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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谢清徵的脸上流露出茫然的神色。


    ——忘情道,沾染因果,却能放下一切,不刻意压抑七情六欲,一切都顺其自然发展,但似雁过无痕,不为情绪所动,不为情感所扰,就算有感情,也好像忘记了一样。


    这时闵鹤师姐和她说过的话。


    谢清徵的目光移到“瑶光”二字上,陡然间想起了一个人,心中的试探之意冷却了几分。


    她有些失落地道:“瑶光派的慕凝前辈也是修忘情道的,我能猜到你们这类人的选择了。”


    她们这样的人,无情还道有情,有情却似无情,就算沾染了私情,最终也能放下。


    想到了慕凝,自然也想起了檀鸢,谢清徵摇了摇头:“还不如无情道呢,最开始就不要给人希望;像慕凝前辈这样的,给人希望了,爱恨纠葛缠绵一场,最后她自己放下了,飞升上界,独留檀鸢一人在尘世……”


    不管那个化名“昙鸾”的苗家女子如何欺骗戏弄了她,她对少年时的檀鸢,始终抱有一丝怜惜之情。


    莫绛雪定定地望着她,忽然伸手,食指弯曲,指节在她的脑袋上敲了一下:“你对我修的道有意见?”


    谢清徵褪去脸上的茫然之色,微微扬眉,脱口而出道:“徒儿怎么敢?徒儿只是看到瑶光派,想起了她们,一时有感而发。”


    “道虽相同,人却不同,不可一概而论。”莫绛雪又敲了一下谢清徵的脑袋,不等她开口说什么,施施然转身,往前走去:“走吧,你可以休息三日,三日后,继续随我练功。”


    显然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讨论。


    谢清徵揉了揉自己的脑袋,望向莫绛雪离去的背影。


    她总是跟在师尊的身后,对师尊的背影再熟悉不过,从前她觉得师尊的背影高挑翩然,如鹤一般,优雅高贵,如今再看,竟似多了一抹虚无缥缈的感觉。


    不知是因为正魔两道大战在即,还是因为眼睁睁看着师尊的修为一日一日地虚弱下去,这难得的平静,竟让她感到有一丝不踏实,甚至还会感到心悸。


    谢清徵收回视线,一一扫过石壁上的画像,先是深深一揖:“各位祖师,保佑我们这次围剿十方域,能成功夺回玉衡鼎。”


    然后追上莫绛雪,道:“师尊,主峰这里灵气充沛,我今明两日便可以调养好身体。”


    不用等到三日后,她愿时时刻刻,常伴师尊左右。


    “后日是结盟大典。”莫绛雪提醒道。


    谢清徵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我又不是什么长掌门,可以不用出席,师尊你是客卿,也可以不用出席,反正有掌门在。我们就专心练功。”


    “你不想去看看热闹?”


    谢清徵道:“不去不去,下山的那些时日,徒儿看够了热闹,如今只想陪伴在你的身边。”


    滚滚红尘虽然繁华热闹,但到底不如师徒二人相伴相守来得逍遥自在。从前她惦记着入红尘历练,但在外面走了一圈,却又觉得像现在这般的平静清静,才最为难得。


    莫绛嗯了一声,道:“那你来替我研墨吧。”


    “好啊。”谢清徵跟着她,走回了房,见她屋中的书案上铺着纸和笔。


    这些时日,她似乎一直都在写些什么,内容很杂,奇门遁甲、行八卦皆有。


    谢清徵研墨,亲自将笔递给她:“师尊,为什么要写这些,等你身体好了再写不行吗?”


    “闲着无事便写一写。”莫绛雪执笔,在雪白的纸上勾勒起来。


    谢清徵站在她的身后侍奉,见她双手皓白如雪,十指看似柔弱无骨,执笔时,却如抚琴时一般,凌厉干脆。


    看她执笔写字,便如看她抚琴一般,极为养眼。


    正出神地看着,忽见她停笔,慢条斯理道:“我记得,你欠了二十遍《道德经》。”


    谢清徵反驳:“是遍!”


    莫绛雪命令她:“坐对面去。”


    谢清徵轻哼一声,慢腾腾挪到书案对面,莫绛雪递给她几张白纸。


    两人相对而坐,她提笔默写《道德经》,默得头昏脑涨,再无暇抬头去看师尊。


    天枢宗的主峰这里闲人虽少,规矩却多,谢清徵作为晚辈,每日都要随谢寒林去向谢幽客请安问好。


    谢寒林还带谢清徵去看了刻在山壁上的宗规,除了寻常宗门都会规定的戒杀戒盗、戒淫戒妄语,这里还禁酒禁荤,禁止喧哗,禁止疾行,禁止嬉闹……山壁上足足刻有千条的门规,比一本入门心诀的字数还要多。


    谢清徵大为震撼,心道难怪当年的谢浮筠总是挨打。她问谢寒林:“真有人能全部做到吗?”


    谢寒林道:“当然有啊,我师尊!”


    谢幽客作为一宗之主,不仅十年如一日地以身作则,还十分的勤快。


    她早中晚亲自遛狗,就是当年那条她口口声声说要丢掉的狗,如今那狗的魂魄被塞回了一只小黑狗的体内,重新修炼。


    上午她处理宗门内务、教谢寒林功夫;下午她会把十几个宗派的掌门人抓去开会,商议结盟讨伐十方域的事;晚上她还不忘练剑、静坐悟道……她都给自己规定好了每时每刻要做什么,并严格按照计划执行。


    谢清徵观察了她几天,不由道一声佩服。


    三日后,结盟大典,整个宗门鼓乐声大作,谢幽客率领众人焚香为誓,歃血为盟,众人推选她为仙盟盟主。


    除魔卫道的呼喊声在整个宗门回响,彼时,谢清徵正在主峰练剑。


    师尊把潇湘剑法全部教给她了,但后面的招式,她心境不到,使出来,有形无神,威力远不如第一式。


    听闻排山倒海般的呼喊声,谢清徵御剑飞去广场上瞧了眼,见谢幽客站在最高处,脸上戴着半截黄金面具,薄唇微扬,眉梢眼角沾着些许志在必得的笑意,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自有一股凛然不可犯的气势。


    谢清徵情不自禁想起谢浮筠为她题的那首词:潇洒寒林,玉丛遥映松篁底。凤簪斜倚,笑傲东风里


    此情此景,此时此刻,当真是应了那句“笑傲东风里”。


    谢清徵的目光又一一扫过在场的那些掌门人,最终钉在萧忘情身上。


    萧忘情笑吟吟地望着谢幽客,脸上带着恭敬和臣服,丝毫看不出异常。


    谢清徵叹了一声气。


    她去天枢宗的桃李堂,领了一棵桃树种子,带着莫绛雪去天枢宗的后山的一片桃林种下。


    莫绛雪不明所以:“忽然种树做什么?”


    谢清徵道:“我听寒林说这是她们天枢宗的拜师传统——正式拜师的时候,种下一棵桃树,然后用师徒二人的灵力催化长大。哎师尊,您不需要施法,我来就好。”


    她在地上挖了一个坑,把桃树种子埋进去,然后灌入灵力,桃树发芽、生根,渐渐长成半人高。


    天枢宗有师徒共种桃树的传统,谢清徵看着眼前半人高的小树,忽然想起了温家村西山的桃林,心中浮起了一个念头——


    西山的那些桃树,会不会是谢浮筠栽下的?


    莫绛雪望着那株半人高的小桃树,出声问:“还需要做什么?这便好了吗?”


    “啊?没呢,还有一步。”谢清徵回过神来,从怀中掏出一道符箓,笑着和莫绛雪道,“师尊,这是生死符,滴上你我的血,然后将符箓拍在桃树上就可以了。”


    她的笑容里带着几分天真烂漫。


    莫绛雪望着她,眼神有些疑惑:“生死符,这个有什么用?”


    谢清徵笑盈盈道:“如果我们两个都活着,这桃树就会渐渐繁盛;如果我们当中有一人不在世了,这棵树就会一半枯一半生;要是我们都不在人世了,这棵树就会彻底枯萎。所以这种桃树也叫生死树。生死相随,我觉得很有意思,就向谢宗主讨了一个种树的位置。”


    说着,她割破自己的指尖,滴了一滴血在生死符上,然后递到莫绛雪面前:“师尊,换你了。”


    莫绛雪缓缓摇头,轻声拒绝道:“我不想滴。”


    谢清徵显然没料到会被拒绝,怔了片刻,眼里的光芒黯淡下去,不解地问:“为什么?”


    种一棵桃树而已,为什么要拒绝她?


    莫绛雪的唇色有些苍白,似是思考了片刻,才寻了一个理由,沉声道:“若有一日我想归隐,不想被外人探知我的生死,这棵树岂不是会泄露我的真实情况?”


    修真界确有不少闻名于世的修士,会以“假死”为名隐遁江湖,可是——


    “师尊,后山这里全是桃树,只有你我知道哪一棵是我们的树,你不说我不说,别人怎么会知道呢?我特意挑今天来种的,他们都去参加结盟大典了,这里除了你我,又没旁人在——”话说到一半,谢清徵像是想到了什么,声音渐渐小了下来,神色越发黯然。


    莫绛雪没有说话,静静地望着她。


    谢清徵沉默了好一会儿,胸口一阵阵发闷,喉咙里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半晌,方才哑声道:“师尊,你说的‘外人’,是指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伤心了,诶后头还有的伤心呢~~~


    第112章


    十月,修真界玄门正宗结盟共讨魔教,同月,起义军势如破竹,直逼京都。


    角声漫野霜天里,旌旗半卷易水前,江山更迭,近在眼前。


    人间的战乱将要结束,修真界的正魔大战一触即发。


    夜深人静,谢清徵坐在书案前,临摹经书静心,偶然间抬头,透过窗户,望见了一道长袖飘飘的身影立于山巅之上,仰头观望星象。


    有那么一瞬间,她希望自己看见的是师尊。


    可惜并不是。


    师尊白日言简意赅地回了她一句“不是”,便抛下她离开了,独留她怔在原地,茫然无措。


    师尊说不是,便当真没有把她当外人——谢清徵相信这点。


    师尊离开后,她独自栽种了那棵桃树,把那张只滴了她自己的血的生死符拍入树中。


    师尊不愿与她在这颗桃树上缔结契约,她也不会强求,等过些年,这棵桃树结出了桃子,她还想摘几个桃子送到师尊面前,请师尊品尝。


    虽不介意师尊的拒绝,但谢清徵敏锐地察觉到,师尊对她有所隐瞒。


    她这人习惯了坦诚以对,可无论是谢宗主,还是萧掌门,皆对她有所隐瞒,如今连师尊也不例外。


    她有些奇怪,师尊一向淡然,对她亦是予取予求,为何今日如此反常?


    是在忌惮生死一事吗?可师尊向来是看淡生死的。


    那就是不想和她有什么羁绊了?


    这个认知可真令人难受。


    谢清徵胡思乱想,心紧紧地揪了一团。


    胸中满是郁结之意,她放下了临摹经书的笔,望向山巅那道缥缈的身影,望了片刻,她跳出窗户,御剑飞到那人的身边:“谢宗主,你在做什么?”


    她想和人说说话,好让心情不那么糟糕。


    谢幽客转过头看谢清徵,又看了看夜空:“推演王朝气运。”


    谢清徵同样抬起头,仰望漫天星辰,问:“结果如何?”


    谢幽客平静道:“大燕王朝气数已尽,景氏一族大运将成。”


    天枢宗擅占术,观星推演不在话下,镇派宝物天枢镜更能推演生死。


    谢幽客出身皇族,可入了玄门,就要断却尘缘,就算知道江山更迭近在眼前,也不能插手干预,否则扰乱了定数,必遭天谴。


    谢清徵好奇地问:“宗主,你说从前会不会有修真界的人试图干预过?”


    “有。百年前,有个出身皇族的修士,出手干预过。”


    “结果如何?”


    “当时那个王朝气数已尽,百姓民不聊生,揭竿而起,他为了维护皇族统治,出手屠戮了许多支起义军。”


    “他成功了吗?”


    “没有,冥冥之中自有定数,那个王朝气数已尽,就算把叛军全都杀光了,上天也会降下诸如瘟疫、旱涝的天灾,一旦百姓没有了活路,自然还会揭竿而起,杀不完的。”


    “后来呢?”


    “后来那个修士被起义军的鬼魂打得魂飞魄散,皇室也被屠戮殆尽。如果他不横加干预,本可以留下一两支血脉的。”


    谢幽客谈起这些时,语气平和,娓娓道来,似在讲睡前故事,哄孩童睡觉。


    谢清徵心念一动,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些画面:寒风呼啸,一间小屋,两个大人、一个小孩挤躺在一张床上,中间的孩童,纠缠着要听故事,两个大人无奈,轮流编故事给她听……


    是她的记忆吗?


    心中一暖,谢清徵看着谢幽客,试探地问:“谢宗主,你想回皇宫看看吗?我陪你去。”


    谢幽客缄默不语。


    是夜,京都陷落,当朝天子自缢身死。


    雕梁画栋的宫殿燃起了熊熊烈火,滚滚浓烟中,昔日锦衣华服的王公贵族,死的死、逃的逃;皇宫、街头,宫人与百姓狼狈不堪地疯狂四窜;官兵怀中紧紧抱着宫里的珠宝,再顾不得什么守家卫国。


    皇宫上空,两道人影立于长剑之上,静静俯瞰下方。


    不多时,有一队士兵进了皇宫,为首那女将青马红装,长眉入鬓,说不出的英姿飒爽,眉目间却有几分难掩的疲惫——正是景昭。


    谢清徵望着她,想起在清嘉镇时,师尊曾卜过一卦,说太白昼现,有女子称帝。


    看来是应在景昭身上了。


    只是她父亲景国公还在世,听闻她的兄长即将被立为太子,如何轮得到她称帝?难不成要兵变夺权?


    谢幽客出声打断了谢清徵的沉思:“我六岁离宫,当年母后派了许多宫人随我入玄门修道,我的那些同门看见了,都说我不是去修道的,是去作威作福的。”


    谢清徵自然而然地选择维护她:“他们胡说八道。”


    “我可不在乎他们说什么,他们又打不过我。”


    谢清徵摸了摸鼻子。


    喔,能打赢她的人,方能入她的眼。


    谢幽客:“四年前,让你留在璇玑门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我的母后,某个瞬间,我想效仿她,派人一块去璇玑门,随你修行。”


    谢清徵怔住,鼻尖一酸,视线变得朦胧起来。


    性情冷淡之人,冷不丁说上一两句暖心话,真叫人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谢幽客说了那句话之后,便不再开口,也再不看皇宫一眼,调转剑身,向外飞去。


    看完了,该回去了。


    谢清徵揉了揉眼睛,随谢幽客御剑而归。


    出门走了一趟,她心中的郁结之气散去不少,不再满心满眼围绕着师尊打转,可刚一落地,便瞧见月光下,师尊倚窗而立。


    莫绛雪的目光冷冷淡淡,仿若一潭无波无澜的清泉,见到谢清徵的那一刻,才泛起了丝丝缕缕的涟漪。


    谢清徵心中一动,喊了一声:“师尊,我回来了。”


    语气万分轻柔。


    莫绛雪微一颔首。


    谢清徵淡淡一笑,瞬间忘却了白日的不愉快,想要迎过去,告诉师尊她今晚的所见所闻。


    谢幽客却拎住她的后领:“你随我来。”


    谢清徵刹住脚步。


    去哪儿?


    莫绛雪微一扬眉,没说什么,颔首示意她随谢宗主去。


    她被谢宗主不客气地拎进了房间。


    两人共处一室,谢宗主背着手,在房中踱来踱去,欲言又止;谢清徵站在房中,作洗耳恭听的乖巧模样,心中却还想着师尊的模样。


    半晌没听见谢宗主开口说话,谢清徵抬起头来,环视四周。


    谢宗主的寝殿与她本人风格一致,华贵典雅,陈设颇为讲究,金制的瑞兽香炉,玉作的砚台,西墙上挂着一幅朴素的画像——


    诶,那幅画未免太过朴素了些,与那些金玉格格不入,既非什么名家真迹,也不是什么稀世珍宝。


    它只是简简单单地勾勒了一个女子的画像,那女子衣饰华贵,身量颀长,一身的孤傲之气,旁边还题有一首《点绛唇》


    ——正是谢浮筠当年作的那幅画。


    谢清徵看得心念一动,暗道:谢宗主对谢浮筠的感情,当真复杂;初见时还以为她恨谢浮筠恨得咬牙切齿,嘴里口口声声说那人死不足惜;谁想,背地里,她却把谢浮筠作的画挂在了房中……


    谢幽客忽然轻咳了一声。


    谢清徵的目光从画像上移开,眨巴着眼,望向谢幽客,继续作洗耳恭听状。


    谢幽客依旧没说什么。


    相对无言,却难得的不会觉得尴尬,谢清徵心中泛起脉脉温情,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书案上有面镜子。


    她想到师尊今日一反常态地拒绝了她,心中隐约感觉有些不对劲。


    谢清徵开口道:“谢宗主,我听说天枢镜能推演吉凶、卜算生死,您能不能借我看一下?”


    她想看一看师尊的将来。


    谢幽客踱步至她面前,直勾勾地望着她,问:“你想看自己?还是要看别人?”


    “嗯……我可以两个都看吗?”


    “可以是可以,只不过,提前预知未来,也不是什么好事。”


    正如她早就推演出了王朝覆灭的结局,却无力改变。


    不等谢清徵开口,谢幽客直截了当地拒绝道:“天枢宗的无数前辈都曾通过天枢镜看到过自己的祸福生死,却无一人能扭转命运。你年纪尚小,道心不稳,还是不看得好。”


    谢清徵不太服气:“你不让我看,难道你自己能忍住不看?”


    谢幽客理直气壮:“当然不能。”


    谢清徵:“……”


    谢幽客:“可我没用它推演过个人生死,我只用它推演过十方域的气运。”她竭力压下唇边的一抹笑意,那张惯常冷淡矜贵的脸上,隐隐流露一丝欣喜,“魔教妖邪,气数已尽。”


    自相遇以来,谢清徵从未在她脸上看过这种复杂的神情,傲然、愉悦、兴奋,杂糅着咬牙切齿的恨意、大仇得报的快意。


    她应当是恨极了魔教。


    怔愣片刻,谢清徵回过神来,问:“好吧,那我另外请教一个问题——我师尊有没有和你借过天枢镜看?”


    谢幽客敛去脸上复杂的神色,沉默片刻,冷淡地开口:“没有。”


    谢清徵又问了一句:“你当真不愿意借我看吗?”


    谢幽客:“不愿。”


    谢清徵心中一阵失落,嘴上道:“那好吧,不借就不借。”


    心中却想:“等什么你不注意,我‘拿’过来瞧一眼。”


    谢幽客道:“不早了,你回去吧。”


    “那宗主您早些休息。”谢清徵施礼告退。


    她从谢幽客的房里出来,回到自己的住处时,莫绛雪已关上了窗,室内一片黑暗,似乎已经歇下了。


    她站在莫绛雪的屋外,心中百转千回,站了好一会儿,才回到自己的屋中睡下。


    十月底,新帝登基,景氏改国换庙,奉道教为尊。


    十一月,谢幽客率众祭祀七位祖师后,率领各大玄门正宗,浩浩荡荡,向西奔驰,围剿十方域。


    隆冬严寒,大雪纷纷扬扬落下,蛮荒之地,白茫茫一片。


    师徒二人跟随在谢幽客左右,谢幽客不需莫绛雪上阵杀敌,只让她帮忙排兵布阵,在后方指挥。


    这日午后,来到一片大沙漠中,地上积雪融化,数千名魔修在此埋伏,从沙中一跃而出,与她们从中午厮杀到傍晚,兵刃声不断,杀声震动天地。


    日落时分,谢清徵站在沙丘之上,嗅着浓郁的血腥味,眺望远方。


    天边的云霞似火烧一般,苍红色的流云像是被鲜血浸透,食腐的秃鹫在空中盘旋,叫声听上去毛骨悚然。


    云霞逐渐黯淡,暮色降临,战场上尸横遍野,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邪修的尸体。


    首战告捷,正道士气大振。


    她心中无喜亦无悲,主动留下清理战场,仔细翻了翻那些邪修的尸体,没发现昙鸾,心中竟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据宗主卜算,十方域气数已尽,这次围剿行动,极大希望能将他们一举歼灭。


    她不太愿意在战场上遇到昙鸾,可照这样打下去,也许,总有一日,她会在战场上看见昙鸾……


    有谢浮筠的教训在前,她自然不敢与昙鸾有什么私交,可昙鸾若找上门来,她会杀她吗?


    很有可能,下不了手。


    昙鸾,昙鸾,盼你不要出现,躲苗疆去吧。


    诶,算了,先不想这些了。


    既然此次能将十方域一举歼灭,那夺回玉衡鼎应当也是手到擒来,这算是件大喜事。


    谢清徵收敛情绪,踩着暮色,向后方走去。


    谢幽客正和莫绛雪在毡帐的沙盘前商量明日的行军路线,她们二人对谢清徵不设防。谢清徵大剌剌地走进去,坐在一旁,想等她们商量完正事,再同她们闲聊几句。


    这时,她忽然瞧见书案上有一面镜子。


    俗世中,将军出兵打仗前,喜欢占卜吉凶祸福,修真界也不例外,今日十方域的埋伏,便是谢幽客用天枢镜卜算出来的。


    这回,谢清徵不打算开口“借”了,她想直接去看看,那面镜子是何模样。


    她走过去,看向镜面。


    镜面荧光闪动,倒映出一张姣好的面容。


    她陡然间瞪大了双眼,惊叫出声。


    荧光忽明忽暗,镜面上浮现的,竟不是她的面孔,而是谢浮筠的面貌!


    作者有话要说:


    定时6点发布!来自存稿箱的早上好!


    第113章


    “怎么了?”


    沙盘前的二人听闻谢清徵的惊叫,霍然闪身到她面前。


    谢清徵脸色煞白,惊恐地瞧着那面镜子,仿佛那是一面邪物:“这面镜子照出来的不是我的脸!”


    莫绛雪与她并肩而立,垂眸望向镜面。


    谢幽客拿起天枢镜:“不是你的脸?怎么可能?这是仙器,不但能占卜,还能照出所有妖魔鬼怪的原形。”


    她转头望向谢清徵,将人上下打量一番。


    “我是真的!”见她面露狐疑之色,谢清徵辩解道,“我肯定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幻化的啊,而且镜子里面映出的也不是妖魔鬼怪!是一个人!”


    她说得信誓旦旦,不似有伪,谢幽客脸色凝重地举起天枢镜,竖在谢清徵面前。


    镜面荧光闪动,一张清雅的面孔浮现其中。


    谢清徵的瞳孔骤然收缩,背上出了一层冷汗,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似是难以相信眼前所见:“怎么……怎么回事?”


    谢幽客神色缓和了几分,淡淡地扫了眼谢清徵,想起她上回向自己借天枢镜,戏谑地道:“你是想骗我替你占卜吗?”


    血红的朱砂印,潋滟的桃花眼,秀挺的鼻——镜面上倒映出的,赫然还是她的面孔!


    难道刚才真的是她的错觉?


    究竟是哪里出错了?


    谢清徵喃喃道:“可刚才这面镜子映出的,确实不是我的脸!”


    谢幽客放下镜子,问:“那你看到的是谁?”


    谢清徵张了张唇,面露犹豫之色,她想说“谢浮筠”,可这个名字对谢宗主而言,何其特殊。


    万万一真是她的错觉呢?


    她喃喃重复道:“反正、反正不是我自己的脸……”


    谢幽客又将天枢镜竖到她面前,耐心道:“那你再仔细地看一看。”


    谢清徵定睛看去。


    帐内沉寂了好一会儿。


    良久,谢幽客出声道:“这下相信了吧?”


    她举的手都要酸了。


    谢清徵瞬也不瞬地盯着镜中的自己,看的时间长了,心神不由恍惚起来,某个瞬间,竟觉那面容有几分陌生。


    这时,帐外有人通报,各派的掌门要进来商讨攻伐之事。


    谢幽客收起了天枢镜,轻轻拍了拍谢清徵的肩:“早些回去休息。”


    今日首战,她与十方域的人从中午厮杀到傍晚,大抵是累了。


    谢清徵茫然地望向莫绛雪。


    莫绛雪语调轻缓:“你先回去,我待会去找你。”


    “好吧……”谢清徵揉了揉眼睛,向二人施礼告退,掀开帐帘出来时,正好碰见了萧忘情,她退到一旁,躬身施礼:“掌门。”


    萧忘情也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夸赞道:“今日表现不错。”


    今日一战,她护在师姐们的前方,没让那些魔教妖邪伤到璇玑门一人。


    修士们在营地上开了一场庆功宴,人人欢呼雀跃,举杯庆贺首战告捷,闵鹤见到谢清徵,拉着她,要她过去一块庆祝。


    她想到刚才的事,心神不定,微笑着推却,一个人走到营地外边吹夜风。


    空气中弥漫着酒香,谢清徵独自一人走在黄沙大漠中,隐约觉得,那些酒香里,似乎掺杂着血腥之气。


    她站在一座沙丘之上,出神地凝望营帐中的热闹,心想,剿灭了十方域,修真界从此之后就会太平无事吗?


    蓦地,她神色一凛,拔出腰间佩剑。


    剑尖指向朝她飞来的一只彩蝶。


    大漠之中,何来的彩蝶?


    那彩蝶通体发着淡淡的荧光,在月光下振翅而飞,悠悠荡荡,飞到谢清徵的剑刃之上,驻足停留。


    谢清徵看清了那只彩蝶的模样,不由微微眯眼。


    是昙鸾的灵蝶。


    昙鸾在这附近吗?


    她左右张望,月光下,只见黄沙大漠,寒风呼啸而过。


    四周除了她们的营帐,并无藏身之处。


    她手中握着剑,灵蝶驻留在她的剑刃上,缓缓煽动双翼,在月光的照耀之下,越发显得美而有灵。


    在苗疆那会儿,她也和这只灵蝶短暂相处过一段时间,它会送人花、会后空翻、会写字,还会变成一只巨大的扑棱蛾子载着人在天上飞。


    总之,是只多才多艺的蝴蝶。


    谢清徵抖了抖剑,不忍伤它,驱赶它道:“回去告诉你主人,让她回苗疆去吧,不要掺和进来。”


    “铮”一声,收剑入鞘,谢清徵转过身,往营地的方向走去。


    灵蝶晃晃荡荡,晃到她的眼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谢清徵刹住脚步,皱眉道:“你小心被他们发现,把你烤了吃。”


    它的翅膀忽然停止扇动,整只蝶像是呆滞了片刻,然后在空中缓缓飞过,留下一条荧黄色的光芒,那些光芒组成了四个字:


    你是浮筠


    谢清徵蓦地愣住,望着那几个字,潮水般的记忆涌来,脑海模模糊糊地闪过了一些画面——


    剑光闪烁,恍惚中,她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持剑,杀气腾腾地走向昙鸾。


    昙鸾望着她,脸上流露出万分惊讶的神情,语气竟有一丝欣喜:“浮筠,是你吗?”


    她疾风骤雨般,对着昙鸾连刺三剑。昙鸾躲在光罩之中,不停地道:“你没魂飞魄散?”


    “你的残魂寄生在她身上?”


    “你杀我做什么?我是撮合她们!”


    “你煞气怎么变这么重啊?”


    “我们是不是朋友了?”


    最后,她一剑刺破昙鸾身上的光罩,剑刃没入昙鸾的左腿。昙鸾闷哼一声,单膝跪倒在地,扯开嘴角,笑了笑:“看在你没魂飞魄散的份上,这次我放过她们……”


    残魂寄生在她身上……没有魂飞魄散……


    谢清徵猛地睁开眼,眼前依旧是黄沙大漠,她身边空无一人,唯有一只徘徊不去的灵蝶,远处的营帐火光点点,欢呼雀跃声从中传出。


    她心脏剧烈跳动着,按在剑柄的手都在微微颤抖,渐渐地,她仿佛听不见外界的任何动静,只听见脑中回响着一个声音:


    没有魂飞魄散,残魂寄生在她的身上!


    难怪,难怪这些日子,她脑海中闪过的都是谢浮筠的记忆,难怪天枢镜中,会出现谢浮筠的面容……


    不是错觉,根本不是她的错觉!昙鸾一定知道更多!


    谢清徵嘶哑着嗓子,朝那只灵蝶道:“你带我去找她!”


    她随灵蝶一路来到一座沙丘前,远远袭来了几团幽绿色的鬼火,似是一群鬼修所化,她下意识按住剑柄,正打算拔剑。


    忽听“啪啪”两道拍掌声,那几团鬼火向后退去,一个白衣女子迎面走来。


    那女子的衣摆和袖口处绣着业火红莲,腰坠银饰,腰间别着一管葫芦丝,灵蝶悠悠飞上前去,停留在那女子的肩头。


    “小谢道友,好久不见,一向可好啊?”


    昙鸾笑盈盈地踱步而来,双眸明亮如星辰,纤秾美貌,万种风情说不尽。


    那双漂亮的眼睛似乎带着钩子,总是令人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看。


    谢清徵看着她的眼睛,心情复杂:“前辈,别来无恙。”


    昙鸾一抬手,笑着制止:“别总是前辈前辈地叫,硬生生给你叫老了。”


    谢清徵无心与她开玩笑,开门见山地问:“前辈,你都知道些什么?”


    昙鸾盯着谢清徵眉心的那抹朱砂印,也直截了当地开口:“我回去后弄了好久才明白,小谢道友,你的身体里有两个魂魄,一个是你自己的,一个是谢浮筠的残魂。”


    “这种魂魄寄生之法,从前我带着浮筠去翻十方域先祖星云的墓穴时,翻到过相关的记载,没想到她看过一眼,就记下来了。”


    饶是来的路上有了心理准备,谢清徵乍一听此话,还是犹如雷轰顶般,震得耳朵嗡嗡作响,心脏怦怦直跳。


    昙鸾:“你修为比我低,按理我应该能在你身上感应到浮筠的气息,但初见时,我只察觉到你身上有你师尊的灵气,想来是你师尊替你掩盖了。”


    谢清徵想起未拜师前,莫绛雪往她的眉心灌入了一抹清冽的灵气,盖过了谢浮筠在她身上遗留的一丝灵力。


    便是那时,师尊替她遮掩了谢浮筠的气息。


    昙鸾:“浮筠的残魂在你的灵海里应该是藏得很深、睡得很沉,连萧忘情她们都瞧不出来,你师尊大约也没看出来;若不是那日你心神错乱,将浮筠的残魂唤醒,我这辈子也不会发现。”


    “她的残魂需要你的血气、灵力滋养,你身上的灵力越多,她破碎的残魂就能越快重新结起来。当然,如果有七星结魄灯的话,那她的魂魄就能迅速修缮。”


    七星结魄灯,上古仙器,续命、结魂、疗愈能力世无所及。


    昙鸾:“我说谢幽客怎么火急火燎地率人来打十方域呢,她是想拿到玉衡鼎,合成结魄灯,我看她早就猜到浮筠的残魂在你的身体里沉睡。”


    谢清徵脑海一片空白,讷讷道:“不,她应该不知道……”


    谢宗主对她的态度,完全是长辈对晚辈的爱护。


    昙鸾道:“那她就是保留了浮筠一点魂魄碎片,想等合成结魄灯后,再用结魄灯修缮浮筠的残魂。哎不管她现在知不知道,反正等她合成结魄灯后,一定会知道浮筠的残魂在你的身体里沉睡!”


    谢清徵垂下脑袋,怔怔地道:“那这是好事啊……”


    谢浮筠没有魂飞魄散,她终有一日可以和谢宗主团聚。


    昙鸾神色凝肃:“对她来说当然算喜事;对我来说,故友能够起死回生,也算喜事一桩;但对你来说,就麻烦了。”


    谢清徵猛地抬头,望向昙鸾:“怎么说?”


    昙鸾轻轻叹息一声:“一具躯体里容不下两个完整的魂魄,等浮筠的残魂修缮后,要么,她夺舍你;要么,你杀了她。总之,你们是无法共存在一个肉身中的。”


    “难道……难道她的魂魄不能移到别的躯体上吗?”


    昙鸾:“很难,她修炼的邪道,魂魄煞气太重,一般的肉身很难长久地承载她的魂魄,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自行崩溃。我没猜错的话,你是阴时阴历出身的,阴气极重,且命格极硬,像你这样的肉身,才能承载她的魂魄。”


    谢清徵垂下眼眸,脸颊褪去了所有血色,显得异常苍白。


    她本就是该死之人,她的命是谢浮筠续的,这十八年存活于世的时光,是谢浮筠给予她的。


    若谢浮筠真要夺舍她,她不会反抗,也没有怨怼,但求这一切,都发生在替师尊解除恶诅之后。


    这个世上,她最牵挂的人就是师尊,最亏欠的人也是师尊。


    只要能让她看到师尊平安,她愿意将这条命还给谢浮筠。


    这样,她就谁也不欠了。


    昙鸾忽然扑哧一笑,轻轻拍了拍谢清徵的脸颊,豁达道:“小谢道友啊,车到山前必有路,你别一脸的苦大仇深,活像死了老婆一样。我会替浮筠去找一个合适的肉身,你呢,保住你的小命就好。”


    谢清徵却不敢再信任她,冷哼一声。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虽然私自撮合过你和你师尊,但我可没害过你。”昙鸾解释道,“浮筠和我是过命的交情,当年,她宁愿违抗师命也要放我走,也算是我连累了她。如今为她做点事,也是应该的。”


    谢清徵斜眼看她,脸上依旧写满了抗拒和不信任。


    昙鸾像是想起什么,摸了摸下巴,又道:“不过确实有件对不住你的事,我房里的那些画,就是风月幻境的画卷,被晏伶拿去修缮好了,那个幻境有回溯的功能,你们师徒俩在幻境中发生了什么,晏伶应该都看到了……”


    谢清徵的脸色霎时更加苍白,恶狠狠地瞪着昙鸾。


    昙鸾脸上没有丝毫愧疚之意,眼神真挚地看着谢清徵:“她的嘴没我严,你们这桩事吧,迟早会被她捅出去。你看你们现在都要打到十方域去了,到时她当着正道所有人的面,揭露你们师徒的私情,怕是不太好收场啊。依我看,若你师尊愿意和你走,你们可以去苗疆。正道容不下你们,苗疆肯定容得下啊。”


    谢清徵被她这些话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心头瞬时燃起熊熊怒火,恼道:“昙鸾!你还敢说你没害我!毁了我们,你称心如意了?”


    昙鸾哈哈一笑:“小谢道友,名声是一时的,真情最难得啊。你对她有情,她对你也有情,你们是两情相悦,可不要犯傻,为了虚无缥缈的道德声名,放弃一段真情!”


    谢清徵心神越发错乱,咬牙切齿,呵斥道:“你别胡说八道!”


    什么两情相悦……师尊怎可能对她有私情!


    昙鸾指着自己:“我胡说八道?那你就说她有没有对你做什么吧!那天,我都被她打成那样了,控制能力大减,以她的修为,根本不可能控制不住自己,除非她本身就对你有情,那些铃声才会催化她的情.欲!”


    谢清徵被“她的情.欲”几字吓得一个激灵。


    昙鸾说这种话,当真是亵渎了她的师尊!


    谢清徵高声驳斥:“她那时被你下了毒,又被你用瑶光铃操控了心神!她做的那些,根本不是她想做的!”


    昙鸾忽然指向谢清徵身后:“那你亲口问问她啊,问问她对你到底有没有私情!”


    谢清徵转过身,见莫绛雪正站在她的身后。


    月光下,那张脸冷若冰霜。


    谢清徵心跳刹那间一顿。


    作者有话要说:


    昙鸾:替你们撕破窗户纸!


    第114章


    莫绛雪抱着手,流霜箫握在手中,九霄琴负在身后,神色冷淡,看向谢清徵的眼神十分微妙。


    谢清徵追随灵蝶而来,一路上心神错乱,完全没注意到是否有人跟在她身后。


    不知道师尊站在她身后多久了,是不是把她和昙鸾的对话全听了去?


    她只盼师尊是刚追踪到她,偏偏事与愿违。


    昙鸾打量着莫绛雪,笑吟吟道:“云韶君,你来了有一段时间了,我们的对话你应该都听见了,你说说看,你对她,是不是有私情?”


    谢清徵脑中轰的一响,目光放空,完全不敢去看莫绛雪的反应。


    她听到了,她全听到了!再无法自欺欺人、粉饰太平了!


    她会不会生气?她会如何想自己?她会不会觉得恶心?她会不会对自己感到很失望?


    不该是现在,不该是现在让她知道啊……


    绝望、恐惧、不知该面对,却又隐隐有一丝破罐子破摔的释怀。


    这份不堪的情意,终于不用再藏着掖着瞒着了……


    谢清徵心头涌起一阵阵焦躁不安,正惶恐不知所措,眼角余光忽然瞥见莫绛雪身后聚拢来十几团鬼火,接着,一名业火红莲袍的女子出现在莫绛雪的身后,那十几团鬼火也纷纷化作人形,将她们师徒二人团团包围起来。


    那女子身段袅娜,容颜清丽,看上去斯文和气,是个极好说话的人。


    昙鸾一脸惊讶:“晏伶,你怎么也来了?”


    被人团团包围,谢清徵神志回笼几分,上前一步,将莫绛雪护在身后,拔剑出鞘,又冷冷地朝昙鸾道:“你做的局?特意用我的身世,引我过来?”


    “不是!”昙鸾急忙否认,“我可没做局害你,是你比较倒霉,偏偏在今晚遇上了她们!”


    谢清徵无语凝噎,对昙鸾的好感几乎被消磨殆尽。


    当年,谢浮筠落到魔教手中,昙鸾是不是也这么对谢浮筠说的?


    晏伶手摇折扇,视线逐一扫过三人,神态自若,斯斯文文道:“这般热闹的戏,不叫上我一起看,昙鸾你可真不够意思。”


    她语气斯文,声音轻柔,乍一听上去,没有丝毫敌意,情绪却格外的淡,唯有看向莫绛雪时,唇边才会挂上一丝笑意。


    昙鸾反应过来,朝谢清徵和莫绛雪嚷道:“真不是我做的局!是她派人跟踪了云韶君,她们是跟着云韶君来的!云韶君你怎么没发现呢?”


    谢清徵一言难尽地看了眼晏伶,神色颇为复杂。这人跟踪师尊做什么?


    她无暇理会昙鸾和晏伶的争辩,转过头望向师尊,却见师尊握箫的手,微不可闻地抽动了两下。


    师徒二人对视了一眼。


    谢清徵眼神有些闪躲,不敢去猜师尊心里会怎么想她。


    莫绛雪的眼中略带无奈之意,自从鬼城回来后,她的身体就越来越虚弱了,阴毒发作的越发频繁。


    只对视了一眼,谢清徵便察觉到莫绛雪的不对劲。


    她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她心神错乱,没有察觉到师尊的跟随;师尊阴毒发作,也做不到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何况跟踪而来的,除了那个实力强劲的晏伶,其余十多人都是飘忽不定无声无息的鬼修。


    谢清徵脸色煞白,环视四周。


    包围她们的,共有十六名鬼修,加上一个晏伶,一个昙鸾,绝对没有必胜的把握,除非昙鸾不出手。


    要怎么办?


    昙鸾还在那边嚷嚷道:“云韶君,你一来蛮荒,我们的晏伶少主就不知道派了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就有人报给她了,你一出营帐,她就火急火燎地跟过来看你一眼。所以真不能怪我!你不跟过来,今晚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闻言,谢清徵又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晏伶。


    莫绛雪面上笼着一层寒霜,微微拧眉,似是极为反感昙鸾的这番话,她一个眼神都没给晏伶。


    晏伶凝眸望着莫绛雪,察觉到莫绛雪神情的细微变化,她冷哼一声,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杀意。


    昙鸾又朝晏伶道:“阿伶,你放她们走,不要陷我于不义,你把这份时间和精力拿去打正道的人,今日的埋伏战何至于惨败啊!”


    晏伶轻摇折扇,转而看向昙鸾:“你这是什么话!大战当前,我没怪你私下通敌,你反倒怪上我了?还是你老毛病又犯了?什么不义,我看你是见色起意了,可人家师徒你侬我侬,根本不理你啊。哈哈哈哈哈。”


    她忽然发出一阵大笑。


    不知道她是自我嘲笑,还是嘲笑她人。


    昙鸾讪讪一笑,解释道:“好吧,我之前是喜欢她这种的,但现在不喜欢了。我这次约她出来谈论的都是私事,牵涉到我很多年前的一个朋友,和正魔两道大战无关。你不是最喜欢看热闹吗?要是她们死在这里,那你可没热闹看了。”


    她指的是她们师徒之间的私情。


    她不想见谢清徵死,那会间接害死谢浮筠的残魂,但她也没想谢清徵能好过,在她看来,最好谢清徵能为正道所弃,投入十方域的怀抱。


    “是了,早在青松峰上我就看出来了,你看你师尊的眼神,可不清白呢。”晏伶望着谢清徵,“哎,小道友。”


    谢清徵被戳心窝,心中好不难堪,瞪了晏伶一眼,没好气道:“谁和你是道友?!”


    见她态度不善,晏伶冷笑一声,转而羞辱道:“你师尊教你功夫抚养你长大,你怎么能对她生出那样肮脏龌龊的心思?‘礼义廉耻’这四个字,需要我们十方域的人来教你吗?”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视线齐齐望向谢清徵。


    晏伶带来的那几个鬼修,嘴里也发出哈哈大笑,附和道:“是啊你们正道怎么也干这种乱.伦的龌龊事啊?”


    “天哪,我没听错吧,大名鼎鼎的云韶流霜,居然有这样的徒弟?!哈哈哈哈哈!”


    尖锐刺耳的笑声,赤.裸直白的羞辱。谢清徵低下头,羞愧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我……”


    她想说些什么反驳,但难以启齿,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不仅师尊知晓她那份不堪的情意,十方域的人也知道了,总有一天,晏伶会当着正道所有人的面,揭露她对师尊那份见不得人的心思!


    这还只是魔道中人的羞辱,若是正道知道了这件事,谢宗主、各大派的掌门、璇玑门的师姐,又会如何看她?


    卑鄙龌龊?宗门耻辱?


    她几乎能想象得出那些人鄙夷的眼神,比起这些妖邪,有过之而无不及。


    “云韶君,你平时都是怎么教她的啊?教她乱.伦,教她勾.引你?还是你勾.引的她啊?”


    “没事,没事,我们懂得,你们师徒也是情难自禁,乱.伦之情也是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哈哈哈哈。”


    谢清徵越听脸色越是煞白,从头到脚都在发冷,脑海一片混沌,渐渐的,她完全听不见他们还说了些什么,只看见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脸上挂着肆无忌惮的嘲讽。


    心头翻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恐惧和恨意,渐渐将心中的悲凉感掩盖。


    莫绛雪咳了几声。


    谢清徵却不敢回头去看。


    她怕看见师尊的反应,怕师尊也像他们一样,用嫌恶鄙夷的眼神看她,斥责她乱.伦背德。


    她也不想的,只是,她真的控制不了自己的情意啊……


    她开始怨恨自己今晚为什么要出来,为什么要来见昙鸾?


    她恨不能时光倒转,若早知道会被当面戳破自己的情意,她宁愿待在营帐中自我纠结那些身世之谜。


    她恨昙鸾的设计陷害,恨晏伶的口无遮拦,更恨不得割掉这些人的舌头!


    昙鸾瞧见她的眼神,神色一变,忽然喝止道:“别说了,你们别激怒她!”


    她的眼神变得十分可怕,握着剑,杀气腾腾的模样,与那日如出一辙。


    没有人接话,周遭忽然沉寂下来,悄无声息,一片死寂。


    却不是因为昙鸾的喝止,所有人都瞪大了双眼,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发不出声音来,竭力地张大嘴巴,也只能发出一声短促的“啊”。


    晏伶发现自己开不了口,脸上流露一丝愠怒。


    谢清徵明白发生了什么,望向身后面颊如雪苍白的人,眼神有片刻的温情和懵懂,旋即又被杀气笼罩。


    莫绛雪不动声色,强撑着施了禁言术,忍住身体的难受,拉过谢清徵的左手,道:“走!”


    她的话音刚落,十几道阴风便齐齐朝她们袭来。


    昙鸾出掌,将这几道阴风尽数挡下,掌风震得众人东倒西歪,为她们师徒二人腾出了一条道:“你们快走吧!”


    晏伶满脸阴鸷地望向她,那眼神似乎在骂她:“叛徒!”


    昙鸾道:“阿伶别这样看我,我不能让她死在我面前,那样就太不够朋友了!如果你被她们围殴,我也会救你的!哎呀你不懂!反正现在别招惹她!”


    晏伶朝她翻了个白眼,朝众人使了个眼色,命令他们继续上。


    昙鸾朝莫绛雪道:“还不快走!这里我替你们挡着!”


    莫绛雪竭力拽紧谢清徵的手,却被谢清徵一根一根手指掰开。


    谢清徵握着剑,身体仿佛被另一道灵魂支配,目光阴冷地瞧着那些人,脑海一片空白,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这些人活着,杀了他们,将他们打得魂飞魄散!


    她持剑朝他们劈了过去,兵刃相击声,灵力轰炸声,不断在耳边响起。


    师尊很早之前就告诫过她,不要轻易动杀念。


    她在缥缈峰看了三年的寒暑枯荣,磨砺道心,就是为了克制杀念,她那时每天都胆战心惊,生怕自己动了杀念,会害死在剑阁与天璇剑一同闭关的师尊,她不敢下山,不敢主动和人交流,硬生生把自己关了三年。


    哪怕后来在战场上,她也没有起杀戮之意,更没有杀十方域的人,只是将他们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可在战场失去还手之力的人,又如何能活下去?


    不过是直接杀害,和间接杀害的区别。


    她如今就要直接杀了这些人,这些魔教妖邪,残害百姓,残害她的同道,死有余辜!


    等杀光这些鬼修,她还要杀死晏伶,杀死昙鸾,杀光十方域的所有人,拿回玉衡鼎,将师尊身上的恶诅解了!


    想到这里,谢清徵下意识看向莫绛雪。


    莫绛雪的白衣处处是殷红,阴毒也完全发作起来,她用剑撑着身子,浑身不停地发颤。


    谢清徵看得眼眶发红,心中一恸,恍然清醒过来,正要上前搀扶,晏伶持扇朝她一扇,数道红光袭来,她闪身避开,只听得“砰砰”几声,回头一看,她刚才站的那个位置上,炸开了几个沙坑。


    她大怒,持剑朝晏伶劈过去,剑气挥出,昙鸾挡在晏伶身前,接着“砰”一声响,两人满脸是血,重重地摔在地上。


    谢清徵不知与他们斗了几百招,刚才那些围着她厮杀的鬼修,俱皆躺倒在地,慢慢地化为了一摊黑水。


    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浑身浴血,道袍被割开了一道道口子。


    “她怎么变得跟疯子一样?!”晏伶从地上爬起来,她的扇面被鲜血染红,整个人狼狈不堪,不复方才的优雅斯文,咬牙切齿道:“吃错了什么药啊?连自己人都打!”


    昙鸾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气喘吁吁:“我都说了,现在不要招惹她……她身体里……她身体里还有一道神智不全的魂魄……”


    谢清徵身体一僵,一颗心陡然悬起。


    连自己人都打?她伤到师尊了?


    她回过头看师尊。


    恰在此时,莫绛雪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晃了晃,猛然倒下。


    谢清徵她打了个哆嗦,刹那间褪了杀意,闪身过去,将莫绛雪抱在怀中。


    她背对着晏伶和昙鸾。


    晏伶见状,心中一喜,举起扇子,正要偷袭,昙鸾扑上前,压下她的扇子:“别打了!她现在不能死!”晏伶骂道:“你是不是有病!墙头草两边倒!放开我!”昙鸾一把将她背起,御蝶离开:“再打下去你也没命了!”


    风声在耳畔呼啸而过,十分颠簸。


    迷迷糊糊间,莫绛雪意识苏醒过来,睁开眼睛。


    她趴在谢清徵的背上,谢清徵呼吸急促,胸口起伏得厉害,似是背着她奔波了许久。


    她瞧见谢清徵的脸颊上还溅了不少鲜血,抬手替人擦去,可那血怎么也擦不完,似乎还越擦越多。


    凝神一看。


    哦,原来是她自己的手不干净。


    她的手上也全是血,不知是她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一滴雨落到了她的脸颊上,她抬起头,摇摇晃晃的视线中,天空乌云密布。


    “要下雨了……躲一躲……”她趴在谢清徵的耳边道,声音有气无力。


    她本是不怕雨的,但她现在身子冷得很,万一雨水兜头浇下,那就更冷了。


    谢清徵沉默半晌,应了一声:“好!”


    她找到了一个石窟,石窟里满是神佛的画像,颜六色,栩栩如生,不知是谁留下的。


    暇细看,谢清徵确认了石窟环境安全,就将莫绛雪轻轻放在了一块大石头上。


    怕这石头太过冰冷,她手忙脚乱地脱下自己外衣,垫在上面,可她的外衣全是血,太脏了。


    思索片刻,她从储物囊里取出了几件干净的衣服,垫在上面,让师尊平躺着。


    莫绛雪躺在石板上,闭上眼睛,舒出一口气。这乱糟糟的一晚,总算折腾完了……


    谢清徵忽然伸出手,颤颤巍巍地去解莫绛雪的腰带。


    莫绛雪猛然睁眼,清亮的目光望向她。;


    两两对视。谢清徵神情一僵,忙收回了手,想到自己刚刚脱下了外衣,许是让人误会了,连忙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师尊,我不会对你无礼的!”


    她只是想看看师尊腹部的伤口,被她的剑气所划伤的伤口,她想看看有多严重。


    两人的目光对上,莫绛雪脑海中响起了昙鸾的话,一阵沉默。


    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难得的,体会到了尴尬和不知所措的情绪。


    她的腹部晕染开星星点点的红。


    谢清徵瞧得眼睛越发红了,眼里满是血丝,无措地呢喃道:“对不起……对不起……”


    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怎么就伤到了师尊,她完全想不起来适才打斗时发生了什么,所有挡在她面前的人,似乎都被她攻击了。


    该怎么办?


    莫绛雪微微摇头,示意没关系,她既不知该说些什么,也无力开口说些什么。


    谢清徵咬了咬唇,面色阴晴不定,犹豫片刻,她撕下一截干净的白色布料,蒙在自己的眼睛上,再次伸手,摸索着去解莫绛雪的衣带。


    莫绛雪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不想让谢清徵碰自己的伤口。


    并非什么严重的伤,只是被剑气浅浅划伤了,等她休息片刻,精力恢复些许,她能自己疗愈。


    谢清徵看不见任何东西,察觉到师尊的挣扎,她的动作一顿。


    她对师尊的私情被公之于众,被人肆意嘲讽羞辱,师尊听了,是不是也觉得她恶心龌龊?


    她脸上的神情似笑又似哭,透着无限哀戚。


    半晌,她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道:“是!我是很喜欢你,我是在幻境里和你亲过了抱过了,但我现在不会对你不敬的,请你相信我,别挣扎了!”


    一点也不温情,一点也不浪漫,简陋的石窟里,弥漫的血腥味中,她杀气腾腾地冲人喊出了这句藏在心底已久的喜欢,还不争气地带了一点哭腔。


    这完全和她预想的告白完全不一样,怎么会这么糟糕……


    作者有话要说:


    冬天的早上,是真的很难起来啊!我今年本来想养一只小狗的,但想到每天要早起遛狗,就放弃了~~~


    第115章


    眼前一片黑暗,石窟内悄无声息。


    谢清徵缠眼的布料是雪白的,说完那句喜欢,有两团湿润的痕迹透布而出,泪水不可抑制地从脸颊滑落。


    半晌,没听见莫绛雪的回应,只有一只冰凉的手,轻轻地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


    “你又哭了。”稀松平常的语气。


    谢清徵回过神来,喃喃地道:“我没事……我没事……”


    不要再给她擦泪了,她只想赶快治好师尊身上的外伤。


    她想伸手去牵那只手,手刚抬起,却又放下了。


    她不敢去牵了,怕吓到师尊。


    她不知道师尊现在是什么表情,她怕在师尊的脸上看到同那些人一样,鄙夷、嘲讽、似笑非笑的神情。


    尽管她清楚,师尊从来就不是那样的人。哪怕不喜欢,哪怕厌恶,师尊也从不口出恶言地伤害他人。


    她也庆幸自己此刻蒙上了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不用去躲避师尊的视线。


    莫绛雪躺在石板上,一言不发,也不挣扎了,只是静静地望着谢清徵,眼中眸光流转,蕴着浓烈的情愫。


    她想说些什么,可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今晚,心乱如麻的,又何止是眼前这人?


    她不知该如何回应,也不能给出回应,便保持沉默。


    察觉到她的安静,谢清徵再次伸手,抖抖索索地,去解她的衣带。


    石窟外风雨大作,风声雨声,呼啸滂沱,道道闪电划过,照得石窟内忽明忽暗,无人开口说话,只有两人稍显紊乱的呼吸声和解衣的窸窸窣窣声。


    谢清徵根本也不想听到莫绛雪的回应,她没把握,她不知道会得到一个什么样的回答;甚至,她感觉若强行逼迫师尊回应的话,会得到一个不太好的回答。


    其实沉默有时就是一种拒绝,不动声色的婉拒,没有伤人的话语,给彼此保留了一丝体面。


    她尽量不去触碰到师尊的身体,抖抖索索地将师尊的外衣解开,然后是中衣,直至露出腹部的伤口。


    她看不见东西,滚烫颤抖的指尖,缓缓触及柔软滑腻的肌肤,淡淡的湿意,浓郁的血腥气。


    她的嗅觉极好,凭借那些血腥味,就能准确地摸索到莫绛雪腹部的伤口。


    莫绛雪疲倦地躺在石板上,墨发如流云,肌肤如白瓷,鬓边微乱,腹部传来一阵凉意,她微微抬头,看见自己的上衣层层叠叠地敞开,苍白的脸颊上不由泛起一丝红润。


    平坦紧实的小腹上有几道横七竖八的、被剑气划伤的口子,正不断往外溢出鲜血。


    少女跪在她的身边,用白布蒙着双眼,神情格外凝重,手颤抖得厉害,却精准地抚摸到了她腹部的那些伤口,掌心随之泻出大量灵力,逐一疗愈那一道道外伤。


    手是滚烫的,灵力却是与自己一脉相承的清洌。


    冷热交叠,腹部仿佛有一阵电流蹿过,痛意夹杂着痒意,还有陌生的触感所带来的酥意,莫绛雪眉心微蹙,鼻息一乱,不可抑制地发出一声闷哼。


    谢清徵手臂一僵,动作凝固,哑声问:“师尊,我弄疼你了吗?”


    话语吞吐的气息拂过莫绛雪的脖颈,温热的气息在颈项间浮动,暖而痒,莫绛雪咳嗽了两声作为掩饰,同样嘶哑着嗓音道:“没有……”


    谢清徵继续为她疗伤,除了腹部,还有肩头。莫绛雪刚想说“我自己来吧”,石窟的门口,忽然出现一道颀长的身影。


    “你们在做什么?”谢幽客笔直地站立在石窟外,墨发半湿,脸上淌着雨水,闪电划过,映出她苍白冷厉的面容。


    她的眼神幽冷无比,隐隐夹杂着一丝愤怒。


    她的身后跟着萧忘情和闵鹤。


    萧忘情的神色有些许惊诧,却不出声,闵鹤则是化作石像一般,整个人呆立在原地。


    谢清徵的动作停顿片刻,坦然回道:“我在替她疗伤。”接着掌心不断灌入灵力,继续替莫绛雪疗愈身上的伤口。


    谢幽客阔步走过去,满面怒容,携着一股冷风,走到她们面前时,谢清徵恰好替莫绛雪抚平最后一道伤口。


    莫绛雪穿好衣服,强撑着坐起来。萧忘情见她面无血色,也走了过来,喂她服下了一粒丹药,站在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道:“你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我们先回去。”


    说着就要搀扶她起来。


    闵鹤持剑守在石窟外,不敢往里面看。


    几百米外,一同出来搜寻的修士高声问:“怎么样?找到了吗?”


    闵鹤回道:“找到了,平安无事!你们先把捉到的那两个魔教妖邪带回营帐,我们这就跟上来!”


    石窟内,谢清徵还跪在地上,谢幽客一把扯下她眼上的白布,目光幽冷地盯着她,眼里有愤怒,有失望,甚至还有恨意,就像是看谢浮筠的那种恨意,恨铁不成钢。


    谢清徵一颗心悬起,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惹她愤怒了、让她失望了,茫然无措地看着她。直到听见石窟外闵鹤的呼喊声,才反应过来,难道她们出来找自己时,意外地捉住了昙鸾和晏伶?


    昙鸾和晏伶,是不是和谢宗主说了什么?


    谢幽客揪着谢清徵的衣领,硬生生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似乎要呵斥她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凌厉的目光扫向了莫绛雪,眼中慢慢浮起杀意。


    莫绛雪默然不语,被萧忘情搀扶着站起来,与谢幽客对视,眼中无波无澜。


    不用问也能猜到,谢宗主肯定也知道了……


    就是不清楚,到底知道多少……


    萧忘情看着莫绛雪虚弱的模样,摇摇头,抓过她的手,为她渡了些真气,又抬手往她后颈一拍,她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见莫绛雪晕了过去,谢清徵挣了一挣,想要挣脱开谢幽客的手,谢幽客却死死地抓住她,还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别动!”


    谢清徵不敢动了。


    萧忘情扶住莫绛雪,朝谢幽客温声道:“绛雪她身体不好,我先带她回去了,你要找她的话……等她身子好些了再说。”又看向谢清徵,“徵儿是我看着长大的,她的品性我再清楚不过,宗主你——”


    还没等萧忘情说完,谢幽客便冷冷地打断:“出去!”


    萧忘情微一颔首,抱着莫绛雪离开了。


    石窟内,只剩下谢清徵和谢幽客两人,相对无言。


    谢幽客松开了谢清徵,面色冷厉阴沉得吓人。


    谢清徵却毫无所觉,茫然地望着石窟外的滂沱大雨,望着萧掌门抱着她师尊离开的方向。


    这一个晚上,不知所措、惶恐、惊惧、愤怒、仇恨、哀伤,情绪大起大落,此刻面对谢宗主,她竟觉有些麻木。


    看来所有人都知道了。


    天塌下来原来是这种感觉,无力回天,无能为力,她只能麻木地接受现状……


    早在知晓动情的那一刻,就该料到,总有一日,会被揭露的。


    谢幽客扯了扯嘴角:“你就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谢清徵收回视线,转眼看向谢幽客,开口道:“我现在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宗主,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她只感觉到很累,很疲倦,想要这一切快点结束。


    众叛亲离也好,逐出宗门也好,万人唾骂也好,总之,师尊平安就行。


    等到师尊平安,等到谢浮筠的魂魄修缮,她就把这具躯体让给谢浮筠。


    她当个孤魂野鬼也行,魂飞魄散也无所谓,反正她不重要,她的那些情意也不重要。


    见她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谢幽客嘴唇动了动,似要发怒。


    谢清徵赶在她斥骂的话语说出口前,再次开口,将所有的过错都揽了过来:“是我的错,是我单方面喜欢她,她之前并不知晓,今晚她知道了,也是拒绝我的。”


    谢幽客捉了昙鸾和晏伶,听她们说了这件事,原以为不可全信,是她们的侮蔑中伤,再不济也是陷害,此刻听谢清徵亲口承认动情,谢幽客怒极反笑:“她是你师长,你怎么敢的?!”


    谢清徵理所当然地道:“我喜欢上她的时候,她还没收我为徒。难道就因为多了一层师徒的身份,我对她的喜欢就变成罪恶了吗?”


    “天地君亲师,她既成了你的师长,教你修炼,教你武功,你就不应该再对她有私情,更不能和她行苟且之事!”


    谢清徵道想说“可这不是我能控制的啊,我也知道这种感情不容于世,我也想藏得好好的,是她们先陷害我的”,可听到那句“苟且之事”,谢清徵脸色一白。


    气冲上头,理智不复存在,胸中不知从哪里涌来了一股戾气,她高声道:“她们都和你说了什么?纵然我对她有私情,但我和她清清白白,我敬她爱她,恪守师徒之礼,又害了谁?我和她绝没有行苟且之事!别人的陷害也能作数吗?谢宗主,你是正道之首,正道若都像你这样是非不分,那和魔道又有什么区别?我还不如去加入魔道!”


    话音刚落,啪的一响,她的左脸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她整个人被打得一个趔趄,后退了几步,后背抵在石窟的泥壁上。


    “铮”一声,谢幽客拔剑出鞘,指着她的胸口,森然道:“你再敢说一遍要入魔道,我就一剑杀了你。”


    她情愿看她死,也不要她像谢浮筠一样,误入歧途。


    谢清徵抬手摸了摸被打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她被这一巴掌扇得脑袋清醒了几分,看到谢幽客又痛又恨的眼神,心中突如其来的戾气也消退了。


    可还是不太服气,也十分委屈。


    她委屈地抠了抠墙缝,到底不敢再提入魔道一话。


    作者有话要说:


    十八岁,正是叛逆期的时候~~~


    第116章


    谢清徵忘了自己是怎么被谢幽客带回去的。


    她只记得师尊一身白衣,血迹斑斑,仿佛凋落在雪地里的红梅;只记得谢宗主被她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拿剑指着她的胸口,冷笑着质问她:“你害了谁?就算你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可你害了她!你要害得她身败名裂,从此都在修真界抬不起头来吗?”


    这一番话令她的心坠入了谷底。


    她瞬间褪了所有怒火和情绪,彻底冷静下来。


    是,她的情意不曾害了别人,可会害了师尊。


    倘若师尊对她也有情,那她们两情相悦,解决了目前的麻烦后,她们大可以隐退江湖,找个世外桃源隐姓修行,从此不问修真界的是是非非,碍不着任何人。


    偏偏这一切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抑或是,师尊在修真界无名无姓,那她们之间的事在修真界掀不起半点波澜,乱.伦也好,背德也罢,无人在意,同样碍不着任何人。


    偏偏师尊是仙门名流、正道楷模,她光风霁月,她白玉无瑕,她纤尘不染,她亲自教出来的徒弟,罔顾人.伦,公然违背世道人心,世人会如何看待她?


    未曾挑明情意之前,谢清徵还存了一丝两情相悦的错觉和妄想,也曾有意无意地试探,也有过朦胧的暧昧和甜蜜。


    可挑明之后,再也无法自欺欺人、粉饰太平了。


    师尊根本无法接受她的感情。


    想到莫绛雪那时的沉默不语,谢清徵心中泛起一阵阵酸痛。


    她很想去见师尊,想看看师尊现在怎么样了,但她又不敢去见,她甚至不敢去揣摩师尊的心理。


    谢宗主也不让她去见。


    谢幽客恪守礼法,最是尊师重道,得知她恋慕师长,没一剑劈了她,已是对她的宽厚处理了。


    从石窟回来以后,谢清徵就被关进了营帐中——与谢幽客紧挨着的一顶营帐。


    谢幽客还有许多军务要处理,无暇再去管教她,只让萧忘情去看她。


    她的身上全是伤,左脸颊高高肿起,衣衫被雨水打湿,浑身又冷又痛。


    她疲倦极了,像是耗尽了全身的所有力气,思维亦被搅成了一团糨糊,垂头丧气地坐在床边,听见掌门进来了,她也没有起身行礼。


    谢清徵不敢去看萧忘情的脸。她害怕从掌门的脸上,看到谢宗主那般失望、痛恨的神情。


    她在宗门里一向是最听话最懂事的小师妹,偏偏做出了这等大逆不道的事。


    她不知道掌门会同她说些什么、劝她些什么,还是会和谢宗主一样,劈头盖脸地骂她一顿。


    她心想,就算掌门现在骂她一顿,她也只能左耳进右耳出了。


    可她很想知道师尊现在怎么样了,师尊是被掌门带走的。


    谢清徵鼓起勇气,看向萧忘情。


    出乎意料,没有责备与失望,她撞进的,还是一双温和怜爱的眼睛。


    萧忘情走到谢清徵的身边,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又轻轻抚过她的脸颊。


    一股温和的灵力渡来,抹去了她左脸的肿胀疼痛。


    “绛雪睡了,她身上的伤并无大碍,体内的阴毒我也同几位宗主一起帮她压制下去了。”


    非但没有责骂,还体贴地察觉到了她的心思,主动告诉了她师尊的情况。


    论此前她对掌门有过多少怀疑,此时此刻,听见掌门温声软语地同她说话,她仍是胸中一热,禁不住鼻尖一酸,感到一阵温暖。


    她低声道谢。


    萧忘情让人拿来了一套崭新的道袍,让她换上。


    比起谢宗主的狂风暴雨,掌门对她真可谓是和风细雨。


    萧忘情不但不指责她,还替谢幽客说好话:“自从论道会之后,你在修真界大大露脸,谢宗主很欣慰,眼下忽然听说你做了不该做的事,难免就爱之切,责之深,严厉了些。”


    谢清徵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她这一巴掌挨得不冤。


    她向来温和,偏偏面对谢宗主时,总有几分肆无忌惮,不会刻意压抑怒火和情绪。不知道是幼年经历的缘故,还是谢浮筠的残魂在她身体里的缘故,就是笃定了,谢宗主不会伤害她。


    何况“我还不如去入魔道”这种话,实在不该说出口。


    这也不像是她会说出口的话。难道,她在昙鸾一而再再而三的游说下,当真扰乱了道心?生了魔障?


    谢清徵想起当时胸口莫名冒出来的一股戾气。


    抑或是,谢浮筠的残魂影响了她?


    萧忘情不提她和师尊之间的私情,也不规劝她什么,看出她没交谈之意,摸了摸她的脑袋,温言嘱咐道:“好好休息,我让闵儿来陪你。”


    同辈人的陪伴,总比长辈和晚辈之间更自在些。


    谢清徵没有等闵鹤师姐到来。


    掌门离开后,她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翌日醒来时,她看到闵鹤师姐贴心地在她枕边留了一本书,是杂书,许是怕她闷着。


    谢清徵随手翻了翻,大抵是几个小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均是父母身亡的小孩,被一个长辈收入门下,小孩长大后,迷恋上尊长,可历经几番波折后,又恍然醒悟,那不是倾慕,只是幼失所怙,对尊长太过依赖,误将孺慕之情,当成了倾慕之情,于是大彻大悟,勘破情劫,得道成仙……


    谢清徵面无表情地看着,心说师姐为了不让她误入歧途,可真是用心良苦,连这种不靠谱的话本子都给她找来了。放下感情就能勘破情劫,得道成仙,哪有那么容易?该不会是师姐现编的吧?


    她放下书,犹豫片刻,出了营帐,原以为会被拦下,不料,竟无人阻拦。


    看来谢宗主没有限制她的自由,她还可以四处走动……


    可她不太清楚,昙鸾和晏伶是不是将她对师尊的私情彻底公之于众了?正道的人是不是都知晓了?


    谢清徵鼓起勇气,脚步沉重地往外走去。


    她做好了被鄙夷、被奚落,乃至被嘲讽谩骂的心理准备,岂料,营帐中巡逻的修士看到她,还是客客气气地颔首点头,脸上没有丝毫异样的神色。


    难道只有谢宗主、掌门和闵鹤师姐她们三人,知晓她对师尊的私情?


    谢清徵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些许。


    若真是如此,那她也不必担心会害得师尊身败名裂了。那三人无论是为了她和师尊好,还是为了正道声誉,绝对会守口如瓶。


    谢清徵望向莫绛雪的营帐,想和往常那般走进去,双脚却似被镣铐铐住,半点不敢动弹。


    别过去了,别打扰了,会给师尊带去很多困扰和难堪的……


    谢清徵盯着莫绛雪的营帐,望了许久,才迈动脚步,找到关押俘虏的地方,找到昙鸾。


    昙鸾被施了禁言咒,许是谢宗主为了防止她胡说八道。她不能说话,却还能吹乐,吹出来的乐声飘逸轻柔,满是异域风情。


    她手中的葫芦丝是中原难得一见的苗疆乐器,负责看押她的几个修士抱着手臂围拢在她身边,饶有趣味地听着。


    “真好听。”


    “再来一曲!”


    “你这个难不难学啊?”


    昙鸾放下了手中葫芦丝,摇摇头,示意不难学,然后笑盈盈地看向谢清徵。


    那几个修士顺着她的目光,察觉谢清徵的到来,忙散开来,向谢清徵施礼。


    谢清徵颔首回礼,道:“请你们出去一下,我和她有话要说。”


    她时常跟在谢宗主身侧,看守的修士以为她是奉谢宗主的命令提审昙鸾,忙退了出去。


    帐内顿时只剩下她和昙鸾两人。


    关押俘虏的营帐设了结界,她们的谈话只有谢幽客能听见,谢清徵掐诀,单独施加了一层结界,这下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


    她解开昙鸾的禁言咒,问:“你只和她们三人说了是不是?”


    昙鸾清了清嗓子,又笑了笑,道:“是啊,我背着晏伶走的时候,撞上了谢幽客带人来寻你。晏伶被抓后,本来想将你们师徒的私情昭之于众,我眼疾手快,施了个结界,只让谢幽客听见了,那时萧忘情和她的徒弟站在谢幽客身边,顺便也听见了。”


    她就算沦为了阶下囚,也还是一派悠然自得,没有丝毫狼狈,白袍都还是干干净净的。


    谢清徵不由心想:这人身上的快活与放肆,倒与谢浮筠如出一辙。


    可昙鸾爱上的是慕凝,谢浮筠最看重的人是谢宗主,洒脱肆意的人,青睐的竟是恪守规矩之人。看来人总是会被自己没有的东西所吸引。


    见谢清徵久久沉默不语,昙鸾主动开口道:“小谢道友,你相信我,你师尊也喜欢你的。”


    谢清徵被这句“喜欢”烫得心中怦然一动,不由自主地想:“真的吗?”


    下一瞬,她反应过来,冷眼瞧着昙鸾:“时至今日,我还会相信你的话吗?你是想挑唆我去缠着她吗?我和你不一样。”


    昙鸾笑盈盈道:“是啊,你和我不一样。我若是你,我就去缠着她,直到逼她承认为止,然后带着她远走高飞。”


    谢清徵想起了她死缠着慕凝的过去,戳她心窝,道:“退一万步说,就算她真动情了,可她若不肯心甘情愿承认,而是被逼承认,说不定就会像慕凝一样,最后还是会忘却放下这份私情,有什么用呢?”


    昙鸾闻言,果然敛了笑意,垂下眼眸,黯然神伤:“我与你分享我的过往,是想让你了解我,是想提点你,是想和你交个朋友的,而不是让你来伤害我的……”


    往往是最熟悉彼此过往的人,最了解彼此在意什么,也最能伤人心。


    昙鸾这么低眉垂眼地一说,谢清徵果然生出了几分愧疚之意,觉得自己不该用慕凝的事情来刺伤她。


    昙鸾忽又哈哈大笑,满不在乎道:“人和人之间就像天上的白云,聚了散,散了聚,爱情也是一样的;小谢道友,你不要想着长久厮守啊,短暂拥有过一段真情,也是很美好的。”


    好像又被她骗到了,谢清徵转过身,不愿与她多谈伤心事:“罢了,我说不过你,你好自为之。”


    刚一转身,谢清徵的肩头猛然一紧,竟是昙鸾抓住了她的肩。


    她心中大骇,以为昙鸾想偷袭挟持她,刚想拔剑,忽有一击重重打在她后背,接着有源源不断的灵力灌入她的体内。


    她不由自主跪倒在地,四肢顿时一阵酸软,七经八脉涌入一阵陌生的灵力,与她原本的灵力杂糅在一起,她气息大乱,哇一口鲜血喷出,迷迷糊糊中,隐隐看见外面的人听闻动静,闯了进来。


    昏倒之前,她听见昙鸾朝她低低笑道:“我大约活不成了,送你十年灵力,就当是我送给朋友的最后一个礼物了……要好好活着,将她的魂魄好好修缮……”


    浑身发烫,眉心尤其滚烫,眼皮似有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四肢关节烧得一阵阵疼痛,耳朵发出一阵阵“嗡嗡”的耳鸣声。


    外面又下起了雨,雨声滴在毡帐上,哗啦啦响。


    蛮荒四处都是戈壁大漠,一般不下雨的,她虽睁不开眼,却隐约能听见毡帐外的修士窃窃私语交谈,他们说接连两日下雨,这是一个吉兆,是魔教气数将尽的征兆。


    吉兆?但愿如此,但愿能剿灭魔教,夺回玉衡鼎……


    迷迷糊糊中,又听见毡帐门口传来了窸窣声,有人掀开她的帘帐,走了进来。


    是闵鹤师姐吗?还是谢宗主?


    那人坐到她床边,伸手探她的额头、搭她的脉搏。


    那手冰冰凉凉的,冻得她打了个寒战。


    一瞬间,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她刚从温家村出来的那个时候,她热毒发作,师尊……那时还没成为她师尊的那个人,坐在床沿上,垂眸看着她,神情淡漠。


    真想时光逆转,回到最初,她不要师尊替她转移身上的恶诅,也不要璇玑门的收留,更不要踏上修仙一途,就待在温家村,与鬼怪为邻,与她的鸡鸭鹅为伴,什么时候恶诅彻底发作了,就那么一了百了,不拖累任何人;也许死后变成了鬼,她还能与姑姑她们长相伴呢……


    这般想着,她眼睛一酸,涌起一阵想哭的冲动。


    忽然又听见身边那人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师尊。


    她听出来了,是师尊的声音。


    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嗅到了淡淡的冷梅香,心揪成了一团,撕心裂肺地疼着。


    她好想睁开眼,去瞧一瞧她,偏偏眼皮似压了千斤重石,无论如何也睁不开。她想到师尊就坐在她的身边,眼睛越发酸涩,眼泪立刻涌了出来,濡湿了她的鬓发。


    那只冰凉的手摩挲着她的脸颊,替她擦去了鬓边的泪水,而后,一抹冰凉柔软贴上了她的眉心,有人将唇覆了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我的小红花又断了


    第117章


    眉心传来柔软的触感,唇分明是冰凉的,却烫得她的心颤了一颤。


    十分轻柔的一个吻,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轻得好似一片羽毛撩过她的心扉,带出了一片战栗。


    心中溢出数不尽的苦涩、惊讶、欢喜,心潮翻涌,她极力想要睁开眼、坐起来,身体却依旧动弹不得。


    掀不开眼皮,她唤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灵识,隐隐约约,瞧见了冷玉般的面庞,苍白的唇色,那双浅淡的琉璃眸中,漾着春水般的波澜,向来沉静的面容上,竟难得出现了几分迷惘与凄伤。


    见师尊流露出这样的神色,谢清徵霎时褪去了心中的欢喜。


    心再次揪了一团,像是一股被紧拧的麻绳,绞织出了一阵阵挤压的痛楚。


    是梦吗?


    小时候,她做过很多这样的梦,梦里的自己心神恍惚,意识似醒非醒,身体动弹不得,能听见细细碎碎的谈话声,看见来来往往的人影;有时以为自己坐起身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可下一瞬,又恍然反应过来,她还躺在床上……


    她宁愿这是一个梦境,是一个爱而不得的妄想,好过瞧见心上人流露出这般哀戚的神色。


    师尊怎可能独自来探望她?亲吻她?只怕避嫌还来不及呢……


    一定是梦。


    痛彻心扉,灵识渐渐溃散,意识再次陷入混沌,到底没能睁开眼,确切地瞧上一眼。


    不知又过去了不多,身体阵阵发烫,烫得四肢关节像是浸泡在了滚沸的开水中,灼痛不已;身体气血翻涌,连喉咙里都泛着血腥味,丹田内一团火热。


    一冷一热两道灵气在她身体里盘旋来去,如同泛滥的河水,冲提毁坝,冲得她七经八脉既鼓胀又酸痛。


    她默念心决,想要引导内息凝聚归位,可有心无力,两道灵气根本无法融合到一起去,再这样下去,迟早会筋脉寸断,爆体而亡……


    忽然,她的手腕脉门给人抓住,接着体内涌入一股柔和清冽的灵力,强势地将那一冷一热、四处乱窜的灵气糅合在一起。


    这股柔和清冽的灵力,谢清徵再熟悉不过。


    师尊。


    师尊渡来的灵力,缓缓引导她体内的澎湃的气息淌过七经八脉,运行几个大周天后,化作一道暖流,收归丹田。


    她的神志略微清醒了一些,身体的痛楚减缓许多,虽昏昏沉沉无法睁眼,却能察觉身边站了好些人,耳边传来掌门欣慰的话语:“徵儿的灵力与绛雪一脉相承,这会儿,也只有绛雪能助她一臂之力。”


    然后是谢宗主的一声冷哼。


    谢清徵听着,心中泛起一阵酸楚,这会儿师尊当真陪伴在她的身边,不知谢宗主有没有给师尊难堪……


    她渴望听一听师尊的声音,可支着耳朵,听了好一会儿,只听见掌门和谢宗主细碎的谈话声,师尊一声不吭。


    她的思绪发散开来,脑海闪过她和师尊在缥缈峰朝夕相处的画面:山窗寒夜,雪撒梅林,师尊抚琴,她奏箫,她吹的曲调有误,师尊十指按弦,抬眸冷冷地扫她一眼,罚她将曲谱抄个十遍八遍……


    还有下山历练时共同除祟的画面:她的身体容易吸引邪祟,每每都是她独自走在林中,师尊藏于树梢,等邪祟往她身上扑来,师尊轻拨琴弦,一击斩杀,然后朝她微微扬眉,似有自得之意……


    她很想念师尊。


    尽管师尊此刻就在她的身边,可她无法睁眼瞧见,心里那个空缺,便无法填满……


    意识再度清醒时,谢清徵猛地睁开眼,瞧见的不是谢宗主,也不是师尊苍白的面孔,而是纹着金线的床帐。


    不知是不是闭眼太久的缘故,一睁眼,眼前的景象变得更清晰了些,一同清晰的,还有耳畔传来的动静,营帐中修士们的窃窃私语声,黄沙大漠上的呼啸风声……


    她敏锐地察觉到身体的变化,丹田内仿佛拥有使不完的灵力,充沛而澎湃。


    脑海忽而闪过昙鸾的话语……


    昙鸾当真将十年的灵力传给她了?


    床边点着一盏琉璃灯,灯内燃着一团金色的火焰,闵鹤正守在床边看书,见谢清徵醒来,忙放下书,喜道:“小师妹!”


    谢清徵从床上坐起,身体不再阵阵发烫,嗓音略带嘶哑:“师姐。”


    闵鹤给她倒了一杯茶润嗓,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你昏迷了七天七夜,总算醒了!”


    七天七夜,这么久?


    谢清徵低头抿了几口茶水,犹豫片刻,问:“师姐,我昏迷的时候,有人来过吗?”


    闵鹤摸了摸她的头:“当然有了,谢宗主、我师尊,还有你的师姐、六师姐都来看过你,大家都很担心你啊。”


    她抬眸望着闵鹤:“谢谢……”


    纵然闵鹤师姐知晓了她对师尊的恋慕,对她也是一如往昔那般温柔怜惜,没有嫌恶,没有厌憎,还试图把她往正道上拉……


    尽管有些难为情,她还是嗫嚅着问:“我师尊呢?她来过吗?”


    闵鹤噎了一下,神色复杂地瞧了她一眼,想说些什么,又不便开口,踟躇片刻,道:“有啊,她和谢宗主,还有我师尊一块来的。”


    谢清徵试探地问:“那她有一个人来过吗?”


    闵鹤又噎了一下:“应、应该没有吧,我一直守在你身边。莫长老她在自己的营帐里,没有谢宗主的手令,她不能出来……”


    相当于被软禁了……


    可谢清徵明白,师尊不喜与人打交道,三天不出营帐也没什么,很难说是被软禁,还是自愿待在营帐中,躲着不见她。


    谢清徵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


    果然南柯一梦。


    帐帘掀开,三个璇玑门的女修涌了进来,七嘴八舌嚷道:“小师妹!”


    “你终于醒了!”


    “那个昙鸾好奇怪啊,为什么要传灵力给你啊?要陷害你吗?”


    “掌门说她的灵力和你相冲,差点害死你!多亏了莫长老帮你引导!”


    “我们的小师妹唇红齿白眉清目秀,你们说那个昙鸾是不是看上小师妹了?”


    “她不是有七个老婆了吗?听说还都是自己的徒弟!”


    “噫,怎么能这样!乱.伦,恶心!”


    “哎——打住打住。”闵鹤瞧了一眼谢清徵,忙打断这个话题,“少扯这些乱七八糟的,小师妹刚醒,禁不起你们的吵闹。”


    “什么嘛师姐,这分明是你之前和我们闲聊的八卦!现在还不让我们说了!”


    先前稍显沉闷的氛围,被这些嬉闹的对话冲得七碎。


    谢清徵虽被她们口中的“乱.伦”


    “恶心”一词刺了一下,但还是感觉心头一松,微微一笑。


    一切似乎都和从前一样,没什么变化,她还是众人的小师妹……


    闵鹤道:“好了好了,死者为大,不可以再说那些话咯,不礼貌。”


    师姐帮衬道:“是啊,你们积点口德吧!诶,说起来她率领的迦楼罗部众倒不怎么来中原闹事,结果却是第一个被谢宗主斩杀祭旗的小头目,时也命也!”


    谢清徵唇边的笑意瞬间凝固,心情跌落到谷底:“昙鸾,死了?”


    “是啊,三天前,她被谢宗主下令处决了。”


    “说起来,还是小师妹你的功劳呢!谢宗主和掌门说你那天晚上在外巡察发现了异常,独自追了出去,然后遇到了魔教的人,打了一场。”


    “是你和莫长老联手打伤她们两个的吧?厉害啊!”


    心底一阵阵发冷,谢清徵再也听不清身边的师姐说了什么,脑中闪过昙鸾那日笑吟吟的模样,还有她在苗疆时的一颦一笑。


    气上心头时,确实恨不得杀了她,可当真得知她的死讯,想起那日她沦为阶下囚,依旧笑吟吟吹着葫芦丝的模样,谢清徵忍不住眼里一酸,涌起几分落泪的冲动。


    那个苗家女子,怎么就死了呢?


    师姐们满心欢喜,庆贺斩杀了一个妖邪,谢清徵却再也躺不住,下了床,径直往营帐外走去。


    她三步并两步走,走到谢幽客的营帐外,冒冒失失地闯了进去,问谢幽客:“你杀了昙鸾?”语气近乎质问。


    谢幽客放下手中的笔,见她既不行礼也不问好,蹙起眉头:“是,我杀了又如何?”


    谢清徵道:“为什么是现在呢?她……她……”


    她想说昙鸾毕竟没怎么害人性命,罪不至死,就算是敌对立场,她也不希望是在这种情况下杀了对方。


    何况那晚昙鸾喊她出来,是查清了谢浮筠的事,特意来提醒她的。


    昙鸾大约能料到她师尊会追来,却没估摸到她和谢宗主的渊源,没料到谢宗主和萧掌门会同时带人追来。


    那时她和昙鸾打得两败俱伤,昙鸾又如何是两大宗师的对手?


    某个时刻,她也确确实实对昙鸾动了杀意,恨不得杀了对方。她在其中牵扯不清,现在又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去指责谢宗主杀了昙鸾?


    难道谢宗主对昙鸾的恨意,会比她少?


    她好像怪不了任何人,可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昙鸾死了,那个诡计多端的苗家女子死了,再不会威胁她要揭露她和师尊的私情了,她应该松一口气才对,偏偏心中沉甸甸的,透不过气来。


    她想将昙鸾拉回正道,昙鸾想将她拉入魔道。


    她和昙鸾之间,掺杂了太多的虚情假意,某个方面,却又是最了解彼此的人。


    甚至,在这个世上,只有昙鸾会真心实意劝她,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


    谢幽客冷冷地看着谢清徵:“你一醒来就找我质问,我倒要问问你,你和她是什么关系?她为什么要将十年灵力传给你?”


    谢清徵心道:“因为谢浮筠,谢浮筠的残魂在我体内,她想帮谢浮筠一把,你若是知道这点缘由,会不会后悔杀了她?”


    可她嘴唇动了动,说的只是:“因为她猜到你会对她下手,她猜到自己活不下去了,所以就将灵力送给了自己的朋友。”


    谢幽客神色冷峻:“你们什么时候成了朋友?你学什么不好,偏偏学她,结交魔教妖邪!”


    谢清徵不回答这个问题,问道:“她的尸体在哪儿?”


    谢幽客负手而立,倨傲道:“我命人挫骨扬灰了,别想祭拜她。”


    谢清徵心中一凛,定定地望着谢幽客,哑声问:“至于这样吗?”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那一年谢浮筠看着谢幽客亲手射杀同门师妹,是何心情。


    残酷,理智,而又无情,此等杀伐果决、忌恶如仇之人,不愧为玄门之首……


    她不愿再与谢宗主多说什么,也无视了谢宗主软化下来,眼神中的那一丝关切,施礼告退。


    走出营帐,满心的失魂落魄,谢清徵眼眶微湿,望向莫绛雪的营帐,昙鸾生前说的那些话,反复在她脑海回响——


    “正道容不下你们。”


    “你对她有情,她对你也有情,你们是两情相悦。”


    “我若是你,我就去缠着她,直到逼她承认为止,然后带着她远走高飞。”


    想着想着,心中涌起了一股异常强烈的冲动,谢清徵无视门口两个修士的阻拦,径直闯入了莫绛雪的营帐。


    莫绛雪正捧着一卷经书,坐在桌边,她的面前摆着九霄琴,凝神阅读纸上文字,察觉到有人进来,她抬首,面无波澜地与谢清徵对视,淡淡开口:“你醒了,感觉好些了吗?”


    语气十分克制,几乎和平常冷淡的模样别无二致,尾音却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


    多日未见,谢清徵的目光细细扫过她,她的面容冷艳而苍白,双颊几乎不见一丝血色,往日只觉她强大、不可战胜,如今却能轻易窥探到她的虚弱。


    谢清徵心中一酸,一步步走到她面前,轻声呼唤:“师尊。”


    莫绛雪瞬也不瞬地望着她。她的眼神清澈似水,满含爱意,撕破窗户纸后,不加掩饰的炽热爱意。


    她又低低唤了一声:“师尊。”语气恭敬又虔诚,还有几分说不出的温柔缠绵。


    被她喊得心神稍乱,莫绛雪的眼中泛起了波澜,不自在地别开视线,轻声问:“怎么了?”


    “师尊,你随我走。”


    “去哪儿?”


    “我们回缥缈峰的寒潭,你立刻教我转移诅咒的方法。”


    她牵过师尊的手,出了营帐,携着师尊御剑升空,无视身后的一片呼喊声。


    御剑途中,谢清徵喃喃道:“昙鸾将十年的灵力传给我了,她死了,谢宗主还将她挫骨扬灰了……”


    莫绛雪却平静道:“她没死。”


    谢清徵转回头,目瞪口呆:“啊?”


    莫绛雪道:“准确地说,昙鸾死了,檀鸢还活着,谢宗主把檀鸢遣送回苗疆了。”顿了顿,她又淡然道,“还有,我欺骗了你一件事。”


    谢清徵尚未来得及消化昙鸾的生死,听莫绛雪这般说,心中蓦然升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什么事?师尊,你经常骗我,我都不介意的……”


    她心甘情愿被眼前这人欺骗,只要与这人的性命无碍,她都可以原谅。


    莫绛雪沉默片刻,才缓缓道:“那个恶诅,只能转移一次,你无法再从我身上,转移回你那里。”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一连串打击,神志不清了):朋友死了我才发觉她说的有几分道理,人生苦短,真情可贵,bibi朝师尊发射爱意直球


    莫:她还没死呢


    小谢:啊?(手忙脚乱捡球)


    莫:恶诅你也无法转移


    小谢:……


    第118章


    她在昙鸾死亡的消息中,拾起了一丝希望,替师尊转移恶诅的希望,而后得知昙鸾未亡,心中不免惊喜,可刚拾起来的那一丝希望,也被身后人无情地掐断。


    谢清徵不知该作何表情。


    一瞬间,她连思考的力气都丧失了。


    雪白的云层不住地往后退去,大漠黄沙渐行渐远,御剑的方向不曾更改,她带着师尊一路沉默地飞往璇玑门。


    从未飞得如此迅速,丹田内的灵力充沛而澎湃,仿佛用之不竭,去时两三天的路程,回时半天便到了。


    落地后,天色已暗,四下里,月色如霜,谢清徵扫了一圈熟悉的寒潭碧竹,转而望向身旁的莫绛雪。


    莫绛雪的目光锁在她身上,眼中却有一丝担忧。


    她眼尾泛红,眼睛里爬满血丝,与莫绛雪定定地对视,嘴唇无声翕动,极力隐忍了一阵,终是什么话都没说出口,掐诀在寒潭四周施加了一个结界。


    莫绛雪周身陡然一暖。


    她的修为远不如前,而缥缈峰向来寒冷,眼前人布施了结界,想让她感觉温暖一些。


    两人站在寒潭边上,风拂竹叶,沙沙作响,静默许久,谢清徵故作轻松地聊起昙鸾:“师尊,昙鸾是怎么一回事?”


    莫绛雪语气如常:“就那么一回事。”


    原来,谢幽客捉了昙鸾以后,原本犹豫要不要杀了昙鸾,结果谢清徵跑去探望昙鸾,昙鸾传了谢清徵十年的功力。谢幽客看在这份人情上,便饶了昙鸾一命,让她服下假死药,让十方域的另一名俘虏扮作她的模样,当众处决,然后秘密遣人将她送回苗疆。


    谢清徵听完事件经过,想起谢宗主冷峻的神色,道:“我刚才跑去质问谢宗主是不是杀了昙鸾,她居然冷冰冰地和我说‘是,杀了又如何’。”


    莫绛雪道:“她确实杀了昙鸾。”


    从今以后,“昙鸾”确实死了,活下来的,是檀鸢。


    谢清徵道:“谢宗主对我说的话可真难听。”


    什么命人挫骨扬灰了……


    她那个人,有时明明做了一件好事,却总是被人误会——


    原本就是孤鸿影指定的继承人,结果被误会是从谢浮筠手中夺来的宗主之位;她手段强硬,想结盟联合各大派围剿魔教,结果被误会成野心勃勃,想要吞并各大派。


    莫绛雪道:“谢宗主不太会说软话,你好好询问,她也许会解释几句,你用质问的口吻同她说话,她不开心。”


    谢清徵想了想,道:“她那人也是说过软话的。”


    面对她的师姐,她就曾低下高傲的头颅。


    莫绛雪还想说些什么,脚边忽然绕来了一团毛茸茸,低头一看,是谢清徵养的那只灵狐听见她们回来的动静,跑下山来,一脸谄媚地在她们腿边蹭来蹭去。


    谢清徵抱起灵狐,问它:“我不在家的时候,你有没有好好修炼?”


    灵狐眨了眨眼,仰天嗷叫了几声。


    谢清徵的唇边浮现出一丝笑意:“真乖。”


    这是她回来之后,展露的第一个笑颜。


    莫绛雪瞬也不瞬地望着她。


    谢清徵放下灵狐,弯腰轻轻拍了拍它的头:“去别处玩吧,我还有事要做。”


    灵狐一走,谢清徵脸上浅淡的笑意又消失了,她直起身子,望向水潭边上的一截竹枝,看得微微出神。


    曾几何时,有人从容不迫地立于那截竹枝上,抬手擦去唇边的血痕。


    她又望向潭边石头上雕刻的那几篇赋文,看到了那句“且以琴言之,或谓之清徵”。


    她给自己取的名,小时候,她见莫绛雪负琴又佩箫,便想取一个与音有关的名字。


    从小就渴望与这人有关联啊……


    谢清徵转眼望向莫绛雪,先是望向她悬在腰间的流霜箫,然后是白衣上的红色暗纹,最后才是那张清丽苍白的脸。


    记忆中的那张脸,明月与霜华难掩的清丽出尘,如今却苍白到接近病态。


    谢清徵盯着那张苍白的脸,颤声开口道:“教我。”


    莫绛雪问:“教你什么?”


    谢清徵涩声道:“教我转移诅咒的方法。”


    终于还是绕到了这个话题……


    莫绛雪薄唇翕动:“我说了,没用的,我骗你的。”


    谢清徵目光灼灼,坚持道:“教我。”


    莫绛雪叹息:“真的转移不了。”


    谢清徵眼圈发红,毫不躲闪地凝望着莫绛雪,一字一句道:“我要自己试,教我!”


    十分无礼的语气,近乎咄咄逼人的口吻,偏偏挂着乞求乞怜的神色,眼中还蕴着一层朦胧的水色。


    对视良久,莫绛雪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用指腹擦去谢清徵眼里的泪花,故作冷静道:“需要中咒之人除下衣衫,浸浴在寒潭中,这样,你还要学吗?”


    谢清徵心中一颤,面不改色,掌心翻转,从储物囊中取出一块白布,蒙上眼睛,遮挡住汪汪泪眼,发誓道:“我不会看你,我若看见不该看的,你可以一剑杀了我。”


    莫绛雪道:“你可以唤出灵识偷看。”


    谢清徵平静道:“师尊,你明知道我不会这么做。”


    明知她不会这么做,还非要这么说,无非是想打消她的念头。


    莫绛雪问:“一定要亲自尝试吗?”


    谢清徵依旧坚定:“一定。教我。”


    什么无法转移,说不定师尊又是在骗她呢。


    她已经分不出师尊话语的真假,也不想再去分辨,她只求亲自一试。


    莫绛雪:“好,我教你。”


    她伏到谢清徵的耳边,传授了口诀,接着后退一步,翩然立于月色下,望着谢清徵,面色平静地除下自己的衣衫,外袍、中衣……一件件滑落在地。


    明月霜华照在她的肌肤上,映出一片如玉般的莹白,清丽出尘的面容平静依旧,耳朵和脖颈却慢慢泛起了一层薄红。


    尽管用白布蒙上了眼睛,谢清徵还是转开了身,背对着莫绛雪,没有半分旖旎的心思,默默记诵口诀。


    她听见了褪衣的窸窣声,听见寒潭中传来哗啦的入水声,接着,是一声冷静的:“过来。”


    谢清徵转回身来,足尖一点,循着声音,轻飘飘地、小心翼翼地跃入寒潭中,生怕溅起半点水花,溅在师尊身上。


    水流托举着她的身体,她游到师尊身后,伸手,环抱住师尊,凝神静心,默默运转心法和口诀。


    莫绛雪闭上眼睛,紧贴在谢清徵怀里。


    身后的躯体柔软又温暖,她感受到了对方胸腔怦然跳动,咚、咚、咚,一下一下,敲打着她的后背。


    良久,身后之人都没有发出动静。


    莫绛雪散了散体内的阴毒,推开谢清徵,上岸穿好衣服,问:“如何,这下可信了?”


    谢清徵还浸在冰冷的潭水中,她扯下眼上的白布。


    莫绛雪站在潭边,望着她。


    明月悬空,潭面波平如镜,她面色阴沉,垂眸望着碧潭中师尊的倒影,沉默不语。


    水中的倒影虚无缥缈,恰似水中月,镜中花,一触即散。


    她抬手,一掌拍在水中,打散了倒影。


    莫绛雪知她心情不佳,没再出声,任由她将气撒在自己的倒影上。


    水花四溅,涟漪四起,水中倒影朦胧溃散,乱了一阵,潭面重回平静,那道翩跹的身影散了又聚,清晰地倒映在水中,亭亭若鹤。莫绛雪瞧见这一幕,心中一动,似有所悟。


    谢清徵从水潭中出来,瞧见师尊湿漉漉的衣衫贴着肌肤,连忙运起灵力,面无表情地将一股暖气传了过去。


    衣衫上的水汽慢慢散发开来。


    这一幕似曾相识,曾经是师尊这般对待她,宛如一个轮回。


    莫绛雪凝目看她,她收回了手,眉梢眼角还堆着难以言喻的失望,疲倦道:“师尊,我们回蛮荒吧。”


    眼下,只有寻求结魄灯这一条路了。


    莫绛雪直言道:“你的脸色很难看,你在生我的气?”


    谢清徵红着眼圈,转开脸,轻声道:“徒儿不敢。”


    莫绛雪目光在她脸上停留,过了好一会儿,才一本正经地道:“你分明被我气哭了。”


    谢清徵不语,喉咙哽住,鼻腔与眼睛都酸涩得厉害,她背过身,不愿让莫绛雪看见她这副软弱的模样。


    怨怼的话语不舍得向师尊说出口,她就只能默默忍受。


    莫绛雪忽然道:“你想和我打一场吗?”


    谢清徵摇头拒绝:“不想。”


    莫绛雪问:“是不想,还是不敢?”


    都有。


    谢清徵道:“我不打,我们去蛮荒。”


    莫绛雪道:“也许你只有现在能打过我,等我好了,你就再也打不赢我了。”


    话音刚落,莫绛雪拔剑出鞘,左手握剑鞘,右手提剑,直冲谢清徵眉心刺去。


    谢清徵下意识闪身躲避,被莫绛雪一激,她随手折了一根竹枝格挡。莫绛雪毫不留情地一剑削断,再度挺身刺来,命令她道:“拔剑。”


    参商剑应声出鞘,她挥剑格挡。


    双剑相交,当的一声,嗡嗡长鸣。


    她的手臂被震得一麻,向后退了半步,瞥了一眼师尊苍白的脸色,道:“我打不过你。”


    “还没打怎知打不过?”莫绛雪手下丝毫不留情,风驰电掣地进攻,“别担心我,你我不用灵力,只切磋剑招。”


    谢清徵一一架开她攻势:“我的剑法都是你教的!”


    莫绛雪长剑斜击,嗤嗤嗤连刺三剑,这是璇玑门的剑招,三环套月,谢清徵手忙脚乱挽剑花护身格挡,莫绛雪冷道:“学成这样,好意思说是我教的?”


    被她这么一说,谢清徵咬了咬下唇,连忙还招。


    竹林中剑光闪烁,莫绛雪踩过竹枝,越过竹林,一袭白衫仿佛化作了一道白影,引着谢清徵在竹林穿梭游走,互相拆招。


    打着打着,谢清徵心里的情绪越酿越浓。


    这一晚上,她心中一直有根紧绷的弦,她若无其事般,隐忍压抑了一晚,此刻终于凭借切磋爆发出来。


    她出招越来越快,下手越来越重。


    莫绛雪游刃有余应对着,她游走在前,忽然一个回身,状似直面迎上谢清徵的剑刃,谢清徵吓得就要收剑,莫绛雪却举起了左手的剑鞘,将剑鞘口对准了参商剑的剑尖,参商剑直直地插.入了鞘中。莫绛雪手腕一转,谢清徵虎口一震,长剑立时脱手。


    “再教你一招,剑鞘夺剑。”莫绛雪微微一笑,衣袖一拂,向后退去,步开外的人却掠身过来,径直将她扑倒在地。


    谢清徵打红了眼,怨恨、愤怒、痛苦、恐惧、失望,连日来积压的负面情绪,此刻彻底爆发开来。


    她扑在莫绛雪身上,咬牙切齿道:“你们一个个都拿我当傻子戏弄!萧忘情骗我,谢幽客骗我,昙鸾骗我,她们骗我也就算了!师尊,我最信任你,你为什么要在这件事上骗我!你到底还瞒了我多少事?骗子,我以后再也不会相信你的话了!”


    莫绛雪从未被这样对待过,也从没人敢这样对待她。她怔了一怔,看着眼前的人,听见那句“再也不会相信你”,心里好像被一根细针扎了一下,泛起一阵密密麻麻的疼。


    她哑声道:“可你说了,我是你此生最信赖的人。”


    谢清徵摇头,颤声道:“不会了,我再不会相信你们任何一个人了!”


    小时候温家村那些人待她很好,她长大了,也很努力地想待别人好,偏偏人心隔肚皮,赤诚以待,却总被欺骗;全心全意信任,却总被辜负。


    她的眼睛不复清澈澄明,眼球上布满血丝,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质问身下的人:“师尊,你早就想起幻境里的事了,对不对?你早就猜到我对你动情了,是不是?”


    莫绛雪不语。


    瑶光铃淬炼易主那刻,被瑶光铃所慑去的记忆,自然而然就恢复了,这也是昙鸾能猜出她动情的原因之一。


    作者有话要说:


    等着,以后让小谢你蒙着眼睛被师尊好好教一教~~~


    第119章


    明月悬空,月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撒落一地银霜。


    莫绛雪被谢清徵扑在地上,一动不动,目光放远,望着头顶那些随风轻轻摇曳的竹叶,半晌没有说话。


    “你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谢清徵想起莫绛雪从苗疆回来后的种种反应,她明明知晓那些事,明明知晓自己的情意,却装作不知道,装作一切都没发生过,自己的那些胆战心惊、徘徊犹豫、逃避不敢面对,于她而言,又算什么呢?


    谢清徵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自嘲般笑了一笑,笑容万分苦涩。


    这一刻,她真觉得自己像个笑话,自以为闯下了弥天大祸,自以为是地抹除对方的记忆,小心翼翼地疏远对方,自我克制那份情意,以为这样就能长久地陪伴在对方身边,岂料对方将她的一切尽收眼底,还装作若无其事,云淡风轻。


    为什么要装不知道呢?为什么要当作一切都没发生呢?她对她的情,让她感觉到耻辱和不堪了吗?


    若真如此,她就应该放任自己的疏远,之后何必一步步主动靠近?


    被昙鸾当面揭露了自己的情意,她又是何心情?


    石窟中,自己不管不顾地向她挑明了喜欢,她又为何要沉默?


    明明早就知晓了,明明早就知晓了……


    昙鸾的话语突兀地在脑海响起——


    “她对你也有情,你们是两情相悦。”


    “我若是你,我就去缠着她,直到逼她承认为止。”


    当真如此吗?是两情相悦吗?


    一阵悲戚之中,忽然涌入了几分欣喜与希望,谢清徵盯着莫绛雪,须臾,她鼓起勇气,眼神变得温柔至极,连带着声音也低了下去:“师尊,昙鸾说的话,是真的吗?她说你对我也有情,是吗?”


    莫绛雪心潮翻涌,阖上了眼,不愿泄露眼中的情绪。


    心底的爱意悄然滋长,她早已洞悉自己的情,却从不肯直面对方的情,也不愿做出回应。她怕她一回应,会将事态推向无法挽回的局面。


    谢清徵柔声恳求:“为什么不说话呢?你总是喜欢沉默,上回你也沉默。不要沉默了,给徒儿一个答案好不好?”


    莫绛雪眉心蹙起,缄口不语,胸口起伏不定。


    说什么呢?说,对!我对你也有情。然后呢,两情相悦,不管不顾地在一起,饱受世人的嘲讽和不解,让你众叛亲离,再让你眼睁睁看着我死在你面前!


    “师尊,你说啊。”谢清徵继续催促,急火攻心,加之猜出身下人的几分心意,她的言行越发肆无忌惮起来,指尖温柔地抚过身下人苍白的面颊,如画的眉,紧闭的眼,精致的鼻,还有苍白的唇。


    这是她倾慕已久的心上之人,从小就倾慕的、愿生死相随的心上人,彼此近距离面对面,气息交缠在一块,她凝望着对方,良久,吻上对方的唇。


    既不肯说,那她用行动试探……


    莫绛雪浑身一颤,猝然睁眼!


    谢清徵却阖上了眼,唇与唇轻轻贴合在一起。


    冰凉柔软的触感,像是之前落在她眉心的那抹触感,像是缥缈山巅梅花枝头的薄雪,她品尝过那些雪的味道,就像现在这般,冰凉,清甜,挟着幽幽梅香,只是远没有这般柔软,柔得像云朵,又像酒,令她感到一丝朦胧眩晕的微醺感。


    不是被幻境和铃铛声操纵了心神,不是夹在鬼墙中无法呼吸的渡气,这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吻,由她占据主动地位的吻。


    她摩挲着对方的唇,沉醉其中,满腔柔情涌上心头,消弭了心中的怒意和悲戚。


    她忍不住想要加深这个吻,身下却有一股力道推开了强势地推开了她。


    她整个人被掀翻在地,睁开眼,茫然无措地望向对方。


    莫绛雪从地上爬起,理了理衣衫,敛去身上狼狈和零乱,居高临下望着她,眼神澄明,无波无澜,呼吸声却沉重而又急促,伴随着胸口的剧烈起伏。


    谢清徵心中的柔情渐渐褪去,也扶着一根竹子,站起了身,视线瞬也不瞬地望着莫绛雪,期待她给出一个答案。


    “为什么呢……”莫绛雪微微摇头,语气夹杂不解。


    谢清徵一颗心悬起,怎么是她反过来问为什么?不应该是她给自己一个答案吗?


    “你为什么非要得到一个答案呢?我以为我们足够默契。”


    谢清徵脱口而出道:“默契什么?默契地装不知道吗?还是默契地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莫绛雪神色冷淡地盯着她:“那样不好吗?”


    至少那样她们还能继续做师徒,以师徒的身份,陪伴在彼此身边。


    瞧见莫绛雪陡然转冷的神色,谢清徵心中的悲戚感又浮了上来,鼻腔和喉咙又泛起了酸涩感,她不允许此刻自己软弱,逼问道:“不好,一点都不好!我喜欢你,我对你有情,倘若你也一样,为什么不能回应我?你怕吗?你也介意那些人的眼光?”


    莫绛雪转开视线,她不怕,她不在意。


    谢清徵故作强硬道:“说啊,不要又不说话!你到底还想欺瞒我什么?我不要含糊不清、似是而非的沉默,我要你给我一个明确的回答。”


    说完这句,她仿佛觉得自己太过咄咄逼人,又放缓了语气,柔声道:“你要是真介意别人的眼光,那我和你断绝师徒关系,我们不要当师徒了好不好?或者,等你解除身上的恶诅后,我们就退隐江湖,找个世外桃源隐居起来。我还是会一样听你的话,一生一世都听你的话。”


    莫绛雪冷淡地听完,道:“你若还肯听我的话,便答应我一件事。”


    谢清徵问:“什么事?”


    别说一件,一千件一万件她都愿意答应。


    莫绛雪沉默了一会儿,道:“我要你,放下这份情。”


    谢清徵愕然地望着她,嘴唇无声嗫嚅着。


    莫绛雪冷然道:“我是和你做了那些事,但我不需要用遗忘记忆的方式去逃避,我可以坦然面对;我是对你动情了,但忘情道就是得情而忘情,我就算有了私情,最后也可以放下。”


    竟是这样的一个答案……


    就算有了私情,最后也会放下……会放下……


    原来人的话语也会像利箭,将人伤得肝肠寸断。


    心脏好似被利刃剖开,血淋淋地疼着,谢清徵脸色越来越白,眼前朦胧一片,泪水模糊了视线,那道翩然如鹤的身影变得模糊不清。


    她忽然有一瞬的后悔,后悔不该撕破那层窗户纸,不该打破彼此的关系,不该强行逼问她,要人给出一个回应。


    可只有一瞬。


    既然选择问出口,她就该承受一切的后果。


    莫绛雪转开身,背对着她,呼吸急促,脊背也因身体的颤抖和喘息而略微弯下,继续道:“世间之情,大多不知所起,不知所终。你为人太过重情,趁孽缘未深,趁一切都未开始,还有回头路可走,长痛不如短痛,趁早放下,只要时光足够长,你总会放下的。”


    像是有人攥着她的心脏,在撕扯,在拉坠,痛彻心扉,痛得脸上本就不多的血色,彻底消退得干干净净,谢清徵喃喃道:“可师尊,我修的不是忘情道啊……你能放下……我做不到……”


    血气翻涌,喉咙里涌上了甜腥的味道,带着铁锈味,莫绛雪一阵恶心,抬手捂住胸口,苍白的双唇不住地发颤,她逼着自己,吐出那些无情的字眼:“你做不到……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身后传来急促的喘息声,像是竭力在忍住喉咙里发出的号啕哭泣声,莫绛雪阖上眼,劝道:“别为了这么一段情……如此失态……”


    谢清徵无力地蹲下身子,捂住脸颊,掩去满面泪痕,整个人,连带着声音都抖作了一团:“是……是……我很失态……师尊……别再说了,求你……别说了……”


    如谢清徵所愿,莫绛雪不再言语,身后的隐忍压抑的哭泣声却越来越重。


    胸腔满是浓郁的血腥味,她的唇边溢出了血,沉默许久,她妥协道:“别哭了,你若真放不下,我、我”


    她能怎么办呢?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啊……


    谢清徵强撑着站起身,抬手擦泪,视线重新变得清晰起来,她看向莫绛雪的背影,眼中几乎带上了一丝恨意。


    适才涌起的那几分欣喜和希望,被人硬生生剜了去,她头一回体会到这种肝肠寸断的痛苦,也如莫绛雪所愿,道:“好,我会放下的……师尊,我答应你,我一定会放下的……你暂时让我留在你的身边,我不会再打扰到你了……等你身体好了之后,我就离你远远的……”


    胸腔气血翻涌,剧痛不已,莫绛雪心乱如麻,点点头,刚准备开口说些什么,喉咙里忽然涌起一股血气,她扶着竹子,一弯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殷红的鲜血洒在绿竹上,犹似泪痕斑斑。


    谢清徵脸上还挂着泪痕,见状,急忙闪身上前:“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吐血了?”


    见她过来,莫绛雪不去看她,轻轻甩开她的手,抬手擦去唇边的血痕,冷冷地道:“你若不想我早死,就离我远一些!”


    怒伤肝,思伤脾,悲忧皆伤肺腑,情最伤身,她自幼修炼忘情道,修得心如止水,喜怒哀乐之情极淡,偏偏此时动了真情,失了自制,情绪大开大阖,既悲又痛,心性大损,伤了自己的真元。


    何必这么狠心?说出这种决绝的话……


    谢清徵后退了几步,又被她这句话伤得体无完肤,不敢再上前,喃喃点头:“好,好……我会和你保持距离的……”


    莫绛雪心中刺痛,做了个深呼吸,接着盘膝坐地,克制情念,调理内息。


    谢清徵一面怨她心狠,一面却又不住地看她,怕她再吐出一口血来。


    直至晨曦初露,天边亮起一丝鱼肚白,莫绛雪方才睁开眼,站起身。


    谢清徵站在十步开外,守了她一夜,见她终于起身,眼中闪过一丝欣喜和宽慰,下意识要靠近,转念却又克制住了亲近之意,依旧站在原地,木然地问:“师尊,你好些了吗?”


    “好多了。”莫绛雪语气冷淡,戴上白纱帷帽,遮挡住自己苍白的面容,“走吧,回蛮荒。”


    谢清徵脚步未动:“师尊,我觉得你留在璇玑门比较安全。”


    莫绛雪想了想,道:“也安全不到哪儿去,据我和谢宗主推测,十方域接下来也许会围魏救赵,派人攻打各大门派。”


    谢清徵垂下眼眸,这么说来,还是待在谢宗主身边比较安全,毕竟谢宗主身边高手云集。


    她问:“那提醒各大派戒严了吗?”


    莫绛雪嗯了一声。


    谢清徵点点头,召唤出剑,同莫绛雪道:“那我带你回蛮荒吧,你不要御剑,我来御剑。”


    此时此刻,无需在这方面浪费灵力。莫绛雪没有推辞,跃上谢清徵的飞剑。


    再次飞往蛮荒,两人一路无话,明明挑明了彼此的情意,却又平静得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还变得像陌生人那般客气,疏离,冷淡。


    到了联盟大军的营帐,谢清徵向莫绛雪施礼告退,淡声道:“师尊,我昨晚用传音符联系过谢宗主,告知了她我带你回璇玑门的事。你先回去吧,我擅离营帐,我去向谢宗主请罪。”


    莫绛雪嗯了一声,看着她一步步走向谢幽客的营帐,没有回头看自己一眼。


    有谢幽客在,今后,再不需要自己去照料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台上的大佬们在做学术报告,我在底下用手机码小情侣互相伤害~~~


    第120章


    “我看徵儿最近都没黏着你了,你和她说清了?”萧忘情执黑子,落在棋盘上。


    莫绛雪执白子,落棋的动作一顿,淡道:“说清了。”


    挑明以后,她们师徒除了每日例行的请安问好,再无多余的交集。有时连请安都是隔着营帐的,并不见面。


    她的营帐也被谢幽客派人十二个时辰盯着,谢幽客并不允许她们师徒多见面。


    萧忘情温言宽慰:“说清了就好,徵儿年龄还小不懂事,误将孺慕之情当成了爱慕,你们在苗疆那会儿也是一着不慎,以致中了昙鸾的计。”


    莫绛雪脸上掠过一层阴影,嗯了一声。


    其实昙鸾说得没错,她若心思澄明、无情无欲,那日的合欢香、汲春散、瑶光铃,都不足以彻底操控她的心神。


    她甚至也想到了破解风月幻境的方法,便是杀.欲,只是,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对谢清徵动了情……


    萧忘情察言观色,待要细问,却觉得不太妥当,沉吟片刻,她话锋一转,道:“你原是居于蓬莱的隐逸之人,不必拘于那些世俗之见,谢宗主的那些话,也不必放在心上。”


    她继续安慰道:“谢宗主那边我看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她为人严厉,难免会觉得这些事有悖世道纲常,她对徵儿也是爱之深责之切,希望徵儿走一条坦坦荡荡的正途。”


    萧忘情待人一向温和谦逊,从她口中听到的似乎永远都是善解人意的话,与她相处也只会觉得舒服妥帖,这点与谢幽客截然相反。


    谢幽客是不假辞色之人,除了她在乎的人以外,于她而言,这世上的人只剩下两种人,可以用的,不可以用的。


    “掌门说得有理,我不会责怪谢宗主对我口出恶言。”


    那日从璇玑门归来后,谢幽客也将莫绛雪单独请到营帐中,恶声恶语,将她指责怒骂了一通。


    莫绛雪:“谢宗主还要我和徵儿断绝师徒关系。”


    萧忘情问:“你应了?”


    莫绛雪摇头:“没有。”


    虽说谢幽客与谢清徵渊源颇深,但她们师徒已对天地行了礼,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是否断绝关系,只由她们两人说了算,任何人都做不得主。


    萧忘情沉吟片刻,提醒道:“围剿十方域还需你帮忙出谋划策,当此用人之际,谢宗主不会对你怎么样的,过后就不好说了……”


    莫绛雪道:“以后的事,以后再看吧。”


    她还有没有以后都说不准。她的徒儿身世复杂,倘若她害得她众叛亲离,她死了之后,又还有谁能替她护着?


    也只有谢幽客了……


    莫绛雪摩挲着手中的棋子,望向萧忘情,半晌没有落子,心中起了试探之意。


    萧忘情道:“徵儿是玄门正宗新一代弟子中最出色的那个,只要过了这关,来日前途不可限量。”


    她说得十分真诚,语气也十分笃定。


    莫绛雪忽然转移了话题,问她:“谢浮筠是怎么死的,掌门,你是不是知晓内情?”


    萧忘情白眉微扬,似有些讶异,旋即微笑着直言道:“你都这么问了,就是肯定我知道内情了,指不定你也怀疑过我。”


    不错。


    自从四年前论剑大会“天璇剑”一事后,莫绛雪就对萧忘情起了疑心。


    莫绛雪心中一紧,道:“谢前辈魂飞魄散的消息,最开始是从你口中传出来的。”


    萧忘情和颜悦色道:“我不瞒你,其实不止我知道内情,谢宗主也知道。”


    莫绛雪并不讶异:“谢宗主确实早就知道了。”


    以天枢宗的实力,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查不出来,一直以来,谢幽客并不急于查明凶手,而是想剿灭十方域,合成结魄灯。


    这一点,不仅莫绛雪猜得到,谢清徵也猜得到,因而那日在璇玑门,谢清徵会冲她说“你们都骗我”这样的话。


    莫绛雪:“掌门,能让你和谢宗主同时选择隐瞒保护的人不多,我大约也能猜到凶手是谁了。”


    萧忘情想起了故友和往事,眼神黯淡不少,犹豫了会儿,才道:“知道了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就让那件事过去。浮筠她走了邪道,做了错事,她的死,怪不到谢宗主头上,怪不到任何人头上……”


    她抓过莫绛雪的手,放在自己眉心上:“你也别猜了,看在你和徵儿是师徒的份上,我可以告诉你,你用探灵术进入我的灵海。不过你可得答应我,要对徵儿保密。”


    探灵术可以探取修士灵海里的某段记忆,但在对方清醒的情况下,需要对方同意方可进入到灵海中。


    莫绛雪双指并拢,指尖点在萧忘情的眉心上,闭上眼睛,萧忘情脑海中的记忆画面一幕幕闪过,片刻之后,她睁开眼,默不作声。


    萧忘情长叹一声,道:“如何?还是装作不知道为好,就让这件事过去吧。徵儿若问起,就说浮筠是修炼邪道反噬了。”


    莫绛雪道:“等她记忆完全恢复,还是会知道的。”


    萧忘情道:“能瞒一日是一日,她的心境在不断成长,总有一日,就如同你我一样,会看开的……”


    月色如昼,黄沙大漠。


    一场混战后,正魔双方各有死伤。


    正魔两道从去年的十一月打到今年的正月,在蛮荒打了近两个半月,众人脸上心里均挂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厮杀结束,谢清徵擦拭干净烟雨箫上的血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寻到璇玑门的营帐,与师姐们躺在一处歇息。


    翌日是元宵节,闵鹤见师妹们神色恹恹,在营帐里支起了一口锅,带着几个女修给各位师妹们煮元宵。


    外头寒风呼啸,她们师姐妹挤在一个大帐篷里,捧着一碗香香糯糯的元宵,既暖胃,又暖心。


    师姐边吃边感叹:“不知道这仗什么时候能打完,我想回门派了。”


    六师姐道:“上个月玉衡宫被魔教烧了;天权山庄被魔教攻占;开阳派留下驻守的修士被打得只能龟缩在终南山上,被魔教的妖邪骂是‘终南乌龟’;我们璇玑门也差点被攻破,好在掌门和沐长老带着人及时回去支援;就这样,谢宗主还是坚持西进……”


    闵鹤鼓舞道:“要我说,还好坚持下来了,这个月形势不就逆转了!十方域的八个头目,我们正道已经斩杀了个!如今又拿下了澜关、勒城、业火城,算是深入魔教内部了,等彻底剿灭了魔教,以后修真界就太平无事啦!”


    师姐道:“等这一切结束了,我要去云游天下。”


    “我要闭关悟道。”


    “那我要……要收徒玩。”


    “我想去皇宫看看,听说皇帝修了一座皇家道观,请全天下的道士前去论道辩法,我要去凑个热闹。”


    闵鹤看向默默吃元宵的谢清徵,问她:“小师妹,你呢,到时想做些什么?”


    谢清徵嘴里含着元宵,两颊鼓鼓囊囊,没等她开口,旁边的师姐就替她说道:“她啊,肯定是想陪着莫长老待在缥缈峰 ,或者跟着莫长老外出历炼啦!”


    另一个师姐附和道:“是啊,莫长老去哪她肯定也去哪儿。”


    有一个师姐道:“莫长老要是我师尊,我也和小师妹一样,师尊去哪儿我也去哪儿——呜呜——”


    闵鹤一人给喂了一口元宵,堵住她们的话,制止她们当着谢清徵的面,谈论莫绛雪。


    心的话语像一根根绵密的针,密密匝匝地扎在谢清徵的心尖,谢清徵将元宵吞下,微笑地听着,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不,我想回未名峰看看,然后找个地方,养狐狸养毛驴养一群鸡鸭鹅,慢慢修炼。”


    不知是不是在蛮荒待久了,见多了厮杀和流血,最近,她总会梦见在未名峰修炼的那些日子。


    那时,她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师妹,每日的功课就是修炼打坐练剑,闲时跟在师姐们后面玩闹,每个月去一次缥缈峰峰底碧水寒潭疗毒,虽然迷茫身世,不知此身何处来去,但心中有着坚定的信念,也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那时,她渴望拜莫长老为师,对莫长老有朦朦胧胧的情愫,但到底没有太多的交集和牵扯,情不知所起,也还未一往而深……


    如今,莫绛雪要她放下那份情,要她保持距离,她绝无可能再跟在莫绛雪身边。


    师姐们笑话她:“养鸡鸭鹅?养肥了炖了吃吗?”


    师姐调侃她:“你如今怎的不喜欢黏着莫长老了,倒喜欢黏着我们了?我们可没有好功夫教你了。”


    在未名峰时,这些人都曾是掌教师姐,负责教习师妹入门的心决和剑法。


    六师姐打趣道:“莫长老经常和谢宗主待在一处商量军事,谢宗主那么凶,小师妹估计怕她吧。”


    “好好吃东西!食不言寝不语!”闵鹤忙又给她们喂元宵,堵她们的嘴。


    谢清徵若无其事般道:“对啊,谢宗主太凶了,我害怕见她。”


    其实,她现在最害怕见的是莫绛雪。


    不是从前那种小心翼翼,害怕泄露情意;而是,一见到莫绛雪,就会想起那日被她伤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那种痛苦的滋味,谢清徵不想再体验第二回了。


    不过应该也没有第二回了。


    等剿灭了魔教,合成了结魄灯,师尊身上的恶诅可以解开,师尊继续修忘情道,她不会误了师尊的道途;而谢浮筠的残魂可以修缮,得以和谢宗主团聚。


    至于她自己……


    谢清徵舀起碗里的最后一颗元宵,热气氤氲了视线,视线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等到她不欠任何人时,那才是真正的自由自在呢,成了孤魂野鬼也好,魂飞魄散也罢,天大地大,任她遨游……


    “师姐们,我吃完了,我出去练会儿剑!”谢清徵一口吞下元宵,用力眨了眨眼睛,将泪水忍了回去,起身就要离开。


    外头忽然进来一个女修,附在闵鹤耳边说了些什么。


    闵鹤连忙拉住谢清徵:“我师尊让我们送几碗元宵过去,她和莫长老在业火城里。”


    谢清徵喉咙一紧,正想拒绝,又觉得是掌门的命令,不好推拒,便和闵鹤一块去了。


    昙鸾被谢幽客秘密送走之后,还剩下一个晏伶。


    晏伶是十方域的少主,是虞无涯的骨肉至亲,谢幽客自然不会轻易杀了她,而是用她谈判,最后换下了一座城池和一城的俘虏。


    说是俘虏,其实也没多少正常人了,其中有寻常百姓,有修真界的修士,大多数人都被魔教炼化成了毒尸。


    谢幽客原先犹豫这个交换值不值当,萧忘情劝她:“炼化成毒尸的人还有救,疏雪研制过解药,还能救回来的。再说城里还有一些百姓,不能见死不救。”


    莫绛雪也劝她:“业火城是蛮荒要地,易守难攻,占据此城后,进可攻,退可守。”谢幽客冷冷乜了她一眼,最终同意了交换。


    十方域的人撤出业火城之前,传音给谢幽客,说给她留了一个“惊喜”。


    谢幽客进城后,望着街头巷尾,四处穿行的“人”,脸色难看至极。


    魔教所谓的惊喜,就是放出了城里关押着的所有“人”。


    这些“人”个个衣衫褴褛,肤色惨白,身上的腐肉一边走一边掉,嘴里不断发出嗬嗬怪声,见到活人就扑上来咬。


    谢幽客安排了一批修士去捉街头巷尾的毒尸,然后召集各派的掌门人和名士,商量要如何处理。


    众人商量得头晕脑涨:有的提议暂且不管,等剿灭了魔教再回过头来解决;有的说除魔卫道本就是为了除祟安民,百姓身上的尸毒要先解开,然后将他们安置好。


    商量了半天,众人都有些口干舌燥,萧忘情想起今日是元宵佳节,璇玑门的女修们煮了元宵,便让闵鹤和谢清徵送一些过来。


    莫绛雪与萧忘情坐在一块。闵鹤给萧忘情端了一碗之后,瞧了一眼谢清徵,端起另一碗,送到另外一位掌门面前,并不给莫绛雪端。


    谢清徵知道师姐是有意让自己端给师尊,犹豫片刻,她端了过去,师尊伸手来接,她避开了对方的触碰,直接将碗放到了桌上。


    莫绛雪瞧了她一眼。


    视线对上片刻,谢清徵垂下眼眸,不去看她。


    莫绛雪神色淡然,没话找话,问:“是你煮的吗?”


    谢清徵摇头:“回师尊,不是,我于厨艺一道并无天分,不会轻易尝试下厨。”


    莫绛雪:“你倒听话。”


    多少年前随口说的话,她都还记得。


    谢清徵道:“师尊,我记性不错,你说的,我都会牢牢记在心里。”


    莫绛雪听出她的言外之意,神色依旧从容,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少年人的爱恨之心,本就分明,她就算要拿话刺自己,自己也没什么可多说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将来吵架:(balabalba翻旧账)是你说的,是你让我放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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