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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视线撞进那双清寒明澈的双眸中,她瞧见师尊眼中泛起了一丝笑意,唇边勾起一缕浅淡的弧度,似笑,又非笑。


    谢清徵顿觉无所遁形,什么糟糕的心思,好似都被眼前人瞧得一清二楚。


    师尊到底有没有试过瑶光铃?有没有恢复记忆呢?


    莫绛雪不回答,似笑非笑盯着谢清徵看了许久,方才波澜不惊道:“你在害怕什么?”


    自然是害怕你想起不该想起东西!


    偏偏这话不能说出口,谢清徵低下头,搪塞道:“没什么……”她搜肠刮肚,想转移话题,却听师尊淡然道:“还没用过,正好让你试试。来,闭上眼睛。”


    若能恢复记忆,那真是再好不过,谢清徵顾不得细思师尊的话是真是假,依言而行,盘膝坐地,阖上眼眸。


    “叮铃铃——”


    清脆的铃铛声在耳畔响起,心中随之泛起涟漪。


    心绪波动,却不是因为身体恢复记忆,而是想起了风月幻境里的那些画面。自苗疆归来后,师尊一靠近她,她的心便难以平静;只要一听见铃铛的声响,她便会想起那些旖旎缠绵的画面……越告诉自己不要想,越是会想,仿佛中了某种蛊咒一般。


    她默念经文,试图驱逐心中杂念,气沉丹田,以配合瑶光铃的声响。


    她想恢复记忆,想知道从前发生了什么、谢浮筠是怎么死的、是谁给她种下了恶诅。许多线索都被幕后之人抹得一干二净,只剩这份遗失的记忆,能给她带来一丝希望。


    “叮铃,叮铃……”


    她的眉心开始隐隐发烫,有什么东西,似乎要泼


    “叮铃铃铃……”


    这回的铃铛声响,不似先前在昙鸾手中那般柔靡暧昧、勾魂摄魄,而是带着一股泠泠寒意,似缥缈山巅的细雪与微风,携着清淡梅香,吹皱了一池碧水,也吹得青竹枝摇叶晃,沙沙作响。


    眉心的印记处越来越烫,似在灼烧她的肌肤,有些许杂乱的画面闪过脑海,朦朦胧胧、模糊不清。


    铃铛声越发急促,那些画面也越发清晰。


    一座村庄,几棵桃树,一个锦衣女子,一个黄衣女子,一个小孩。


    黄衣女子眉眼间挂着恣意的笑,把小孩高高举起,托举到一棵桃树枝头,让小孩伸手去摘桃子。锦衣女子脸上戴着金色面具,衣饰华贵,美貌端庄,牵着一匹骏马,安静地望着她们二人。


    小孩摘下了一个水润的大桃子,最先给那名锦衣女子。


    那名黄衣女子放下小孩,不客气地把桃子抢了过去,笑嘻嘻地说着什么,锦衣女子也不以为意,那个小孩跟着嘀嘀咕咕跟着说了些什么,锦衣女子便把那小孩托举到自己的肩头,再次去摘枝头的蜜桃。


    这些画面一闪而过,又换了个场景,还是她们三人,走在一片草地中。


    黄衣女子眼珠滴溜溜转,故意伸足,绊了那小孩一脚;那小孩跌倒在地,站起身,茫然地看着两个大人,接着哭将起来;黄衣女子忙把她抱在怀里,不停地哄;一旁的锦衣女子说了很多话,似是在严肃地斥责些什么;黄衣女子还是在那儿笑嘻嘻地哄小孩……


    谢清徵听着铃铛声响,看着脑海里的画面,唇边隐隐噙了一抹笑,忽然之间,却有一抹甜腥的味道从喉咙里涌将上来,灵识霎时溃散,她“哇”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来。


    这是怎么了?


    铃铛声响倏忽停歇,谢清徵睁开眼睛,脑海阵阵眩晕,眼前忽明忽暗,身子似要倾倒。


    莫绛雪忙俯下身,将她揽在自己怀中,搭上她的手腕,道:“别想那些了,凝神静心!”


    她半躺在师尊怀中,冰凉柔软的触感袭来,裹挟着清雅的冷香。


    她嗅着这抹香气,心神稍稍宁定,笑了笑,开口道:“师尊……我好像要睡、睡一会儿……”


    说完,她缓缓闭上了眼睛,意识丧失之前,隐约听得师尊在她耳边呢喃道:“睡吧,没有大碍,只是耗神过度;瑶光铃破不了你眉心的封印,只能松动……”


    意识彻底陷入一片黑暗,她听不清师尊还说了些什么,只是感觉到,有人将她的身体打横抱起,放到了柔软的床榻之上。


    莫绛雪坐在床边,望着榻上陷入沉睡的少女。


    少女的双唇沾了鲜血,红艳动人。


    莫绛雪向来喜洁,这会儿却毫不避讳地伸手,替她抹去唇上的血渍。拇指的指腹来回刮蹭,一下又一下。


    柔软的,温暖的触感,莫绛雪有些担心自己指腹的薄茧刮伤了她,手中动作停顿片刻,轻轻按了按柔软的双唇,旋即,收回了手。


    目光却还贪恋地停留在鲜艳的唇上,良久,方才移开视线……


    谢清徵这一觉,从白天睡到了晚上。


    醒来时,听见屋外传来叮咚叮咚的琴声,她掀开被子,走出去,看见坐在竹亭中抚琴的师尊。


    走过去,行礼问好。


    莫绛雪漫不经心地问:“醒了,好点没?”


    “嗯。好多了。”谢清徵揉了揉眉心,“师尊,我还是没想起来什么有用的线索啊。”


    只是想起了一些零零碎碎的画面,画面中,那个戴着金色面具的锦衣女子自然是谢幽客,另一个,清丽秀美,言笑恣意,应该就是谢浮筠吧……那个小孩,眉心还没有红色朱砂印,自然就是小时候的她咯?


    回忆起那些画面,心中浮起温馨平和的感觉,她轻轻叹了一声气,真希望全部想起来,从前的时光,一定很美好。


    她问师尊:“我还能继续用瑶光铃吗?”


    莫绛雪摇头:“你的记忆是被人封印的,强行冲破,你的身体会承受不住。”顿了顿,又道,“不过,你眉心的那道咒印有所松动,接下来,或许能慢慢想起来。”


    谢清徵摸了摸自己的眉心:“不知道是不是那个给我下恶诅的人,封印了我的记忆。”


    莫绛雪猜测:“也许不是。”


    谢清徵:“那会是谁呢?”


    莫绛雪:“不如问问谢宗主,我明天请她来缥缈峰。”


    论道会持续六天六夜,第七天,各大宗门的人没有立刻散去,还有些余兴项目,喜动的都去论剑峰上比武射箭;喜静的,在未名峰摆上东风宴,行酒令、放花灯、饮酒作歌、鼓瑟吹笙。


    谢清徵在缥缈峰待了许多年,性子文静不少,宁愿去宴席上喝酒,也不愿去动刀动剑;再说,第一天的时候,她就已经在论剑台上出尽了风头,这时候自然不会再去凑那个热闹。


    席间有同门问:“哎今年怎么不见青松峰的人过来玩?”


    有人答:“随沐长老外出除祟去了,还没回来。”


    “好像这次外出还没传回消息啊,我让人传信问问情况……”


    到了行酒令掷花签的环节,宴席人多,花签筒有些不够用,谢清徵想起闲情阁那里,还有一个,便御剑去取。


    取回的路上,她随手摇着花签筒,胡乱掣了一根花签。


    拿出看时,她心一沉,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只见花签上镌有一朵曼陀罗花,题着“枯荣一梦”四字,下面还注有一句小诗:


    昨日花开满树红,今朝花落万枝空。


    曼陀罗,叶落花开,花落叶发,花和叶子永不见面,因此有“生死之花”的别称,下面这句小诗,抒发的也是世事无常的感慨。


    热热闹闹喜喜庆庆的宴席上,谁要是抽到这枚落花签,那真是太不吉利了。谢清徵将这枚花签拿了出来,藏到自己怀里,以免被其他人抽到。


    回到宴席上时,众人正准备燃放花灯。


    闵鹤笑着招呼谢清徵:“小师妹,快放下花签筒,过来写心愿!等花灯放完了,我们再掷花签!”


    谢清徵应声过去,在花笺上写下三个愿望:


    一愿师尊身上恶诅早日解除愿恢复过往记忆;三愿诸位师姐得证大道。


    写完之后,她轻轻吹干墨迹,将花笺小心翼翼地系在了花灯上。


    众人手捧着各自的花灯,向着夜空轻轻一送。


    几百盏花灯腾空而起,缓缓升向高空,月色溶溶,灯影重重。


    周围人群喧哗嘈杂,谢清徵抬头仰望明月和花灯,思念之情汹涌而出。


    不知师尊这时候在和谢宗主做什么?


    她撕下一页纸,画了个纸人,滴上一滴血,纸人晃晃悠悠,朝缥缈峰飞去。


    时下吹的正是东风,璇玑门的最东边是缥缈峰。


    缥缈峰顶,十里梅林中,莫绛雪与谢幽客相坐对弈。


    谢幽客蹙着眉头,落下一枚黑棋,百盏花灯飘过,她抬头看去,袍袖一挥,拦下一盏花灯,看见笺上的三个心愿,她抬起下巴,同莫绛雪道:“等我合成了结魄灯,借你一用,你身上的恶诅的自然可解。”


    莫绛雪落下一枚白子,道:“听闻谢宗主手中的天枢镜,可以预测祸福吉凶,可否借我一观?”


    “不仅可以预测祸福吉凶,还能借助它卜算生死,不过生死只能占卜一次,否则容易折寿。”谢幽客拿出一面荧光闪烁的古镜,镜子背后满是密密匝匝的符咒,“怎么,你要替自己算上一卦?”


    莫绛雪嗯了一声,接过镜子卜算。


    镜面荧光涌动,她的模样渐渐从中显形——白纱帷帽,白衣红纹,步履蹒跚,身上满是血迹,最后颓然倒地,倒在泥泞中,血水融入了雨水里,一地猩红。


    还是难逃一死啊……


    莫绛雪不动声色地将天枢镜递还给谢幽客。


    谢幽客问:“如何,是吉?还是凶?”


    莫绛雪淡然道:“我修仙道,若能得证大道,一时的吉凶又有什么要紧?”


    生死枯荣,循环往复,就如同这山顶的梅花一般。


    谢幽客道:“你死了,别人先不说,你家那位可就要哭死了。”


    莫绛雪知晓她说的是谢清徵,淡淡一笑,道:“她确实太过重情。”


    蹦蹦跳跳晃晃悠悠飞上缥缈峰的纸人,一来就听到了这句话,它扑簌簌抖落身上的雪,飞过梅林,飞到莫绛雪的头上,纸人手左摇右摆,试图拨乱她的头发。


    莫绛雪伸手取下它:“说你一句,你还不乐意了。”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会死,但是还可以活啊~


    第92章


    谢清徵的感与纸人共通,整个纸人都被莫绛雪轻轻圈在手中,谢清徵只觉冰凉柔腻的触感遍布全身,身体霎时激起一阵酥酥麻麻。


    实在难以忍受……


    她操纵纸人,从师尊掌中挣扎出来。


    纸人抖了抖身子,然后在棋盘上走了一圈,走到谢宗主面前,与谢宗主对视。


    谢幽客看着纸人,没有开口,面具下的眼眸幽深冷静。她沉默不言时,自带一种上位者的疏离感,端严华贵,令人莫敢逼视。


    谢清徵想起脑海闪现出的那些记忆。


    记忆中,那个锦衣女子,一般的清贵矜傲,却不像如今这般深沉幽冷,看向孩子的目光带着怜爱之意;看向谢浮筠时,目光复杂,像是嫌弃,却又总是情不自禁地看向对方,关注对方的一举一动。


    小纸人试探性往前走了两步,跳上谢宗主的手背。


    谢幽客依旧不动声色。


    她有一双很好看的手,指如削葱,修长白皙,隐隐能望见皮肤下的青筋;她的拇指上戴着一个白玉扳指,修真的人都说她的箭法卓绝,百步穿杨,箭无虚发,有了这个扳指,她可以同时挟四支箭逐一发射。


    这样的一双手,也曾托举过自己,将自己抱到她肩膀上坐着,去摘树上的桃子……谢清徵心中浮起丝丝缕缕的亲切感,操纵纸人,走过谢宗主的手背、胳膊,一路走到她的肩膀。


    谢幽客转眼看向肩膀,看了片刻,便转开视线,若无其事般,继续同莫绛雪对弈,任由纸人逗留在自己的肩膀上。


    谢清徵瞬时眉开眼笑。


    谢宗主并不抗拒她的靠近,师尊也没有开口,默许纸人停留在谢宗主的肩头。


    纸人惬意地晃荡着双脚,看她们二人执棋对弈。


    莫绛雪聊起谢清徵的身世,据谢幽客所说,她额间的那抹朱砂印,是天枢谢氏的信印,也是一道咒印,有可能就是这道咒印封印了她的记忆。


    莫绛雪:“你和谢浮筠师出同源,能否帮她解开这道咒印?”


    谢幽客摇头:“ 我要是能解开,在天权山庄那会儿就帮她解了。”


    莫绛雪:“加上瑶光铃呢?”


    谢幽客静默片刻,还是摇头,道:“谢浮筠既然选择封印她的记忆,一定有她的理由。”


    谢清徵闻言,心想:“谢宗主对谢浮筠的这份信赖和依从,倒和我对师尊的一模一样……可她难道不好奇,谢浮筠究竟是怎么死的吗?”


    上回在破庙里,谈起这回事,谢幽客只说谢浮筠是修炼邪术被反噬,是咎由自取。


    真的是这样吗?她是不是知晓更多的内情,却不愿透露给自己?前些天还听到她和萧掌门谈话,她和掌门,分明都有事情瞒着自己。


    谢幽客接着道:“再则,强行替她破开咒印,会消耗很多灵力,眼下,正道将要结盟,正魔两道大战在即,我不会把灵力浪费在这里。”


    这个理由,确实合情合理,莫绛雪微微颔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起玉衡鼎一事:“玉衡鼎为何会流落到蛮荒的十方域?”


    谢幽客道:“说来话长。三十年前,玉衡宫出了一个叛徒,那叛徒是玉衡宫宫主的亲传徒弟,后勾搭上十方域的一名邪修。宫主得知后,欲杀了他,他跪下求饶,宫主一时心软犹豫,他趁其不备,抢先偷袭,重伤了宫主,夺走宫主身上的玉衡鼎。他在正道中人人喊打,便只好躲去蛮荒,将玉衡鼎进献给了十方域的尊主虞无涯,以求保命。”


    谢清徵心想:“这些叛门判师的败类,当真无耻!”


    谢幽客:“后来,十方域的尊主虞无涯借助玉衡鼎,练就了一种阴毒的功夫,化元掌,能化去别人的修为,令人毕生功力毁于一旦。他用这种阴毒的功夫,杀人无数,连我师尊当年都奈何不了他,与他一战后,重伤在他手下,不久便仙逝了。”


    果然阴毒……且和师尊身上的恶诅有异曲同工之处,都能化去别人的修为,若化元掌是一把快刀,那恶诅就是一把钝刀子,慢慢将人折磨致死。


    谢清徵在昙鸾的梦境中,见识过孤鸿影的功夫,只怕比师尊还厉害一些。若连孤鸿影都打不过,那这次正魔大战……


    莫绛雪目光从棋盘上移开,看向谢幽客,眼中同样流露出一丝疑惑。


    谢幽客冷哼:“那一战,我师尊重伤身死,虞无涯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些年他都在闭关疗伤,眼下才出关。他一出关,便放出了那群兴风作浪的野狗,这次,我要将他们彻底歼灭。”她重重落下最后一枚黑棋。


    莫绛雪落下一枚白棋,道:“和棋。”


    谢幽客站起身:“开阳伞我会去找开阳派的人拿,云韶君,如果你也想合成结魄灯,就协助我夺取玉衡鼎。”


    莫绛雪直截了当地问:“你为什么想合成结魄灯,你想救谁?你的师尊,孤鸿影?”


    其实她并不关心这个问题,她只是觉得,谢清徵会好奇,于是代人问出口。


    谢幽客没有回答,沉默片刻,道:“改日再与你手谈一局,我要回天枢宗,准备结盟事宜了。”


    谢宗主不愿说,莫绛雪也不再追问,颔首道别。


    纸人从谢幽客的肩膀飘落,躬身作了一揖,目送她下山。


    莫绛雪慢悠悠收拾着棋局,谢清徵操纵纸人,帮忙把棋盘上的棋子抱回棋篓中。


    莫绛雪瞧着纸人,淡声问:“什么时候回山?”


    纸人不会开口回答。


    谢清徵还没修炼到昙鸾的那个境界。昙鸾的纸人术,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东风宴也还未结束,众人还在行酒令,谢清徵放出了一抹灵识附在纸人身上后,不敢一心二用,不敢跟师姐们行酒令,只默默吃菜。


    听闻莫绛雪问什么时候回山,谢清徵立刻朝宴席上的诸位师姐道:“我要回去了!”


    闵鹤喝得双颊泛红:“小师妹,还不到亥时呢,你急什么?”


    谢清徵笑道:“师尊催我回山门了!”


    闵鹤:“诶,莫长老催你啊,那去吧去吧。”


    谢清徵御剑离开,飞出不远,隐约听见有门人向闵鹤禀告:“没有收到沐长老一行人的回信,似乎失去了联络……”


    沐长老失联了?以沐长老的修为,还能遇上什么大麻烦吗?


    谢清徵回过头去看,见闵鹤师姐似乎正与同门商量些什么,估计是再派人手去看看吧……


    她回到缥缈峰,师尊已将棋盘收好,桌上摆着的是九霄琴,看样子正准备弹琴。


    见她回来,莫绛雪有些讶然,问:“这么早就回来了?”


    谢清徵踢踢踏踏上前:“不是您催我回来的吗?是要商量如何夺取玉衡鼎的事情吗?”


    “不是,只是随口问一句,什么时候回来。”


    哦,是她过度解读了嘛……又不好再返回东风宴,谢清徵没话找话:“……那好吧,算是我自己想回来了……师尊,我们是不是该想个办法,去拿玉衡鼎?”


    “现在的我,不一定能打过那位十方域的尊主。”


    莫绛雪说得平静,谢清徵却听得垂首不语,心情瞬间黯淡下来。


    她觉得,她就像一株寄生在大树身上的藤蔓,贪婪地汲取树木的养分,争夺树木的阳光和雨露,她一点点生长,而大树一点点枯萎。


    那日她在论剑台出尽了风头,连败各大门派的小辈,不知师尊那时看着她,会不会想起从前连败九十七名高手的无限风光。


    若有一日,她的修为当真能超越师尊了,只怕她也开心不起来……


    莫绛雪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耷拉着脑袋做什么?天无绝人之路,见机行事便可。”


    这个动作……


    下颌传来冰凉细腻的触感,谢清徵一个激灵,连忙后退一步,躲开师尊的手。


    她不敢与师尊有任何的身体接触。


    见她闪躲后退,莫绛雪的眼神有一瞬变化,旋即又平复下来,恢复成一贯的静淡无波。


    “不说玉衡鼎了,我闭关这些时日,你的修为有没有精进?”


    谢清徵:“有啊,我每晚都会打坐悟道练箫练剑,师尊你看——”


    她主动把手腕送到师尊身前,让师尊搭脉。


    莫绛雪却不碰她,坐下抚琴,道:“既如此,演示给我看。”


    道道琴波随琴音而出,谢清徵下意识不敢朝师尊拔剑,硬生生挨了两招后,反应过来,师尊是在给她喂招。这才拔剑抵御。


    琴波化作气剑,万剑齐发,耳畔全是剑气破空声,落在脸颊上,芒刺般的触感。


    不是很痛,但有点折磨人。


    她持剑越舞越快,剑气激荡,枝头的梅花纷纷扬扬落下,万花缭绕,她一遍遍出招对抗,直至天边亮起鱼肚白。


    她被操练了一整夜……


    最初是用剑,后来切换成箫,吹得她口干舌燥,握箫的手在不停地发颤,丹田也被练得一片灼热,气息四处乱窜,隐隐有境界突破的迹象。


    莫绛雪抚了一整夜的琴,望着累得呼哧带喘的徒儿,指尖勾弦,“铮”一声,落下最后一个音符,微微颔首:“嗯,是有精进。”


    天光乍破,谢清徵累得整个人瘫倒在雪地上,灵狐冲过来,用湿润的鼻子拱她。


    暇理会灵狐,她只顾着喘气,说不出半句话来,双眼无神地望着天幕。


    耳畔传来靴子踩雪的细微动静,回过神来,她的眼中映出一张清丽出尘的面容。


    师尊走到她的身旁,蹲下身子,遮住了天幕的一角,神情淡然地盯着她,道:“论道会结束了。”


    嗯,结束了……然后呢?


    “一天十二个时辰,从今以后,我会留八个时辰给你、教你。”


    这真是突如其来的勤快和关爱——


    师尊从前每日只教她一两个时辰的。


    谢清徵脸颊犹自淌着汗水,有气无力道:“八个时辰……那岂不是除了睡觉,我们两个……”


    都要待在一处……


    她泪眼蒙眬:“师尊,我会很累的……”


    莫绛雪不动声色,平静地和她对视:“你不会。”


    作者有话要说:


    哎呀突然想到,清冷理智型人物要是能黑化成病娇,那老带感了,可惜已经写过简清了~~~


    小剧场——


    莫:看你还能躲哪里去


    谢:QAQ要被榨干了……


    第93章


    怎么,她的身体累不累,她自己还决定不了吗?


    谢清徵躺在雪地上,欲哭无泪。


    莫绛雪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准你歇息片刻。”


    师尊的命令,她不能违逆。


    谢清徵捂住脸颊,懊恼地在雪地上滚了两圈。灵狐以为她是开心地打滚,学她的模样,在雪地中兴奋地滚来滚去。


    她躺在雪地中,歇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被师尊揪到梅花树下站桩,美其名曰“悟道励心”。


    她在站桩悟道,师尊也没闲着,坐在竹亭中,伏案写字,不知在写些什么。


    莫绛雪几乎是在昼夜不眠地写书,行八卦、阴阳风水、符箓阵法……像是要把自己知道的东西,都写下来。


    她当初将恶诅转移到自己身上时,还想着以自己的修为,至少可以拖个十年,总归能找到解决恶诅的方法;收谢清徵为徒后,也想着,来日方长,慢慢教,慢慢学。


    可现在命数已定,她只能将自己所知道的,都记录下来,以备不时之需。


    原以为心无挂碍,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可等真正知道了必死无疑的结局,心中还是会有一丝牵挂。


    莫绛雪看向梅花树下的谢清徵。


    这人小时候吃过很多苦,有人对她好一点,她就会铭记在心里,以至于爱惜别人,远胜于爱惜她自己。


    谢清徵站在梅花树下,察觉到莫绛雪的视线,转过头去,问:“师尊,你一直看我做什么?”


    莫绛雪淡然道:“看你顺眼。”


    “你又打趣我……”谢清徵转回头。


    原本平静的心绪,因着这句话而泛起涟漪,明知是戏言,却还是悄悄红了耳根。


    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想点别的吧……谢清徵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心。


    当年,师尊在她的眉心种下一抹灵识,盖过了谢浮筠的痕迹,这次从苗疆回来后,她才察觉,原来她每次动杀念,师尊都能感知到。


    昔年的论剑大会,师尊也一定感知到了她对沐紫芙的杀心……


    亏她当年还煞有介事地问对方:“你相信我没有起杀念吗?”


    师尊说她的命格与寻常人不同,是邪术复活而生,和那些邪修一样,容易遭到煞气的反噬,若频繁起杀念,终有一日会控制不住自己,变得暴戾嗜杀……


    “别走神,静心悟道。”


    耳畔冷不丁传来莫绛雪的话语,谢清徵道:“你在我身边——”话说到一半,顿了顿,才接着道:“你在我身边看着,我紧张,再说,昨晚练剑有些累了。”


    原本脱口而出的是,你在我身边,我自然会更慢入定——


    这话太容易惹人遐想,便没说出口。


    莫绛雪轻描淡写:“哦?那我更要看着你,直到你不紧张为止。”


    谢清徵不知该如何反驳,半晌,幽幽回了句:“师尊,你说得有理。”


    她用了比平常多三倍的时间,才进入到凝神静心的状态中去。


    接下来的几天,谢清徵几乎寸步不离缥缈峰,除了睡觉的时间,师尊也几乎寸步不离她身侧。


    她每日卯时起床,在梅花树下站桩一个时辰,接着打坐、学箫、练剑,其间可以午睡片刻,从白天学到夜晚,亥时方可回屋休息。


    最初她有些不适应,总是习惯性闪躲,避免彼此目光接触;慢慢地,心情变得有些复杂,她既害怕与师尊独处,会泄露心底的那些小心思,又有几分说不出的甜蜜和欢喜。


    能与心上人待在一处,总是会开心的。


    虽然一直找不到那个下恶诅的人,但目前有很大的希望寻回玉衡鼎,合成结魄灯,等用结魄灯解除了师尊身上的恶诅,师尊就能回归到正常的生活了。


    师尊是她的救命恩人,是她的授业恩师,她对师尊,既爱慕,又敬畏,从未想过占有,也不敢越线,始终表现得“听话”


    “乖巧”,以博得师尊的怜爱。


    等师尊身体好了,她便独自外出云游去,什么时候能放下这份感情了,什么时候再回来。


    第三天的时候,午休时间,闵鹤来缥缈峰下找她玩。


    闵鹤递过一页曲谱:“喏,你不是要这个曲谱吗?我给你写出来了。”


    她自创了一首箫曲,虽不能制敌克敌,但能引来山林间鸟雀的聚集,这种华而不实的曲子,一般不为长辈所喜,她们也就私底下吹一吹,玩一玩。


    谢清徵眉开眼笑接过:“谢谢师姐!”


    她立刻解下箫,看着谱子吹奏起来,不多时,东南西北各处,飞来了鸟雀、杜鹃、黄莺……各种各样的鸟儿,或停在竹枝之上,或盘旋在低空,还有几只白鹤,仰头鸣叫,与她的箫声相和,间关莺语,宛转啼鸣。


    闵鹤也将箫按在唇边,二人合奏。


    莫绛雪站在缥缈峰的山巅,放出灵识,一眼看见缥缈峰峰底,师姐妹二人你来我往,相视而笑,玩得不亦乐乎。


    这几天逼她逼得有些紧,难得见她这么开心地笑上一笑。


    一阵寒风拂过,莫绛雪咳了几声,竟觉身体有几分寒意。


    她收回了灵识,正欲传音给谢清徵,让她下午的时间自由支配,远远地,传来一道御剑破空声。


    谢清徵飞回山顶,找到莫绛雪,问:“师尊,我可不可以跟金长老外出一趟?闵鹤师姐说,论道会期间,沐长老带着青松峰的人去姑苏除祟,一直没传回消息来,也联系不上他们……金肃尘长老打算带人去姑苏看看……今天去,明天就回!不耽误我修炼的!”


    莫绛雪沉吟片刻,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气,颔首道:“你去吧。”


    如今,谢清徵在年轻一辈中,也算是实力出众、小有名气的修士,遇上棘手的事情,同门会第一时间想到她。


    去磨炼磨炼也好,就当是积攒声望、积累经验,自己总不能永远陪着她,也总有护不了她的那一天……


    岂料,谢清徵这一去,也没了消息。


    残阳似血,璇玑门的仙鹤不住地在天空盘旋,发出悠长的鹤唳,似在示警。


    萧忘情急匆匆从主殿出来,正撞上迎面而来的莫绛雪。


    莫绛雪戴上了白纱帷帽,身负长琴,腰佩玉箫,像是准备外出的模样。


    见了萧忘情,她开门见山道:“给我人手,我去姑苏看看。”


    她给了谢清徵一道传音符,可从早到晚都没收到谢清徵的消息,她主动呼唤,也没收到半点回音。


    萧忘情欲言又止:“绛雪,你身体未愈……”虽然她修为高深,但目前还是待在缥缈峰,比较安心。


    莫绛雪问:“我无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脸色看上去不太好。”


    萧忘情道:“我刚刚得到消息,来参加论道会的各大宗门,只有谢宗主带领的天枢宗安然无恙回去了,其余各大宗门的修士都未归还。各大派的人,现在都在找我和谢宗主询问情况。”


    三天三夜了,就算是离璇玑门最远的玉衡宫,也该回到宗门才对……


    莫绛雪第一时间怀疑是十方域作祟,片刻后,反应过来,其余宗门的人,或许是在怀疑谢宗主。


    她道:“去姑苏看了才知道。你去找谢宗主商议,我带人去姑苏看看。”


    见她执意要去,萧忘情道:“好吧,我让闵鹤安排人手随你去。”


    沐青黛连日未归,也毫无音讯,沐紫芙吵着闹着要跟着去。


    莫绛雪无暇理会她。她偷拿了青松峰二师姐的佩剑,跟着众人一块去了。


    莫绛雪带着璇玑门各峰的修士,浩浩荡荡,御剑出行,前往姑苏。


    沿途路过一处乱葬岗,她自空中落下,看见乱葬岗中,有几具身着开阳派服饰的尸体。


    璇玑门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俱感悚然。


    各派修士在外除祟殒命,同门必会将尸首带回门派好好安葬,绝不至于草草丢到乱葬岗中。


    除非,是遇到了魔教的人,被魔教杀害的……


    闵鹤心中怦怦直跳,带着璇玑门的人,在乱葬岗中翻了又翻,翻找出了几具天权山庄、玉衡宫、万兽山庄、上清派……几乎每个门派的尸体都有,就是没有天枢宗和璇玑门的。


    没有翻到今日下午随金长老外出的同门尸体,璇玑门众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莫绛雪逐一查看那些尸体,年轻的小辈身上有外伤,看样子是死于刀剑之下;那些修为高深的前辈,身上无刀剑外伤,体内丹田破碎得不成样,身体灵力全失后,被人一掌击毙。


    看样子,都是死在两天前……


    众人议论纷纷:“谁干的?”


    “这般心狠手辣,一定是魔教的人!”


    “可为什么没有天枢宗的?”


    “柿子挑软的捏,不敢得罪谢宗主吧……”


    莫绛雪嘱咐一部分人先将这些尸体带回璇玑门,通知各大玄门正宗的人前来领回安葬。


    接着往姑苏赶去。


    姑苏城外的一座湖上,是瑶光派的旧址,璇玑门在这里建了一座瞭望塔,安排修士入驻,监察魔教的异动。


    御剑飞行,远远地望见了烟波浩渺,水光接天,檀鸢、慕凝,这两个名字浮现在莫绛雪的心头。


    可还未靠近瑶光派旧址,她便让众人停下,不要靠近那个地方。


    闵鹤问:“长老,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莫长老的灵识能探得更远,显然是发现了瞭望塔那边不对劲,才会让众人不要靠近。


    莫绛雪道:“那里已经被十方域的人占领了。”


    门口挂着的,不是璇玑门的仙鹤图腾,而是十方域的业火红莲。


    “果然是魔教的人!”


    “璇玑门的人是不是都被他们抓起来了?”


    “沐长老和金长老在不在那里?”


    莫绛雪沉吟不语,隐隐有些后悔今日让谢清徵外出历练。


    若连沐青黛和金肃尘都在这里失手,十方域那边,一定来了些厉害人物。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我要12点前更新,我的小红花不要断!!!


    第94章


    天色已暗,璇玑门众人隐于夜色中。


    星月无光,远望朦胧,道路两旁杂草丛生,树上的乌鸦、鹧鸪不时发出几声凄厉的啼鸣,远处弥散开一阵惨淡白雾。


    并非是寻常的山雾,而是十方域那群邪修、鬼修所带来的祟气,还掺杂了死人堆里才会散发出的浓浓怨气、煞气。


    看来那里也有不少人丧命……众人一颗心都沉到了底……


    莫绛雪让闵鹤带着几个人,在附近搜寻看看有没有门人留下的记号。


    各大宗门的弟子在外遇险,一般以烟花为示警讯号,但若是想隐秘一些,则会在暗处留下各自的门派记号,以便呼召同门。


    闵鹤点了几名修士,随自己外出侦查。


    莫绛雪让随行的修士留在原地,自己孤身一人,前往瑶光派旧址探听消息。


    她御剑穿过雾瘴,不一会儿,便见瑶光派的碧波万顷,水光接天。


    她施展开身法,慢慢欺近,轻飘飘落在瑶光派最高处的建筑上,借房顶兽头的遮挡,放出灵识,居高临下,观察门派内的形势。


    梦里曾来过这个地方,虽遗忘了梦境,心中依旧浮起些许熟悉感。


    仙门旧址,本该是一片钟灵毓秀之气,如今却被浓郁的祟气所覆盖。


    湖面波光粼粼,泛着溶溶月色,正门大开,门派内身着业火红莲服饰的人来来往往,行色匆匆。


    守卫并不严密,甚至可以说是,极为松散。


    突然之间,西北处亮起火光,有十来人手执火把快速移动,口中不断催促:“快点!快点!把东西清点收拾好就快走!璇玑门那边要来人了!今天下午已经来了一批!”


    门派内人影绰绰,众人七嘴八舌道:“还有好多宝贝没清点完啊!”


    “那些尸体怎么办?全丢水里去?”


    “别管了放那儿吧!尊主命我们今夜全部赶回十方域!”


    看来是准备撤离了。


    莫绛雪的目光四处搜寻,最终落在东北角的一处高台旁。


    那似乎是门派比武论剑的高台,那里的怨气最浓。


    莫绛雪定睛细看,看见高台之上,许多人横七竖八地堆在一起,了无生息,高台四周有几个穿着红莲服饰的修士,正在布施阵法。


    又听到了几句幸灾乐祸的话语:


    “这几天看他们正道的聚在一起,自相残杀,还真有意思啊!”


    “什么名门正派啊,狠起来还不是连自己的师姐妹师兄弟都杀,有什么资格骂我们圣域的人六亲不认啊!”


    “那个开阳派的雷长老啊,连自己的徒弟都杀哈哈哈!”


    “要说还是我们的无花少主会玩呢!想出了这个办法让他们的人自己打起来!”


    自相残杀?自己打起来?


    莫绛雪眉心微蹙,目光竭力在死人堆里搜寻谢清徵的身影,这里没发现,那里也没有。


    她从魔教这些人的话语中,隐约猜到:这三天,魔教的人就如同观蛐蛐相斗一般,观看正道人士在那个高台上,自相残杀。


    “可惜可惜,还没尽兴就要撤离了。”


    “嘿要不是尊主和无花少主都回了蛮荒,再来什么厉害角色也不怕!”


    原来十方域的尊主来过,难怪正道的那些好手无一幸免。


    莫绛雪想起乱葬岗里的那些高手,俱是死于丹田破碎,一身修为尽毁,想必是遭了化元掌的毒手。


    沐青黛失踪,不知是不是碰上了他?


    不知那位尊主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金肃尘她们有没有碰上他?


    “三天了,正道那边的人反应过来了,下午救走了水牢里的好些人,对方比我们更熟悉这里的水道,追都追不上!尊主让我们也早点撤离,免得被反扑。”


    下午金肃尘她们营救成功了……这倒是个好消息。


    熟悉水道……谢清徵在梦境中来过这个地方,确实对这里了如指掌。


    今日下午随金肃尘来姑苏探查情况的,都是门派的精英修士,应该没那么容易出事。许是传音符遇水,被泡坏了,因而联系不上她们也未可知。


    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些许,莫绛雪又看了好一会儿,确认那堆尸体中没有谢清徵的身影,才收回目光。


    她在门派内潜心一圈,没发现修为比她更高的人,她回到璇玑门众修士的聚集地,将大概情况和众人说了。


    众人目光灼灼地望着她:“长老,接下来该怎么办?”


    莫绛雪略一沉吟,兵分两路,一小部分人沿着姑苏的水道,去寻白日里从水牢逃出的那批人;大部队留下,沿路伏击即将撤退的魔教人士。


    她挑出十来名身法迅捷的修士,要他们假装成是下午逃走的那批修士,引十方域的人来其余的修士,或埋伏在山后,或负责布阵,或负责断后,或负责攻坚……俱皆详细安排。


    众人听令而行。


    莫绛雪取下背上的瑶琴,理弦调韵,准备作战。


    不多时,四下里厮杀声大作。


    璇玑门这里有三十多人,十方域那边有上百人参战,莫绛雪素来心冷,神情淡漠地看着众人厮杀。


    月光照耀下,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凄厉呼叫,她好似闻所未闻,游离在屠杀之外,十指却未曾离开琴弦,“铮铮”之声,响彻四野,琴音所到之处,剑折刀断,所向披靡。


    她不喜杀人,只是毁了魔教那些人手中的兵刃。


    璇玑门的修士却恨极了十方域的妖邪,挥剑狂杀,剑锋到处,肢残体飞。


    魔教群龙无首,璇玑门这里有莫绛雪压阵,虽然双方人数悬殊,但最后十方域的妖邪,近半伤亡,璇玑门这边无一人身亡,只有个别弟子受伤,总共俘虏了十多名活口。


    莫绛雪带着璇玑门的人和十多名俘虏,重新回到瑶光派的旧址。


    一进瑶光派,璇玑门的修士看见高台之上的一堆尸体,当即红了眼眶,飞身过去,要翻找出同门的尸首。


    莫绛雪抚琴拦下她们:“魔教的人设了天罡爆裂阵,先别过去。”


    正道人士习惯将同门的尸首带回门派安葬,魔教的人知晓这点,撤退前设下了埋伏,引她们上钩,要她们在天罡爆裂阵中,一触碰到同门的尸体,便爆体而亡。


    众人闻言,愀然变色,纷纷斥骂魔教妖邪心狠手辣。


    沐紫芙冷哼一声,将十个多个俘虏的耳朵全削了去。


    为提防这些俘虏服毒自尽,一进瑶光派,璇玑门的人便给他们点了穴道,要他们口不能言身不能动,这下耳朵全被削了去,众人痛得脸色扭曲,却连嚎叫声都只能吞回肚中。


    莫绛雪冷眼旁观,只说了句:“要留活口。”便带人去高台边破阵。


    闵鹤安排人去搜查水牢,看还有没有活口;同时释放烟花信号,传讯给附近的同门。


    白色火焰在空中绽开,若金长老看见,必定知晓璇玑门重新夺回了驻地。


    其余各大宗门也知晓白色烟花是璇玑门的信号,若有幸存者,也会向这里靠近。


    天明时分,果然有不少门派的修士,陆陆续续、跌跌撞撞走进瑶光派。


    闵鹤安排璇玑门的医修救治伤者。


    莫绛雪尚在高台边破阵,忽然之间,听闻大厅中传来一片惊呼之声。


    她放出灵识过去探查,看见厅中一老一少,两位正道修士,浑身是血,联手杀了那十多名毫无反击之力的俘虏。


    老的那位,矮矮胖胖,是开阳派长老,人称“怒伞仙翁”


    年轻的那位,相貌俊雅,是玉衡宫的宫主,精通医道,人称“慈心圣手”,苏叶,苏宫主。


    大厅之中,瞬间血流成河。


    璇玑门的人没料到这两位赫赫有名的前辈突然之间大开杀戒,惊得怔在原地。


    恰在此时,天罡爆裂阵破,莫绛雪收琴,闪身回了大厅,问:“怎么回事?”


    玉衡宫的苏宫主一袭紫衣,脸色惨白,拱手答道:“云韶君,魔教妖邪杀我弟子,囚我门人,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誓要杀光所有魔教妖邪,以慰众弟子在天之灵!”


    开阳派的雷长老目光死死瞪着地上的尸体,似乎恨不得拔剑再戳他们几下。


    他在开阳派中辈分很高,修为又强,向来颐指气使惯了,见莫绛雪问话,他不禁暴躁起来,大声道:“魔教妖邪罪该万死!你们璇玑门的还留他们性命作甚!”


    莫绛雪冷淡道:“自然是留着拷问。”


    雷长老道:“还拷问什么啊?他们卑鄙无耻下作!在归途中埋伏了人手,将各大宗门的人擒了来!残忍虐杀!我的弟子都死在他们的手上!你说我要不要杀了他们替我弟子报仇!”


    莫绛雪眼神冰凉地看着他,沉吟不语。


    她想起昨晚听到的那句“那个开阳派的雷长老啊,连自己的徒弟都杀哈哈哈”,心念一动,隐约猜到了这二人杀光所有邪修的目的。


    当下也不好多说什么,她开门见山问:“是金长老把你们救出来的吗?”


    苏宫主察言观色,颔首道:“是。贵派下午来了一批人,扮成十方域的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到了水牢中,将我们带了出去,其中一位,应该是金肃尘金长还有一位,我认得是云韶君的高徒,是她把我们带出了瑶光派,她似乎很熟悉这里的水路。”


    论道会上,人人皆知她们二人师徒情深,苏叶猜到莫绛雪心有牵挂,主动提起了谢清徵。


    闵鹤当下无暇深思小师妹之前从未来过姑苏,为何会熟悉姑苏的水道,只拱手问苏叶:“请问宫主,她们现在去哪里了?我们璇玑门联系不上她们。”


    苏叶道:“她们将我们送出去后,与我们道别,返回去救贵派的沐长老。”


    沐紫芙一听见沐长老,忙问:“我阿姐怎么样了?”


    苏叶委婉道:“沐长老受了伤,暂无性命之忧。”


    莫绛雪和闵鹤都听出了苏叶的言外之意:暂无性命之忧,是因为沐青黛这些年杀了太多魔教的人,魔教中人不愿一刀了结她,打算带回十方域,慢慢折磨。


    沐紫芙松了一口气,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我要去找她!”


    闵鹤死死按住沐紫芙:“师妹,情况不明,不要轻举妄动!”


    莫绛雪问闵鹤:“水牢情况如何?”


    闵鹤一面给沐紫芙拍了道定身符,一面禀告莫绛雪:“没有活口了,全是尸体……”顿了顿,又补充道,“没有小师妹的尸体。”


    苏叶:“魔教的人从下午就开始陆续撤离,撤离时带走了一批俘虏和珍宝,金长老许是带人追过去了。”


    莫绛雪点点头,又问闵鹤:“剩下的你能处理吗?”


    闵鹤道:“我师尊在来的路上,马上就快到了,长老,您——”


    她看出莫绛雪打算追踪过去,想问问要不要多带一些人手。


    莫绛雪却直言道:“你们速度太慢,跟不上我,别来。”


    说着,她御剑飞出了瑶光派,一路向西。


    绵延起伏的沙山中,一个年轻女子面带风尘之色,蹒跚而行。


    走了一段路,她扑通一下摔倒在地,脸陷沙中,眼耳口鼻都塞进了一些沙子,难受得不行。


    她背上还有一个人,青衣短笛,柳眉杏目,嘴唇甚薄,美得张扬,美的攻击性十足,正是沐青黛。


    谢清徵吐出嘴里的沙子,拖着沐青黛,爬到一个小山坡背后,躺下,打算歇息片刻,再继续前行。


    她倚靠在山坡上,眺望远处。


    莽莽黄沙,偶有绿意点缀,热浪滔天,暑气滚滚而来。


    日前,她随金长老前往姑苏探查情况,救了一批被魔教俘虏的人,又随金长老一路追踪到西北蛮荒,解救了第二批俘虏。


    混战中,一众同门走散,当时她四下环顾,身边只有一个浑身是血、昏昏欲倒的沐青黛,她背着沐青黛,在戈壁中躲躲藏藏,躲避追杀。


    昨日躲到了这个地方后,她忽然使不出灵力来。


    她猜测,西北蛮荒之地与南疆相似,有许多边陲古国为中原王朝所灭,因此中原灵修到了这里的某个地方,灵力会受到限制。


    也正因为如此,为中原正道所不容的邪修,会远走蛮荒,避开正道的追杀。


    中原到处都是庙宇、道馆,供奉着各路神明,就算暂时失了灵力,也可以以血为媒,画画符箓,向各路神明借些法力;可大漠荒野中,地广人稀,连条猫猫狗狗都瞧不见。


    她身上倒还有烟花信号,又不敢放,怕引来魔教妖邪。


    她揉了揉眉心,转眼看向一旁昏迷不醒的沐青黛,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气。


    真是的……救了个最讨厌自己的人……


    这人重伤昏迷,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混沌。


    意识清醒时,她睁眼看见身边只有谢清徵一人,脸都绿了,冷哼了一声,不愿与谢清徵多说一句话;


    意识混沌时,她躺在沙地中,身体似是极冷,蜷缩成一团,嘴里不住地呢喃“阿娘”


    “阿爹”。


    谢清徵从未听过沐青黛用这般依恋的口吻说话,脑海忽然想起了她的身世,凝眸看向她。


    待看清沐青黛腮边的两行泪痕,谢清徵更是惊讶得说不出一句话,僵了半晌,方才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袍,盖在了她身上。


    这般刻薄傲慢冷硬强势的人,也会无声地流泪,也会思念逝去的亲人……


    翌日,谢清徵还是将沐青黛背在了自己身上,打算背着她,徒步走出这片戈壁。


    沐青黛清醒过来时,挣扎地要从谢清徵背上下来,咬牙切齿道:“我就算死,也不要你救!”


    谢清徵慢悠悠回了一句:“可惜,我不会让你死在这里。”


    把她气得喷出一口鲜血,又晕了过去。


    谢清徵拿出手帕,擦去她唇边的血,在她身上点了几个穴道,继续背着她,往前走去。


    停下来歇息时,谢清徵会解下腰间的烟雨箫和参商剑,把师尊赠她的这两件武器,抱在怀里,摸了一遍又一遍。


    她凝眸望向东边,默默思念师尊。


    她还要走多远,才能够回到师尊的身边?


    临走前,和师尊说了“今日去,明日就回”,她失言了,对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


    走剧情的一章~~~还是小谢的视角情感充沛些,师尊的情绪起伏太少了~~~


    第95章


    大漠昼夜温差极大,夜晚寒风阵阵,寒意透骨。谢清徵常年居住在缥缈峰,习惯了寒冷的环境,倒感觉还好。可一旦到了白天,暑气蒸人,就像是走在一个巨大的蒸笼里,走得她意识恍惚。


    脚下黄沙柔软,坚韧,有些烫脚,走着走着,她仿佛也幻化成了一粒不会说话的黄沙,眼前还时不时出现一些诡谲奇异的幻象——


    高插青冥的佛塔,连亘六七里的城郭,人来人往的市集……


    荒无人烟的大漠里,哪来的佛塔、城郭、市集?


    这一幕幕幻象,看上去实在过于诡异悚人,像是擅长织造幻境、引诱凡人靠近的鬼魅。


    谢清徵总觉得下一瞬,那些“人”会挖出眼珠子、掰下自己的脑袋,飘过来,一口吞了她们。


    她灵力虽受限,身上却还带着不少除祟的符箓。呔,此等吓人害人的邪祟,自然要除之而后快。


    谢清徵捏着符箓,刚一走近,幻象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怕了她不成?


    她在原地茫然地转了几圈,没有感应到丝毫祟气,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许是遇到了《天文志》所记载的“海市蜃楼”。


    好吧……有个蜃景可看也不错,总比入眼皆是莽莽黄沙要好……


    谢清徵叹了一声气,收了符箓,背着沐青黛,继续走在沙漠中。


    吹拂过面的风,裹挟着一股干燥闷热的气息,远处沙丘的轮廓随风变化,有时柔和,有时峻峭。


    走着走着,谢清徵猛然瞧见远方有一道身影:白纱帷帽,背负瑶琴,翩若惊鸿,立于一座佛塔的塔尖之上,似在眺望四野。


    这道身影,离她很远,她熟悉至极。


    一瞬间,胸腔怦怦跳动。


    咚咚、咚咚,清晰的心跳声在耳中回荡,谢清徵喉咙干涩,眼眶发红,拔腿就跑,往那道身影所在的方向。


    师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不是来寻自己?一定害她担心牵挂了!


    谢清徵身上背着沐青黛,沉甸甸的身体拖慢了她的速度,她犹豫了一瞬,没有选择放下,依旧背着人往前跑去,跑出一段路后,她有些体力不支,加上看见了熟人,情绪起伏,心慌意乱,她双膝一软,扑倒在地。


    又吃了一嘴的沙子!


    “呸呸!呸!”她胡乱吐出嘴里的沙子,迅速爬起身来,再定睛一看,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那道熟悉至极的身影消失不见了。


    就如同那些时隐时现的蜃景一般,诡异地出现,又诡异地消失,视线内,唯余莽莽黄沙。


    满腔欢喜转瞬间被扑灭,谢清徵舔了舔干燥的下唇,鼻子一酸,只觉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胸腔和喉咙里弥散开一阵甜腥的味道,宛如生锈的铁。


    她抬手揉了揉发红的眼眶,背着人,继续一步步往前走去。


    师尊说得没错,她的依赖心真是太重了……


    这才分离十天而已,她就不争气地想哭。


    十天前,她随金长老外出除祟,除了尽宗门责任之外,心中也存了几分回避的念头,她想,她不能总是这般依赖师尊,若是将来师尊身上的恶诅解除了,她还没放下这段感情,她就只能离开师尊,离得远远的,再也不能打扰到对方。


    她想提前习惯身边没有师尊的日子,哪知会分离这么长的时间……


    谢清徵重重叹了一声气。


    天色一阵一阵地暗了下来,她惯例找了个背风的小沙坡,放下沐长老,给沐长老喂了丹药和水,然后点燃一道火符,照明取暖。


    她没有灵力给沐长老疗愈外伤内伤,只能靠丹药给人续命。


    沐青黛修为高深,靠着那些灵丹妙药,意识也一日比一日的清醒。她这人说话不太讨喜,也不喜谢清徵,因而就算清醒过来,也不多同谢清徵说什么,只是挣扎地跳下谢清徵的背,自己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


    谢清徵任由她慢慢地走,等她被烈日晒得晕过去了,再把她背在身上,还要学她的口吻,刻薄一句:“沐长老,你又何必逞强呢?”


    刻薄嘲讽别人,有违谢清徵的本性,只不过看沐长老吃瘪,看她像一只被剥去利爪的猫,神情恼怒,却无半点反击之力,心中不由升起几分窃喜,谁让她欺负小时候的自己呢。


    对她这种骄傲自矜的人来说,被最讨厌的人救了,这种感觉,真是比吃了苍蝇还难受。


    这晚,沐青黛服过丹药后,意识渐渐清醒过来。


    她看着夜空的星辰,转了转眼珠,坐起身,冷冷地问:“你走了几天?”


    谢清徵道:“七天。”走了七天,还是没走出这个鬼地方。


    沐青黛语气不善,厉声道:“你就没发现你来过这个地方吗!”


    谢清徵环顾四周,惊讶:“有、有吗?这里的沙丘看上去都一模一样……”


    沐青黛脸现愠色,闭眸不语,似是在隐忍怒意。


    谢清徵:“那我们是遇到鬼打墙了吗?”


    沐青黛还是不说话。


    谢清徵心想:“这位沐长老真的很容易生气,一点也不像我师尊……”


    不过,她们都有个共同点,生气时不爱理人。


    哎,好像任谁生气了都不喜欢搭理人,思及此,谢清徵淡淡一笑。


    沐青黛一睁眼,便见谢清徵在那不知死活地微笑,瞪了她一眼,冷声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


    谢清徵轻声道:“那不笑也不能解决问题啊。”


    况且,她想到了自家师尊,笑上一笑,有何不可?


    沐青黛脸色不善,忍了又忍,这时,沙坡背后,忽然传来一阵呜呜咽咽的哭泣声。


    声音传来,两人同时握住了腰间的武器。


    这茫茫大漠中,虽无人烟,却有不少蛇蝎和阴灵,什么饿死的、渴死的过路人,被谋财害命的商人,死在边疆战上的士兵……


    谢清徵抽出佩剑,一手持剑,一手捏着定鬼符,探出身子,缓缓向那道呜呜咽咽的声音靠近。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啊……大人……饶命啊……我的孩子才一岁,离不开娘啊……”那女鬼猛一转头,瞧见了她手里的兵刃,竟害怕地向后缩去。


    又是一个以为自己还活着的鬼。


    谢清徵听她提到孩子,心生怜悯,收起了剑,将定身的符箓拍在她身上,定住她的身形,问:“你是哪里来的?”


    “乌墨国啊,小人是乌墨国的……”


    乌墨国……没听过这个名字,大抵是哪个被中原王朝所灭的古国……


    “你怎么不回家去?”


    “家里全是中原的士兵,在杀人……不要杀我啊……大人……”


    谢清徵仔细观察那个女鬼,看见她的脖颈上有一处刀伤,像是被人一刀毙命,看样子,这人死了至少有十多年了。


    谢清徵和颜悦色道:“你的家在哪个方向?顺路的话,我送你回去,有我在,那些士兵不敢杀你。”


    送她回家,顺便送她重入轮回。


    那女鬼指看向东边。


    谢清徵:“刚好,我也要往东边走,但一直走不出去。”


    那女鬼道:“要从乌墨国走,才能回到东边啊……”


    谢清徵转身看向沐青黛:“长老,您意下如何?”


    该尊敬的时候,她还是会尊重前辈。


    沐青黛将笛子送到唇边,尖锐的笛声划破夜空,直冲云霄。《往生》曲居然也能被吹得这般肃杀……


    这真是谢清徵有生以来听过的、杀气最重的往生曲,与师尊平和淡泊的琴音,有天壤之别。


    那女鬼的身形慢慢淡去,最终彻底消失在荒漠中。沐青黛收了笛子,冷哼:“直接送入轮回,跟邪祟啰唆这么久作甚!”


    谢清徵:“看样子是个胆小鬼,这不是想带在身边多聊一聊,问问那个乌墨国的情况嘛。”


    沐青黛负手而立:“不用问她,我知道那些。我不喜欢这些邪祟跟在身边!”


    她与十方域交战多年,自然知晓蛮荒的一切。


    谢清徵:“好好好,一切都听您的。”


    沐家两姐妹,都是但凭个人喜好行事的主,多说无益,谢清徵转身回到篝火边,沐青黛却还站在原地不动弹。


    谢清徵察觉到她没跟上来,回过身,问:“长老,又怎么了?”


    沐青黛没说话,定定望着远处的沙丘上,站着的一个人。


    谢清徵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看见那人笔直的身形被月光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夜风拂过,卷着寒意和沙砾,扑打在脸颊上,她整个人僵在原地,死死盯着那道身形,生怕下一瞬,那道身影又像海市蜃楼一般,消失不见。


    身边有人冷冷地问:“你不过去?”


    谢清徵哑声道:“我昨天也见到了,但,是蜃景,不是真人,一靠近就看不见了。”


    沐青黛道:“那东西只出现在白天,晚上不会出现。”


    话音刚落,谢清徵如离弦之箭一般,拔腿向那座沙丘奔去。


    沙丘上的那人,也脚步轻盈地向她走去,走到她身前,离她一步远之时,停下脚步,隔着面纱,定定地看着她,等待她扑上来。


    果不其然,被扑了个满怀,还被扑地踉跄后退了一步。


    莫绛雪稳住下盘,立刻站得稳稳当当,伸手反抱住谢清徵。


    谢清徵的双手紧紧搂住莫绛雪的脖颈,口里不住呢喃:“师尊,师尊……”


    师尊戴着面纱,她看不到师尊的脸,可怀抱冰凉而又柔软,呼吸间满是清冷的梅香,她满心欢喜说不出口,也不知该如何表达,真想立时长出一条尾巴来,朝人晃上一晃,好让人知晓,她此刻有多开心。


    沐青黛远远望着,月光下,师徒二人紧紧抱作一团,久久未松开,倏地想起论剑台上,这师徒二人,你看我我看你,目光黏腻得不行,登时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风沙渐大,莫绛雪听见了远处传来的狂风呼啸声,轻轻推开谢清徵,细心地替她拢好衣服领子,以免风沙灌入,淡然开口道:“别再躲我了。”


    所剩时日不多,要好好珍惜接下来的相处时光。


    因着这句话,谢清徵的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可还没等她把话问出口,耳畔风声大作,狂风裹挟着黄沙,铺天盖地而来,劈头盖脸打在身上,打得身体微微发疼。


    一张口,说不出半句话来,只能吃进满嘴的沙子。


    莫绛雪解下自己头上的白纱帷帽,戴到谢清徵头上,亲手替她系好。


    漫天黄沙中,师尊神色淡然,墨发白衣,乱舞斜飞,端的还是一派清冷出尘。谢清徵想把白纱帷帽还给师尊,师尊却按住了她的动作,摇头示意她不要解下,又传音给她道:“我还能使出一些灵力。”


    她的修为比她高,受到限制比她少,尚可运转体内灵力,抵挡风沙。


    谢清徵扶了扶帷帽,不再推辞,莫绛雪牵着她,往沐青黛的方向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又要一块下副本啦


    谢:我扑


    莫:我抱


    沐:噫,走远点


    第96章


    夜色沉沉,四野黄沙漫天,风声呼啸呜咽,仿若鬼哭狼嚎,师徒二人顶风而行。


    白纱帷帽的边沿有一圈暗红色的符纹,昏天暗地中,那些符文隐隐散发出淡光,替谢清徵挡去了所有吹来的砂砾,让她稳稳当当地行走在狂风中。


    白纱底下,她频频侧目,望向身旁与她并肩而行的莫绛雪。


    莫绛雪牵着她的手,眼中无波无澜,气度从容地走在风中,墨发斜飞,白衣猎猎作响,身上没有沾到一粒黄沙。


    见谢清徵看过来,莫绛雪嘴唇翕动,慢条斯理地说了些什么。


    但狂风呼啸,谢清徵只看见她的嘴唇一张一合,完全听不见她说了些什么。


    谢清徵大声道:“师尊,你用传音!我听不见你的话!”


    不知这句话她能不能听见……


    莫绛雪传音道:“我说,这风来得古怪,我一路行来,没看见哪里起了风,到了这里,突然刮起了大风。”


    谢清徵:“我和沐长老刚刚遇见了一个乌墨国的女鬼!沐长老吹笛送她入轮回了!不知道和她有没有关系!”


    莫绛雪:“你不用说这么大声,我听得见。”


    谢清徵:“喔!”


    她还想问问刚才为什么要说那句“别再躲我了”,这话听得她心头滚烫又飘忽,但此情此景,显然不适合问那些。


    谢清徵转眼看向沐青黛。


    沐青黛伤势未愈,无法运起灵力抵抗黄沙,她脱下外袍遮掩,以防风沙灌入头脸口鼻。


    她向一块大石头背后走去,走得杀气腾腾,似要将这风也灭了去。


    谢清徵和莫绛雪朝她那个方向走去。


    三人暂时躲到了大石头背后。


    漫天的沙粒在空中跳跃,这一块巨石矗立在风沙中,宛如一堵结实的墙。


    莫绛雪的身上依旧纤尘不染,她牵着谢清徵坐下。


    谢清徵的视线不离莫绛雪,炽热的目光始终落在莫绛雪的脸上。


    久别重逢的欣喜难以言表,两人肩并肩依偎在一起,谢清徵明知逾越了规矩,却不肯保持距离,宛如久渴之人,乍饮甘泉,她贪婪地依偎在师尊身边,嗅闻那道冷冷淡淡的梅香,激动得双手微微发颤。


    满腔情意涌上心头,念什么经什么文也抵挡不住。


    她真是,很喜欢很喜欢这份亲密,这份逾越师徒之情的亲近,这份刻骨铭心的情意……


    她一点也不喜欢和眼前这人保持距离。


    莫绛雪的目光清越如水,逐一检查谢清徵的身上是否带伤。


    谢清徵轻声道:“我没事,只是打斗中受了一些皮外伤。师尊,有金长老她们的下落吗?”


    莫绛雪道:“有,我护送她们出去了,现在应该已经回到了璇玑门。”


    谢清徵问:“那你有没有受伤?”


    莫绛雪摇头道:“暂时还没有人能伤到我。”


    她仅有的几次受伤,都是因为短时间内灵力消耗过度,遭受到恶诅的反噬。


    谢清徵眉眼弯弯,笑成月牙,毫不吝啬地夸赞:“嗯我师尊很厉害,我拜了一个安全感十足的人做我的师尊。”


    若非恶诅缠身,不出十年,修真界的第一高手必定是她的师尊。


    莫绛雪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淡淡一笑,没有说话,只在心中默默叹了一声气。


    沐青黛呸了几声,吐掉嘴里的沙子,破口大骂,她掏出耳朵的沙,抖一抖衣服,全是细碎的砂砾,抬起头一看,看见那两人还在拉扯腻歪,她一面恶狠狠地抖着衣服,一面恶狠狠地问莫绛雪:“你能使出灵力,为什么不御剑带我们离开?”


    师徒二人同时看向沐青黛。


    莫绛雪松开了谢清徵的手,心平气和道:“我使出的灵力,最多只能御剑带走一人。”


    话音落地,三个人都沉默了。


    谢清徵暗想:“我要不要说一声‘师尊你带沐长老走吧’,不行不行,这话太虚伪太违心了,说不出口,还是保持沉默吧……”


    沐青黛沉默了一会儿,继续呸呸呸吐沙。


    莫绛雪问沐青黛:“你那日外出是不是遇到了十方域的尊主,虞无涯?”


    提到这个人,沐青黛面上闪过一道黑气,似是极为厌恶这人,恶声恶气道:“是!他出关了!我和他在路上打了个照面,我带着手下的人跑到姑苏的瑶光派,中了埋伏,被关到了瑶光派的水牢。”她又上下扫了一眼莫绛雪,冷哼一声,提醒道:“奉劝你最好也别和他对招,他的化元掌能化去一个人的修为。”


    她从萧忘情那里得知莫绛雪中了恶诅,莫绛雪的一身修为若散,那离死也不远了。


    一句善意的提醒,也能被她说得恶声恶气,莫绛雪微微颔首,道:“多谢提醒。”


    莫绛雪又问:“正道中人被魔教俘虏的那三天发生了什么,瑶光派高台上的那些尸体,都是魔教中人杀害的吗?”


    沐青黛摇头:“不全是,有自杀的,有魔教杀的,也有死在正道手中的。”


    原来,那三天,魔教的一位小头领棠无花,把正道的修士带到了高台之上,要他们两两一对,比武论剑,赢者生,输者死,若两人都不愿动手,那就两人都杀死。


    起初,没人愿意同室操戈,有人选择横剑自尽;有人主动撞向对方的兵刃,以己之死,换对方活下来;有人试图反抗,但被魔教中人乱刀砍死。


    两天下来,有骨气的正道人士,都成了牺牲品;到了第三天,剩下的正道人士,已不复最初的坚决与傲骨,有人愤怒,有人绝望,有人恐惧,有人无奈,有人觉得唯有活下来,才能报仇雪恨……


    越来越多的人,选择拿起手中的剑,指向曾经并肩作战的同门。


    “那个棠无花是个阴暗扭曲、禽兽不如的邪魔,喜欢看同门相杀、师徒相杀、夫妻相杀……我与澄儿对战,澄儿横剑要自刎,被我拦下……”澄儿是沐青黛的亲传徒弟,排行第三,沐青黛咬牙切齿:“我夺了她的剑,去杀棠无花,险些就要一剑结果了他,结果半路杀出一个云无月救了他!”


    云无月和棠无花是一对孪生兄弟,也是魔教尊主的亲传弟子,传闻哥哥云无月是一个自以为是的自恋狂,喜欢涂脂抹粉,最爱惜自己的容貌,会随身携带一面镜子,顾影自照;弟弟棠无花,最喜欢种花,也喜欢把人埋到花盆中当肥料。


    莫绛雪道:“玉衡宫的苏叶宫主和开阳派的雷长老,联手将我抓来的十多个俘虏,全杀了泄愤。”


    沐青黛冷笑:“这两位都亲手杀了自己的弟子,尤其是开阳派的那位雷长老,三名亲传徒弟都死在他的手下。遭此一劫,就算他们两个都活了下来,也折损了名节,只怕一辈子都要活受罪了。”


    她的语气既含讥嘲之意,又满是悲凉之感,哀其不幸,怒其残忍。其实,她又好得到哪里去呢?若不是魔教的人与她仇深似海,不愿痛快了结她,只怕她也早死在了高台之上。


    恨来恨去,最该恨的,还是魔教的人,她誓要剿灭魔教!


    谢清徵默默听着,心中对沐青黛生出几分敬意,这时方才开口道:“那天下午,我和金长老赶过去的时候,他们两兄弟已经带着人开始撤离了。我们先潜入水牢,救走了活着的人,然后一路追逐到蛮荒这里,营救的时候,双方打了起来,打着打着,人就走散了。我又不敢放信号,就和沐长老一直东躲西藏,往东边走,一路走啊走,走到这个地方,怎么也走不出去了……”


    莫绛雪道:“我来的路上,碰到了一些骑着骆驼的商人,他们劝我不要这个方西走,说这里有一座会吃人的鬼城。”


    谢清徵:“吃人?”


    沐青黛道:“十八年前,中原王朝的一个将军,带兵灭了一座城池,将城里的一万多名百姓士兵,杀的杀,活埋的活埋,从此这座城就成了一座会吃人的鬼城,普通中原人进去了,没一个活着出来的。”


    这片土地上的亡魂,对中原人的怨念太重,从那以后,中原的灵修路过这里,灵力也会受到限制,而且,也没有哪个灵修,能同时度化上万个亡魂。


    也许需要开设祭坛,做一场大法事,才有可能超度那些亡魂,但蛮荒这里是十方域的地盘,玄门正宗的人鞭长莫及。


    谢清徵:“那座鬼城,指的就是乌墨国吗?”


    沐青黛点头:“嗯,就是乌墨国。”


    边陲小国,一个国即一座城,一座城即一个国家,国家人口多则几十万,少则几百人。


    谢清徵远眺茫茫大漠、飞沙走石:“怎么把国家建在荒漠里啊?”


    沐青黛斜眼看她,似乎在嘲讽她没见识:“十八年前,这里也是一片绿洲。”


    谢清徵道:“可那个女鬼说,我们要从乌墨国出去,才能回到东边。乌墨国具体在哪?”


    莫绛雪道:“既然成了一座鬼城,那就和鬼一样,四处飘荡,在哪里都可能出现。等这阵风沙过去再找找吧。”


    谢清徵点点头,反正有师尊在身边,她什么都不怕。


    狂风不歇,砂砾漫天,有一只体型小巧的沙丘猫也藏到了巨石背后,躲避风沙。


    谢清徵瞧那只猫圆头圆脑,甚是可爱,感叹道:“小猫的脸,在什么动物身上都很可爱啊。”


    沐青黛冷哼一声,戳破她的天真:“在人身上呢?”


    谢清徵想象了一下猫脸人身的画面,顿时不说话了,心想:“沐长老可真会聊天啊……”


    这时,风声忽然小了一些,渐渐地,昏暗的天空透出了冷冽的星光,风沙停歇,星光穿透云层,淡淡地洒在荒漠之上,好似洒下了一层银霜。


    身旁人站起来:“走吧,找找看出口。”


    “师尊,等等。”谢清徵连忙解下自己头上的帷帽,重新戴回莫绛雪的头上。


    虽然很喜欢师尊的贴身之物,但这顶帷帽附有符纹,有驱邪避祟之效,若真寻到了那座鬼城,这顶帷帽可保师尊百鬼不侵。


    沐青黛见状,讥嘲道:“你还担心她?不如担心你自己。”


    谢清徵轻声反驳:“沐长老,这话也送你。”


    不如担心她自己,在场唯有她伤势未愈。


    莫绛雪止住二人的针锋相对:“别吵,你们看,那是什么——”


    谢清徵转眼看去,见一座破败的城门,孤零零地矗立在夜幕黄沙之间。


    只有一道城门,没有城池,不知穿过这道门,背后会是什么?


    莫绛雪翻琴在手,从容道:“走吧,进去看看。”


    沐青黛和谢清徵俱拔出了佩剑。


    三人穿过城门,眼前出现一条空荡荡的大街,街上尘土飞扬,街道两侧尽是残垣断壁,祟气浓郁,死气沉沉,完全想象不出,十八年前,这里曾是所谓的繁华商道,商贾云集,客栈连片……


    明明从未来过这里,谢清徵望着四周的建筑,眉心隐隐发烫,心中浮起一片熟稔之感。


    她疑惑道:“我怎么觉得,我好像来过这个地方……但是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街头拐角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很多,很杂,很乱,有轻有重,似乎有修真者的,也有普通人的。


    三人停下了脚步,屏气敛息,隐约听见那边传来了交谈声: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啊?”


    “闵鹤师姐,找遍了全城,没有一个活人!”


    “都怪你们几个乱带路!把我们带到哪里来了?要是害我救不到阿姐,我要你们通通陪葬!”


    “女侠饶命啊!饶命啊女侠……”


    “紫芙师妹,你能不能别这么冲动!”


    师姐、六师姐的声音,沐紫芙的声音,还有闵鹤师姐的声音,其间掺杂了陌生人的求饶声。


    谢清徵心中一喜。


    沐青黛当即道:“阿芙!”


    “阿姐!你在哪里?”沐紫芙的声音里充满惊喜。


    璇玑门的修士们也一齐声喊:“沐长老!”


    旋即传来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一群人向她们奔来,除了璇玑门的七八人,还有玉衡宫和开阳派的四名女修,见莫绛雪和谢清徵也在,璇玑门的女修竭力克制住喜意,向二位长老行礼。


    莫绛雪问:“你们怎么也来了?”


    闵鹤瞥了眼沐紫芙,掩饰道:“我们来看看能不能帮什么忙。”


    其实是沐紫芙盗了青松峰二师姐的剑,又盗走门派的瑶光铃,孤身前来蛮荒,想要营救沐青黛,闵鹤得知后,率同门追了上来,要把她捉回门派。茫茫大漠,人生地不熟,沐紫芙还捉了几个过路商人带路,谁知绕来绕去,一阵风沙过后,绕进了这个古怪的城镇里。


    沐青黛剜了眼沐紫芙,厉声道:“别帮她掩饰,把东西交出来!”


    沐紫芙闻言,交出佩剑和瑶光铃,递给沐青黛,咕哝道:“我现在见到了你,谁还稀罕这些破烂玩意啊!”


    沐青黛翻了个白眼:“等我回去再收拾你!”


    “师姐。”谢清徵见到闵鹤,唇边情不自禁就要漾开一个笑。


    闵鹤忙制止道:“哎哎哎小师妹你别笑!在这座城里不能笑,一笑就会死人,也不能哭,哭也会死人!”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开了一本仙侠文的预收,啊写仙侠写得上头,这篇是低魔设定,下篇要写高魔的,大概世界观想好了,但还没想好cp,反正不重复写师徒,你们有啥想看的吗,师姐妹?上下级?正邪?


    第97章


    不能笑?也不能哭?好诡异……


    闵鹤说得郑重其事,不像是玩笑话,还上前一步,捧住谢清徵的脸颊,将她脸上的笑容挤了回去。


    谢清徵不明所以,清澈的眼眸中映出闵鹤的脸庞,她朝闵鹤师姐眨了眨眼,把浅淡的笑意藏在了眼中,没有说话。


    不管这地方有什么古怪,有师尊在,还有师姐们在,她就没什么好怕的。


    沐青黛问:“怎么回事?”


    莫绛雪也看着闵鹤。


    见小师妹乖巧地不说不笑,闵鹤这才松开手,揉了揉小师妹的脑袋,朝二位长老禀告道:“这座城里有个万人坑,成了邪祟,见不得城里有人哭或者有人笑。”


    沐青黛皱眉:“万人坑?将人活埋的那个地方吗?”


    谢清徵与莫绛雪对视一眼,就是沐长老先前说的,城破之后,城里的一万多名百姓士兵,被杀的被杀,活埋的活埋……


    闵鹤颔首:“对,我们去那边看过,那个坑被重新挖开了,深得看不见底,底下有数不清的厉鬼。祟气太重了,我们根本度化不了。”


    沐青黛冷哼:“除非各大宗门联手,要不然谁也没那个本事度化。”


    闵鹤犹豫了会儿,小声道:“不过,有人结印镇压了,不知道,是哪位前辈高人……”


    沐长老向来自负,最不喜别人驳斥她的话语,闵鹤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见她神色不善,越说越小声。


    莫绛雪问:“那不能哭笑,又是怎么一回事?”


    璇玑门的一位修士道:“那个镇压的阵法松动了,一旦城里有人哭或者有人笑,还是会有厉鬼从坑底出来害人性命!”


    另一名修士补充道:“自从我们进城后,已经死了两个人了。”


    她的话音刚落,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哒哒哒的脚步声。


    众女修神情悚然:“又来了!”


    那道哒哒哒的脚步声飘忽不定,伴随着野兽一般的呼哧呼哧声,时远时近,时轻时重,时快时慢,令人无法准确判断它的方位。


    谢清徵完全想不出,什么样的厉鬼,走路会发出这种声音?


    莫绛雪:“戒备!”


    夜色朦胧,风声凄厉,众修士拔剑出鞘,围作一团,将那几个害怕得瑟瑟发抖的商人护在中央。


    谢清徵道:“我刚刚可没笑……”


    只是差一点就笑了……难道还是把厉鬼引来了?


    闵鹤:“这个邪祟和哭笑无关,它一直跟着我们!”


    莫绛雪环视四周,不见那个厉鬼的身形,问闵鹤:“你们见过它的原形吗?”


    鬼怪能幻化出各种各样的形态,念力越强的鬼,能幻化出的形态越多。


    闵鹤摇头:“我没见过。”


    玉衡宫的一名女修道:“好像是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没看清,它速度太快了!”


    开阳派的一名女修道:“我还看见它有四条腿,是趴在地上走的!”


    黑乎乎的、四条腿的、趴在地上行走的……


    众人想了一想它的模样,俱是一个激灵。


    有些厉鬼吞了活人,身上就会多长一些东西出来,比如,多出一只眼睛,一条胳膊,一双腿……每个鬼的喜好不同,有些特殊癖好的鬼,还喜欢让自己浑身上下都长满眼睛。


    闵鹤道:“我们在这个地方灵力受限,一直没能捉住它,它也一直不出来,就只是跟着我们。”


    莫绛雪问:“你们进来多久了?”


    闵鹤道:“两天了,走遍了整座城也没找到出口。”


    谈话间,那阵哒哒哒的脚步声蓦然消失不见,风中传来的,唯有众人粗重的喘气声。


    等了好一阵都没动静,众人暂时松了一口气。


    沐青黛将手中的瑶光铃丢给闵鹤,闵鹤一把接住,看向沐青黛。


    沐氏一族出身瑶光派,瑶光铃被沐青黛拿着,并无不妥。


    沐青黛别开视线,神情有些不自然:“我使不出灵力,你拿着防身。”


    瑶光铃目前无主,谁都可以用;莫绛雪已有天璇剑在手,在场的小辈中,沐紫芙是个草包,其他人的修为不够看,唯有闵鹤与谢清徵还算可以。


    谢清徵有莫绛雪护着,自然无碍……沐青黛看来看去,决定将铃铛丢给闵鹤。


    她也猜到了,沐紫芙就是从闵鹤手上盗走的瑶光铃。


    “好!”闵鹤果然没推辞,连忙将瑶光铃收进了怀里。这串铃铛原本确实是在她的手上。


    当时瑶光派旧址那边,死伤一片,乱作一团,萧忘情赶来后,探听清楚情况,打算前往蛮荒接应金肃尘;萧忘情临走前,特意把瑶光给闵鹤防身,谨防变乱;谁知沐紫芙听说沐青黛被掳去了蛮荒,趁乱盗走了铃铛。


    光“盗窃宝物”这一行径,就足以将沐紫芙逐出宗门,如今还连累众人,困在这座鬼城中……


    此人向来刁蛮狠毒,和她姐姐一般不讨喜,这两天没人主动同她说话,她也不理睬众人,只一心欺压大漠里捉来的商人,让他们想办法找到出口,否则就要他们陪葬。


    要不是有闵鹤拦着,只怕这个小煞星早削去了他们的耳朵,或是砍去了他们的胳膊。


    这会儿寻到了沐青黛,沐紫芙更加不管众人的死活,也不再关心能否出去,只跟在沐青黛身后,像是没看见沐青黛的满脸不耐,嘘寒问暖,问东问西,狗皮膏药似的缠着人说话。


    她甚至暗暗思量:“一辈子不出去才好!最好阿姐的功力也不要恢复,这样阿姐就能一生一世守在我身边,什么魔教正道,通通不去管!”


    沐青黛见她眼珠转来转去,又是一副不着调的模样,当即怒上心头,眉间浮上一层煞气,低声喝道:“滚一边去,别碍我的眼!”


    若换成平常,沐紫芙绝对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这会儿不能笑,她便扬了扬眉毛,面不改色,站到沐青黛的身后。


    忽然,地面微微发颤,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地底下钻出来。


    有个修士警惕道:“有人哭了!”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目光齐齐落在一个商人的脸上。


    那人脸上挂着两行泪,声音和身体都在颤抖:“对、对不住……”


    他实在是太害怕了!困了两天还没走出去,身旁所谓的名门正派修士,一直威胁他,好不容易遇见两位看着像是说得上话的长辈,一个冷漠寡言,一个更加凶神恶煞……


    他的小命,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众修士背上出了一层冷汗。


    沐青黛和沐紫芙恶狠狠剜了他一眼,闵鹤叹气:“躲一躲吧,继续躲观音庙里去。”


    还未见到任何鬼影,众人已经嗅到了腐烂腥臭的味道,还有浓郁的祟气。


    沐青黛:“这城里有寺庙?”


    闵鹤:“有,在这条街的尽头。听说是一百多年前建的。”


    黑夜中传来阵阵尖锐凄厉的啸声,怨气滚滚而来,六个面容扭曲,双眼赤红的厉鬼,朝她们几人扑来,那几个商人顿时吓得瘫坐在地。


    莫绛雪挥剑,天璇剑的红色剑芒朝厉鬼斩去,将它们拦腰切断。厉鬼登时身形溃散,化作一道黑烟。


    寻常的刀剑在手,修士需灌注灵力方能破邪斩魔,而天璇剑与天权刀,仅凭刀剑本身的气劲就可以扫荡妖魔,哪怕是一个普通凡人,也能用它斩杀邪祟。


    寻常的灵剑也能破邪斩魔,但无法像天璇剑那般,一击毙命。


    闵鹤:“快带他们跑!”


    越来越多的厉鬼围拢过来,一道道黑影疾速穿梭在街头,口中发出尖锐啸声,几乎掀翻道路两旁的破屋顶。众修士搀扶着那些商人往观音庙躲去,莫绛雪、谢清徵、闵鹤三人持剑断后,往相反的方向引开厉鬼。


    空气中弥漫着阴冷的气息,厉鬼从四面八方涌来,仿佛无穷无尽,斩灭一波,又来一波。


    怨念极重的死人方能化成厉鬼,一旦成了厉鬼,吞噬过十条以上的人命,几乎没有被度化的可能,也就是说,再无法进入轮回,重新投胎。


    这个坑里活埋了上万人,难道上万人都化作了厉鬼?


    三人且战且退,一直被逼退到了那个万人坑旁。


    那坑深不见底,宛如一个巨大的黑洞,坑口边缘,泥土和枯骨交错混杂,四周隐约可见一道七星阵纹,纹路黯淡;越来越多的厉鬼从坑中爬出。


    怨气四溢!


    浓郁的怨气爬遍了全身,谢清徵看到万人坑的第一眼,眼前瞬间浮现出成千上万人捆缚手脚、目眦欲裂、撕心裂肺的画面,地狱一般的画面。


    这不是一个坑洞,这是一个充满了怨念与恐惧的魔窟!


    谢清徵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心想:“要是有哪个厉害的鬼修跳了下去,将这里的怨气、煞气全部吸收干净,那一定能变成当世最厉害的鬼!”


    可惜当世并没有这么厉害的鬼修,贸然跳下去,只会被万人坑里的厉鬼,撕碎成齑粉。


    三人渐渐感到力不从心,正在此时,远处又传来了一阵哒哒哒的诡异脚步声。


    莫绛雪突然低喝一声,灵力灌入掌中,天璇剑光芒大放,她以剑为引,将周围的厉鬼一扫而空,赢得片刻喘息,接着她将天璇剑抛给谢清徵,盘膝坐地,将九霄琴置于膝上,十指翻飞:“你们抵挡一会儿,我加固一下这个阵!”


    谢清徵接过天璇剑,看了师尊一眼,欲言又止。


    琴音如涟漪般散开,驱散了那些怨气,在万人坑的上方交织成一张张无形的网,缓缓向四周扩散,那些原本只是隐约可见的阵纹,慢慢变得光芒四溢、清晰可见。


    陆续还有厉鬼从万人坑里冒出,谢清徵和闵鹤联手斩杀,阵法的光芒愈发强烈,有些厉鬼一冒头,便被琴音绞杀。


    那阵“哒哒哒”的脚步声停歇,忽然之间,又传来一阵汪汪汪的犬吠声。


    那道犬吠声清亮有力,在琴声中显得格外突兀。


    谢清徵和闵鹤动作一顿,互相对视一眼:这里怎么会有狗?


    旋即一只毛色乌黑发亮的大狗跃入阵法中,那狗的体型十分壮硕,双眼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周身环绕着一股淡淡的灵气,每浮上一只厉鬼,它就像野狼撕咬猎物那般,目眦欲裂,凶狠地冲上去,撕咬厉鬼的脖颈,速度甚至比她们的剑法还要快——


    显然不像是活物。


    谢清徵与闵鹤面面相觑:这是一只,犬魂?


    这两天跟着她们的,就是一条狗的魂魄?


    有了这条狗的帮忙,三人迅速清除了逃脱阵法的厉鬼,琴音也慢慢停了下来。


    莫绛雪起身收琴,白纱掩盖下的唇色异常苍白,身体微微摇晃,片刻后,笔直地站在原地。


    闵鹤满眼钦佩地望着她。


    谢清徵把天璇剑交还给她,满眼担忧地望着她。


    莫绛雪将天璇剑隐于琴下,轻轻刮了一下谢清徵的鼻梁,淡声道:“我没事,别担心。”


    那条大黑狗哒哒哒地走到谢清徵面前,不复凶狠残暴的模样,双眼炯炯有神,尾巴左右摇晃,似是极为开心,还作势要扑到她的身上。


    她生平最厌狗,忙躲到了师尊的身后。


    闵鹤道:“师妹,它好像认识你啊。”


    谢清徵道:“可我不认识它。”


    那条黑不溜秋的大狗立刻垂下了尾巴,低低地哼叫了两声。


    “看着有些委屈啊。”闵鹤哎呀一声,收剑入鞘,俯下身,忍不住去摸了摸这条犬魂的脑袋。


    如同生前那般,毛茸茸的手感。


    莫绛雪道:“走吧。”


    闵鹤直起身:“嗯我们快去观音庙里,看看她们情况如何。”


    三人向观音庙的方向走去,那只狗垂着尾巴,跟在她们身后,目光落在谢清徵的身上,喉咙里发出近似呜咽的声音。


    谢清徵一步三回头地看它,心中不解:它真的认识自己吗?难道自己从前真的来过这个地方?


    莫绛雪走在谢清徵的前面,步履轻盈。


    谢清徵回过头,看着师尊的背影,忽然上前一步,伸手,捉住师尊的手腕,提了起来。


    皓腕如霜雪,冰凉异常。


    莫绛雪下意识要挣脱,谢清徵却不愿松开,莫绛雪面色一沉,低斥:“放手。”


    谢清徵一声不吭,不但没松手,还放肆地掀开师尊的面纱,观察她的脸色。


    眉如墨,肤胜雪,依旧是冷艳无双,可却是面无血色,苍白如纸。


    谢清徵心中一恸,放下她的面纱,握着她的手腕,将自己的灵力渡了一些到她的体内。


    可在这里能运起的灵力有限,连御剑飞行都做不到,何谈替她疗毒?


    莫绛雪瞧见谢清徵湿漉漉的眼神,别开视线,道:“给我找个安静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这么多人萌师姐妹的嘛~我看留言大半都是师姐妹~~~


    第98章


    “给我找个安静的地方。”说完这句,莫绛雪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她咳了几声,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


    她释放了大量灵力去加固万人坑的封印,琴音停下的那刻,她就察觉到体内阴毒有反噬的迹象,她隐忍一路,不愿让旁人察觉,只想等去了观音庙后,再行调息。


    现在却快压制不住了……


    “师尊……”谢清徵圈着她的手腕,下意识将她紧紧抱在怀中,隔着衣物,肌肤相贴,犹似抱了一块寒冰。


    这次又是寒毒先发作……


    谢清徵脑中一片空白,心中不断发颤,像是被一根针陡然刺了一下,泛起密密匝匝的疼意。


    “哎!师妹,快、快跟我来!”闵鹤也颇有些手足无措,怎么好好的,突然又开始犯病了?


    两人再也顾不得身后的大黑狗,疾步向前方的观音庙跑去。


    夜深露重,一座观音庙伫立在萋萋荒草之中。


    庙门半掩,木板腐朽,漆痕斑驳,门楣上雕刻的莲花图案,已被侵蚀得模糊不清。


    蛮荒这里没有一座道馆,却时常能见到一二座佛塔;有的边陲小国还建有寺庙,供养僧人;十方域的创立更与佛教息息相关。


    一百多年前的乌墨国子民,建了这座观音庙,不知供奉的是哪座观音?


    庙里头传来受伤修士的呻.吟:“嘶……紫芙师妹,你轻点,我这条胳膊被鬼抓了……”


    “喊什么喊啊?这不是在给你上药啊!怕疼还除什么邪祟啊!”


    “阿芙,你给我闭嘴,少说几句!”


    “快进来!”闵鹤上前推开那扇半掩着的门,谢清徵抱着莫绛雪,闪身步入那座破败的观音庙内。


    庙内燃着长明符,符火的黄光,照亮了大半个屋子。那几个商人被点了昏睡穴,躺在地上;其余修士席地而坐,身上不是这里被抓了,就是那里被咬了,伤口流着黑血,又痛又痒。


    这次外出匆忙,没有带医修,在场唯有沐紫芙随裴疏雪学了一段时间的医术,沐青黛命令她给众人疗伤。


    众人被沐紫芙折腾一通、喝骂一顿,雪上加霜,心情更加郁结,此刻见闵鹤她们回来,忙站起身,迎上前去。


    “莫长老怎么了?”


    “受伤了吗?严不严重?”


    “小师妹,我这里还有药!”


    “我这里也有!”


    “玉衡宫特制的回春丹,接着!”


    沐青黛也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丢到谢清徵怀里:“看看有没有能用的药。”


    她能给出的自然都是上好的灵丹妙药,谢清徵接过,跟着闵鹤师姐,抱着莫绛雪进了后院的一间厢房。


    这间厢房原本是庙里僧人休憩之地,一进去,扑面而来的不是霉腐味,而是一股清淡的香气,意料之外的干净。


    想是闵鹤之前清理过,还点上了紫霄峰带来的降真香。


    谢清徵扶着莫绛雪坐下,摘下她的帷帽,放到一旁。


    一众女修跟着来到厢房门口,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


    莫绛雪神情如常,只是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虚弱得好似随时都要化作一缕青烟,散了去,散得无影无踪。


    她闭上眼睛,一面运功压制体内的毒性,一面颤声道:“让她们……别担心……都回去……”


    她需要安静。


    闵鹤在室内点燃了一道符火,火光照亮了四周,闻言,她立刻带一众师妹告退,只留小师妹在屋内,随莫长老运功疗伤。“小师妹,我们都在外面,有需要随时喊我们。”


    谢清徵听莫绛雪呼吸急促,声音都冷得在发颤,忍不住鼻尖一酸,心揪成了一团,她无暇理会更多,只应了一声“好”,她的双手也跟着哆嗦起来,手忙脚乱解下腰间的锦囊,倒出几粒丹药,喂师尊服下。


    莫绛雪服下丹药后,凝神调息,她的身体还在不停发颤,运功之后,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谢清徵咬破指尖,气运丹田,以血为媒,在她身下画出一道圆环咒阵法,助她抵御寒意。


    莫绛雪感受了些许暖意,手指微微颤动,片刻后,睁开双眼,安静地凝望双手不停发颤的谢清徵。


    谢清徵也看着她,忍不住伸手,想要拂开她鬓边被冷汗浸湿的墨发,刚一伸手,瞧见自己指尖满是鲜血,忙缩了回来,生怕弄脏了她。


    鲜血顺着指尖流下,嘀嗒嘀嗒,滴落在地,像一朵朵嫣红的花。


    怎么办?该怎么办呢?画完这个阵法,完全使不出灵力助她疗毒了。


    谢清徵茫然地看着莫绛雪,心中生出无穷无尽的懊悔来。


    她不该下山的……


    她就应该好好随师尊待在缥缈峰,缥缈峰有寒潭可以祛毒,有掌门和一众长老护佑,哪怕师尊阴毒发作,也有数不尽的药物和众人的帮忙,可以缓解师尊身上的痛楚。


    她为什么要躲?为什么要跑?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要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现在害得师尊被困守在这座鬼城中,一个人受罪,没有一个人能帮得上忙,只能眼睁睁看着师尊独自承受这些煎熬。


    她简直要恨死自己了!她恨不得立刻死在当场,只求师尊别再受这些罪过。


    铺天盖地的懊悔与痛恨朝她涌来,她被负面情绪淹没,喉咙哽住,跪倒在地,垂下头,泪水止不住地落下。


    莫绛雪凝望着她,见她落泪,微微蹙眉,轻声道:“别担心……我熬过这一晚……就好了……”


    谢清徵垂首呢喃:“都怪我……”


    她就是一个祸害,只会连累身边的人。


    当初情意不明,得知师尊将她的诅咒转移到自己身上,茫然、怜惜、心疼、感激,种种情绪,都抵不过如今的痛苦。


    眼睁睁看着心上人遭受这种折磨,这种感觉,比起当初的茫然与怜惜,要痛苦上千百倍。


    谢清徵好像要被这种撕心裂肺的痛苦逼疯,不断地向莫绛雪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如果她是个祸害,如果她本不该活在这世上,就让她去死好了,为什么要让她的身边人遭受这种非人的折磨?


    莫绛雪见谢清徵这副模样,咳了几声,道:“你……过来。”


    谢清徵膝盖抵地,跪着朝莫绛雪一步步靠近:“师尊……”


    莫绛雪牵过她的手。


    彼此肌肤相触,一抹刺骨的寒意顺着她的手腕,直冲心底,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神志清醒了几分,她伸出手,将师尊紧紧搂在怀中。


    她的身体还是暖的,她试图用自己的躯体,用自己的温度,让师尊舒服点。


    “你是个傻的……”莫绛雪顺从地与她相拥,汲取她身体的温度,下颌抵在她柔软的发丝上,唇色苍白依旧,嗓音冷得有些低沉嘶哑,“怎么能怪你……你只是……想早点拿到玉衡鼎……”


    她是在躲自己,但她也是想早日铲除魔教,早点拿到玉衡鼎,好帮自己解毒。


    “而且……是我来找你的……怎能怪你呢?咳咳!咳咳咳……”说完这句,莫绛雪便被肺腑的冷意激得一阵咳嗽。


    “师尊,你别说话了!”隔着衣物,身体相贴,谢清徵也冷得身体哆嗦,“我不说对不起了!你也别安慰我了!”


    难得听到师尊说这么多话,却都是温言软语,安抚劝慰她的话,她越听只会感觉越心痛。


    莫绛雪嘴唇动了动,没再开口说什么,闭上了眼睛,捱过一波又一波的寒意。


    让自己反过来听她的话,真是……大逆不道……不过,更放肆更大逆不道的事,她也做过,眼前这些又算什么呢……


    莫绛雪的灵台不复清明,神智渐渐变得有些模糊不清,迷迷糊糊中,她听见自己似乎又开了口,问那个与她紧紧相拥的人:“那日,在风月幻境中……你动了情……你对谁动情了……嗯?”


    她好像对这人说过,若不愿说,她便不去问……怎么又问出口了?


    这人大抵是不会说出口的。


    果然,半晌没有听见回答,莫绛雪只感觉腰间的那一双温暖的手,将她拥得更紧了一些。


    比漫长的一个夜晚。


    莫绛雪不知道自己还说了些什么,翌日,神志清醒过来时,略微侧头,便瞧见了近在迟只的姣好容颜。


    两人都躺在地上,面对面,呼吸交缠在一起,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气息,轻浅均匀地拂过脸颊肌肤,宛如一片轻飘飘的羽毛,一下又一下地挠着。


    谢清徵尚在沉睡,紧阖的双眸下,有一圈长睫投下的阴影,睡得很沉,双手却仍旧将她紧紧环在怀中。


    她轻轻推了推,没能推开,想要抬手碰一碰时,想了想,却还是算了。


    让人再睡一会儿吧。


    莫绛雪安静地凝望着睡梦的人,用目光慢慢描摹她的容颜。


    屋外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很轻,那沉睡的官却倏然一动,腰间的手卸去了力道,随后,某人便睁开了眼。


    清澈的双眼,映出另一双清寒的眼眸。


    谢清徵怔了片刻,手掌抚过莫绛雪的身体,从腰,到肩,再到胳膊。


    冰冰凉凉的触感,不复寒冷刺骨。


    手掌的暖意隔着衣服布料,传到莫绛雪的身体里,莫绛雪微微后仰,坐起身来,盯着谢清徵,问:“摸够了么?”


    谢清徵想起两人相拥着睡了一晚,此时又听到师尊的话语,耳根微微泛红,茫然地跟着坐起来,凝望着师尊,问:“你好一点了吗?”


    莫绛雪平静道:“好多了。”


    熬过去了,体内的灵力又少了些,修为越发地弱了下去。


    谢清徵揉了揉尚且有些发红的眼眶,道:“那就好……”


    莫绛雪道:“我只是恶诅发作,你就哭成这样,要是以后我不在了,你该怎么办?眼睛都要哭瞎么?”


    “你又要说我太重情、依赖心太重了,是吗?”谢清徵放下双手,看着莫绛雪,眼中眸光潋滟,话语恢复了往日的直白,“可我就是这样的人啊,我就是很喜欢依赖你,从小就喜欢,我能怎么办呢?谁让当初是你救了我,把我从温家村带出来呢?”


    她的目光太过直白炽热,莫绛雪转开了视线,不与她对视:“你问我,我又去问谁?”


    “我想明白了,师尊。”谢清徵冷不丁开始回应莫绛雪昨日的那句话,“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躲你了。”


    如果再因为躲避她,害她陷入昨晚那样的境地,那自己会跟着生不如死。


    谢清徵动了动身子,将自己重新挪到莫绛雪的视线内:“师尊,我昨晚求了一夜的菩萨呢。”


    她这口吻像是在撒娇,莫绛雪听得心中一软,道:“你是玄门之人,怎能去求菩萨?”


    谢清徵:“昨晚那种情况,我才不管什么玄门,还是佛门,我在观音庙里,我只能祈祷菩萨听见我的话语。”


    莫绛雪问:“你求菩萨什么?”


    谢清徵直白道:“我求观音、求诸天神佛,如果我死,能换得你不再遭受这种折磨,我愿意去死,我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换你此生平安顺遂、得证大道。”


    莫绛雪看着她,没说话。


    谢清徵接着道:“你看,你对我这么重要,重要到我愿意拿命去换,若你以后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若你知晓我做了什么错事,想将我逐出师门,我也心甘情愿接受你的惩罚,只求你,在解除恶诅之前,将我留在你的身边,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莫绛雪依旧没说话,目光紧盯着谢清徵。


    恰在此时,屋外的闵鹤轻轻敲了敲门,小声地问:“师妹,一个晚上过去了,莫长老怎么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隐晦告白):我就是很喜欢依赖(划掉)你,从小就喜欢,我能怎么办呢


    莫(心知肚明):要是再猜不到你对谁动了情,我就是个傻


    闵(打扰到二位谈情说爱):呜呜莫长老怎么样了,有没有好一点


    第99章


    谢清徵望着莫绛雪,没有回应闵鹤的话语。


    莫绛雪抿了抿苍白的薄唇,瞬也不瞬地与谢清徵对视,同样一声不吭。


    她熬过了寒毒发作,身体还处于极度虚弱的状态,面上没有一丝血色,苍白到有些病态。病弱之气削弱了她身上的冷意,而她一贯清寒的眼眸,此刻漾着浅浅的波澜,眸光潋滟,似有星辰闪耀。


    谢清徵心中怦怦直跳。


    迷茫、纠结、逃避,兜兜转转,还是选择坦然面对自己的心意。


    她知道自己不该喜欢眼前这人,可就是喜欢上了啊,便有千般不该,她也没办法放下……


    与前段日子相比,现在的她,将话语说得很直白,不知师尊能猜到几分。


    莫绛雪与她对视片刻,收回了视线,道:“你去开门。”


    谢清徵固执地道:“可师尊你还没回答我……在恶诅解除之前,将我留在你身边,好不好?”她的执拗劲又犯了,一副不得到答案,誓不罢休的口吻。


    莫绛雪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气,伸手拿过一旁白纱帷帽戴上,颔首应道:“好。”


    若真能解除身上的恶诅,那再好不过,她会遵守诺言,将眼前之人留在身边;若不能,那抱歉了,她绝不会让眼前之人,亲眼见到她死去。


    谢清徵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忍不住想笑上一笑,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小命要紧。这座城里不能哭笑,昨日师尊虽加固了封印,她大哭一场,也无事发生,但一夜过去,情况有变也未可知。


    她虽决定不再回避师尊,但她依然不奢求能得到师尊的回应,她只求能保住师尊的性命,只求师尊在解开诅咒之前,将她留在身边,其余的风月情爱,都不重要。


    而眼下最重要的是,寻找鬼城的出口。


    莫绛雪戴好帷帽,整理好衣衫,看向谢清徵:“还不去开门。”


    “徒儿这就去。”谢清徵吹灭长明符,打开房门,“闵鹤师姐。”


    “小师妹。”闵鹤站在院中,见莫绛雪跟着走出来,忙恭恭敬敬行礼:“长老。”


    莫绛雪颔首回礼:“我好多了。”


    闵鹤听她说话气息平稳,稍稍放下心来,可又见她一袭白衣,身形单薄,似是山间朦朦胧胧的云雾,随时都要散了去,蓦然升腾起一阵心酸和怜惜——


    莫长老的身体,似乎更虚弱了些……


    从前见到莫长老时,闵鹤心中总是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敬畏之情,只觉莫长老修为高深莫测,浑身上下冷意森森,不似凡尘中人,让人不敢轻易靠近;如今才发觉,她也会受伤,会虚弱,会疲惫,会有特别在乎的人,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神祇,她变得更像是一个人了。


    不知这种改变,好还是不好……


    莫绛雪道:“走吧,去前面的正殿。”


    “好。”闵鹤收回落在莫绛雪身上的视线,带着她们师徒二人穿过后院。


    莫绛雪边走边问:“说说这里的情况。”


    闵鹤道:“回长老,这座观音庙有一间正殿,两间厢房,一间藏经阁,我和师妹们勘查过每一个角落,没发现什么异常。”


    莫绛雪又问:“昨夜外面有什么动静吗?”


    昨天谢清徵哭过。


    闵鹤摇头:“昨晚我们回来后,外面就没什么异常动静了。噢,那条大黑狗一直蹲在外面,天快亮的时候,我问它‘天要亮了,你不怕光吗’,它才夹着尾巴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谢清徵听闵鹤师姐提到那条大黑狗,想起昨天它一直望着自己,眼里好似有千言万语……


    她还是头一回见到,一条狗的眼中,有那么复杂的感情。


    万物有灵,那狗显然是开了灵智的,不知生前是哪位修士的灵宠。


    “对了,这个杂草堆里还有一口枯井。”闵鹤拨开草丛,“井水已经干了,井底躺着几块白骨,不知是当年战乱时投井而死的人,还是被人丢下去的。”


    谢清徵回过神来,好奇地凑过去看。


    井底晦暗不明,隐约可见几块白骨。


    谢清徵道:“我下去看看。”她施展开轻功,身法轻灵地飘了下去。


    有了上次在苗疆迷障林女娲庙的经验,她下意识觉得,也许这座鬼城的出口,也会在这座观音庙里。


    可她在井底摸索了一圈,什么都没发现。


    谢清徵看着地上的那堆白骨,像是小孩子的,她心说可怜,掏出一条帕子包了,抱着那堆白骨飘上来,戏谑道:“埋土里去吧,说不定这小鬼晚上能给我托个梦,告诉我鬼城的出口在哪。”


    莫绛雪道:“死了十八年,说不定早投胎去了。”


    谢清徵反应过来:“是喔,若已投胎,都和我一般大了。”


    话虽如此,她还是用参商剑迅速挖了个小土坑,将白骨埋了进去。


    埋了井底的这堆枯骨,三人步入正殿。


    一进正殿,便见沐紫芙独自一人坐在一张供桌上,一面百无聊赖地玩头发,一面时不时望向盘膝疗伤的沐青黛,见沐青黛眉心微蹙,额间冷汗涔涔而下,沐紫芙手上倏忽多出了一条洁白的手帕。


    沐青黛听闻三人的动静,睁开眼,望向莫绛雪,接着视线一扫,扫向沐紫芙,看见沐紫芙大不敬地坐在观音的供桌上,当即喝令道:“滚下来,谁让你坐上去的!”


    沐紫芙从供桌上跳下,不以为意:“坐得高,看得远,你们都在疗伤,我就帮你们看着外面呗。”


    有轮流守夜的人,哪轮得到她来警戒看守?


    沐青黛冷哼一声,不愿与沐紫芙多说话。她这个妹妹,就是草包上长了个人,不闯祸就很对得起她了,指望这人做好事,不如指望太阳从西边出来。


    沐紫芙贴过去,想要替沐紫芙擦去额间的冷汗。


    沐青黛一把推开,沐紫芙锲而不舍地贴上去:“阿姐,你现在受伤了,这样会着凉的。”


    沐青黛闻言,还是满脸不耐的神色,却不再推开沐紫芙。


    其余女修围坐成一圈,运气引功,听闻动静,纷纷睁眼起身,向莫长老行礼。


    见沐紫芙在为沐长老擦汗,众人心中噫了声,暗想:“从来只见这个小煞星闯祸,不见她体贴照顾人……看来这条恶犬,只有沐长老能拴住……”


    莫绛雪与谢清徵像是没看见那对姐妹的互动,默契的同时望向神台上供奉的两座观音像。


    闵鹤顺着她们的视线,看了看慈眉善目的观音像,眼角余光又瞧见供桌底下倾倒的香炉。


    她连忙过去捡了起来,掏出一些降真香,点燃,盖上香炉,重新放回供桌上,然后双手合十,朝两尊观音像,拜了一拜。


    莫绛雪戴着白纱帷帽,众人看不清她的脸色,但见小师妹唇色苍白,像是失血过多,忙给了她一些补气血的丹药。


    她一面服丹药,一面瞧见莲花座下的神台,表面镌刻有不少文字,但都是奇形怪状的字眼。


    殿中有个声音道:“那是乌墨国的文字!”


    谢清徵转眼看去,见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异域商人,问道:“你认得?”


    那高鼻深目的异域商人道:“认得认得,我年轻时做生意经常路过这里,看多了就眼前这里的文字了。”


    谢清徵道:“那请问这上面说了什么?”


    那商人道:“说的是这两尊佛像的来历……”


    据这位商人所言,这两尊佛像的面容,是一百二十多年前,根据两位中原女子的容貌仪态雕刻而成。那两位女子是中原王朝的两宫太后,彼时燕天子年幼,东宫太后与西宫太后垂帘听政,携手开创了一个四夷宾服、万国来朝的太平盛世。


    闵鹤听到这里,道:“我看过书上的记载,那位东宫太后是将门之后,有一年北方的突厥人包围了都城,她站上城头,弯弓搭箭,亲自指挥士兵作战,最终打退突厥人,保卫了都城。那位西宫太后,说来更传奇……”


    师妹们问她:“怎么说?”


    众人只知莫长老昨夜释放大量灵力,加固了封印,镇压了那个万人坑,但不清楚还会不会触发不能哭不能笑的禁忌,脸上要么面无表情,要么愁眉不展,闵鹤有意聊些轻松的话题,缓解一下沉重的氛围。


    她道:“那位西宫太后,原是罪臣之后、掖庭婢女;你们知道吗,当年就是那位东宫太后的父亲,带兵抄了西宫太后的家。两家可谓有着血海深仇。”


    一个修士喃喃问:“啊,那她们有互相报复吗?”


    另一个修士道:“肯定没有啊,要不然怎么能携手共治天下啊?她们肯定互相欣赏彼此的政治才情,才会联手共治。”


    又一个修士道:“就算有,书上也不会记载这些吧。”


    闵鹤道:“也许有,也许没有吧;反正书里记载,那位西宫太后,从掖庭婢女一步步坐到了皇后的位置;最后,两宫太后一文一武,相互扶持,开创了一个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


    师姐道:“我猜,她们两人或许是觉得——坐上了那个位置,比起天下,上一辈的恩怨私仇就没那么要紧了。”


    谢清徵听到这里,不知为何,转眼看向了沐青黛。


    恰巧,沐青黛也将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


    对视片刻,两人默契地互相移开视线。


    谢清徵道:“可惜一百多年过去,世道又乱了。”


    闵鹤道:“上个月起义军已经攻克了都城,我看马上就改朝换代了。”


    玉衡宫的一个修士道:“是景国公的那支起义军吧?等天下安定,我们也就不用天天外出除祟了。”


    开阳派的一个修士道:“可我们被困在这里,还不知道能不能等到天下安定的那天呢。”


    此话一出,众人都安静下来,大殿内一片唉声叹气。


    半晌,玉衡宫的一位修士喃喃道:“我们的宫主一定会派人来救我们的。”


    玉衡宫的另一人道:“可宫主在处理瑶光派旧址那边的事,那边也死了好多人呢。”


    殿中那几个瑟瑟发抖的商人道:“我们的干粮和水不多了,要是一直困在这里,没有吃的,我们也会饿死啊……”


    她们这些能外出除祟的,俱是辟谷的修士,这些商人却都还是肉体凡胎。


    沐紫芙道:“嚷嚷什么啊?有什么可担心的啊,你们几个饿了就割一块自己大腿肉烤着吃呗,我们这里有火,可以借你们火啊。”


    那些商人见她冷嘲热讽,登时闭了嘴,不敢再发牢骚。


    沐紫芙继续道:“怎么,都不敢吃人肉啊?那滋味,啧啧啧,饿的时候吃可香了。”


    除莫绛雪和谢清徵外,殿内其余人齐齐看向沐青黛,想看沐青黛要怎么教训她。


    沐青黛知她向来口无遮拦,有心呵斥,但见众人眼中有责备之意,心生不悦,话锋一转,冷冷道:“她说几句怎么了?会掉一块肉下来吗?她又没真的吃过人肉。”


    众人讪讪地移开视线。


    谢清徵心道果然。她打小就见识过沐长老的霸道护短,这人就算明知理亏,在外人面前,也会强词夺理地维护自己人。


    莫绛雪揉了揉眉心。


    她不喜人多,不喜聒噪,冷淡道:“我去街上看看,你们都别跟来。”


    谢清徵看着她,欲言又止。


    她看向谢清徵,道:“你可以跟来。”


    谢清徵心中一喜,连忙跟上。


    众人目送师徒二人走出观音庙,不一会儿,又见师徒二人带了一只大黑狗回来。


    谢清徵指着身后的大黑狗道:“这狗是犬魂,我喂了点我的血给它,它就能进这个庙了。我师尊说,这狗肯定知道些什么,你们想想有什么办法能套出情报来。”


    众人瞪着狗,狗也瞪着众人,双方大眼瞪小眼,狗子摇了摇尾巴,“汪”了一声。


    招魂招来的鬼怪,很容易就能套取出情报和资料,可人狗语言不通啊,除非是修为高深的修士,可以借助琴声或者别的什么媒介,与灵宠沟通。


    众人齐齐看向莫绛雪。


    莫绛雪咳了一声,道:“我暂时用不出灵力。”


    是了,莫长老此刻身体虚弱,众人也舍不得她再冒险,于是将目光转向沐长老。


    沐青黛沉吟片刻,让闵鹤取出瑶光铃。


    “瑶光铃可以操控人附身,你们谁附到它身上去,看看能不能从它的灵识里,找到什么情报。”


    一众师姐妹霎时瞪大双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狗子虽然可爱,但平时大家互相玩笑嬉戏,都会说几句“我撒谎我就是小狗”


    “好狗不挡道”


    “狗改不了吃屎”


    “狗屁不通”的玩笑话。


    谁要是真附到小狗的身上,那真是,一辈子的笑料!


    闵鹤举着瑶光铃,忽悠道:“我的好师妹们,人有勇气做狗,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一众女修瞪向闵鹤,满脸写着“我不信”。


    闵鹤的目光在一众师妹之间扫来扫去,最后钉在谢清徵的身上。


    谢清徵看着闵鹤师姐,拨浪鼓般摇头。


    这种不靠谱的事,她才不会被忽悠。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小红花不要断!!!!


    第100章


    一众女修最后齐齐看向谢清徵,亲切地喊:“小师妹,你的定力最好。”


    谢清徵:“……”


    不太需要这种夸奖哈。


    莫绛雪也看向谢清徵,隔着白纱,淡淡一笑。


    谢清徵察觉到莫绛雪的视线,满脸恳切地望了回去,眼神发亮,眼里写着“救我”二字。


    因着幼年被野狗撕咬的经历,她尤其不喜欢接触小狗。


    师徒二人对视片刻,莫绛雪移开视线,道:“她昨日为我疗伤,失血过多,元气不足,不宜附身。”


    莫长老开了尊口,一众师姐识趣地转开了视线,继续你看我,我看你。


    “六师妹,你上。”


    “师姐,你来。”


    “八师妹,你最喜欢小狗,你的灵宠都是小狗。”


    “喜欢小狗不代表我要做狗啊,万一它喜欢吃热乎的,我附身上去了,感共通,那那那……怎么办?”


    “是喔,狗改不了吃屎嘛。”


    “我说师妹们,那都是小事,万一能通过它找到这座鬼城的出口,我们就能出去啦,这才是关乎性命的大事!”


    “那师姐你上!”


    闵鹤把目光钉在师姐身上,点名道:“都别纠结了,小你修为不错,就你了,出列,来试试。”


    “啊?是……”师姐哭丧着脸出列。在两位长老面前,还得讲究个长幼有序,师姐的命令,不敢违拗。


    莫绛雪这时才道:“不一定要附身。”


    众师姊妹:“嗯?”


    莫绛雪:“也可以请它上身。”


    附身只需要修士附一抹灵识过去,就如同附在纸人身上一般,感共通;上身则是直接请魂灵进入自己的身体,后者风险相对更高,万一是一抹恶灵,万一本体斗不过那抹恶灵,就有可能被夺舍,一般人不敢轻易尝试。


    众师姊妹犹豫,师姐支支吾吾:“长老啊,我修为不济,这狗都能杀厉鬼了,我怕我打不过它,反被它夺舍了……”


    莫绛雪伸手:“给我朱笔、黄纸。”


    玄门修士外出除祟,朱笔和黄纸都是随身携带的物品,当即有人奉上。


    莫绛雪提笔画符,三两下画好,递给师姐:“守魄符,贴身上。有此符在,可保你的魂魄安然无恙。”


    修为越高,画出的符箓灵力越强,师姐连忙道谢,接过守魄符,将此符拍到身上,盘膝坐地,大义凛然道:“闵鹤师姐,我准备好了,请它上我的身吧,其余师妹请为我护法!”


    除了负责警戒的,其余女修皆围着她盘膝坐下,人群中,不知哪位师妹说了句:“师姐,你要变成小狗了。”


    师姐闻言,朝那师妹“汪”了一声,一众师姐妹不约而同地双肩微颤,憋笑憋得。


    谢清徵忍住笑意,也想上前去为师姐护法,莫绛雪却同她道:“走吧,我们再出去看看。”说完,径自走了出去。


    谢清徵与闵鹤打了个招呼,连忙跟了出去,她看着师尊的背影,心想:“师尊肯定把狗牵回来的时候,就想到了可以画守魄符、请狗上身收集情报,偏偏等大伙兜了一个圈子才说出来……”


    师尊这人看着正经严肃,有时候,一点也不正经。


    出了观音庙,道路两侧尽是杂草与断壁颓垣。这里不见天日,抬头看,空中一片片漩涡状云阵,那些并非真实的云雾,而是怨念所化的瘴气。


    莫绛雪收了琴,腰间佩戴流霜箫与天璇剑。


    谢清徵腰间别着烟雨箫与参商剑,将手按在剑柄上,警惕地左看看、右看看,再眼神温柔地望一眼走在她前面的莫绛雪。


    一前一后走着,她可以放肆地打量师尊的背影。


    莫绛雪却忽然停下脚步:“你走我前面去。”


    谢清徵犹豫片刻,听话地上前开路。


    好吧,这下看不了了……


    依稀记得,第一次下山历炼那会儿,也是她走在前面,为师尊开路,时间过得真快。


    莫绛雪望着谢清徵的背影,问:“想学琴吗?”


    谢清徵脚步一顿,回过头道:“想啊。你会的,我都想学过来。”


    莫绛雪道:“缥缈峰的藏书阁里,有一本我亲自写的琴谱,送你。”


    谢清徵心中一暖:“好啊,等这次正魔大战结束,拿到了玉衡鼎,我就随你学琴。”


    她心中泛开浅淡的欢喜,转念却又想:“为什么是说送我琴谱,而不是说亲自教我呢?难道你将来真的要把我逐出师门?”


    想到这里,她心中一恸,眼中蒙上一层黯然的色彩。


    莫绛雪淡道:“又发什么呆?往前走。”


    谢清徵:“哦……”


    她低下头,加快了些脚步,疾步往前走去,把师尊远远地甩在了身后,走出一段路,她回过头,见师尊还站在原地,看着她,似乎有些茫然。


    她的心脏猛然一抽,连忙刹住脚步,往回走去,走到师尊的身前,低声道歉:“师尊,对不起,你的身体还没痊愈,我不该走这么快的。”


    走得这么快,好像要把人扔在身后一样。


    莫绛雪摇摇头:“你不用总是和我说‘对不起’。”


    她们师徒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没有谁亏欠了谁。


    谢清徵点点头,看向莫绛雪的身后,陡然抽出了腰间佩剑,上前一步,将莫绛雪护到自己身后。


    一个披头散发浑身是血的女子,赫然出现在路中央,缓慢地抬起头,看向她们师徒二人。


    “这是女鬼吗?”谢清徵持剑指着她,问身后的莫绛雪,“为什么我感觉到祟气?”


    话音落地,那女鬼的身体忽然之间拦腰断成了两截,鲜血四溅,下半截身体汩汩冒血,上半截身体还在地上爬着,嘴里喃喃念叨着什么。


    谢清徵虽见到了血,却闻不到血的味道。


    莫绛雪道:“不是鬼,是鬼魂的残影。”


    鬼魂残影会在某个时辰出现,不断地重复生前某一个画面,通常是死亡的那一刻。


    寻常凡人若是误入了这座鬼城,见到这些残影,难免被吓得号啕大哭,继而引来厉鬼的追杀。


    谢清徵道:“城里大概有很多这样的残影……”


    莫绛雪道:“城里也还有很多的鬼。”


    果不其然,走在城里,谢清徵见到不少误以为自己还活着的鬼,重复做着生前的事,有的在搬运货物,有的在吃东西,有的还是一家三四口逛街……


    谢清徵想到之前在沙丘背后呜咽哭泣的女鬼,道:“这座城一定有出口,甚至这里的鬼都能出去,就是不知道究竟在哪里。”


    她们二人从城南走到城北,穿过北城门后,还是城中的道路,像是一个循环的迷宫。


    走到了昨日的那个万人坑旁,瞧见鲜血和白骨。


    闵鹤师姐说,她们进城后死的那两人是沙漠里的悍匪,不知何时被风沙卷入了这座城中,见到她们出现,一个号啕大哭,一人仰头大笑,结果就引来了一群厉鬼的厮杀,她们东奔西走,好不容易才寻见了一座破落的观音庙,躲了一个晚上才敢出来。


    万人坑依旧怨气四溢,无数厉鬼不停地冲撞封印。


    谢清徵站在坑边,望着黑黝黝的坑洞,一股寒意顺着视线攀上了身体。


    她问师尊:“这封印能封它们多久?”


    莫绛雪:“三天。”


    若是四年前,她灵力鼎盛时期,封个十年八年不在话下,但今非昔比,三天后,依旧会有厉鬼冲出禁锢。


    谢清徵反应过来:“我昨晚哭了一场,闵鹤师姐说外面没有异常;也就是说,封印被加固的这三天,我们是能哭笑的……”


    莫绛雪嗯了一声。


    “啊师尊你居然不告诉我们……”


    师尊修忘情道,可以很好地控制喜怒哀乐之情,可她们这些师姊妹,平日里聚一块习惯了嬉笑玩闹,要绷着一张脸那可太难受了。


    莫绛雪道:“有什么好说的,反正只有三天时间。”


    三天之后,依旧不能犯哭笑的忌讳,不如保持好这个习惯。


    谢清徵道:“师尊,你看我。”


    莫绛雪抬眸看去:“嗯?”


    谢清徵唇角扬起,眉眼弯弯,笑得灿烂。


    莫绛雪疑惑,问:“有什么好笑的?”


    谢清徵笑得太过灿烂,笑容还没刹住,说话都带着笑意:“没什么,就是能和你待在一块,觉得很开心,开心了我就想笑。”


    莫绛雪:“在鬼城里也开心么?”


    谢清徵:“有你在身边,我在哪里都开心。”


    莫绛雪闻言,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她戴着帷帽,谢清徵看不到她的笑容,自顾自道:“而且,我有种直觉,我们一定能出去。”


    莫绛雪道:“你可还没学卜卦。”


    谢清徵:“不用卜卦,我就是靠直觉。”顿了顿,她又道,“师尊,等我们出去之后,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莫绛雪乜她:“你翅膀硬了?”


    居然又和她提要求。


    “哎呀别凶我,你就说好不好嘛?”


    “先说什么事。”


    “等我们回了璇玑门以后,你就待在缥缈峰或者璇玑门,直到我和谢宗主取回玉衡鼎,合成结魄灯,解除你身上的诅咒为止。好不好?”


    莫绛雪沉默片刻,道:“不好。”


    谢清徵蹙眉:“为什么?”


    莫绛雪问她:“你呢?你去哪里?”


    这话语气柔和,谢清徵听得心中一动,舒展眉头,温声道:“正魔一旦开战,我怎可能置身事外?不过,您别担心,我跑得快,一定不会死在战场上,遇到打不过的人,我一定跑得远远的。”


    莫绛雪不语。谢清徵不清楚她在思量什么,继续道:“我的命是师尊救的,我就算死,也只会死在你的手里。”


    莫绛雪叹道:“别说这些死不死的了,再到附近走一走,找不到就先回去看看她们情报收集得怎么样。”


    “好!”


    沿着街道走了一圈,除了游荡在街头的孤魂野鬼,还有血腥的鬼魂残影,什么都没发现,师徒二人重新回到观音庙。


    一进庙,闵鹤便迎了上老,禀告莫绛雪:“长老,那犬似乎认主,无论上了谁的身,套出来的情报都微乎其微。”


    几位师姐正在逗那条狗玩,见莫长老和小师妹回来,忙站起身,七嘴八舌道:


    “长老,那狗它不吃热乎的,但它四处打架斗殴,生前混成了狗界一霸!”


    “我一上身,全是它咬各种狗的记忆。”


    “它还咬人,结果被人打了,害我跟着感觉被人狠狠揍了一顿!”


    “但它确实是玄门修士的灵宠,它的主人修为还不低。”


    莫绛雪问:“看清楚它的主人是谁了吗?”


    那位女修想了想,道:“好像是……天枢宗的修士,剑法很厉害,身上金灿灿的啊,很有钱的样子。”


    修真界的人提起天枢宗,第一印象都是,很强;其次是,有钱。


    那狗一见到谢清徵回来,眼神迸发出明亮的光彩,朝谢清徵吐舌,疯狂地左右甩尾,若非它是一只犬魂,谢清徵都担心它的尾巴会甩断。


    闵鹤见状,更加肯定心中猜想:“这狗对小师妹不一般啊。”


    其他女修道:“小师妹一向招小动物的喜欢。”


    谢清徵叹气:“好了,我明白了。”还是逃不过被狗附身的命。


    她走到殿中,盘膝坐下:“来吧,请它上身吧,诸位师姐,请为我护法。”


    闵鹤道:“好,闭上眼睛,我施法了。”


    “叮铃——”


    清脆的铃铛声响起,那犬魂摇着尾巴,一头撞进谢清徵的身体里。


    谢清徵忽然感觉眉心的那颗朱砂印记,隐隐在发烫,她心想:“不知这狗上我身了,会共享给我什么记忆?千万别是和其它的狗打架被咬,然后狗咬狗,一嘴的毛。”


    片刻后,她睁开眼,竟是在水中,双眼被水雾遮挡,视线模糊不清。


    一双柔软的手抚过狗背,谢清徵心中跟着一激灵,身边传来一道冷冷的嗓音:“你又捡这些乱七八糟的畜生回来,师尊不喜欢这些。”


    那双手的主人轻笑:“我喜欢就行了,何必管其他人呢。师妹啊,这狗很可爱的,我偷偷养,你不说,师尊又不会知道。而且,你看它还这么小,估计才两三个月大,毛发都打了结,这边挂满了卷耳草,这里还趴着好几只吸血的蜱虫,哎呀,看着可怜死了……”


    “臭死了,脏死了!你要是养它,我就不和你玩了!”身边的那少女还是嫌弃。


    那双手的主人笑容爽朗:“师妹啊,怎么能这样威胁师姐呢?我记得你拜入天枢宗那年,才六岁大,你的母后派了一堆宫人随你入天枢宗,伺候你的衣食起居,被师尊劝了回去。你那时候被人伺候惯了,连洗澡都不会,摔到泥坑里,浑身上下都裹满了泥浆,还是我把你捡回去洗澡的,你都忘啦?”


    身边那少女一跺脚,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急道:“过去这么久的事,还提那些做什么啊。”


    浴池中的黑色小狗拼命眨眼,终于看清了身边的那少女。


    浅色锦袍,金线兰草纹,金环束发,金饰琳琅……


    正是谢幽客。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40万字了,终于写到了我的师姐妹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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