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没有帷帽,没有黄金面具的遮挡,谢清徵第一次看清谢宗主的容貌,借由小狗的眼睛。
这时的谢幽客,约莫十六岁年纪,肤色白腻,气度清华高雅,一双明亮的眼眸灿然晶莹,全然不似后来那般深沉幽冷,眉心的那抹朱砂印,宛如雪地里的红梅,衬得她愈发像是一颗璀璨夺目的明珠美玉。
她的腰间坠着玉石,衣襟绣着金线,闪闪发光,年龄虽小,神色间已然有股颐指气使的尊贵气度。
谢清徵看得有些呆住,心想:“那些人说我有些像她,我哪里及得上她半分啊……”
浴池中的黑色小狗忽然甩了甩脑袋,抖落毛发的水珠,谢幽客躲闪不及,袍袖被溅到了水,洗狗的那人“哎呀”一声,似有些歉然。
“谢浮筠你敢养,我就把它丢下山去!”谢幽客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谢浮筠喊了两声“师妹”,没把她喊回来,于是作罢,摸了摸小狗的脑袋,道:“放心吧,她不会把你丢下山的,她还会给你准备吃的。”
午后的日光从窗外斜照进来,照在谢浮筠的面颊之上,照得她双眸熠熠生辉,面容柔和明媚。
如此近距离地观察到她的面容,谢清徵心中顿感亲切,好似见到久别相逢的旧友。
她的唇角微扬,似笑非笑,看着一条狗,神情也能这般温柔,无端令谢清徵想起了昙鸾,昙鸾那人,也是一副看狗都温柔多情的模样。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谢宗主说谢浮筠与昙鸾臭味相投,谢浮筠会是多情的人吗?
谢浮筠哼着小曲,继续给小狗洗澡。
这狗身上一团打腻起结的毛发,怎么也洗不干净,谢浮筠“呔”一声,站起身,抽出背上金光四溢的剑,一阵剑光闪烁,小狗的毛发被剃了个干净。
小狗浑身一凉,喉咙里发出呜咽声。
她看着光秃秃的小狗,点头道:“丑是丑了点,等我给你缝一件衣服,穿上就好看了,过两三个月你的毛长出来,也还会很好看的。从今以后,你就随我修炼。我师妹读书多,我去找师妹给你取个名。”
谢浮筠把狗从浴池中捞出,施法烘干后,抱到谢幽客面前,笑着道:“师妹,师妹,你给它取个名。”
谢幽客果然准备好了一碗清水、一碗肥瘦相间的肉拌了米饭。
她瞥了那光秃秃的狗一眼,重重地将碗放在地上:“就叫‘将军’。”
谢浮筠举着小狗的爪子,从善如流道:“好!那你就是‘黑将军’了,院里那只鹦鹉叫‘丞相’,也是我师妹取的名。你们也算平起平坐哈。”
她放狗去吃饭喝水,正打算建个狗窝,忽然有一群人慌慌张张来通报:“大师姐,大事不好啦!宗主找你!快去!”
谢幽客皱眉轻斥:“慌脚鸡似的做什么?都站好了再说话。”
那群人被她一唬,连忙站得端端正正,拱手行礼道:“二、二师姐,大事不好了。”
谢浮筠忙问:“怎么了怎么了?师尊又生气了?”
那群人嚷道:“岂止啊大师姐,玉衡宫那边来了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把宗主气得目瞪口歪!”
“大师姐是不是你又在外面闯什么祸了?”
“宗主要我们传你去受训!”
“我看免不了又是一顿毒打。”
“大师姐你悠着点!”
谢浮筠扶额:“诶走吧走吧,早死早超生。”
她是竖着去的,横着回来的。
彼时谢幽客正在庭院中练剑,一群师妹抬着谢浮筠进来,嘴里嚷嚷道:“二师姐!二师姐!救命啊!大师姐要被打死了!”
谢幽客收了剑,慢悠悠踱步过去,查看谢浮筠的伤势。
黑将军也哼哼唧唧地跑过去,摇着尾巴看向趴在担架上的谢浮筠。
谢浮筠背上全是伤,鲜血染红了的锦袍,一片血淋淋,她趴在担架上,疼得龇牙咧嘴,一个小师妹眼眶红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谢幽客冷笑:“这不是还能喘气吗?哪里就死了?”
她这个二师姐比大师姐还有气势,众人对她敬畏大于亲近,在她面前,就和在宗主面前一样,唯唯诺诺不敢言。
谢幽客吩咐众人将谢浮筠抬进去。
谢浮筠趴在床上,一手枕着脑袋,一手来回抚摸跳上床嗅闻她的小狗。
谢幽客施法为她止血疗伤,问众人:“她这次又闯了什么祸?”
一个师妹道:“大师姐犯了盗戒。”
另一个师妹补充道:“上个月,我和大师姐去玉衡宫那里,求取丹药给小师妹治病,结果在酒楼遇到了玉衡宫苏家的大少爷苏叶。
那位苏少宫主行色匆匆,不小心撞到了一位卖酒的小厮,一壶热酒全洒到了那位少宫主的身上。那少宫主反过来要那卖酒小厮谢罪,让人从他裤裆底下钻过去,大师姐上前劝说,劝着劝着,两个人就打起来了。大师姐连踢那少宫主好几脚,把他踢下了酒楼。”
谢幽客:“所以玉衡宫的人就来告状?”
他们也不占理啊。
师妹犹豫地看了一眼谢浮筠,谢浮筠还在那里摸小狗,师妹继续道:“宗主说,这不算私斗,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勉强可以原谅。
可因为这件事,大师姐得罪了苏家的人。苏宫主小气,无论我们怎么赔礼道歉,他们就是不肯把丹药卖给我们。大师姐又急着把药带回去给小师妹治病,实在没办法了,就潜入了苏二小姐的闺房。”
谢幽客眉间浮上一道煞气,问谢浮筠:“你挟持人家了?”
谢浮筠忍着疼,嘶了一声,有气无力道:“哪能啊?我只不过……在她房间留了一句话……”
谢幽客:“什么话?”
谢浮筠不肯说,谢幽客看向那个师妹。
那个师妹道:“大师姐留信说‘某仰慕苏二小姐已久,子时来与小姐成亲’。”
此话一出,众人都扑哧笑出声,刚才在宗主面前,众人听到这句话,想笑又不敢笑,这会儿才敢放肆地笑出声。
谢幽客面无表情。
那个师妹继续道:“苏二小姐见到书信,以为有采花贼上门,当晚玉衡宫的守卫几乎都调了过去,苏家的人也都守着苏二小姐;我们的大师姐就趁机潜入玉衡宫的丹房,盗走了丹药,带回来给小师妹治病。”
一众师妹们都鼓掌欢呼起来:“大师姐机智!”
“大师姐真棒!”
“大师姐威武!”
谢浮筠道:“哎哎哎……停停停……我给他们留钱了……不算偷盗……”
这群师妹刚才在宗主面前不敢吭声,这会儿倒是一窝蜂地拍起了马屁。
那个师妹叹道:“可宗主说,我们的大师姐行为不端,犯了盗戒,命人打了她二十鞭,她伤好之后,还要去戒律峰思过三个月。”
说到这里,那个年龄最小的师妹又哭得抽抽搭搭,不停地朝谢浮筠道:“师姐,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连累了你。”
谢浮筠道:“哎哟我的小师妹你又没做错什么……行了,不哭了哈,也不许道歉……”
谢幽客冷面无情:“行了,她死不了,都别围着她闹腾了,回去练剑!”
她一下逐客令,一众师妹们忙和谢浮筠洒泪挥别:“大师姐,撑住!”
“大师姐,我明天再来看你!”
“大师姐你旁边那狗好可爱,借我玩两天!”
谢浮筠朝她们挥手:“滚滚滚……”
谢清徵瞧见这段温馨画面,想起了璇玑门的师姐们,心中一暖。可转念又想到,谢浮筠后来被逐出了宗门,乃至身死魂灭,不由一阵黯然。
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浮筠伤好之后,去戒律峰思过,孤鸿影命人不许探望。
那条小黑狗,整日里只能跟着谢幽客。
它这时还是一条普通的犬,身上没有丝毫灵气,还需要吃喝拉撒,好在它饿了懂得去山上打猎,渴了就喝山泉水。
谢幽客心情好时会带它在天枢宗的各峰四处走一走,心情不好时,就整日待在院中练剑。
她心情好的时候不多,因为她在门派里的人缘,似乎不太好。
相比谢浮筠的呼朋引伴,谢幽客显得有些孤僻,不知是她主动孤立了别人,还是别的师妹师弟有意将她排除在外。
那些同门甚少与她说话互动,从不会主动找她玩,只有例行的公事公办。
她与谢浮筠同住一个院中,谢浮筠被关了禁闭,她每日也甚少出门。
有时黑将军自己一人在外溜达,会听见一群少年人聚在一起议论谢幽客:
“二师姐也太清高了些。”
“人家是公主,皇家贵胄出身,自然与尔等平民不同啦。”
“听说她一生下来,钦天监的人给她算命,说她要是养在皇宫里必定夭折,皇后不信,一直养在身边,结果她大病小病不断,这才送来天枢宗。”
“你们是没见到她当初上山拜师的架势,三百多箱的宝剑,三百多箱的金银,三百多箱的珠宝,一千多个随行修炼的侍从,吃的穿的用的,都还是皇家的规格,啧啧啧,哪里像是来修行的,简直就是来享福的。”
“羡慕不来啊。”
“她小小年纪就和宗主一样,刻板又严厉,规矩还多,我见了她就害怕。”
“我看也就大师姐能压她一头。大师姐学东西比她快,剑法比她好,修为比她高,你说她是不是不服大师姐,所以才一直对大师姐颐指气使?”
这狗不知是不是能听懂人话,冲那些同门恶狠狠地汪了几声,吓得他们以为是谢幽客来了,连忙噤声,朝这狗看来。
没见到谢幽客,一个同门哈哈笑道:“行啦行啦,都少说几句,大师姐不喜欢你们这样说她,你们看,连大师姐的狗都要护着她。”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向远处走出,那狗也向家的方向走去,走着走着,像是嗅到了什么熟悉的味道,往一棵大树后走去,看见了抱剑而立的谢幽客,紧抿双唇,神情冷厉,握紧了拳。
黑将军甩了甩尾巴,站起来扒拉她,眼巴巴地看着她笑,像是在哄她开心。
谢幽客垂眸看那狗,拂袖而去。
黑将军连忙跟上她。
她连人带狗,去了戒律峰。
彼时谢浮筠正在戒律峰的一块石碑旁,百无聊赖地倒立,视线中出现谢幽客的身影,她恍惚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眨了好一会儿眼睛,才从石碑上下来,拍了拍手,一把抱起朝她扑来的小狗,笑着看向谢幽客,欢喜道:“师妹,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你们!”
她这人热闹惯了,一天没人和她说话,就难受得紧。
谢幽客并未多言,拔出佩剑,一剑袭来。
“铛”一声,谢浮筠熟练地举剑格挡,“又手痒啦?是了,我被关在这里,没人与你拆招,你肯定也想我了。”
这一格挡不要紧,谢浮筠手臂一麻,忽然抬眸看了谢幽客,眼中浮上一层疑惑。
同门切磋向来点到为止,不会使出全力,师妹的这一剑,险些把她的剑挑飞,把她震得手臂发麻,显然是用了十成的功力。
这是怎么了?谁又惹她生气了?
谢浮筠放下小狗,笑道:“好,那师姐就与你尽情地打一场。”
她运剑如风,与谢幽客缠斗在一起,双剑相击,火花四溅。百招之后,忽地一阵剑鸣,一把长剑被挑飞,直直地钉入一侧的石碑中。
谢浮筠收剑入鞘,一声轻笑:“师妹,你又输了。”她走过去,拔下石碑上长剑,双手奉还给谢幽客:“比起上回,进步很大。”
谢幽客的目光从剑刃移向谢浮筠,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她一言不发地接过剑,“铮”一声入鞘,转身就要走。
谢浮筠下意识伸手去拉她:“哎别走,师妹,陪我聊聊天。”手指刚碰到她衣袖,又怕冒犯了她,连忙缩回。
她这个师妹,十分好强,打赢她她不开心,要是有意让她被她发现了,她更不开心……
谢幽客犹豫片刻,转回身,问谢浮筠:“要聊什么?”
戒律峰上,风声呼啸,师姐妹二人并肩坐在悬崖之上,静静眺望山川美景。
静默许久,谢浮筠抱着小狗,问:“师妹,你说,飞升成仙后是什么样?”
谢幽客道:“要忘了做凡人时的身份、亲友。”
谢浮筠:“就像你现在忘了公主的身份?那你成神仙了,会不会忘了我?”
谢幽客斩钉截铁:“会。”
“可真令人伤心啊,我就不会忘了你,无论是做了鬼还是做了神,我一定都会偷偷显灵来见你,也见师尊。”
谢幽客斜眼看她:“你做神仙了,也这么不守规矩吗?”
谢浮筠道:“规矩不合理,我就不守,我见我的师妹,也碍不着谁。”顿了顿,她又轻笑道,“师妹,你偷偷跑来戒律峰看我,难道就守规矩了吗?”
谢幽客神情微微一僵。
她站起来,一声不吭地下山去了,把狗留在了谢浮筠的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
12点前更新,保住了今日的小红花
第102章
谢浮筠一个人,一柄剑,一条狗,独自居住在戒律峰的危崖之上。
危崖之上,仅有一个狭小的山洞,山洞里有石床,宗主要她在这里心无旁骛地面壁思过,她抚摸着小黑狗的脑袋,笑着自问自答:“我有什么过啊?什么也没有。”
小黑狗冲她“汪汪汪”喊了几声,像是回应。
她自认无过可思,每日只在这里打坐修炼,温习内功和剑术。
谢幽客将黑将军送来陪伴之后,谢浮筠更是得了几分乐趣,掐诀往黑将军的身体里渡了灵气,助它启灵开窍。
这狗是她在山脚下捡的流浪狗,瞧着不甚起眼,但黑狗天生辟邪,玄门中,亦有不少修士豢养黑狗作为灵宠。
黑将军得了她的灵气,双目瞬时变得炯炯有神。
她与黑将军结契,从此她在石床上打坐,黑将军就在她身边,吸取日月精华修炼。
谢浮筠同它道:“我听说师祖养过一条灵蛇,那蛇用了三百年的时间化形,我给你百年的时间吧,看看百年后,你能不能修成人形。”
结丹期修士的寿元最多也只有百年,百年内,若没有机缘飞升成仙,那便只能投胎转世,看来世有无成仙的运道。
狗子嗷呜了几声。
谢清徵看这一人一狗互动,心中叹了一声气,暗道:“可惜,没有几百年的时间这狗就死了,死后独自守在那座荒无人烟的鬼城,见到活人就哒哒哒跑出来,暗中偷窥一番,看看是不是主人来接它了……它似乎都不知道谢浮筠已经死了……”
她进了乌墨国的鬼城之后,那狗一直朝她摇头晃脑甩尾巴,眼神热切地看着她,或许是把她当作了谢浮筠,就和天璇剑一样。
她身上确实流淌着谢浮筠的血脉,好多人也将她认作是谢浮筠的亲生女儿。
又或许,她小时候也见过这只黑将军?不知这一人一狗,后来究竟经历了什么?
半个月后,谢幽客又来了戒律峰,她惯例先与谢浮筠切磋一场,输了后,留下陪人聊会儿天,再下山。
接下来,她每隔天来一回;再接下来,三天、两天、一天……直至每日都来。
这日她一上山,忽然听得谢浮筠喝令:“黑将军,小腹!”
一头小黑狗纵身而上,向半空飘着的一个人的小腹咬去。
谢幽客不由一怔,定睛看去,原来被狗撕咬的那人,不是真人,而是纸做的假人。
那纸人惟妙惟肖,与真人一般大小,官精致,甚至还有乌黑的头发。
谢浮筠又指着另一个纸人,喝令:“黑将军,咽喉!”那小黑狗猛地窜到那纸人身边,撕咬它的咽喉。
谢清徵见了这一幕,寻思:“原来大宗门是这样驯养灵宠的,等我回缥缈峰了,也要这样训那只不成器的狐狸,好让它也帮我捉鬼除祟。”
谢幽客冷飕飕扫了一眼纸人,问谢浮筠:“从哪里弄来的这些鬼东西?”
她的语气实在说不上有多和善,更谈不上师妹对师姐的尊敬,像是在质问。
见她脸上有愠怒之色,谢浮筠微微一笑,停下驯狗:“我让六师妹去城里的纸扎店买的,这些东西阴气重,方便厉鬼附身。怎么啦?”
这种纸人都是祭奠的冥物,就像纸马、纸房子、纸扎灵屋一样,通常都是烧给死人的。玄门清静之地,断然不会允许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存在!更何况,这些纸人身上还附了不干净的玩意儿!她居然还敢问怎么了?
谢幽客冷冷地道:“你真是胆大包天,让厉鬼附在纸人身上驯狗,还没挨够打吗?”
谢浮筠哈哈一笑,轻轻拍了拍谢幽客的肩:“师妹,放心,你不说,我不说,师尊又在闭关修炼,没空盯着我,哪里能知道这些呀?”
谢幽客的斥责脱口而出:“万一失手了呢?你当厉鬼是什么好玩的东西吗?”
万一厉鬼反扑,不但这狗小命不保,眼前人也会被厉鬼撕成齑粉。
谢浮筠唇边笑意更深,柔声道:“我?你就更别担心了,区区一两个厉鬼,我绝不会失手的。”
同辈修士遇上一只厉鬼尚且觉得难缠,她却能同时把两只厉鬼当作驯狗的玩物。
谢幽客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神情复杂地看着谢浮筠。
谢浮筠兴致勃勃地和她讲述如何操纵厉鬼为己所用,又是如何训练黑将军撕咬厉鬼,说了一阵,她的脸色渐渐没那么难看了,认真地倾听谢浮筠的话语。
临下山前,她最后说了一句:“少和这些邪祟玩,要是师尊知道了,又会说你言行不端。”
谢浮筠不以为意,朝她挥挥手,笑着约定:“明日再来切磋呀。”
翌日,天边乌云如墨,倾盆大雨落在悬崖之上,一人一狗躲在石洞中,谢浮筠望着雨幕,喃喃道:“师妹今日应该不会来了……”
戒律峰山势险峻,这雨下得极大,她就算来了,两人也不便在雨中切磋。
谢浮筠越想越觉得师妹今日不会来探望,却还是站在石洞中,眼巴巴地看着外面,每隔一会儿,就掐个避雨诀,跑到外面,向山崖底下张望,看那道熟悉的身影会不会出现。
她盼她出现,又怕这疾风骤雨将她淋湿,盼她不要出现。
天色渐暗,谢浮筠收回了视线,蹲下身子摸了摸小狗的脑袋,似叹似笑:“果然不来了……”
话语落地,黑将军朝外面“汪汪汪”了几声,与此同时,谢浮筠听见御剑破空之声,她又惊又喜,抬头向外望去。
只见漫天雨雾中,谢幽客撑着一把白伞,御剑而来,她的锦衣被雨水打湿些许,白皙的脸颊上沾了几滴雨水,及腰的墨发亦带着湿意。
她的双目中倒映出谢浮筠欢喜的面容,缓缓道:“我来赴约。”
谢浮筠伸长了手,将谢幽客拉入了石洞中,抬手擦去她脸上的雨水,笑着道:“这么大的雨,如何切磋?”
谢幽客没有说话,任由谢浮筠擦去自己脸上的雨水。
这么大的雨,根本无法切磋,但她还是想上山来,看这人一眼。
谢浮筠心中柔情无限,看向谢幽客的眼神明亮异常:“师妹,你能来看我,我好开心,好像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开心过。”
她对别的师妹说话时,尚有一两分大师姐的架势,对谢幽客说话,从来都是眼波流转,唇角含笑,别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之意。
谢幽客道:“下这么大的雨,有什么好开心的?”
谢浮筠缓缓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好生欢喜。”她甚至想张开手臂,将眼前人拥入怀中,却又不敢。
两人挤在小山洞中,你看我,我看你,四目相对,一动不动,最终,谢幽客率先移开了视线,唇边露出了一丝微笑。
谢浮筠则是忍不住笑出了声,朝洞外长啸一声,啸声回荡在山谷之中。
她们脚边的小黑狗跟着嗷呜了几声。
谢幽客道:“疯疯癫癫的。”唇边依旧带着一抹淡淡的微笑。
谢清徵见了这一幕,心念一动,忽然想到了莫绛雪。她想念师尊目光澄澈,神情沉静的模样;想念师尊音色清冷,语气从容的话语……
不知师尊这时在做什么?大概也在为她护法……
到了第三个月的时候,谢幽客忽然不来戒律峰了,她传讯给谢浮筠:“师尊出关了。”
有师尊盯着,谢浮筠也不敢再玩纸人,老老实实地在戒律峰熬过最后一个月,期满下山那日,一众同门前来迎接她,她摸摸这个的脑袋,摸摸那个的脑袋,没见着谢幽客的身影,想着可能是在别院等她,连忙回去。
可别院中也不见谢幽客的身影。
院中的几个师妹忽然义愤填膺起来:
“大师姐,你被关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出来了,二师姐也不来接你!”
谢浮筠微微一笑,像是在心里说:“你们哪里懂呢?她上个月天天来看我。”
一个师妹道:“她现在天天跟在宗主身边,大师姐,你掌罚的职位被撤下去了,由二师姐接任了!”
谢浮筠不以为意,笑道:“她戒律严峻,是比我更适合掌罚。”
“以后可要小心咯,二师姐公私分明,可没大师姐这么好说话。”
另一个师妹道:“二师姐从不和我们玩,傲得很,看来我们以后的日子不好过了。”
谢浮筠敛了笑:“不可以这么说她,她只是不爱和人说话。你们只需恪守门规,她不会拿你们怎么样。”
“不是啊大师姐,你没察觉吗?宗主很偏心啊,你是宗主亲自抚养长大的,二师姐比你晚来,资质不如你,剑法不如你,品性不如你,宗主偏偏更青睐她,什么好的灵丹妙药、宝剑灵器都先给她,还从不责罚她!我看啊,将来继承宗主之位的,十有八.九就是她了!”
这话几乎是挑拨离间了,谢浮筠脸色冷了下来,凝目看向那位师妹,肃然道:“六师妹,这话不对,今后不可再提。”
众人怔住,谢浮筠道:“她只是比我晚入门几年,并非不如我,相反,她的资质很好,也很勤奋,进步速度很快;品性……那更是万里挑一。你们要是都能像她那样,十年如一日地以身作则、恪守门规,宗主自然也会青睐你们。至于宗主的位置,不是最先入门的那个,就最有资格继承衣钵、执掌宗门。”
她都这么说了,众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六师妹觉得没什么意思,讪讪道:“还是我们的大师姐大度啊。”
“不说这些了,说说你们最近修为进境如何。”谢浮筠引开了话题,不再让她们谈论谢幽客。
这些少年人心智尚未成熟,观点难免偏激狭隘,会以个人好恶评判一个人,会因为跟她关系好,下意识去维护她,去攻击那个对她最有威胁的人。
一众同门热热闹闹地聊完后,各自散去,谢浮筠将众人送到屋外,回到院中,忽然撞见谢幽客站在院中的树下,擦拭长剑。
谢浮筠吓了一跳:“师妹,原来你在啊,什么时候回来的?”
谢幽客道:“我一直都在。”
谢浮筠看了眼敞开的房门,道:“你刚刚在屋里?”
谢幽客:“嗯。”
那刚才的话,想必她也听了去……谢浮筠上前道:“师妹,不用在意她们的话,你很好,是她们不对。”
什么看不惯她的清高、倨傲,都是表面原因,归根到底,她们不服她,是因为她将来最有可能越过谢浮筠,执掌天枢宗。
谢幽客傲然道:“我当然不会在乎她们的看法。”顿了顿,她问,“师姐,你想当宗主吗?”
这话问得直白,谢浮筠笑了笑,真诚道:“我们公平竞争就是了,师尊觉得谁更合适,将来谁就执掌宗门。”
言外之意,便是想。毕竟少年心性,谁不想名扬天下?谁不想做玄门至尊?她的资质悟性,并不输给任何人。
谢幽客缄默不语。
谢浮筠想要打破这份尴尬的沉默,笑着拔剑:“一月未见,来,师妹,我们继续比试。”
一剑挥出,谢幽客持剑格挡,双剑碰撞,火花四溅,百招过后,长剑被打落在地,谢浮筠两手空空,怔愣在原地。
谢幽客收剑入鞘,有些不忍心去看她的表情,过去拾起谢浮筠的剑,双手奉还。
谢浮筠接过剑,惨然一笑:“你这一招,师尊从没有教过我……”
适才说的什么“公平竞争”,衬得她像个笑话。原来早已定好了,继承衣钵之人,是她的师妹,不是她。
她问谢幽客:“这一个月,你没来戒律峰看我,是跟在师尊身边学剑吗?”
谢幽客沉默了会儿,诚实答道:“是。”
一切都已明了,谢浮筠点点头,不再说什么,抱着剑,走进了屋中,把自己关了起来,默默委屈:明明她的资质悟性不输给任何人啊……
黑将军智商不高,看不明白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还冲着许久未见的谢幽客摇尾巴。
谢幽客带着狗,站在谢浮筠的窗外。
她茫然地站了一夜,不知该和谢浮筠说些什么。
她这个人,做不来低头的事;可若要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回到自己的屋休息,她也觉得,她做不到。
翌日,谢浮筠推开窗,脸上的黯然一扫而空,朗声笑道:“师妹,我想通了,以你的性子,将来你当宗主,一定能做得比我好。我做你的下属,一辈子辅佐你,一生一世都护着你。”
谢幽客闻言,再次,很不守规矩地、失仪地,从窗外跳进了屋内,看着谢浮筠,眸光潋滟。
作者有话要说:
定时6点发布~~~
谢浮筠:我一辈子辅佐你,一生一世都护着你。
将来的谢宗主(想到魂飞魄散的师姐):……
第103章
谢幽客跳窗进去后,黑将军纵身一跃,跳到窗棂上蹲着,瞳孔中映出室内无声对视的两人,它又是吐舌又是甩尾,心情似乎颇为愉悦。
谢清徵视线跟着一晃,她望见那四目相对、言归于好的二人,不由心想:“此情此景,此等氛围,要不你俩抱一下?”
换成她和师尊,她肯定就没脸没皮地凑过去搂脖子了,可惜这两人不但没有相拥,对望了几眼,还跳到了院中,拔剑相对,又是一场切磋。
“铛”一声,谢浮筠忽然使出了谢幽客昨日的那一招,谢幽客虎口一震,长剑被击落在地。
谢浮筠仰头哈哈一笑,心情大好。
谢幽客看了看被打落的剑,又侧首望向谢浮筠,秀眉一轩:“你学过这招?”
谢浮筠笑着摇头,又笑着点头:“昨日刚和你学的。”
谢幽客闻言脸上的表情,当真是十分精彩。
这一招,她和师尊学了半个月才学会……
原来谢浮筠天纵奇才,聪慧异常,昨日见谢幽客使过这招,今日便能原封不动地学过来,甚至使得比谢幽客还好上几分。
这种感觉,就好比有人寒窗苦读数十载方才金榜题名,这人只读了一天的书,便高中状元。
谢清徵自认学东西很快,但谢浮筠这种过目不忘的本事,她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了。
这份出众的天赋,连她瞧着都有些嫉妒,暗戳戳地想:“浮筠前辈啊,这聪明劲儿怎么没随着血脉传给我呢……我要是有你这个本事,不出十年,我就在修真界横着走了……”
她在师尊那里,得到的评价是“天资过人,还算聪慧”,看来只有谢浮筠这等人物,才算得上是天纵奇才,就和她的师尊一般。
而且,谢浮筠的心性可谓洒脱,只思考了一夜,便放下了宗主之位的执念,决定将来心甘情愿地辅佐师妹。
有这份心境和天赋,登顶正道指日可待,按理来说,也是很容易飞升的,怎会误入邪道呢?
谢清徵的耳边倏忽回响起谢浮筠的那句“我做你的下属,一辈子辅佐你”,又想到如今孤身一人执掌天枢宗的谢宗主,不免唏嘘。
这二人年少时的关系分明很好,后来又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谣言,说她们是因为争宗主之位有了龃龉?
但不可否认的是,谢浮筠这人天资好,修为强,朋友多,性格还特别的好,实在太过耀眼,像是太阳一般,衬得旁人都黯然失色。
待在这样的人身边,压力确实不小。
谢清徵戏谑地想:“难怪如今的谢宗主不怎么和我师尊往来,是不是她师姐留给她的阴影太大了……”
好在,谢宗主在另一件事上,亦是天赋异禀——射箭。
琅嬛论道会,各大宗门齐聚,会后的余兴环节,比试射箭。
谢浮筠牵着小黑狗,看场上的冷面女郎携三箭,拉弓,逐一射出,俱中靶心,连忙鼓掌欢呼。
最后盘点成绩,谢幽客理所当然拔得头筹。
第二名却有些出乎意料,不是谢浮筠,而是裴疏雪。
谢清徵印象中的裴副掌门,怯弱不胜,眉目见有一缕挥之不去的忧愁,病恹恹的模样,与这时候意气风发的她,判若两人。
她背着一筒羽箭和一柄长剑,手持长弓,站在谢浮筠和谢幽客的面前,和谢浮筠两个人有说有笑;谢幽客牵着狗,百无聊赖地拨了一下弓弦,想要离开,却被谢浮筠牵住了手腕,不让走。
裴疏雪约她们二人论道会结束后,一同外出除祟,谢幽客拒绝地直截了当:“我不去。”
裴疏雪脸上笑容僵了一僵:“谢师姐,还真是快人快语啊。”
谢浮筠解释道:“我师妹不是不想去,而是不能去,我师尊让她留在宗门协助处理内务。”
裴疏雪点头:“这样啊,那我们去约忘情!”
说着,缠着谢浮筠去找萧忘情。
谢清徵有些好奇,这时候的忘情掌门,会是什么模样?她的眉毛是黑的还是白的?
可见到她之后,谢清徵更加出乎意料。
这时候的萧忘情,眉毛还是黝黑的,秀美中透着一股英气,可这时的她,一点也不像记忆里那个温文尔雅八面玲珑的一代宗师,而像个任劳任怨的受气包,在大殿上,低眉顺眼,给人端茶倒水,殿内随便一个小辈都可以随意呵斥她。
那些人似乎很不待见她。
可她并非仙门的杂役,她身上穿着天璇派内门弟子的服饰,腰间别着玉箫与长剑,显然也是个名门修士。
她端着茶盘出来,正低头走着,迎面撞上裴疏雪三人。
裴疏雪夺过她手里的茶盘:“他们怎么又让你做这种事?”
萧忘情见了她们三个,脸上露出一个微笑,听裴疏雪这般说,张了张嘴,似乎有些尴尬,最后勉强笑了笑,拿回裴疏雪手中的茶盘,温和道:“端茶倒水而已,也没什么不能做的。你们要喝茶吗?先进里面等着,我去给你们倒。”
她端着茶盘越过她们三人,三人见状,向殿内走去,听见里面的人嬉笑一片:
“哈哈掌门人的徒弟有什么了不起,不也要给我们端茶倒水。”
“嗐她就是个挂名的,又不像大师姐二师兄他们那样,当真是掌门的亲传徒弟。”
天璇派的前掌门萧岱宗,收了三十多名亲传弟子,其中有一半是挂名的,只收不教。萧忘情恰恰是其中一个,最不得宠的,一年到头,与掌门说不到句话。
“就算是挂名的,你们门派的人这么对她,萧掌门没意见吗?”
“掌门能有什么意见,她出身低贱得要命。她母亲原本也是天璇派的,后来被逐出门派,不知道和什么人生下了她这个孽种,门派弃徒之女,掌门没打死她就不错了,要是换成天枢宗,她根本就没入门的资格!”
谢清徵闻言,心念一动:原来忘情掌门有这样的出身……难怪,难怪当年,她要自己隐瞒弃徒之女的身份,让自己说只是寻常百姓出身;她大抵是担心自己,像她当年这样,遭到同门排挤,诶……
“那她是怎么进天璇派的啊?”
“她娘生下她就死了,她被一家农户收养,天玑派的裴掌门和她娘是故交,当年撞见她在路上卖草鞋,就把她带回了天玑派,之后又送来了天璇派,萧掌门是看在裴掌门的面子上,才收她为徒的。”
谢清徵听得发怔。难怪掌门三派合创立璇玑门后,总是捡一些落魄无依的孤女回山门,难怪掌门心心念念,要建立一个不看出身的门派。
弃徒之女,幼失所怙,农户收养,遇母亲故交收留……这样的出身与经历,与她何其相似,只不过,她最终留在了璇玑门,没有被送去天枢宗,除了金长蓝长老对她说过几句难听话以外,她更没有遭受过什么过分的排挤。
这一切,除了师尊的护佑,背后何尝没有忘情掌门的庇佑。
“哈哈哈哈是够低贱的,就算当了掌门的徒弟,也只配给我们端茶倒水,就当她是为她母亲赎罪吧。哈哈哈!”
“我看她费尽心机,做小伏低,指不定是为了博同情给别人看呢!”
话音未落,殿内忽然响起一阵激烈的犬吠之声,接着是茶杯噼里啪啦砸地的声响,惊叫声四起:
“谁谁谁、谁的狗!快牵好!咬人了!”
“拔剑拔剑,快捅死这条疯狗!”
黑将军在殿内恐吓了一圈,一声尖锐的哨声划破长空,回到谢浮筠的身边。
殿内一片慌乱,以谢浮筠为首的三人,站在大殿门口,将手按在剑柄上,冷冷地望着殿内的一众修士。
谢浮筠冷笑:“再让我听见你们在背后乱嚼舌根,我就把你们的舌头全拔了!”
殿内大多是天璇派的修士,这些名门子弟看到谢浮筠和谢幽客出现,慌忙收剑入鞘。
不用比试,他们都是知根知底的世交,从小就被谢浮筠摁着打过来的。
萧忘情端茶过来时,看见殿内一片狼藉,又看了看她们三人,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气。
裴疏雪再次夺过她手里的茶盘,重重地放到桌上,牵过萧忘情的手,道:“你跟我们走!别理他们!”
四个人两两一对,一前一后,走了许久,走到了一处湖畔。
谢浮筠抱着狗,飞身立于湖中的一艘船上,道:“你们都过来,我在这里藏了些好东西!”
谢幽客纵身掠过湖面,轻盈地落在舟中;裴疏雪携着萧忘情的手,足尖一点,飞到船上,问:“藏了什么好东西?”
“花雕酒!”谢浮筠拍开酒坛的封泥,一股清冽的酒香弥散开来,“特意从姑苏带来和你们一起喝的。”
谢幽客道:“师尊说了,在外不能饮酒。”
谢浮筠哈哈一笑:“师妹别扫兴,疏雪,忘情,你们先灌她喝一口!”
裴疏雪和萧忘情二人相视一笑,联手按住谢幽客,灌了她一大口,她这才不说扫兴话了。
月光下,四人泛舟湖上,饮酒畅聊,谢浮筠仰躺在舟中,望着天上的月亮,似笑非笑:“将来,我的师妹做天枢宗的宗主,疏雪你做天玑派的掌门,然后我们三个再扶持忘情做天璇派的掌门人,完美!”
萧忘情不置可否,温声问:“浮筠,你呢?”
谢浮筠醉眼蒙眬,说着醉话:“我有你们三位掌门人当我的亲友,罩着我,护着我,我自然就在修真界横着走啦,将来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啦。”
其实她何曾被欺负过?这话不过是在安慰萧忘情。
萧忘情心思何其细腻,自然也明白谢浮筠的言下之意,她眨了眨眼睛,眼眶中隐隐有泪光。
谢清徵听得心中微微一动,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说话方式当真与谢浮筠十分相似,比如,“在修真界横着走”这句话,她也在心中想过;有时候,她又觉得自己在某方面和谢幽客十分相似,比如,恪守规矩、正正经经、对师尊言听计从。
她总是心口不嘴上听话,心中腹诽,就像是杂糅了这两个人的特质。
看来自己小时候,确实被她们抚养过……
那条小黑狗趴在船顶上,目光柔和地望着谢浮筠。
月光照耀下,那个仰躺在舟中的少女,柔美明媚,面颊薄红,唇边挂着恣意的笑,眉梢眼角沾着朦胧的醉意,谢清徵看着看着,心中忽然泛起一阵酸楚。
谢浮筠啊谢浮筠,你怎么一直都在为别人出头、为别人考虑将来呢?你知不知道你最后落了个魂飞魄散的下场?她们三个,谁也没护住你……
思及此,谢清徵的心头忽然又蹿起了一股浓烈的恨意。
这股恨意十分陌生,绝不是她产生的,却明明白白地烙在她心底,好似她的身体里住进了另外一个人。
谢清徵悚然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师姐妹是he的,放心磕吧~~~
第104章
这恨意一晃即过,像一缕青烟,悄无声息地散了去。
谢清徵来不及捕捉那抹情绪细细考量,眼前画面忽然一转,刀光剑影,血雨腥风。
正魔两道的战场上,尸山血海。
谢清徵的十六岁,尚在缥缈峰的梅花树下,静观寒暑枯荣;谢浮筠和谢幽客的少年时代,已经与战火和厮杀相伴。
一个修士的首级被一道白色剑刃斩断,直直飞了出去,他的身上穿着十方域业火红莲的服饰。
地上到处都是血迹和碎肉,谢浮筠习以为常,神色冷淡地收剑入鞘,抬手抵唇,哨声划破长空,远处的黑将军应声奔来,回到她的身边。
一人一狗,踩着地上的血迹,昂首挺胸,向后方走去。
这时候的她像是长大了一些,十七八岁的模样,身量更高了,官轮廓更加明晰,褪去了年少的柔和青涩,取而代之的,是沉稳冷静的肃杀之气。
双手沾过鲜血的人,是无论如何也青涩不起来的。
沿路的一众同门向她行礼,眼中有敬有畏。
这些都是外门的、低阶的修士,只在战场上看过她所向披靡的模样,他们只知,有她在的地方,永远都是胜利的那方。
越往后方走,越多熟悉的面孔,她面上的肃杀之气渐渐淡去,沿路依旧有人向她颔首致意,渐渐地,还有人朝她挤眉弄眼,不规规矩矩行礼。
这些都是平日里她会亲自教导的师妹师弟,熟悉她的性情。
她回以一笑。
等到视线中出现一辆华丽的金色辇车,她唇边的笑意更深,眉梢眼角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奕奕。
那是一辆黄金打造的辇车,由十六匹金辔骏马拉动,金车之上,垂下精致的流苏,白色纱幔中,映出两道身影,一道窈窕,一道高大。
谢清徵忍不住感叹:“有钱,真有钱。”
谢浮筠笑着高喊一声:“师尊,师妹,我回来啦!”
她加快了步伐,朝金车走去。
辇车纱幔拂动,锦衣少女应声而出,冷眼冷面,睥睨众人。
她站在辇车之上,面向谢浮筠,举起弓箭,箭在弦上,却收住不发,似在犹豫。
四周登时一片惊呼,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难道谢幽客要当众射杀谢浮筠吗?
谢清徵看得一阵腿软。
谢浮筠更是面色惨白,敛了笑,勒住黑将军,停下脚步,嘴唇动了动,正要开口,便见谢幽客松手,一箭射出,金光四溢,带着呼啸的破风声,从谢浮筠的耳畔擦过。
身后有人应声倒地,谢浮筠回身看去,倒下的那人竟是六师妹。
金色羽箭穿胸透骨。
六师妹眼中流露出惊恐之色,口中不断涌出鲜血,沿着下颌流满了衣襟,含糊地喊着:“大……大师……姐……”
谢浮筠瞪大双眼,踉跄地走过去,将六师妹抱在怀里。
六师妹躺在她怀里,似乎还想朝她笑上一笑,但最终还是咽了气,死不瞑目。
谢浮筠隐约猜到了什么,将手覆在六师妹的双眼上,帮她阖上眼眸。
谢幽客身边的影卫,闪身过去,拖走了她的尸体。
白色纱幔中,孤鸿影的声音传出:“此女是混入宗门的细作,这些年,向魔教传递了无数情报,本座命人当众射杀,以儆效尤。”
声音很轻,释放出的威压却重,众人敛气屏声,大气不敢喘。
谢浮筠眼前一黑,身形微微晃了晃。她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厮杀,战场尚未清理,回到后方,又见同门被师妹亲手射杀,不免心神大乱。
谢幽客却若无其事般,收了弓箭,向纱幔中的人微一躬身,接着跳下了金车,朝谢浮筠走去。
谢幽客命令众人:“你们去清理战场。”
众人胆战心惊地散去。
十六匹骏马也拉着辇车远去,滚滚车响中,谢幽客面无表情,问谢浮筠:“你还好吗?”
谢浮筠坐在地上,瞧着地上的血迹,有些发怔,有些难以置信:“她……她入门有十年了,是我看着长大的,当真是十方域的人?”
谢幽客沉声道:“千真万确。影卫亲眼见到她递出情报,今日一战,十方域全军覆没,也是因为她送出的假情报。”
谢浮筠似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沉默许久,最后道:“既然已经杀了她,就别把她的尸首挂出去了。”
孤鸿影全家老小被魔教所灭,恨极了魔教中人,每杀一批魔教的俘虏,她都要将他们的尸首悬挂示众。
谢幽客应了一声:“好。”
谢清徵代入思考:若是换成自己,某日忽然发现某位师姐是混入门派的细作,自己能否果断干脆地当众射杀?
闵鹤师姐、师姐、六师姐的面孔在脑海一一闪过。
恐怕不能吧……
一片静默中,忽听得谢浮筠又问谢幽客:“师妹,如果今天是我背叛了宗门,那一箭,你还会朝我射来吗?”
谢幽客斩钉截铁:“会。所以你不要做那种事。我听影卫说,你昨晚跑去和那个昙鸾一块聊天喝酒,你不知道,师尊最怕你结交那些邪魔歪道?”
谢浮筠解释道:“她并非邪魔外道,你从前也认识她,只不过她改了名姓,而且,我只是从她那里探听一些消息,并非真心与她结交。”
谢幽客:“是吗?我不在乎她从前是谁,只要她现在是我们的敌人,那就该杀。我看昨夜你们二人在屋顶上相谈甚欢。”
谢浮筠道:“你相信我,我与她说笑归说笑,战场上相遇,并不会心慈手软。”
谢幽客冷冷道:“你别太天真,就算我和师尊信你,旁人会信你吗?你最好和她保持距离,今天这一箭,也是我和师尊对你的警告。”
谢浮筠忽然笑了。
谢幽客不解,怒上心头:“你笑什么?”
“好,我听你的,我确实不该和她走得太近,我会与她保持距离的。”谢浮筠看着谢幽客,心平气和道,“我的师妹,是做大事的人。”
论杀伐果决,她的师妹,确实比她更适合当宗主。
她拍了拍师妹的肩膀,牵着一条狗,独自走开了,将师妹留在原地。
黑将军不断地回头看谢幽客,彼此的距离越来越远……
这次天枢宗联合其他六大派攻打十方域,报仇雪恨,报的,是上回十方域攻打瑶光、天玑、天璇三派之仇。
当时天枢宗率先赶去救援天玑、天璇两派,赶去瑶光派时,瑶光派死伤惨重,几近覆灭,瑶光铃也不知所踪,好在最后瑶光派沐家的一位家主,站出来收敛残部,招揽门生,重整旗鼓。
天玑派稍微好些,但掌门人身死,掌门之女裴疏雪重伤,一身修为尽毁,双腿还落下了残废,天玑派群龙无首,暂时与天璇派的人合在一处。
至于天璇派,掌门萧岱宗身死,继任者出乎众人意料,竟是那个在门派内饱受欺凌的萧忘情。
那位年轻的掌门人,道袍着身,温文尔雅,修为虽不如各位前辈,行事却是不卑不亢、进退有度,与先前忍气吞声的受气包模样判若两人,很得各位前辈的欢心,尤其是天枢宗的孤鸿影,对她青睐有加,鼎力扶持她做天璇派的掌门人。
这条小黑狗没有萧忘情如何登上掌门之位的记忆,谢清徵印象中,师姐们谈起掌门继任天璇派的往事,也是用“临危受命”几个字简单概括。
不知期间发生了什么?
她猜想,大约十方域攻打进来的时候,掌门的位置成了众矢之的,就像一个烫手山芋,谁都不愿意接任,因而落到了萧忘情的头上。
具体细节,也许只有她们这些前辈知晓,等出了这个鬼城,去问问谢宗主好了……
战线从东到西,一路推进,直至乌墨国。
蛮荒之地,人烟稀少,乌墨国却是连接边陲之地的一大关隘,绿洲遍地,各国商人往来如织。
这日,谢浮筠和谢幽客脱下天枢宗的锦衣华服,换上寻常汉家女子的衣裳。
师姐妹二人牵着黑将军,走在街头散心。
谢浮筠道:“难得你今日有空闲陪我出来走走。”
谢幽客道:“再往前走就是戈壁大漠,这狗别继续往西边带了,蛮荒危险,暂时寄养在城里吧。”
谢浮筠:“正有此意,今日就找个客栈寄养。”
她随手掏出袖中的铜板,买了块烤馕,递给谢幽客一块:“尝尝。”
谢幽客皱眉:“什么东西?干巴巴的。”
谢浮筠道:“馕饼,当地的一种特色美食。”
谢幽客似乎有些嫌弃,捏着那块馕饼,勉为其难地尝了几口,人间多少珍馐美味,她未辟谷时都品尝过,这份美食的“美”,她没品尝出来,但被噎得慌。
她掩唇轻咳:“咳咳……有无茶水?”
她总是高高在上,优雅高贵,难得见她狼狈的模样,谢浮筠微微一笑,带她走进一家茶馆。
谢浮筠点了一份雨前龙井,谢幽客抿了几口后,将馕饼还给谢浮筠:“太干了,不好吃。”
这时旁边一个少妇呵呵笑道:“这馕饼顶饱又不容易坏,走在大漠里,饿极了吃上一口,那才是人间美味呢。”
这少妇挽髻,小肚微隆,腰间佩剑,身着劲装,容貌甚是清丽,虽并非玄门中人,身上却带着几分飒踏利落的侠气。
“这位女侠说得没错。”谢浮筠笑着点头,她接过谢幽客手里的烤馕,丝毫不介意,就着茶水啃了起来,一面啃,一面与那少妇攀谈。
她这人就是有这个本事,不问出身,不拘正道邪道、三教九流,只要上了桌,在一处喝茶喝酒,她就能与人天南地北地聊起来。
一番谈论后,谢浮筠得知这位女侠家里是开镖局的,行走江湖时,有缘结识了一位书生,与那书生结为夫妇后,二人相约行走天涯,每到一处就待个一年半载,这会儿恰好走到了乌墨国,夫人没了盘缠,便留下做些小生意,想等赚够了钱再去下一个地方。
俗世寻常人家大多喜欢安定的生活,这二人却喜欢颠沛流离,四处漂泊,谢浮筠心向往之,撑着下巴道:“等我了结了这边的事,也去仗剑走天涯。”
那女侠道:“你俩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女儿,锦衣玉食,还嫌不够好吗?”
谢浮筠笑道:“家中规矩太多,我待得不够自在。天大地大,像你们这样四处走走,才有意思呢。”
那女侠以茶代酒,敬她道:“没错,天大地大,人这一生,当然是要走遍天涯海角才有趣,等我的孩子出生了,我也要带她看尽天下的山川美景!”
谢浮筠与她碰杯,相视一笑,很是投缘,大有他乡遇故知之感。
谢幽客握紧了茶杯,抿唇不语,黯然垂下眼眸。
既与这位女侠投缘,黑将军便暂时寄养在了女侠的家中。
谢浮筠与她约定:“最少半年,最多一年,我们就会从西边回来。你们带着它搬家也没事,我能找到它;它也能找到回家的路;不过你还是把它留在身边吧,有它在,可保你们百鬼不侵。”
黑将军就此留在了乌墨国,它每日都会登上城头,盯着西边的方向,看上很久,那是谢浮筠和谢幽客离开的方向。
路上遇到衣着华贵的女子,它也会不停地凑过去辨认,看看是不是谢浮筠回来接它了。
它日复一日地等待,等待的间隙里,还会帮忙除一除城里的邪祟,寄居的主人家肚子一日一日地隆起。
这位临时看顾它的主人心肠很好,时常抱着它,坐在城墙上,笑着安慰它道:“快了,快了,她很快就会回来接你的。”
可半年多过去,它没有等到谢浮筠回来,只等到中原王朝的铁骑。
它是一只灵宠,灵智已开,原本可以孤身离去,但寄主的主人家走不了,它带着他们走在兵荒马乱的街头,路上遇到了中原王朝的军队,那些人杀红了眼,不管是汉人还是乌墨国人,通通一刀砍下人头。人头就是军功。
玄门正宗的灵宠与灵修结契后,便如灵剑一般,施了禁咒,身上的灵力根本无法伤到普通凡人,但它还是用利牙咬死了许多士兵,最后,它这只黑将军,死在了凡人将军的刀下。
死后它也没去投胎,魂魄徘徊在女主人的尸体边,守着她肚中的胎儿,也望着西边的方向,期待谢浮筠和谢幽客能回来接它。
它死后的第二个晚上,百鬼夜行。
街头满是拖着残肢断臂的鬼怪,它守在女主人身边,朝众鬼龇牙咧嘴,纵声咆哮。
它的灵力伤不到凡人,却能伤到鬼怪,它如今也成了鬼,还能将它们吞噬。
然而,还没等那些鬼靠近,远处忽然闪过一道金光,众鬼溃散。
远远地,两个熟悉的身影朝这边靠近,其中一个少女,清贵高雅,背负长剑和箭筒,手持弓箭,冷若冰霜;另外一个少女,不复当初的神采奕奕、秀美豪迈,她的面色变得苍白而阴郁,眉梢眼角满是森然的阴气,不是鬼怪,胜似鬼怪。
两人向它一步步靠近。它呜呜咽咽,流下了两行血泪。
谢浮筠走到它面前,蹲下,抱过它:“对不起,我来晚了一步。”
谢幽客蹲在那个女主人身边,替她把脉,然后将手按在她隆起的小腹上,一道金光闪过,隆起的小腹像是泄了气的球一般,逐渐干瘪。
接着,谢幽客从血泊中抱起一个安静的女婴,面无表情地打量着。
谢浮筠转眼看向那个不哭不闹的女婴,道:“看样子她很难活下去啊,正好,我也命不久矣,就用她的躯体借尸还魂。”
谢幽客冷淡地看了她一眼:“难道要我把你带大吗?”
谢浮筠眼中笑意森然:“我身上煞气太重,寻常人的尸体容不下我的魂魄,她从死人的肚里爬出来,阴气重,算是个鬼婴,出生在百鬼夜行的时候,煞气也重,对我来说,简直是一副完美的躯体。不过,若真要借她的躯体还魂,你最好封印我一段时间,等净化煞气后,再把我放出来。”
谢清徵看到这里,想起与天璇剑一同被封印在温家村的那些暗无天日的时光,心中蓦然升腾起一个可怕的想法:“难道谢浮筠真的借我的躯体夺舍还魂了?或者说,此刻的我,就是谢浮筠?谢浮筠就是我本人?”
这个想法太可怕太割裂了!简直要在一瞬间把她逼疯!
“叮铃铃——”
“小师妹,醒醒!”
清脆的铃铛声在耳畔响起,谢清徵睁开眼,心绪激荡,猛然间,一口鲜血喷出。
璇玑门众人抢上前:“小师妹?!”
作者有话要说:
我没写完,但我先发出来,免得我今天的小红花没了
啊增加了700多字,记得看!诶提前说好,主角的想法不一定是对的~~~
第105章
瑶光铃一响,谢清徵明显能感觉到黑将军的魂魄从她的身体里抽离,可她依旧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好像多了些什么。
喉咙里满是甜腥的血气,眉心的那抹印记越发滚烫,脑海闪过许多陌生的画面:谢宗主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孤鸿影的冷厉斥责,天枢宗的一草一木,同门师妹的嬉笑玩闹……像是有人不断地往她的脑子里灌输这些东西。
她很愿意记起七岁以前的事,可脑海里的这些,根本不是属于她的记忆!
她从未去过天枢宗,天枢宗的殿宇楼阁、一草一木,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这像是谢浮筠的记忆……
谢清徵茫然地瞪大双眼,心乱如麻。
她是璇玑门的小师妹,又不是天枢宗的大师姐,脑海里为什么会多出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忽然,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响,似是城墙倾倒。
耳畔响起许多乱糟糟的声音,那些师姐的脸上纷纷流露出讶异的神色:
“小师妹,你怎么了?”
“小师妹,你看见什么啊?”
“完了玩了,不会让狗给夺舍了吧!”
“这就是附身的后遗症吗?”
“小师妹小师妹,你不用当狗了!谢宗主带人来救我们了!”
谢清徵大怒:她才没有当狗!只是让狗附身一下!
正想开口说话,可一听到“谢宗主”三字,心头浮起那个可怕的猜想,她心绪激荡,胸腔情绪翻涌,唇边又溢出了血,眉心的那抹赤色信印,一瞬间也好似红得能滴出血来。
一片混乱中,她听见那道清冷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众人的话语,命令众人:“别说了,你们先带受伤的人出去!”
“噔噔噔”,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众人似乎都在向外奔去。
谢清徵听见这道清冷的嗓音,宛如饮下一杯凉茶,焦躁混乱的情绪平复几分,抬眸看向那张熟悉的面庞。
四目相对,对方浅淡的瞳孔中,映出她惊愕茫然的表情。
冰凉的指尖探上她的眉心,一抹清凉的灵气自眉心灌入,抚平了她的焦躁。
谢清徵语无伦次地开口:“师尊,不是,我,那个,没有……”
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些什么,她迫切想把被附身后记忆告诉给师尊,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眉心在发烫,脑袋跟着疼了起来,像是有个小人抡着锤子,一下一下地,敲击她的太阳穴。
好疼……
谢清徵抬手揉按,试图缓解那些疼痛。
莫绛雪轻轻点了点她的眉心,轻声安抚道:“凝神静心,别去想那些了,等出去再说。”
出去?
“我、我们能出去了?”
谢清徵回过神来,终于想起她们尚且置身鬼城中,找不到出口。
莫绛雪嗯了一声:“谢宗主找过来了。”
“长老!小师妹,快过来!谢宗主说这个出口维持不了多久!”这时闵鹤的声音也在远处声嘶力竭地吼了过来。
谢宗主……谢幽客……
一听到这个称呼,谢清徵又恍惚起来,旋即感觉到腰身一紧,她低头一看,见师尊揽过了她的腰,将她打横抱起,向外走去。
她跌进师尊的怀里,冷香萦绕,又清醒了几分。
“别别,师尊放我下来!我……我自己可以走!”
莫绛雪目光下视,瞥了眼怀里的人,淡淡地道:“紧张什么?你小时候又不是没被我抱过。”
谢清徵心中哀号:“小时候和现在能一样吗?我小时候躺在你怀里也不会肖想你啊!”
这话大不敬,她不敢说出口,转开视线。
街道两侧的残垣断壁飞快地在眼前掠过,渐渐与记忆里的繁华古城相重叠,那个可怕的猜想又浮上了心头……
不多时,双脚倏忽落到了实处。
莫绛雪放下她:“到了,你可以自己走了。”
一众师姐站在城墙前。破败的墙面好似张开了一个巨盆大口,那口可容纳两人并肩通过,边缘散发出金黄色的光芒。
谢清徵一见那道熟悉的金光,心中便一激灵。
众修士两两搀扶着钻入那个巨口,平民走在最前面,然后是受伤的修士,闵鹤站在巨口边上,催促众人:“两人一组,快快快!”
谢清徵茫然问:“出口在城墙?”
师姐回过头朝她解释:“整座城都化作了鬼,我们现在就好比在鬼的肚子里,城墙就是它的肚皮。”
谢清徵:“所以,我们现在要从它的肚皮里,穿出去?”
师姐:“对!后面的快跟上!”说罢头也不回地钻入了金圈中。
莫绛雪解释道:“你入定的时候,谢宗主找到了我们,她对这里似乎很熟悉。”
谢清徵想到记忆里的那个夜晚,百鬼夜行,谢幽客从血泊中抱起一个安静的女婴。
她出神地想:“谢宗主当然熟悉这里,万人坑的那些封印,指不定就是她和谢浮筠留下的……”
墙面上的金圈越缩越小,闵鹤回过头看莫绛雪,莫绛雪微一颔首,闵鹤跃入金圈,莫绛雪拽过谢清徵的手,也跟着纵身跃入金圈中。
三人眼前倏地一黑,接着又是一道熟悉的金光照来。
这道金芒似灿烂的阳光一般,强烈到令人有些睁不开眼。谢清徵眯了眯眼,慢慢看清自身所在,像是走在一个地道中,两侧皆是泥沙。
这个鬼城的城墙,看上去分明只有两三丈厚,跃入金圈后的地道,却深得看不见另一头。
鬼城属阴,人间属阳,这个地道,实则是连接阴阳二域的通道。
要打开这样一个通道,应当要消耗不少灵力。
正魔两道大战在即,谢宗主说过,她不愿平白无故浪费灵力。可是,现在……
三人往前跑去,耳畔突然传来“喀啦喀啦”
“莎莎莎”的怪响,似是泥沙挤压的动静,闵鹤回头问道:“长老,小师妹,你们有没有听见奇怪的动静?!”
谢清徵高声道:“听见了!而且,我还看见这个通道越来越小!”
原本可容两人并肩通过,跑着跑着,变得仅可容纳一个人通过。
莫绛雪当机立断,将谢清徵推到了前面。
谢清徵时不时回头看,见莫绛雪紧跟在身后,才放下心来。
闵鹤问:“怎么回事啊?”
整个地道都在颤抖,泥沙簌簌落下,两侧的泥壁越靠越近,地道越来越窄。
莫绛雪冷静道:“谢宗主支撑不住了,开辟的这条通道要合上了,快跑!”
闵鹤哎哟一声,火烧屁股一般,竭力向前方奔去,生怕晚一步就被埋在城墙里去。
谢清徵胸腔怦怦直跳,依旧不断回头看莫绛雪,还向莫绛雪伸出手,打算牵着她一起跑,像是生怕将她落下。
莫绛雪从善如流般,与她相牵。
她心中稍安,紧紧抓着师尊的手,疾速往前奔去。
咔嚓声、沙沙声不断,甬道的金光越来越黯淡,四周的墙体逐渐向她们靠拢,包饺子似的,将她们三人拢在其中。
跑出十余丈,莫绛雪猛然摔脱了谢清徵的手。
谢清徵喉咙一紧,来不及回头看,只觉身后袭来一股强劲的掌风,强势地将她和闵鹤拍了出去。
“扑通”一声,眼前一黑又一亮,二人从通道里飞出,重重摔到地上。
“闵鹤师姐!”
“小师妹!”
“莫长老呢?!”
众人上前搀扶、惊呼。谢清徵无暇理会她们,狼狈地站起身,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金圈,看了片刻,没见莫绛雪出来,一颗心沉到了底。
眼见光圈越缩越小,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毫不犹豫,如箭一般,纵身跳了回去。
光圈彻底合上,将身后一片惊呼声隔绝在外。
“师尊?咳咳!”谢清徵一开口便吃了一嘴的沙。
扑鼻而来的泥腥味。
她吐出嘴里的沙,眼前一片黑暗,不再有金光照亮前路,四面八方的泥沙朝她压来,宛如深陷大漠的流沙中,寸步难行。一片黑暗中,她忽然听见了一道平稳和缓的呼吸声。
她心中一喜,气沉丹田,掌中灌入稀薄的灵力,掌风破开四周的泥沙,一步步向那道平稳的呼吸声靠近。
这时,耳畔又传来了一阵如潮水般的窃窃私语声,盖过了那道平稳的呼吸声。
“好痛啊……”
“呜呜有没有人能救救我啊……”
“咳咳咳……”
“呼吸不过来了……”
“动不了啊,要被活活闷死了……”
这声音和泥沙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裹挟着强烈的惊惧和怨恨,一个劲地往她的耳朵里钻,她停下脚步,眼前浮现出万人坑中密密麻麻的人捆缚手脚被活埋的画面,心中一阵毛骨悚然,浑身汗毛竖起。
黑暗中,有一只冰凉的手,陡然间抓住了她的肩膀。
她心尖一颤:“师尊?”
四周的泥沙不知何时变得松散许多,那只冰凉的手抚上了她的后脖颈,将她整个人往前一带。
她跌入一个熟悉怀抱中,怔了片刻,伸手搂住那人的腰,埋在那人的脖颈中,惊喜道:“师尊!”
“是我。”
悦耳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谢清徵整个人彻底放松下来,用力抱紧莫绛雪,又是怨怼又是惊喜:“你骗我!你又骗我……”
莫绛雪也用力地搂住她,在她耳边轻声道:“哪里又骗你了?”
泥沙中,二人身体紧紧相贴一起,不留一丝缝隙,宛如一对亲密相偎的爱侣。
耳边拂来阵阵热气,谢清徵身体微微发颤,气喘吁吁,道:“我就猜到你会把我们两个先送出去!你故意让我牵手……就是骗我放下戒备!”
莫绛雪不言语,轻轻地笑了一下。
长大了,没以前那么好骗了。
没有怨怼,没有指责为何不听话再度闯进来,她从容地接受了这个局面,将谢清徵紧紧搂在怀中。
生死关头,再说那些话也没什么意思了。
谢清徵:“你还笑我……你休想赶我走……说好了的,恶诅没有解开之前,会让我一直陪在你的身边……”
莫绛雪嘴唇动了动:“可能,现在就要闷死在这里了……”
灵力受限,通道关闭,不知何时能再打开,也许她们会被活活闷死在这里。
谢清徵脱口道:“我不怕……能和你死在一处也是极好的。拜师的时候不是说了吗,今生今世,跟随你左右,生死不离……”
紧紧相拥在一起,她看不到师尊的表情,只能听见师尊的喘气声,良久,才听见一句:“好罢,若死,我们便死在一处。”
她被这句“死在一处”砸得心中狂喜,喜不自禁,脑袋似乎都微微眩晕起来。
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哦,不是欢喜地要晕过去了,是这里的空气不够了……
宛如一尾离岸的鱼,谢清徵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可转念间,她又生怕将空气都吸了去,闭上嘴,开始克制地、慢慢地、慢慢地呼吸。
黑暗中,师尊的双手缓缓抚上她的脸颊,那手冰冰凉凉的,下一瞬,一抹冰凉柔软的事物,也贴上了她的双唇。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的心也太软了,连狗狗都舍不得死~好吧,给复活卡~
小谢(要被憋死):能和师尊死在一块也不错
莫(渡气):别
谢宗主(救出来后,两眼一黑):拼尽全力救她,结果看见她和老师抱在一块亲
第106章
谢清徵陡然瞪大了双眼。
双唇相贴的一瞬间,感变得异常灵敏,背后的泥沙,一粒粒,感受分明,泥腥味却被眼前的冷香覆盖。
莫绛雪双眸紧阖,长睫微微颤动。
谢清徵看着师尊,心中荡起一圈圈的涟漪。
她被师尊圈在怀中,被泥沙裹挟,毫无挣扎的余地,一双手无处安放,只能揽紧师尊的腰身,攥着师尊的衣裳,仿佛攥紧了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片刻后却又松开,然后紧攥,如此循环往复,渐渐将那件白衣揉皱。
那双冰凉的手捧着她的脸,轻柔地抚摸、摩挲,从脸颊移到了她的后脑勺,密闭的空间里,好似多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的身体与四面八方涌来的泥沙隔离开。
她的鼻尖抵在师尊的脸颊上,羊脂软玉一般的触感。
柔软的温热衔住了她的唇,双唇相贴,这回,彼此都已懂得稍稍侧首。
一抹柔和的气息缓缓渡来,馥郁、冰凉的触感袭来,昏沉、眩晕、蒙昧的感觉骤然褪去,她仿佛要被那抹柔和冰凉的气息融化,身子微微颤抖起来,气息越发滚烫。
柔软与湿润,滚烫与冰凉,纠缠在了一起。
她的意识又开始恍惚起来,仿若身处云端,又仿佛置身梦境,可唇齿依偎的湿润与温暖,如此真切,如此美好。
这是一座鬼城,城中满是怨灵,四周阴冷无比,空气亦是阴寒沉闷,然而,此刻的她,浑身滚烫发软。
她睁着眼,看眼前人紧阖双眸,拥吻自己。
上次在风月幻境中,彼此不受控制的那个吻,唇舌交缠,太过强势,伴随着凌乱无序的吐息,饱含情。欲的色彩,吻得她头晕脑涨,肿痛酥麻……
唇上的肿痛感,她清醒过来后,释放了灵力疗愈,才消下去。
这次的吻,只是轻轻地贴合,对方像是小心翼翼地对待一件无上珍宝,吻得不甚用力,唇与唇却贴合得十分紧密,冰凉柔和的气息缓缓渡进她的身体。
“嗯……嗯……”
像是过去了很久,又像只是过去了一会儿,太过舒适,她摩挲着对方的唇,轻轻“嗯”了几声。
要死……
对方给她渡气保命,她却发出这样柔媚的声音……
莫绛雪倏然睁开了眼。
与那近在咫尺的浅色瞳孔对视,谢清徵浑身一颤,周身陡然闪过一道刺眼的金光,接着,四周的泥沙轰然炸开,须臾,金光散去,她望见众人呆滞的面孔。
“莫长老!小师——”
闵鹤的话语戛然而止,呆滞望着她们师徒二人。
相贴的双唇分开,莫绛雪胸腔一起一伏,微微喘了几口气,方才喘匀气息,气定神闲地望向众人,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从容姿态。
彼此的唇上,都还残留着柔软酥麻的感觉,谢清徵转开头,不敢去看莫绛雪的反应。
众人仿佛凝固成了大漠中的石像,风一吹就会散,有人瞪大双眼,有人张大嘴巴,有人捂住双眼,非礼勿视。
谢幽客见她们师徒二人抱在一块吻在一块,勃然色变,抬起左手抵在唇边,面色惨白地呛咳了几声,咳出一口鲜血。不知是气的还是灵力消耗过度伤的。
她冷冷地盯着那师徒二人,黄金面具下的眼神,锐利如刀。
莫绛雪被谢幽客盯得略不自在,面上却依旧一派淡然。
需解释什么,她做什么,都很少解释,自有人会替她开口。
谢清徵被谢宗主盯的背后发毛,生怕被谢宗主冠以师徒乱。伦、大逆不道的罪名,搭弓引箭,将她当众射杀了。
她抿了抿唇,放开揽住师尊的双手,向后退了几步,和众人解释:“不不不,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师尊是给我渡气,她怕我被闷死过去!”
众人呆滞了片刻,回过神来,心道莫长老果然修为高深,被埋在了鬼墙里还能给人渡气。一群人褪去脸上的震惊,七嘴八舌关心道:“长老小师妹你们还好吧?”
“呜呜差点以为见不到你们了!”
“这次多亏了谢宗主!”
谢幽客一声不吭,抬手一挥,身后有天枢宗的女修上前,替她擦拭唇边的鲜血。
她看向谢清徵,朝那女修耳语了一句。
那女修忽然走向谢清徵,另拿出一块干净的手帕,也替谢清徵擦了擦唇。
谢清徵惊得语无伦次,夺过那女修的手帕:“别别别,我自己来……”
她还想说些什么,可先前被黑将军的魂魄附身,损耗了不少元气,心绪大起大落,又被鬼墙埋了好一会儿,这会儿平安出来,她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一想起被师尊亲吻得发出的那几声柔媚的“嗯……嗯……”,她就觉没脸面对师尊,若不是晕倒,她也想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倒下前,她心想:“真好,不用面对尴尬的局面了……”
意识浮浮沉沉,做梦梦到了许多事。
她身上似乎穿着天枢宗的服饰,浅色锦衣,金线兰草纹,朱砂点额,对镜自照,镜中映出的,是谢浮筠柔和的面庞,眉梢眼角尽是恣意的笑。
谢幽客在窗外道:“师姐,快随我去请安,别磨蹭了,晚了师尊又要罚你。”
她推开窗,从窗户跳了出去,与谢幽客并肩而立:“这就来!”
谢幽客蹙眉道:“好好的大门你不走,偏要跳窗,像什么话?”
她堵住耳朵求饶:“哎我就顺手一跳,师妹你少说几句吧。”
谢幽客冷冷地扫了她一眼,缄口不语。
她却又嫌太过安静,一路上,不停地逗人开口说话……
画面一转,她端坐在一张书桌前,宣纸在桌上铺开,她看向窗外,院中的少女,衣饰华贵,身量颀长,一身的孤傲之气。
她提笔,在宣纸上作画,画出那个华贵少女的模样,还在旁题了一首《点绛唇》
潇洒寒林,玉丛遥映松篁底。凤簪斜倚,笑傲东风里
这词是描写兰花的:
兰花恣意地生长在清冷的林中,宛如玉一般晶莹剔透,在松树和竹子的掩映下,悄然开放;宛如华美的凤簪,斜插在纷披四散的长叶中,于东风中傲然笑立……
一首《点绛唇》,句句没提兰花二字,句句都在写幽兰。
谢幽客从院中进来,问:“师姐,你在屋里做什么?陪我练剑。”
她慌慌忙忙收起了那幅画:“噢这就来,刚刚在练字。”
谢幽客狐疑:“练字你藏起来做什么?给我看看,你练得怎么样。”
她不给看,佯怒:“呔,放肆,哪有师妹会用命令的口吻和大师姐说话的?”
谢幽客冷冷一笑:“这时候想起自己是师姐了?带那些师妹逃学下山、喝酒打猎的时候,怎么不想想自己是天枢宗的大师姐?”
她依旧藏好不给看,七拉八扯,将话题扯开,然后去院中,陪谢幽客练剑。
练着练着,周围的一切变成了红色,身边躺着无数正道中人的尸体。
一片火红的枫叶林中,她与谢幽客双剑相撞,互相拆招,几十招后,谢幽客用剑划伤了她的胳膊,胳膊一阵剧痛,她双目放空,一剑刺伤谢幽客的右肩,“哐啷”一声,谢幽客手中长剑落地。
她打败过师妹很多次,却是生平第一次打伤师妹,握剑的手,颤抖得厉害。
谢幽客满手是血,抬眸看她,眼中又痛又恨。
她提着剑,一步步倒退,警告谢幽客:“幽客,放过我,别再跟来了。”
谢幽客捂着右肩,一步步朝她靠近,愠道:“谢浮筠!别练那些邪术了!你没发现你的心性已经大不如前吗?跟我回天枢宗,和师尊认个错,师尊一定会心软的,师尊一定会救你的!”
她凄然一笑:“师妹,我回不去了。我杀了很多人,我若回去,必定死无全尸。我没几年可活了,迟早都会死的,你为何非要我现在就回去送死?你替我好好孝敬师尊,好好照顾宗门的师妹师弟。”
谢幽客双目圆睁:“不会的,我不会让他们杀你的!”
她眼中闪过一丝冷意,缓声道:“幽客,你现在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你根本护不了我,等你当上宗主,再说这些大话。”
谢幽客道:“那你把她交出来!把她还给我!她才岁,她什么都不懂,难道你真的要夺她的舍?”
她冷笑:“怎么?养了她年,真把自己当她的母亲了?别忘了,那孩子的命是我给的,她身体里流着我的血,将来供养我的魂魄,也是应该的。”
谢幽客执拗地道:“她是炼婴术复活的,你若夺她的舍,她就不可能再入轮回了!你要她魂飞魄散吗?”
她道:“师妹,她不该死,难道我就该死吗?我又做错了什么?她若不死,那魂飞魄散的人就是我!”
谢幽客紧盯着她:“谢浮筠,你看看你,现在变成了什么样?”
她嗤笑,斜眼睨谢幽客:“不就是你和师尊最讨厌的,邪魔歪道的模样?我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邪魔,我丧心病狂,你是名门正宗的少宗主,你光风霁月。可我就算成了邪魔,师妹啊,你还是打不过我。”
谢幽客闭上眼睛,再次睁眼时,眼中有了一丝泪光,她缓和了几分冷厉的语气,微低下头,也垂下了眼眸,似是恳求:“师姐,你和我回去,我宁愿一辈子都输给你。”
她的头颅向来是高高扬起的,从未有过这般卑微乞求的时候……
谢清徵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梦里全是她人的记忆。
醒来后,她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坐起来,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陌生又熟悉的房间。
金碧辉煌,华丽富贵……她好像记得这个地方,又似乎从未来过这个地方。
她坐起身,揉着脑袋,梳理梦境内容,结合黑将军的记忆,可以猜出:
谢浮筠和谢幽客去十方域的那半年多,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致使谢浮筠转而修炼了邪道,心性大变,且似乎还遭受了什么邪术的反噬,要不然怎么会说命不久矣呢?
十八年前,乌墨国的战乱中,她的亲生母亲死去,当时作为胎儿的她半死不活,谢幽客将她从死人的腹中剖出;
她最后还是死了,谢浮筠用邪术复活了她,打算在自己死后,利用她的躯体,夺舍还魂。
也许是因为谢幽客不愿谢浮筠做出夺舍之举,也没有说服谢浮筠放弃修炼邪道,在她们二人共同抚养了她年之后,谢浮筠独自带着她离开,师姐妹二人从此分道扬镳。
之后的两年,不知又发生了什么?导致谢浮筠魂飞魄散,而她和天璇剑,被封印在了温家村。
她甚至猜不到,自己最后那两年,是否真的被谢浮筠夺舍了……
还是像忘情掌门和谢宗主说的那样,她就是她,而谢浮筠,已经魂飞魄散了……
若谢浮筠当真魂飞魄散了,那她脑海里多出来的这些记忆,又是谁灌输给她的?
心乱如麻,头疼不已,谢清徵茫茫然站起身,推开房门,迎面撞上一个天枢宗的女修。
“哎你醒啦!”
谢清徵对这个女修有些印象,她似乎常常站在谢宗主的身后,她的眉心同样点有一块朱砂印,想来是谢宗主的亲传徒弟。
见谢清徵醒来,那女修拱手一笑,自报家门:“天枢宗,谢寒林。”
她笑起来的模样,明媚恣意,隐隐令谢清徵想起了梦境中从前那个潇洒明朗的少女。
谢清徵怔了片刻,回礼道:“璇玑门,谢清徵。”
她在心中默念“谢寒林”三字,又忽然想起了梦境里,谢浮筠写过的那首词:潇洒寒林,玉丛遥映松篁底。凤簪斜倚,笑傲东风里
她问谢寒林:“你的名字,是谢宗主取的吗?”
谢寒林点点头,笑道:“是啊,是师尊取的,怎么了?”
谢清徵淡淡一笑:“没什么,很好听。”
她隐约能猜到,若是谢浮筠给小时候的她取名,一定也会从那首词里面,摘取名字。
这师姐妹俩养孩子,倒互相把孩子的性格养成了对方的模样……那二人分明互相牵挂,最后却分道扬镳,诶……
转念想到夺舍一事,谢清徵敛去脸上的笑意。
她问谢寒林:“我现是在天枢宗吗?我想见谢宗主。”
谢寒林道:“我师尊正和你师尊在一处,走,我带你去。”
走到一处庭院,莫绛雪与谢幽客相对而立,似乎正在谈论些什么。
谢清徵看见莫绛雪,浑身血液冲上脑袋,唇瓣的柔软酥麻感又清晰地浮了上来,还有那几声忘我的呻。吟。
她脸红到了耳根,强撑着,躬身行礼:“见、见过师尊……见过谢宗主……”
谢幽客蹙眉道:“你脸怎么红成这样?”
莫绛雪淡淡一笑:“她见长辈,紧张,害羞。”
谢清徵根本不敢直视她。
谢幽客道:“见我一面,至于这么紧张吗?”
谢清徵心道:“谢宗主啊,我师尊说的长辈,可不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12点前更新,保住今日小红花!!!
注:《点绛唇》词句及释意,摘自古诗词网
第107章
这话不太好接,谢清徵气沉丹田,压下脸上的燥热,转移话题,轻声问谢幽客:“谢宗主,我们怎么是在天枢宗啊?”
谢幽客冷声开口:“在天枢宗怎么了?我天枢宗可没有对你璇玑门的人设结界。”
谢清徵:“……”
这话似乎也不太好接。
她只是好奇,为什么不是回璇玑门?还有,她的师姐们呢?
莫绛雪道:“三日后结盟大典,各大派的掌门人齐聚天枢宗,谢宗主就把我们带回这里了。闵鹤她们眼下应是在忘情掌门身边侍奉。
原来如此。
谢清徵看向莫绛雪,朝莫绛雪微微一笑。还是她的师尊了解她的心思。
莫绛雪也正看着她。
四目相对,一个目光平静,一个眼神闪烁。
谢清徵心中泛起阵阵涟漪,忽听耳畔传来两声咳嗽。
谢清徵循声望去,见是谢宗主掩唇轻咳。
谢清徵此时方才察觉,谢幽客半截黄金面具掩映下的唇色极是苍白,像是重伤未愈,她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了,但仔细听,还是可以听出比平常气弱些许。
应该是在鬼城那里,为了营救她们,损耗了大量灵力。
她微微昂首,依旧是一副高贵骄矜的模样,可这一瞬间,谢清徵想到的却是梦境中,她垂首,低声恳求谢浮筠和她回去的模样。
怜惜之情、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谢宗主。”谢清徵向谢幽客走近了一步,有点担心地问,“你还好吗?”
她有很多话想问她。
谢幽客凝视她片刻,向她伸出手。
她原以为谢宗主伸手是要抚摸她的脑袋,就像长辈亲切地爱抚小辈那样,她还伸了伸脖子,主动把毛茸茸的脑袋往前凑了凑,满心期待。
可却是眉心一凉。
谢宗主双指并拢,点在她的眉心上,闭眸感应片刻,睁眼问:“你的封印弱了许多,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谢清徵脑袋往回缩了缩,坦诚道:“是。”
虽然想起了很多画面,可脑海里闪过的,都是谢浮筠的记忆。
先前师尊用瑶光铃唤醒的,只怕也是谢浮筠的记忆。
谢浮筠的记忆里,出现最多的人,就是眼前的谢宗主。
谢清徵想了想,坦诚直白地朝谢宗主道:“我有很多话想问您。”
说罢,她看了一眼师尊。
莫绛雪微微挑眉,也很直白地问:“需要我回避么?”
谢清徵一脸纠结。
其实,也没什么好回避。除了那份大逆不道的爱慕之情,她什么都可以对师尊说。
只是,万一从谢宗主口中,确认了那个可怕的猜想,她真不知该如何面对师尊。
自入璇玑门以后,她都是用“谢清徵”这个身份活着的,她一厢情愿地以为,谢浮筠是她的母亲,想要探寻母亲的过往,想要知道母亲是怎么死的;
之后,听谢宗主三言两语说了她的身世,说谢浮筠只是想用她的身躯夺舍,她半信半疑;
直到如今,亲眼在记忆中见到,亲耳听到,她才敢相信,自己真的只是谢浮筠的一个夺舍工具。
而且,她还不能确认,自己是否真的被夺舍了。
师徒二人两两对视。
谢清徵望着师尊澄澈的目光,心跳微微加快,不合时宜地冒出了许多零碎的念头:“我要真是谢浮筠,那和师尊的师徒关系还成立吗?我是不是就可以和师尊平辈了?噫,那谢宗主怎么办?我看她们师姐妹二人,好像有点暧昧……”
“咳咳……”
耳边又响起了一阵轻咳。
谢清徵连忙收回目光,看向谢幽客。
谢幽客微微蹙眉,似乎不太能理解:“你们两人为什么总是旁若无人地对视?”
没料到谢宗主会问得这么直白,还是一副理所当然的长辈关切的口吻,谢清徵脸上又是一热,心虚道:“那、那自然是因为,我们是师徒啊!我和师尊在外历练时,碰上不太方便说话的时候,都是眼神示意、眼神交流,久而久之,就习惯互相看着彼此了……”
她觉得最近师尊总看她,确实是因为这个缘故。
师徒朝夕相处,磨炼出来的、无声的默契。
莫绛雪唇角勾起一丝弧度,那抹浅淡的笑意,像是在说我竟不知是因为这层缘故。
谢幽客冷淡地扫了莫绛雪一眼,不太客气地道:“你先退下。”
莫绛雪足尖一点,轻飘飘飞上了屋檐,淡淡地道:“我站这里,听不见你们说话。”
她的声音远远传来,谢清徵抬头看着那道翩若惊鸿的身影,心道:“以你的修为,怎可能听不见?在璇玑门,你可是整座缥缈峰的动静都能听见。”
转瞬间,心中却咯噔了一下,难道以师尊目前的修为,现在真的听不见了?虚弱到这种程度了吗?
谢清徵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下一瞬,却见莫绛雪取出琴来,铮铮铮,信手拨弦三两声,为她们施了个简单的隔音结界。
谢清徵:“……”
不要这样吓她啊……她会当真的……
莫绛雪远远地望着她,神色从容。
谢清徵目光复杂,收回了视线,看向谢幽客,开门见山问:“谢宗主,当年发生了什么?浮筠前辈为什么会堕入魔道?”
谢幽客正要开口,谢寒林牵着一条小黄狗进来,朝谢幽客道:“师尊,您看这只狗可不可以啊?”
那狗瘸了一条腿,走起路来,一蹦一跳的,见到谢幽客就热情地想往谢幽客身上扑。
谢清徵呆滞了片刻,问:“寒林是把黑将军的魂魄移入了这只小黄狗的身体里吗?”
谢幽客看向谢寒林,目光幽冷,语气不善:“你觉得可以的话,我也可以给你找一只瘸腿的黄狗,将你的魂魄塞进去。”
谢寒林嘿嘿一笑,为难地挠挠头,谢幽客要她尽快找一只狗的尸体,安置那个从鬼城带出来的黑将军,当时也没说要什么样的。
刚刚她们三个谈话的时候,她御剑飞到山下找了一圈,随便捡了一条瘸了腿的小黄狗的尸体。
谢幽客冷道:“别傻笑了,去找一只黑色的狗,不要瘸腿的。”
当年的黑将军何其健壮勇猛,怎能塞到一条瘸腿小狗的体内?
谢清徵心道:“宗主你还挺贴心的,连颜色都要一样……”
“是,徒儿这就去找。”谢寒林躬身告退,牵着狗退下了,边走还边嘀咕:“小黄狗不也挺可爱的,腿瘸了我也可以治啊……”
谢幽客忍了忍,没发作,转而面向谢清徵,冷冷道:“你问她做什么?我不是说了,她的事和你无关吗?”
谢清徵忽然双膝一弯,朝谢幽客跪下。
谢幽客一怔,问:“你这是做什么?”
谢清徵磕了一个头,软声道:“对不起,当时在荒庙里,和你说了那些话。”
——“也许其中有误会呢?”
——“你是不是从来没有设身处地考虑过她的感受和想法?”
——“你和她从小一块长大,她到底是好是坏,你应该最清楚不过。”
——“你给云庄主的那颗安魂珠,之前是准备给谁用的?你师尊,还是你师姐?”
——“我没你懂,我只懂如果一个人对我很重要,我就会全心全意地信任她。”
当时,在新冶城外的荒庙中,她肆无忌惮地向谢宗主说了这些话,字字诛心。
谢浮筠确实修炼了邪术,确实杀了许多人,确实要借她的身体,夺舍重生。可师姐妹二人分道扬镳后,谢幽客还想着把她要回来,还想把谢浮筠带回宗门,劝阻谢浮筠不要夺舍她。
她如今才明白,那颗赠给云猗的安魂珠,是谢幽客挖取心头血炼化而成的,是给谢浮筠准备的。
当年的谢幽客,或许无力挽救谢浮筠的性命,但她为谢浮筠找好了一条退路。她想用自己的心头血,去安养谢浮筠的魂魄。
她已经给出自己最大的信任了,还把姿态放得很低。
她明明做了很多,却是被世人误解最深的那个。年少时就总被人误解,继任宗主之位了,还是经常被人误解。
相比于萧忘情的好名声,谢宗主真可谓是毁誉参半。
谢清徵磕完了头,想了想,又道:“宗主,如果你说话好听些,或许就不会有那么多人误解你了。”
谢幽客冷冷地扫了她一眼,扬起手,似是要扇她一耳光。
她往后躲了躲。
那一耳光却没落下,谢幽客只是拧了一下她的耳朵,道:“起来吧。”
谢清徵站起身,下意识往师尊那边瞧了眼。
莫绛雪依然瞬也不瞬地盯着谢清徵。
刚才跪地磕头的那一幕都被师尊看了去,谢清徵心中一赧,挠了挠头,心中自我安慰道:“师尊你教我功夫,我跪你;谢宗主也抚养过我、教过我功夫,我跪一跪她,合情合理……”
谢幽客蹙眉:“你让她走开,又总看她做什么?”
谢清徵尴尬地收回视线,还是那个借口:“她、她是我师尊,我们是师徒啊……”
谢幽客冷笑一声,轻描淡写道:“哦?你们是师徒,所以那天就算出来了,你也要冒着生命危险回去找她?你想和她死在一处?可真是感天动地的师徒情。”
谢清徵低下头,抿唇不语,暗暗腹诽:“这阴阳怪气的说话口吻,宗主你总被人误解不是没缘由的。”
谢幽客瞧着她,淡道:“有什么话放嘴上说。”
谢清徵抬起头,话语诚恳又直白:“谢宗主,我师尊对我很重要,她若死了,我也不活了。”
谢幽客眼中浮现一道煞气,闭眸不语,半晌,才睁开眼,微微昂首,道:“她若死了,我可以重新给你找个人教你功夫,你又何必寻死觅活?像什么话?”
这口吻像是在教训人,谢清徵抿了抿唇,忍住没有反驳什么,心想:“你听听你自己说的,‘死了就重新找人’,难道就很像话了吗?”
谢幽客见她不语,又冷冷地道:“我和你说过,你的命只有一次,她死了可以重入轮回,你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呜我的小红花断了
小谢:我要和师尊生死相随
谢宗主(气):你那个短命师尊,迟早是要死的,你现在就在这里要死要活的,像什么话
第108章
重入轮回,说得轻松。
若再入轮回,这一世的记忆、羁绊、修为就全都散了,纵然莫绛雪甘心,谢清徵也绝不甘心。
她心想:“若换成是谢浮筠,谢宗主你可不会高高在上地说这种话。”
谢宗主说话做事从不用考虑别人的感受,从小到大,大约只有她师姐能压她一头。
谢清徵猜想:谢宗主这辈子,大概只对师姐低过头。
她知道该如何反驳谢宗主,偏偏知晓了那些过往后,再无法说一些戳心窝子的话。
她不擅长往人伤口上撒盐。
不忍心伤害谢宗主,便只好微微一笑,尽可能地保持心平气和:“谢宗主,若不是我师尊,我早就死了,死在十四岁那年,还是饱受阴毒的折磨而死。你知道那毒发作起来有多难受吗?冷的时候就像掉进了冰窟里,热的时候就像是被丢进了火炉……”
她絮絮叨叨,想把自己说得惨一点,好博取这人的一点同情心。
谢幽客闻言,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沉默片刻后,道:“那也只能怪她先破了温家村的封印。亏她还有些良心,知道替你转移恶诅、收你为徒。”
理所当然的口吻。
谢清徵悻悻然,心想:“还是不能指望这位宗主有什么同情心。”
又有些奇怪:谢宗主先前对她的师尊还有几分敬意在,怎么这次从鬼城回来后,谈及师尊,句句都像是在针对?
谢清徵想到鬼墙里的那一吻,心中咯噔一下,暗暗思忖:“谢宗主该不会是觉得师尊冒犯了我吧?”
可那只是替她渡气保命啊,她当时都要憋死了……
不好过多解释什么,谢清徵含糊道:“温家村的那个封印本来也维持不了多长时间的,我身上的恶诅也压制不了多久……她是我的师尊,宗主,你别那样说她。”
谢幽客神色微变,欲言又止。
这个话题似乎不容易达成共识,谢清徵连忙打哈哈:“宗主,我们不说这些了,我想问另外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鬼城万人坑的那个封印,和温家村那些封印,是你和浮筠前辈留下的吗?”
“我们当年还没那个本事。”
谢清徵脑海中闪过一个高大的身影,又问:“那……是孤鸿影前辈留下的?”
提及恩师,谢幽客神色缓和几分:“万人坑的封印确实是她留下的,当时我们刚从蛮荒撤退,无力度化那些邪祟,便暂时镇压。至于温家村,应该是谢浮筠封印的。”
“宗主,你还是告诉我一些关于浮筠前辈的事吧。她曾经想要夺舍我,她和你都抚养过我,我根本不可能置身事外。”谢清徵看着谢幽客。
从她在鬼城捡到自己的那一刻,三人的命运就已纠缠在一块。
谢幽客望着谢清徵。
昔年的垂髫幼儿,如今已与她并肩高,出落得亭亭玉立,温雅明媚。
她转过身,背对着谢清徵,负手而立,沉默了一会儿,方才道:“你想知道什么?”
“十八年前,你们西去蛮荒讨伐魔教时,浮筠前辈为何突然堕入了魔道?”
谢幽客道:“因为一个人。”
“谁?”
“昙鸾。”
当年,孤鸿影率领正道攻打十方域。彼时的檀鸢已更名改姓为“昙鸾”,加入了十方域。
昙鸾曾经在瑶光派的琅嬛论道会上,结识过谢氏师姐妹,尤其与谢浮筠性情相投。
再次相遇,是在正魔两道的战场上。
虽是敌对状态,下了战场之后,昙鸾和谢浮筠却会以故交的名义,相约一块饮酒。
彼此的目的都不太单纯:谢浮筠想拿走昙鸾手上的瑶光昙鸾想趁机窃取一些正道的情报。
彼此也都心知肚明。
谢清徵听到这里,心头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她想起自己在苗疆遇到昙鸾的那段时光,那个苗家女子,风情万种,诡计多端,防不胜防,确实有趣,也确实很会骗人,她被她耍得团团转!
不知那个潇洒明朗的少女,是否也像她一样,在一步步的试探、防备中,逐渐放下了戒备心,当真与那苗家女子成了朋友?还试图说服那苗家女子,回归正道?
谢幽客:“没多久,师尊就察觉到了她们的往来。”
也就是梦境中的那一幕了——谢幽客站在金车上,搭弓引箭,射出一枚金色羽箭,羽箭擦过谢浮筠的耳畔。
那一箭,既是当众处置细作,也是师门对谢浮筠的警告。
谢清徵问:“那她后来有和昙鸾保持距离吗?”
谢幽客道:“有。之后她很久没约见昙鸾,但有一次,昙鸾主动找到了她,听说她在受了伤,还送来了一种疗伤的蛊虫。”
谢清徵:“昙鸾出身苗疆,擅长用蛊,她该不会趁机下蛊控制了她吧?”
谢幽客摇摇头,似乎也有些捉摸不透昙鸾的用意:“没有。昙鸾只是替她疗伤。”
谢清徵心想:那个妖女时真时假,当真令人捉摸不透。
“后来呢?”
“后来,她们又约出来聊了一次,谢浮筠谢过她送来的蛊药,并表明彼此最后一次私下往来,从今以后断绝私交。”
谢清徵:“这不挺好的。”
谢幽客缓缓摇头。
一点也不好。就是那一次的见面,孤鸿影趁机设下了埋伏,活捉了昙鸾。
“捉住昙鸾后,师尊让她一剑杀了昙鸾。”
谢清徵叹道:“我猜,浮筠前辈一定不愿意杀。”
谢幽客眼神晦暗不明:“她不仅不愿杀,还偷偷放走了那个妖女!”
谢清徵心道:这下可彻底完了!触了孤鸿影前辈的逆鳞。
“难道就因为这件事,孤鸿影前辈将她逐出宗门?”
“那还不至于。师尊虽痛恨十方域,但她亲自抚养谢浮筠长大,你以为她对谢浮筠一点感情也没有吗?”
若换成是别的修士结交妖邪,别说逐出宗门,孤鸿影早就命人杀了。谢浮筠既是她的首徒,又是她的养女,她对谢浮筠,向来都是严厉中带有一丝纵容。
谢清徵道:“那她又挨打了吧?”
谢幽客缓声道:“也没有。她送昙鸾走的时候,很不巧,被十方域的尊主虞无涯活捉了。”
谢清徵听到这里,一颗心沉到了底。
虞无涯先是逼谢浮筠叛门,她不从,虞无涯又要杀了她,被昙鸾拦下,最后,虞无涯用化元掌,化去了她的全身修为,将她囚禁在十方域。
谢浮筠整整被囚禁了三个月。
她失了修为,身上没有丝毫灵力,十方域的邪修们都当她是个废物,但有昙鸾护着她,也不敢对她怎么样。
直到三个月后,谢幽客才在昙鸾的帮助下,潜入十方域,将她救了出来。
谢幽客道:“将她救出来之后,我发现她虽然被化元掌化去了全身修为,但那三个月,她不知道从谁那里学到了许多邪术,修炼了邪道,半年后,她的修为反而比从前更上一层楼。她甚至还学会了虞无涯的化元掌。”
可虞无涯的化元掌只是化去别人的修为,她炼的那门邪功,不但能化去别人的修为,还能将别人的修为化为已用。
谢清徵喃喃道:“这样发展下去,她岂不是要天下无敌了?”
谢幽客冷哼:“哪有那么容易?邪道之所以是邪道,就是因为害人也害己。她修炼了那门邪功,吸取了别人的修为,很快就遭到了反噬。照她那样炼下去,不用十年,就会走火入魔而死。而且,她修炼邪道后,心性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谢清徵想到鬼城中,谢浮筠看着女婴森森冷笑的画面,不由叹了一口气。
也就是那个时候,她们捡到了她。
谢幽客抚养照料她,谢浮筠却打算死后借她的躯体夺舍还魂。
谢幽客:“乌墨国发生了屠城事件,中原王朝的军队活埋了乌墨国一万多人,十方域派人将那一万多名亡灵都催化成了厉鬼。师尊为镇压厉鬼,与十方域休战,退守乌墨国,将那些厉鬼封印在了万人坑底。再之后,我们都回到了天枢宗。”
可物是人非。
“回到天枢宗后,师尊让谢浮筠放弃邪道,重修灵道,谢浮筠却不愿意。”
谢清徵问:“为什么?”
以她过人的资质,哪怕从头开始修炼,也能后来居上。
谢幽客哼道:“她说,她想试试看能不能找到克制煞气的方法,如果那些吸纳怨气修炼的邪修和鬼修能够克制心性,不再滥杀无辜,那正魔两道也就没必要继续打下去了。”
这时,谢清徵却忽然想起,莫绛雪让自己站在梅花树下静观寒暑枯荣的场景。
“她找到了吗?”
谢幽客冷笑:“如果有那么容易找到,那前人早就找到了。”
谢清徵道:“所以,后来她被逐出了宗门?”
谢幽客:“她修炼邪道,正道中人本来就颇有微辞,但念在她在战场上杀敌有功,也没和她多计较,只是劝她重修正道,才能修得正果。”
“可她心性大变,听不进去,有次她和玉衡宫的人起了争执,失手杀了玉衡宫二十多名修士,还吸干了他们的修为。”
“这件事轰动了整个修真界,师尊只能将她逐出宗门。本来师尊还要打散她的修为,她却趁师尊不备,反过来打伤了师尊!”
说到这里,谢幽客眼中闪过一丝恨意:“要不是她打伤了师尊,师尊后来怎么可能打不过虞无涯,又怎会重伤而亡!”
谢清徵听到这里,却是眉心微蹙,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愤懑不平之意,夹着些许痛恨与懊悔的情绪。
陌生的情绪……这是第二次了……
她抬手捂住胸口,默念了几句经文,缓了好一会儿,才将这股不平之气压下去。
谢幽客谈及这桩往事,心神恍惚,一时竟也没注意到她的异常
她心中味杂陈,问谢幽客:“你后来还去找过她,是不是?”
谢幽客咬牙切齿:“是!我要她和我回宗门认错。她结交妖邪、修炼邪道、残杀同道、打伤师尊……桩桩件件,死不足惜!可只要她肯认错,散去修为,师尊肯定还会保她一命。偏偏她不肯!”
“她不肯和我回去,还将围追堵截她的人全杀了。”
也曾是天之骄子,最后却双手沾满鲜血,堕入魔道,还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谢清徵叹息一声,问:“谢宗主,你说,她最后为什么要把我和天璇剑都封印在温家村呢?”
谢幽客眯了眯眼:“你究竟还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谢浮筠最后有没有可能,真的将我夺舍了?”
“不可能。”谢幽客答得斩钉截铁。
“为何这般笃定?”
谢幽客斜眼扫她,似有几分嫌弃:“你不如她聪明。”
谢清徵:“……”
倒也不必这么直接!
她咳了一声,道:“也许、也许是被封印了呢?”
谢幽客哼道:“她最多只封印了你的记忆,过目不忘的本事、修炼的天赋,可不会被封印。”
谢清徵挣扎道:“那我也没有很笨。”
师尊还夸过她聪慧呢。
谢幽客道:“你的资质,最多与我齐平。”
谢清徵真诚地望着她:“那我像你就足够了,我觉得你已经很厉害了。”
谢幽客神色舒展,看着她,伸出手,头一回亲切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她抬起头,望向远处高楼屋檐上的莫绛雪。
那座楼共有九层高,莫绛雪静静地伫立在金瓦之上,一袭素白长袍,随风轻轻摇曳。
天如蓝绸,她气定神闲地望着远方,察觉到谢清徵的视线,她将目光转向谢清徵。
两两对视,谢清徵心跳微微加速,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个微笑。
莫绛雪眼中也浮现出一丝浅淡的笑意。
“你又看她做什么?”谢幽客收回了手,目光幽冷地盯着莫绛雪。
谢清徵收回视线,眼神真挚地问:“宗主,你有没有觉得,我师尊真的很好看。”
谢幽客:“……”
见谢幽客脸色不善,谢清徵又补充道:“当然,她也很强,很厉害,对我很好,教我教得很用心。”
谢幽客:“你见谁都这样夸么?”
她做势欲抽出腰间的佩剑:“去把你师尊喊下来,我和她切磋一场。”
谢清徵拨浪鼓般摇头,拒绝道:“她受伤了,你不能乘人之危。”
谢幽客哼道:“我也受伤了。”
谢清徵道:“那不一样,你能恢复,她不好恢复。”
谢幽客冷哼一声。
谢清徵问:“对了,我来之前,你和我师尊在聊什么?”
谢幽客:“我警告她,她若是再敢非礼你,我就一剑杀了她。”
谢清徵怀疑自己听错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呆滞片刻,才啊了一声,红着耳朵辩解:“你怎么能那样冤枉她,我都说了,她那不是……她就是给我渡气保命!”
谢幽客一言难尽地看着她,脱口道:“你傻吗?以她的修为,给你渡气,何须……”她说不出嘴对嘴三字,噎了一下,才道,“何须那样!”
作者有话要说:
早起码字!
谢宗主:再敢非礼你,我一剑杀了她
小谢:QAQ巴不得她非礼我呢
第109章
“那样”二字落入耳中,指代意义何其明确,谢清徵脑袋轰一下炸开,不由自主回想起二人双唇相贴的画面,脸上热意更甚。
那份酥麻柔软的触感,犹似弥留在唇边,她舔了舔唇,捂了一下脸颊,掌中灌入灵力,强行压下脸上的燥热,坚持向谢幽客解释:“不是那样的,是因为那道诅咒的缘故,她现在的修为确实大不如前了。”
谢幽客还是一言难尽地看着她,一脸“你太单纯不要上当受骗”的神情。
谢清徵放下手,白皙的脸颊上还透着一抹羞耻的赤红,严肃且认真地维护:“我师尊人品端方,谢宗主你那样说她,等同于是在侮辱她。”
谢幽客脸色一变,目光顿时变得极为不善:“你怎么和我说话的?”
她的语气并不怎么严厉,谢清徵却隐隐感觉到一股威压。
谢清徵心中有些害怕,却挺直了脊背,硬着头皮,执拗地道:“你说的不对,你不能那样说她。”
谢幽客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也不知是不是对她有些失望,缓缓开口道:“罢了。”
又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这个字眼可真失礼。
一般情况下,谢宗主不会这么失礼的,她这人说话虽不怎么好听,待人接物该有礼节还是会有;不像沐长老,一不高兴就骂天骂地骂古骂今,路过的狗都要阴阳怪气骂上两句。
——看来自己确实惹她生气了。
谢清徵被这个“滚”字伤了心,施了一礼,当即准备告退。
刚转身,却又听见身后那人喊住她:“站住。”
谢清徵装没听见,走出了两步。
谢幽客脸色微变,正要开口,却见谢清徵停下了脚步,转回身来,安静地望着她。
那双眼黑白分明,干净澄澈。
谢幽客凝视着这双眼睛,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对视片刻,她道:“退下吧。”
谢清徵哦了一声,施礼退下,接着,足尖一点,往莫绛雪那边飞去。
谢幽客负手而立,摩挲着指尖的白玉扳指,远远地望着她们师徒二人。
那二人站起一处,一清冷,一温雅,相对而立,颇为养眼。
其实,她并不怎么生气,相反,她还有些感激,感激那人将这个孩子培养成了一个温柔良善、知恩图报,又有坚定信念的人。
天枢宗坐落于逐鹿城外的群山之中。
殿宇楼阁,巍然耸立;红墙金瓦,熠熠生辉。
群山环抱之中,有大小殿宇九十多座,房屋九千余间。
若非云烟弥漫其间,群峰若隐若现,衬得此处仙气飘飘,那红墙与金瓦,看着倒有些像是俗世的皇家宫殿。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走在天枢宗,谢清徵惆怅道:“师尊,我好像惹谢宗主生气了。”
莫绛雪淡道:“她这些日子要忙结盟的事,没空同你置气。”
言下之意是,暂时气一气她也不要紧。
谢清徵道:“那她同你说的那些话,你也别放心上。”
莫绛雪明知故问:“哪些话?”
“就是那些不太礼貌的话、威胁你的话。”
“哦?她同我说了许多,你指的是哪一句?”
谢清徵:“……”
“不说这个了。”感觉像是在被师尊戏弄,她扯开话题,“我感觉谢宗主还是隐瞒了我一些事。”
莫绛雪道:“你不也隐瞒了我一些事。”
虽是在说她,语气却是柔和的。谢清徵听得心中泛起涟漪,忙解释道:“师尊,我不是隐瞒你,是还没来得及和你说。”
莫绛雪道:“是么?”
谢清徵并起三指,信誓旦旦道:“当然,我对您绝无半分隐瞒。”
莫绛雪意味深长道:“那还是有的。”
不仅敢隐瞒她,还敢抹除她的记忆。
谢清徵想起风月幻境里那段经历,心虚地放下手,看着莫绛雪的背影,心思又软,又纠结成一团,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才柔声道:“就算暂时有,总有一日,你若想知道,我就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
这话一出,两人之间的氛围霎时变得有些微妙。
莫绛雪没有说话,放慢了脚步,二人几乎并肩,好一会儿没人开口说话,谢清徵揉了揉额角,既担心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又担心师尊开口问一些她无法回答的问题。
正暗自纠结,却听身前人问:“说说看最近发生的事。”
跳过了刚才那个话题,谢清徵松了一口气,一一十地告知莫绛雪,这些天她脑海中多出的记忆。
并问:“师尊,你觉得谢浮筠有可能夺舍我吗?”
莫绛雪笃定道:“不可能。”
斩钉截铁的语气,与谢幽客如出一辙。
“为何?”顿了顿,谢清徵补充道:“不可以说我不够聪明。”
莫绛雪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她,道:“忘了吗?离魂符,渡头村,河伯娶亲……那时你的魂魄出窍过,我看过你魂魄的模样,与你肉身面目一致。”
若真是夺舍,那她灵魂出窍后,魂魄面貌应是谢浮筠的模样。
谢清徵确实忘了这一茬,这会儿听莫绛雪提起,方才想起——
是了!刚下山历练那会儿,为了救那个被掳走的村女,师尊往她身上拍过离魂符,她虽没看过自己魂魄的模样,但师尊看到过。
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她长舒一口气,将脑袋往前凑了凑:“早知道就早些和你说了,害我还提心吊胆了一段时间!”
莫绛雪伸出手,摸了摸她凑过来的脑袋,又顺手替她理了理鬓边的发丝。
谢清徵怔了怔,抬眸看向师尊。
这动作似乎有些亲密。
莫绛雪若无其事般收回了手,道:“那时我们急着从鬼城逃出来,自然想不到那么多。”
谢清徵忽然道:“不对。”
莫绛雪问:“哪里不对?”
“若她没夺舍我,那为什么我想起来的都是谢浮筠的记忆,甚至有好几次都出现了一些莫名的、强烈的情绪?”
莫绛雪想了想,点了点她的眉心:“也许从前你和她共处的时候,她将她的记忆和情绪都传给了你。”
“为什么要传给我?既然传给我了,又为什么要封印起来?”
莫绛雪话到嘴边,话锋一转,道:“自己想。”
其实谢清徵已有了大概的猜测,有心想让莫绛雪多与自己说些话,才故意发问。
这会儿被戳穿了隐晦的心思,她讪讪一笑,道:“我猜,她大概是有什么要让我知道的,但又不能让我太早知道。我的修为越高,接触到的往事越多,能唤起的记忆就越多。”
莫绛雪颔首:“你眉心的封印越来越淡,也许再过不久,就能知晓全部事情了。”
谢清徵道:“记忆中,四女同舟时,我的心里忽然窜起了一股恨意,她在恨那三人中一个。”
莫绛雪:“你是不是也有了什么猜测?”
谢清徵:“她是一个聪明人,也很惜命,否则就不会有夺舍重生的念头。我猜,要么,她最后确实是反噬而死;再要么,就是死在自己十分信任的人手里。若是修炼邪道反噬而死,应该不至于迁怒友人、恨友人,所以,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
当时舟中另外三人,谢幽客是她的同门师妹,继承了宗主之位,执掌天枢宗;裴疏雪双腿残废,整日躲在紫霄峰,再未出过璇玑门;萧忘情则继任了天璇派掌门之位,后来更是推动三派合创立了璇玑门。
从情感牵扯上看,谢幽客与谢浮筠的羁绊最深,这次唤醒的,也大多是和谢幽客相处的记忆。
谢清徵心中隐隐有了怀疑的对象,却不太愿意相信,只道:“等这次正魔大战结束后,我去找萧掌门和裴副掌门聊一聊,看看能不能唤醒更多的记忆。”
莫绛雪嗯了一声,眺望远处,若有所思。
作为极负盛名的玄门第一宗,天枢宗长廊两道的树都是用金箔装饰的,金光璀璨,奢华富丽。
谢清徵半晌没再开口。
莫绛雪转过头,看见她望着那些金树,亦是若有所思的神情。
“又在想些什么?”
谢清徵望着树上的金叶子,感叹:“有钱,真有钱。师尊,我去偷几片金叶子下来,等你身体好了以后,我们师徒再外出云游,就不必露宿荒野了。”
莫绛雪收回了视线,道:“回去之后,抄十遍《道德经》,字迹工整些。”
谢清徵惊讶:“啊能不能少一点?”
莫绛雪道:“遍。”
谢清徵恳求:“再少一点。”
莫绛雪:“抄二十遍。”
“怎么还多了?”
“讨价还价。”
谢清徵沉默了片刻,轻轻哼了一声。
她哼得有些可爱,莫绛雪唇角上扬,勾出一抹淡笑。
这一笑,勾得谢清徵心中起了涟漪,也跟着微微一笑,问:“我们接下来都待在天枢宗吗?”
“结盟大典结束之前,都在这里。”
“那你还要继续教我功夫吗?”
“教。”
“那还是一天八个时辰吗?”
“是。”
谢清徵莞尔道:“那你给人渡气时,都是嘴对嘴的吗?”
莫绛雪薄唇翕动,正要开口,却又将话吞回了肚中,静默片刻,她同样莞尔道:“从哪里学来的套话小把戏?”
作者有话要说:
超过12点没更新就明天来看喔,不要等,我有时候下班回家会先睡一觉,半夜再爬起来更新,深夜的灵感也比较足哈哈哈~~~
谢宗主:好好想想,你师尊是不是不太对劲
小谢(隐约知道不对劲,但维护到底):没有,她很正直,不许说她不好
谢宗主(被她的坚定维护说服)
小谢(转过头偷偷试探师尊)
第110章
谢清徵定定地望着她,目光澄明。
她是高高在上的明月,她是山巅的不可消融的冰雪,她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神祇。可朝夕相伴的时间长了,明月似乎离自己越来越近,冰雪也逐渐消融成不温不凉的水,水流将自己从头到尾地包裹起来。
完完全全被她掌控,所有心思无所遁形,自己猜不透她的想法,也无处可逃。
谢清徵根本也不想逃,心甘情愿被她掌控。
见谢清徵不回答这个问题,莫绛雪移开了目光,轻声道:“我只对你一个人做过。”
什么意思?
谢清徵听得一阵恍惚,一颗心怦怦跳个不停,整个人仿佛飘上了云端。
是只亲过她的意思?还是,只给她渡过气的意思啊?
是在打趣她?还是认真的啊?
她忽然不敢再直视师尊,偏过脸去,脑海一片空白,喃喃道:“可我们是师徒……你,你不介意吗?”
不介意这份类似亲缘的关系吗?
“有什么介意的?”莫绛雪瞧着她,唇边笑意淡了几分,微微扬眉,语气似有几分疑惑,“就算是一只猫,要死在我面前了,我也会去救它。你介意了?”
“没有,没有!”
谢清徵恍然明白过来,师尊确实是在渡气救她。不由一阵羞惭……她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她哪敢说什么介意,赶忙给自己铺台阶下:“多谢师尊救我,当时墙里空气不足,我差点就要被憋死了。”
莫绛雪颔首,矜持地接受了她的道谢。
可谢清徵内心还是很纠结,师尊给人渡气时究竟需不需要嘴对嘴呢?
她委婉地问:“那师尊,你亲过小猫吗?”
莫绛雪闻言,并不作声,横了她一眼。
谢清徵连忙不敢再纠结:“好了好了,我不问了,别那么凶地瞪我!”
一个两个的,都拿长辈的身份压她……
她暗暗记下这个问题,打算日后再找时间问。
师徒二人先去见了萧忘情。
名义上,她们还是璇玑门的人。
有莫绛雪在天枢宗,萧忘情让璇玑门其余几大长老都留在山门镇守,她只带了几十名精英弟子过来,闵鹤师姐也先回了宗门。
莫绛雪和谢清徵师徒二人暂居在谢宗主所在的主峰,其余宗派的掌门、弟子都暂居在迎客峰。
迎客峰看上去人来人往,却是井然有序,人人不敢大声喧哗。她们师徒二人一出现在广场上,便有天枢宗的修士将她们引入大殿。
“你们怎么过来了?伤势未愈,要好好休息才是。”
温和低沉嗓音传来,谢清徵抬眸看去,见是萧忘情亲自迎了过来。
莫绛雪颔首行礼,谢清徵躬身施礼:“见过掌门。”
萧忘情笑着揉了揉谢清徵的脑袋。
“萧掌门,这便是贵派的客卿长老?”
有人见了莫绛雪,上前攀谈。
萧忘情简单引荐了二人。
她唇边挂着温和的笑容,无论是谁过来攀谈,她都能准确地说出对方的名号、身份;她知莫绛雪喜静,不喜人多,等那些人走开后,便把她们师徒两个带到了一间偏厅,细细聊了几句。
谢清徵向她禀告大漠迷路、陷入鬼城、被谢宗主所救这些事,隐去了被狗附身后,所看到的那些记忆画面。
萧忘情又揉了揉她的头,温声道:“你这孩子也不容易,等回去之后,你想要什么奖赏,我都允你。”
谢清徵报以微笑,心情复杂地应了声:“好。”
“绛雪,这是疏雪托我带给你的。”萧忘情从储物囊中,取出一个锦囊,递给莫绛雪,“你先前托她炼制的丹药。”
莫绛雪接过,颔首道谢,她先前托裴疏雪将苗疆带回来的那些蛊酒炼制成方便携带的药丸。
又聊了一些闲话,萧忘情还要应酬,不便与她们多交谈,叮嘱她们两人在天枢宗好好养伤,有什么事随时可以来找自己,便继续回大厅应酬了。
等回到了天枢宗的主峰,谢清徵想到萧掌门温和亲切的模样,想起她与自己相似的身世,想到她被同门欺辱的过往,又想到自己的怀疑,不由轻轻叹了一声气。
“话说回来,师尊你说,谢宗主当年为什么要让我留在璇玑门呢?我听到过她和萧掌门的谈话,当时,她给出的理由是弃徒之女不能入宗门。”
莫绛雪想了想,道:“也许她们当年把你带回过天枢宗,天枢宗很多人知道你的存在。”
谢清徵想到记忆的画面,心情复杂:“是了,谢宗主少年时,见过萧掌门因为弃徒之女的身份被同门孤立欺侮,她是担心我回宗门后,身份瞒不住,也会遭到这样的对待……”
就算有她这个宗主撑腰,但可能也会和从前的她一样,没什么朋友……
璇玑门是三派合一而成的新门派,当年的修士死的死,伤的伤,散的散,除了那几位长老,新一代的弟子几乎都不清楚谢浮筠的事。
莫绛雪道:“除了这些理由,还有一个原因。”
“什么?”
“谢宗主想要各大宗门都听她号令,你和她渊源颇深,你若拜入璇玑门,将来,她会扶持你执掌璇玑门。”
谢清徵怔了一怔,道:“还有这层原因吗?那她想得可真远。”
如今的天权山庄,名存实亡,等同于归入天枢宗麾下;开阳派与天权山庄一损俱损,也无力抗衡天枢宗,听说也有天枢宗的护法长老入驻了宗门;玉衡宫这次遭魔教偷袭,损失惨重,不成气候;至于璇玑门,掌门八面玲珑,从不得罪人,因为莫绛雪的缘故,魔教偷袭璇玑门也没占到什么便宜。
“师尊,那你说,掌门知道这些吗?”
“她肯定猜得到。她和天枢宗,目前应该是合作关系。”
“为什么这么说?”
莫绛雪推测道:“据你的记忆来看,忘情当年能坐稳掌门之位,天枢宗的孤鸿影必然帮了她不少忙,她之后或许一直都听命于天枢宗。谢宗主把你送到璇玑门,本意是想让你拜她为师,将来好让你名正言顺地继承衣钵。”
“可当年的论剑大会,我出了事,掌门就不方便收我为徒了。”
说到这里,师徒二人对视了一眼。
当年,因为天璇剑的缘故,她的身世暴露,还间接害得沐青黛性命垂危,璇玑门的各大长老知晓了她和谢浮筠的关系,理所当然地会反对萧忘情收她为徒。
谢清徵闷闷地道:“难怪当时我分明打落了沐紫芙的剑,掌门却不喊停,放任沐紫芙继续出手伤人……”
莫绛雪道:“当时我有过怀疑,但猜不出她的动机。”
谢清徵眉头皱成一团,纠结道:“她不甘沦为别派附庸,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但……”
但被算计的人是自己,还险些害了沐长老的性命,之后师尊为保她,主动请缨,闭关三年消除天璇剑的煞气,最后因为灵力消耗过度,而导致恶诅反噬。
莫绛雪伸手抚平谢清徵纠结在一块的眉头,轻声道:“我有时候也捉摸不透她。”
平心而论,她到璇玑门以后,萧忘情并不曾亏待她。
她体内阴毒第一次发作时,萧忘情还将自己的三成修为渡给了她,助她压制恶诅,还赠她天璇剑,之后又指引她们去找仙教解毒。
至于萧忘情和谢浮筠的那些,都只是猜测,并无真凭实据。
谢清徵叹道:“撇开那些猜测,就算掌门算计过我一次,可倘若她真要害我什么,缥缈峰的那三年,你不在,她有无数个可以对我下手的机会,偏偏她对我还不错,经常让闵鹤师姐过来陪我聊天,给我带东西。”
莫绛雪瞥了谢清徵一眼,淡淡地道:“你我那时已行了拜师礼。”
言下之意是,萧忘情忌惮她。
谢清徵噢了一声,朝莫绛雪拱手:“那真是多谢师尊庇佑了。”
莫绛雪道:“她也忌惮谢宗主。”
谢清徵:“嗯……”
她觉得掌门和谢宗主在某方面其实很相似,都很难去简单地评价,她们两个都会因为各自的利益去算计别人,只不过一个做得不显山不露水,另一个我行我素,丝毫不在意外界评价。
莫绛雪:“但还是有些不对劲。”
谢清徵:“嗯?”
莫绛雪:“还记得清嘉镇佛像上的字迹么?”
最初就有人提醒过她们,萧忘情可疑,那个人又会是谁呢?
最接近掌门、最了解掌门的,无外乎紫霄峰的那些人,掌门的两个亲传徒弟,水烟、闵鹤,还有裴副掌门,会是她们当中的哪个吗?
谢清徵:“裴副掌门腿脚不便,不可能下山;当时是闵鹤师姐带我们去那个荒庙的,但闵鹤师姐……不可能是她吧,她当时看到那些字都气成那样了;水烟师姐,咳,她总是蒙着脸,还总是外出,我接触的实在少,不了解她,她似乎神出鬼没的……”
莫绛雪点了点头,道:“我也没见过她几面。”
谢清徵:“反正我们暂时先别回璇玑门,等拿到玉衡鼎,解开师尊你身上的恶诅之后,再去弄清楚那些。”
莫绛雪嗯了一声。
天枢宗主峰设有结界,旁人不可随意出入,因而闲杂人等不多。
师徒二人一路行来,除了遇上几个杂役,并未看见其他修士。
走到一处石壁,壁上共雕刻有七幅画,旁边题有文字。谢清徵停下脚步,仔细看去,正是“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瑶光、玉衡、开阳”七位祖师的生平事迹之一。
这七位祖师,有的是天潢贵胄,有的原本就是道士,有医者出身,有打铁匠出身……
谢清徵指着其中一个人物:“师尊,你看这位瑶光派祖师的事迹。”
这位道号“瑶光”的祖师,自小修炼无情道,弃情绝爱,在她得道成仙之前,她创立瑶光派时,曾遇到过一段尘缘,但她最终决定割舍这段尘缘,远离俗世,远离尘缘,隐姓修行。那人在她离开前,曾问过她:“假使时光倒流,假如你在未入道前就遇见了我,你会如何选择?选我,还是选道?”瑶光道人沉默了许久,没有回答。
谢清徵有些不解:“所以这位祖师到底会选什么?这故事有头没尾的……”
莫绛雪盯着石壁上的那些画,亦是沉默不语。
谢清徵道:“要是我,我就选尘缘。”
莫绛雪道:“那说明你尘心太重。”
此画名为“问情”,其实,画中人选什么根本不重要,每个看画之人,看到这个故事时,心中都会选出各自的答案。
这些画,是给宗门弟子试炼道心的。
谢清徵凝眸望向莫绛雪,目光中有一丝试探之意,问道:“你呢,师尊,你选什么?”
莫绛雪的视线从那些画上移开,挪到谢清徵的脸上,清寒的眉眼隐隐约约沾染了几分笑意。
她从前不爱笑的,神情总是冷冷淡淡,近来笑容却越来越多,尤其是面对自己时,她的温柔不再是不动声色,变得显而易见。
她不说话,谢清徵与她对视片刻,心紧紧地缩了起来,似乎能猜到答案,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她大约会选尘缘……
可下一瞬,她说的却是:“我修忘情道,并非无情道,不需要面对这种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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