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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那个师妹唉声叹气:“真是风水轮流转,想当年我们天枢宗率领正道剿灭十方域,何等风光,何等恣意。”


    她的师姐摆摆手:“师妹别说啦,现在玄门第一宗是璇玑门,不是我们天枢宗。要是被有心人听见,又会说我们天枢宗的人怀念从前仗势欺人的日子了。再说,若不是萧盟主留我们这些人看守镇魔塔,只怕天枢宗早就覆灭了。”


    “好吧,不说这些了。”那个师妹的目光落到远处镇魔塔,“我们进不去镇魔塔,要不然我倒想进去瞧瞧,那个大魔头眼下怎么样了。”


    谢清徵闻言,心道:“大魔头此刻就尾随在你的身后,要是我立刻现身在你面前,一定会吓你一大跳。”


    她真想立刻现身,吓一吓这人。


    从前不明白鬼为什么喜欢吓人,如今她成了鬼,总算是明白了做鬼的心情。


    “关了七年,想必净化了不少煞气,只要她不出来兴风作浪,搅得修真界腥风血雨,我们宗门就还能苟延残喘。”


    “万一哪天她真的出来了怎么办啊?萧盟主会不会责怪我们看守不力?”


    “师妹别多想了,那塔是祖师建的,几百道镇魔符压着呢,就算祖师在世也出不来。走吧走吧,回去睡觉,我困死了!”


    很不巧,她已经出来了。


    谢清徵站在原地,目送那两个女修御剑渐飞渐远。


    她茫然了一会儿,又在天枢宗各处山峰寻了一圈,连个巡逻的修士都没瞧见。


    整个宗门人气稀薄,仅剩的活人都睡下了。


    谢清徵正寻思要不要附身到哪个修士的身上,入梦打探些消息,转念想起刚才那对师姐妹的对话。


    算了,这群人就是负责看守镇魔塔的,轻举妄动只会打草惊蛇,倒不如下山看看。


    她这回不敢大摇大摆地化作红色鬼火了,她保持着透明的游魂状态,幽幽地飘下了山,飘出了天枢宗。


    成了鬼,虽没了肉身,但随时可以幻化成不同的体态,或是鬼火,或是游魂,倒不失为一种做鬼的乐趣。


    被镇魔塔封印了太久,她需要找个地方静一静,还要重新熟悉适应一下外界的气息。


    飘到了一处坟地,周遭涌来阵阵阴冷的气息,谢清徵倍感亲切,停了下来,盘腿坐在一座墓碑前。


    扑鼻而来一股米饭香和烟火香,转眼看去,只见墓碑前供着一碗米饭,米饭上插着三根香。


    她瞅了眼墓碑上的文字,指节曲起,敲了敲墓碑,乖巧地问:“姐姐,你在家吗?”


    鬼回应。


    指不定已经投胎去了。


    谢清徵又看了看白花花的米饭,道:“姐姐,你不吃我替你吃了,我七年没吃过饭了,都快忘了食物的味道。”


    说着端起碗来,拔起两根香当筷子,一口一口夹着吃了。


    她,祸乱修真界的鬼仙,要把修真界搅得腥风血雨的大魔头,此刻就坐在别人的墓碑前,偷吸别人家的香火,偷吃别人家的大米,说出去有谁信呢?


    什么兴风作浪、腥风血雨、屠光正道,真不如一碗香喷喷的大米饭来得实在。


    她死的那年才十九岁,还很喜欢吃各种各样的食物,哪怕辟谷了,也还贪嘴,可惜眼下成了鬼,只能吃进沾了香火的食物。


    谢清徵一面吃饭,一面默默梳理刚才得到的消息。


    昔年,修真界宗派林立,大大小小的宗门加起来少说也有上百家,北斗七宗自诩是玄门正宗、名门正派,其中当属天枢宗为玄门第一大宗,门生数量、势力范围、仙器宝物都是其他宗派可望而不可即的。


    天枢宗十二峰,每一峰的峰主都曾是修真界的中流砥柱,如今个个不见了踪影,连谢宗主也下落不明;


    当年璇玑门三派合一统共也才千名弟子,天枢宗却足足有三万多人,如今天枢宗各峰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十人,加起来也不过两三百人。


    昔年的玄门第一宗,竟凋零至此……


    她被镇压的这些年,天枢宗和修真界都发生了什么?不知谢宗主是何时失踪的,更不知师尊和娘亲怎么样了,有没有醒过来?


    当年,她和师尊的肉身都存放在天枢宗的冰窖中,适才她把整个天枢宗都翻了一遍,没有寻见她们的肉身。


    听那两个女修说,萧忘情如今成了仙盟的盟主,璇玑门成了玄门第一宗,她们的肉身会不会被萧忘情带回璇玑门了?


    毕竟,她和师尊名义上都还算是璇玑门的人。


    她也正想回璇玑门看看,回缥缈峰看看。


    谢清徵心情复杂地站起身。


    当年,不是没有怀疑过萧掌门,只是,后来发生了太多事,比起谢宗主的冷言冷语、喊打喊杀,掌门对她、对师尊都颇为照顾。她对掌门的印象,实在坏不起来。加上她堕魔的时候,冲破封印,想起了往事,想起谢浮筠是自己亲手杀的,便暂时放下了对掌门的怀疑。


    后来,她与许多门派结下血海深仇,被正道喊打喊杀,掌门都不曾将她逐出门墙。


    她之前觉得那是一种照拂,如今细细想来,那会不会是一种手段?做给谢宗主看的?


    希望谢宗主的失踪,不会和掌门有关……


    谢清徵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参商剑。


    天权山庄庄主亲手铸造的上品灵剑,灵修方可御剑飞行,她如今是鬼修,用不了。


    她也不想用,只是带在身边。


    师尊就是用她这把参商剑自戕的,师尊死后,这剑再未出鞘。


    不能御剑也没关系,她现在是鬼,鬼的速度,可比人快多啦。


    她闭上眼睛,瞬间幻化成鬼火的形体,往东海的方向飘去。


    这一路上,谢清徵特意飘得慢一些,尤其是经过人多的城镇,她会停下来,探听一下玄门的消息。


    一别经年,天枢宗衰落,璇玑门兴起,不知门派的那些故人现状如何。


    每到一处散修多的城镇,谢清徵就会幻化成寻常散修的模样,往人多的茶馆、酒肆钻去。


    从前,她和师尊最喜欢去茶馆、酒肆探听消息。


    如今她一个人飘荡在人来人往的街头,飘着飘着,她会不自觉地停下,环视四周,看看有没有那道熟悉的白衣身影。


    她不需要睡眠,可到了夜晚,她还和从前一般,露宿在荒郊野外,用鬼火点燃一堆阴冷的篝火,坐在火边,翻阅师尊留给她的书。


    这些年,她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每个字都熟记于心。


    看着看着,她会突然抬起头来。


    眼前浮现出了师尊摘下帷帽的画面,跳跃的火光映照冷白如玉的面庞上,平添几分暖意,师尊淡淡地戏谑道:“你的命格可不得了,至阴至邪,谁沾谁倒霉。”


    她赌气地顶嘴:“那你把我逐出师门好了,这样我的霉运就不会拖累你了。”


    师尊不以为意,摸了摸她的脑袋:“可巧,我的命格很好,谁都拖累不到我。”说完,怕她落泪,便驱赶她去练剑。


    谢清徵眨了眨眼睛。


    身边分明空无一物,只有寂寥的鬼火,幽暗的树林。


    这些时日,看云云是她,看水水是她,上穷碧落下黄泉,哪里都看不见她,又哪里都是她。


    有时谢清徵忍不住想,师尊是不是和谢浮筠一样,寄了一缕魂魄在自己身上,与自己共生了呢?


    随即摇了摇头,自嘲地一笑。


    真是可笑的念头,她自己都没了肉身,哪里还能寄存师尊的魂魄?


    曾经有师尊在她身旁,她时常还会患得患失、迷茫无措;如今说来也怪,明知前路艰难,迷雾重重,反倒生出了一种决绝感。


    失去的已经够多了,没什么不可接受的了,唯有坦然面对而已。


    只要她们都还在这个世上,总有一天,她会将她们找到。


    飘回璇玑门时,谢清徵毫无阻滞地穿过了山门的结界。


    看来掌门还是没将她除名。


    她先飘去了未名峰,未名峰上,有了一批陌生的新面孔。


    三清殿中,传出朗朗诵读声:“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


    谢清徵幻化成人形,幻化出黑白色的道袍,墨发挽起,腰间别着剑和箫,还挂上了璇玑门的玉牌。


    她坐在一棵松树上,晃荡着脚,看着不远处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一边打扫山阶,一边和旁边的仙鹤吵吵嚷嚷:“我刚打扫干净的,你不要又叼落叶过来啊,掌教师姐看见了,一定会说我偷懒了!”


    她微微一笑,这才飘去了缥缈峰。


    她是一步步走上去的,每走一步,记忆里蒙尘的画面就清晰一分。


    走到峰顶,微风细雪,暗香浮动,她穿过云雾花海,隐隐约约,听闻梅林中传来铮铮琴声。


    她怔住,脑海一片空白,喃喃地道:“师尊?”


    那道如烟似雾的白衣身影,端坐在梅花树下抚琴。


    谢清徵不敢过去,这些时日,她眼前出现过太多次的幻觉,她只要一眨眼,眼前的幻觉就会消失。


    那道身影自顾自地弹琴,不曾抬头望向她,哪怕她已经显出了身形。


    更像是幻觉了……


    她瞪大双眼,一动不敢动,看了许久,那道身影仍未消失,于是,她用力地揉了揉眼睛,蹙眉、闭目,再睁眼,映入眼帘的,还是那张熟悉的面孔,如流霜,如冷月,清丽出尘,美得不可方物。


    惊喜、苦涩、心酸,万般情绪涌上心头,她浑身都颤抖起来,一瞬间,仿佛能听见自己牙齿上下打颤的声音。


    “师尊……”她飘了过去,伸手触碰,手掌却径直穿过了师尊的身体。


    怎、怎么回事?话到嘴边,几乎将疑问出口,片刻之后,却又明白过来。和她一样,没有呼吸,没有心跳,这是,师尊的魂魄,且虚弱到即将散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是鬼,师尊还会变成人的~~~


    第132章


    踏破红尘,望穿秋水,终于再见到了她。


    尽管只是一道虚弱的魂魄,看不见自己的存在,但,足够了。


    谢清徵后退三步,膝盖一软,跪倒在地,朝那道魂魄磕了三个响头,行师徒礼:“徒儿——”


    说完“徒儿”二字,她就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双唇无声翕动着。


    她尝试了几次,还是没能发出声音。


    不是什么禁言咒,只是一阵阵汹涌的情绪在胸腔弥漫开来,以至失语。


    没有哭喊,没有泪水,没有笑容,谢清徵跪在雪地上,一动不动,静静地凝视莫绛雪的容颜。


    梅花被风拂落在地,她感受不到周围的温度,四下里只有幽幽琴声和微风细雪声。


    等到胸腔汹涌的情绪渐渐消解下去,谢清徵方才站起身来。


    恰好一曲终,莫绛雪的魂魄也从梅花树下站起了身,抱琴走回屋内。


    谢清徵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


    她的魂魄没有意识,混混沌沌,只是在重复生前的行为,宛如一个被无形丝线牵引着的木偶。


    师尊的肉身在何处?结魄灯又在谁的手上?


    下一刻,眼前所见,便解答了她心中的疑惑。


    莫绛雪的肉身安然无恙地躺在床上,面容平静而又苍白,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在她的床头,一盏灯散发出柔和而温暖的光芒。


    那盏灯看上去并不如何华丽繁复,出乎意料地简约质朴,共有七面,每一面都绘着不同颜色的北斗七星图,灯身表面泛着淡淡的光泽,灯罩中,跳跃着微弱的火焰。


    莫绛雪的魂魄进入屋中后,就躺进了肉身中。


    谢清徵走过去,坐在床边,伸手去探呼吸。


    微弱热气拂过她的指尖。师尊是活着的。


    她又伸手去碰师尊的手。冰凉彻骨,却不僵硬,而是柔软的。


    师尊就像是沉睡过去了,她轻轻推了推:“师尊?”


    会不会醒来?


    “师尊……”


    毫无动静。


    为何会这样?分明是活着的,却醒不过来。


    “你总算回来了,难得没死在镇魔塔里。”门外忽然传来一道冷哼。


    谢清徵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青衫女子站在门口,那女子柳眉杏目,肤色白腻,眉梢眼角流露一丝阴鸷与傲慢,美得张扬,美得攻击性十足。


    正是沐青黛。


    她来这里做什么?


    谢清徵警惕地站起身:“沐峰主。”


    沐青黛大步踏进屋来,不冷不热地道:“你被关进镇魔塔的第二年,谢幽客和你的肉身一同失踪,天枢宗乱作一团。我着人将你师尊的肉身搬回了璇玑门,萧忘情向天枢宗借来了结魄灯,挂在你师尊的床头,救回一条命来。”


    语气说不上多熟络,却清晰地向人解释了前因后果。


    谢清徵放下些许警惕,问:“谢宗主为何会突然失踪?”


    沐青黛道:“我不清楚。但你的肉身里有什么东西,你不是最清楚不过吗?”


    谢清徵:“你……你难道早就知道了?”


    年少初见时,沐青黛就掐着她的脖颈,盯着她眉心的那抹朱砂印,眼神阴鸷地问,谢浮筠究竟是她的什么人……是不是早就察觉到谢浮筠的残魂在她身体里,还是,单纯觉得她和谢浮筠关系匪浅?


    如今,听沐青黛言下之意,谢幽客的失踪难道和谢浮筠有关?


    沐青黛眼中闪过一丝嫌恶,似乎不愿意多聊谢浮筠,转眼看向莫绛雪的肉身,转移话题道:“她一直没醒过来。”


    谢清徵也看向了莫绛雪,心情复杂。


    为什么不愿意醒来呢?是对正道失望了?还是对自己的道绝望了?


    沐青黛道:“现在这盏灯点在她的床头,暂时还能保住她的魂魄。但她的魂魄经常离体,重复生前的行为,再这样下去,只怕过不了多久,又要魂飞魄散。结魄灯只能修补一次,修补不了第二次。”


    听她这口吻,倒不像有敌意,反而透露出一丝关切,仿佛这些年,都是她在照看师尊。


    谢清徵想了想,问:“沐峰主,是你将我从天枢宗的镇魔塔放出来的吗?”


    沐青黛冷哼:“否则还有谁啊?谢幽客失踪,萧忘情成了盟主,早就顾不上你们了。”


    谢清徵一阵沉默。


    是谁放她出来的,她猜想过很多人,宗主、掌门,乃至是远在苗疆的昙鸾,猜想过很多人,唯独没想到,是沐青黛,是她年少时最看不顺眼的人,也是看她最不顺眼的人。


    那年沐青黛被虏,她跟随金长老远赴蛮荒救援,与同门失散后,她一路背着沐青黛,走过黄沙大漠,走过茫茫戈壁,将沐青黛背了回来。


    当时沐青黛口口声声说“就算是死,也不要你救”,过后也从未对她表示过谢意,当然,她也不指望沐家人感恩报答她。


    后来,她在业火城前堕魔,与修真界许多门派结下血海深仇,正道对她喊打喊杀,她原以为向来刻薄的沐青黛,也会站出来骂她几句。


    不料,沐青黛没说她什么,反而握着见愁笛,站在玉衡宫和开阳派的营帐前,纵声怒骂一群贪生怕死的窝囊废,还点名道姓,向那两个门派的几位长老约战切磋。


    沐青黛别号“鬼见愁”,一向是我行我素,桀骜自高,修真出了名的不好打交道,能打又能骂,没什么人敢应下她的约战。


    别人不应她的约战,她又骂了一阵,说了不少难听话,倒也没去主动打人。


    她喜欢挑衅人,也喜欢和人切磋,但只约旗鼓相当的对手,实力悬殊的,她看都不看一眼。她和人打架,打到一半,若是对方借口说身体不好、受了伤打不过,她当真会耿直地放过对方,约下次再战。


    谢清徵沉默了一会儿,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道谢吗?想必沐青黛看不上。


    这人不需要她的感激和道谢,也不是在施恩,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沐青黛在屋内踱步一阵,站在了门口处,负手而立,背影挺拔如松。


    屋外细雪纷飞,她站在门口,挡住了寒风,青衫猎猎拂动:“喂,修真界又要出乱子了,眼下我也要顾不上她了。你想办法让她醒来,然后带她回蓬莱吧。”


    要出什么乱了?


    此时此刻,也顾不上太多,谢清徵只是默默思索,要如何唤醒师尊。


    过了会儿,她道:“我附她的身试试,沐长老,麻烦你替我护法。”


    沐青黛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转过身来,又多嘴问了一句:“喂,你们师徒究竟是什么关系啊?”


    她总觉得这两人的关系有些不对劲,比起寻常师徒之间,似乎多了些肉麻的、黏糊的、缠绵的纠葛,每每看到她们二人对视,她都会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莫绛雪死后,谢清徵居然堕魔,师徒情深,竟深到如斯地步?


    谢清徵淡淡一笑,道:“如你所说,我们师徒,自然是师徒关系。沐长老,若我师尊醒来,我还没醒来,你不必告诉她我来过,就告诉她,我还被镇压在塔中净化煞气。”


    沐青黛嗯了一声,不再多言。


    谢清徵闭上眼睛,强制附身进入莫绛雪的身体里,释放灵力,一点一点糅合她的魂魄和躯体……


    莫绛雪刚一睁眼,便感受到一股久违的寒意。


    除了阴毒发作,她许久未感受过寒冷的滋味,与此同时,还有四肢僵硬沉重的滞闷感,睁开眼,视线朦朦胧胧,听觉远不如从前,耳边嗡嗡作响:“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为什么一直不愿意醒来啊?难道是不敢面对?”


    说话人的语气实在称不上有多友善,好似带着一股讥讽之意。


    视线渐渐清明,眼前浮现出熟悉的白色床帐,床边有一道青衣身影,负手身后,踱来踱去。


    没有寒暄,没有问候,似乎很是恨铁不成钢:“人生在世难免不如意,有什么好逃避的啊?谁害了你,你害回去便是!躲着不肯醒来,好不争气!”


    莫绛雪看清了来人,垂下眼帘,浅淡色的琉璃眼眸了无生气。


    她自蓬莱入世,扬名天下后,修真界人人皆对她高看一眼,礼遇有加,唯有沐青黛我行我素,嬉笑怒骂皆寻常。


    没想到,死而复生后,第一个看见的人会是沐青黛。


    这人不在她名扬天下时,来谄媚于她;也不因为她落难,而轻视她,更不因为她的颓唐而低看她。


    反而试图来骂醒她……


    她没有回应沐青黛的问题,看着床头的那盏结魄灯,思索了好一会儿,似乎才渐渐理清了思路,坐起身来,问:“我睡了多久?”


    沐青黛道:“七年。”


    莫绛雪问:“她呢?”


    没有指名道姓,沐青黛却猜到了她说的是谁,沉默片刻,言简意赅道:“堕魔了,杀了人,伤了人,被谢幽客关进了天枢宗的镇魔塔。”


    莫绛雪闭上眼睛,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气。


    她试图内视丹田,可,不出所料,眼前一片黑暗——


    她无法内窥,因为体内没有一丝灵气。


    她睁开眼,问沐青黛:“我没修为了,你还唤我醒来做什么?”


    她现在谁也救不了、保不了、护不了。


    沐青黛皱眉骂道:“修为没了又不是不能再修,以你的天资不出几年便能修回来,别一脸的死人晦气,倒让我瞧轻了你!”


    说话句句带刺,像刀子般,又快又锋利。


    莫绛雪不语。


    人死尚能复活、投胎,可道心已破,损身损志,如何还能修炼得下去?


    沐青黛缓了几分语气,道:“你回蓬莱去修炼吧,那里灵气充沛,也清静。”


    莫绛雪还是没有说话。


    沐青黛冷哼道:“等你下次入世,我再去找你讨教高招。”


    她一直想与莫绛雪痛痛快快地打一场,但自从多年前,闵鹤说莫绛雪受伤未愈,她就再未提出切磋一事。


    莫绛雪问:“这些年是你在看顾我吗?”


    沐青黛神色有些不自然,默了片刻,才道:“两位掌门都来探望过你。”


    莫绛雪道:“我要离开璇玑门了,沐峰主,你想要什么酬谢?”


    沐青黛环视四周,看着桌上那架九霄琴,道:“弹一曲《高山流水》吧。”


    这些年,她看顾莫绛雪的肉身,时常会上缥缈峰来,总能听见莫绛雪的魂魄弹琴,如今,想听莫绛雪亲自弹奏一曲。


    莫绛雪走到桌边,看着这架不知是被谁修好的九霄琴,轻抚琴弦,道:“我弹不了琴了。”


    沐青黛道:“那就欠着,等你能弹了,再弹。”


    莫绛雪淡淡一笑,道:“没什么可酬谢你的,西边那间屋里的武器、乐器,全部留给你了。”


    那些都是她昔年游历四方时,替各大宗门出手除祟,各大宗门的掌门、长护法赠给她的谢礼。她成为璇玑门的客卿之后,修真界时常还有人送礼给萧忘情,托萧忘情转赠给她,请求她帮忙出手解决一些棘手的邪祟,她也从未推拒。


    沐青黛问:“你是要回蓬莱吗?”


    莫绛雪道:“有缘再会。”


    她戴上帷帽,背上了九霄琴,带上了流霜箫,孤身一人下山去了。


    她离开之后,沐青黛从屋外拽来一团朦朦胧胧的鬼火,冷哼道:“你跟她去吧,她那样的人,不用多久就会想明白的。”又拍了拍那团鬼火,“你被反噬的功力过一两个月就能恢复,路上别被其他道士和尚捉了去,丢脸!”


    谢清徵朝沐青黛晃了晃火苗,当作是点头了。


    天暗了白,白了暗,莫绛雪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走了多久。


    她满身风尘,面容冷淡而又疲倦,眼下晕着两道乌黑,更显憔悴,心中没有半点死而复生的欢喜。


    走到一处荒山野岭,她腹中难受得要命,夜晚的寒风拂过,身体也一阵阵发颤。


    头晕眼花,手脚微微发颤,灵力全失,恶诅也消了,不知道眼下又生了什么病?


    直到腹中传来一阵响,莫绛雪才意识到,不是生病,只是单纯的饥饿和寒冷。


    她刚出生不久就被千秋道人抱去了蓬莱,从小只知修炼,早早辟了谷,从未体验过这种饥寒交迫的滋味。


    夜寒露重,她的双脚和脸颊几乎要被冻僵,身体微微哆嗦着,牙齿上下打颤,不止身体冷,心里也冷。


    玉魄冰魂,琴心剑胆?一朝跌落神坛,这些只会成为别人对她的讥讽践踏。


    拜师收徒,传道授业?如今她修为尽失,道心破损,什么都教不了,又有什么资格再教别人?


    了生死,度灾厄,拯救苍生?更是笑话,她连自己救不了啊。


    骄傲和自尊都被践踏,为什么要让她醒过来呢?


    她不想被人看见自己这副狼狈落魄的模样,一路上,专挑人烟稀少的地方走。


    偏偏此时荒山野岭,还有孤魂野鬼出没,见她孤身一人,便缠了上来,跟在她身后。


    她走到哪,那团朦胧的鬼火便跟到哪。


    莫绛雪回过头,冷冷地盯着那团摇曳的鬼火,轻声呵斥:“别缠着我,我现在一点灵力都没有,自顾不暇,度化不了你。”


    谢清徵飘在莫绛雪的身后,心道:“没关系,我不需要被度化,我只是想陪着你、跟着你。”


    莫绛雪在荒山野岭走了一阵,回过头来,见那团朦胧的鬼火还跟在自己身后。


    这种鬼火大抵是刚死不久的,刚成为鬼,还很弱小,还不会化形,晒不得太阳,稍微一点阳气吹过来就有可能被吹散。


    但无论强大还是弱小,鬼总是喜欢缠人的。


    莫绛雪心中横生一股怒气,微微愠道:“走开,再跟着我,我就将你打得魂飞魄散。”


    鬼火闪烁了一阵,似有些畏缩,但还是坚持不懈地跟在她身后,似乎料定了她不会将自己打得魂飞魄散。


    跟了许久,走出好远,莫绛雪忽然又回过头,愤怒道:“你想夺舍我吗?就凭你,一个刚出生的小鬼?你最好给我滚远一点。”


    滚,很粗鲁的字眼。


    她从前不知饥寒交迫的滋味,她从前不说“滚”这种粗鲁的字眼,她从前走在荒郊野岭,什么邪祟都是避着她走,但现在连一团小小的、朦胧的鬼火都敢缠着她不放,真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说完“滚”字,她心中的郁结之气竟散了几分,于是又粗鲁地喊了几声:“滚,滚,滚,离我远点。”


    那团鬼火越发朦胧闪烁了,似乎有些伤心,停在原地,不动了。


    莫绛雪这才转回身,继续往前走去,面色冷峻,一言不发。


    粗鲁的话说出口,真是痛快又自在,难怪从前沐青黛总说她喜欢端清高架子。


    腹中饥肠辘辘,她走着走着,忽而又变得失魂落魄,自言自语,喃喃地道:“我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好……我没那么好……没那么好……”


    她现在,自暴自弃,狼狈落魄,糟糕透顶。


    谢清徵离得远了一些,执拗地跟着她身后,一遍遍地在心里道:“不,你很好,很好,很好……”


    论是云韶流霜、不染纤尘,还是零落成泥、风尘仆仆,她就是她,是自己的师尊,是自己最爱的人,是自己奉若神明的人,愿意生生世世,生死相随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见过她高高在上的模样,也见过她跌落神坛的模样~~~主题还是互相救赎~~~


    第133章


    明月悬空,寒风拂林。


    莫绛雪走在荒山野岭中,孑然独行,清风明月为伴。


    月光穿过枝桠撒落在地,她看到的不是如霜月色,而是那些张牙舞爪的枝叶倒影,仿佛指引着她走向一条不归路。


    筋疲力尽,腹中越来越空,身体越来越冷,实在走不动了,她停了下来,坐在一根盘根错节的老树下,仰望夜空,默默思索,要怎么填饱肚子?


    储物囊里还有些银两,但她灵力尽失,取不出里面的东西;身上除了衣服帷帽,就只剩一琴一箫,连把趁手的剑都没有。


    刚出蓬莱那一年,她游历四方,缺钱了就替富贵人家捉鬼除祟,随随便便就能换取一大笔银两,可现在没了灵力,吹奏出的乐曲,也没有丝毫杀伤力,难道要去街头算命卖唱不成?


    想她从前,不是考虑如何解决邪祟、敌人,就是思索某件阴谋诡计背后的主谋,从未想过,有一天,需要思考如何解决温饱问题。


    饿得眼前阵阵发黑,莫绛雪捂住肚子,站了起来,想在林中找些食物果腹。


    走着走着,忽然发现前方草丛旁,似乎有什么东西。走近一看,是一大串红色野果。


    显然不是长在地上的,是谁摘了放这边来的?


    莫绛雪将手按在流霜箫上,环视四周,冷声喝道:“出来!”


    四周无人应答,唯有风拂树叶,沙沙簌簌。


    寻常的荒山野岭、深山老林,皆会有虫鸣鸟叫,乃至野兽呼嚎,这里却听不见半分动静,仿佛被人特意驱赶了去。


    莫绛雪又道:“出来,我知道你在附近。”


    安静片刻,前方不远处,一团朦胧摇曳的幽蓝鬼火,从树上飘落下来。


    鬼火有红、绿、蓝三种颜色,红色煞气最重,厉鬼、堕魔皆是红色鬼火;绿色次之,怨鬼修都是幽绿色的鬼火;蓝色则最为温和,通常是毫无戾气的游魂。


    那团幽蓝色的鬼火停在莫绛雪十步之外,小小的、朦胧的一团火焰,影影绰绰、窝窝囊囊的模样,某个瞬间,竟令莫绛雪想起了当年的那个少女。


    她掀起了帷帽上的白纱,盯着那团鬼火看。


    那团火焰左摇右摆,心情似乎颇为愉悦。


    莫绛雪问它:“你一路跟着我,究竟想做什么?”


    那团鬼火嗫嚅着回应:“不、不做什么,就是想跟着你……”


    声音又低又哑,怯生生的,不似生前那般温润清甜。谢清徵特意换了副嗓音,以免被师尊认出来。


    师尊一路都在躲着人,尤其不想见到熟人。


    只怕也不想见到自己……


    莫绛雪沉默不语,半晌,弯腰捡起草丛堆里的红色野果,随手在身上擦了擦,一口一口吃着。


    她吃得很快,近乎狼吞虎咽。


    饥饿原来是这种滋味,恨不得将自己的舌头一同吞下去,填饱肚子。


    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月色皎皎,四野虫鸣,她将那个少女从温家村抱了出来,那少女饿得饥肠辘辘,她随手摘了些野果,那少女一面狼吞虎咽,一面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还将野果留了一半给她……


    是她将那个少女从村子里带出来的,她想护她周全,护她一生一世,可到头来,却是自己伤她最深……


    那团鬼火盯着莫绛雪看。


    尽管鬼火没有眼睛,但莫绛雪就是觉得,那团鬼火,视线灼热。


    莫绛雪冷声问它:“你总盯着我做什么?”


    那团鬼火情真意切:“你怎么哭了?不要伤心好不好。”


    哭了吗?莫绛雪像是才反应过来,抬手胡乱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指尖确实摸到了一些湿润。


    真是糟糕。


    连喜怒哀乐之情都控制不了,还修什么忘情道?


    那团鬼火朝她靠近,似乎想抱一抱她,但她的帷帽上绣有辟邪驱祟的符纹,那团鬼火尚且虚弱,挨她越近,越是难受,火焰扑闪扑闪的,似要熄灭。


    莫绛雪向后退了一步,冷冷地道:“离我远点。”


    再靠近她,就会被她帷帽上的符咒伤到。


    那团鬼火当真听话地停在原地,不动弹了。


    莫绛雪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野果,问它:“你也想吃一点吗?”


    鬼火柔声道:“我是鬼,我不需要吃东西的,你全吃了。”


    莫绛雪沉默了一阵,又开口问它:“你有什么心愿未了,想让我帮你完成吗?”


    鬼火道:“没有。”


    不是没有心愿,而是没有想要师尊帮她完成的心愿。


    从今以后,她再也不要师尊为她身陷险境了,有什么想做的事,她自己会去做。


    “既无未了心愿,为何不去投胎?”


    “我执念太深,有放不下的人。”


    “执念过深,你会得不到安息的。”


    “没关系的。”


    她不需要安息,鬼就是靠这些执念、怨气、戾气活着。


    人死之后,死前印象最深刻的一幕,会一遍遍地在眼前回放,她的眼前还时不时会浮现师尊自戕的画面。


    莫绛雪问:“为什么放不下?”


    鬼火犹豫了会儿,似乎不知该怎么说,慢吞吞道:“没有为什么……放不下就是放不下。我尝试过很多次,最后干脆坦然接受……”


    莫绛雪道:“你若不得超生,你在乎的那个人,也会担心你的。”


    那团鬼火道:“她不会的,她比我容易放下。”


    莫绛雪失神片刻,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放下了白纱,遮挡住面容,不再开口,默默吃着手中的野果。


    吃完后,身体疲惫寒冷又困倦,她寻了一棵大树,躺下。


    那树的根系裸露在地表之上,盘根错节,沟壑纵横,交错形成了一个天然的避风区,她蜷缩在这个树窝中,紧紧抱着自己,试图用体温温暖自己冰冷的四肢。


    头靠在树干上,耳边似乎能听到树木深处传来的细微声响,周围的一切渐渐模糊,她的眼皮变得越来越重,意识开始飘忽。


    寒冷,饥饿,潦倒,困倦,今朝全体验到了……


    她还沦落到与鬼为伍……


    转念又想,鬼又如何?


    人心隔肚皮,有些人还不如鬼呢。


    她的徒儿不也成了鬼,还被关进了镇魔塔,不知何时才能放出来……


    正要阖眸睡去,莫绛雪又突然睁开眼来,在身上翻找了一遍。


    那团鬼火远远地望着她,好奇她要找些什么,也许自己可以帮她。


    莫绛雪想找找身上有没有与谢清徵有关的物件,哪怕是一个锦囊,一个箫穗也好,能陪伴她入眠就好。


    她翻来翻去,终于在胸口前翻出了几封书信。死前的最后几个月,谢清徵寄给她的书信,她一直随身携带着。


    她抱着那几封书信入眠,就当那人还陪在她的身边。


    隔着帷帽白纱的遮挡,那团鬼火不知她翻找出了什么,默默地看着她,一直守在她的十步之外。


    夜色渐浓,四周的一切都被一层薄薄的月色所笼罩,莫绛雪还是感觉很冷,四肢冰凉又僵硬,意识昏昏沉沉,虽累得很,却睡得极不安稳。


    直至半梦半醒间,隐隐约约感受到了一阵暖意,面前似有火焰噼啪作响,她强撑着掀起一丝眼皮,橘红色的火光透过帷帽的白纱,照了过来。


    谁替她生的篝火,那团鬼火吗?鬼火是阴冷的,它又是如何变暖的?


    疲倦得无法思考更多,莫绛雪阖上眼眸,再次昏睡过去。


    这次总算睡得安稳了些,一夜天亮。


    天边露出一丝鱼肚白,莫绛雪醒来,发现自己的身边又放好了新鲜的、刚采摘下来的野果。


    面前有一堆燃烧殆尽的篝火,旁边还有一根熄灭的白烛。


    那团鬼火从树上飘落下来,体贴地告诉她:“前面有一条小溪,你若是渴了,可以去那边饮水。”


    莫绛雪面无表情地扑灭了火堆。


    这团鬼火,努力在向她展示它的听话、懂事、体贴,试图让她别赶它走。


    很像那个人。


    她从前确实习惯了清静,习惯一个人待着,可后来……


    莫绛雪捡起地上的蜡烛,问那团鬼火:“哪里弄来的?”


    那团鬼火不说话,火焰缩了缩,像是有些畏惧她,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它怕她做什么?


    莫绛雪耐心道:“你说,我不怪你。”


    她从前不是这么有耐心的人,可后来,收了徒,她徒儿的话很多,她的耐心不知不觉便多了些。


    那团鬼火道:“我去别人墓前,偷来的……”


    时至清明,各处坟前多多少少都摆了供品、蜡烛。谢清徵上回还嘴馋,偷吃了别人坟墓前上供的米饭……


    其实,人她都杀过了,可她居然还怕和师尊说,自己偷窃了。


    莫绛雪问:“从哪儿偷的,带我去。”


    鬼火飘飘荡荡,带着莫绛雪找到那座孤坟。


    坟前一共燃着两根白烛,昨晚被她偷去了一根,还剩一根在墓前燃烧着。


    莫绛雪给墓主人重新点上。


    谢清徵见状,心道:“师尊就是师尊,就算沦落至此,依旧品性高洁。”


    莫绛雪点完蜡烛,转眼看见,坟墓前放着两坛杜康酒。


    人都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她看着那两坛酒,随手拎起了一坛,揭开封盖,边走边喝。


    就这么水灵灵地偷走了?谢清徵怔愣在原地,心道:“师尊就是师尊,不拘一格,不流于俗。”


    酒入愁肠,莫绛雪大口大口灌着,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


    谢清徵连忙跟上。


    朝阳升起,日头渐高,她晒到了阳光,有些难受。


    她现在成了鬼,当真极为讨厌阳光,之前刚从镇魔塔里出来时,晒了太阳只是心中不太舒坦,倒也不甚要紧,如今状态虚弱,晒到了阳光,简直像被火燎了一般。


    她左闪右躲,穿梭在树荫底下,莫绛雪自顾自往前走去,不曾回头看她一眼。


    不知师尊会不会喝醉?


    飘飘荡荡,飘出了十几里,走在一条羊肠小径上,谢清徵听见远处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声,连忙警惕地停下:


    “有人来了!”


    “是个女的,是一个人!”


    “看样子是不是修仙的啊?”


    “不像,哪有修仙的边走边喝酒的?还喝得醉醺醺的。修仙的都爱干净,你看她身上都是脏兮兮的污泥。”


    “虽然看着脏,仔细瞧还是挺仙风道骨的啊。”


    “哎怕什么,我们三个人,她一个人!就劫她!”


    打劫的?


    鬼火身形暴涨数寸,火焰登时明亮了不少。


    青天白日,凡人一般看不见鬼火的存在,除非开了天眼。


    莫绛雪拎着一坛酒,慢悠悠走着,路边的树上忽然跳下了三个持刀的蒙面人,拦路吼道:“呔,站住!留下买路钱!”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三个强盗,一声不吭,解下腰间的玉箫。


    孤魂野鬼缠着她,山野强盗也没眼力见地来打劫她。她只是失了灵力,拳脚功夫还在啊。


    她身后的那团鬼火,登时又将身形缩了回去,慢悠悠地飘在枝头上,转来转去,看底下那三个蒙面强盗被一管玉箫打得哭鬼狼嚎、鼻青脸肿。


    “女侠饶命啊!”


    “仙人饶命!”


    “仙人我们有眼无珠,不知是神仙驾到!”


    那三个强盗躺在地上,痛苦呻.吟,莫绛雪随手一捞,捞走强盗身上的钱袋子,颠了颠重量,将箫挂回腰间,继续往前走去。


    走过了荒山野岭,走到一处乡间的市集,市集上的行人见她似道非道,满身酒气,满身污泥,都躲着她走。


    好在,生意人还要做生意,不会将她拒之门外。


    她买了火折子,一大袋的馒头,还买了一把伞。


    谢清徵躲在一处屋檐下,远远望着她,心想:也许师尊怕晒,可如今还未入夏,日头也不算烈,可能是为了遮雨吧……


    买完一些必需品,钱袋子里的银钱还剩不少,莫绛雪往前走着,边吃馒头,边随手将钱撒进一户户山野人家的院子里。


    谢清徵默默跟在后头。


    这是她不曾见过的师尊。


    师尊刚出蓬莱时,是否也像现在这般?不用匡扶正道,不用身先士卒,没有责任,没有束缚,没有旁人的期许,就这么孑然一身,游历四方,快意任侠。


    正沉思,“啪”一声,莫绛雪忽然将手中的伞丢了过来,叮嘱她道:“到没人的地方再打开。”


    原来是给她买的!


    还怕一把伞飞在半空中吓到人,叮嘱她到无人处再开伞……


    鬼火飘过去,欢欢喜喜地将那把油纸伞卷了起来。飘到无人的荒山野岭时,谢清徵才撑开伞遮阳。


    从白天走到夜晚,路过一间寺庙,莫绛雪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不远处村庄的灯火,打算今晚在庙中休憩一晚。


    谢清徵在寺庙门口飘来飘去,不敢进去。


    前朝重佛抑道,新朝重道抑佛,这间寺庙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木柱腐朽,残瓦断壁,寺庙不大,从门外便可窥见里头供奉的佛像。


    谢清徵凝神去看供奉的是哪座佛陀,这一看,却蓦地怔住,毛骨悚然。


    同样怔住的,还有站在泥塑像前的莫绛雪,仿佛也化作了泥塑木雕,一动不动。


    供台之上,供奉的是观音像,而这尊观音像,居然和晏伶的面孔一模一样。


    莫绛雪怔了许久,脸色一点一点变得煞白,她转身,逃也似地走出了这座寺庙。


    谢清徵心慌意乱,戾气陡增,她盘亘在寺庙门口,犹豫要不要纵一把业火,烧了这座庙。


    这里为什么会供奉着晏伶的神像?晏伶还活着吗?


    作者有话要说:


    2024年的最后一天啦,提前预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134章


    黑夜中,莫绛雪握着玉箫,疾步前行。


    晏伶的那张脸,她刻骨铭心,合成结魄灯之后,晏伶应该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才对,为何一座小山村的荒庙里,会供奉着晏伶的神像?


    她现在失了灵力,手无寸铁,却遇到了这个害她最深的东西。


    业火城中,那些人冷漠、嘲讽、揶揄的面孔逐一在眼前闪过,她被挑落的剑,她被关在城门外,她崩裂的琴弦,她亲手杀的一个个人……


    无耻辱感与践踏感一同涌上心头,她忽然停下脚步,蹲下身,抱着头,大喊出声。


    为什么要阴魂不散地缠着她!


    她身后的那团鬼火一下子就飞了过来,绕着她打转,似乎十分焦急。


    莫绛雪丝毫不在意那团鬼火,喊出声之后,心中的耻辱、慌张、害怕,登时消散了几分。


    她站起身来,挥开那团绕着她不停飞舞的鬼火,喃喃自语道:“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她当初看到了这尊佛像、模仿佛像,幻化的那张脸……”


    晏伶并非人,也不会有官,她的那张脸只能是模仿人幻化而成的。


    莫绛雪继续往前走去。


    冷静,冷静,冷静……


    那尊佛像的出现,宛如当头一棒,敲醒了她的麻木与逃避,那些耻辱和恐惧的心情,渐渐都化作了不甘。


    意难平、不甘心,难道,今后就这样堕落颓唐地过完一生?


    那团鬼火不再围着她打转,乖巧地与她保持着十步的距离,慢悠悠飘在她的身后,陪她一同往前走去。


    前路蓦地亮堂许多,阴冷的气息萦绕在四周,莫绛雪猛地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夜色笼罩下那极不起眼的荒庙。


    她直觉,那座荒庙一定和晏伶关系匪浅……


    看着看着,她忽然发现,那团小小的鬼火,体型暴涨数倍,骤然庞大起来。原本它只是巴掌大的一团小火焰,这会儿,烈焰灼灼,足有半人高。


    莫绛雪看着它,冷声问道:“你是不是吞噬了我的戾气?”


    鬼怪以恐惧、阴气、煞气、戾气等浊炁为食,吞噬的浊炁越多,力量越强大。


    那团鬼火没有说话。


    莫绛雪驱赶它道:“你走吧。”


    那团鬼火一听这话,整团火焰都缩了一下。


    怎么又要赶她走?


    她只是看到了晏伶的面孔,觉得很生气,很愤怒,种种强烈的情绪在心头横冲直撞,不只仇恨晏伶,正道那些落井下石的门派,她也要一个个地去算账!


    仇恨和戾气都可以滋养她的魂魄,她感应到了师尊身上的戾气,将之吸纳吞噬,身体力量顿时恢复不少。


    差不多可以化形了……


    莫绛雪冷冷淡淡道:“阴阳殊途,你我不是同道中人。”


    谢清徵不说话,没好气地心想:“你我不是同道中人,难道那些正道人士是你的同道?难道我成了鬼,就不能陪伴你了?”


    莫绛雪见那团鬼火不回应,转回身,往前走去。


    谢清徵心中有气,使性子,“啪”地丢下了莫绛雪送她的那把伞。


    莫绛雪听到了动静,头也不回,白衫的衣摆在夜风中轻轻飘拂。


    一人一鬼,渐行渐远。


    谢清徵在乡村的田垄间,飘过来,飘过去,阴风一阵阵地刮过,田地间的稻穗左摇右摆。


    她默念了几遍心诀,心中的戾气平复不少。


    哎这些心决还都是师尊教的!


    功夫是师尊教的,心决是师尊传的,心性是师尊培养的,理念和信仰也全都是师尊灌输的……


    她的身上,全是师尊留下的烙印。


    她看着师尊的背影,捡起了地上的伞,默默跟了上去。


    何必与师尊置气呢?


    师尊是修道之人,不想与鬼为伍,很正常,师尊也不知道是她在陪伴……


    再说,那尊“晏伶”的神像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她还得守在师尊的身边。


    谢清徵收敛了怒气,收敛了鬼火的身形,缩回小小的一团,继续跟在莫绛雪的身后。


    莫绛雪并未走出太远,她走到了邻村,向村民打听,哪里可以借宿一晚。


    村民随手一指:“那边有间云水观,前段日子老道人坐化了,道观便废了,经常有流浪汉进去住,你随便住吧。”


    莫绛雪身后的鬼火,怒焰暴涨。


    呔,怎么能把师尊与流浪汉相提并论呢?怎么就不能安排师尊在你们家借宿一晚呢?


    莫绛雪拍了拍肩头的尘埃,道一声谢,转身便往那间道观走去。


    她一转身,她身后的那团火焰,登时又缩了回去,再度缩成小小的、朦胧的一团,看上去很是柔弱无害。


    她看到了那团鬼火,目不斜视,像是没看见它一般,径直穿过了它。


    一座歪歪斜斜、破破烂烂的道观,孤零零地伫立夜色中。


    道馆依山而建,门板上浮雕的青龙、白虎二位门神,遭风雨侵蚀,彩绘早已剥落;门联字迹斑驳,依稀辨得上联:“我来问道无馀说。”下联:“云在青天水在瓶。”


    便是“云水观”了。


    一座岌岌可危、看上去随时会坍塌的道观。


    阴风一吹,“吱呀”一声,道观的门自己就打开了。


    谢清徵替师尊开了门,心想:“这门风一吹就能开,师尊你还不如露宿荒郊呢。”


    莫绛雪瞧了那对联几眼,便进去收拾起来。


    谢清徵跟在莫绛雪身后,试图飘进去,刚飘到门口,门板上的二位门神倏忽一动,一道白光朝劈来。


    她连忙闪身后退,不敢再跟进去。


    道观虽破,观中诸神法力皆在,她如今虚弱,不宜擅闯。


    哼,等她功力恢复,就算是都城的皇家道馆也拦不住她。


    谢清徵飘到道观外的一棵梨花树上,打算今晚就在树上歇着。


    道观里头亮起了烛光。


    她听见了清扫、打水、擦洗的动静,她望向道观里面,瞧见了一道忙碌的白衣身影。


    师尊收拾了许久,收拾得很认真,若是只住一晚,不至于收拾得这么认真,看来是想住上一段时间。


    谢清徵瞬间猜到,师尊想留下来探查邻村那座“晏伶”佛像,是否真的与晏伶有关。


    子时,夜深人静,阴气最为旺盛。


    眼下正是花季,白灿灿的梨花缀满枝头,树梢那团摇曳的鬼火,渐渐幻化出了一道朦胧的身形。


    月光映照下,那道身影如烟似雾,满树梨花,重重叠叠,遮掩了她艳丽的面容,只露出一片血色的红衣下摆。


    谢清徵幻化出人形,懒懒散散地倚坐在树干上,嗅着梨花的清香,望着那座破败的道观,心想:“若是师尊见了我现在这副模样,不知会作何感想?”


    下一刻,道观的破门“吱呀”一声响,莫绛雪一手握桃木剑,一手捏黄纸符箓,自道观中走了出来。


    谢清徵心头一惊,连忙坐直身子,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莫绛雪站在道观门口,望着那袭红衣下摆,淡声道:“你该去投胎了,我向殿里的真人借了些法力来度化你。”顿了顿,又道,“你可以幻出人形了?”


    谢清徵没有开口。


    莫绛雪提着桃木剑,一步步走向梨花树。


    走到树下,她驻足立定,抬头上看。


    树梢的女鬼,披头散发,约莫十九岁年纪,红衣若血,肤色苍白,双眸明亮,垂着眼帘,似笑非笑地望着她,神色间弥散着一股阴冷之意。


    美而妖的一张面孔,当真是炫目之极,陌生之极。


    不知为何,莫绛雪心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她问:“这是你的真面目吗?”


    鬼魂可以幻化出千形万态,她如今没了灵力,识别不出鬼的真面。


    红衣女鬼没有说话,轻轻拂开飘落在肩头的梨花,又随手折了一枝,从树上飘落下来,将花递给莫绛雪,道:“喏,送你一枝花。”


    莫绛雪没有接,举起桃木剑,手腕一抖,将手中的符箓狠狠拍出。


    红衣女鬼身形一闪,灵活地避开了疾驰而来的符箓。


    沦落到这种境地了,都还不忘度化亡魂……


    阴阳两隔,道士与鬼魂,本就是天生相克的宿命,看来,就算是师徒相认,她们也无法回到从前……


    若某一天她当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只怕,师尊会和谢宗主一样,毫不留情地镇压她……


    心中思绪万千,谢清徵轻声道:“仙长,我不要被度化,我不想离开这个世界。”


    何况,她根本无法被超度,更无法踏入轮回。


    莫绛雪淡声道:“阴阳殊途,切莫贪恋尘世,早入轮回早超脱。”


    言罢,举剑刺向她。


    她轻飘飘一躲,微微一笑:“仙长好身手啊,你既要除我,那我可跟你不客气了。”


    她绕着莫绛雪转来转去,一时间,四面八方都是她的红衣血影。


    莫绛雪闭目凝神,一剑刺出,精准地刺向她。


    她跃起身子,躲开剑锋,突然伸手在莫绛雪手背上摸了一下,轻轻笑道:“仙长,你生得好看,我就喜欢缠着好看的人。”


    莫绛雪只觉手背滑过一阵冰凉滑腻,给她这么一摸,身子登时一僵,睁开眼,又听见她的轻薄之语,闷气难言,待要举剑再刺,那个红衣少女身形一闪,倏忽不见了踪影,夜色中只留下一道红色残影。


    莫绛雪望着那道迅速消失的残影,用力擦了擦自己的手背。


    她的剑法难道就只能对付一下普通人,连一个刚化形的小鬼都制服不了?


    怎的落魄至此?


    她回到观中,盘膝静坐,试图引灵气入体,重新修炼,但此地灵气稀薄,她心思又重,根本无心修炼。


    静坐了一会儿,她干脆躺下,睡觉。


    红衣少女离开之后,一连几天都没再出现。


    莫绛雪就此在云水观中住了下来。


    附近的村民见有个白衣女冠长居下来,纷纷过来看热闹,见她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白衣之上满是污泥,看着虽然脏了点,但身姿挺拔,身量颀长,也有那么几分仙风道骨的气韵。


    这年头,什么跛足道人、邋遢和尚也不是没有嘛。


    有热心肠的村民见她整日里啃馒头,特意送来了一小坛自家腌的咸菜,让她就着咸菜吃。


    有村民向她讨要几张镇宅的符箓,她随手画就,送了人。那村民见她画得像模像样,点点头,很是满意,往功德箱里塞了几枚铜钱。


    有村民问她还会些什么功夫,她淡声道:“捉鬼算命画符,吹拉弹奏,样样精通。”


    当即有人一拍大腿:“《百鸟朝凤》会吹不?隔壁村有场白事,缺个吹唢呐的!”


    小山村里没人听什么琴啊箫啊,倒是办红事白事时,缺几个吹唢呐的人手,吹一场下来,不仅包吃,还有不少赏钱。


    莫绛雪去了。


    送丧结束,她颠了颠赏钱,又去买了些馒头,还买了两壶酒。


    回到云水观门口,忽见那名红衣少女抱着一盆绿草,笑吟吟地望着她。


    鬼还真是难缠……


    沉默地对望一阵,莫绛雪心平气和,问:“这些天去哪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别人的黑化:小黑屋,强制爱


    小谢的黑化(我要对你不客气了!):摸一下手背,轻薄一句你真好看(说完怕被骂,连忙逃之夭夭)


    第135章


    天色昏暗,谢清徵站在薄暮中,递出一盆绿草,微笑道:“我去找了些礼物,送你、收买你,好让你别超度我。”


    道观的门坏了,防不住小偷盗贼,她这些日子在山村四周飘荡,吞了一只厉鬼,杀了两只妖兽,驱赶了好几只怨灵,将四周“打扫干净”,然后飘去附近修仙的宗门,偷拔了一些护门草回来。


    护门草,顾名思义,可以看家护院,倘若有人未经主人家允许就进门,这草便会大声叱骂,令行窃之人不敢靠近。


    她记得,师尊不喜与人打交道,从前缥缈峰上只有她们师徒二人朝夕相对,将这护门草种在道观前,可以避免闲杂人等的打扰。


    莫绛雪拎着两壶酒,一声不吭,收下了那一盆护门草,拿进道观里头,放在最右边的那间房屋门外——


    她自己住的那间屋。


    她收拾整理出来了这间云水观,平日里,时常有村民上门来,焚香抽签,找她解签算命。


    算的大多是李家的大娘子丢了牲口,帮忙算算丢哪儿了;吴家的小孙儿经常吃不下饭,莫不是撞了邪;赵家的女儿待字闺中,什么时候能遇到如意郎君……诸如此类,花八门的问题。


    想来村里之前那位观主,做的也是这些事。


    这间道观名为“云水观”,这个小乡村名为“云水村”;与之一山相隔的邻村,名为“一念村”,村里有间荒废已久的“一念庙”。


    玄门中人多少懂些医道,莫绛雪性情冷淡,心肠却好,两个村离得近,村里人有什么头疼脑热腹泻,都会上门来找她搭脉。


    两个村的人对她这个外来的道人充满了好奇和羡慕,好奇她的来历,羡慕她能掐会算,会治病,还画得一手好符,唢呐吹得也不错。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莫绛雪点起香烛,谢清徵回到梨花树梢的枝头坐着,眺望云水观里的白衣道人,在院中生火做饭。


    炊烟袅袅升起。


    谢清徵望着那缕白烟,心想:师尊精通易理,她这样的人,哪怕不遁入仙山修炼,去做一国的国师,也是绰绰有余;偏偏在这座偏僻的小山村里,隐姓埋名,当一个破落道观的观主……


    她打算在这里待多久呢?她还愿意继续修炼吗?


    正默默望着她,忽然见她朝自己走了过来。


    谢清徵一挑眉,神色有些讶异。


    看见心上人朝自己走来,多少是欢喜的;倘若自己还活着,此刻应会怦然心跳。


    只要,她不是又来度化自己便好……


    这回,莫绛雪的手上没有捏着桃木剑和符箓,只捧着一碗插了香的饭。


    她走到梨花树下,将饭和一双筷子递给树上坐着的红衣少女,淡声问道:“前几日是清明,你家里人给你烧纸钱了吗?”


    红衣少女接过碗,扒拉了几口米饭,神色恹恹,道:“我家里人死的死,散的散,没人给我烧纸钱。”


    亲生父母早死了,若是早早轮回,只怕都和她差不多大了,可以和她姐妹相称了;两位养母不知所踪;之后在温家村抚养她长大的,本就是一群鬼;师尊,师尊沉睡多年,方才醒过来,醒来之后,也不愿继续修仙,躲在这个偏僻的小乡村里……


    莫绛雪站在树下,抱着手臂,幽幽道:“那你可真是,六亲缘浅,命带孤煞。”


    红衣少女猛地又扒拉了几口米饭,没说话。


    莫绛雪道:“别光吃饭,尝尝我炒的菜。”


    红衣少女夹起一根青菜,送进嘴中,面色登时一僵,迟疑了好一会儿,她没有咀嚼,直接将菜吞进了肚中。


    师尊在厨艺一道上也是个没天赋的!


    一个从来没下过厨的人,也没见过别人下厨的人,做出来的东西,能好吃到哪里去?不中毒就不错了……


    谢清徵默默地吃完了一整碗。


    莫绛雪问她:“还要再来一碗吗?”


    谢清徵拨浪鼓般摇头:“我不太会饿。”


    有些鬼会感到腹中饥饿,尤其是饿死鬼,喜欢一直吃吃吃,吃不到食物,就会去吃人;她和那些品位低下的鬼不一样,她不吃人,只吞鬼,偶尔吃点饭就好。


    其实,她这种堕魔化形的鬼,除了煞气重些,偶尔喜怒无常些,惹她生气就会想杀人以外,其余和成仙也没什么区别啊,灵力强大,不渴不饿,不知冷热,可以变换出千形万态。


    只要她心态好,能克制杀意,是鬼还是仙,全由她说了算。


    她甚至还经历了七七四十九道雷劫,这样看来,堕魔和飞升又有什么区别呢?


    嗯,下次别人再骂她是邪魔歪道,她就用这些说辞去反驳,气死他们。


    谢清徵想着想着便笑出了声。


    梨花树下的莫绛雪仰头看着她,微微挑眉,似乎好奇她在笑什么。


    她问莫绛雪:“你请我吃饭,是想要我帮你做什么吗?”


    做鬼的规矩,她从前身在玄门,也略知一二。


    人间除了“求神”,还有“拜鬼”一说,求鬼办事,同样需要给鬼上供,但和鬼交易,可比求神拜佛危险得多。


    有的鬼以吸食人的阳气、人血为报酬,有的鬼则会要了人的性命。


    莫绛雪道:“想让你配合我,帮我办一些事。”


    谢清徵一口应下:“没问题!”


    莫绛雪:“你不问问是什么事情?”


    谢清徵道:“我吃了你上供的饭,无论需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帮你。”


    像她这种鬼,很好说话的,如果是师尊需要帮忙,不用上供都可以。


    莫绛雪道:“我需要你,幻化成另外一个人的模样。”


    清明时节雨纷纷,清明节后的天气都不怎么好,时而阴雨连绵,时而狂风大作。


    村里人不便干农活,闲着无事,便聚在家里,嘀嘀咕咕,说最近似乎哪里都不太平:镇上到处都在抓修士,今天不是这个门派的人杀那个门派的人,就是那个门派的人说对方结交邪魔歪道,要抓去审问;


    说京都皇宫里也是一团乱遭,皇帝的女儿杀了皇帝的儿子,又逼皇帝退位,自己改号称帝;女帝当权,他们这些小老百姓,该种地还是种地,该愁庄稼还得愁庄稼,该交多少税,还是得交多少税。


    唯有田埂间嬉戏玩闹的孩童,一派天真,无忧无虑。


    一阵阴风晃过,院里的人忽然听到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咚、咚、咚。”


    有什么人在重重地敲着院门。


    “谁啊?”院里的大娘中气十足地吼了声,站起来去开门。她打开院门一看,谁料,门外竟空无一人。


    真是奇了怪了,难道听错了不成?


    大娘关上院门,坐了回去,继续同院里的人闲谈。


    没一会儿,外面又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到底是谁啊?要不要进来啊!”大娘喝问道,再次打开门,门外还是空无一人,只拂来阵阵的阴风。


    院里的人一阵面面相觑,静默片刻,有人毛骨悚然,问道:“你们刚才是不是都听到了敲门声?”有人呵呵笑道:“是不是哪个小孩拿石头砸门啊?抓过来打屁股。”


    众人听得分明,那分明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而非什么砸门声。


    大娘关上院门,坐了回去。众人沉默片刻,又热火朝天地聊了起来。


    这时,院外再度传来的敲门声,咚、咚、咚,一下又一下。


    院内霎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静静听着那道“咚咚咚”的声响。


    “什么人装神弄鬼!”一个年轻人暴起,拿起一根竹竿,走到院子边上,没有打开门,而是踮起脚尖,从院墙上,探头,望了出去,只看了一眼,便吓得大叫一声,丢了手中的竹竿,栽倒在地……


    云水观中,莫绛雪坐在蒲团上,面带帷帽,正襟危坐,俨然一派仙风道骨。


    隔壁一念村的村长,跪坐她的面前,唾沫横飞:“大仙!救命啊!村里闹鬼了!鬼都是半夜敲门的,那个鬼胆子也忒大了些!大白天就敢来敲门!我家大郎说,那敲门的是个披头散发的女鬼,就站在我家门外,呜呜咽咽的哭!”


    莫绛雪道:“除此之外,你们还看到了什么?有没有见到那个鬼长什么模样?是不是你们认识的人?”


    村长道:“没有!我家大郎胆小,看了一眼就吓晕过去了!”


    莫绛雪颔首,嗯了一声。


    村长道:“大仙!你不去捉鬼吗?”


    莫绛雪画了一张符,递给村长道:“不急,你先将此符贴在门楣上,可保百鬼不侵,我需要准备些东西,方能捉鬼。”


    村长千恩万谢地去了。


    莫绛雪送到道观门口,目送他远去后,并未回观,而是望着梨花树梢的那个红衣少女,若有所思。


    红衣少女道:“他撒谎了,那个人晕过去之后,很多人都垫着脚尖探出头来看我的模样,都看到了我和庙里的那座神像长得一模一样。”


    她按照莫绛雪的吩咐,化作晏伶的模样,去了隔壁的一念村,晃悠了一圈,四处敲门,引得村里炸开了锅,流言四起,人心惶惶,纷纷来云水观这里,求取辟邪符咒,还请莫绛雪前去捉鬼。


    莫绛雪道:“我知道。”


    红衣少女道:“那你还给他黄符?门上贴了符,我可进不去啦。”


    莫绛雪道:“我给的符没有辟邪作用,你照样可以去敲门。”


    那些村民分明看清了她的模样,村长却谎称没看见,看来还得再去吓一吓那些人,村长才会过来吐露些实话。


    红衣少女道:“喔,那你可撒谎了。”


    莫绛雪看着她,轻声道:“偶尔为之。”


    眼下正是阴天,红衣少女倚坐在树梢,神色慵懒地摘下一小朵梨花,在手中把玩,她的肤色苍白如雪,眉目间阴气森森,官侬丽,与自己心中那张秀若芝兰、澄澈明媚的容颜大相径庭。


    不但容颜不同,气质不同,身形也完全不一样……


    她被关在镇魔塔中,怎可能是她呢?


    明知希望渺茫,莫绛雪却忍不住将问题问出了口:“你,会乐器吗?”


    树梢的红衣少女随口否认道:“不会。”


    莫绛雪继续试探道:“会剑吗?”


    “也不会。”


    “可你分明是玄门中人,很熟悉玄门事物。”


    “是学过一点,但懂得不多。”


    莫绛雪又问:“那你拜过师吗?有师尊吗?”


    修真界一向尊师重道,师徒传道授艺恩同父母再造,行走江湖之人,不肯吐露师尊名讳,不愿牵连恩师,那很正常,但决不会有师而说无师,就像一个双亲俱在的人不会说自己没有父母一般。


    红衣少女默了片刻,轻轻捏了捏指间的花,道:“拜过师,有师尊。”


    她知晓师尊不愿见到熟人,不愿被熟人看见如今的模样。


    其实,她也不知道,该如何以非人的身份,去面对师尊。


    作者有话要说:


    师尊表示:虽然我平时喜欢除鬼、超度鬼,但和一个鬼谈恋爱,也不是不能接受


    第136章


    莫绛雪掀起了帷帽上的白纱,不动声色,目光澄明,死死地盯着她。


    迎上那双秋水明眸,谢清徵心中七上八下。


    她不知道师尊接下来还会问些什么,只知道,再答下去,大抵会露馅。


    远处传来喧嚷的人声和急促的脚步声,她当机立断,心想:打死不认!


    修真界向来看重师徒传承,她拜过师,有师尊,根本不足为奇,总不能凭借这点就断定她的身份吧……


    总之,无论接下来师尊说什么,她都保持沉默……


    莫绛雪动了动唇,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些什么,便放下了帷帽上的白纱,遮挡住面容。


    山脚下涌上来一群惊慌失措的村民:


    “哎哟喂大仙啊!我听说隔壁村闹鬼啦!”


    “大仙!我我我也来求一道保命符!”


    “大仙!你快来我家看看!我总觉得家里最近凉飕飕的,莫不是进鬼了?”


    “俺家大凤最近总哭闹,大仙!你快看看她是不是撞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大仙我昨儿挑粪浇菜时跌了一跤,你给算算,是不是撞邪了?”


    莫绛雪面无表情,被急急慌慌、蜂拥而至的村民包围,热情地簇拥着,要她去各家看看风水。


    临走前,她回眸,望了一眼梨花树上的红衣女鬼。


    红衣女鬼慵慵懒懒地倚坐在树枝上,与她静静对视,唇边漾开一抹明媚的笑意。


    莫绛雪心头倏忽一动。


    真是见鬼了,一个鬼居然还能笑得这么明媚……


    莫绛雪心情复杂,收回视线,随村民们去了。


    谢清徵目送她远去,也收回了视线,转而望向云水观。


    这里不是缥缈峰,没有清幽的竹林、梅林,没有生人勿近的结界,也没有清逸出尘的仙门名流。


    这就只是一间道观,衰草枯杨,破烂不堪,观里住着一个风尘仆仆的白衣女道,观外栽了一棵梨树,树上栖息着一只红衣女鬼


    红衣女鬼坐在树枝上,托着腮,暗暗发愁:她英年早逝,师门算不算断了传承?她现在找个人品资质俱佳的小孩,继承师门衣钵,还来得及吗?又有谁会拜鬼为师呢?


    莫绛雪被簇拥着在各家走了一圈,四处看了看风水,安抚他们别担心,村里没有邪祟,然后又被热情地留下吃了一顿晚饭,村里人塞了些大米面饼鸡蛋给她,说是供品。


    已近亥时,她拎着一大包东西,拍了拍衣上沾的鸡毛屑子,叮嘱众人:“这些天若看见些奇怪的人,无视便好。”


    天色晦暗,一个年轻女子走在斜风细雨中。


    村里的老人家说,清明后,这种阴雨连绵的天气,还要持续一个多月。


    她去镇上买了些东西回来,稍微耽搁了会儿,天公不作美,便撞上了这场雨。


    淅淅沥沥的雨水打在身上,她疾步向前走去,路过一户熟悉的农家,想借一把伞。


    那家的李大娘虽然腿脚不好,但为人最是和善,经常坐在屋檐下,笑着和每个路过家门口的人打招呼,肯定愿意借伞给她!


    可今日,她刚走到李大娘的家门口,李大娘便惊恐地望着她,浑身抖如筛糠,颤颤巍巍站了起来,一瘸一拐躲进屋内,用力地关上了房门。


    村女有些莫名其妙,抬手挡了挡雨,喊了几声“李大娘”,里面的人没出来。


    算了算了,既然不借伞给她,她还是淋着雨回去吧。


    村女叹了一声气,疾步向前走去。


    雨似乎变小了……


    诶不对,是头上的雨停了……


    村女停下脚步,微微抬头,猛地瞧见自己的头顶上,多出一把红色油纸伞。


    哎呀,哪个好心人打伞替她遮雨?


    她转身看去,昏天暗地里,一个红衣少女面带浅笑,甚是和气地看着她。


    她感激地道:“谢谢你啊,你是谁家的姑娘啊?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然而,下一刻,她的笑容便凝固在了脸上。


    那红衣少女双手握着伞,十指的指甲,一寸寸地疯长,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些指甲竟是反面生长、紧紧贴合在指腹之上的!


    “啊啊啊啊啊啊!鬼啊!”


    尖叫声划破夜空,她冲进了雨帘之中。


    红衣少女如影随形,跟在她的身后,慢悠悠道:“小姑娘,你怕我做什么呢?你和我一样是鬼啊。”


    那村女身子猛地一颤,停下脚步,一幕幕画面在眼前闪过。


    是了,她早就死了,清明节她去镇上买东西,回来的路上,下了场雨,她失足跌落山崖,一命呜呼;村里前不久刚给她办完丧事,还请人来吹了三天的唢呐。


    身后的红衣少女十指恢复成正常模样,幽幽地道:“头七已过,转世投胎去吧,别徘徊在尘世了。”


    话音才落,又有一道清亮的箫声传来,箫声空灵澄澈,片刻之后,村女的亡魂化作一缕青烟,散了去。


    谢清徵这才收起了箫,转而又撑起了伞,飘飘荡荡,走在斜风细雨中。


    她可以吹《往生曲》度化亡魂,却度化不了自己……


    不过七日光景,隔壁一念村的村长,又找上了云水观的观主,千求万请,总算把莫绛雪请出道观,请去了一念村。


    村长道:“承蒙大仙赐符,这些日子那个女鬼没来敲门,但大仙,你看你看!她还是缠着我们村的人不放!”


    莫绛雪四下看去,只见家家户户的门楣上,都按着一个血红的手印,触目惊心。


    村长道:“前些日子,村里的李大娘亲眼看见村东那个摔死的幺女回村了!村西的刘寡妇照镜子的时候,镜子里突然多出一个人来!朱猎户家里的床上,多出了一大把头发……眼下大伙都被那个鬼吓得不敢出门了!”


    莫绛雪问:“这次看清她的相貌了吗?”


    村长唉声叹气:“大仙啊,昨天我在家里,隔着门缝往外看了一眼。”


    当时是夜晚,他打开门,从木门的缝隙中向外窥视。


    外头斜风细雨,有一道红衣身影,撑着红色油纸伞,在他家门口,走来走去,半晌没能进门来。


    他松了一口气,心想,大仙赐的符他贴在门楣上了,果然有些用处,那鬼不敢靠近了。


    可下一刻,他那口气还未喘匀,便有一阵阴风拂过,门楣上的黄色符箓被风吹飞,那道红衣身影倏忽闪身过来,苍白的脸颊贴到了门缝上,两颗眼珠子一动不动,就这么面对面盯着他。


    他吓得软倒在地,登时晕了过去,旁边的家人见状,连忙关上了门,将他拖回了屋中。


    听到这里,莫绛雪转过头,瞥了眼身旁隐匿身形的红衣少女,微微挑眉,似在说“有些吓人的手段。”


    谢清徵轻轻笑道:“小把戏,更吓人的手段我还没使出来呢。”


    她可以让自己的身子变成两截,也可以把自己的头摘下来,抱在怀里,展示给这些村民看。


    村长道:“大仙啊,我听说隔壁云水村有您坐镇,太平无事啊,大仙,是不是因为他们村供品给得多,我们给的少啊?只要您帮我们除去了这个鬼,您要什么我们村都拿得出来!”


    莫绛雪心平气和,道:“村长,不是供品的问题。能不能除掉这个鬼,要看你愿不愿意老实交代。”


    村长问:“交代什么?”


    莫绛雪道:“说实话,你们是不是认得那个鬼?”


    沉默半晌,村长点了点头,道:“认得。”


    莫绛雪与谢清徵对视了一眼。


    果然,这些村民认得晏伶。


    莫绛雪道:“愿闻其详。”


    连绵起伏的山坡上,郁郁葱葱的树林间,一群村民手持铁锹,默默掘坟。


    坟前钉了桃木,是镇邪避凶之意。


    谢清徵倚坐在一棵老松上,唇边衔着一根狗尾巴草,百无聊赖地看村民倔坟。


    莫绛雪和村长站在松树下,村长缓缓道:“这事发生在二十多年前,那一年我才二十出头,外面到处都在打仗,到处都是尸体,村里也有好多人被抓去当兵了,留下的人,病的病,残的残。我娘身体不好,每次官府来抓人,我就躲到庙里的供桌底下,藏着,等人走了我再出来。”


    “有一次,村里起了瘟疫,官府又来征兵,我就躲到了供桌底下。躲着躲着,突然有人掀开了桌布,我一看,是个女的,吓了一大跳。”


    莫绛雪道:“为什么是个女的,就吓了一大跳?”


    村长抹了抹自己的脸颊,仿佛那日的恐惧还在眼前:“不是因为女的!是因为她没有脸!她的脸上就……就是一张人皮,没有眉毛、眼睛、嘴巴!当时那个世道,到处都是死人,经常闹鬼!我以为自己撞见鬼了,吓得晕了过去。”


    谢清徵闻言,心道:“村长你真不经吓。”


    村长道:“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那个女的还在庙里,背对着我,我吓得直发抖,那个女的转过身来,我又被吓了一大跳。”


    莫绛雪道:“是不是你再看的时候,她已经长出脸来了?”


    村长道:“没错!大仙你果然料事如神!”


    莫绛雪又道:“而且她的那张脸,还和你们庙里的泥像,长得一模一样……”


    村长一拍大腿:“果然是神仙啊!连这个也知道!所以我才又被吓了一大跳!”


    谢清徵心道:“不仅她知道,我这个做鬼的也知道呢。”


    村长道:“那庙里的泥像原是我们村一户地主家的小姐,那小姐生到十七岁,一病死了,老爷和夫人思念小姐,盖了一间祠堂,出钱请人塑了小姐的泥像,派人烧香拔火供奉着;后来老爷和夫人去世了,我们村的人还是经常会去拜一拜,供些香火。”


    “当年,那个女的变出了泥像上的脸,我们村的人都以为是那位小姐受我们的香火供奉,成仙了显灵了,下凡来救我们。”


    莫绛雪问:“那位小姐叫什么名字?”


    村长道:“年岁日久,有些记不清了……好像是叫‘玲兰’。”


    谢清徵推算了一下时间:二十多年前,孤鸿影与十方域的尊主虞无涯一战,双方两败俱伤;孤鸿影陨落,虞无涯闭关疗伤;而流落蛮荒的玉衡鼎,就趁虞无涯闭关时,弑主,吞噬了虞无涯的修为,化出了人形。


    玉衡鼎化出人形后,回过中原,经过了这座小乡村。


    村长道:“之后,她就在我们村留了下来,她会很多东西,会炼药,会治病,会驱邪,会帮我们赶跑官府的人,对我们很好。”


    莫绛雪问:“后来呢,她又是为什么被你们埋进了棺材里?坟前还钉上了桃木?”


    这时,默默挖坟的村民们喊道:


    “村长,棺材挖出来了!”


    “村长,要开馆吗?我害怕啊!”


    村长吹胡子瞪眼:“怕什么?有仙人在此!妖魔鬼怪不敢靠近!”


    谢清徵挥一挥手,林间一阵阵阴恻恻的风拂过,枝叶沙沙作响,众人吓得一个激灵。


    莫绛雪作势掐诀:“收。”


    谢清徵配合地收手,林间阴风止歇。


    一众村民脸上写满了钦佩敬佩,不愧是仙人,呼风唤雨,信手拈来!


    师徒二人互相对视了一眼。


    莫绛雪不动声色,谢清徵但笑不语。


    气氛略显微妙。莫绛雪转而看向地上的棺材,那棺材共钉了二十四颗镇魂钉,通常是用来镇压极为厉害的邪祟,可她却并未感受到半分祟气。


    她吩咐道:“开馆。”


    村民们依言去撬棺材。村长接着道:“她治好了村里的很多人,那时候村里人很喜欢她,唤她仙人,她笑得很开心,让大家唤她玲’便好。可是,有一天,我又被她吓到毛骨悚然。”


    村长的眼里流露出惊恐的神色。


    “有一段时间,她把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见,一味地摔东西,发脾气。而且,我还经常听见,她屋中会传出奇怪的声音,像是在和什么聊天,又像是在吵架,每个晚上都在吵。”


    “有一天夜里,我经过她屋前,又听见一阵的吵架声音,我实在好奇她房间里的人是谁,就站在屋外,偷偷戳破了那层窗户纸,往里面看去。”


    “诡异的是,房间里根本没有别人!只有她自己一个人,那些吵架声,都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她在自言自语,又哭又笑,一会儿哭着说什么‘那时候我没有自己的意识,那些都不是我想做的’;一会儿又笑着说什么‘没用的,别装神仙了!你已经堕入了魔道!就算为了治病救人消耗半身灵力,也改变不了你炼化出那么多毒尸的事实!就算回了正道,你也是邪魔歪道,人人喊打喊杀’。”


    谢清徵唇边浅淡的笑意,顷刻之间,消失无踪。


    她转开了脸,不敢去看莫绛雪,竭力捱下身体涌起一阵阵疼痛。


    不是什么痛彻心扉的感受,只是细微的、浅淡的痛意,却遍布全身,好似浑身上下都被细针扎了一下。


    堕魔后,那些正道人士口中每一句有心或无心的冷嘲热讽、喊打喊杀,都化作了一根根剧毒的细针,在她身上扎出了密密匝匝的针孔。


    村长接着道:“她就像是疯了一样,在屋内又砸又骂,我那时候站在屋外,害怕得一动不敢动,不知道该怎么办。突然,我感觉有人站在了我的身后,将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头皮一麻,慢慢回过头,发现阿玲就站在我的身后。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出来的,她的脸都被自己用碎瓷片划破了,脸上都是血,皮肉外翻。”


    “她问我‘你都看到了’。”


    “我说不出话来,抖个不停,她就掐我,双手掐在我的脖子上,我眼前一片黑,越来越呼吸不过来,一下子昏死过去了。”


    “等我醒来后,我看见整个村的人都躺在了地上,没了呼吸,好像都死绝了,这时我才明白过来,她根本不是神仙,而是妖魔啊!”


    “我连滚带爬地跑了,翻山越岭,跑了不知道多久,突然在山上遇到了一个女道士!我和那道士说了村里的事,求那道士和我回村除魔。”


    “那个女道士答应了,我带她回了村里,她探了探大家的呼吸,喂大家服下了一粒丹药,大家慢慢就醒过来了。她去四周找那个妖魔的下落,我告诉大伙阿玲是妖魔鬼怪,然后就听到了一阵打斗声。”


    “我们提着灯笼找过去,在后山看见那个女道士和阿玲打了起来。阿玲挣扎得很厉害,那个女道士险些打不过她,她看到了我们村的人,大声喊‘救救我,我不想死啊!我不是害你们!我给你们喂的药,只是暂时让你们昏迷,等你们醒来以后就再也不会生病了’”


    “可是,可是,大伙看到她那副狰狞扭曲的样子,都不敢过去帮她!她最后看了大家一眼,突然就放弃反抗了,一动不动,被那个女道士捉住,钉在棺材里,镇压了。”


    莫绛雪听到这里,闭上了眼睛。


    她明白了,明白晏伶为什么要缠着她了,也明白晏伶为什么要和她赌那些东西了。


    晏伶在试探人性,偏偏人性善恶并存,最禁不住试探……


    莫绛雪睁开眼,看向那个村长,问他:“所以,你们村的人,这些年生过病吗?”


    沉默半晌,村长喃喃道:“没有。”


    莫绛雪道:“那看来,她说的是真的,她没有害你们。”


    旁边的一个村民插嘴道:“也不是啊。这些年我们村的人,个个都不得好死啊,有的上山被狼咬死吃掉了;有的跌落山崖,摔得粉身碎骨……还有村长啊,他的身上长满了疮,怎么治都治不好。”


    莫绛雪看向村长。


    村长掀起长袍的衣袖,他的手臂上果然长满了大大小小无数个烂疮,看得人一阵恶寒。


    他问莫绛雪:“大仙啊,你有没有办法救救我们啊?”


    莫绛雪摇了摇头:“我也没法解。”


    这是晏伶给他们下的恶诅,这是晏伶和他们之间的因果。


    她死过一回,眼下死而复生,恶诅痊愈,灵力也尽失,没法将诅咒转移到自己身上。


    “哐当”一声,棺材板被众人推开,不出莫绛雪所料,棺中空荡荡,没有任何人的尸骸。


    村民们面面相觑,相顾骇然,村长大惊失色。


    “这个妖魔果然出来了!”


    “大仙,救命啊!她被我们镇压了二十多年,这次来肯定是要来杀我们了!”


    莫绛雪捏着桃木剑,装模作样,舞了一圈,淡声道:“好了,这个鬼不会再出现了。”


    村长显然不信她这么轻松就解决了邪祟,吹胡子瞪眼:“大仙,当真?”


    莫绛雪颔首,一本正经:“千真万确。”


    谢清徵坐在松树枝头,思绪万千。


    这些年,她一直在思考,晏伶为什么非要缠着师尊?


    动情?喜欢?或许有一些。


    可如今看来,更像是坠入地狱的人,偶然从深渊中窥见一丝掠过的月光——


    皎洁如雪,冷淡如霜,却不失温柔的月光,不刺眼,不灼目,平等地照耀万物。


    身处黑暗的人,难免想要伸手触碰那一抹月亮,触碰不到,求之不得,心生嗔怒、怨怼、嫉妒,心思扭曲,试探人性,利用人性,想要不择手段地摘下她、摧毁她。


    摧毁之后,却又感到怅然若失、了无生趣。


    那一年,谢清徵将晏伶驱赶到了乌墨国的鬼城中,她跳入万人坑,晏伶分明有机会逃,却不逃,而是等待她吞噬吸收万鬼的力量后,与她痛痛快快地打了一场,再被她千刀万剐,摧毁肉身。


    当年的晏伶,是否也会疑惑:为什么她做了那么多的善事,却还要面对死亡的惩罚?为什么她救了那么多的人,那些人却期盼她去死?或许,直到死前,她都没想明白这个问题。


    不知师尊有没有想明白?


    谢清徵望向莫绛雪,心想:“你为师,我为徒,你我师徒一心,师之道,即为我之道。”


    若师尊心向光明,那么,她不要摘下月亮,纵然身处深渊,纵然堕入魔道,她也要爬向月亮,爬向光明。


    嗯……道心已明,可又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电光石火间,谢清徵忽然想到,当初那个镇压晏伶的女道士是谁?这些村民不知丹药作用,畏惧妖魔邪祟,情有可原,可那个女道士没道理不清楚啊?为何不向村民解释清楚?


    晏伶是玉衡鼎所化,身上不会有祟气,反而会有灵修的灵气,那个女道士,何以就将晏伶当作邪祟镇压了呢?


    这时,谢清徵听莫绛雪问道:“村长,你那年遇到的女道人长什么样,你还记得吗?”


    作者有话要说:


    6000字!


    第137章


    村长道:“记得记得!她背着一把拂尘,看上去挺好相处的,长得也很好看,头发很黑,肤色很白,但她的眉毛很奇怪,是白色的!”


    萧忘情。


    拂尘、白眉,有实力与玉衡鼎化形的晏伶一战,只能是萧忘情。


    谢清徵心中咯噔一下。


    她对掌门的观感,着实不坏;昔年乱世,邪祟横行,掌门收留了她,收留了许多孤儿,还在门派的势力范围内,兴建瞭望塔,方便百姓就近救助。


    如今听到那个道人是萧忘情,她第一时间不是怀疑掌门,而是在想,掌门当时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或者说,二十多年前,掌门看到的晏伶,与她们七年前看到的晏伶,是否不太一样?


    二十多年前的晏伶,刚化形,刚从蛮荒回到中原,她那时身体里应是分裂出了两个互相矛盾的魂魄,一种向善,一种向恶。


    善魂令她留在一念村,耗费半身灵力,行医救人;恶魂则不断提醒她,她曾在十方域妖邪的控制下,炼制出了大批毒尸。也许,掌门当时只想镇压她的恶魂……


    可这也解释不了,掌门为何不向村民解释清楚,晏伶并非妖魔,反而任由他们误会晏伶至今。


    结合后来,晏伶重回蛮荒、执掌十方域的情况来看,掌门当年镇压的,应是晏伶的善魂。


    那掌门当年究竟知不知道,晏伶就是玉衡鼎呢?


    想着想着,谢清徵心中浮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七年前,萧忘情和玉衡宫的苏叶起了争执,后来,谢幽客将璇玑门的医修调去了前线,将玉衡宫的医修调去驻守业火城。


    当年,若城中绝大部分是璇玑门的人,于情于理,都不会将璇玑门的客卿长老关在城门外……


    这件事,萧忘情是否有意为之?


    更可怕的是,若这一切真是萧忘情有意为之,那么,如今,她堕了魔,成了正道人人喊打的邪魔歪道,师尊灵力尽失,谢宗主下落不明,天枢宗式微,璇玑门一家独大,整个修真界,几乎无人能与萧忘情抗衡,就像当年无人能与谢幽客抗衡一般。


    谢清徵转眼看向莫绛雪。


    她能想到这些,师尊也一定能想到。


    莫绛雪沉默了一阵,望了望天色,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一念村与云水村,不过一山之隔。


    村长与村民们死活不相信莫绛雪开棺剑便能驱邪,莫绛雪无奈,又画了几道符,贴在空棺上,贴在村口的石碑上。


    村民们又向莫绛雪讨解咒之法,莫绛雪指点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解不了,你们去璇玑门,璇玑门有人能解咒。”


    若这些人去了璇玑门,萧忘情大抵也能知道,她来过一念村,知晓了这些前尘往事。


    萧忘情会不会主动来找她?


    这些年,她的肉身一直在璇玑门的缥缈峰安养,萧忘情又是以何种心情看待她的?


    希望她醒来?还是不希望她醒来?


    莫绛雪踏着暮色,翻山越岭,回到云水村的云水观。


    天色已暗,她站在道观前,喘匀气息,定定地望着门上的那一副对联:“我来问道无馀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什么是道?云飘在天上,水待在瓶中。


    一首含含糊糊的偈语,好像说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红衣少女跟在她的身后,轻声问她:“折腾了一天,怎么还站在门口吹风,不进去休息?”


    莫绛雪道:“我在悟道。”


    “哦,那你看着它悟出什么来了,可以和我说说吗?”


    莫绛雪轻描淡写:“大道三千,每个人的道都不一样。你将自己的经历往里面加,才能悟出来自己的道来。”


    谢清徵望向那副对联,若有所思。


    云在青天水在瓶,该是什么,还是什么。


    夜风拂过,莫绛雪喉咙一阵痒,忽然咳了好几声。


    谢清徵催促道:“你快回去吧,别站在风里吹了。”


    她如今没有灵力护体,会饿,会冷,也会生病。


    莫绛雪回过头瞥了眼红衣少女,嗯了一声,淡道:“多谢这些时日的帮忙,我明日烧些香供给你。”


    谢清徵笑了一笑,道:“好,也多谢仙长了。”


    莫绛雪回了道观,谢清徵撑开红色油纸伞,向外飘去。


    天上无星,天上无月。


    林间草木繁盛,白雾弥漫,看不清前路,谢清徵撑着一把红纸伞,悠悠闲闲,站在一棵松树下。


    前方的白雾中,传来一阵号子声:


    “嘿咻,嘿咻!”


    “嘿咻,嘿咻!”


    四个轿夫抬着一顶花轿,穿过浓雾,缓步而来,那些轿夫的脸上涂抹着两团夸张的腮红,面带假笑,服饰精美。他们抬着一顶大红的花轿,朱红华盖,朱红纱幔,轿中传来“咯咯”笑声,像是有一位娇美的新娘子,坐在轿中。


    一阵阴风刮过,陡然吹散了林间的白雾。


    那四个轿夫望见松树下撑伞而立的红衣少女,浑身猛地一颤,“啊啊啊啊”,尖叫几声,丢下花轿,四处逃窜。


    然而,没跑出多远,火光一亮,那四个轿夫瞬间化作四张纸人,被业火吞噬。


    谢清徵身形一闪,上一刻还站在松树下,眨眼间,便站到了花轿前,抬手掀开花轿的红帘。


    花轿中没有新娘,只有一具半边脸腐烂了的尸身,看见她掀开轿帘,惊恐地捂脸尖叫,脸上的腐肉一块块地掉落下来。


    谢清徵轻轻啧了一声:“化形怎么不化齐整些呢?像你这样不讲究的鬼,我真是难以下嘴。”


    话音落地,业火燃起,不多时,整个花轿,连带轿中的厉鬼,都化作一道黑烟,散入浓雾中。


    这几天,谢清徵每晚都会出去度化游魂、猎杀厉鬼,但都会在天亮之前,赶回云水观,时不时还要按照师尊的吩咐,去隔壁的一念村,晃悠一圈,吓唬吓唬村民。


    鬼生着实忙碌。


    七年过去,天下大定,人间太平,厉鬼邪祟不似从前那般随处可见。


    她是被沐青黛偷放出来的,眼下状态虚弱,哪怕隐匿身形,也容易被高阶修士察觉,因而不敢随意去闹市打探消息,只能去山野间,捉些孤魂野鬼来。


    山野的鬼,久居乡村,不甚了解修真界的腥风血雨。有些鬼魂一问三不知,甚至还不如她这个被镇压了七年的鬼!


    她打探不到想要的消息,心情不好,会火冒三丈,数落对方:“你做鬼做得太失败了,连这些都不知道!也就是现在天下太平,要是碰到以前的乱世,邪祟横行,你肯定就被别的鬼一口吞了!”


    那些个孤魂野鬼唯唯诺诺,不敢反驳,生怕被她一口吞了。


    她才不吞这些小鬼,一点修为都没有,她只吞噬厉鬼,好尽快帮助自己恢复被反噬的功力。


    这些天下来,虽只能探听到一些七碎的消息,但她却能断定,谢幽客绝未陨落。


    从镇魔塔出来的那一晚,她把整个天枢宗都翻了遍,自然也去过后山的桃林。


    天枢宗有师徒共种桃树的传统,种下桃树后,再植入生死符,师徒当中若有一人陨落,桃树便会半枯半生,若师徒都不在人世了,桃树便会彻底枯萎。


    昔年她在天枢宗,跟随谢幽客进入了那片桃林,旁人不知晓哪棵桃树是谢氏师徒栽下的,她却知晓。


    谢幽客和谢寒林共同栽下的那一株桃树,尚且枝繁叶茂。


    因此,她敢断定,谢宗主只是下落不明,绝未殒落。


    如今,没人可以护着她了,她再也无法依赖任何人了,她还要想方设法,保护好身边的人,找到自己的亲人。


    只要她们还活在这世上,她总会找到她们的……


    夜阑人静,莫绛雪无心睡眠,披衣起身,走到道观外的那棵梨树下。


    一树淡白的梨花,霏霏如雪,伫立在月色中,虽挺拔茂盛,却形单影只,无端流露一种的孤寂感。


    那个红衣少女不在。


    山脚下的村庄,家家户户一片黑暗寂静,孤寂感像一张巨掌,将她包裹其中,越收越紧,她伸手抚摸那棵梨树。


    就在这时,身后拂来一阵阴风。


    莫绛雪转身望去,扑面而来一股阴冷之气。


    幽幽月色下,那个红衣少女提着一盏白色灯笼,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朝她盈盈一笑:“我去了一趟镇上,瞧见这户人家的灯笼不错,顺手摘了来,喏,送你,你将它挂在道观门口,这样晚上回来你就看得见路了。”


    莫绛雪咳了几声,接过灯笼,挂在了道观门口,叮嘱道:“不可再偷东西了。”


    成了鬼,成日里顺手牵羊,像什么话?


    谢清徵撇嘴:“好吧,下不为例。”


    挂完了灯笼,莫绛雪转回身来,借着灯笼的光,打量那个站在树下的红衣女鬼。


    月光映照下,那副苍白妖冶的面容,竟显现出几分朦胧清澈。


    莫绛雪看着那名红衣少女,总是忍不住与心中的那人作对比,直觉与那人太过相像,仔细看,却又很不一样。


    那人年少赤诚,心思柔软细腻,因着幼年的经历,总觉得自己是寄人篱下,怕给人添麻烦,过分懂事,别人对她好一分,她总想要回报十分。


    拜师之后,她虔诚又敬重对待尊长,依赖心重,时不时会流露出哭泣脆弱的一面。


    太过重情,好像什么都丢不开,什么都想要抓住,有时便显得执拗又别扭。


    从前,莫绛雪就想要告诉她,人的手就这么大,抓不住所有东西的,要得到一些东西,必须学会舍弃一些。


    可到底也没说出口。


    想让她活得随性一些,自在一些,偏偏生前最后的几个月,莫绛雪印象中的她,万念俱灰,总是一脸的悲伤无望……


    而眼前的红衣女鬼,倒是自在随性,时而慵慵懒懒地躺在树上,嬉嬉笑笑,看似没心没肺;时而阴晴不定地四处飘荡,会生气,会懊恼,会摔东西,会实打实地“火冒三丈”。


    说她是少年心性,眼中却不见少年人的意气风发,眼神朦胧而又幽怨,有时还会心事重重。


    毕竟是鬼,心中难免存怨。


    好几次,莫绛雪都看见她身上流露出了戾气与杀意,看向自己时,那股戾气又瞬间变成了云淡风轻的笑意。


    孑然一身,云淡风轻,漠视一切的无畏感,这是谢清徵身上不曾有的。


    “你去镇上做什么?”莫绛雪问。


    谢清徵淡淡一笑:“没做什么,四处逛逛。”


    “小心被道士和尚捉了去。”


    “那应该不会,你不就是道士?我帮你办了事,你还要超度我吗?”


    莫绛雪又咳了几声,道:“我没有灵力超度你。”


    谢清徵见她面颊苍白,忍不住道:“你该不会真的生病了吧?风寒吗?”


    莫绛雪摇了摇头:“只是有些着凉,我回去喝点水便好。”


    说着,便转身回道馆喝水去了。


    莫绛雪如今没了灵力,拾柴、挑水、烧火、洗衣、做饭,一应大小事,皆是亲力亲为。


    她自小在仙山修炼,从未做过这些琐事,初上手时,很是狼狈,不是烧煳了饭,就是烧得半生不熟。


    缠着她的那个红衣女鬼,似乎对此道颇为熟稔。


    她在河边洗衣服时,那个红衣女鬼就飘在她的身后,指点江山:“哎呀衣服不是这么洗的,你那木棒要多敲敲衣领、袍角,那里的污垢比较多,要不,我帮你洗吧?”


    她头也不回地道:“闭嘴。”


    那鬼轻轻笑了一声,安静下来。


    她上山捡柴时,衣服被刮破,夜晚,她坐在院中穿针引线、缝补衣衫,那红衣女鬼于梨花树梢眺望,望着那双修长白皙、指节分明的手,托腮笑道:“仙长,好巧的一双手啊,也替我补补衣服好不好啊?”


    她头也不抬,还是那句:“闭嘴。”


    那红衣女鬼眺望着道观里的九霄琴,又漫不经心地道:“我初见你时,看你身上背着琴,你是乐修,为何现在不弹琴了?”


    莫绛雪手上动作一顿,没有说话。


    那红衣女鬼央求道:“仙长,弹一首吧,我想听,我现在戾气重得很,需要听听琴音,净化一下。”


    莫绛雪放下手中针线,取琴,横于膝上,信手弹拨。


    琴音清澈,曲调却是忽高忽低、杂乱无章,实在难听至极。


    红衣女鬼与她隔墙对望,没有捂耳,没有叫停,只是掏了掏耳朵,仿佛耳朵里被塞了什么脏东西。


    虽是故意弹得这么难听给鬼听,但,总算是弹了……


    不多时,道观的山脚下,便有村民举着火把来喊:“大仙,你又在除鬼吗?”


    “大仙,这琴声不止鬼听了害怕,我也害怕啊!”


    “大仙,收了神通吧!”


    琴声骤歇,莫绛雪不动声色,将九霄琴随手放到了桌上,继续穿针引线,缝补衣裳。


    三日后,莫绛雪收拾收拾,背上琴,背上行囊,和云水村的一众村民告别,往蓬莱的方向走去。


    一个毫无灵力的人,任有再多聪明才智,在修真界也是一只随时会被踩成泥的蝼蚁。


    此地灵气稀薄,她得回蓬莱修炼。


    那个红衣少女依旧跟在她的身后,不曾离去。


    走了几日,走到一处山岭,莫绛雪忽然一阵头晕目眩,不是饥饿,不是寒冷,恍恍惚惚的感觉,脚下软绵绵的,像是踩在了云间。


    她试图忽略这种不适感,又走了一阵,越来越晕,身子一软,终于走不动了。


    身后的女鬼托着了她,冰凉的手压在她的额上,沉默片刻,道:“你好烫,你生病了。”


    莫绛雪闭上眼睛,心道:“不是生病,是人鬼殊途。”


    阴阳殊途,她如今没有灵力护体,只是个凡人,被鬼缠上了,身体只会越来越虚,越来越容易生病……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我今日的小红花要保住!


    第138章


    身体越来越烫,她躺下了,额头贴着一双冰凉的手,身下垫着干燥的枯草,远处点燃了一堆篝火,火焰是阴冷的。


    红衣少女困惑道:“我好像不能给你输真气啊。”


    当然不能。


    鬼体内都是阴气,她如今被鬼缠身,阴盛阳衰,因而病倒,若再度些阴气过来,只怕也要双腿一蹬,陪这只鬼作伴了。


    她闭着眼睛,无奈道:“灭火,让我睡一觉,晒晒太阳便好。”


    那只红衣鬼依言将她挪到了太阳底下。


    月的阳光,说冷不冷,说热不热,温温暖暖,正好。她没什么力气动弹,躺在太阳底下,默默吸收阳气。


    被温暖的阳光包围着,意识沉沉浮浮,好像又回到前些天,在云水观的那些日子。


    隔壁一念村闹鬼,那些天,云水村的村民时常来道观上香,上完香后,许多人也不离开,就聚在道观的院子里,闲聊家长里短。


    那是一个难得的晴天,村里的大黄狗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孩童在山坡上嬉戏玩闹;道观外的那个红衣女鬼,坐在梨花树下,被太阳晒得神色恹恹。


    有香火,有人,有鬼,还有她这个修道的。


    一切都是鲜活平和的,厚重的香火味,喧嚷的嘈杂声,时光平静地流逝着,没有名利荣辱、恩怨情仇、爱恨嗔痴,她心中盘算的,也是很实际的问题,今晚要吃些什么……


    明知人有善恶好歹愚昧阴暗,可那些鲜活的东西,也只有人身上才有啊。


    莫绛雪躺在太阳底下,晒得迷迷糊糊,朦胧间,似有一团明亮的鬼火,贴在了她的心口上,就像是依偎在她的怀里。


    怨灵贴身,她感其所感,低声问道:“你在伤心什么?”


    那团鬼火同样低声,呢喃道:“无能为力,没有保护好所爱。”


    她动了动嘴唇,无声地回应:“我也是……”


    死而复生后,她总在想,她的自戕,究竟是殉情,还是殉道?


    或许二者都有。


    不过现在这个问题不重要了,人跌倒了,总是会疼的。疼过之后,总要站起来,继续往前走去——尤其是明白,令她跌倒的那个坑,是有人提前挖好的。


    总不能一直无能为力,总不能继续这样颓废下去,什么都做不了,那她必将再一次失去在乎的人……


    莫绛雪再次睁眼时,看到的不是荒山野岭,也不是那个红衣少女苍白阴冷的脸,而是一间木屋。


    她躺在木榻上,身边坐着一名二十七八岁的姑娘,肤色微黑,眉目温雅,瞧着有些面熟,但是寻常汉家姑娘打扮,并非哪家的修士。


    “仙、仙人,你你终于醒啦……你都、烧了两天了。”


    这姑娘说话有些结巴,似乎不善与人交流,慢慢扶她坐了起来,端过一碗药汤:“把把这碗药喝了吧。”


    莫绛雪环视四周,淡声问道:“这是哪里?”


    这时,一阵阴风刮过,小木屋的门敞开,那个红衣少女隐匿了身形,倚在门边,替人答道:“这是清嘉镇,你在山上晒太阳,这位好心的姑娘以为你晕倒了,把你背回了家照顾。”


    那姑娘看着忽然被风吹开的木门,噫了一声,走过去关好门。


    谢清徵被关在了屋外,又飘到了窗户边上,吹开窗户,神色冷峻,继续道:“镇上今天来了好几个璇玑门的修士,像是在找你。你叮嘱这位姑娘,千万别泄露你的行踪。我们今晚就走。”


    莫绛雪沉吟不语。


    一念村的那些人去过璇玑门了?萧忘情派人来抓她吗?


    她醒后不久便离开了璇玑门,当时只有沐青黛在缥缈峰。那时萧忘情不在璇玑门,否则,应该能立刻感应到她醒过来了。


    “今今天的风好大。”那姑娘怕莫绛雪吹风受寒,又贴心跑去关上了窗户,然后才坐回榻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磕磕巴巴地同莫绛雪道,“仙仙人,这是我家,你你可以叫我阿狸……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我、我还记得你。”


    “阿狸……”似乎有些印象,莫绛雪想了好一会儿,道,“你是驻守清嘉镇的红袖军。”


    之所以能想起来,还是因为“清嘉镇”三字。


    昔年,清嘉镇起了瘟疫,镇守在此的红袖军因为屠杀了寺庙的僧侣,被十方域的人播散尸毒,整座城池沦陷。


    那年,她第一次带谢清徵下山历练,便是来清嘉镇,探查毒尸起源。


    阿狸感激地点头:“对、对……”


    治好身上的尸毒之后,她能记起自己变成毒尸时,发生的一切。昔年承蒙莫绛雪带人施救,她才能和母亲团聚。她原本是驻守清嘉镇的军医,天下大定后,因不善言辞,没有留京,而是带着景昭将军赏赐的金银珠宝,回到清嘉镇来,开了一家药铺。这回上山采药,撞见一名女子晕倒在山上,便将人背了回来,悉心照料,不想竟是自己当年的救命恩人。


    谢清徵站在木门外,听着里头的谈话声,眼前浮现多年前的画面:一具毒尸,手里抓着一团皱巴巴的家书,背上背着母亲寄来的新衣,她看得鼻子一酸,泪眼蒙眬,立下誓言:“我要诛尽天下的邪魔外道!”


    信誓旦旦,犹在耳畔,谢清徵仰头望天,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哎她居然说过那种大话,真是天真又愚蠢……


    笑着笑着,却又心酸难耐。


    虽然天真,虽然愚蠢,但是那样的话,她再也没有勇气说出口了。


    屋内的两人交谈了一阵,莫绛雪叮嘱道:“我不想泄露行踪,若有人问起我的下落,你就说没看过我。”


    阿狸满口应下:“好!”


    话音刚落,前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有人在家吗?我们是璇玑门的,你们药铺大白天怎么关门啊?”


    刚说不想泄露行踪,便有璇玑门的人找了上来!


    莫绛雪呼吸一滞,阿狸吓得一个激灵,瞧了莫绛雪一眼。


    莫绛雪用眼神示意她出去开门。


    阿狸小心翼翼地关上了木门,向外走去。


    谢清徵掐诀布施了一道隔绝灵识探查的结界,飘在阿狸的身后,心神微乱,思绪纷纷:“若萧忘情真要对付师尊,师尊如今没了灵力,一旦回了璇玑门,只怕再也出不来了。这位阿狸姑娘把师尊从山上背了回来,悉心照料,应该不会泄露师尊踪迹吧?可我不熟悉她也不了解她,虽然我们师徒曾经救过她,但在他人的威逼下,难保她会反过来出卖师尊。若她真敢泄露……”


    谢清徵眼中闪现一丝杀意。


    她原本不是多疑狠厉之人,但历经种种变故,实在很难再去相信人心。


    只要这人敢泄露师尊踪迹,只要璇玑门的人敢强行带走师尊,她就现身,杀了这里所有人。


    药铺大门敞开,门外站着七位身穿黑白色道袍的修士,为首那位女修展开画卷,问道:“店家,你有没有见过画上的这个人啊?和我们一样是修仙的。”


    谢清徵凝神望去,画卷上,画的正是师尊。


    这些修士的面庞,她瞧着都十分陌生,七年过去,璇玑门成了玄门第一宗,想来招收了不少新弟子。


    阿狸仔细看过画像,道:“回回仙家的话,没、没有!”


    为首那女修皱眉,狐疑道:“既没见过,你这么紧张做什么?说话吞吞吐吐的!”


    阿狸慌忙摇头,解释道:“不不不是的,仙家,我、我天生说话结巴……”


    见她这副胆小又磕巴的模样,队伍中的一个修士劝道:“算了,师姐,再去别处问问吧。”


    一行人转身,准备离去。


    药铺内,一人一鬼俱皆松了一口气。


    然而,那口气还未松到底,为首那名女修忽又转回身来,皱眉道:“等等!我怎么觉得药铺里阴气特别重呢?走,我们进去看看!”


    一行人蜂拥闯入,阿狸阻拦不住,一时吓得不敢说话,片刻之后,猛地想起要提醒屋里的人,这才鼓起勇气,颤声喊道:“你你们,胡说什么,哪哪里就阴气重了!我我娘生病在睡觉了,你你你们动静不要太大!”


    谢清徵闪身到药铺外,刮起了一阵阴风。


    璇玑门的修士齐齐望向外头。


    须臾,阴风立止。


    这时,药铺外又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命令药铺内的修士退出:“师妹们,都出来。”


    嗓音轻柔,却不失威严,谢清徵听见这道声音,霎时怔在了原地,本就苍白的脸颊,一瞬间,似乎变得更加惨白。


    一名黑白道袍的女修站在药铺前的大街上,负手而立,她腰间别了一管箫,悬着一把剑,相貌清秀,目光温和,气度沉稳,静静等待里头的人出来。


    谢清徵隐匿身形,站在她的身边,定定地望着她。


    闵鹤师姐。


    药铺内的一众修士蜂拥而出,围在闵鹤身边,七嘴八舌:


    “闵师姐!”


    “闵师姐,这屋里有古怪!阴气好重!”


    “诶,现在好像又没了!”


    忽有一阵阴风拂过身畔,闵鹤手按剑柄,警惕地环视四周。


    谢清徵就站在她的面前,却不敢现身相见。


    闵鹤的目光掠过谢清徵所站的位置,看向各位师妹,放下按在剑柄上的手,温声嘱咐道:“既然这里没有消息,就去下一个地方找找看,不可过分扰民,不可擅闯民宅。”


    谢清徵心中微微一热,暗道:“果然还是我最熟悉的那个闵鹤师姐……”


    只是,比之七年前,多出几分沉稳与威严,越发像掌门了……


    想到这里,谢清徵心情复杂,收回了落在闵鹤身上的目光。


    璇玑门一行人跟着闵鹤离开。


    闵鹤走出一段路,忽然停下脚步,猛地回过头来,看向谢清徵所站的方位。


    谢清徵猝不及防与她对视,心中一紧,手掌略微上翻,掌心焰蓄势待发。


    璇玑门的一个女修问:“师姐,怎么了?你在看什么?”


    闵鹤收回目光,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去:“没什么,放烟花信号,让这里的人撤离,去隔壁的重湖镇找找看。”


    那些人御剑飞离,谢清徵才彻底放下心来,回到药铺后方。


    莫绛雪推开窗户,临窗而立,与她静静对视。


    阿狸也松了一口气,关上大门,跑回后院的屋中,笑着道:“仙仙长,她们走啦!”


    谢清徵看着阿狸,想起刚才自己动了杀意,忽然心生愧疚。


    她不问这位仙人隐匿行踪的缘由,不问高高在上的仙人此时为何满身风尘,只是看人生病晕倒在荒郊野岭,便将人带回家照顾,就像捡了一只受伤的小猫小狗回家。


    完全有理由相信,哪怕不是曾经的救命恩人,只是一个寻常的普通人,她也会这么对待。


    与她的善意和赤诚相比,谢清徵当真觉得自己那一刻丑陋不堪。


    可是,很多年以前,自己也是这样的人啊……


    “阿狸姑娘,多谢。”莫绛雪的目光落在阿狸身上,颔首道谢,她的语气很认真,像是在谢救命之恩,又像是在感谢其他的什么东西。


    接着,轻声道了一句:“足够了。”


    阿狸不明所以:“诶?仙人,你说什么。”


    莫绛雪看着她,淡淡一笑,没有说话,捧起身边那碗已经凉了的药汤,一口灌下。


    恶意不会消弭,恶人永远存在,但这世上,也永远都有善良和真诚的人,哪怕只是某一刻的善,也足够了。


    清嘉镇是璇玑门的势力范围,不宜久留。当夜,莫绛雪拜别阿狸,重新上路。


    谢清徵牵过她的手,打算直接带着她飞走。她如今生着病,还要提防修真界的人,无法同之前那般,颠沛流离,徒步翻越荒山野岭。


    莫绛雪挣脱开来,道:“我想在街上走一走。”


    谢清徵道:“你不怕璇玑门的人返回吗?”


    莫绛雪瞥了她一眼,淡然道:“有你在,不怕。”


    谢清徵闻言,心中很是欢喜,颔首,微微一笑:“没错,有我在,我会保护你的。”


    这些日子,她吞鬼吞得很勤快,已经恢复了大半功力,寻常修士奈何不了她。


    明月悬空,远处传来更夫“梆梆梆”的打更声。


    一人一鬼,一前一后,走在无人的街头。


    清嘉镇乃是通往帝都江宁的必经之道,南来北往,人烟稠密。


    七年前,这里满目疮痍、邪祟横行,到处都是断壁残垣,随处可见百姓尸体;七年后,天下太平,这里已是另外一副样貌,家家户户,灯火阑珊,依稀可听闻捣衣声、读书声、孩童的嬉闹声,乃至是争吵声。


    走着走着,莫绛雪忽然轻轻笑了一下。


    谢清徵好奇道:“你笑什么?”


    莫绛雪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谢清徵,云淡风轻,道:“没什么,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


    谢清徵停在十步之外,与她相对而立:“什么事?”


    “没有成仙之前,我的脚还踩在泥土之上,不可避免,要沾染到尘埃,我只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便好。”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们求神拜佛,而神佛从不干预人间,救人的,从来都是人们自己。


    以人之身,去行神佛之道,于是,人便成了神。


    不是苍生需要被拯救,而是她需要苍生,她做的,是她自己想做的事情,这种选择,无关乎外界,只与自我选择有关。


    谢清徵心道:“沐长老说得不错,师尊这样的人,不用多久就会想明白的。”


    沉默半晌,她又开口道:“仙长,可我还有一点想不明白。”


    莫绛雪问:“什么?”


    谢清徵问:“若是有人伤害了你,你会原谅伤害过你的人吗?”


    莫绛雪点点头,又摇摇头:“因果循环,一报还一报。”


    做对事,要道谢;做错事,要道歉;她信奉的,从来都是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谢清徵颔首:“那我也明白了。仙长,你想好要去哪里了吗?我直接送你去。或者,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若师尊没想明白要去哪里,她就带师尊去乌墨国的鬼城。


    她吞噬了万人坑底的厉鬼,能轻易定位到那座在荒漠中行踪不定的鬼城,还能随意穿过鬼城墙,自由自在出入其间。


    那个地方寻常修士找不到,就算找到了,也无法轻易出去。


    只不过城中阴气太重,灵修不易修炼;若师尊此生再无心修炼,也没关系,她会护师尊一生一世,陪伴师尊一生一世。


    莫绛雪沉吟片刻,道:“我要去蓬莱修行。”


    也算是意料之中的答案,但谢清徵的一颗心还是慢慢沉到了底,良久,方才道:“好,我送你去。”


    这段时间,她偶尔会想,师尊和她的距离没那么远了,师尊看上去不再高不可攀、虚无缥缈,她可以肆意接近,没有伦理束缚,没有道德负担,她甚至可以将师尊带到某个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藏起来,藏一生一世。


    可到底没有这么做,也没有告诉对方,要怎么做,才是对的,才是错的。


    她就只是,追随对方,陪伴对方。


    仙山灵气充足,也最清净,回仙山修炼,再好不过的选择,只是,这次,她却不能追随了——


    她要留在修真界,寻找亲人的下落。


    莫绛雪看着她,最后一次,试探道:“鬼道凶险,你若能投胎,还是及早重返轮回。”


    谢清徵勉强笑了笑,诚挚祝福道:“仙长,祝你早日得证大道。”


    她不能投胎,她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不过,她会信仰师尊的道,追随师尊的道,印证师尊的道。


    她还要,祸乱修真界,一报还一报。


    作者有话要说:


    殊途之后,自认是同归啦。这本是偏剧情和群像的哈,师徒感情戏穿插其间,如果是比较着急想看感情发展的,建议一口气养肥到下个月底再看,那时候差不多是尾声了~~~


    第139章


    蓬莱是仙山,她一介孤魂野鬼,哪怕想久待,也待不了。


    将师尊送走之后,她抱着师尊赠予她的九霄琴,失魂落魄地飘荡在街头。


    师尊修忘情道,得情而忘情,也许,这一出世,再也不会入世了;从今以后,真的就只剩她一个人了。


    彼此相伴一月有余,乍然分离,心口好似被剜去了一大口血肉,却没有感受到什么剧烈的疼痛,而是一片空荡荡。


    脑海闪过一幕幕画面,也不是想起什么故人,而是想起师尊教过她的那套潇湘剑法,第四式,“大梦三生”。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当真是,大梦一场,梦醒,曲终,人散。


    飘飘荡荡,不知飘了多久,谢清徵恍然发觉,她又回到了清嘉镇上。


    “米粥,两文钱一碗。”


    “卖汤饼咯,三文钱一碗。”


    “烧饼,卖烧饼了!刚出锅的烧饼。”


    白日的清嘉镇,人来人往,沿路的行人匆匆忙忙,道路两旁的小贩,呦呵叫卖面粥烧饼。


    谢清徵出神地望着一个烧饼摊。


    烧饼摊前支着一口锅,锅里升起滚滚热气。她想起了一些往事,微微一笑。这次都是活生生的人,不再是魑魅魍魉。


    她正要转身离开,眼角余光忽然瞥见烧饼摊旁边的小巷里,蹲着一个人。


    那人衣衫褴褛,浑身是伤,抱着膝盖蹲在地上,看上去又冷又饿又狼狈。有路人心生怜悯,递给她一个馒头,她接起来,也没什么表示,大口大口地嚼咽着。


    眼前忽然出现一道红衣身影,她猛地抬头,脸上凶相毕露。


    谢清徵现出身形来,站在她面前:“沐紫芙,你怎么弄成这样?你阿姐呢?”


    沐紫芙呸一声吐掉嘴里的馒头,站了起来,用力抓住谢清徵的肩膀:“你——你果然在清嘉镇!莫绛雪呢?我阿姐被她害惨了!”


    谢清徵肩膀微动,闪身后退,离沐紫芙三步远,眉头微蹙:“你怎么直呼我师尊名讳?我师尊怎么害她了?”


    沐紫芙道:“我阿姐放走了她,萧忘情回来见不到她,就找我阿姐算账!”


    谢清徵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问:“你这身伤被谁打的?萧忘情又把你阿姐怎么了,关起来了?”


    沐紫芙咬牙切齿,骂道:“那个贱人用化元掌化去了我阿姐的修为!”


    谢清徵道:“好好说话,不要骂人。”


    萧忘情何时也学会了化元掌?看来她和晏伶当真是关系匪浅……


    沐紫芙恶声恶气道:“我就骂!杀千刀的畜生贱人杂碎!脚上化脓!脸上生疮!”她混进市井多年,什么污言秽语都骂得出来,谢清徵从小就领教过她的骂人功夫。


    从前她衣着光鲜、上品灵剑傍身,如今她衣衫褴褛、手无寸铁,骂人功夫却不减当年,骂来骂去,没一句重复的。谢清徵掏了掏耳朵,凉飕飕道:“你再骂下去,你阿姐说不定就要被折磨死了。”


    沐紫芙立时住了嘴,死死瞪着谢清徵,恶狠狠命令道:“你!去给我把阿姐救出来!这是你们师徒欠我阿姐的!”


    任何时候她都是一副全天下人都欠她的口吻,恶得纯粹,恶得坦荡,恶得肆意,恶得毫无心理负担。


    谢清徵打定主意要去救沐青黛,却实在厌恶沐紫芙这种理所当然的态度,于是,不冷不热地道:“我欠她的?她欠我才对。当年是我把她从蛮荒背回来的,她本就欠了我一条命。她放走我师尊,勉强算是恩怨两清!”


    沐紫芙气结:“你你难道要见死不救?”


    谢清徵淡淡一笑:“我现在又不是什么名门正派的人,见死不救怎么啦?再说,你们沐家不是和我有血海深仇吗?我为什么要救自己的仇人?这样,看在曾经是同门的份上,给你另一条路,跪下,向我磕头,求我去救你阿姐。”


    这位大小姐被沐青黛纵得无法无天,轻则欺凌弱小,重则杀人放火,什么恶事都敢做,什么人都不怕,唯独只服沐青黛的管教,要她向除沐青黛以外的人跪下磕头,那真是比要她去死还难受。


    “好!”沐紫芙望着谢清徵,一口应下,没有丝毫犹豫,双膝一软,跪下恳求:“求你,去救我阿姐!”说着便要磕头。


    为了姐姐,竟当真甘愿受辱下跪……谢清徵怔了一怔,接着拂袖一挥,没让她磕头,托起她的膝盖,将她搀扶起来,又拽过她的肩,飞向半空:“走吧。你阿姐被关在哪里?”


    沐紫芙道:“逐鹿城,浩然阁。”


    路过一户深宅大院,谢清徵随手弄了身衣裳,让沐紫芙换上,又弄了几个馒头,让她填饱肚子。


    接着,一人一鬼,马不停蹄赶往逐鹿城。


    猎鬼的这些时日,修真界这七年发生的大小事,谢清徵也听说了不少。


    剿灭十方域,将她镇压之后,谢幽客风光无限,天枢宗风光无两。然而好景不长,第二年,谢幽客闭关,久久未出,天枢宗各峰峰主联手打开闭关的石室一看,谢幽客竟不见了踪影,石室内,只留下莫绛雪的尸身和结魄灯。


    一宗之主忽然失踪,此前尚未明确立下继承人,谢寒林虽是谢幽客的首徒,但年龄尚小,修为尚浅,不能服众,各峰峰主明争暗抢宗主、盟主之位,天枢宗就此起了内讧,日渐式微。


    此前谢幽客行事作风强硬,得罪了不少宗门,她一失踪,玄门百家纷纷借机生事、落井下石。


    内忧外患、墙倒众人推,天枢宗就此江河日下。


    天枢宗倒下后,璇玑门日渐强盛,一跃成了玄门第一大宗,萧忘情素有好名声在外,西征之时,又力劝谢幽客解救业火城中的毒尸和俘虏,玄门中人大赞她为人仁义、行事有度,纷纷推举她接任盟主之位,统率百家——


    这些都是谢清徵道听途说来的消息,明面上看,天枢宗的式微,完全是咎由自取,与璇玑门无关。


    一人一鬼赶到逐鹿城时,已是夜晚。


    谢清徵提着沐紫芙,飞身站上一处屋檐,眺望不远处的某个牌匾:“浩然阁?浩然正气的‘浩然’?”


    沐紫芙撇嘴:“狗屁,一团狗屎!里面关的好多都是反对萧忘情的人!”


    逐鹿城原本是天枢宗的势力范围,如今并入了璇玑门,萧忘情着人在城中修建了一座浩然阁,用来关押一些犯了错、但罪不至死的正道人士。


    阁中有两处十分显眼的高台,一处上书“赏善台”,另一处上书“罚恶台”。


    来的路上,谢清徵听沐紫芙说了不少修真界近些年发生的事。十方域剿灭之后,修真界的鬼修、邪修消声匿迹,但为了防止魔教势力死灰复燃,正道严防死守,但凡从前与魔教有过不少往来的修士,都会受到严密监视,还时不时会被抓去训诫。


    久而久之,就演变成了,但凡说过鬼修、邪修几句好话,就是心术不正,就要被拉上罚恶台,挂上木牌,进行羞辱,并要求其作出自我反省;若是结交过鬼修、邪修,被检举揭发了,那就更不得了,不仅要被废除修为,还要挂上木牌,在逐鹿城中游街示众。


    除魔卫道,没了大奸大恶,便除些小奸小恶;没了小奸小恶,便除一些德行有亏之人……


    “没了我们,你们还除什么魔?卫什么道啊?别到时候自杀自灭起来!”昔年晏伶说的话,竟一语成谶。


    谢清徵既觉好笑,又感荒谬:“没了十方域,正道还真是自己人打自己人了。”


    若她这个堕魔的鬼修,站在罚恶台上,岂不是要被挫骨扬灰了?


    哦,当年,确实有不少正道人士对她喊打喊杀,要将她打得魂飞魄散。


    今夜,罚恶台下,又乌泱泱聚拢了一堆修士。那些修士的面孔看上去十分年轻,不过十来岁的年纪,都是各宗门一些还未结丹的外门弟子。


    罚恶台上,沐青黛浑身是伤,和另外六名有头有脸的修士,被一群人按着,跪在台上,胸前挂着一块木板,木板上写着各自的姓名,并画了一个大大的红叉。有两名修士已经倒在了血泊中,毫无生气。


    沐紫芙看见沐青黛跪在台上,咬紧后槽牙,面目扭曲成一团,身上散发出的戾气和怨气,比谢清徵身上的还要浓烈几分。


    沐青黛身旁站着一名修士,慷慨激昂,痛数沐青黛的陈年“罪状”,说她嚣张跋扈、仗势欺人;说她心术不正、滥杀无辜、结交邪魔歪道……


    谢清徵站在屋檐之上,心道:“荒谬,荒谬。”


    沐青黛嚣张跋扈不假,但滥杀无辜这顶帽子,扣在谁的头上,也不能扣在她的身上。因为修为比她低的人,她向来都是一视同仁、不放在眼里,哪怕冒犯冲撞了她,她也只是嘴上刻薄人,不会动手伤人。


    好比当年,自己恶狠狠咬了她一口,她也只是将人震开,没有伤人半分。


    “沐青黛!你私纵妖魔,已经堕入了魔道!我们要惩恶扬善,替天行道!”


    台下围观的几百人顿时爆发出了一阵阵如潮的口号声:“惩恶扬善,替天行道!”


    “惩恶扬善,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


    口号声平息后,沐青黛冷笑一声,她双膝跪在地上,上半身却还是挺直的,头颅高高扬起:“堕入魔道的,究竟是我?还是你们?”


    那名宣判的修士恼羞成怒道:“当然是你!”


    沐紫芙再也忍不住,飞身冲了过去。


    罚恶台上当即有一名修士拦住了她:“你你你?哪个门派的啊?”她灵力低薄,身上带伤,穿的也是寻常百姓的衣服,看着像个修为低微的散修。


    沐紫芙“呸”一声,向那人吐了口唾沫。


    那修士嘿一声,做势拔剑,可腰间的剑却无论如何都拔不出来,他又骂了一声,下一刻,动作一顿,接着,他的瞳孔中映出一团明亮的火焰。


    他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发出尖叫,业火席卷而来,宛如一只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将他整个人吞噬。


    罚恶台上火光冲天。


    罚恶台下的几百名修士看见一名红衣少女,从火焰中走了出来。


    那名少女面容姣美,却是阴气森森,缓步走向沐青黛,烧毁了沐青黛胸前的木牌,搀扶着沐青黛站了起来。


    台下的年轻修士几乎都认不出她是谁,台上那几个跪着的修士,见她每走一步便留下一簇业火,不由打了个寒颤,当即认出了她的身份——


    七年前,被谢幽客镇压的“鬼仙”。


    是夜,修真界掀起了惊涛骇浪。


    鬼仙出了镇魔塔,一把业火烧毁浩然阁,杀死罚恶台上的三名修士,烧伤台下的三百多人,放走浩然阁的一大批罪犯,携着沐青黛,直奔蛮荒而去。


    璇玑门中,紫霄峰上,各宗各派掌门人义愤填膺:


    “狼子野心!她这是要再建一个十方域!”


    “邪魔歪道!一犯再犯!实在是罪无可恕!”


    “就算七年前业火城那那回是情有可原,这回总没人陷害她了吧!”


    “早说了,除恶务尽,斩草除根!她这样的邪魔,度化不了!一定要把她打得魂飞魄散!你们不信!”


    “不是我们不信,当年是谢幽客袒护她!”


    “当年我就说了,有其母必有其女,她迟早要步谢浮筠的后尘!”洋洋自得的语气,三分鄙夷的态度,七分“我果然有先见之明”的神情。


    萧忘情坐在主位上,不冷不淡地瞥了一眼金肃尘。


    金肃尘立时噤声,那眼神的警告意味再明显不过,萧忘情不想让她牵扯到谢浮筠的身上。


    萧忘情面不改色,慢悠悠地点上一根降真香。


    一位掌门道:“盟主,你倒是说句话啊!这时候还点什么香啊?”


    萧忘情微微一笑,温声道:“此香有凝神静气之效,我想让你们稍安勿躁。”


    一个性子急躁的掌门道:“都这种时候了,哪能不急啊?盟主她可是你璇玑门出来的人!我听说璇玑门至今还未将她除名!是何道理?”


    玉衡宫的人道:“当年是你和谢幽客向我们承诺,会镇压她、不会让她残害无辜,我们才不追究业火城的那些事!眼下她又被你们璇玑门的人放出来了,你必须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我看镇魔塔净化不了她的煞气!还是要联合各大派,将她彻底剿灭!”


    “对!这次一定要将她打得魂飞魄散!”


    “盟主,你对她已经仁至义尽!再这么下去,你就是包庇纵容她!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她又建起一个十方域?”


    “对啊,修真界好不容易太平下来,这才过几天安生日子啊?”


    “好,终究是人鬼殊途,正邪有别。”萧忘情轻轻叹息一声,似有几分惋惜,接着,神色一凛,一锤定音道,“她一错再错,屡教不改,璇玑门确实容不得她了!我即刻便传令,将她逐出璇玑门,号令正道共诛之!”


    乌墨国,鬼城中。


    谢清徵化作一团虚弱的鬼火,飘来飘去,飘到了沐氏姐妹的身边。


    俗话说得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曾经的同门,怕是要和她反目成仇了;而曾经的仇人,即将成为她的伙伴。


    沐紫芙累得蜷缩成一团,坐在枯草堆上,一手紧紧握着沐青黛的见愁笛,另一手捧着馒头啃。


    沐青黛闭眸盘膝坐地,不一会儿,猝然睁眼,皱眉道:“这里的灵气也太少了,我还怎么重新修炼?”


    刚被救出来,伤还没好,就想着要重新修炼——实在勤勉。


    谢清徵懒洋洋道:“有个地方躲着就不错了,实在不行,你摆个聚灵阵试试,看看能不能吸来灵气;顺便帮我摆个聚阴阵,我要吸收阴气修炼。”


    沐青黛哼道:“这座城里到处都是阴气,用不着摆什么阵。”顿了顿,她又问,“你师尊呢?”


    谢清徵道:“她回蓬莱了。”


    沐青黛:“还入世吗?”


    “不清楚。”


    “她没和你说?”


    “没有。”


    沐青黛神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了。但那神情似乎在说“你们那样的关系,她居然不告诉你还入不入世”。


    谢清徵也安静下来。


    沐紫芙望着鬼火形状的谢清徵,打破沉默,道:“喂,你真的死了啊?”


    谢清徵化回人形,将自己的脑袋摘了下来,抱在怀里:“你看,我是不是死透了?”


    沐紫芙一脸嫌恶:“咦咦咦!按回去!恶心死了!”


    谢清徵嘁了一声,抬手将脑袋按了回去,再度化成一团朦胧摇曳的鬼火。


    她是直接舍弃肉身堕魔的鬼,生前怎么样,死后还是怎么样。


    这些日子,她猎了许多鬼,她敢发誓,天上地下,就没有比她化形化得更齐整更好看的鬼。


    作者有话要说:


    师尊大概下章回来吧~~~昙鸾也还有戏份没收尾~~~


    第140章


    两人一鬼,就此在鬼城中住了下来。


    七年前,万人坑底的厉鬼被谢清徵吞噬干净,大街小巷的游魂也被谢幽客命人超度,整座城空空荡荡,唯余一片废墟。


    但这座城成了精,阴气颇重,正常人住久了,不但容易生病,还会折寿。


    谢清徵翻着莫绛雪留给她的阵法书,捣鼓了好一阵,捣鼓出一个阴阳调和的阵法来。


    沐家姐妹俩则在城中收拾出了一间院子,暂且住下。


    城中没有绿植,谢清徵想念缥缈峰的竹林和梅林,也想念自己养的那些灵宠,暗暗思忖:“得找个时间,把它们都接过来,如今的璇玑门,我怕是进不去了,得附到别人身上……”


    她又和沐青黛打探这些年修真界发生的事。沐青黛身居高位,定然知晓更多。


    沐青黛知道她想问什么,直截了当道:“谢幽客失踪之前,萧忘情去过一趟天枢宗。”


    “除了这个,还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谢宗主的失踪和她有关吗?”


    沐青黛蹙眉:“要什么证据啊?她做事一向滴水不漏,根本不可能留下什么痕迹。你要是打得过她,就把她抓到这里来,直接拷问!”


    她做事向来直来直往,遇到什么问题,也习惯打一架解决。


    谢清徵扶额:“这不是打不过嘛,单打独斗或许有几分胜算,但双拳难敌四手,她如今成了玄门至尊,身边高手如云,哪会像从前那般好接近?”


    当年,她胸口插着破魔箭,拼死与谢幽客打了一场,将谢幽客打伤,之后她也被镇压;再之后,谢幽客为合成结魄灯,灵力耗损,一夜白发,又孤身一人闭关,这才给了别人可乘之机。


    沐青黛沉默了一阵,道:“她会化元掌,如今要对付她,确实不容易。”


    谢清徵道:“她会的,可比我们知道的,多得多了。”


    沐青黛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谢清徵看着沐青黛,忽然坦诚地说了一句掏心窝子的话:“你要是一开始就这么好好和我说话,我说不定会很喜欢你的。”


    她说得很真诚,沐青黛乜了她一眼,冷笑:“你的喜欢是什么珍贵的玩意儿?我不稀罕。”


    她摇摇头,心平气和:“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但就像你妹妹对你的喜欢一样,尊重你,爱戴你。你看看你,比我的戾气还重,干吗总是这么刻薄?你这样容易没朋友的。”


    沐青黛嗤道:“一朵大白莲养出的一朵小白莲,我刻薄我的,你们出淤泥而不染。”


    她刻薄自己就算了,居然还刻薄师尊,谢清徵当即不说话了,化作一团鬼火飘远。


    沐青黛身边忽然刮起了一阵阴风,风声呼呼作响,灰尘扑面而来,沐青黛捂住口鼻呛咳了几声,阴风过后,她满身尘土,整个人像只灰扑扑的耗子,只有双眸依旧明亮如星。


    她骂了起来:“一朵黑心白莲养出的另一朵黑心白莲!”


    她一面拍去身上的尘土,一面心想:有谁一生下来就是刻薄的?


    她出身名门,从前也是锦衣玉食,也有父母疼爱。昔年瑶光派遭袭,几乎灭门,她的母亲收集残部,与萧忘情筹谋三派合共御魔教。她的母亲从前是瑶光派的堂主,之后是璇玑门青松峰的一峰之主,执掌天璇剑。


    后来,母亲比试输给了谢浮筠。谢浮筠只是一时兴起,便拿走了天璇剑,她的母亲却因此气急攻心,走火入魔,杀了父亲,又险些杀了她,清醒过后,自刎身亡。


    父母身死,幼妹不知所踪,她那时不过十四岁,身上还穿着孝衣,其余各峰的人,总是当着她的面冷嘲热讽,要么骂她母亲无能,没有保管好天璇剑;要么骂她母亲与魔教勾结,故意丢失天璇剑。


    青松峰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要么转投别峰,要么下山自立门户。


    一时间,好像人人都在骂她,人人都厌恶她,她便也表现得厌恶所有人,厌恶所有事,尖酸又刻薄地去反驳那些人的话,那些人便不会视她软弱可欺。


    她拼命修炼,在正魔两道的战场上拼命杀敌,闯出了一些名堂,萧忘情让她继任了峰主之位,她亲自招揽挑选门人、招收弟子,战场上,带着手下的人冲锋陷阵,撤退时,主动留下断后,璇玑门后山的衣冠冢里,埋葬最多的就是她青松峰的人……


    终于,门派里没人敢说她的闲话,也再没人敢瞧不起青松峰,后来,妹妹也被萧忘情找回来了。


    纵然知晓妹妹性情顽劣、心狠手辣,可这是她唯一的亲人了,也是这世上,唯一会真心实意待她的人。


    如今,再次跌落谷底,什么都没了,唯一庆幸的是,她的妹妹还陪伴在她的身侧,不离不弃。


    沐紫芙自小流落街头、风餐露宿,过惯了苦日子,之前在青松峰吃喝不愁,有人伺候,过了十多年的舒坦日子,眼下流落蛮荒,困守鬼城,过回了苦日子,倒也满不在乎,只觉还能跟在沐青黛身边就行。


    说起来,谢清徵从未看过这个小煞星垂头丧气的一面,她逞凶又斗狠,顽强又旺盛,就像那野火烧不尽的青草,稍微给一点颜色便能春风吹又生,身上的伤还没好全,便活蹦乱跳起来,还有心情与沐青黛说说笑笑,逗沐青黛开心。


    沐青黛开不开心,谢清徵不太瞧得出来。


    她失了修为,与凡人无异,谢清徵在她身边时,她还是那副冷淡刻薄又倨傲的模样,瞧不出半分的黯然沮丧。


    想来她自负又好强,不愿在人前示弱。


    谢清徵在鬼城里休养了三个月,其间,还去戈壁里捉了只鬼回来。


    三个月后,功力完全恢复,她同沐紫芙告别:“我去外面采买些东西,顺便打探消息,你们就暂时待在城中。城墙上有我画的阵法,你们要是在城里遇到了危险,可以从那边出去。但最好别出去,萧忘情已经对我们下了诛杀令。若有正道的人闯进来,那只鬼会保护你们的。”


    被鬼保护这种话,她不和沐青黛说,只和沐紫芙说。


    也许没有她这个外人在,这姐妹俩相处会更自在一些。


    她怕沐紫芙手欠,跑去欺凌那只看家护院的鬼,特意叮嘱:“你好好陪着你阿姐,劝她先把外伤养好再修炼,另外,你没事不要去招惹那些鬼。”


    沐紫芙抱着手臂,笑吟吟看着她,还是那副理所当然的口吻:“喂,你现在这么厉害,不如去璇玑门把我和我阿姐的东西都取来。”


    谢清徵嗤道:“说得轻巧,璇玑门说不定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我去钻呢。”


    沐紫芙转了转眼珠,换了个简单的要求:“那你去买几串糖葫芦带回来给我。”


    谢清徵翻了个白眼:“大小姐,我是你娘还是你仆人啊?还给你带糖葫芦,做梦吧。”


    沐紫芙冷笑一声:“我从小没了娘,还不是你娘害得啊。”


    谢清徵驳斥道:“比武论剑愿赌服输,你娘把天璇剑输给了我娘,自己想不开,走火入魔,少往我娘头上扣锅。”


    “凭你怎么狡辩,我爹娘的死就是和你娘脱不了干系。要不是我爹娘早死,我才不会流落街头,连一口饭都要跟狗抢。”


    再和她争辩过往恩仇天都要黑了,谢清徵懒得和她吵,弯腰在城门口画传送阵,方便到时直接念个咒语,传送回来。


    沐紫芙道:“你到底买不买啊?”


    谢清徵一面画阵,一面恼道:“买买买!烦死人了,走开,别在我眼前晃了!”


    沐紫芙笑道:“你都已经是个死人了,怎么能被我烦死啊!”


    谢清徵道:“行,那我要被你气活过来了!”


    沐紫芙胡搅蛮缠:“你要真能活过来,不得给我跪地磕头烧香啊。”


    谢清徵道:“等你死了,我就去给你烧香!”


    沐紫芙哈哈一笑:“你难道没有听过‘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吗?”


    谢清徵轻哼:“我这是救了两个祖宗回来。”


    她画好阵法,站起身来,瞬也不瞬地盯着沐紫芙的眼睛,身形微动,转瞬间,便附在了沐紫芙的身上,拖着她的身体,朝城墙一头撞去,撞得额头一片紫红,然后再抽身离开。


    “嘶——”沐紫芙吃痛,捂住额头,“你找死!”


    “阿芙,回来吃饭了!”远处忽然传来沐青黛的声音。


    谢清徵笑意盈盈:“你阿姐喊你回去吃饭。”


    沐紫芙瞧了沐青黛,又瞧了眼谢清徵,嘀嘀咕咕,一溜烟跑去找沐青黛了。


    谢清徵看了看地上的传送阵,又望向街头的另一边,那姐妹俩一青一紫,并肩而行。


    她凝目望着她们的背影,眼前忽然浮现出师尊的白衣身影。


    要是师尊也能陪在她身边就好了……


    她打定主意,这次外出要顺便去蓬莱走一圈,看看能不能探听到一些师尊的消息;还要再捉些孤魂野鬼来,供她驱策。


    她无意开宗立派,但要对付正道之首,仅凭她一个鬼是做不到的。


    桌上,一碟青菜,两个馕饼,两碗清水。


    蛮荒这里人烟稀少,谢清徵能买到的食物不多,姐妹二人每天粗茶淡饭,勉强过活。


    沐紫芙吃着吃着,忽然问:“阿姐,那个谁的师尊去蓬莱修炼了,你怎么不让她也带你去啊?”


    沐青黛冷冷道:“缥缈峰就她们师徒两人,想走就走,我青松峰还有几百号人在璇玑门。”


    修真界如今一团乱,正道的人自杀自灭,她放心不下青松峰的那几个亲传徒弟,还有那几百个门人。


    沐紫芙道:“阿姐你管别人死活呢?那些人说不定都向萧忘情投诚去了!要不然早该来找我们了。”


    沐青黛没有说话。


    她被萧忘情废去修为之后,青松峰由二弟子阮南星接管,她被关进了浩然阁,阮南星从未来探望过,青松峰的消息,她一概不知。


    沐紫芙抱怨道:“蛮荒这里根本不是灵修能待的,都说百日筑基,百日筑基,你看你修炼三个月了,还没筑基……”


    沐青黛蹙眉,往沐紫芙头上敲了两脑瓜嘣儿,恶狠狠道:“找死!给我闭嘴,安静吃饭!”


    鬼魂可以变幻出千形万态,谢清徵自然不会用自己的本来面目外出闯荡。


    她随意幻化了一副容貌,还是一袭红衣,一剑一箫,但腰间的佩剑和佩箫都缠上了一圈白布,免得叫人认出来。


    自从萧忘情修建浩然阁,有了赏善罚恶台后,市井的茶馆酒肆便鲜少有人高谈阔论,生怕一不小心多说了几句“鬼修”


    “邪修”


    “十方域”之类的话题,便被扣上一顶“结交妖邪”的帽子。


    谢清徵飘到了东海之上,望着璇玑门的结界,向下冲去,果不其然,立刻被结界弹飞开来,并吸引了一批巡逻的修士朝这里靠近。


    璇玑门将她除名了。


    她隐匿身形,负手身后,飘来飘去,等到那批巡逻的修士御剑升空来查看情况,她立刻附到其中一名女修的身上。


    寻常的修士有灵力护体,百鬼不侵,可她是并非寻常的鬼。


    就此潜入了璇玑门。


    市井的茶馆酒肆无人高谈阔论,门派里的一棵老松下,倒有几个师姐妹聚在一块,窃窃私语:


    “听说前几日蓬莱仙山出现了雷劫,看来又有修士渡劫了。”


    “是个乐修!”


    谢清徵慢慢停下了脚步,驻足倾听,乐修?渡劫?会是师尊吗?


    “我听掌门和长老她们说,很有可能是云韶君呢。”


    “真的啊?她从前可是我们门派的客卿长老!缥缈峰至今都给她留着呢,闲杂人等一律进不去!”


    谢清徵心中一紧。


    巡逻队伍最前列的一位师姐回过头来,朝谢清徵喊道:“师妹,怎么了,快跟上,别偷懒!”


    许久未听到有人喊她“师妹”,谢清徵心头顿时涌起一阵亲切感。可她还是想留下来多听些消息,便从那女修身体里抽离出来。


    鬼魂离体,那女修浑身一颤,晃了晃脑袋,一脸茫然,像是忘记刚才发生了什么。


    为首那女修又催促了一声:“师妹,快跟上啊!”


    “哦哦!”那女修一脸茫然地跟上队伍,继续在门派巡逻。


    老松下,那几人继续闲聊道:“真的是云韶君吗?可我听说,那人渡劫失败了,被天雷劈碎了内丹。云韶君应该不会渡劫失败吧?”


    “那说不准,她死了七年,前几个月才醒过来,听说修为全失,抗不过雷劫也说不准啊。”


    “诶,就算真的是她,她教出了那样一个祸害,也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了。”


    谢清徵渐渐握紧了双拳。


    “你这话不对,徒弟的业障,怎能算到师尊头上?”


    “就是啊,云韶君是个好人,她徒弟滥杀无辜的时候,她已经死了,她那时候要是还活着,一定会将她逐出师门的。”


    “你看,她一醒来就舍弃红尘,遁入蓬莱修行了,显然没把那个便宜徒弟放心上。”


    “而且,我听说,当年她是被迫收徒的,并不是真心要收下那个祸害。”


    被迫收徒、滥杀无辜……这么多年过去,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那种流言蜚语,一点也不新鲜。


    这是她早就该经历的东西,只是,当年有人及时护住了她。


    谢清徵不知该说些什么,也无暇也收拾这些人,飘上了缥缈峰,风卷残云般,将灵狐和其他灵宠收进了乾坤袋中。


    乾坤袋是沐青黛用来储物的宝器,她如今用不上,被谢清徵薅了过来。


    缥缈峰的结界是师尊设下的,掌门和各峰长老可以进入,她是鬼魂之身,也依然还可以进入。


    装走了自己的灵宠,她又随意附到一个修士身上,出了璇玑门的结界,再抽离魂魄,直奔蓬莱而去。


    一路上,她越想越担心,以师尊的心境,得道飞升也不奇怪,但师尊死而复生后,修为全失,回到蓬莱仅仅修炼了三个月,确实很有可能扛不过飞升的雷劫。


    蓬莱。


    莫绛雪和云猗并肩行走在云山雾海之中。


    云猗挥开眼前的云雾,道:“我听闻蓬莱岛上有一种仙灵芝,用人血灌溉,可以塑出一具空壳肉身。阿梨的魂魄安养多年,三魂七魄已定,我正想为阿梨重塑肉身,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


    鬼魂的阴气与仙山浓郁的灵气相冲,她将安魂珠交给了风澜和青萝,孤身过来寻找。


    莫绛雪道:“那东西长着脚,会四处跑,我陪你一块找。”


    云猗笑意温煦:“看见你安然无恙我算了却一桩心事,这几天修真界都在传,你在蓬莱渡劫,因为修为不够,被天雷劈碎了内丹。”


    莫绛雪淡淡一笑,忽而,笑容凝固在唇角,冷道:“不是传言,是圈套。”


    以谢清徵如今的实力,自保绰绰有余,莫绛雪遁入蓬莱,既是为了寻个清静之处修行,也是因为自身毫无灵力,容易拖累旁人。


    没想到,她不在修真界了,那些人还是会以她为由,散播流言,给她徒儿设下圈套。


    作者有话要说:


    沐、谢、莫、云,还差一个昙鸾凑成人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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