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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掩上竹门,谢清徵问莫绛雪:“师尊,我们这次要出去多久啊?”


    莫绛雪道:“随缘。”


    仙门修士外出历练,要么是一众师姊妹、师兄弟,浩浩荡荡,外出除祟;要么是孤身一人或人结伴,云游四方,不问去处,不知归期。


    师徒二人临行前,裴疏雪托闵鹤送来了一个药葫芦,里面装着各种疗伤补气的丹药。


    是裴副掌门的一片心意。


    谢清徵谢过师姐和副掌门,将葫芦别在腰间,蓦然想起裴疏雪曾说过:少年时,她、谢浮筠、萧忘情,三人也常结伴外出游历。


    想起裴副掌门虚弱苍白的面容,还有眉眼间那一缕挥之不去的怅然,谢清徵摸了摸腰间葫芦,叹了一声气,心中生出无限感慨与惋惜来。


    莫绛雪道:“走吧。”


    谢清徵嗯了一声,回过头看了一眼缥缈峰的狐狸和竹屋,然后御剑飞向上空。


    自高空俯瞰,只见底下江水泱泱,云雾缭绕;接着是群山起伏,绵延不绝;再远一些,是广袤的平原,路上行人小得看不清,只能依稀瞧见些散布的村庄和城镇。


    上回去清嘉镇,看到的是乱世穷途,百姓艰难;这次去晋阳,不知又会看见什么?


    去晋阳之前,师徒二人先去了一趟长生县,温家村隶属长生县管辖,县衙里,有温家村的户籍人口资料。


    天下大乱,长生县亦是人去楼空,残破的县衙空空荡荡,结满蛛丝,布满灰尘。


    好在县志和各地的户籍资料都还堆在库房里,两人翻找了许久,终于找到有关于温家村的户籍册子。


    本朝开国之初,朝廷为缕清人口户籍,方便征税,曾颁布了一条“貌阅”的法令,户籍人口册上,不仅记录了每村每户人家的人丁和土地的情况,还详细记录了人丁的相貌、年龄。(注)


    册子上最后的记载停留在十年前,那时,温家村有三十六户人家,一百二十七口人。


    而温家村的瘟疫发生在十一年前,彼此只相隔三四年,人丁数量大差不差。


    找到户籍册后,接下来几天,师徒二人白日里一面除祟,一面根据人丁册上的资料,寻访温家村的人;夜晚,便露宿在荒郊野岭。


    莫绛雪孤身一人在外游历时,也常露宿于荒郊野外,或是在一棵树下,或是在某个山洞中,打坐一夜到天亮。


    如今有谢清徵常伴在身侧,谢清徵会去寻些枯草,垫在她身下,让她坐得舒适些;若寻到无人的山洞,谢清徵也会先去打扫干净,铺好软草垫,再请她进去;


    谢清徵已经辟谷,却也还会去采摘山林中各种野果,若是清甜爽口,就分与她吃;若是酸涩难吃,便皱着眉头自己吃下。


    她看着徒儿皱眉龇牙咧嘴被酸倒的模样,与昔日孤身一人独处荒野相比,倒也添上了几分乐趣。


    每晚,她都会抚琴一曲,也会传授谢清徵功夫,然后才回洞内静坐。


    谢清徵独自一人在洞外练习,练完后,她也不进山洞打扰师尊的清静,只默默坐在洞口,为师尊守夜。


    四下里,夜色朦胧,夜风拂过,她用剑削去了一只蚊子,心想,难怪道士都喜欢自称“贫道”,仙风道骨,但是贫穷得只能露宿荒野……


    自东海向北而行,两人一路走访,来到晋阳。


    晋阳城地处中原腹地,早已是起义军的地盘,敛了战时的纷乱,百姓们得以喘口气,暂时恢复到昔日的繁华。


    一入城,便望见熙熙攘攘的人群。


    谢清徵头一回见识到人烟稠密的市集,满是人间烟火气息,一双眼睛骨溜溜转,东张西望,眼花缭乱。


    到处都是她没听过、没吃过、没见过的东西,她缠着莫绛雪问东问西。


    往往谢清徵问个七八句,莫绛雪就简短地答上一两句。


    她戴着白纱帷帽,完完全全遮挡住面容,不紧不慢地走在谢清徵身前。


    路人看不清她的面容,却被她清冷出尘的气质吸引,看得如痴似梦,情不自禁为她让开一条道路。


    路过一个卖糖葫芦的摊点,谢清徵脚步迟缓。


    少年人嘴馋,看见什么都想吃。


    但买东西吃要花钱,这个她是知道的。


    她没有钱,也不好意思让莫绛雪给她买,便只依依不舍地看了几眼就走开。


    莫绛雪却停下了脚步,看了看色泽红艳的糖葫芦,又看了看谢清徵的背影。


    摊贩笑问:“仙人,要来一串糖葫芦吗?两文钱一串。”


    莫绛雪点点头,从腰间掏出两枚铜钱,换了一串糖葫芦来,递到谢清徵面前,又递给她一些碎银:“想买什么,自己买。”


    谢清徵望着糖葫芦和碎银,眼睛一亮,定定望着莫绛雪,张了张唇。


    可还没等她开口说什么,莫绛雪便闪身走开了。


    像是生怕她说出什么肉麻话来。


    谢清徵欢喜得找不着北。


    走到一家书肆,里面人头攒动,老板挥着芭蕉扇,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呦呵叫卖:“看一看瞧一瞧咯,名家出品!仙考必读!买一送一!童叟无”


    谢清徵听闻“仙考”二字,挤进去看都有什么书卖。


    只见架上密密麻麻堆着《玄门笔谈》《玉衡宫逆徒与魔教妖女不得不说的事》《教你三天快速通过仙考》……


    犹豫良久,她拿了一本看上去稍微正经些的《玄门笔谈》,老板买一送又给她塞了本《玉衡宫逆徒与魔教妖女不得不说的事》


    她不是很想要,但还是勉强收下,边走边看。


    《玄门笔谈》书名看上去正经,内容却很不正经,都是一些捕风捉影的八卦,什么某某宗的弟子勾结魔教妖女、叛逃师门;某某门派的修士喜新厌旧,被发妻一剑戳死……


    谢清徵眼花缭乱:“怎么他们的世界这么精彩?”


    她的世界里就只有师尊、修仙问道、温家村……


    正百无聊赖看着,远远地传来一阵敲锣打鼓声。


    一群人身着彩斑斓的戏服,脸戴凶神恶煞的面具走来,有的喷水画符,有的吞火吐火,有的敲锣打鼓,旁边的人嘴里齐声喊着:“送走瘟神,四季平安。”


    旁边有孩童问:“这是什么?唱大戏的吗?”


    大人答道:“这是傩戏,请神仙来替我们驱鬼逐疫、祈福禳灾的。人越来越多了,你别乱跑啊,牵紧阿娘的手,当心被拐子一麻袋套了去。”


    路人叹道:“当今世道不太平,前些日子南方起了瘟疫,死了大半的人;现在边东边又发了大水,淹了四十多个郡。诶,是要请神仙下凡来帮一帮了……”


    “好多无家可归的人流落到我们这儿了,那边还有卖孩子的呢,看着真是可怜!”


    “走吧,一块过去看看傩戏,去去晦气。”


    人潮汹涌,聚集而去,谢清徵跟着人群挤去看热闹。


    路过一个巷口,她看见一群小孩席地而坐,有女有男,个个衣衫褴褛,面容呆滞。


    这群人最小的看上去才六岁,最大的看上去差不多和她同龄,头发上都插了一个草标。


    草标是出卖货物的标记,插在人身上,便是卖人的意思……


    谢清徵默默看着,心生怜悯。


    巷子里,忽然有个壮实的中年汉子,拍了拍一个女子的肩,朝那女子亲切地笑了笑,操着一口浓重的乡音道:“女娃子,该跟阿爹回村咧。”


    那女子瞧汉子面容陌生,谨慎地后退半步,道:“大叔,我不是你的女儿,你认错人了。”


    那汉子指了指她身后:“你看,那是个啥?”


    女子回头看去,眼前蓦地一黑,似是被一个巨大的布袋套住了全身。她还没来得及喊出声,便被隔袋捂住了口鼻,接着整个身子悬空,被人一把提起,不知带去了何处。


    谢清徵在一旁看着,隐约觉得不太对劲。


    那汉子不是那女子的父亲吧……


    光天化日之下,怎么能当街抢人呢?!


    谢清徵正要拔剑追赶上去,莫绛雪走到她身边,将一道符箓拍在她背后,道:“我给你贴了一道离魂符,你去附在那个女孩的身上。”


    离魂符可以让修士的魂魄暂时脱离肉身。


    谢清徵魂魄瞬时离体,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肉身倒在莫绛雪怀里,被莫绛雪打横抱起,愣愣问道:“师尊,我灵魂出窍了,那我的身体怎么办?”


    莫绛雪道:“我自会替你看着,快去。”


    谢清徵道:“师尊,那你可要替我看好了。”


    她猜到是为了救那个女子,不细问缘由,听话地飘过去,默念咒语,附在了那女子身上。


    刚一附体,谢清徵便感觉到四肢沉重,筋脉滞塞,完全使不出半点灵力。


    糟糕?这要怎么救人?


    莫绛雪传音入耳:“跟着他们走就是了。”


    谢清徵听到师尊的声音,放下心来。


    师尊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听师尊安排便是了……


    走出一段距离,那中年汉子松开女子的口鼻,将整个布袋粗鲁地丢到一辆骡车上,跟着人也上了车,催促道:“老走咧!”


    前方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汉子,将手中皮鞭一甩,驱车前行。


    锣鼓声渐远,车轱辘声渐渐清晰起来,谢清徵附在那女子身上,听闻这些动静,一颗心突突乱跳,开口问道:“你们是谁?要带我到去哪?”


    那中年汉子呵呵笑道:“女娃子,有一桩天大的喜事等着你咧!”


    他笑得随和,谢清徵不清楚他口中的“天大的喜事”是什么,但直觉告诉她,绝不是什么好事。


    时近晌午,太阳照射在布袋上,袋中又闷又热,车路颠簸,忽高忽低,颠得她胃里难受。


    她稍微挣扎了两下。


    那个中年汉子“啪”的一声,隔着袋子在她脑袋上打了一记:“甭挣扎咧,咱带你去寻一个顶好的夫婿!”


    被这么一打,谢清徵顿时来了几分怒气,道:“什么夫婿?我不要!你们放开我!”


    “女娃子,甭不识抬举,能嫁给河伯,那可是你的大福气和好造化!”


    谢清徵道:“你说是福气和造化,你怎么不嫁?”


    “咱可嫁不得,那河伯呀,就喜欢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女娃子!”


    前方那个赶车的青年书生,适才不吭一声,这时却开了口,说着一嘴斯文流利的官话:“大哥,别动手打人,也别和她多说什么,让她好好睡一觉吧。”


    谢清徵还想说些什么,脖颈处却被人重重一击,接着眼前一黑,神志渐渐模糊。


    恍惚间,她听到几句碎语:


    “咱们村里头,愿意嫁给河伯的女娃子多得是,要不是那个什么什么山庄……”


    “天权山庄。”


    “就是嘛!要不是山庄那几个女娃子来搅和,咱哪用得着带个外乡的女娃子回去咧!咱还没见过像她们那样蛮横不讲理的女娃子,连仙都没修成,倒管起咱们给神仙娶媳妇的闲事了!”


    “她们修仙的,自诩高人一等,官府都不管的事,她们也来管。”


    “诶,有啥子办法,咱们这些平头老百姓咋敢得罪她们?仙也不是人人都修得咧,那都是些有钱有权的人家……想当年,老二你要去拜师,也被那个啥啥门的给撵了回来!”


    “大哥,别说了。”


    “好好好,咱不说了。对了,老二啊,买人的钱咱俩对半分了,你可得把嘴闭实了,半个字都不能漏出去,回去就跟村里人说这女娃是咱买来的……”


    悠悠转醒时,脖颈处仍是酸痛不已。


    依稀听见鞭炮声、锣鼓声齐鸣。


    朦朦胧胧中,谢清徵看清自己身处一间简陋的土屋中,似是躺在一块坚硬的床板上;双手双脚被粗糙的绳索紧缚,无法挣脱;嘴里被塞了一团布帛,只能发出微弱的呜呜声。


    周围人影晃动,三个面容模糊的妇人围在她身边,忙碌而兴奋地为她披上一件鲜艳如血的喜服,你一言我一语道:


    “新娘子,真是好福气啊!”


    “今日是你与河伯大人喜结良缘的好日子!”


    “这可是你前世修来的福缘!嫁入水中府邸,定要保佑我渡头村风调雨顺,岁岁平安!”


    什么河伯?她根本不认识!怎么就成新娘子要嫁给他了?


    师尊呢?怎么没有跟来?


    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谢清徵下意识挣扎,却怎么也挣扎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她们涂脂抹粉,戴上凤冠,装扮成新娘的模样,塞到一顶花轿中。


    红绸飘扬,锣鼓喧天。


    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队伍从村头一直延伸到村尾,在村间小道上蜿蜒前行。


    谢清徵挣扎许久,手腕和脚腕磨出一道深深的血痕,却依旧没能挣脱开。


    逃脱不得,呼喊不得,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她蜷缩在花轿的一角,觉得自己像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她感受不到丝毫的疼痛,只觉不解和愤怒。


    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男子,弯腰趴在轿帘边,朝她道:“你嫁过去以后,若是见到了姜儿,帮我和她说一声,对不住。”


    姜儿又是谁?


    “叮铃铃铃——”


    远处传来一阵缥缈的风铃声,如同涟漪般荡漾开,声音由远及近,逐渐清晰,转瞬间,已抵达送亲队伍前列。


    “停轿!”


    一道清脆的喝叱如惊雷般炸开,盖过了敲锣打鼓声。


    村民们停下手中动作,轿中的谢清徵也一惊,努力挪到轿帘边,探出一个脑袋,向外看去,看是不是莫绛雪跟来了。


    花轿边的青年书生见状,连忙把她的脑袋摁了回去。


    送亲队伍前,站着七名佩剑女修,她们身穿统一的青色长袍,袍上绣有鱼戏墨莲图,腰间系着风铃,风铃根据修为高低显现出不同的颜色。


    乡间小路狭窄,她们七人横列成三排,堵住了去路。


    村里的巫祝上前来唱个喏,说道:“仙姑们明鉴啊,轿子里的女娃,并非村中清白人家之女,是村里人一块凑钱,让吴家兄弟从城里买来的。”


    谢清徵听到这话,暗骂:“好不要脸,什么买来的?明明是掳来的!”


    接着,她听见一道极是不耐烦的声音:


    “笑话!谁说买来的就能丢河里去?你们给我听着,买来的也不行!快给我放人!”


    另一个嗓音温和些的女修劝道:“巫祝,我们早说过,你们这样献祭活人,有损阴德,而且这条河里根本没有河神,就算有,要娶妻的也是邪神,不是正经的神,不值得你们信仰祭拜。”


    那巫祝拱手回道:“仙姑啊,现在世道不太平,又是瘟疫又是发大水的,那水都淹了四十多个郡了。我们渡头村就紧挨着一条大河,祭拜河神,就想求个心安。再说,给河神娶妻,是我们村的传统,和聚仙镇的人跳傩戏一样,这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


    为首那女修闻言,柳眉倒竖,打断道:“什么狗屁传统?这是迷信!我才不管晋阳城里那些跳大神的,跳大神又不会害死人!但你们把一个活生生的人丢河里淹死,简直就是丧心病狂!”


    她身后的女修们附和道:“往年你们村的女孩出逃到我们山庄求救,我们山庄已经派人送来了镇水的符箓,现在村里根本没有水患之忧,你们为什么还要献祭女子?”


    “就是啊,为什么要残害无辜?”


    “就算真要祭拜河神,你们男的怎么不去跳河?”


    一旁的族长反驳道:“河伯是男的,我们男子祭祀有什么用?再说女子嫁给河伯,脱离肉体凡胎,成了神仙的妻妾,这是前世修来的造化!以一个人性命,护佑全村百姓安宁,这也是大仁大义之举啊!”


    那嗓音不耐的女修闻言,重重“呸”了声,道:“我修了这么多年都没成飞升成仙,那些女子被你们丢到河里淹死就能成神仙啦?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


    那个嗓音温和些的女修也忍不住斥骂:“子虚乌有的事!这都是你们为了哄骗人家姑娘捏造出来的!”


    为首那女修接着骂:“而且谁说河伯是男的?你亲眼看过啊?就算是男的又怎么样?你们怎么就不能跳了?说不定河伯就好这一口呢!今晚我就把你们村的男人通通丢河里去!”


    骂得好骂得好!谢清徵在花轿中听到这一连串怒骂,不住地跟着点头,连带着胸中的郁结之气都少了几分。


    她此时才听明白事情的大概——


    这个叫渡头村的地方,村民都信奉河伯,所谓“河伯娶亲”,就是指把女子丢到河里淹死献祭,以求得河伯庇佑。


    挡在队伍前面的那些人,是天权山庄的修士,反对渡头村的村民献祭活人。


    想来先前已经制止过一次了,那次之后,村民误以为这些修士不愿看到村里的良家子被献祭,就凑了些钱,打算买一个外乡女代替。


    谁料负责买人的吴家兄弟竟贪了那笔钱,直接从街上掳了个女子回来。


    真是无耻!


    僵持了好一会儿,双方各不相让,村民见女修们对族长和河伯大为不敬,怒气渐盛,纷纷出言指责:


    “你们这些仙子也太霸道了,对我们口出狂言就算了,怎么还敢侮辱族长与河伯?”


    “河伯要是发怒淹了我们村,你们可以飞天遁地跑掉,我们村的人就受苦受难了!”


    “仙姑们,别多管闲事了!这里没有妖邪需要你们铲除,你们快走吧!”


    凡人向来敬畏高高在上的修仙人士,但渡头村民风彪悍,族群观念极重,村与村之间常有大型械斗,村民极其擅长抱团护短,连官府的人都拿他们没办法,全凭村里的族长和豪绅主事。


    为首那女修怒道:“你以为我爱管啊!要不是奉庄主命令来阻止你们继续干伤天害理的事,我才懒得来你们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


    “官府都同意我们祭拜!你们是世外之人,有什么资格阻挠!”


    “我们没有资格?好啊!有本事你们以后也别请天权山庄的人来除祟!”


    “天底下又不止你们一个修仙的门派,不找你们,我们还可以找璇玑门、玉衡宫,还有那什么派、什么宗……”


    为首那女修冷笑:“是不是想说还有开阳派、天枢宗?我告诉你们这些乡巴佬,我们大派一脉同生,同气连枝,八百年前都是一个祖师!我们庄主要是一声号令,你看修真界的修士谁敢帮你们!”


    族长高声道:“你们是修仙的,我们平民百姓得罪不起,但万事绕不过一个‘理’字,你们是高人,你们是大侠,你们是不是也要讲道理,不能仗势欺人?”


    作者有话要说:


    谢:呜呜呜师尊呢,我的师尊呢?


    莫:让天真单纯的徒儿去见识一下人心险恶,接受一下社会的毒打~~~


    注:(1)貌阅,借鉴参考了隋朝的“大索貌阅”法令;(2)河伯娶亲,取材自民俗


    第32章


    那女修作势拔剑:“我就仗势欺人了你能怎么着?谁叫你们伤天害理在先,还满嘴的狗屁仁义道德!”


    她身后的师妹低声劝道:“风澜师姐,青萝师姐,别和他们多费唇舌了,救人要紧。”


    风澜道:“师妹说得不错,我不和你们这些乡巴佬啰嗦!”


    “铮”一声,利刃出鞘。


    风澜纵身几个起落,故意踩过那几个村民的脑袋,飞到花轿上空,挥剑一劈。


    一道青色剑芒闪过,“咔嚓”一声,轿顶裂成两半。


    轿中的谢清徵抬起头来,正对上一双清亮的眼眸。


    那双眸子的主人十七八岁左右,俊眼修眉,顾盼神飞。


    她轻飘飘落到轿中,略微嫌弃地一挑眉,挑断绳索,扯下谢清徵头上的凤冠和堵在口中的布团,拎小鸡般拎起谢清徵脖颈后的衣服,足尖一点,飞回原地,然后收剑归鞘,森然道:“听着,谁要是再敢残害无辜,我就把他丢河里喂鱼!都给我滚!”


    村民们纷纷作鸟兽散。


    天色已暗,众人散去,天权山庄一众女修带着谢清徵穿过一个树林,来到一个悬崖边上。


    悬崖底下,惊涛拍岸,卷起千层雪。


    天上无月无星,风澜点起一个火堆,忿忿不平道:“今晚我们就守在悬崖边,以防他们再捉女孩来献祭!”


    众女修围着篝火堆坐下,一边吃村民留在悬崖边上的祭品,一边打探谢清徵的来历。


    都是些十七八岁的女孩,个个相貌出众,正是爱说爱笑爱闹的年龄,一时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谢清徵谢过众人的救命之恩,告诉她们自己是被一个麻袋套来的。


    璇玑门与天权山庄世代渊源,彼此之间,其实也可以互称师姊妹。


    但莫绛雪尚未出现,谢清徵还附在女孩的身上。


    她一时有些犹豫,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和她们表明身份。


    莫绛雪没有及时赶来救她,她忍不住想:“师尊抱着我的肉身去哪儿了?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是不是遇到魔教的人了?她还有诅咒在身,寒热之毒虽然暂时压制下去了,但随时有可能发作……”


    师尊没及时出现,一定有她的缘由。


    谢清徵有些担心她的安危。


    万一诅咒真的发作起来,无人在她身旁,那可如何是好?


    谢清徵想得心烦意乱,低头一看,看见自己还套着喜服,脑海响起那群村民的话,她只觉这片血红色像是沾着女子的鲜血,更加烦躁。


    她连忙脱了下来。


    她附身的这个女孩穿着一件粗布短褐,衣服上打了不少补丁,显然是贫困人家的女儿。


    谢清徵摸着衣服上的补丁,想起幼年在温家村时,玩耍时不小心弄坏了衣裳,姑姑也会为她缝好。


    一件衣服,缝缝补补,能穿好多年……


    正陷入回忆当中,耳边忽然炸开一句:“喂你离我远点,万一你身上的虱子跳我身上来了怎么办?”


    谢清徵愣了一下,看向说话的风澜。


    风澜像串一点就炸的炮仗:“看什么看?你不服气啊?”


    谢清徵收回了视线。


    她顾念着对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也不辩解说自己身上很干净没虱子,只好脾气地挪远了一些。


    她挪到看上去更好相处的青萝旁边。


    青萝一脸歉意:“小妹妹,对不住,风澜师姐人不坏的,她就是比较爱干净。”


    旁边的女孩也一叠声开口解释:


    “就是,大小姐脾气!”


    “就是,不太有礼貌!”


    谢清徵:“……”


    好赖话都让她们说完了,自己还能说什么呢……


    谢清徵轻轻叹了一声气。


    此时她无谓救命恩人的脾气好还是不好,比风澜脾气更恶劣的人她都遇到过。


    她只担忧师尊没有及时出现,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风澜还在一旁大发脾气,像串噼里啪啦响的炮仗:“烦死了!又不能真杀了他们!等我们一走,那些刁民又会捉活人去祭河!官府的人也不管一管!”


    凡人作恶,自有官府管束。


    玄门修士只能出手除祟,不可随意杀生,尤其不可随意杀戮凡人,否则不仅会被正道所不容,更会积累业障,引来天道的惩罚,甚至可能坠入魔道,万劫不复。


    青萝叹道:“如今天下大乱,四处起义,各方势力忙着抢地盘,哪有空管这些啊?”


    风澜气恼道:“难道要我们一直守在这里吗?”


    青萝还是叹气:“这是我们第一次出门历练,无论如何,都要阻止他们献祭活人,才能回去和庄主有个交代。”


    她们提到了庄主,谢清徵想到自己的参商剑和烟雨箫,就是天权山庄的庄主亲手铸造的……


    想到了自己的武器,谢清徵更加牵挂莫绛雪。


    不行,她要去找师尊。


    她站起身,正想开口同众女修们道别,忽然有一群村民气势汹汹地穿过树林,向她们靠近。


    有人高举火把,有人拎着柴刀,有人扛着锄头。


    为首的几个男人面目狰狞,怒吼道:“欺人太甚!”


    “修仙的了不起啊?修仙的就能草菅人命吗?”


    “我们人多,跟那些女的拼了!要她们杀人偿命!”


    “把她们都推下悬崖去,献祭给河伯!”


    众人听闻动静,站起身来,“唰唰唰”拔出长剑。


    谢清徵手中无剑,捡了根树枝,抓在手里防身。


    这是怎么了?


    风澜闪身挡在众师妹身前,昂然道:“你们发什么疯啊?有什么冲我来!”


    火光通明,四周亮如白昼。那些村民抬着一具被水泡得发白的男尸,“啪”一声,放到她们面前,齐声喊道:“杀人偿命!”


    风澜恼道:“谁杀人了?”


    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手中拿着一把铁剑,站在最前方,咆哮道:“就是你们杀死了我大哥!”


    谢清徵听他的声音耳熟,踮起脚尖,从一众女修的身后探出脑袋看去,认出那书生就是白天掳走女孩的人之吴家老二。


    她借着通明的火光,打量地上那具尸体。


    死的是那个中年汉子,是白天用麻袋套走女孩的人,吴家老大。


    这汉子本就壮实,溺亡后,尸体泡发,显得比生前臃肿许多;手里还抓着一截水草,指甲缝里嵌塞了不少泥沙;口鼻周围溢出了淡红色的泡沫,双目圆睁,眼球突出,表情看上去极为惊惧痛苦。


    众女修被这些刁民不分青红皂白一通污蔑,均是脸色铁青。


    风澜瞥了眼地上的尸体,气不打一处来,怒道:“这人一看就是淹死的,别冤枉我们!”


    族长脸上横肉抖动,指着风澜:“白天就是你说的,要把我们全村的男人丢河里去!”一


    风澜骂道:“去你爷爷的我丢了吗?你们还不是好好地站在这里!”


    那书生继续咆哮:“那我大哥怎么死了?难道我们会自己害自己人吗?”


    风澜翻白眼:“我怎么知道啊?我又没去你家!说不定是他喝多了马尿自己掉河里淹死的!”


    青萝上前一步,与风澜并肩,冷静道:“我们几人一直在这里待着,确实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被淹死了,但我可以保证,我们天权山庄的人,绝对不会轻易杀害凡人。”


    听了青萝的解释,那些村民不但没有理解,反而因为那句“不会轻易杀害凡人”变得更加有恃无恐起来,高声反驳道:“你说不会就不会啊?你们都是修仙的,手段多的去了,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使了什么妖法?让他自己跳河了!”


    为首的几个男人更加义愤填膺,挥舞手中的刀械农具,喊道:“杀人偿命!”


    “我们不是好欺负的!”


    “你们要是不肯偿命,我们就跟你们拼了!”


    跳跃的火光将他们的面孔映得格外狰狞,仿佛比妖邪鬼怪还要恐怖三分。


    谢清徵心中一阵恶心,她万万想不到,这世上,还有这般愚昧无知、不分青红皂白的人。


    她忽地想起师尊在温家村弹琴招魂的场景,低声问青萝:“你们会招魂吗?既然他们不信,不如把他的魂魄招来,当面对峙。”


    她的师尊还能和鬼魂对话,或许她们这些修士也能做到。


    青萝道:“会,但他是横死的,怨气太重,容易化为厉鬼,我怕招来他的魂魄之后,他会失控伤人。”


    说着,她又看了一眼谢清徵,似是好奇,她一个普通小姑娘,身上没有半点灵力,为何不怕死尸,还懂招魂一说。


    这个当口,谢清徵自然没时间解释太多。


    风澜听到她们的对话,按下怒火,和族长道:“活人太多,阳气太重,容易激起尸变!一旦发生尸变,我们只有七个人,照看不来你们那么多人!你们回去一些人,留几个胆大的在这里,我把他的鬼魂召来,大家当面对峙,问问他是怎么被淹死的!”


    修士能与鬼怪沟通,没有死无对证一说。


    有些村民听她说要招魂,心生畏惧,看了眼族长。


    族长高声道:“大家不能走!我们人多势众!她们害怕了!”


    好心被当驴肝肺,风澜冷笑一声,持剑直指族长:“真是给脸不要脸啊!我会怕你们人多?你以为我真不敢杀你们吗?别说我们有七个人,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一把剑,也能把你们全村杀得鸡犬不留!”


    那族长被这股气势所慑,不由自主后退了几步。


    青萝闻言一惊,低声道:“师姐,慎言。”


    杀人全村这种话,实在不是名门正派子弟该说的。


    修道之人,戒贪戒妄,戒嗔戒杀,戒偷盗邪淫,戒口出恶言。


    这话要是被宗门的长辈听见了,定会勃然大怒。


    风澜不说话了。


    明明她才是师姐,却总是被这个师妹管束。


    忽地,一阵阴风拂过,林中火焰左右摇摆两下,齐齐熄灭。


    “叮铃铃铃——”


    一片黑暗之中,众女修腰间的风铃响了起来。


    众人脸色一变。


    女修们迅疾而动,背对背围成一个圆阵,将谢清徵护在中央,持剑环顾四周。


    这风铃是法器,寻常的风动,不会发出声响,除非,风中有鬼。


    可她们还没有招魂,哪来的鬼?


    一个村民联想到风澜的话,顿时吓得毛骨悚然,声嘶力竭喊道:“是鬼啊!她们招鬼来杀我们了!”


    尖叫声四起,那些村民以为风澜当真招来了鬼怪,要把他们杀个鸡犬不留,纷纷扔下手中的火把,如无头苍蝇般四处奔逃。


    混乱中,有人推搡,有人跌倒,有人被踩踏,有人不慎挥舞手中的柴刀,误伤了同伴,甚至还有慌不择路的,直直跑到了悬崖边上,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黑暗中,尖叫声、哀嚎声、踩踏声乱作一片,汗臭味、血腥味、水腥味混作一团。


    饶是被人护了在身后,谢清徵也不由直冒冷汗。


    她听得清清楚楚,嗅得明明白白,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青萝纵声疾呼:“别慌!我们没有招鬼魂来!”


    风澜点燃一道符箓,微弱的火光重新照亮了林野。


    借着些许光亮,众人望向四周,再度失声惊叫起来。


    只见林中的人躺了三分之余下站着的大部分都是妇孺,脸上神情或是惊恐,或是呆滞,或是错愕。


    变故发生在瞬息之间,没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待那些妇孺看清眼前尸横遍野、血流满地的惨象,顿时吓得一屁股瘫坐在地。


    有人被踩踏至死,尸体面目全非;有人被同伴误杀,身上还在汩汩冒血;有人跳下悬崖,被江水冲得无影无踪……


    血腥味扑鼻而来,谢清徵看着地上的尸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此时此刻,若是师尊在身边就好了……


    她转开视线,扶着一棵树,忍了又忍,才忍住呕吐的冲动,颤抖着唇,小声提醒旁边的青萝:“这里有一股不太正常的水腥味,火灭之时突然出现的……”


    作者有话要说:


    谢:想师尊……师尊怎么还没来,是不是遇到什么危险了……


    莫:看戏……


    第33章


    修仙者感更加灵敏,青萝虽已察觉到这抹异常,但还是朝谢清徵颔首致意,感谢她的提醒。


    风澜面色冷峻,重新点燃篝火,安排各位师妹清点尸体,救治伤者。


    有个女修探查完尸首,禀告道:“风澜师姐,青萝师姐,这些人都死得不太正常,身上湿漉漉的,地上、树上还有好几滩水渍,我看像是……水鬼在作祟!”


    众女修神情凝重。


    虽说良言难劝该死鬼,但第一次出门历练,就遇到了这些刁钻的村民,还碰到了只厉害的水鬼,运气实在算不上好。


    风澜拧眉思索片刻,目光扫过在场的活人,问:“你们是不是有人动了天权山庄送来的镇水符?”


    镇水符既能镇水,也能镇水鬼。


    渡头村的江水之中,并无河伯,却有怨灵。


    昔年被无辜献祭溺死的女子,心有怨气,魂灵徘徊在江水中,难以进入轮回,必须等到下一个人溺死在江中,成为她们的“替死鬼”,方可解脱。


    往年不献祭活人的时候,渡头村常有人意外溺死,久而久之,村民便以为是河伯发怒。


    后来村里每隔两三年就献祭一个活人,水中怨灵只需要耐心等待,就可以等到下一个“替死鬼”,便不再强行将活人拖到水底淹死。


    其实献祭男子还是女子,对怨灵而言并无区别,只要是个活人就可以,但渡头村的村民听信“河伯娶亲”一说,历来只献祭女子。


    献祭之后,村民见河里不再频繁淹死人,对“河伯发怒”


    “河伯娶亲”一说,更加深信不疑。


    前两年,村里按照惯例举办献祭仪式,那个被巫祝选中的女孩不愿枉死,逃到天权山庄求救。


    适逢乱世,生灵涂炭,各派修士疲于奔命,无暇为水中怨灵超度,天权山庄的庄主派人送来了极为珍稀的镇水符,用此符换取那女孩的性命,并暂时镇压了水中怨灵,也和族长、巫祝说明了缘由。


    当时天权山庄的人再三叮嘱,不可再献祭活人,不可揭开此符,否则后患无穷。


    可渡头村的族长、巫祝、豪绅,却不愿放过此等搜刮钱财的机会,今年又举办了献祭仪式。


    天权山庄此次派门人来,既是为了阻止村民再献祭活人,也是打算一举超度水中怨灵。


    不料还没来得及超度,怨灵便大开杀戒。


    这下,已经不是她们这些小辈能够度化的了。


    那个书生打扮的青年,跪在地上,错愕良久,脸上肌肉忽然不受控制地抽动,豆大的汗珠自额头滚滚落下。


    他像是想起了一件毕生难忘的恨事,喃喃自语道:“是我……是我!是我揭开了水底碑文上的符箓……是我害死了大哥……是我害死了大家……姜儿来了……是姜儿来找我报仇了!”


    众人望向他。


    他说完便横过长剑,在自己颈中一比,欲自刎谢罪,可双手却抖得像筛子,无论如何都下不去狠手。


    风澜早捏好了指诀,准备阻拦他自刎。


    见他不敢动手,风澜冷笑一声,讥嘲道:“好一个顶天立地敢作敢当的男子汉!”


    青萝施法打落那书生手中的长剑:“我劝你最好把话说清楚再死。”


    那书生喃喃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让姜儿得到解脱……”


    谢清徵问:“姜儿究竟是你什么人?”


    之前在花轿上,她也听这书生和她提了一嘴姜儿。


    “姜儿她……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们自幼便定有婚约。年前,有个道人路过我们村,说姜儿有仙缘,赠了她一块木牌,要她斩断尘缘,前往璇玑门修行。姜儿一个弱女子,哪里懂什么修行?我自幼熟读四书经,本准备考取功名的,但我大哥说我更有修仙的慧根,便让姜儿把木牌给了我,让我代替姜儿去璇玑门拜师学艺。”


    风澜白眼一翻,忍不住骂道:“你这人为什么这么自命不凡还这么无耻?觉得自己能够取代别人,抢了别人修仙的机缘,还大言不惭,说别人不懂修仙自己更有慧根?”


    那书生面无血色,垂下脑袋,继续道:“我拿着木牌去了,璇玑门的人说我尘缘太重,六根不净,又把我赶了回来。”


    众人心中暗道:活该!


    那书生的嗓音倏忽变得尖锐起来,像是捏紧喉咙在学一个女子说话,连带着眼神和腔调也变得十分古怪:


    “我回来后,恰好赶上村里举办河伯娶亲的仪式。那一次巫祝看上了姜儿妹妹,要把她献祭给河伯。我这心里呀,从来就不信那河伯娶亲的鬼话,但我这嘴哪里说得过那些老顽固?好在姜儿与我早已有了婚约,我若娶了她,她就不用受那等苦楚啦。”


    谢清徵听得寒毛直竖,忍不住想:他是不是被吓疯了?怎么突然这样说话?


    众人刚想打断他,却又见他恢复如常,继续道:“可那时我刚从璇玑门回来,心灰意冷之下,想到璇玑门的人说我‘尘缘太重’,便退了与姜儿的婚约,任由姜儿被打扮成新娘,被推下悬崖,坠入江水中淹死,好以此来证明我道心坚定。”


    说完这几句,他又掐着嗓子,学女子的腔调:“待我缓过神,想起姜儿妹妹昔日待我情深义重,心中好是懊悔!听说溺亡之人的魂魄,需等新魂替代才能重返轮回。我一直盼着村里头再有献祭,好让姜儿得到解脱。可你们天权山庄的人,三番两次阻挠,还在水里放符咒镇压。实在是可恶!”


    最后那句“可恶”,活脱脱像个娇嗔的女子。


    众人面面相觑。


    男子的嗓音,女子的腔调,原本十分好笑,偏偏此时的氛围太过阴森诡异,她们不仅笑不出来,还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那书生伸手指向谢清徵,面容扭曲,时而惊恐,时而娇媚;说话腔调也时而像男子,时而像女子:


    “今天你们又带走了她,不让她献祭!”


    “我呀就只好自己去揭开水里的符箓了……”


    “她不该活着!”


    “她要替姜儿去死!”


    众女修听到这里,握紧手中剑,互相交流了一下眼神,确认了一点:他被水鬼附身了!


    那水鬼瞬间察觉到女修们的眼神变化,电光石火间,纵身一跃,抓过谢清徵,猛地向悬崖底冲去。


    风澜喝道:“拦住她!”


    谢清徵脑袋轰的一声,只觉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牵扯着冲向悬崖,接着整个人倒栽葱似的急速下坠。


    悬崖高达数十丈,崖底江水滚滚。


    耳畔风声呼啸,岩石峭壁自眼前飞速掠过,身体每一寸皮肤都好似被风割得生疼,惊惧之下,她尖叫连连,哀嚎声响彻悬崖。


    生死攸关之际,陡然闻得一道清亮的箫声,有道身影踏剑而来。


    一只冰凉的手揽过她的腰,止住她下坠的势头。


    “我为你卜过一卦——”耳畔随之绕来一抹冷冽的气息,“你今日并无性命之忧。”


    追赶下来的女修们只见一道白光疾掠而上,转瞬之间,两人一鬼,已回到了悬崖上。


    谢清徵惊魂未定,落地后,双膝发软,抱着莫绛雪的双腿不松手。


    莫绛雪手握玉箫,将左手拎着的书生随意地丢在地上,飞掷一枚铜币过去。


    铜币打在那书生眉间,那书生吃痛,身子在地上翻滚来翻滚去,须臾,一道黑影从他身体剥离出来,化作一个浑身淌水的女孩。


    那女孩匍匐在地,浑身发颤,似是极为痛苦。


    天权山庄女修也飞身回到悬崖上,一落地,目光都情不自禁看向那名白衣长琴的女子。


    风澜见那水鬼现出了原形,最先反应过来,闪身过去,往那水鬼额间拍了一道符箓,旋即又看向那名白衣女子。


    一众年轻女孩中,她见识最广,当即认出了来人是谁,收剑入鞘,躬身作揖道:“晚辈天权山庄风澜,拜见莫前辈。”


    璇玑门的客卿长老,莫绛雪。


    璇玑门的服饰以黑白配色为主,绣有仙鹤,但客卿不受约束,传闻莫长老就喜欢穿一身白底红纹的衣裳,冷冽与明艳,浑然一体。


    风澜一贯盛气凌人口无遮拦,在别家门派长辈面前,却还知道要收敛,不能辱没自家山庄名声。


    一个女修喃喃道:“莫前辈?就是那个云韶流霜,莫……”


    说到莫字,她便不敢说下去了。直呼名讳太过无礼。


    众人收剑入鞘,按规矩向莫绛雪行礼。


    她们初次出门历练,虽从未亲眼见过莫绛雪,但都听过她的名号,看她这身打扮,又是负琴又是佩箫,便猜到了她的身份。


    传闻她性情孤僻疏冷,最不喜别人称赞她的容貌,因而常戴一顶白色帷帽蔽面,令左右之人无法窥见她的相貌,只有正面偶尔浅露在外。


    玄门中,有资格正面直视她的人不多。


    莫绛雪垂下眼帘,瞟了眼抱着她双腿的谢清徵,再抬眸望向天权山庄的众人,颔首道:“免礼。”


    谢清徵抬头看向莫绛雪,觉得这声“免礼”,像是对天权山庄的人说的,又像是对行了跪拜大礼的自己说的……


    她连忙站起来,看了看四周,没看到自己的肉身。


    天权山庄的女修们不敢多瞧莫绛雪,便将目光投到谢清徵身上,默默思量两人的关系。


    是师徒吗?


    那怎么一点灵力都没有?


    “师尊,我的身体呢?”谢清徵问。


    莫绛雪闪身到一棵树后,抱出了她的肉身,揭开她身上的离魂符。


    谢清徵闭上眼睛,默念咒语,魂魄归位。


    睁开眼睛,身子悬空,所触及的皆是柔软,淡淡梅香夹杂着冷冽的气息,扑鼻而来——还是在莫绛雪的怀抱中。


    心漏跳几拍,耳根不由微微发烫。


    莫绛雪见她睁眼,当即松手。


    毫无征兆地松手,谢清徵险些摔倒在地,她扑腾两下,掐了个诀,这才勉强站稳身体。


    她小声嘟囔了一句:“原来师尊你一直在附近看热闹……”


    亏她还担心她的安危……


    莫绛雪的修为比她们高出太多,只要她隐匿身形,众人就察觉不到她的存在。


    谢清徵过去把那个适才被她附身的女孩抱在怀里,女孩陷入昏睡状态,尚未清醒,谢清徵渡了些真气给她,扶她倚坐在一棵树下歇息。


    天权山庄一众女修正看得出神,忽听得耳畔箫声幽咽,抬眸望去,见莫绛雪手按玉箫,吹曲净化水鬼身上的祟气。


    箫声流转,绵延不断,时而欢喜,时而伤悲,时而低沉,时而激昂。


    谢清徵听得呜呜咽咽之声,情不自禁想起温家村的那些人来,脸上的泪越擦越多。


    天枢宗的女修们却不愿似她这般抽抽答答。


    虽说莫绛雪是前辈高人,但到底是别派客卿,她们这些小辈又都是争强好胜的年纪,更加不愿堕了天权山庄的威风,于是纷纷阖目,运起本门心法,抵御箫声侵扰,竭力保持一丝清明。


    可刚听一会儿,便心旌摇动,情绪被箫声牵引得或喜或悲,任是再静心凝神也无用。


    凭她们这点浅薄的道行,根本抵御不了半分,若是像谢清徵那般,顺其自然,想哭便哭,想笑便笑,那倒不会怎么样。


    偏偏她们初生牛犊不怕虎,运功抵抗,两相较劲之下,落于下风,均是心神震荡,内息大乱,不得不盘腿坐下调息。


    谢清徵闻到了血腥味,抬眸看向她们,看见她们的嘴角忽然溢出了鲜血,好像受伤了一样。


    莫绛雪冷冷扫视她们一眼,箫声突转,曲调渐缓,似是有意引导她们体内四处冲走的内息归位。


    曲毕,众人站起身,擦去嘴角的鲜血,又恭恭敬敬向莫绛雪作了一揖。


    适才那一揖,是出自礼节,这一揖,是实打实地钦佩。


    莫绛雪放下玉箫,眼神漠然。


    她察觉到了她们的意图,却并不放在心上,与她暗暗较劲也好,钦佩敬服也好,好似都与她无关。


    匍匐在地的水鬼不再浑身发颤,身上淌着的水渍跟着消失不见,她恢复到生前的模样,与适才的扭曲癫狂大相径庭,像是净化了所有的怨气。


    她本是一个娇俏秀丽的女孩儿,肤色不甚白皙,双目灵动有神,看上去颇有灵气。


    众女修也曾学过面相占卜一类的基本功,见她骨骼清奇,气息柔和,均在心中暗道:难怪说她有仙缘,确实是个修道的好苗子,可惜了……


    谢清徵的泪水也慢慢止住,看着那个女孩。


    莫绛雪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谢清徵,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从袖袍中掏出一方白色的巾帕,递给她。


    她懵懵懂懂接过,打开,巾帕里头是一叠油纸,再打开油纸,纸上装有一些粉末,散发着软甜的糖味和清新的山楂味。


    “这是什么?”


    莫绛雪微低下头,看到纸上的粉末,目光一顿,伸手欲拿回来,平静地同她道:“碎成齑粉的糕点,不能吃了。”


    谢清徵心中涌起一阵暖意,她虽不清楚这东西为何会碎成齑粉,却不愿让莫绛雪拿走。


    她微微转身,避开莫绛雪的手:“还可以吃的,我待会儿就吃。”


    她把巾帕小心翼翼重新包好,放到怀里。


    她看向那个水鬼化作的女孩,心中没有太过浓烈的怨恨之意。


    这个女孩不算罪魁祸首,该恨的,该厌的,是那群将女孩投入江水中献祭的人。


    那群人或惧怕水患,或欲搜刮钱财,因而投人祭河,又不想祸及己身,便固定以女子为祭品。


    为了合理化献祭女子,他们穿凿附会,将献祭仪式美化成是人神嫁娶的河伯娶亲;添油加醋,说是女子的造化和福气;还高高在上,说什么牺牲一人,护佑全村……何其残忍,何其虚伪。


    那女孩环视四周,跪倒在地,朝莫绛雪重重磕了一个响头:“姜冉有负仙长厚望,您曾劝我及早斩断尘缘,可恨我生前未能听从您的劝诫,如今落得如此下场,实在罪有应得……”


    她便是那书生口中的姜儿,莫绛雪便是年前点拨她去璇玑门修行的人。


    她当年收下了莫绛雪赠予的木牌,却舍不得离开渡头村,舍不得斩断俗世的亲情和爱情。


    后来她把修仙的机缘让给了那书生,又被选为献祭河伯的新娘,父亲劝她认命,将她送上献祭的花轿,她本指望那书生能救她一救,却被那书生退了婚。


    她带着怨恨和不甘溺毙在江水中,本不欲报复,只想等待下一个献祭的女子来代替她,偏偏天权山庄的人早不来晚不来,在她死后才送来了镇水符,将她镇压在水底。


    自那以后,不见天日。


    她游荡在水底,日日夜夜,咬牙切齿,诅咒谩骂渡头村的每一个人,滔天的恨意蔓延到魂魄的每一寸。


    她恨自己有眼无珠,误认良人,误许真心!她恨自己懦弱无断,割舍不断尘缘,将修仙的机会让了出去!她恨世道不公,将她溺毙在河中,还不给她逃脱的机会!


    那书生下水揭开镇水符的那一刻,恨意有了宣泄的出口,她先是附了他的身,将吴家老大拉入水中淹死,然后鼓动村里人来找修士们的麻烦,再借机杀了族长、巫祝、豪绅……还有那书生。


    莫绛雪却不出言指责,只是微微摇头,缓声道:“世道如此。”


    她若能及早斩断尘缘,或许不会被沉入江水中,可就算死的不是她,也会是别的女子。


    这些村民的恶障度化不了,终须有人去化解。


    姜冉凛然道:“仙长,姜冉今日以杀证道,斩情根,断尘缘,从今以后,愿一心追随仙长左右,修得无情道法。”


    众女修向那书生看去,见他早已没了气息,脸上满是惊恐之色。


    想是刚刚跳崖时,被活活吓死的。


    死便死了,今日死了十来个人,皆是因果报应。


    谢清徵看了看姜冉,又看了看莫绛雪,心想:“师尊会不会收下她呢?难道我要多出一个师妹了?师尊说过师门一脉单传,应该不会吧……可师尊还说过不收徒呢,还不是收下了我……而且,姜冉与师尊也算有机缘,多年前便有点拨之恩……”


    作者有话要说:


    5000多字,也是大猛1了呢~~~


    第34章


    众女修心中却想:“多少名门世家子弟想拜她为师都无果,哪是你这么一个水鬼能够轻易拜师的?”


    果然,莫绛雪仍是摇头,寒声道:“我不收以杀证道之人。”


    姜冉急忙辩解:“仙长明鉴,姜冉并未滥杀无辜!死的那些都是往日带头作恶之人!”


    “这并非我不愿收你的原因。”莫绛雪点拨她道,“以杀证道,只是形式上的断尘缘,并不能证明内心真正放下,且证的是邪魔外道,而非大道。今日你以杀入道,他日魔障一生,也容易因杀殉道。”


    众女修心头听得一凛。


    尘世中,确实有剑走偏锋的人,会杀亲、自灭满门以证道心,但她们大派以斩妖除魔、守护苍生为己任,门规第一条便是:凡滥杀无辜、残害亲族以证道心者,不得入门。


    莫绛雪继续道:“斩断尘缘不须用杀戮去证明,修道者,实为修心,我心自在,坚不可摧,不为外物所困,大道可成。”


    谢清徵听得心头微动。


    若是尘世的亲人死绝便算断了尘缘,那自己六亲缘浅,无母无父,岂不算断了个干干净净?


    只有内心放下,才算是真正地斩断尘缘。


    莫绛雪道:“鬼道凶险,你且随她们回天权山庄,净化戾气后,转世投胎成人,再来修仙问道不迟。”


    这里是天权山庄的势力范围,除祟、镇压、超度,都是天权山庄的人负责。


    善后的事宜都交给了天权山庄,莫绛雪和谢清徵同一众女修告别,护送那个被掳来的女孩回家。


    女孩被渡了些许真气,清醒过来,说自己是晋阳城外葫芦村人氏,话没说两句,她看清身边一地的尸体和血流成河,白眼一翻,又吓晕了过去。


    谢清徵无奈,只好抱着她,向天权山庄的人打听清楚葫芦村的方位,和莫绛雪往葫芦村飞去。


    路上,她问莫绛雪:“师尊,修鬼道也能得道成仙吗?”


    莫绛雪道:“能,以鬼魂之身,阴中超脱,是为鬼仙。只不过修习鬼道太过凶险,形神俱灭者多,超脱成仙者少之又少。”


    谢清徵叹道:“就是经书上说的‘仙道常自吉,鬼道常自凶’了,还是投胎成人修仙道吧……”


    师徒二人将女孩送回了葫芦村。


    这女孩今日随父母出门赶集,不想遭此一劫。她父母在市集上寻了许久,未寻到她,以为她被拐子掳走了,急得嚎啕大哭。


    乍一见到她回来,老两口欢喜得老泪纵横,对着师徒二人千恩万谢,又见天色已晚,热情地留二人住下,要杀鸡待她们,嘴里还口口声声喊着:“仙人!”


    “贵人!”


    谢清徵心中有些飘,笑着谢绝,还拽了几句文绉绉的话:“我们师徒是修行之人,餐风饮露,不食谷。”


    那一家三口大字不识几个,听她说得拗口,怔在原地,你看我我看你。


    莫绛雪哧地一笑。


    谢清徵脸颊泛红,不敢再装模作样,连忙道:“不用了不用了,我们不吃东西的,借宿一宵便好。”


    那一家三口依旧是感恩戴德,去院子里摘了些果子洗净了盛给她们吃。


    适才见到的那群村民凶神恶煞,蛮不讲理,这会儿遇到的人家却又是淳朴善良,知恩图报。


    谢清徵心情复杂,心中一时感慨良多。


    那一家三口为她们腾出一间小屋。


    师徒俩共处一室。


    室内烛光昏黄,莫绛雪垂眸打量坐在桌边发呆的徒儿,开口问她:“世道复杂,人心叵测,你今日可都看清了?”


    谢清徵呆呆地“啊”了一声,看向莫绛雪姣好的面容。


    眉如墨,肤胜雪,皎若明月,皓似霜雪。


    看了片刻,谢清徵转开视线,道:“徒儿看清了……真好看……哦不……不是这个,是,世道真复杂……”


    她记不清前尘往事,又和温家村的鬼共处多年,那些鬼都是良善之鬼,在璇玑门遇到的也大多是良善之人,因而她总觉得这世上大多是好人,只要她真诚对待人,别人也一定会真诚待她。


    万万想不到,这世上还有渡头村这么愚昧的地方,有许多莫名其妙的偏执与恶意,有那些残忍自私又虚伪的人。


    她来这里,经历这一遭,才算是真正踏入了红尘。


    她支着下巴,重重叹了一声气:“师尊,人真复杂啊。”


    莫绛雪抬手轻轻点了点她眉心的朱砂印:“这便觉得复杂了么?”


    谢清徵:“这还不算吗?”


    莫绛雪摇头。


    谢清徵问她:“那师尊你说,红尘到底是什么模样呢?”


    莫绛雪道:“处处有温情,处处有险恶。”


    谢清徵不待她细说,便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师尊你想说,就像黑白阴阳图是不是?有善有恶有好有坏,有真情也有虚情,并且还都会互相转化。”


    莫绛雪嗯了一声,又点了点她的眉心的印记:“度鬼易,渡人难。”


    这天底下,最难缠的,不是鬼怪,不是邪魔,而是人心。


    谢清徵想起姜冉和那个薄情寡义的书生,又重重叹气道:“人心确实多变,我以后慢慢见识吧……反正有师尊你在我身边,我总是不会受到伤害的。”


    莫绛雪敛了淡笑,却也没再说什么“不要太依赖我”的话,只是正经道:“你去‘嫁人’的时候,我在城里打听过了,晋阳温氏一族在四年前的战乱中遭遇一场大火,温家人死的死,散的散,早已不知所踪了。”


    “嫁人”二字,听得谢清徵嘴角一抽。


    转念又想起温家村户籍册上的文字,叹息:“姑姑还有个女儿呢,若还活着,应该同我一般大了……”


    莫绛雪道:“再找找看有没有其他线索吧。”


    谢清徵嗯了一声,忽又想起裴疏雪所说的七星结魄灯,道:“师尊,茫茫乱世中寻人,就像大海里捞针一样。师尊你已有了天璇剑,我听说天权刀在天权山庄的庄主手上,若我们能借来天权刀,然后把剩余件灵器都找来,合成结魄灯,那你身上的诅咒……”


    莫绛雪摇头:“要找齐其它灵器,也和大海捞针差不多。剩余件灵器的下落,我都打探过。”


    天玑玉在裴疏雪那里,裴疏雪出身天玑派,是天玑派掌门的独女;瑶光铃随着瑶光派的消失而失踪;开阳笔封印在开阳派;玉衡鼎流落蛮荒,或许在十方域那里;天枢宗的天枢伞亦不知所踪。


    谢清徵道:“那我们真正要找的就只有瑶光铃、玉衡鼎、天枢伞。”


    这听上去比找到那个下咒之人要容易些。


    莫绛雪嗯了一声,话锋一转:“可就算都找到了,七合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谢清徵想了会儿,问道:“你是说各大派会不同意吗?如果是为了救你,我想掌门应该会出面帮忙周旋。大家也都是正道人士,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莫绛雪道:“倘若七种灵器合成了结魄灯,能救人性命,之后还能继续一分为七,归还各派,那各派或许会同意救人;倘若不能,那……”


    谢清徵一怔:“师尊,你的意思是,合成结魄灯之后,七种灵器很有可能就永远消失了?”


    莫绛雪点点头。


    谢清徵回想起缥缈峰上师尊和两位掌门的对话,这时恍然反应过来:“难怪掌门会说,要等七派合一时,七种宝物才有机会合一……”


    若各派各自为营,怎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家镇派宝物消失?


    她锤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怎么同样的一句话,师尊你就能听出不同的信息来,我还得经你点拨,才能明白别人的言下之意。”


    莫绛雪悠悠道:“所以我是师,你是徒。”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谢清徵顿时不再纠结这点,甜甜一笑:“嗯师尊你的话总是很有道理。”


    莫绛雪看着谢清徵,莫名想起了缥缈峰上,那只总朝她摇尾巴的白狐,有时谄媚得让人分不清它是狐还是犬。


    转瞬间,谢清徵又变得愁眉苦脸:“找人难,集灵器也难,唉……做人可真难……”


    一连串打击,直接将她从天真多情打成了多愁善感。


    莫绛雪云淡风轻:“愁有何用?船到桥头自然直,歇息吧。”


    她袍袖一挥,挥灭了烛火,解下身上的长琴,转身走向床榻。


    屋内仅有一床一桌两把椅子,谢清徵很自觉地坐在桌边不动弹,把唯一的床让给莫绛雪休息。


    莫绛雪回望桌边的人,问:“折腾了一天,你不歇一歇?”


    谢清徵抠了抠桌子:“师尊,我若躺上去了……你睡哪儿呀?”


    她本想去门外守夜的,但她放出灵识探查,看见对面那屋的门口,蹲着一条看门摇尾的小黄犬。


    她若是出去了,就要和那犬大眼对小眼。她不想。


    莫绛雪道:“这床够两个人躺。”


    谢清徵喃喃道:“师尊,你不是不睡觉的吗?”


    莫绛雪不语,和衣躺在最里侧,阖眸欲睡。


    她有些疲倦。


    她今日在晋阳城外遇到了一个人,她和那人动了手,袍袖里的糕点就是和那人拆招对打时被震成齑粉的。


    见莫绛雪不搭理自己了,谢清徵迟疑片刻,走过去,小心翼翼躺在最外侧。


    师徒二人和衣而卧。


    夜深露重,村庄一片宁静,只闻得虫鸣蛙叫声。


    床是土台垒成的,铺着一张简陋的草席,依稀散发着淡淡的草木味,与身旁人冷冷的梅香缠绕在一起。


    谢清徵睁着眼睛,望着头顶的房梁,耳畔是均匀的呼吸声。


    她极少与人同榻而眠,十分不习惯。


    回想起当年,她们在温家村同眠的那晚,她贴着对方温热的胳膊,讶异原来人的身体能那般温软。


    如今同榻而眠,彼此之间的距离至少有两掌宽,宛如棋盘上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


    没有丝毫睡意,谢清徵就只是望着头顶的房梁发呆。


    过了许久,转眼偷偷瞧去,见师尊仰面而卧,清寒的眼眸紧阖,侧脸弧度精致,睡容恬静,墨发铺散开在枕间,她瞧着瞧着,心中恍然浮现出一句诗来:


    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


    她情不自禁转过身,目光描摹过莫绛雪的每一寸容颜。


    就这么呆呆看着,心思变得万分柔软,柔软中又缠绕着一抹痒。


    不是身体的痒,而是漂浮在心里的,虚无缥缈的痒意,想挠却又挠不到,无计可消除,令人难受得很。


    她忍不住靠近了些,枕边人那抹冷冽的气息瞬间将她笼罩。


    分明是冰冷的气息,却似将她烫着一般,烫得她的心脏猛地一缩。


    心里的痒意消退些许,却又另浮上了一层热意。


    她忽然很想伸手碰一碰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


    她很想亲近她,她渴望触碰她。


    行随心动,她缓缓伸手,勾起了莫绛雪的一缕墨发,一圈一圈的,缠绕在自己的指尖。


    冰凉如绸缎般的触感。


    明明只是碰一碰她的头发,谢清徵却屏息凝神,紧张得大气不敢喘。


    还好师尊睡着了……


    趁人睡着了,玩别人的头发,多幼稚啊……谢清徵有些鄙夷自己。


    忽然感觉有一抹冰冷的视线投了过来,谢清徵抬眼看去,正对上一双清寒的眼眸。


    她连忙松手,下意识向后挪了挪,不料却“咚”的一声,摔下了床榻。


    莫绛雪坐起身,定定看向地上的人,神情冷淡。


    好丢人……


    窘迫感和羞耻感一起涌上了心头,谢清徵捂住滚烫的脸颊,解释道:“我我我梦游了……”


    莫绛雪沉吟片刻,淡淡哦了声,朝她道:“那你睡里面去。”


    谢清徵重新爬上了床,躺在了里侧,侧身面壁。


    她不敢转过身看师尊的表情,却能察觉到对方的视线落在她的脊背上,似打量,似探究,似好奇。


    良久,她终究按捺不住好奇心,转过了身子,支支吾吾,问:“师尊……你、你干嘛一直看我?”


    转身时,她的鼻尖擦过了对方的鼻尖,一瞬间的冰凉的触感,温热的鼻息喷到了她的脸颊上,彼此的气息好似交融在了一起,两人各自后退些许。


    面对面躺着,两人你看我我看你,片刻后,莫绛雪转开身,背对谢清徵,轻声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她偷偷瞧了她许久,她便也去看一看她。


    谢清徵也转开了身,与莫绛雪背对背。


    她继续面壁,嘴里一言不发,心中兵荒马乱,脸颊烧得更厉害了,鼻尖还沁出了一点汗。


    为什么会这么紧张?她不明白。


    修仙者感灵敏,心慌意乱中,她隐约听到另一抹稍显混乱的呼吸声,待要仔细听,却只听见身边人起床的动静。


    谢清徵再度转身,看见莫绛雪起身向外走去,连忙问:“师尊,你要去哪儿?”


    作者有话要说:


    莫:去思考人生~


    第35章


    “外出除祟。”莫绛雪戴上帷帽,背上琴,打开门,泄入一地的霜华。


    淡淡月光笼罩在那道白衣身影上,谢清徵怔了一怔,凝神放出灵识,探查片刻,确实看到田埂上徘徊了几缕孤魂。


    祟气不重,看样子没作过恶,超度便可。


    谢清徵从床上爬起,抓起佩剑和佩箫,道:“师尊,我随你一块去。”


    脑海中还是对视时少女面若桃花的姣好模样,莫绛雪没有回头,淡声拒绝:“不必,只是些孤魂野鬼,我一个人去就好,你睡吧。”


    谢清徵还想说些什么,莫绛雪没给她开口的机会,又命令道:“不许跟来。”


    “是,徒儿遵命。”


    她拒绝得直白,谢清徵不敢再跟上去。


    木门阖上,那道婀娜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


    心中有些失落,谢清徵忍不住揣测:“师尊是不是生气了?”


    也不像啊……


    相处有些日子了,谢清徵逐渐摸清了莫绛雪的脾性,她若生气,那双好看的眼睛会狠狠瞪人。


    或许,她真的就只是想一个人清静一下;或许,她也只是体贴地想让自己多休息会儿。


    谢清徵放出灵识跟随,莫绛雪察觉到她的那一抹灵识,命令道:“灵识也不许跟来,去睡觉。”


    “哦……好吧……”谢清徵不敢继续窥探,乖乖收回了灵识,放下剑和箫,直挺挺地躺回了床上,闭上眼睛。


    莫绛雪的话语,她不敢违逆。


    她伸手往自己的昏睡穴点了两下,困意袭来,脑海的画面顷刻间烟消云散。


    翌日,天光大亮。


    谢清徵迷瞪着眼,走到屋外。


    莫绛雪站在屋檐下,远眺村郭。


    村舍、炊烟、田埂、阡陌、油菜花,田园风光尽收眼底;鸡鸣声、牛叫声、犬吠声、孩童嬉闹声,声声入耳;柴火味、花粉味、烟火味,阵阵扑鼻……


    置身此地,那道清清冷冷的白衣身影好似也沾上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谢清徵走过去:“师尊,你在屋外待了一夜吗?”


    莫绛雪转身看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淡声道:“醒了?那走吧。”


    师徒二人和主人家告别。


    从茅草屋出来,两人默契地没有御剑飞行,就这么一前一后,走在乡村的阡陌小道,惬意赏玩田园风光。


    走出一段路,谢清徵打破彼此之间安静的氛围,开口道:“等我以后归隐了,也要搭建一间茅草屋,屋前养一些鸡鸭鹅,种一些花草果树。”


    师徒相处时,几乎都是她打破沉默,挑起话题,否则,莫绛雪可以一整天不说一句话。


    莫绛雪唇角微勾,语气似有一丝戏谑:“还没混出个名堂来,倒想着归隐了。”


    谢清徵轻声道:“不是徒儿想归隐,是徒儿猜到了,师尊你以后一定会归隐的。”


    适才她见到莫绛雪站在屋檐下,眺望村郭的模样,便猜到了莫绛雪的归隐之心。


    莫绛雪被猜中了心思,没说话。


    谢清徵道:“屈指算来,师尊出蓬莱已有年啦。师尊,你本打算入世历练几年的?”


    莫绛雪道:“三年。”


    她本打算游历个两三年便回蓬莱继续修行,不料却被绊住了脚。这下诅咒缠身,也不知,十年之内是否能解?是否还有命归隐蓬莱?


    谢清徵也想到了这些,心中酸楚,眼里似有了水气,脸上轻松欢愉的神色,霎时变得黯然又愧疚。


    莫绛雪脚步一顿,低声命令道:“不许哭。”


    语气有些凶。


    谢清徵当即把眼泪憋了回去,强颜欢笑,故作轻松地揭过这一茬:“徒儿从前在山上看《飞升列传》,最后得道飞升的,十有八九都是什么隐修啊、闭关的老祖啊……师尊,你以后若是归隐蓬莱了,记得带上我,让我也沾沾你的仙气……我就在你洞府旁边,搭建一间茅草屋,你若是无聊了,还能来我那儿逛逛……”


    莫绛雪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谢清徵温言道:“那我们聊聊以前的事好不好?”


    莫绛雪问:“聊什么?”


    “师尊,你一出生就在蓬莱吗?”


    她很好奇她的过往。


    莫绛雪想了想,道:“不是,我是被你师祖抱回去养大的。”


    千秋道人外出游历时,路过一户农家,那户农家的女主人,恰好产下一女,男主人见是个女婴,骂骂咧咧喊着赔钱货,要丢到河里去淹死;女主人不舍,哭哭啼啼抱在怀里。


    千秋道人便上前去抱走了那个女婴,带回蓬莱,传她衣钵。


    听她谈论过往,谢清徵的注意力被转移了不少,喃喃问道:“师祖已经飞升上界了,师尊,你会想师祖吗?”


    莫绛雪:“偶尔。”


    千秋道人于她是亦师亦母的存在,是她在这世上最为牵挂的人之一。


    她从未挂怀过自己的父母,内心深处,早已经将千秋道人当成了自己的母亲,只是她从前不曾察觉,直到千秋道人与她分别,那份亲情便如洪水溃堤,倾泻出来。


    只不过,她自幼便入忘情道,得情而忘情,修炼得心如止水,喜怒哀乐、七情六欲都极淡,纵然不舍,纵然思念,也只是浅浅带过。


    谢清徵道:“等师尊你以后飞升了,就能再见到师祖了。然后,你们再等一等我,等我也飞升了,我们师门三人就可以在上界继续修行了;到时候,师祖教你,你教我,我……我以后也要找个传人,继承师门衣钵。”


    得道之人方能飞升上界,飞升上界的仙人,绝断尘缘,行踪难觅,就算偶尔来人间游历,也作俗世打扮,敛了仙气,不教凡人认出,更不能惊扰凡人。


    飞升上界的仙人行踪难觅,但最有希望飞升的修士,凡人却还有机会见上一见。


    修真界盛传,“云韶流霜”会是下一个飞升上界的人,因而她的名望极高。


    谢清徵道:“师尊,我发现修真界好像都这样,重师徒传承,轻血缘关系。”


    莫绛雪嗯了一声。


    谢清徵忽然想起在未名峰时学过的各家门派历史,又道:“噢,也有例外的,比如我们昨天碰到的天权山庄,我记得,她们山庄就是重血缘关系,轻师徒传承的,历任庄主,都是云氏一族的嫡亲子女。”


    提及了天权山庄,自然也想到了昨日的那群村民。


    谢清徵问莫绛雪,他们去了阴间,都会有什么报应。


    莫绛雪道:“自有阎君去判,刀剐油烹也好,变畜生也好,总之不会再投胎成人。”


    谢清徵轻轻哼了一声:“变畜生都便宜他们了……”


    斜刺里走来一群哼哼哧哧、甩着尾巴的小猪,谢清徵道:“猪都比他们可爱!”


    莫绛雪淡笑不语。


    谢清徵问:“师尊,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莫绛雪道:“去晋阳城的温家旧宅,找找线索。”


    师徒二人重新回到晋阳城,买了一些香,找到被大火烧毁的温家旧宅。


    入眼尽是焦土与断壁残垣,大火肆虐后的痕迹触目惊心,精致的雕花与繁复的檐角在火焰中化为乌有,只留下一堆发黑的梁木。


    院落中,草木尽毁,只余下几片焦黑的叶子在风中摇曳。四周静谧无声,只有风穿过残垣时发出的呜咽声,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更添几分凄凉。


    没有看见一个温氏族人,莫绛雪凝神探查片刻,道:“没有活人,但有鬼。”


    谢清徵点燃香火,在废墟中祭拜温氏族人,莫绛雪弹琴招来了几只葬身火海的孤魂野鬼。


    温家村是温氏一族战乱时南迁的一脉,谢清徵问那几只鬼,认不认识温淳?


    那几只鬼一面吸着香火,一面点头道:“认识认识,是二房家的三娘子。”


    谢清徵问,知不知道温家村昔年瘟疫的情况。


    那几只鬼支支吾吾的,什么都不懂,他们只是温宅的仆役,并非温氏族人,只知道温淳随温家二房南迁避乱了。


    谢清徵又问,知不知道温淳女儿的下落?


    那几只鬼还是摇头。


    莫绛雪忽然问了一句:“温氏一族,近些年是否出过修仙人士?”


    其中一只鬼抢答道:“有有有!这个我知道。二房家的二娘子,就是温淳的姐姐,是修仙的!听主君说,温二娘子是天枢宗的得意弟子,修为很是了得!但她去了仙门后,再没有回温家来看过一眼。后来再见到她,就是天枢宗的人送来了她的尸骨。”


    天枢宗……


    谢清徵和莫绛雪对视一眼。


    谢清徵问:“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那几只鬼道:“听主君说,二娘子是在南方除祟的时候,不慎被邪祟所伤。后来天枢宗还带走了主君的小千金,算是用温二娘子一命,换来的修仙机缘啊。”


    谢清徵又问:“那位小千金叫什么?”


    鬼答:“温蘅。”


    温衡,天枢宗,总算是有了一条新的线索。


    谢清徵欢喜得把剩下的香都点了,那几只鬼凑到香火旁边,吸个不停。


    她母亲是天枢宗的,温姑姑的姐姐也是天枢宗的,看来,温家村一事,和天枢宗必有联系。


    莫绛雪忽然又问:“你们几个为什么没去投胎?”


    那几只鬼面面相觑,其中一个看似年岁稍长的鬼魂缓缓开口道:“仙君,人都说落叶归根落叶归根,我们几个都是新冶城的人,因家贫被卖到了晋阳城为奴为仆,客死异乡,连尸骨都被烧成了灰……”


    谢清徵心说可怜,莫绛雪却冷淡道:“这年头客死他乡的鬼多得去了,都投胎去吧。”


    说着弹起了《往生》曲,超度他们重入轮回。


    超度了温宅的鬼,谢清徵问:“师尊,我们接下来去天枢宗找温蘅吗?”


    天枢宗是仙门第一宗,不知是何等威风模样?


    那位谢宗主,是她母亲的同门师妹,不知又是个什么模样?


    莫绛雪没有回答,收了琴,默默思考那几只鬼的话,又在温宅走了一圈,自言自语道:“这里也很干净。”


    谢清徵有些不解,半空中忽然传来一声鹤唳,抬头看去,并非仙鹤,而是一只纸折的纸鹤掌般大小,飘落到她们二人身旁。


    谢清徵:“诶?”


    莫绛雪:“是掌门的传信。”


    谢清徵:“璇玑门出事了吗?”


    莫绛雪伸手捉了纸鹤,拆开看,摇头:“不是璇玑门出事,是天权山庄的庄主病故,掌门让我和沐峰主前去代为吊唁。”


    她只是璇玑门的客卿,丧礼吊唁这事按礼轮不到她去,大概是掌门担心魔教趁虚而入,因此派她去帮衬一把。


    谢清徵举起自己的参商剑和烟雨箫看了又看,讶然道:“这么突然?我没听说过庄主有什么疾病啊……”


    莫绛雪微微蹙眉,道:“我上次见她,她还好好的,怎么突然病故了?”


    转眼看向谢清徵的武器,又道:“你的法器是庄主亲自铸造的,也算机缘一场,我们先去天权山庄看看,之后再去天枢宗。”


    从晋阳城御剑飞到新冶城,天色已暗。


    修真门派大多隐于人迹罕至的深山或海上,天权山庄却坐落于人来人往的城池之中。


    天权山庄以铸造兵器闻名于修真界,整个新冶城,都在山庄的治下。


    山庄的庄主,亦是新冶城的城主。


    城池气势恢宏,脚下是青砖石板,笔直大道,抬眼是青瓦屋檐,巍峨高楼,人来人往,有寻常的贩夫走卒,有服色各异的山野散修,也有统一着装的名门修士,比起战乱迭起的人间,这里一派热闹。


    只不过家家户户,门楣之上,都悬挂着一条白布,以示吊唁之意。


    城门口没有寻常的官兵把守,只有几个头戴白巾的青衣修士,盘查入城人士的身份信息。


    莫绛雪递上名帖,那几个青衣修士连忙行礼,要将她二人接引到山庄去。


    莫绛雪不喜应答交流,谢清徵主动上前回礼,并婉拒道:“我们师徒二人明日再去山庄,今晚在城中客栈暂歇一晚便可。”


    各门各派人士齐聚山庄,她们若去了,便是代表璇玑门而去,师尊少不得要去周旋。师尊不喜人多,不如等明日沐长老来了,让沐长老去应付。


    三日后才开丧,城中客栈已是人满为患,一庄之主身故,天权山庄又是不缺钱的,那丧礼自然是有多大排场,就办多大排场,只怕修真界中能来的都来了。


    找了好几家客栈,没找到有空房的客栈,谢清徵惆怅道:“不会又要露宿荒郊野外吧?”


    正惆怅,忽有两个青衣修士寻了过来,向莫绛雪行礼,把她们二人带到了一座豪华气派的客栈,安排了一间客房,斯斯文文道:“莫前辈,您在城中的一切食宿费用,皆记在天权山庄账上;若有需要,随时可以传唤山庄人士;如有照顾不周之处,还望前辈海涵。”


    他们这般客气有礼,谢清徵也不好意思问他们再要一间房。


    修真界各宗各派的人齐聚一城,腾出一间房来应该也不容易。


    两位修士离开后,谢清徵问莫绛雪:“师尊,我们要出去走一走吗?”


    莫绛雪摇头道:“你若是想出去看看,便自己去。”


    人太多,她不喜欢。


    谢清徵按下好奇心,道:“师尊你不去我也不去,我们在房里静修好了。”


    客房中央摆放着两张蒲团,其上绣着青莲图案——显然是特意为修真人士准备的房间。


    旁边的小几上,摆放着各式时令鲜果,色泽诱人。


    里间卧室更是别有洞天,轻纱曼舞,珠帘轻垂,雕花大床上铺着柔软的锦被。


    谢清徵按了按柔软的被絮,环顾四周,感叹:“师尊,这是我下山历练以来,住过的最讲究一个地方!”


    莫绛雪淡声道:“你若喜欢,可以改投天权山庄门下。”


    谢清徵拨浪鼓摇头:“不要不要,修道之人,安贫乐道!这些奢靡之物,扰我道心!”


    说着又摸了摸被絮。


    真软……不知道躺上去该有多舒服……


    街头巷尾闹哄哄,莫绛雪弹琴布了个结界,既隔绝了外界的动静,也阻绝了外人的灵识窥探。


    她传了谢清徵一些术法,让谢清徵自己练习,她则在一旁弹琴。


    谢清徵想到这几天发生的事,有些心浮气躁。


    莫绛雪开口道:“你若无心静修,便去里间歇息。”


    谢清徵停下掐诀的动作,问:“师尊,那你呢?”


    莫绛雪道:“我心静。”


    她可以在蒲团上静坐一晚。


    谢清徵:“那床好大,够我们两个人躺。”


    莫绛雪拒绝道:“你去吧,别扰我静修。”


    “哦……”谢清徵一步三回头地进去了。


    怎么昨晚愿意和她同榻共眠,今晚就不愿意了?


    该不会昨晚真的冒犯到她了吧?


    想到这里,她转身出了里间,跪坐到莫绛雪面前,软声恳求:“师尊,你生得十分好看,但我昨晚不该一直偷看你的……我错了……你和我一块睡吧……我今晚不看你了……”


    莫绛雪微微蹙眉。


    这算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值得巴巴地过来道歉?


    睁开眼,望见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眸,满是歉意和诚恳。


    莫绛雪欲言又止,似有些哭笑不得。


    沉吟半晌,她方才舒展眉头,微微扬了扬眉毛,道:“再啰唆,你就去荒庙睡一晚。还不进去?”


    谢清徵抿了抿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道:“那那师尊我先去歇息了,你要是困倦了,就……”


    莫绛雪横了她一眼。


    谢清徵不敢再多嘴,闪身进了里间。


    闭上了眼睛,眼前一片漆黑,想起昨晚二人同榻而眠的场景。


    那抹冷淡的梅香,犹似萦绕在鼻翼,脑海慢慢浮现出那人清冷恬静的模样。


    身体明明困乏得很,胸腔却是怦怦乱跳;心中似有柔情千种,悱恻辗转,却又莫名所以。


    再这样下去,只怕到挨到天亮也睡不着。


    谢清徵又往自己的昏睡穴一点,登时两眼一闭。


    再睁眼,视线朦胧不清。


    似是置身云山雾海中,又仿若回到了缥缈梅林,好像听见了千万种声音——梅花落地声,细雪飘落声,幽幽琴声,呜呜咽咽的箫声……


    听见了种种声响,却嗅不到半丝气味,许是南柯一梦……


    梦里不知今夕何夕,梦中月光如练,如水般的月华倾泻在某人身上,犹如玉晕寒光。


    抬起头,对视,撞进一双似水寒眸中。


    她跌跌撞撞走过去,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人,心痒难耐,良久,靠近些,捞起将那人的一缕青丝,一圈圈缠绕在自己的指尖。


    风乍起,树梢的薄雪与梅花纷纷坠落,飒飒侬侬,声色渐欲迷人眼。


    她心知是梦,胆气壮了几分,大逆不道,竟又向那人靠近了些。


    浸没在微风细雪中,亲昵相偎,额抵额,鼻贴鼻,温温热热的紊乱的,沾有许湿意的鼻息,落在彼此的脸颊上。


    她唇干舌燥,只知要贴近,却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经验的人,连做春那个梦,都不知道要怎么做哈哈哈哈哈


    第36章


    依稀要有下一步的动作,却听得“吱呀”一声,似是木门打开的声音,接着,透亮的天光驱逐了月光。


    梦境溃散,神思清醒,谢清徵缓缓睁开眼,从床上坐起,看见莫绛雪自屋外走进来。


    素衣墨发,极尽清妍。


    和睡梦中那个亲昵相偎的面孔别无二致。


    脸颊不自觉发烫,谢清徵慌乱地抬手捂脸,自觉无颜以对。


    太糟糕了……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


    “怎么了,热成这样?”


    一只冰凉的手探向她的脸颊,她拘谨地向后缩了缩,从指缝中露出两只亮晶晶的眼睛,期期艾艾:“我昨晚做了一个很不好的梦……”


    听上去十分的委屈。


    “又做噩梦了?”莫绛雪漫不经心地问,坐在了床头,将手搭在谢清徵右手的腕脉上。


    脉搏稍快,气息不稳,除此之外,并无病象。


    那为何汗涔涔的?


    “不是噩梦……”


    “那梦见了什么?”


    谢清徵摇摇头,不肯言说。


    她梦见了眼前人,还在睡梦中与人亲昵依偎。


    那份亲昵,暖融融的,含了点色气,其间还夹杂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感,显然不像是师徒之间该有的亲密。


    十分出格的一个梦。


    敢做这样的梦已经很大逆不道了,若造次地说出口,只怕就要被清理门户了。


    怎么会做这样的一个梦呢?


    谢清徵百思不得其解,并觉得自己糟糕透顶。


    她不肯多说,莫绛雪也不多问——


    女儿家长大了总是有些心事的,不像年幼时那般,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气息太乱,调一下。”


    莫绛雪指尖在她眉心点了点,灌入一抹灵力,助她调匀气息,然后转身走出屋外等待。


    “好……”


    谢清徵盘腿坐在床榻上,看着师尊转身离开的背影,在心里说了无数声对不起。


    她强迫自己宁神静心,但梦里的画面挥之不去。


    她默念《清静经》,念了两三遍,才清除所有的杂念,进到入定状态。


    她顺着莫绛雪渡来的那一丝灵力,运转丹田内的灵气。


    运行几个周天后,自觉灵台空明,她将梦中的暧昧色气、梦醒时的愧疚羞惭,暂时抛到了脑后。


    再睁眼,又是一派澄澈清明、仙风道骨的模样。


    南柯一梦罢了。


    她敬重师尊,爱戴师尊,绝无半分冒渎之念,只不过,梦境不是她能控制的……


    许是昨日看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书,扰了道心,什么《玄门笔谈》,都是些风月八卦。


    谢清徵将那两本书都丢了。


    走到外间,莫绛雪正坐在小几边沏茶,谢清徵走过去,问:“师尊,我们去天权山庄吗?”


    莫绛雪道:“先等沐峰主来。”


    谢清徵皱了皱鼻子:“她妹妹该不会跟着一块来吧。”


    莫绛雪:“说不定。”


    进入内门的修士,年岁大了,也都有了一定的自保能力,早该下山历练了。


    莫绛雪又道:“在外不要与她们起冲突。”


    谢清徵声量高了些许:“挑事的从来都不是我!”


    莫绛雪微微扬眉。


    谢清徵想起了灵狐,声量立刻弱了下去:“除了……除了第一次,我抱走了那只毛团……”


    莫绛雪道:“也许你与她命格相克。”


    谢清徵:“是啊……每次遇到沐紫芙,准没好事……不是见血,就是刀光剑影……”


    沐紫芙比她先入门,按理她应该称呼一声“师姐”,但灵狐事件后,她再没喊过一声“师姐”,要么直呼其名,要么用“沐长老”的妹妹指代。


    莫绛雪撤了结界,街头巷尾的熙熙攘攘声传来,谢清徵走到窗边,眺望外头光景。


    街道两旁,商铺林立,摊贩,修士,孩童……各色人等穿梭其间,络绎不绝。


    她从未见过这般繁华热闹的街景,看得目不转睛。


    莫绛雪抿了一口茶,自怀里掏出几锭银子,道:“出去走走吧。”


    谢清徵眼睛一亮,以为两人可以出门看看热闹,心中不胜欢喜,踢踢踏踏走回几边,却见莫绛雪没有半分要移动的模样,便问:“师尊你呢?”


    莫绛雪:“我不爱热闹,你自己去玩。”


    她不爱凑热闹,但她不能把这位爱看热闹的关在屋里闷着。


    谢清徵敛了敛心神,殷勤地为莫绛雪斟茶,道:“那我也不爱热闹,师尊,我只爱和你待在一处,你喝茶,我,我就在屋里练功。”


    莫绛雪觑她一眼,淡淡的道:“少说讨巧卖乖的漂亮话,想出门便出门。”


    心思被戳破,她嘿然一笑,在陪伴师尊和外出看热闹之间犹豫不决。


    莫绛雪道:“午时之前回来便可,到时我们同沐长老一块去天权山庄拜会。”


    午时……


    现在是辰时,那也就相差一两个时辰,半天工夫而已……


    “那好吧!”谢清徵抓起桌上的碎银,“我出门去玩一玩。师尊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我给你买回来。”


    莫绛雪道:“我不似你那般嘴馋。”


    谢清徵嘴上卖乖:“那我觉得好吃的,都带一份回来给你。”心中却道:“你不吃就不吃,还要损我一句……”


    莫绛雪忽而淡淡一笑:“你不会被骗钱吧?”


    谢清徵信誓旦旦:“当然不会!”又皱了皱鼻子,“不放心的话,我装扮成小乞丐好了,小乞丐总不会被骗钱。”


    莫绛雪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戏谑道:“人傻,扮什么都没用。”


    冰冰凉凉的触感划过鼻翼,谢清徵稍稍一怔。


    朝夕相处好些时日了,彼此的关系似乎更亲密了些,不那么有距离感了。


    她低了头,心里生出无限的欢喜来,被人说“傻”也丝毫不介意,反而微微笑了笑。


    莫绛雪提醒道,“去楼下的绸缎铺子,买身衣服换了再出去玩。”


    她身上还穿着璇玑门的黑白色的道袍,秀若芝兰,气度温雅,一副温软好脾性的模样,少不得会有闲杂人等凑上来攀谈。


    她应了一声:“好。”


    莫绛雪又将自己的白纱帷帽戴在她的头上,遮挡她的面容,道:“去吧。”


    帷帽是时下女子的流行装饰,寻常得很。


    但莫绛雪的这顶白纱帷帽,与她那件白底红纹的衣裳一样,用银红色丝线绣了符咒,辟邪避祟,百鬼不侵。


    谢清徵摸了摸帷帽,带上剑和箫,欢欢喜喜地出了门,买了身新衣裳,又将道袍送回了客栈楼上,同莫绛雪道:“楼下绸缎铺子的老板说‘要想俏一身孝’,她给我挑了件白衣,说是什么‘月华流光绡’制成的,师尊,你说,好看吗?”


    说着,原地转了一圈。


    十八岁的姑娘家,凡心甚炽,还是爱漂亮的年纪,也是很在意她人眼光的年纪。


    莫绛雪凝眸打量片刻,颔首,平静道:“好看。”顿了顿,又道,“掀开白纱,让我看看。”


    谢清徵依言掀起帷帽上的白纱,望着莫绛雪,眼波流转,嫣然一笑。


    一袭白衣,妍若春花,风华正茂,眉心的那一抹赤红色印记分外惹眼。


    隐隐约约,也有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气度。


    两两对视片刻,莫绛雪眼里有了几分不自觉的笑意,过了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淡声道:“去吧,午时前回来。”


    街上来来往往甚多修仙人士。


    谢清徵吃了一碗槐淘冷面,觉得滋味不错,打包了一份,送回客栈给莫绛雪尝一尝,然后继续在街上闲逛。


    吃着了味道不错的糕点、零嘴,她都会打包一份,送回客栈。


    新冶城城池上空布了结界,修士无法御剑飞行,谢清徵来来回回跑着,竟也不嫌麻烦。


    有时跑着跑着,她还会下意识使出天枢宗的[万象步]来,移形换影般,穿梭在人群,速度快得让人看不清。


    来回跑了六趟,第七趟返回客栈时,她见师尊换下了常穿的那一身白底红纹的衣裳,着一袭淡绛色的薄衫,雪白的脸颊在那一袭淡红色的映衬下,更添几分冷艳。


    谢清徵看得心跳微微加速,忙问道:“师尊,你也要出门吗?”


    莫绛雪瞥了眼桌上小山似的点心,似笑非笑道:“你不是离不得我吗?”


    “啊?”谢清徵耳根一阵发热,“哪哪哪有……”


    “每隔一会儿就要回来看我?”


    “那是为了拿东西回来孝敬您老人家!”


    莫绛雪微微扬眉,淡声问道:“老人家?我很老吗?”


    这是对年长和尊贵者的敬称,修炼到结丹期的修士,容颜不老,有时无法凭外表判断年纪,晚辈讨巧卖乖,便会这么称呼门派的长老们,不料师尊竟会揪住这点打趣。


    谢清徵连忙拨浪鼓般摇头:“不不不,师尊你一点也不老……”


    莫绛雪又好奇道:“你为何这般容易脸红?”


    “因、因为我的脸皮还没修炼到您老人家那般……”


    厚。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自然是不敢完全说出口的,谢清徵半吐半露。


    莫绛雪知晓她的言下之意,淡淡一笑,倒也不再继续逗她,戴上了一顶黑纱帷帽,黑纱从头包裹至脚,她又将武器缠上了白布,一本正经解释道:“云猗庄主死得蹊跷,我想出去打探打探消息。”


    谢清徵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又问,“为什么不直接问天权山庄的人?”


    莫绛雪道:“自己想。”


    谢清徵想了想,道:“我猜,如果云庄主是非正常死亡的话,如果天权山庄的人想要我们璇玑门插手帮忙的话,一定会和掌门说;掌门传信时,也会嘱托你帮忙调查……否则,大概率,不愿外人插手……”


    莫绛雪嗯了一声,道:“既明白,那走吧。”


    师徒二人一道出门。


    谢清徵出门东走西逛,除了找好吃的,其实也存了打探消息的心思。


    要想解除莫绛雪身上的诅咒,眼下,摆在面前的就两条路:一是找到下咒之人是合成结魄灯。


    谢清徵心想:能从天枢宗温蘅那条线索找到下咒人最好;但若能集齐七大灵器,合成结魄灯,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哪怕将来会得罪各大门派,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届时她会去负荆请罪,要她自裁也好,赎罪也罢,只要能保住师尊的性命就好。


    天璇剑已经在她们的手中,天权刀向来由山庄的历任庄主执掌。


    如今云猗庄主突然亡故,不知山庄的继任者会是谁?天权刀又会落到谁的手中?


    街头巷尾,哪里人多,谢清徵就往哪里凑。


    之前一路寻访温家村的人,她都是这般做的。这次来到人来人往的新冶城,谢清徵还是无头苍蝇似的乱转。


    莫绛雪按住她,道:“去茶楼或酒肆。”


    她懵懵懂懂,问:“为什么?”


    莫绛雪淡道:“那里人多,且嘴碎。”


    从城南的客栈,走到城北,转过一条街,迎面看见一家茶馆,里面人头攒动,坐着服色各异的散修,依稀听见些“继任庄主”


    “庄主夫人”


    “天权刀”等话语。


    师徒二人隔着面纱对望一眼,走进去,找到二楼,寻了个隐蔽的位置坐下。


    茶博士送上一碟南瓜子与蚕豆,又问要什么茶。


    莫绛雪不语。


    谢清徵昔日在缥缈峰为师尊煮茶沏茶,随口说了个师尊常喝的:“顾渚紫笋。”


    其时天下了点小雨,乌泱泱一堆人挤进了茶馆躲雨。


    不多时,馆内座无虚席。


    只听其中一个黑衣散修开口闲谈道:“天权山庄后日才开丧今日城里已经没地落脚了。”


    一个白衣男修哈哈一笑:“天下兵器尽出天权山庄!加上天权山庄,与天枢宗、璇玑门、玉衡宫、开阳派世代渊源,这几大宗门都会派人过来吊唁,修真界认识的不认识的,有交情的没交情的,谁不想来凑凑热闹?若能结交一二名门修士,那便是天大的机缘啊!”


    座中一个年长的散修冷眼旁观,轻哼一声,颇有些不屑:“趋炎附势!”


    这话有些扫兴,茶馆内一时寂静无声。


    有人嘿然,有人赞同,有人面无表情看热闹,有人满脸写着“你清高,你了不起”。


    静默片刻,又有人挑起话题道:“听闻璇玑门的‘云韶流霜’已进了城,若能一睹芳颜,我死也值了!”


    听闻旁人谈起云韶流霜,谢清徵看向身旁黑纱裹身的人。


    莫绛雪不动声色,抿了一口茶水。


    那黑衣散修道:“年前,天权山庄举办问剑大会,邀请修真界各大高手前来挑战,云韶君那时刚出蓬莱不久,籍籍无名,问剑大会上她连败九十七名高手,一举夺魁,名扬天下,云猗庄主将亲手铸造的‘参商剑’和‘烟雨箫’赠予了她,以作贺礼。如今云庄主病故,她来悼唁悼唁,也是应该的。”


    原是这么一段渊源……


    如今参商剑和烟雨箫在谢清徵温身上。


    谢清徵摸了摸自己腰间的佩剑和佩箫,隐隐有些伤感。


    那位云猗庄主,她虽无缘面见,但在未名峰学习各家门派历史时,她也听闻过云庄主的声名。


    听说是位君子般的人物。


    当年拜师,选择了佩剑与法器后,她还说过,若有缘,要当面和庄主道一声谢。


    可惜……可惜……


    忽听得背后有人压低了声音,与同伴谈论道:“我听说云庄主这病来得蹊跷啊……”


    这话勾起了众人的好奇心。


    谢清徵也竖起了耳朵,凝神倾听。


    一个头发花白的散修忙问:“怎么?云庄主的死,另有隐情?”


    又有一个胖子低声道:“我也有耳闻,云庄主是当世有名的高手,从没听说过他有什么旧疾,怎么说病故就病故了,而且……”


    旁人问:“而且什么?别卖关子了!”


    那胖子慢悠悠喝了一口茶,接着道:“而且啊,那云庄主一死,庄主夫人就跟着不见了。”


    有人道:“别是殉情了吧?听说她们夫人感情甚笃。”


    那胖子道:“不仅庄主夫人不见了,云庄主执掌的天权刀,也跟着一块不见了!你们说蹊跷不蹊跷?”


    “啊?”这个消息倒出乎众人的意料。


    这时,有个瘦高个的散修道:“我想起了一些旧事,也许,云庄主和庄主夫人的感情不像传说中那般好……”


    众人纷纷道:“这话从何说起?”


    “他们二人一个天权山庄的庄主,一个是开阳派掌门的女儿,两派联姻,自小便订了婚约。”


    “我只听说过她们夫妻恩爱多年,相敬如宾啊。”


    “那二人可是出了名的神仙眷侣啊。”


    那瘦高个散修摇头道:“他们自幼定下婚约不假,但我听山庄的一个杂役说,当年,云庄主继任家主之位后,曾亲自登门,要求退婚。”


    众人又是“啊”的一声,大感意外。


    有人被吊足了胃口,忍不住开口问:“那后来二人又怎么成婚了?还成了神仙眷侣?”


    那瘦高个散修摇头晃脑:“这我就不清楚了。许是当年两家的长辈,不同意退婚吧。”


    众人道:


    “两派联姻,干系重大,哪是说退就能退的?”


    “也许成婚后,她们二人发现彼此性情相投,就成神仙眷侣了!”


    “唉,那云庄主一死,怎么庄主夫人就不见了?天权刀也不见了?当真奇了怪了!”


    那胖子嘿然:“别是夫妻感情破裂,庄主夫人携镇派宝物和小白脸跑了!”


    众人啐他:“你这话没根没据的!不要乱说!”


    “你在别处嘴碎也就算了,这可是天权山庄的地盘,说话小心点!”


    “小心半夜云庄主的魂魄来找你夺舍!”


    有个秀才打扮的散修念了句酸绉绉的诗:“‘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她们夫人当真感情破裂也未可知啊……”


    有人附和道:“是啊,天权山庄向来看重血缘传承,她们夫人成婚多年,也没生下个一儿半女的,你们说古怪不古怪。现在云庄主病故,下一任庄主都不知是谁?”


    谢清徵心想:“这群人果然嘴碎。”


    她只盼能多听一些天权刀的消息,哪知说来扯去,都是云庄主和庄主夫人的感情生活。


    转念又想到书摊上的那些小道消息,什么正派修士和魔教妖女,什么喜新厌旧被发妻一剑戳死……


    可见,世人总是对别人的感情生活兴致颇丰……


    真是堕落……修道之人理当清心寡欲,怎能热衷于传播这些闲言碎语,这不犯了口舌之戒……


    谢清徵眉头轻蹙,扯了扯莫绛雪的衣角,道:“师尊,我们走吗?去别的地方看看?”


    说着,抓起杯子,打算饮尽杯中茶水。


    莫绛雪慢条斯理抿了一口茶,传音给谢清徵道:“云庄主是女儿身。”


    什、什么?


    “咳咳咳……”谢清徵一口茶险些没兜住,呛咳了几声,才缓过来,满脸的难以置信,“师尊,你再说一遍?”


    莫绛雪抓过谢清徵的手,在她的手掌心,一笔一画,写下“她是女子”四字。


    指尖冰冰凉凉的,与温热的掌心的相触碰,生出几分酥酥麻麻的感觉来。


    但这个内幕消息宛如平地里的一道惊雷,谢清徵被砸懵了脑袋,无暇理会那份酥麻感。


    过了好一会儿,她将嗓音压得极低,磕磕巴巴问道:“可她……娶妻了?”


    莫绛雪云淡风轻,嗯了一声。


    谢清徵惊诧不已:“那……她妻子也是女的?”


    莫绛雪还是一声:“嗯。”


    谢清徵怔了好一会儿,懵懵地喊来茶博士:“续茶……”


    她突然之间也堕落了,也对别人的情感生活十分好奇了。


    好奇之处有三,其云猗庄主为何要女扮男装?其云猗到底是不是病故的?其三,庄主夫人和天权刀去哪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好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第37章


    好奇心、探究欲蓬勃而出,谢清徵重新梳理适才听见的“闲言碎语”——


    云猗庄主与夫人自幼便订有婚约,云庄主继任家主之位后,曾亲自登门去退婚,但不知为何,没退成功,两人最终还是结为连理,并逐渐成了他人口中的“神仙眷侣”。


    而今,云庄主莫名病故,庄主夫人与天权刀也跟着消失不见。


    从前在缥缈峰孤身修行,谢清徵对于人间情爱婚姻之事知之甚少,如今下山历练有段时日了,见多了茅檐草舍,寻常人家,明白俗世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常态;隐约也了悟,修真界的“道侣”,除了是一起修炼的存在,也有另一层含义在……


    就类似结为连理的伉俪。


    只不过,她从未想过,修真界的伉俪也可以是同性……


    哎,不对不对,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云庄主她们并非一对同性道侣,而是寻常的夫妻。


    在璇玑门的未名峰学习时,各派的传统与特色都要记个大概,谢清徵记得,天权山庄虽然看重血缘传承,但并没有传男不传女的规定。


    掌教师姐口中的云猗庄主,是位“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人物,擅使刀剑,也擅铸刀剑。


    她为何要女扮男装呢?


    修真界众人不知晓她的真实性别,那,她的妻子是否知道她的真实性别呢?


    茶博士续了一壶滚烫的顾渚紫笋,谢清徵想得出神,呆呆懵懵地送到唇边,被热滚滚的茶水烫得“嘶”了一声。


    莫绛雪看向她,微微一笑,传音打趣道:“又犯傻?”


    谢清徵轻哼一声,放下了茶杯。


    她还没有修习传音入耳之术,当下人多眼杂,也不好开口问,她抿了抿唇,牵过莫绛雪的手,在莫绛雪的掌心一笔一画写下“为何”二字。


    手掌莹白如玉,柔软滑腻,牵在手中,像是握着一块冰凉的羊脂玉。


    写完了那两个字,谢清徵依旧抓着莫绛雪的手,一时竟忘了松开。


    不知为何,心底的那股痒意又冒了出来……


    莫绛雪稍微挣了挣,挣脱开来,反握住谢清徵的手,在她掌心写下“不清楚”三字。


    又传音道:“当年我途经山庄,得她赠剑与箫,与她煮茶论道一场,也是偶然之间发现她的女儿身,没多问为什么。”


    她说得轻描淡写,谢清徵心中却想:“途经山庄?你途经那里,顺便一举夺魁,名扬天下?高手的世界还真是不同寻常……”


    又听她说“没多问为什么……”,谢清徵不由微微一笑。


    师尊为人沉静疏冷,处事也十分体贴入微,察觉到别人的秘密,既不去探寻缘由,也不会传扬出去。


    若非这次要探查云庄主的死因,只怕她一辈子也不会将这个秘密说出口。


    换成是自己的话,只怕早就巴巴地问出了口,非要弄清楚原因才肯罢休。


    茶馆中,又有人好奇地问道:“嘿,胖子,你是怎么知道庄主夫人失踪的?我也没看见天权山庄的张贴告示寻人啊?”


    那胖散修回答道:“不信你们去天权山庄的灵堂前看看,料理丧事的、迎来送往的都是云庄主的大哥大嫂,还有云庄主的两位高徒。从头到尾不见云夫人的踪影,你们说,哪有丈夫死了,妻子不守在灵堂前的道理?何况那还是一对神仙眷侣!”


    有人反驳:“也许云夫人哀伤过度,无法出来理事呢!”


    那胖子嘿然:“你们要是不信我的话,后日开丧的时候尽管看看,看云夫人会不会出现在丧礼上!”


    那瘦高个散修似是知晓许多陈年旧事,当下又道:“当年我听开阳派的人说,那云夫人貌丑若无盐,嫁入山庄后也不得庄主待见,怎么我闭关出来,两人就成神仙眷侣啦?”


    谢清徵白了他一眼。


    他说话语气刻薄,言语多含讥讽之意,在座不少人皱起了眉头,想要打断他,却又觉得他知晓许多内情,忍不住想听他说下去。


    那黑衣散修倒是反驳了一句:“丑若无盐?燕某可不信!燕某在附近的深山修行,从前偶尔会来新冶城一逛,总能撞见庄主和庄主夫人偕同出游。云夫人戴着面具看不清面容,某远观云夫人那举止身形,窈窕娉婷,似是个美人,与庄主君子般的人品倒十分相称。”


    那瘦高个散修继续刻薄道:“依我看,这世上喜欢遮挡面容的就只有两种人,要么极美,要么极丑。”


    谢清徵和莫绛雪默契地转头,隔着面纱对望一眼。


    有没有可能,就是单纯不想被看穿身份呢?


    对望时,谢清徵方才察觉,她和师尊的手还互相牵着。


    莫绛雪的手微微一动,谢清徵当即松开相握的手。


    莫绛雪若无其事般收回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谢清徵低头摩挲着茶杯,除了窘迫,心中竟还生出一丝意犹未尽的微妙感。


    若能多牵会儿就好了……她打心底喜欢与师尊多亲近亲近……


    茶馆里亦有不少或戴帷帽,或戴面具,或戴斗笠的散修,听闻那个瘦高个散修的话语,纷纷呸他。


    众人哄堂大笑,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闲扯。


    说来说去,都是一些大差不差的内容:要么说云庄主与夫人鹣鲽情深;要么说二人早有嫌隙;要么说云夫人貌美如花;要么觉得云夫人貌如无盐,因而总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看来市井小巷里,能探听到就只有这些了。


    外面淅淅沥沥的雨也停了。


    莫绛雪瞧了眼天色,起身道:“走吧,快到午时了。”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出了茶馆。


    北地春晚,街头巷尾的梨花,白灿灿颤巍巍,开得正盛,一场雨后,清新如洗。


    花香味扑鼻而来,谢清徵回想起适才听到的那一两句闲话:


    “云夫人闺名‘姒梨’,听说极喜欢梨花,云庄主便命人在新冶城栽满了梨树,还在郊外建了一座梨花别院……”


    谢清徵心中更倾向于她们二人感情甚笃。


    但是,这世间的感情,有很多种,父母、师徒之间的孺慕亲情,同门长幼之间的手足之情,还有,伴侣之间,朝夕相伴的爱慕之情……


    云庄主和姒梨夫人之间,是哪一种情呢?


    她心思有些恍惚,望了望白灿灿的梨花,又凝望着莫绛雪的背影。


    心底的某种情愫,好似早已生根发芽,野蛮生长。


    她似悟非悟,似懂非懂,酸酸涩涩,朦朦胧胧,还伴随着一种想哭的冲动。


    有些东西,像是隔着一张薄薄的纸,只需轻轻一戳便能点破。


    待要细细琢磨,却又不是时候……


    谢清徵晃了晃脑袋,撇开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浓烈的好奇心和探究欲,渐渐盖过了心底朦胧暧昧的情愫。


    当下,应该回客栈,卸去装扮,与沐长老会合,前去山庄悼唁。顺便,一探究竟,看看云庄主到底是怎么死的?


    正午时分,沐青黛携着璇玑门一众修士,浩浩荡荡入了城。


    莫绛雪与谢清徵与她会合,双方寒暄了一两句话,一同去天权山庄悼唁。


    沐青黛与莫绛雪并肩走在前方,一路上互不搭话。


    其后跟着两排黑白色道袍的修士。


    沐青黛的身后,紧挨着一名紫衫如花、容颜娇媚的少女,正是沐紫芙。


    璇玑门长老职位以下的修士,人人皆穿黑白色道袍,就她特殊,可以随心所欲,想穿什么就穿什么!


    谢清徵入门最晚,站在队伍最后头,盯着沐紫芙的紫衣看,产生了些许微妙的比较心理。


    又想起上次被沐紫芙打了一顿,还没打回来……


    虽说那次打架过后,沐紫芙就被魔教掳去暂时当了会儿俘虏,但……上回没能打赢她,还是让人感觉很不是滋味啊……


    沐紫芙忽然回头瞧了谢清徵一眼,扬起唇角笑了一笑。笑容明媚璀璨。


    谢清徵当即转开视线,不与沐紫芙对视。


    那小煞星心里肯定在想:“我要你好看!”


    还是眼不见为净!免得生气!


    心中微微愠怒,耳畔忽然传来一道清冽的声音:“你也可以。”


    是师尊的声音。


    谢清徵平了心底那丁点儿怒气,望向莫绛雪的背影,心想:“我也可以什么?”


    莫绛雪像是听见了她的心声,接着传音道:“想穿什么,便穿什么。”


    谢清徵先是一怔,接着一笑。


    师尊揣摩透了她的心理,却没有教她戒骄戒躁,反而顺着她的心意安抚她,似乎有那么一丝纵容的意味在。


    回想年少时,她真的真的很羡慕沐紫芙,有至亲常伴身侧,照顾管束,维护纵容。


    如今,她终于也品尝到一丝被纵容的滋味,她修行的路上,也有人指引了,心法口诀招式,也有人手把手教她、指点她了。


    她把那些微妙的,羡慕嫉妒比较的心思,完完全全抛到了脑后,心中暖意融融。


    璇玑门的道袍很好看,她穿着门派的道袍便好。


    一行人抵达天权山庄时,丧礼的主事人云河夫妇早早迎了出来。


    天枢宗、玉衡宫、开阳派的人也前来相迎,以尽世交之谊。


    莫绛雪不喜交游,行过礼后,安静地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别人不问话,她便不开口,别人若问话,她便言简意赅说上一两句。


    沐青黛倒是很自觉地与各大门派的人寒暄,只不过她眉眼间的那一丝倨傲与刻薄,总是挥之不去,与人对答,亦习惯性流露出几分傲慢姿态。


    大派虽是世交,倒也不喜与她多交流。各自寒暄了几句,便去灵堂行礼。


    走进山庄,悼唁的宾客熙熙攘攘,络绎不绝;锣鸣声,乐声、哭声齐响;到处都是白茫茫的孝幛,整个山庄宛如被一袭白布遮天蔽日地盖住了,一片惨白之象。


    可白漫漫的灵堂之上,却不见棺材,只见灵牌。


    作者有话要说:


    晚点看看能不能二更~~~


    第38章


    灵堂上并未放置棺木,只设了祭桌,陈放祭品、香炉,灵堂两边放满了各种纸扎品,金童玉女,宝盆钱树,金山银山……


    头一回看见纸人这玩意儿,谢清徵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看久了又觉有些诡异,好像那些纸人都会活过来一般。


    天权山庄服色尚青,这会儿,男女老少都披上了白色孝服。


    谢清徵瞧着自家师尊一袭白底红纹的衣裳,与这惨白的灵堂,倒也相称。


    沐青黛还是一袭青衣,送上了祭礼,与莫绛雪一同站在灵牌前,行礼致祭。


    乌泱泱一堆人跪在灵堂中烧纸钱,谢清徵视线一扫,只认出两人,风澜和青萝。


    那两人的眼睛红肿得不成样,黯然神伤,全然不复当日劈开花轿救人时意气风发的模样。


    谢清徵轻轻叹了一声气。


    云猗庄主素有好名声在外,为正道人士所敬仰,众修士站在灵堂祭拜,脸上皆有惋惜、凄然之色。


    灵堂自带一股阴恻恻的阴气,与玄门正宗修士身上的灵气相冲。众人上祭完,便被引至内堂用膳。


    山庄的人在前带路,璇玑门一行人跟在莫绛雪和沐青黛身后。


    正走着,拐角处迎面跑来一个举着桃木剑的小公子,十岁模样,扯着一副公鸭嗓喊道:“杀!杀!杀!本庄主要杀尽天下的邪魔外道!”


    一不留神往沐青黛身上撞去。


    沐青黛稍一抬指,那小公子尚未近身,整个人向后飞去,一屁股摔倒在地。


    他坐在地上愣了会儿,哭着大喊大叫起来:“阿爹!阿娘!有人欺负棠儿!”


    沐青黛嘴角一抽,冷声问道:“是个傻子吗?”


    天权山庄的人连忙上前搀扶起那小公子,一面安抚他,一面不好意思地同沐青黛道:“沐峰主,这不是傻子,这是我们山庄的少庄主,云棠少爷……”


    此话一出,众人一惊。


    莫绛雪微微挑眉,将众人的疑惑问出口:“我记得云庄主并无子嗣,何时有了个少庄主?”


    沐青黛毫不留情,出言讥讽:“好歹也是世家子弟,怎么教养得如此德行?”


    沐紫芙神色亦是颇为鄙夷。


    谢清徵瞥了眼沐紫芙,眼观鼻鼻观心,心想:“你十岁时,也不见得比他好到哪里去?”


    灵堂上主事的云河夫妇听闻动静,赶了过来,向沐青黛道了一声歉,又拉起那小公子的手,温声安抚,让他去别处玩,别冲撞了贵客。


    原来是云河夫妇的儿子,也就是云猗庄主的侄子。


    沐青黛听闻云河夫妇老来得子,对该子溺爱非常,有求必应,即使犯了错,也舍不得打舍不得骂,因此将他娇惯得异常顽劣。


    他是“少庄主”,那么继任天权山庄的,便是眼前的云河咯?


    沐青黛略一沉吟,道:“云河前辈,看在世交的情面,提点一句,他若当个游手好闲的富家公子便算了,若将整个山庄都交到他手上,小心天权山庄几百年的基业不保。”


    她本意是真心劝诫,奈何为人倨傲惯了,说出口的话语像把刀子,又直又锋利。


    云河夫妇当即冷下了脸,你一言我一语道:“沐峰主,我家棠儿只不过没看见你,不小心冲了过来,又没真的撞到你,你也太小题大做了!”


    “他还是个孩子,就算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也轮不到沐峰主你一个外人管教啊。”


    莫绛雪听这话似乎有些耳熟,不由想起昔年沐紫芙在缥缈峰被她一通管教,沐青黛亦出言相讥,讥讽她多管闲事,管教别人家孩子。


    当下抱起手臂,站在一旁,好整以暇看戏,并不插话。


    沐青黛眼神阴鸷,正欲发作,那云棠仗着有父母撑腰,不再哭泣,“啐”了一声,吐出一口唾沫。


    沐青黛抬手,轻轻一掌拍出,凌厉的掌风将那口飞向自己的唾沫,拍回了云棠的脸颊上,冷冷道:“云河前辈,你家的孩子,确实缺少管教。”


    沐紫芙见状上前一步,挡在姐姐身前,指着云棠的鼻子骂:“你是个什么小杂碎!教养都被狗吃了吗!”


    说着扬起手就要狠狠扇他一耳光。


    云河夫妇忙将哇哇大哭的云棠护到身后,夫妻俩自知理亏,没有动手,只是不停说着“他还是个孩子!”


    “你们都是大人,何必斤斤计较?”


    “世交多年,何必闹这么难堪?”


    其他宗门的人生怕两家冲撞起来不好看,纷纷出言劝解:“算了算了,别同小辈计较。”


    “看在已故的云庄主份上,不吵了不吵了。”


    沐青黛闭上眼睛,想到灵堂前的亡人,暂且按下了怒意,再睁眼,又是一派傲慢与讥讽之色,冷冷哼了一声,径直离开。


    众修士神情各异,继续往内堂走去,适才在灵堂上的惋惜、凄然,都转化成了“天权山庄后继无人”的忧虑。


    宾客之中,不乏不喜交游者,山庄的人也安排了各色厢房,供人单独休息,并送上各色瓜果点心。


    谢清徵随莫绛雪去了厢房休息。


    天权山庄的人为她们安排了两间相邻的房。


    谢清徵心想:“其实一间也可以的……”


    她巴不得可以同师尊多待会儿。


    但她又不好意思将这话说出口,便挨挨蹭蹭,蹭到了莫绛雪的厢房中,卖乖道:“徒儿随侍左右,时时刻刻听候师尊的吩咐。”


    莫绛雪解下背上长琴,觑她一眼,淡道:“少说漂亮话。”


    却也没赶人走。


    谢清徵嗅到了莲叶的清香,推开窗,见窗外是一池荷塘。


    塘中满是翠绿欲滴的荷叶,层层叠叠,铺展开来,宛如一片片翡翠玉盘,摇曳在碧波之上。


    天权山庄以莲花为家徽,山庄内遍栽青莲,眼下这时节,莲花尚未开放,只有接天莲叶无穷碧。


    谢清徵望着眼前的簇簇浓绿,问莫绛雪:“师尊,为什么灵堂上没有云庄主的棺材?”


    她本还想凑上去看看云庄主是何模样。


    莫绛雪道:“云家风俗,家主死后,尸身投入剑炉中,与佩刀或佩剑一同火化,葬入刀剑冢中。”


    因而灵堂上,不设棺材,只设灵牌。


    谢清徵:“原来如此。可尸身都没了,那云庄主是病死的,还是被害死的,岂不是全凭山庄的人说了算?”


    莫绛雪道:“我晚上试试看,能不能招来云猗的魂魄。”


    招魂是玄门修士的基本功,但修士为了防止自己死后被招魂,或是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话来,或是魂魄被人操控,往往会在生前给自己施护魂咒。


    因而修士招普通人的魂魄容易,招修仙人的魂魄难,且生前修为越高之人,死后越难被招魂术控制。


    谢清徵:“这样吧师尊,你在厢房休息,我换身衣服,去山庄里打探打探消息。”


    师尊名扬修真界,走在哪里都有人认识她,而自己初出茅庐,鲜有人知,最适合去打探消息。


    谢清徵换下璇玑门的校服,重新穿上白衣,戴上黑纱帷帽。


    参商剑与烟雨箫出自天权山庄,山庄人人都认识,她也不敢带出门,只随手拿了把折扇,在山庄内四处乱转。


    转着转着,她嗅到了食物的香味,顺着香味寻去,正是一处供宾客用膳的大堂。


    谢清徵随意扫了眼,见此地的宾客几乎都是无名无派的散修。


    说不定这里也能和茶馆一样,听到什么消息,谢清徵当即寻了个位置落座,一旁有山庄的杂役为她斟酒。


    她不敢多喝,浅浅地抿了一口。


    正吃喝着,大堂外走进来一个公子哥,对着山庄的一个杂役拳打脚踢,恶声恶气,趾高气扬道:“我就要在这里吃饭!你管得着吗?给老子滚一边去!整个山庄都是我的地盘,我爱去哪就去哪!”


    谢清徵听见这道熟悉的公鸭嗓,食欲顿散。


    这不就是刚才那个无理取闹的“少庄主”云棠吗?


    父母骄纵溺爱,养成了一副狗嫌人憎的性子,简直比沐紫芙还要惹人讨厌。


    云棠横冲直撞进来,随便挑了个座位坐下,在场散修不少人见识过他的撒泼打滚无理取闹,纷纷放下了筷子,嘴上说着“吃饱了吃饱了,去看看山庄的风景。”


    大堂的宾客顿时散了一大半。


    谢清徵本也想离开,刚站起身,却见一道熟悉的黑白色身影走了进来。


    柳眉细目,娇俏艳丽,正是沐紫芙。


    她来这里做什么?


    谢清徵重新坐下。


    沐紫芙坐在云棠身后,云棠小少爷似乎并未瞧见她,抓着一双筷子,在各个餐盘里一通搅和,嫌弃道:“这什么狗食啊?”


    “我家狗都不吃这个!你们怎么还吃得津津有味?”


    “是不是从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啊?”


    与他同桌的人,纷纷放下了筷子,怒而离席,他却开心地抚掌大笑。


    一旁伺候的杂役无奈地对望一眼,其中一人动身前去灵堂报信。


    整个山庄,只有他的父母能管得动他。


    与云棠同桌的人嫌晦气,纷纷离席,云棠笑了一阵,自觉无趣,在各桌转来转去,转到谢清徵桌前,他往谢清徵的碗里,吐了口唾沫,然后笑道:“哈哈哈哈哈吃啊!你吃啊!我家的饭不好吃吗!”


    谢清徵心想:“他这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见谢清徵没什么反应,云棠又走到下一桌,脱下自己的鞋子,扔到那桌人的汤里,扯着公鸭嗓笑道:“给你们汤里加点料!吃了我们云家的饭,以后就要听我们云家的话!”


    汤水溅了宾客一身。


    宾客纷纷放下了筷子,怒而离席,骂道:“无法无天了!”


    “云庄主一走,什么妖魔鬼怪都住进来了!”


    “天权山庄要是交到这样的人手上,整个修真界都要完了!”


    “”


    走到沐紫芙那桌时,云棠认出了沐紫芙就是刚才骂他的人。


    两人对视一眼,云棠当即抓起桌上的一锅热汤,泼到沐紫芙身上。


    云棠指着她骂:“凶八婆你嚣张什么啊?!我还没遇到过比我还嚣张的人!也不看看你现在是在谁家啊?我爹娘伸一个手指头就能碾死你!”


    谢清徵一惊,连忙上前拉开云棠,想看看沐紫芙有没有被烫伤。


    沐紫芙抹了一下脸上的汤水,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我本来只想简单教训你一下的,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谢清徵以为沐紫芙要狠狠揍他一顿,当即站到一旁,抱着手臂看戏。


    一旁的杂役早就对云棠心生不满,也不上前劝架,躲了出去,假装去通风报信。


    沐紫芙抽出腰间佩剑,蓝光闪过,手起剑落,一颗头颅滚落在地。


    滚了几圈,停在谢清徵脚边。


    “啪”一声,那具无头的尸体随之摔倒在地。


    谢清徵低头,看见云棠身、首分离,太阳穴突突地乱跳。


    这一剑发生得太快太突然,在场没有人反应过来。


    待反应过来时,尖叫声四起。


    谢清徵怔怔地摘下头上的帷帽,看向沐紫芙。


    沐紫芙见是谢清徵,挑了挑眉:“是你?你怎么也在这儿?”


    谢清徵喉咙发涩:“每次遇到你都没什么好事……这下好了,又惹祸了……”


    还是弥天大祸……


    沐紫芙抓起谢清徵的衣袖,不以为意地擦了擦剑上的鲜血,冷笑道:“蠢货,难道你不想看他死吗?”


    谢清徵没回答,吞了吞喉咙,努力按下心头一些阴暗恶毒的想法。


    低头又见自己衣袖上沾了血,她涩声道:“你还要拉我一块下水?”


    毁了她一件好看的白衣,她才穿一天啊……


    沐紫芙依旧笑吟吟:“你我都是璇玑门的人,在天权山庄杀了人,是你杀的,还是我杀的,有什么分别?”


    云河夫妇姗姗来迟,见到地上身首分离的儿子,瞪大了双眼,吓得齐齐尖叫,哭着扑上前去,要将尸首拼在一起,哭嚎声震天响。


    莫绛雪和沐青黛也赶了过来。


    谢清徵一见莫绛雪,立即站到了她身边,可低头看到自己衣服上的血,又退后几步,离她远远的。


    莫绛雪看着谢清徵,主动走近几步,将她护在自己身后。


    作者有话要说:


    恶人自有恶人磨~~~


    小沐同学总是在激出小谢同学的阴暗面~~~


    第39章


    “师尊,我……我没有起杀念……”见莫绛雪靠近,谢清徵一颗心似要跳出胸腔,颤声解释道,“我只是拉了一下他……”


    尽管适才在场的人都可以作证她没动手杀人,但她的衣衫上沾着鲜血,脸上全无血色,又和沐紫芙站在一处,彼此还是同门,任谁进来瞧上一眼,都会把她视作杀人的同谋凶手。


    一条人命,非同小可,何况背后还牵涉到两大宗门。


    在天权山庄前庄主的丧礼上,杀了天权山庄未来的“少庄主”,她不敢去想这么大的麻烦,后续要怎么解决。


    莫绛雪扫了一眼沐紫芙,淡淡嗯了一声,并不多言,翻琴在手,又将自己的流霜箫解下,递给谢清徵,传音道:“你的武器还在厢房内。”


    会打起来吗?


    谢清徵心头怦怦乱跳,接过莫绛雪的流霜箫,握在手中。


    玉箫触感冰冷,心里的慌乱好似跟着冷却了几分。


    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能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吧……


    山庄内众修士听闻动静,纷纷朝这里赶来。


    不多时,大堂内挤满了人,一片嘈杂,议论纷纷,众人脸上的神情或悚然,或惊诧,或茫然,或幸灾乐祸,或愤怒不已。


    怒目而视的,大多是天权山庄的人。


    他们扯下了身上的孝服,露出青衣,唰唰唰几声,或抽出佩刀,或抽出佩剑,刀剑闪烁,人影晃动,转瞬间,便将璇玑门的女修围了个水泄不通。


    璇玑门众女修也纷纷亮出法器。


    相比于谢清徵的面无血色,沐紫芙倒是心安理得地缩在沐青黛身后,不复方才笑吟吟的模样,一脸委屈地向沐青黛哭诉:“阿姐,是他先欺负我的!他骂我,向我吐唾沫,往我身上泼汤水!我最讨厌别人朝我吐唾沫、往我身上泼东西了!”


    不知她的委屈有几分真几分假,但她看上去确实很狼狈,头上、身上还有汤水油渍,脸颊、脖颈皮肤被烫得一片鲜红。


    沐青黛手握见愁笛,脸上阴晴不定。


    沐紫芙继续哭诉:“阿姐……他还欺负清徵师妹……阿姐,我们也不是故意的……迫于无奈才还手的……”


    谢清徵听到那声“我们”,微微愠怒:这时候就成“我们”啦?!平日里欺负人的时候不见你喊这么亲切!


    当下却也不好跳出来辩驳说什么“与我无关”


    “我没杀人”,出门在外,荣辱一体,沐青黛不可能把沐紫芙推出去,天权山庄的人也只会找璇玑门要个说法。


    谢清徵想到了远在璇玑门的萧忘情。


    沐紫芙在天权山庄,一剑斩落了少庄主的头颅——不知掌门得知这个消息时,会作何感想?


    云棠尸体上的鲜血汩汩流个不停,云河夫妇俩满手满身都是爱子的鲜血,声声哀嚎,宛如泣血。


    云父抱着儿子的尸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云母胸口起伏不定,伤心怨恨齐齐涌上心头,怨毒地瞪着璇玑门的人,咬牙切齿:“全都给我拿下!就地格杀!一个都别放过!”


    云父懦弱无谋;云母出身开阳派,打小就是一股骄纵肆意的脾气,未出阁时,也动不动喊打喊杀,她是名门之后,谁都要让她三分;如今生了儿子,依旧是火爆脾性。


    杀子之仇不共戴天,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她要她们为她的儿子陪葬!


    一阵阵叱喝声响起,围观的一众修士纷纷后退到安全距离。


    云棠虽然人憎狗嫌,但到底是天权山庄的人,山庄的自己人死在山庄内,还是一剑斩落头颅这般狠辣且侮辱性极强的死法,相当于给每个人打上了一记响亮的耳光,人人敌忾同仇,一拥而上。


    天权山庄的青龙、朱雀、玄武、白虎四大护法齐齐攻来,沐青黛和莫绛雪各自以一敌二。


    璇玑门其余女修分站八方,围成一圈八卦方阵御敌。


    一时间,桌椅碎裂声、刀剑碰撞声,琴箫笛声不绝于耳,其间夹着别派修士的劝架声、天权山庄修士的骂声:


    “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啊!”


    “人都杀了!还有什么话好说!”


    “云庄主的丧礼,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今日宾客云集,我们自己人自杀自灭起来,让外人看笑话啊?”


    “杀云棠的时候,她们有没有想过大家是自己人?!”


    “天权山庄与璇玑门,从此势不两立!”


    不多时,大堂内传来一声声惨叫,血腥味弥漫开来,地上、墙上满是血迹。


    天权山庄的修士下的都是死手,璇玑门的女修当中有人受了伤,谢清徵心中一急,先前只是以箫声御敌制敌,和莫绛雪一般,或将其打倒在地,或点其穴道,并不伤人性命,如今听闻师姐们的惨叫声,箫声中立时灌入肃杀之意。


    刀光剑影犹如疾风骤雨般落在众人身上,血腥味愈来愈浓,天权山庄又冲进六名持刀高手,径直砍向众女修,沐青黛与莫绛雪对望一眼,指尖变调,琴笛合奏,旋律一般无两股音波顿时力合二为宛如风卷残云般,荡开那六人的攻势。


    那六人转而向她们二人攻去。


    其余各派修士都作壁上观,心思各异,有的嘴上劝解“你们不要再打啦”,心中却想“云韶流霜和鬼见愁联手对敌,这种场面难得一见啊!”


    “打得越狠越好,最好两家从此真的势不两立!”


    璇玑门满打满算只有二十人,高手只有沐青黛和莫绛雪。


    天权山庄短时间内已集齐了几百号人,当此非常之时,全然抛开道义,以多攻少,一拥而上,却仍旧奈何不得联手对敌的沐青黛和莫绛雪。


    一波的人倒下,又一波的人进来。


    璇玑门杀人在先,于道义上不占理,别派修士断然不会出手相助,这般斗下去,就算是耗也能把她们耗死在这里。


    沐青黛与莫绛雪要离开固然容易,可要将璇玑门的人全部带走,却难如登天。


    不知过去多久,璇玑门中,相继有女修倒下,谢清徵持箫挡在师姐身前,以身为盾,不让刀剑上的气劲伤到那些倒下的师姐,全然不顾自己的左肩已中一剑,脚步已然虚浮。


    莫绛雪左手按弦,右手弹拨,见势不妙,琴声微不可闻地一顿,左手离弦,抽出琴下的天璇剑,使出剑招格挡招架,右手仍是不断抚琴。


    琴音击退周围大高手,没等那位重新聚拢上来,她纵身跃出包围圈,持剑直奔云母而去 ,以剑气荡开云母身旁的护卫,将剑架在云母脖颈上,轻描淡写道了一声:“得罪。”


    围观众人惊噫一声。


    她一般不做挟持威胁人的事,但再打下去,双方难免互有死伤。


    莫绛雪:“劳烦阁下喊一声‘停’。”


    “砰!砰!砰!”


    云母还未答话,半空中倏忽绽开几道示警的信号烟花,守城修士匆匆来报:“不好了!魔教大批人马集结城外!说要来祭奠庄主!”


    围观众修士耸然变色,不再做壁上观,纷纷惊呼:“停手!快停手!”


    “魔教来人了!别打了!”


    “别内斗了!快出城迎敌!”


    云母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怨毒地看向璇玑门的那几人,恶狠狠命令:“停!先去城外迎敌!”


    万一让魔教的人攻进城来,天权山庄几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她的杀子之仇也没命报了!孰轻孰重,她还拎得清!


    天权山庄一众青衣修士如潮水般退去,莫绛雪收了剑,又道一声“得罪。”


    其余门派修士也不敢留下看热闹,拔剑向城外赶去。


    璇玑门众女修颓然倒地,唯有沐青黛和莫绛雪原地站立,一个抱琴,一个握笛,前者神态自若,后者阴晴不定。


    两人又对视了一眼,同时向外走去,却见云母在大堂门口梁柱上拍了两下,一道半透明的屏障落下,将璇玑门众人囚在大堂里。


    “休想趁乱逃跑!等我回来再找你们算账!”


    大堂露天,堂内的桌椅碗盘尽成碎片。


    谢清徵清理出一片干净的角落,扶着受伤的师姐们躺下,为她们渡气疗伤。


    她们的丹药和包裹都在厢房里,有几位师姐伤势极重,莫绛雪与沐青黛联手为她们疗伤。


    山庄修士几乎倾巢出动,无暇顾及她们璇玑门的人。


    谢清徵急得满头是汗,忽然有位眼熟的青衣修士,带着一包丹药闪身进来,向众人行了一礼,放下药,说了声:“我已传信给璇玑门了。”说完便匆匆离开,不敢和她们多说一句话。


    正是青萝。


    谢清徵看着青萝的背影道了声谢。


    众人连忙喂重伤的女修服下丹药。


    从天亮到天黑,沐青黛在大堂内尝试无数回,或吹笛,或用剑,或合奏,皆无法破除大堂内的屏障。


    沐青黛将笛子别回了腰间,恹恹道:“不试了!和璇玑门的结界一样,都是祖师留下来的,一代代加固,破不了,除非山庄内部的人帮忙打开!”


    莫绛雪抱琴走到谢清徵身边坐下,抚琴一曲,调匀众人体内气息。


    谢清徵与一众师姐们听闻琴音,盘腿坐下,运气疗伤。


    气息稍稳,众人睁眼,眼巴巴地看着莫绛雪,只觉她一脸的气定神闲,也许有什么解决方法。


    一众小辈的眼里写满了期盼,莫绛雪微微扬眉,拨了一下琴弦,淡道:“我也没有解决办法。”


    谢清徵怅然叹息:“看来只能等掌门来捞人了……”


    若是魔教来袭,还能退敌杀敌;但天权山庄可以说是璇玑门的同盟中人,她们还真不能下死手,只能等掌门来解决。


    璇玑门众人又转眼看向闯下弥天大祸的沐紫芙。


    沐紫芙浑身是血,被沐青黛罚跪在大堂中央。


    沐青黛既不替她疗伤,也不让别人替她疗伤,只让她和谢清徵一一十地讲清事情经过。


    听完经过,沐青黛默不作声,继续让沐紫芙跪着。


    过了一会儿,她问沐紫芙:“知道错了吗?”


    沐紫芙点头道:“阿姐,我错了。”


    沐青黛冷声问:“错哪儿了?”


    沐紫芙:“我不该当众杀他,给阿姐惹麻烦,我应该在四下无人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杀死他。”


    沐青黛气得险些要将腰间的见愁笛捏碎:“沐紫芙!你做事是不是从来不考虑后果?!”


    沐紫芙闻言干笑了几声,道:“阿姐,以前我在街上行乞,别人朝我吐口水,将吃剩的面汤浇在我身上,我只知道要打回去,好让那人不敢再欺负我。没有人教过我,要考虑什么后果……”


    她早早地领悟了人心险恶,以及人情世故,她知道怎么挖苦讽刺辱骂人,手段狠辣地对付不喜欢的人;她也知道要怎么说,才能让关心她、在乎她的人,为她感到伤心难过。


    沐青黛果然不再言语,转开了视线。


    作者有话要说:


    再试试能不能二更~~~


    第40章


    其实沐紫芙还有一些没说出口的话,沐青黛也明白。


    她之所以跑去教训云棠,只不过是想替沐青黛出一口恶气。


    一旁的莫绛雪悠悠开了口:“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并无不妥,但过犹不及,造下了杀孽,来日必定是要偿还的。沐姑娘,好自为之。”


    沐青黛神情不悦,刚想说一句“我的人不需要你来管教”,忍了又忍,终究是忍住了没说出口,她冷着一张脸,继续让沐紫芙跪在大堂中央。


    谢清徵与莫绛雪背对背坐在地上,她放肆地将身子后倾,脑袋枕在莫绛雪的背上,悄声问:“师尊,你对我会有偏私吗?不管我做什么,你都会站在我这边,维护我吗?”


    就像沐长老维护沐紫芙那样。


    没等莫绛雪回答,谢清徵又扯了扯嘴角,自言自语嘀咕:“不,你不会,你说了,我若作恶,你会亲自杀了我……哼哼……我都还记得呢……”说着说着,她觉得有些伤心,有些心酸,接着喃喃道,“我若作恶,你要杀了我,但若是你,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会无条件站在你那边……”


    莫绛雪没说话,挺直了脊背,任她靠着,只当她是失血过多,意识不清,在那里胡搅蛮缠胡说八道,连尊称都不带了,在那里你啊我啊起来。


    深夜,更深露重,天权山庄的一众修士自城外返回。


    璇玑门众人在大堂内,听见了一阵喧哗声和脚步声,接着隐约听闻几句“死了?”


    “谁杀的?”


    “不知道?”


    “是不是璇玑门的人?”


    跟着有几个青衣修士走了过来,为首一人气急败坏,质问道:“你们是不是又杀人了?”又吩咐一个杂役道:“快去请代庄主来!”


    璇玑门众人从座上宾沦为阶下囚,人人心中皆有气,其中一个女修喝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们全部人都被你们关在这里,怎么出去杀人?!”


    谢清徵暗道不好,起身问:“又有谁死了啊?”


    一个青衣修士道:“留守山庄的青龙护法,尸体躺在灵堂里,全身都凉了,身上只有刚才和你们打斗时留下的伤口,还说不是被你们害死的?”


    沐青黛与莫绛雪对望一眼。


    沐青黛冷道:“我们没下杀手,那些伤都不是致命伤。”


    莫绛雪平静道:“你放我们出去看看。”


    那几个青衣修士道:“没有代庄主的命令,我们不敢放你们出来。”


    话音落地,适才那个去通风报信的杂役,匆匆忙忙赶了回来,附在为首那个修士的耳边说了一句话。


    为首那名青衣修士看了璇玑门众人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谢清徵问莫绛雪:“师尊,你听到他们说什么了吗?”


    莫绛雪颔首,道:“他们说,‘代庄主也死了’。”


    众人一惊,忙聚拢在一起,七嘴八舌道:“魔教的人混进来了?”


    “不可能,山庄守备森严。”


    “有鬼作祟?”


    “该不会是那小子的怨灵回来索命了?”


    沐紫芙跪在地上道:“那怎么没来找我索命啊?”


    沐青黛脸色一沉,喝骂:“你闭嘴!”


    能在山庄内悄无声息地杀人,且不惊动她和莫绛雪二人,那人的修为,只怕不在她们之下。


    会是谁呢?


    谢清徵打了半天的架,疲倦得很,听闻山庄里死了人,惊得困意全散,迷迷糊糊想了会儿,不知为何,想到了渡头村那些事。


    会不会是云河夫妇害死了什么人,被鬼魂索命了啊?那夫妇俩看着可不像是善茬……


    莫绛雪道:“不会是死人作祟,只会是活人。”


    天权山庄内有阵法庇佑,鬼魂邪祟根本进不来。


    也因为那些阵法的存在,非山庄人士,无法放出灵识探查具体的情况。


    沐青黛闭上眼睛,疲倦道:“管不了那么多了,等明天掌门来了再说吧。”


    沐紫芙倒是一脸的幸灾乐祸,天权山庄死的人越多,她越开心,那些人都活该去死!


    众人或多或少带着伤,这一整天过得乱糟糟的,你瞧我我瞧你,七嘴八舌讨论了一会儿,便又去打坐疗伤了。


    精力有限,实在没有空闲去操心凶案了。


    谢清徵想了一会儿,神色困顿,身体又痛又累,慢慢地,也不再去想是谁杀了谁,倚靠在莫绛雪的肩头,闭目养神。


    反正她们已经被天权山庄的人关起来了,杀人罪名应该落不到她们的头上了。


    反正天塌下来,有那些前辈高人去顶着,她一个初出茅庐的小辈操心什么?


    莫绛雪,一夜未眠,凝神静听山庄的动静。


    一晚上,她听见了众人慌乱的脚步声,嘈杂的交谈声,就是没听见半点喊打喊杀的动静。


    她心思通透,转瞬间便想明白,这有两种可能:要么,凶手修为极高,近乎飞升的境界,才能瞒过众人耳目,在天权山庄里悄无声息地杀死人;再要么,凶手对山庄极为熟悉,且有一把杀人于无形的好武器……


    心中隐隐有了猜测,莫绛雪望向山庄剑冢的方向。


    谢清徵困倦得很,倚靠在莫绛雪身上,睡得正熟。


    少女的气息柔软清甜,宛如山间的草木,莫绛雪低头看她,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在她脑门上重重地弹了一下。


    谢清徵猛地惊醒,睁开眼,茫然地看了看四周盘腿静坐的师姐们,再看向莫绛雪,悄声问:“师尊,又出事了吗?”


    莫绛雪神情自若:“没有,你怎么醒了,又做噩梦了么?”


    谢清徵摸着脑门,心有余悸,悄声道:“也不算噩梦吧……我做梦梦见这两天在村里看过的那几头猪,我想去摸一摸猪,结果那猪冲上来,猪鼻子往我脑门上拱了一下,我就被吓醒了……”


    好歹昨晚梦里梦见的是和师尊亲昵相偎,今晚一下梦见了猪,这落差,她真受不了。


    莫绛雪静默不语。


    谢清徵又睡眼迷蒙地打了个哈欠,道:“我好累,再睡会儿,天亮了师尊你再叫我……”


    说着,又倚靠在莫绛雪肩头,睡了过去。


    翌日,天光大亮,大堂门口急匆匆路过几个青衣修士。


    莫绛雪喊来其中一人,问:“又发生了什么?”


    那几个修士惊惶失措:“又又……又死人了……代庄主夫妇、山庄的四大护法,全死了……”


    莫绛雪沉吟片刻,问:“有什么线索吗?”


    那几个修士摇摇头:“死的人身上没有其他伤口,只有昨日和你们打斗时留下的伤痕。”说着,又疑心是她们背地里下的毒手,狐疑地看了她们几眼,后退几步,转身匆匆走开了。


    沐紫芙跪了一整夜,还有心情开玩笑:“哈哈哈死了这么多人,看来顾不上我们了。还好我们不用吃喝,否则就要被饿死在这里了。”


    沐青黛剜了她一眼:“闭嘴!”


    午时三刻,萧忘情赶到天权山庄,与她一同赶到天权山庄的,还有天枢宗的宗主,谢幽客。


    双方各自带了上千人,一来,是为了击退魔教人马来,天权山庄庄主死亡,丧礼期间,一夜之内,代庄主夫妇死了,四大护法也死了,天权山庄的高手几近覆灭,整个修真界为之震动。


    一夜之间,死了这么多人,还有魔教在城外挑衅叫阵,所有修士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去,纷纷猜测猜凶手是谁,一时谣言四起:


    “惨!惨!惨!简直就是灭门惨案!”


    “可不是吗?云庄主的叔伯兄弟,还有大嫂侄子,一天之内,死了个干净!”


    “这是什么仇什么怨啊?”


    “昨日大伙几乎都在城外与魔教相斗,只有璇玑门的那些女修留在山庄……”


    “不可能吧,我听说她们都被困在山庄的结界内,出不来!”


    “要我说,那些结界,当真能困住云韶流霜和鬼见愁吗?不能吧……”


    “这是什么话?她们无缘无故灭人家满门做什么?”


    萧忘情带人来打开了大堂的结界。


    璇玑门年轻一辈的女修像是见到了救星,纷纷围上前,红着眼眶看向自家掌门。


    早知道跟着沐长老来参加一个悼唁,险些会让自己命丧天权山庄,还不如跟着别的长老外出除祟呢……


    死在邪祟手里,也比死在自己人手里好。


    萧忘情温柔安抚:“好好好,好姑娘们都不哭了,你们都受委屈了,剩下的事我来处理,你们都去疗伤,我保管不让别人再伤你们一分。”


    说完,看了眼还在跪倒在地的沐紫芙,又看向沐青黛,语气温和,却不容置喙:“等回了璇玑门,你收回芙儿的佩剑,让芙儿来紫霄峰,随疏雪入医道,今后只可救人性命,不可再出手伤人。”


    沐紫芙闻言,蹭一下站了起来:“阿姐!我要留在青松峰!我不想和你分开!”


    沐青黛剜了她一眼,冷道:“蠢货,你说话的份吗?继续跪着!”


    沐紫芙重新跪下,眼中满是乞怜之色,哀求道:“阿姐,求你了,我不要去紫霄峰。”


    沐青黛不再看她,回萧忘情道:“一切听掌门的安排。”


    谢清徵斜眼看沐紫芙,黯然心想:“你命真好,就算杀了人,连累了我们,也只是没收你的佩剑,要你从此当单修医道,治病救人,行善积德……我当年只是动了一下杀念,就险些被废了全身的修为……”


    莫绛雪忽然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她侧身看了眼莫绛雪,转念又想:“算了,不可同日而语,两件事也没什么可比性……煞气未除的天璇剑,危害性抵得过一百个沐紫芙……”


    纵然当年她觉得众人处事不公,但机缘巧合之下,促使她拜了莫绛雪为师,有再多的愤懑不平,也不足为道了。


    这般想着,她又自己把自己哄好了,心情重归舒畅。


    萧忘情解救了众人,接着准备回前厅,继续同各派掌门商议事情。


    她知莫绛雪不喜交游,倒也没让莫绛雪一块去,只叫上了沐青黛。


    莫绛雪传音问谢清徵:“你要随掌门去前厅,拜会一下谢宗主?还是要随我去后山一趟?”


    谢清徵不假思索道:“我当然要跟你……”


    谢清徵回厢房,脱下了血迹斑斑的白衣,重新换上璇玑门的校服,将烟雨箫和参商剑别在腰间。


    师徒二人来到后山的剑冢。


    山庄出了这么大的事,剑冢前巡逻的守卫不多,二人轻松混进了剑冢。


    冢中到处都是石碑,天权山庄历代陨落的家主都葬于此处,因而并不阴气森森,相反,还有些灵气在四周浮动。


    莫绛雪一进入剑冢,便行了一礼:“各位前辈叨扰了。”


    谢清徵连忙跟着行礼。


    莫绛雪盘膝坐下,将九霄琴放在膝上,开始抚琴,招魂。


    但一曲毕,没招来云猗的半丝残魂。


    极少见到招魂失败的情况,谢清徵道:“无法被招魂的,要么已经魂飞魄散,要么已入轮回,要么夺舍重生了,再要么,生前施下了护魂咒,云庄主会是哪一种啊?”


    莫绛雪:“头七未过,魂魄还未入轮回。”


    话音落地,迎面袭来一团黑雾,将二人团团包裹住。


    莫绛雪疾速弹拨了几下琴弦,却未能清除黑雾——并非邪祟。


    她下意识伸手去牵着谢清徵,谢清徵也伸手去牵她,两人手牵着手,一阵天旋地转间,黑雾褪去,视线重归清明,却并非在灵气四溢的剑冢中,而是置身于一片青山绿水中。


    谢清徵怔住:“这是哪儿?怎么到这儿了?”


    也没见剑冢里有传送阵啊!


    莫绛雪看了看四周,道:“这是在开阳派。”


    她伸手碰了碰四周的花草,不料,手掌竟直接穿过。


    谢清徵瞪大了眼睛,也伸手去触碰,同样碰不到任何实体的物质,宛如成了一具鬼魂,还是没有丝毫念力的鬼魂。


    她有些沮丧:“师尊,我们死了吗?那也算是同生共死了……”


    莫绛雪淡道:“没死,只是被拉进了幻境。”


    谢清徵:“谁的幻境,云庄主的?她来找你叙旧啦?”


    莫绛雪:“不确定,走吧,去看看就知道了。”


    说不定,云猗之死,天权山庄灭门一案,都能在这个幻境里,找到线索。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还是没写到我的阿云和阿梨出场,算了,明天再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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