠不休地守了三天,三天后,沐青黛清醒过来,坐起身,漠然地看着她,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跪下。”
沐紫芙双膝一软,跪在床边,两行泪水从脸颊流下:“阿姐,你终于醒来了。”
沐青黛怒斥:“同门较艺愿赌服输,你输便输了,为何还要下杀手?丢人现眼!”
水烟早就叮嘱过沐紫芙此事需保密,不可泄露半句,否则就将她夺舍的事捅露出去,沐紫芙只能咬咬牙,道:“我就是看她不顺眼啊,而且阿姐你不是说过,我们沐家和她有血海深仇,我杀她不是报仇雪恨吗?再说,她也没死啊,差点死掉的人是你!”
沐青黛气急攻心,声嘶力竭呵斥道:“还敢狡辩?阿娘是被她母亲堂堂正正打败的,我也要你堂堂正正地打败她!不是要你杀了她!”
沐紫芙最擅推脱自己的责任,嘴上道:“那我以为你要我报仇雪恨,所以才对她杀死手!”
心中却想:“什么堂堂正正?堂堂正正能当饭吃吗?有仇就报,把看不顺眼的人通通杀个干净,岂不解恨?像阿姐你这样有骨气,一辈子也报不了仇。”
沐青黛被沐紫芙气得剑伤迸裂,沐紫芙看见了她腹部汩汩涌出的鲜血,心头一慌,连忙替她止血,低头认错道:“阿姐你别生气!我错了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以后会堂堂正正地打败她,再不会给你丢脸了!”
谢清徵轻哼一声,不由想起三年后,她和沐紫芙当真在赤霞峰打了一架,她被沐紫芙打得鼻青脸肿,输得一败涂地。
沐青黛心力交瘁:“沐紫芙,你什么时候能听话懂事一点啊?你若走了歧途,我总有护不了你的那一天。”
沐紫芙手上沾满沐青黛的血,替沐青黛轻轻捂着腹部的伤口,抬头道:“阿姐,你肯照料我,管教我,我很欢喜。我从小没和爹娘在一起,没有人管教我,好多人要欺负我,我什么也不懂,你多教一教我吧,爹娘不在了,我们就是最亲的亲人……”说着,眼圈又红了。
她这话既假又真,身份是假,却俨然真把自己看作是沐青黛的妹妹了,一番话说得楚楚可怜。
沐青黛明知她是装可怜,心也软了,沉默片刻,道:“我门下的人绝不许同门相残,你是我的妹妹,也是璇玑门青松峰的弟子,掌门不罚你,我会罚你。你去戒律阁领一百道鞭刑,长个教训。”
沐紫芙花容失色:“一百道?”
沐青黛冷道:“你不是要我多教一教你吗?还不快去!”
沐紫芙哼了一声,收起脸上的楚楚可怜,拂袖出门,御剑去了戒律阁,然后鲜血淋漓地被人抬了回来。
她趴在床上,哭得梨花带雨,沐青黛看着她背上触目惊心的鞭痕,不顾自己身上的伤,亲自为她上药。
谢清徵一面感叹:“有个姐姐真好。”
她自小便羡慕沐紫芙,有亲人陪伴在身侧,维护纵容,那份对亲情的渴慕,后来投射在了师尊身上,以至于她对师尊依赖心过重。
谢清徵一面又想:“天璇剑一事,我和师尊、沐家的姐妹俩,都没落到什么好处,唯有萧忘情,既替天璇剑除了煞,也同时消耗了师尊和沐长老的实力,还在一众长老面前,揭露了我和谢浮筠的关系。若非沐长老为人处世自有一套准则,说不定她和师尊和我,还会因此结下更深的仇;若非她挡下了那一剑,沐紫芙必死无疑,而她也绝对不放过我,哪怕是师尊也保不了我,除非是谢幽客出面……”
她们几人被算计得彻彻底底,师尊最先反应过来,对萧忘情起疑,与萧忘情有了嫌隙。后来萧忘情为了安抚师尊,又是渡修为,又是赠天璇剑,做得滴水不漏。可还是没能打消师尊的戒备,师尊带着她下山历练去了。
如今想来,师尊当年下山,或许,既是为了寻找解除恶诅之法,也是为了避开萧忘情。
论剑大会之后的三年,沐青黛闭关疗伤,沐紫芙交由青松峰的二师姐阮南星管教,青松峰的事务也全权交由阮南星处理。
阮南星为人聪慧正直,并不会因为沐紫芙是峰主的胞妹而纵容她,反而怕她误入歧途拖累青松峰上下一干人等,对她严加管束。
以往她扮可怜,沐青黛会对她心软,不舍得打她,阮南星却不吃她这套,当罚则罚,绝不手软。
那三年里,水烟也未再找上门。
直至璇玑门收到天权山庄庄主的丧帖,萧忘情要沐青黛代表璇玑门前去吊唁,水烟才找到沐紫芙,吩咐她:“你跟着去,然后在山庄内闹出动静来。”
谢清徵心中一惊,难道天权山庄的事,也和萧忘情有关?那谢幽客可算是替萧忘情背黑锅了。连云猗都认为是谢幽客算计了自己。
沐紫芙道:“什么动静?该不会又要我杀人吧?”
水烟道:“随便你怎么做,总之,让山庄乱起来。”
沐紫芙道:“那个山庄那么大,又是别人的地盘,光凭我一个人怎么搅乱啊?上次你让我杀人险些害死我阿姐,这次你们不会害死我吧?”
水烟道:“放心,山庄内还有我们的人。祸害遗千年,你死不了,掌门会去保你。”
沐紫芙道:“好哇原来你们把我复活,是让我替你们干脏活的!你和掌门在搞什么把戏?”
水烟道:“不该问的别问。沐紫芙,你也不是第一次杀人了,何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
沐紫芙眼中猛地流露出一抹凶光。
这三年,她在璇玑门安分守己,可这三年里,她下山杀了当年那个往她身上泼面汤的中年男人。
从前那些欺负过她的人、辱骂过她的人,她割了他们的舌头,斩断他们的手指,戳瞎他们的眼睛,将他们通通折磨致死。
她在沐青黛面前,会撒娇会哭泣会服软会扮可怜,只是飞扬跋扈一些,不失俏皮可爱;可当她笑吟吟站在仇人面前时,却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煞。
她恶得纯粹且肆意,就算双手沾满鲜血,也不觉得是坠入了黑暗,更不需要什么救赎,相反,她比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活得更自在。
谢清徵心想:“沐紫芙啊沐紫芙,你比我更适合入魔。”
她杀人是违拗本性,会感到痛苦,她更喜欢救人的感觉;沐紫芙杀人,却只会感到快意;偏偏最后是她堕入了魔道,与整个修真界为敌;而沐紫芙,居然成了一名医修。
水烟要沐紫芙搅乱天权山庄,沐紫芙和沐青黛一行人刚到天权山庄,“代庄主”之子云棠便和沐青黛起了冲突,她理所当然地拿云棠开刀,一剑斩下云棠的头颅。
天权山庄掀起了轩然大波,就此大乱,与此同时,魔教来袭。是夜,云猗回来复仇,一夜之间屠光云氏一族的长辈,族中唯余一些小辈幸存。她虽报了仇,但杀光了天权山庄的高手,天权山庄被迫拱手让人,纳入天枢宗麾下。
当年,修真界人人都以为天权山庄的灭门惨案是谢幽客设计陷害,都在传谢幽客野心勃勃,想要吞并正道各大派,想要七派合执正道牛耳。后来谢幽客推动正道各大派结盟,坐上了盟主之位,更像是印证了大家的猜测。
谢清徵忽然想起,自己当年也劝过谢幽客,少做些孽,别动不动就灭人家的门派。
真是……天真无知……
那一年,她不仅误会谢宗主,还总对谢宗主说些扎心窝子的话,肆无忌惮地伤她的心。不知她眼下到底在哪儿?过得好不好?是不是和谢浮筠在一起?
沐紫芙之后被萧忘情带去了紫霄峰,要她从此只能行医救人,不许再动刀剑,她跟着裴疏雪成了一名医修。
沐紫芙好不容易才等到沐青黛出关,结果却被迫离开青松峰,不能与沐青黛朝夕相处。
沐青黛亲自将她送去了萧忘情所在的紫霄峰,派人替她打扫干净厢房,告诉她:“在掌门的眼皮子底下,不比在我跟前,你给我听话懂事些!”
沐紫芙牵着沐青黛的一只手,摇摇晃晃:“阿姐,你去和掌门说说,我不要住在紫霄峰,我要和你待在一起。”
沐青黛冷然道:“这次算你运气好,天权山庄摊上了大事,才没人和你算账,要不然你我的命都要交代在那里。”
沐紫芙道:“阿姐,哪有你说得那么严重?掌门定是要来护着我的。”
毕竟,她是奉了水烟的命令。
见她死性不改,拒不认错,沐青黛拂开她的手,道:“沐紫芙,我管不动你了,让别人来好好管一管你吧!”
谢清徵心道:“把她交到萧忘情手里管教,那不得越描越黑……”
哦,好像也没有。毕竟,如今的她已经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只听沐青黛的指令,看样子,还是自愿献祭而死的,生生世世,不入轮回。
她对沐青黛,到底还是有几分姐妹情谊的。
夜深人静时,沐紫芙坐在紫霄峰的一块大石头上,不断咒骂萧忘情:“老妖婆!假惺惺!要我杀人,又把我关在这里,迟早有一天我要把你干的好事都捅出去!让你身败名裂!”
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道温和亲切的嗓音:“芙儿,你在说什么呢?”
沐紫芙毛骨悚然,头皮一下炸开,缓缓转过身去,萧忘情竟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了她的身后,一脸和善地望着她。
她天不怕地不怕,可这会儿,却有些害怕这个表里不一的白眉掌门。
她道:“没什么,掌门。”
萧忘情微笑道:“你虽然不在青松峰住,但你可以经常回去陪陪青黛。青黛这些年过得很不容易,你是她唯一的妹妹,要懂事些,别让她为你操心了。”
这话乍一听是亲切的关心,可实则是在提醒她这个“妹妹”的身份是怎么来的,要她听话懂事些,别乱说话。
沐紫芙默然不语,阵阵恶寒涌上心头。
“早些休息。”萧忘情转身要走,走出几步,又回过头,平静地问沐紫芙,“芙儿,你是不是喜欢你姐姐啊?”
沐紫芙理所当然地道:“她对我好,我当然喜欢她啊。”
萧忘情道:“我说的,不是姐妹亲情的喜欢。”
谢清徵闻言,心猛地一提:“什么?难道她对沐青黛不是姐妹亲情?”
沐紫芙道:“那还有什么喜欢啊?”
萧忘情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提醒道:“你是她的妹妹,你和她是血亲。”
沐紫芙没有说话,心想:“不是不是我不是!她的亲妹妹不是我!”
曾经她真心实意把自己当成是沐青黛的妹妹,心安理得地占据别人的身份,享受别人的亲情与关爱,这一刻,她却莫名得很想否认这层血缘关系。
可否认了这层关系,她在沐青黛那里得到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这世上唯一真心对她好的人,偏偏是她欺瞒最深的人。
她是沐青黛唯一的妹妹,是沐青黛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可她注定无法得到沐青黛的心。
意识到自己对沐青黛动心的那一刻,她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