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噗通、噗通……”
心脏毫无节奏的跳动声,伴随着紊乱的呼吸声,还有痛苦的低吟声,缠绕交织在一起。
四周没有缭绕的雾气,一切都清晰可见。
谢清徵浸泡在水中,与莫绛雪紧紧相拥在一起。
碧绿如玉的潭水,带着彻骨的寒意;柔弱无骨的躯体,一触之下,仿佛是触碰到了一块热炭。
彼此的身体紧贴在一起,身上的凉意好似全被她吸收了去。
需用更多的言语诉说,谢清徵切身感受过毒素发作时的痛楚。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那种痛不欲生的滋味。
冷毒发作时,仿佛置身冰窟,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往肺里灌冰碴,从骨髓深处渗透出的寒意,切割着身体的每一寸肌肤;
热毒发作时,犹如身陷熔炉,烈火焚身,呼出吸入的气息都是滚烫的,由内而外的灼烧感,从头到脚,每一寸皮肤都好似在被烈焰灼烧,连带着身体里的血液跟着沸腾。
生不如死的滋味,偏偏无药可医,无法可解,只能咬牙捱过去,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熬过去……
谢清徵喉咙哽住,把莫绛雪搂得更紧了一些。
她无暇再去思考莫绛雪是否把她的毒转移到了自己身上,只是疾速运转丹田内的灵气,将灵气炼化成一股股清冽的真气,渡到对方体内,好减少对方的痛楚。
莫绛雪没再发出低吟声,像是在竭力忍住。
她在人前习惯了隐忍。
谢清徵松开些许,看见她用牙齿紧紧咬住了下唇。
她怕她咬伤自己,用力掰开,唇上已经留下一排深深的牙印,似乎再用力一分,便要咬出血来。
她伸出左手,送到师尊面前:“你要咬,就咬我好了……”
话音落地,左掌霎时传来钻心般的剧痛。
手上青筋骤然暴起,谢清徵身子一颤,忍住痛意,一声不吭,催发灵力,继续将自己的真气渡给师尊。
可无论她渡过去多少真气,都会被莫绛雪体内的热毒迅速吞噬。
那丝丝缕缕的真气,犹如一滴滴汇入滚滚江海的小水滴,转瞬间,就不见了踪迹。
不知过去了多久,丹田内的灵气逐渐枯竭,她的身体开始微微发颤,四肢像是被灌了醋一般,满是酸软脱力感。
似乎快支撑不住了……
真没用!为什么不能再多坚持一会儿?
她从没有像现在这般痛恨自己修为浅薄……
就在这时,莫绛雪轻轻一推,将她推离些许:“够了……”
谢清徵怔了片刻,再度贴上,正要开口,猛然察觉到莫绛雪的身体传来一丝凉意。
热毒退了?
她精神一振,转瞬间想起还有冷毒。
她怕接下来冷毒再发作,无暇顾及鲜血淋漓的手掌,抱起莫绛雪,跃出寒潭,运起丹田内即将枯竭的灵力,烘干彼此的身体和衣衫,御剑飞往紫霄峰,想找掌门帮忙。
她已经折腾得浑身无力,全凭一股韧劲,御剑飞到紫霄峰的主殿,刚一落地,还没来得及站稳身体,双腿一软,咕咚一声,扑倒在一个女子面前。
那女子讶异地看着她,接着看到她怀里的莫绛雪,神色微变,两指并拢,伸手往她身上一点。
她身子晃了晃,双眼一闭,一头栽倒在地……
“咳咳咳……”
她听见了一连串急促的咳嗽声,朦朦胧胧睁开眼,入眼的是陌生的白色床帐。
脐下丹田处又痛又酸,清醒的一瞬间,疼得她脸上官骤然移位。
相比起来,左掌的那一点痛倒算不得什么了……
谢清徵抬起左手,看见左掌已经被人用白布细心地包扎好了。
她不敢运气,只做了几个深呼吸,调匀气息。
“是我把你吵醒了吗?”
耳畔传来一道陌生而又轻柔的嗓音,还带有一丝中气不足的虚弱感。
转眼看去,看见窗边有一个女子坐在轮椅上,微笑看着她。
那女子披着一件厚厚的白色狐裘斗篷,面容苍白,官温婉,美则美矣,眉目间却隐约有一缕挥之不去的惆怅与病容。
修真界的女修,或清冷,或傲然,或温和,或妩媚,千姿百态,各有风情,但极少有人像她这般,流露出一种怯弱不胜的病弱感,好似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
在这样的女子面前,好像大声说话都是一种罪过。
谢清徵认出了她,从床上起来,躬身行礼:“清徵拜见副掌门。”
璇玑门的副掌门,裴疏雪。
裴疏雪边轻咳边道:“不必多礼……我看你运气过度,经脉险些胀裂,所以点了你的昏睡穴……你……咳咳,是叫清徵吧……我看见你,就好像看见了少年时的浮筠……那时候,我,她,还有忘情,我们三个人,经常结伴外出游历……”
她出身于修仙世家,本是出色的医、剑双修,与萧忘情并称“璇玑双姝”,后来却被魔教中人害得一身修为尽毁,还残了一双腿,从此她终日待在紫霄峰中,专攻医道,不再出山,也不再见外人。
萧忘情这些年四处奔波,试图寻找断肢再生的术法,可无一例外,都需要本人修炼到结丹以上的境界方可再生。否则,只有夺舍,才有可能换来一具完整的躯体。
此举有违天道,正派人士绝不会轻易尝试。
谢清徵听闵鹤师姐说过这些事。
此刻,她见裴副掌门坐在轮椅上,语气亲切,轻描淡写诉说着旧友故人,鼻子忍不住一酸,心中涌现出无限遗憾来。
也曾是风华绝代、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女,如今却像一只折了双翼的云雀,终日困在轮椅上,困在紫霄峰中……
谢清徵又朝裴疏雪施了一礼,感谢她的施救,接着问道:“我师尊还好吗?我想去看看她。”
裴疏雪:“忘情在为她疗伤,万万不可惊扰……否则,两人都会走火入魔。”
谢清徵:“好……那我就在这里等着。”
掌门修为高深,有她为师尊疗伤,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谢清徵心中稍安,双手却不自觉地握紧。
裴疏雪察言观色,柔声道:“不必太过担忧,眼下最重要的是照顾好自己……你这三年修来的灵气,怕是都散尽了……”
谢清徵低下头,自嘲般一笑:“幸好我这三年没偷懒,才有机会帮到她。”
散尽三年修为算不了什么,当年若不是莫绛雪保下了她,只怕她早已经无缘修道。
裴疏雪咳了几声:“绛雪把你身上的诅咒,转移到了她自己身上……咳咳……有她这样的师尊护着你,浮筠在天之灵应该安心了……”
师尊确实对她很好,但——
“诅咒?”谢清徵讶然,“什么诅咒?”
裴疏雪也有些惊讶:“她,没和你说吗?我以为你知道……我三年前就告诉她了……你体内的寒热之毒,是一道名为‘断魂’的上古禁咒……这种诅咒极为阴毒,发作起来忽冷忽热,还会让人的修为一点点散去,当世无药可解,除非……咳咳,咳咳咳!”
她说起话来有气无力,似乎也不能说太长的话,否则便会咳上好一阵。
谢清徵急忙走到桌边,颤抖着手,倒了一杯温茶递给她:“副掌门,不急,您慢慢说。”
其实她要急死了!巴不得裴副掌门快点告诉她,除非什么?
裴疏雪:“除非……咳咳……除非,下咒之人身死,或者,有人帮忙转移到自己身上,否则,中咒之人必死无疑……”
谢清徵:“那帮忙转移诅咒的人呢?最后会怎么样?有生命危险吗?”
裴疏雪没有立刻回答,面露犹豫之色。
谢清徵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急得泪眼朦胧,却又不忍心去催促一个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病人,只好咬咬牙,耐心等待裴疏雪一点一点说下去。
裴疏雪看着她,微微摇了摇头,继续道:“四年前,她将你身上的诅咒转移到了自己身上,然后强行压制下去了,但是,这三年……咳咳咳……她在剑阁,去除剑上的煞气,消耗了不少修为,诅咒反噬,发作得更厉害了……”
谢清徵从客卧出来时,恰好遇到闵鹤过来告诉她,疗伤结束,可以去静室探望了。
她揉了揉眼睛,跟着闵鹤师姐,走到莫绛雪所在的静室。
闵鹤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师妹,你守在这里,我去看看我的师尊。”
紫霄峰上没有闲杂人等,裴疏雪双腿落下残疾后,不爱见人,萧忘情便遣散了整个紫霄峰的杂役侍女,只留二人的亲传徒弟在身边照顾。
萧忘情收了两名亲传,水烟和闵鹤;裴疏雪收了一名亲传,素问。
整座紫霄峰也就比莫绛雪的缥缈峰多出三个人来。
谢清徵搬了张圆凳,坐在床边,望向床榻上陷入沉睡的人。
这个时候,她才有空细细打量师尊。
眉如烟,鬓若云,肤似雪,双眸紧阖,唇色苍白……
三年未见,看上去憔悴了一些,微蹙着眉,不知睡梦中在忧愁些什么。
往常见到她都是一副无波无澜的模样,难得见她流露出几分疲惫的神态,像是缥缈山巅,翩跹飘落的一片薄雪,轻飘飘地落在人的掌中,一不小心,就要融化了去。
心中升腾起一阵柔情与怜惜,谢清徵伸出手,想替莫绛雪抚平蹙起的眉头。
指尖将触及她眉眼的那刻,却又觉得太过冒犯,慢慢缩回了手。
脑海回想起裴疏雪的话语:
“断魂咒太过阴毒,三十年前,修真界有位邪修会使这门邪术,被正道人士联合剿灭,我以为早就失传了,没想到,当世还有人会用……”
“解除诅咒的方法有三,药解;下咒之人身死;三,转移……”
“断魂咒当世无药可解,当下,我们也找不到那个下咒的人。绛雪应该早就猜到了是一道诅咒,所以,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毒咒每发作一次,毒性就会深入一分,她体内的修为也会随之削减一分……期间,无论她炼化出多少灵气,都会被诅咒抵消了去……这样下去,至多十年,她的修为便会散尽,只怕,命也难保……”
感激、怜惜、心酸、凄苦、恨不能以身代之,种种情绪交错杂糅在一起,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自脸颊滚落。
浓浓的悲戚感从心底直透上来,泪眼模糊了视线,她的脑海又浮现出四年前的画面:
月色下,碧水边,莫绛雪静静立于一截竹枝之上,抬手擦去唇边的一缕血痕,不说话,只是望着她。
那个晚上,她以为自己的陈年旧疾得到了治愈,再不必遭受这种非人的折磨;
那个晚上,她饶有兴致地和对方交谈,说什么断尘缘、访仙山,还给自己取了个名字,便好似重获新生一般;
那个晚上,对方放下身段,一本正经地和她道歉,郑重其事地教她如何祛毒。
难怪那一天,对方的脸色苍白如纸,难怪那一年,对方总是在闭关疗伤……
原来根本不是治愈,只是有人不动声色地替她承受了那份苦楚。
她这些年的轻松快活,这些年像正常人一样的日子,甚至,她能够踏上修仙一途,都是用莫绛雪的痛苦换来的。
谢清徵抬起右手,死死捂住眼睛,任由泪水打湿掌心。
“你在给我哭丧么?”
莫绛雪刚一睁眼,便听见了压得极低的啜泣声。
师徒三年没对话,开口说的第一句便是这种不吉利的话。谢清徵心酸难耐,擦去脸上的泪水,哽咽道:“哪有你这样的……自己咒自己……”
莫绛雪坐起身,倚坐在床头,古井无波:“那你哭得这般厉害作甚?”
谢清徵咬紧牙关,吞掉哽咽,颤声回道:“你明知故问……”
她瞧见莫绛雪苍白的唇色,忍下泪水,去桌边倒了杯茶水,递了过去。
莫绛雪饮过茶水后,望向谢清徵:“把手给我。”
谢清徵听话地把手伸过去。
三根冰凉的手指搭上她的腕脉,探查她丹田的修为情况。
她这三年的修为,几乎都炼化成了真气,渡给师尊解毒。
谢清徵低下头,轻声细语道:“我还会修回来的。”
莫绛雪没说话,凝眸打量谢清徵的面容,就如同刚才谢清徵打量睡梦中的她那般,目光逐一掠过狭长的眉、通红的眼……
三年不见,长高了不少,挺拔的身姿如竹如松,眼中不见当年不谙世事的懵懂,多了几分沉静,举止也愈发温雅。
莫绛雪抬起手,冰凉的指尖点了点她眉心的朱砂印:“长大了。”
轻描淡写的口吻。
谢清徵却听得心尖微微一颤。
她抽回手,跪到地上,神情凝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莫绛雪一见她这模样,便知她接下来想做什么,当下闭了眼睛,薄唇轻启,无情地吐出三个字:“少啰嗦。”
谢清徵张了张唇,正要开口,听到这三个字,看见莫绛雪的神色,立刻合上了嘴,把长篇大论吞回了腹中。
“站起来说话。”莫绛雪睁开眼睛,冷淡地补充,“限十字内。”
谢清徵不敢违逆,站起来,默默腹语一遍,又掰着指头数了数,开口道:“师尊,我的灾,我的劫,你让我自己去受。”
莫绛雪像是早猜到她会说这些话,想也不想,从容回道:“诅咒转移到我身上,至少能拖个十年。”
不是所有人都有那个本事,设下温家村那样的结界和阵法,去压制断魂咒,但她至少可以凭借自身修为把寒热之毒暂时压制下去,也至少还有十年的时间,去寻找解除诅咒之法。
谢清徵摇头:“可那本来就是我身上的东西,我不清楚是谁给我下的,但那本该是我的劫难,为什么要你去承受?”
莫绛雪云淡风轻:“结界和阵法是我破的,没了结界和阵法的压制,你那时命在旦夕。”
她沾染了因果,便不会置身事外。
谢清徵还是摇头:“那些东西本来就支撑不了多久的,你好心带我出来,我难道还要让你去忍受那些非人的折磨?”
莫绛雪:“你当年只是一个孩童,尚且能忍受恶诅缠身之痛,我有什么不能忍的?”
还是风轻云淡的口吻。
谢清徵:“万一十年内找不到解决之法呢?难道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你……”
她不愿对着莫绛雪说出“散尽修为”
“死”的字眼,她不想这些字眼出现在莫绛雪身上。
顿了片刻,她喃喃重复道:“我不要你这样对我……你把诅咒转移回给我,我修为低微,修真界少我一个算不了什么的……”
反正她从小命不好,在这世上没一个亲人了,死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眼前人不一样,她是琴心剑胆的云韶流霜,她是名扬四海的仙门翘楚,以她的仙资,得道飞升不过是时间问题。
莫绛雪却道:“做人不要妄自菲薄。”
谢清徵:“……”
谢清徵坚持道:“师尊,请你转移回来。”
莫绛雪寒声道:“你当是踢蹴鞠?想转便转么?”
被她这么冷冰冰刺上一句,心里更难受了,谢清徵默了片刻,才问:“那我要怎么做才能转移回来?像当初那样吗?在碧水寒潭里——”
莫绛雪打断道:“需要转移之人的修为高于中咒之人。你,现在做不到。”
“当真?”
“当真。”
“师尊,你没骗我?”
“没骗你。”
谢清徵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如果真是这样,那她现在确实做不到,放眼整个修真界,修为能与莫绛雪比肩的,不超过十人。
这该如何是好?
彼此沉默良久。
莫绛雪主动开口:“别倔了,你拜师的时候,说过什么话?”
谢清徵抬起头来,看向她,眼中泪水莹莹。
莫绛雪:“你说了要一生一世听我的话,短短三年,你便不听了么?”
她这句话说得很轻,好似带着重伤未愈后的疲惫与虚弱。
谢清徵想起拜师时许下的誓言,心酸难耐,心如刀绞。
她确实说过要一生一世听师尊的话,可她不想听这样的话!
莫绛雪横她一眼:“又哭?”
谢清徵连忙擦去眼中的泪水,不敢再哭。
又过了许久,她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定定望向莫绛雪,涩声道:“那好……十年之内,我一定要超过你,到时候,无论有没有找到解除诅咒的方法,你都要教我如何转移诅咒……”
这话很大逆不道,天底下哪有徒儿和师尊说我一定会超越你的,可偏偏就这么说出口了。
莫绛雪浑不在意,轻点头,淡道:“好,我等着你,我会教你。”
说罢,唇边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她是在笑吗?
谢清徵有些恍神,定睛一看,那抹浅淡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
应该是错觉吧……
谢清徵还想说些什么,却看见萧忘情推着裴疏雪过来探望。
长辈之间谈话,晚辈不便多言,谢清徵收敛心神,静静守候在一旁,为三位长辈斟茶。
萧忘情为莫绛雪疗伤也损耗了不少修为,眉目间看上去有几分疲倦。
裴疏雪为莫绛雪诊脉,道:“忘情为你压制下去了……你好好静养,避免再发……”
莫绛雪点了点头,问:“沐峰主现况如何?”
萧忘情道:“你去剑阁闭关之后,她也去闭关疗伤了,至今还未出关。”
三人谈到天璇剑。
莫绛雪进入剑阁后,用归元石将剑重新淬炼了一遍。归元石可以让灵剑恢复到无主的状态,但需要损耗淬炼之人的修为。
如今天璇剑的煞气已经除尽,又是无主的状态,萧忘情亲自去剑阁取了出来。
刷的一声响,寒光闪过,利剑出鞘。
密密麻麻的黑色纹路消失不见,剑身雪白透亮,隐隐散发着凛冽寒气,剑柄上镶嵌着的七颗红色宝石,熠熠生辉。
萧忘情伸指在剑上弹了一下,剑鸣嗡嗡之声,绕梁不绝。
“这才是仙剑原有的模样。”萧忘情收剑入鞘。
她向莫绛雪深深一揖,温声道:“绛雪,感激的话,你我之间,不必多言,这把天璇剑,从此就交给你了。”
历来执掌天璇剑的都是门派顶尖高手,名望不下于掌门人,地位和权力仅次于掌门人,有时是各峰的长老担任,有时是掌门自己兼任。
上一届的执剑长老是青松峰的前峰主。
莫绛雪沉吟不语,还没等她开口,萧忘情便猜到了她想说什么:
“我知道,你想说,你只是暂居门派的客卿,并无长久留在璇玑门的打算,但你在璇玑门一日,你便是璇玑门的执剑长老。天璇剑在你手中,才能发挥出它的最大价值。”
一旁的裴疏雪道:“剑是你取回的,煞气也是你除尽的……咳咳……你是最适合成为下一任剑主的人……”
萧忘情:“不错,灵剑择主,它若不认主,谁也无法发挥出它最大的威力,你若不收下,恐怕就只能将它重新封存在剑阁中。也曾是一把斩妖破魔的仙剑,不该一直在剑阁里,见不到光。”
玄门修士大多以剑入道,都是爱剑之人,佩剑更是常年不离身,人在剑在,人亡剑亡。
谢清徵摸了摸腰间的参商剑,又看了看仙气四溢的天璇剑,心情有些复杂。
毫无疑问,天璇剑的品阶比参商剑更高,它是八百年前开山祖师流传下来的仙剑,是璇玑门的镇派之宝。
名剑有灵,天璇剑与她在温家村同处七年,虽然她不知道剑的存在,剑却把她当成了主人,还在她有危险的时候,冲出来保护她。
或者说,也不算认她为主,而只是误把她当成了她母亲。
毕竟,以她目前的实力,实在配不上这把仙剑。
她倒挺希望师尊能收下这把剑,这剑曾认她母亲为主,又护她性命,她很难不对这把剑心生好感。
莫绛雪看了谢清徵一眼。
谢清徵察觉到她的视线,也看过去。
两两对视片刻,又各自移开目光。
萧忘情又道:“其实我也有一份私心在,天璇剑威力无穷,若遇到心术不正的剑主,危害也越大。只有将天璇剑交到绛雪你的手上,我才能放心。”
谢清徵心想:“原来还有这层意思在,所谓执剑人,也是护剑人……魔教觊觎这把剑,师尊若收下,必定会惹来很多的麻烦……”
她忽然不想要莫绛雪收下天璇剑了。
可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莫绛雪却不再推辞,快人快语道:“好,我在一日,便护这剑一日。”
她看向谢清徵:“你替我收好。”
谢清徵听话地上前,行礼,从掌门手中接过天璇剑,抱在怀中。
剑身透着清冽的寒意,抱在怀中,也感觉清清凉凉的。
她们三人继续谈话,谢清徵抱着剑,神游天外,心想:“刚才师尊为什么和我对视一眼?师尊愿意收下天璇剑,这背后,会不会有那么一点点,是因为我的缘故?”
这种想法未免太自作多情……
她不敢多想,晃了晃脑袋,清楚杂念。
她不太想师尊收下天璇剑,可师尊既然已经选择收下,那她便会和师尊一样,在璇玑门一日,便护这剑一日。
“我已安排水烟去蛮荒调查,看看能不能找到会使用这种禁咒的魔修、邪修;也让门下的医修,着手调制压制毒性的丹药,以备日后寒热之毒复发时使用;至于,徵儿……”
谢清听到她们三人聊到断魂咒,又听萧忘情提到自己,下意识应了一声,看向萧忘情。
掌门的两道白眉异常惹眼,其实每次见到掌门,她很想问上一问,为什么她的眉毛是白的,而头发是黑的。
但又不太好意思问。
萧忘情看着她,微笑道:“你若能恢复从前的记忆,那再好不过。”
谢清徵点头:“如果能想起从前发生了什么,就一定能知道是谁在我身上下了这种恶毒的诅咒!”
只要找到那个人,就有机会解除诅咒,甚至,当年温家村众人和母亲的死亡之谜,也能一探究竟。
裴疏雪叹息:“你当年只不过是一个孩童,谁会这么残忍……”
萧忘情沉吟道:“多半是为了报复浮筠。”
裴疏雪嗯了一声:“浮筠从前得罪的可不止是邪修、魔修……忘情,一定要让水烟也查一查正道这边的人……”
萧忘情道:“说得有理,我另安排些人暗访。”
都是正道中人,明着探查面子上不太好看。
莫绛雪淡然道:“生死有命。左右还有十年的时间,总能找到解决方法;若找不到,那便是我今生无缘得证大道,来生再修就是了。”
她说得心平气和,屋内众人却听得一怔,心中均想:“倘若是我,知晓自己最多只剩十年的寿命,会作何感想?”
决计做不到她这般从容。
时人崇尚修仙,但并非人人都能修仙,有些人一辈子无法引气入体,有些人一辈子都结不出内丹,有些人即使结出了内丹,但资质悟性有限,参悟不了大道,心境无法提升,修上两三百年,也无法渡劫飞升。
修到莫绛雪这般修为与心境,已是世所罕见。
萧忘情安慰道:“绛雪,你能参透生死,心境相比四年前已是更进一层了,也许再过六年,便能得证大道。”
裴疏雪咳了几声,附和道:“是啊……若能渡劫飞升,修成仙躯,那些诅咒就算不得什么了……”
谢清徵远没有两位掌门这般乐观,黯然心想:“就算还有十年的时间,就算能得道飞升,可在此之前,她或许要忍受无数次的折磨,还要眼睁睁看着修为一点点散去……”
越想心中越是苦涩悲戚,谢清徵低下了头,抱紧怀中的剑。
今后,就算不为了自己,为了师尊,她也一定要好好修炼……
萧忘情和裴疏雪离开后,莫绛雪倚坐在床头,若有所思。
屋内一片静谧。她转眼看向谢清徵,见谢清徵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咳了一声。
谢清徵抬起头来:“师尊,你要喝水吗?”
莫绛雪摇头,问她:“在想什么?”
“我在想,以后要好好修炼,还要给你渡修为。”
“不用,她已经给我渡了三层修为,又赠我破邪斩魔的仙剑。”
谢清徵:“你是说掌门吗?”
莫绛雪:“嗯。”
谢清徵:“掌门人真好,她一定是觉得你帮天璇剑除煞,又帮我转移了断魂咒,元气大伤,所以才渡修为给你。”
莫绛雪不置可否。
她和萧忘情之间,算得上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三年前,论剑大会一事,她觉得萧忘情的做法有失偏颇,但并未明言,甚至未表露半分不满,萧忘情却似察觉到了她心存芥蒂,有意示好。
谢清徵还想说些什么,谁料,金肃尘长老听闻莫绛雪出关的消息后,也来探望。
金肃尘精心栽培的三个徒儿都成了天璇剑的剑下亡魂,如今天璇剑的煞气被莫绛雪除尽,她抹了抹泪,再三感叹,苍天有眼。
她送来了一盒千年灵芝草,说要给莫峰主补气补血。
谢清徵上前代为收下。
金肃尘见了她,冷哼一声,把灵芝草放桌上,朝莫绛雪一拱手,拂袖而去。
谢清徵面不改色,收好仙草。
她这三年,在缥缈峰静观寒暑枯荣,倒把一颗心磨砺得不那么容易起波澜了。
金长嫉恶如仇”,自始至终都觉得是谢浮筠惹的祸,都怪谢浮筠当年夺走了天璇剑,没有保管好天璇剑,还去结交魔教妖邪,让魔教的人把天璇剑炼化成了邪剑,才会连累璇玑门上下七年来不得安生、祸事连连。
七年前去了一个大祸患,如今又来了她这么一个小祸胎。
她看金长老瞧着她的眼神,大有把她归为魔道妖邪的意思,似乎觉得有其母必有其女,恨不得她这种有起杀念操纵天璇剑伤人“前科”的人,早点离开璇玑门,别脏了璇玑门的地。
只不过当着莫绛雪的面,金肃尘也不敢多说她什么。
所谓看人下菜碟,就是这样吧。
谢清徵原以为,修真界的前辈高人,要么是像师尊这般,清冷出尘,却不失侠骨仁心;要么是萧掌门那般,温润如玉,八面玲珑,权衡考虑各方面感受,谁都不得罪;再要么,是沐长老那般,目无下尘,却不失宗师气度。
没想到,也是有金长老这样的……
似是料到接下来还会有别人探访,莫绛雪道:“走吧,回缥缈峰。”
又瞧了眼那盒金肃尘送来的千年灵芝草:“这个留给掌门,她为我疗伤消耗了不真气。”
谢清徵喔了一声,放下那盒灵芝,背起天璇剑,扶着莫绛雪走出静室。
“师尊,我来御剑就好。”顿了顿,又补充,“保证不会摔下来!”
谢清徵脚踏飞剑,莫绛雪站在她身后,伸手搭在她的肩头。
隔着一层轻衫,依旧能感受到搭在肩头的那份冰凉触感。
穿梭在云山雾海中,谢清徵忽然生出许多感慨。
遥想当年,初次御剑腾云,她惶惶然依偎在莫绛雪怀里,心中茫茫然,不知经历的一切是不是自己的一场噩梦——
梦见了一个冷冰冰的世外仙人,仙人给她讲了个鬼故事,治好了她的眼睛,令她看到了世上最可怕的场景,还带她腾云驾雾……
岁月不居,时光如流,如今,是她带着这位仙人,御剑而行。
从紫霄峰飞回缥缈峰,落地后,莫绛雪打量了眼四周,和三年前没什么变化。
她问谢清徵:“你这三年,哪都没去?”
谢清徵点头:“嗯,我每天就在梅花树下,听花开花落,最开始真的要无聊死了,后来,慢慢的就习惯了。”
花开、叶落、雪飘,每个季节的声音都不太一样,还挺有趣的,她听着听着,心里就安静了。
修道者,实为修心,或许是因为致虚守静的缘故,她的修为进展极快,闵鹤师姐说她是这一批同门中最快结丹的。
可惜,再快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赶上莫绛雪。
谢清徵问:“师尊,你能不能教我一些能够快速提升修为的方法啊?”
山上飘起了细雪,莫绛雪转身回了屋,慢悠悠道:“让你听了三年的死生枯荣,还没明白‘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么?”
谢清徵跟着进去,语气十分苦恼:“我明白。可明白是一回事,实际又是另外一回事,倘若我能做到知行合那我应该就不会这么苦恼了。”
她这些年,不仅看了梅花的开落,还把缥缈峰的藏书也都翻出来看,增长了不少见识。
莫绛雪道:“循序渐进,顺其自然,不要想着走捷径,道心不稳,容易误入歧途。”
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谢清徵望了望窗外的风雪,转移话题,担忧道:“师尊,你会不会觉得这山上太冷?要不,我们搬去山底住吧。”
在竹林中盖几间竹屋也不错啊。
莫绛雪知道她在担心什么,轻轻摇头:“不必,掌门帮我把毒性压下去了,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复发。”
只不过,恶诅缠身,她的修为会跟着停滞,无论她吸纳炼化多少灵气,都会像沙漏一般,漏得干干净净。
她凝眸看向谢清徵,正色道:“明日开始,你随我学音律。”
她的师门向来一脉单传,眼前的少女,人品资质俱佳,天赋奇高,确实适合传承衣钵,今后,她会倾囊相授。
倘若有朝一日,她真的大限将至,师门的道法绝学也不至于失传。
谢清徵犹豫道:“师尊,要不再过两天吧,等你身体好些再教我……”
她都等了三年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
莫绛雪不语,静静看着她,神色冷淡。
谢清徵不敢再违逆,施了一礼,一本正经道:“徒儿谨遵师命。”
旋即又笑逐颜开,满眼虔诚地看着莫绛雪:“师尊,你对我真好,一出关就想着要教我。”
赤子之心,满腔孺慕,莫绛雪却听不得这种肉麻话,冷冷淡淡,回应她道:“这算什么好?尽教导之责而已。”
谢清徵眼神柔软,又笑了一笑,嘴上没多说什么,却在心中暗道:“你就是对我很好啊。”
而且是很纯粹的好。
知晓她的一切,却待她如旧。
璇玑门的师姐,对她也很好,但那些好,是建立在不知情的情况下。
正邪不两立,倘若她们知晓她的母亲曾是仙门弃徒,曾经拿走了天璇剑,还结交过魔教妖邪,是否还会待她如一?还是会像金长蓝长老那般,“嫉恶如仇”?
她不知道。
这三年,她很少下山找师姐们玩,她怕师姐们有朝一日知道了她的身世,会后悔对她这个小师妹好……
莫绛雪出关后的第二日,开始正式教学。
她每天只教半个时辰,教东西从来不教第四遍。
谢清徵悟性好,学个一两遍也能记住,记住后自己默默多练习几遍,很有分寸的,不去多打扰莫绛雪。
她白天学箫练剑,晚上静坐炼气,几乎不给自己休息放松的时间。
莫绛雪闲时或抚琴一曲,琴韵淡泊;或伏案练字,偶尔抬眸,瞧一眼窗外的细雪红梅,梅林中某个人衣袂翻飞,翩若惊鸿。
这般过了一段时间,她练字时,会把谢清徵喊来帮忙研墨。
师尊练字,徒儿研墨,这是天经地义的本分,谢清徵之前觉得师尊一个人更清静自在,所以才不多打扰。
这会儿师尊主动差遣她,她求之不得。
莫绛雪素有“琴心剑胆”的名号在外,可等到真正朝夕相处了,谢清徵才明白,她的师尊,当真是琴棋书画、琵琶笙箫、奇门遁甲、阴阳风水……无一不晓、无一不精。
她感叹:“我要学到何年何月,才能都把师尊你会的都学过来?”
莫绛雪云淡风轻:“日久天长,慢慢学。”
停顿片刻,又道:“一张一弛,有劳有逸,方能长久。”
谢清徵点点头,下一瞬,恍然明白过来:师尊把她喊到面前来帮忙研磨,大抵也是让她歇息片刻的意思。
心中不由一暖。
下一次,莫绛雪抚琴时,谢清徵很自觉地站在一旁,恭敬聆听。
听见学过的曲子,她会解下腰间的烟雨箫,放到唇边,与琴声相和。
至此,缥缈峰十里梅林,箫来天霜,琴生海波,师徒朝夕相对。
半个月后,莫绛雪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
谢清徵在梅花树下,挖出一坛酒来:“闵鹤师姐外出历练的时候,带了三坛女儿红回来送我,我不怎么能喝酒,便将酒埋在了梅花树下,想等师尊你出关的时候,一起喝。”
闵鹤师姐一直是暖心大姐姐的存在,像是察觉到她有心事,得闲时,会主动来缥缈峰,陪她聊聊天,说说话,解解闷。
“哦,对了,下酒的菜是未名峰的黄大厨做的!”
她特意提醒,免得莫绛雪嫌她做菜难吃。
一坛清酒,几碟小菜,师徒二人,相对坐在梅花树下,就着微风细雪,小酌几杯,闲聊几句。
斟酒的活自然还是徒儿来做,谢清徵倒上满满一盏,递到莫绛雪面前。
接过酒盏的手指修长莹白,将酒送到唇边,一杯饮尽。
谢清徵单手支着脑袋,瞧着莫绛雪饮酒的模样,瞧出几分江湖游侠的肆意来。
恍惚间,想起曾听闵鹤师姐说过,师尊是蓬莱的隐修,初入红尘那会儿,四方游历、快意任侠,还凭借一琴一箫,一日内,连败九十七名金丹期高手,一战名扬天下。
过去听到那些事迹,谢清徵心中只有仰慕与拜师的渴望,如今回想起来,多了几分艳羡。
她心向往之,几杯酒下肚,脸上泛起了红,口齿不清道:“师尊,聊一聊你在外游历时的事情吧……外面的都有什么有趣的事啊?”
她自从来了璇玑门,就没离开过山门,当真有些向往外面的世界。
莫绛雪慢悠悠道:“除祟、超度、救人,也没什么有趣的。”
“可我还没出去看过……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模样……”谢清徵酒意上头,脸色越发红润,话也多了起来,“师尊,说一说你的过去吧。你对我了如指掌,可我就只知道你是蓬莱隐修,你是璇玑门的客卿,如果有一天,你结束历练,继续回蓬莱修行了,我都不知道你会不会带上我?师尊,你带上我吧,我想一直跟在你身边。”
莫绛雪抿了一口酒,平静道:“修行路漫漫,道阻且长,你不要过分依赖我。”
谢清徵轻轻哦了一声,给莫绛雪斟酒,又给自己斟了一大杯。
她们虽然成了师徒,虽然朝夕相处,可师尊对她依旧是不苟言笑、不冷不热的态度,满是距离感,甚至不愿她过于依赖她。
她有些伤心。
可转念想到师尊对她的好,又觉得暖心起来,打定主意,也要一生一世对师尊好。
她自言自语嘀咕:“我想这么远的事情做什么呢?我现在该想的是,快快修炼,把你的诅咒转移回我自己身上,还有……还有……找到那个给我下诅咒的坏蛋……问问那个坏蛋,是不是ta害死了我娘亲和温家村的人……”
莫绛雪静静听着,没有多言。
三杯两盏淡酒下肚,谢清徵的脸色烧得通红,清亮的眼神逐渐失去焦距,脑袋一点一点,迷迷糊糊,闭上了眼,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莫绛雪放下杯盏,视线落在她身上,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她醒来,站起身。
朦朦胧胧中,谢清徵感觉到有一双手臂将她打横抱起。
她听见靴子踩过积雪的微响声,鼻间嗅到了清冷的气息,脸颊也贴上了冰凉的衣物。
冷香满怀,说不出的温软舒适。
她呓语了几句,很想睁开瞧上一眼,却渐渐陷入到沉睡……
翌日,清晨。
谢清徵起床,揉了揉脑袋。
还是不太能喝啊,几杯就倒了,都没能陪师尊喝尽兴。
脑海画面停留在师徒二人相对而坐,举杯共饮的那刻,之后……
之后,是师尊抱她回来的吗?
应该是吧,总不能是这只狐狸拖她回来的。
谢清徵捏了捏还在熟睡的灵狐耳朵,拿上烟雨箫,惯例去找莫绛雪学曲。
刚走到屋外,却见莫绛雪一袭白衣,长琴玉箫在身,还戴上了白纱帷帽。
谢清徵施礼问道:“师尊,你要出门吗?”
莫绛雪颔首:“嗯,有个镇子出现了瘟疫和毒尸,你随我一道去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师徒组终于可以开始下山历练了~~~12000字!我是大猛1!
第22章
“可我还没出去看过……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模样……”
脑海依稀浮现出昨日的醉语,谢清徵看着眼前的白衣身影,心中升腾起一股欢喜,伴随着些许微妙感。
昨日,她还在遗憾没能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今朝,便有了外出游历的机会。
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她不太能确认。
这三年,她一个人在缥缈峰,静听死生枯荣,悟道砺心,性子内敛了不少,不再孩子气的,动不动把“我喜欢你”
“你喜欢我”这样的话挂在嘴边。
但,收敛得不多,她依旧觉得,有什么真心实意的话,能说出来最好。
她从别人耳中听到那些真挚的话语,会感到开心,推己及人,师尊听到那些话,应该也是会开心的……
于是,她笑着同莫绛雪道:“师尊,谢谢你。”
莫绛雪放下帷帽上的白纱,完完全全遮挡住面容,淡淡问道:“有什么好谢的?”
谢清徵柔声道:“当然是谢你把我的话放在了心上。”
莫绛雪语气冷淡:“顺道而已。”
今日清晨,一个臂上绑着红巾的女兵,虚弱地倒在璇玑门山门前,嘴里反复念叨:“清嘉镇上有瘟疫和毒尸,求仙家救命……”
掌门与众长老商议过后,猜测或许与魔教有关,决定派一名长老带着门下修士去清嘉镇探查一番。
莫绛雪主动揽下了这个差事。
温家村覆灭前,村里也曾起过一场瘟疫,村子四周也出现过毒尸。
四年前,她去温家村取天璇剑时,施法破除结界的紧要关头,便不慎被一只毒尸抓伤了肩膀。
她想去看看清嘉镇这次的瘟疫和毒尸是什么模样,是否和温家村有相似之处。
顺道,带谢清徵出门历练一下。
谢清徵:“就算顺道带上我,我也很开心,这说明师尊你心里有我。”
被敬仰之人在乎,怎能不开心呢?
莫绛雪不再多言,召出飞剑,御剑离去。
谢清徵紧随其后。
除祟安民,是仙门的职责。
从前她在未名峰修炼时,师姐们千叮咛万叮嘱,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名门正派修士,当以斩妖除魔、守护苍生为己任。
适逢乱世,生灵涂炭,尤多怨灵鬼怪游荡在人间,璇玑门的修士派出去了一批又一批,回来时,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伤。
从前在外门,每当看见师姐们受伤,她心里都特别不是滋味,总想要快快长大,与师姐们并肩作战。
如今总算得偿所愿。
她跟在莫绛雪身后,御剑飞到了山门前。
闵鹤早早站在山阶前等待,她身后跟着十名医修和十名乐修。
医修的腰上都会挂个葫芦,意为“悬壶济世”,很好辨认。
一行人见到莫绛雪到来,敛衽行礼。
谢清徵也向一众师姐们行礼。
莫绛雪微一颔首,目光平静地掠过众人,道:“走吧。”
一行人浩浩荡荡御剑出发。
头一回跟着这么多师姐出门历练,又有莫绛雪在身边,谢清徵踩在剑上,不仅身在云端,一颗心也跟着飘上了云端,眉梢眼角皆是掩饰不住的欢喜。
可抵达清嘉镇后,走在满是残肢断臂的街头,她的心情又一下子坠落到了谷底。
唱词有云:“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说得是东南之地,如烟如画的繁华样貌。
清嘉镇远在璇玑门百里之外,原本是通往帝都江宁的必经之道,南来北往,人烟稠密。
战乱之后,镇上人家十户九空,树被烧了,桥也断了,纤檐高楼,破碎的破碎,拆毁的拆毁,只能从断壁残垣中,依稀窥见往日繁华样貌。
如今又起了瘟疫,沿途随处可见百姓尸体。
璇玑门一行人走在死气沉沉的街头,心情沉重,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莫绛雪独自一人走在最前方,身后跟着两排的修士。
谢清徵走在最后面,目光流连在街头巷尾的断壁残垣。
见惯了仙门的雾海茫茫、仙气渺渺,乍一见到这些人间惨像,她的心中一片戚然。
论听过、看过多少有关于“乱世”
“生灵涂炭”的描述,都没有亲眼见到来得震撼。
置身此地,看到人命微贱,处处都是艰难苦厄,她恍然觉得自己受的那些苦,根本算不得什么苦。
有缘求仙问道,相比于尘世中人,已经算是莫大的幸运了。
她再也不会自怨自艾,抱怨自己的身世坎坷、命运多舛了……
眼角余光瞥见街边的两具尸首,谢清徵情不自禁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对紧紧相拥着死去的母女,母亲把幼童抱在怀中,整个身子蜷缩起来,死后也呈现出保护的姿态。
脑海闪过一些模糊的画面,她好像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可她看不清母亲的面容……
额间微微胀痛,越想心情越是低落,耳畔忽然传来一道清冷寒峻的嗓音:
“定神,跟上。”
似有人附在她耳边说的这话,清冽的声线搅乱了脑海中的回忆。
谢清徵心中一惊,从哀戚中抽离出来。
抬头望去,莫绛雪走在前方,并未回头看她——
是传音入耳。
师尊没有回头看她,却关注到了她的异常……
谢清徵稳了稳心神,小跑着跟上队伍。
正走着,路口转出个十六岁的女兵。
那女兵两手握着竹扫帚,臂上绑着红巾,双眼无神,见了她们,登时一怔,丢下扫帚,急急忙忙奔过来,扯着嗓子喊:“可是璇玑门的仙家?”
谢清徵眉头舒展。
总算见着个活人了,看样子还是个十分热情的活人。
莫绛雪停步。
闵鹤连忙上前,拱手应答:“正是,敢问——”
那女兵双眼放光,一个踉跄又退了回去,向后拔足狂奔而去:“将军!将军!神仙来了!我们有救了!”
不多时,前方传来一片马蹄声,数十名女兵风风火火地迎了过来,为首女将长眉斜飞入鬓,说不出的英姿飒爽,下马奔来,朝众人深深一揖:“红袖军主帅景昭,拜见列为仙尊。”
莫绛雪回礼。
她戴着遮面的白纱帷帽,白衣长琴,纤尘不染,犹似身在云间雾里的神仙妃子。
饶是那些人看不清她的面容,也不由被她出尘的气质吸引,看向她的眼神尤为恭敬虔诚。
一行人边跟着红袖军走向府衙,边探听此地的毒尸事件。
红袖军是镇上驻扎着的起义军,也是一队娘子军。
军队主帅景昭,年方十七,本是太原国公府的二小姐。景国公起义后,她脱下红装,招揽组建了这支红袖军,跟着父亲南征北战。
好不容易打下了清嘉镇,谁知半个月前,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夺去镇上半数百姓性命,连带着娘子军死伤大半。
更加诡异的是,瘟疫过后,那些没来得及焚烧处理的尸体,竟又活了过来,能走能跑,见人就咬。而那些被咬过的人,也会慢慢出现染疫的症状,最终变成一具只会攻击人的毒尸。
清嘉镇本是兵家必争之地,瘟疫过后,瞬间成了不争之地,只有景昭带领红袖军驻守在此,苦苦支撑着。
闵鹤问:“为何不撤离?”
景昭摇头:“一言难尽。”
她把众人带到府衙的监牢内。
监牢阴暗潮湿,散发着一股腐臭难闻的味道,还未靠近,谢清徵便听到一阵阵哗啦作响的铁链声,以及野兽一般的嘶吼声。
走近了看,牢内没有犯人,只有几十个头戴枷锁、披头散发的女人。
那些人官狰狞,肌肤溃烂,察觉到有活人到来,眼白上翻,纵身扑到牢栏边上,喉咙里发出一声声咆哮,头上戴着的枷锁与牢栏相撞,哐哐作响。
景昭蹙起眉,似是不愿看见这幅场景,别开头,说道:
“她们都是我麾下的兵将,捉拿毒尸的时候,不慎被毒尸咬伤。”
“她们怕变成毒尸后伤到镇上的百姓,自愿戴上枷锁、铁链,将自己锁在了监牢里,慢慢就变成了这幅模样。”
“这些人跟着我从北到南,出生入死……我不忍心把她们丢在这里不管……”
众女修闻言都有些动容,有些人更是直接红了眼眶。
唯有莫绛雪不动声色,定定望向其中一间被撞得摇摇欲坠的牢笼。
“咔嚓”一声巨响,那间牢笼的栏杆忽然被撞断。
监牢里掀起一轮更大的嘶吼声,似野兽挣脱牢笼,吼声尖锐而兴奋。
众人循声望去,瞳孔骤缩。
景昭的“跑”字还未出口,众女修的剑尚未出鞘,莫绛雪便将玉箫放在唇边,吹了两声。
箫声清幽,如击玉石,如鸣溪涧。先前狂躁咆哮的毒尸,霎时犹如泥塑木雕一般,僵在原地不动弹。
众女修默默放下佩剑。
有“云韶流霜”在,她们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变故转瞬间被平息,监牢里安静下来,只剩景昭和身边几个女兵粗重的喘气声。
一片静谧中,众女修暗暗思索:第一具毒尸是从哪里来的?
不忍、怜悯终究只是一时的情绪,探查清楚毒尸的源头,才是她们此行的主要目的。
莫绛雪抬手,示意一名医修上前去。
那名医修师姐谨慎地走近毒尸,细致观察。
景昭心有余悸,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一面安排女兵加固牢笼,一面感激涕零道:“前些日子,我派了好些人去各大仙门求救,但都没收到回音,你们是第一个赶到的。”
清嘉镇是璇玑门的势力范围,璇玑门虽与各大名门正派交好,但乱世多邪祟,各派疲于奔命,不一定顾得上别家门派势力范围内的邪物。
不多时,医修师姐禀告道:“长老,她们看上去感染的都是同一种尸毒,我试了一下,我们带来的药最多只能阻断毒性,能否让她们变回正常人,需要请教裴副掌门。”
莫绛雪沉思片刻,有了指令,传音给闵鹤,并开口叮嘱道:“两人一组,听令而行,不可擅动。”
闵鹤施礼应是。
她是掌门的亲传弟子,也是璇玑门的二师姐。
璇玑门的大师姐水烟向来寡言少语,外出执行的也多是秘密任务,不怎么和师姊妹们接触。
二师姐闵鹤则与一众师妹们交好,会协助掌门处理门派内务,还是未名峰的掌教师姐。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萧忘情把闵鹤当作是璇玑门一代掌门人在培养。
因此,外出历练时,有闵鹤在,一般都是尊长下达指令,闵鹤负责具体的执行安排。
“清徵师妹。”第一个被安排的便是谢清徵。
谢清徵出列。
闵鹤道:“你就跟在莫长老身边,随时听候长老调遣。”
“是。”
璇玑门师姊妹外出除祟,为保安全,分组时向来是强弱搭配,由修为最高的,保护修为最低的。
在场修士中,谢清徵年龄最小,修为最弱,待在莫绛雪身边最安全。
其余女修听到这个安排,不免有些诧异,小师妹身为“云韶流霜”的首徒,又曾在论剑大会上大放异彩,怎么三年过去,修为反倒落后于同门了?
虽然莫长老闭关了三年,但也不至于什么都不教吧?难道什么口诀心法剑招都没留下?还是说,莫长老本人很厉害,但其实不太会教徒弟,所以才一直不收徒?
莫绛雪身负诅咒这件事,知晓内情的人极少。
谢清徵散去三年修为,为莫绛雪疗毒一事,在场除了师徒二人,便只有闵鹤知晓。
在一片疑惑的目光中,谢清徵面不改色,走到莫绛雪身后站定。
她望着那道翩然的白衣背影,头一回觉得:修为浅薄也有浅薄的好处啊……
噫,好没骨气的想法。
闵鹤根据莫绛雪的指令,接着安排一名医修和乐修,押送一个染疫的女兵和一个毒尸回璇玑门,让裴副掌门亲自过目,顺便告知掌门此地的情况;
然后安排医修们喂牢中毒尸服下丹药、去镇上救治染疫的士兵和百姓;
剩余的乐修则负责捕捉镇上的毒尸、打探消息、给活人发放避毒尸的符箓。
众女修听令而动,两两一队,四下散去。
莫绛雪御剑飞向镇子上空,弹琴布下结界,以防毒尸流向其它城镇。
布置完结界,她御剑飞回,落地后,将剑隐于琴下。
谢清徵问:“师尊,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呢?”
莫绛雪道:“等。”
等候众女修探听消息。
等待的间隙里,莫绛雪带着谢清徵走在街头,时不时停下,翻琴在手,弹奏一曲《往生》,超度在战乱、瘟疫中死去的百姓和士兵。
超度亡魂是玄门修士的基本功。
修为越深,净化亡魂怨念的功力越强。
琴音铮铮奏响之时,谢清徵轻按玉箫于唇边,呜呜声随之而起,与琴音相和。
音色各不相同,琴音飘渺空灵,箫声温婉柔和,却是一般无二的旋律,似是一唱一和,紧密交织,相得益彰。
莫绛雪有意无意,朝谢清徵那边看了几眼。
谢清徵恍然不觉,安安静静吹奏完一曲《往生》,徘徊在街头的亡魂,一点点散去。
她放下手中的箫,想起了温家村的那些“人”,昔年也是这般,一点点消失在她眼前。
她转过身,和莫绛雪道:“师尊,我生平第一回觉得自己学过的东西,是很有意义的。”
莫绛雪起身收琴:“哦?以前都没意义么?”
谢清徵:“不是不是,不一样的意义。以前是想好好修炼,拜你为师;现在是觉得,我也可以去帮助别人了,很开心。”
简单朴实,宛如稚子一般的话语。
莫绛雪微微颔首,道:“那就记住这份意义,以后也不要忘记。”
不负初心,不忘来时路,往往最难做到。
谢清徵笑着应了一声:“好。”
走着走着,拐角处的一个小巷里,出现了几个摊贩呦呵叫卖面粥烧饼,还有三三两两的行人来往其间。
“米粥,两文钱一碗。”
“卖汤饼咯,三文钱一碗。”
“烧饼,卖烧饼了!要来一个烧饼吗?刚出锅的烧饼。”
谢清徵一愣。
这些人胆子可真大啊,这个时候还敢出来买卖东西。
莫绛雪停步,手按在琴弦上,蓄势待发,却又心念一动,掏出了几枚铜钱,同谢清徵道:“你过去,买点吃的来。”
玄门修士是方外之人,但都会随身携带些铜钱。
铜钱流经凡人之手,沾百家阳气,既可用于挡煞,也可用于占卜,是避邪驱鬼做法的好物。
“师尊,你想吃东西了吗?”
难得她有想吃的食物,谢清徵毫不犹豫接过铜钱,走过去。
“那我去都买一些来给你尝尝,顺便打探打探消息。”
她走到一个烧饼摊前:“婆婆,可以给我两个烧饼吗?”
烧饼摊前支着一口锅,锅里升起滚滚热气,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见她走来,咧嘴一笑,露出豁了口的门牙:“好好好,小娘子,婆婆给你烧饼吃。”
说着递出两块烧饼。
谢清徵伸手去接,眼角余光忽然瞥见隔壁那个面摊的老板,正将一只血淋淋的人手,丢进锅中沸水煮。
她吓得心尖一颤。
“小娘子,再来一点水煮人肉要不要啊?”眼前的婆婆忽然展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使劲钳住她的手腕,猛地往锅中拽去。
“我我我不要!烧饼我也不要了!”
谢清徵慌忙挣脱开来,向后一跃,抽出腰间佩剑,却不用剑刃直接伤人,而是挥出一道剑气,那婆婆立时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随即化作地上一滩滋滋作响的黑水。
是鬼魅!
鬼魅最喜欢吃人,它们没有躯体,由祸祟邪气所生,一般出现在怨气极重的死人堆里,它们可以幻化成人的模样、编织幻像去害人,还可以隐去身上的祟气,瞒过不够谨慎的修士。
她学过这个。
那几个摊贩和行人陡然尖啸一声,纵身向谢清徵扑来,谢清徵脚下踏出八卦方位,闪身避开,横剑身前,唰唰几下,挽了一道绚丽的剑花,几道蓝光剑气挥出。
剑气所到之处,摊贩、三三两两的行人,都和那鬼婆婆一般,化作了一滩黑水。
鬼魅尽除,谢清徵惊魂甫定,转过身,却见莫绛雪气定神闲地站在她身后,好似在观戏。
静默片刻。
谢清徵艰难地吐出一句:“你骗我……”
她还以为这些都是活人,她还以为师尊是真的想吃东西了……
长街小巷,阴风阵阵,莫绛雪抱着琴,白色衣衫随风微荡,慢悠悠道:“我骗你什么了?”
“你你你欺骗我的感情……你肯定早就知道那些人都是鬼魅所化,故意捉弄我的……”
窝窝囊囊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言辞凿凿。
莫绛雪仍是云淡风轻:“是你不够谨慎。”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是,社会经验严重不足的小谢~~~
5500字,也很不错啦(躺倒~~~
第23章
“不过。”拖长了音,“反应还算快。”
谢清徵不说话了。
被眼前人夸上一句,她总能开心很久。
仔细想想,镇上百姓惧怕毒尸,几乎不敢出门走动,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小巷里怎么可能会有摊贩和行人?确实是她大意了。
至于,为何大意……
谢清徵瞧了一眼莫绛雪。
师尊主动开口让她过去,别说这只是鬼魅编织的幻象,就算前面是悬崖,只要师尊说那不是,她也会毫不犹豫地踏上前去。
她信任她,犹如信徒全心全意地信赖自己的神明。
莫绛雪问她:“你是不是没看过真正的市集?”
谢清徵:“也许小时候看过,但早就忘了。”
她在温家村和鬼魂生活了七年,在璇玑门的这些年,接触到的都是修仙人士,她不知道真正的人间烟火是什么模样,只在书上看过一些描述。
谢清徵道:“等以后有机会,师尊你带我去见识见识……”
莫绛雪道:“先带你去郊外见识一下。”
荒郊野外,是战乱后集体埋尸的好地方。
走在乱葬岗附近的丛林,不用掐算,仅凭修仙者的感,便能察觉出这里的祟气浓得像雾一般。
林间小道崎岖狭窄,树枝和树叶时不时拂到身上脸上,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断,一片浓绿浅绿中,时不时就会对上一双眼白上翻的眼睛——
大多是乱葬岗的厉鬼,或是邪气所生的鬼魅,偶尔会碰上一两具毒尸。
这些都算是低阶的邪物,一路上,莫绛雪几乎不出手,只让谢清徵上前解决。
之前谢清徵一直走在莫绛雪身后,保持三步的距离,这会儿,她走到了前面,一面除祟,一面细心地削去林间小道两侧的树枝,为身后人开路,以免树叶拂在那人脸上。
厉鬼和鬼魅都是害人的邪祟,拔剑解决便好;毒尸则需用符箓定住,到时统一带回镇上,看看裴副掌门能不能研制出解药,让她们变回正常人的模样。
“嗬嗬……”
刚削去一截树枝,就和林间的一具毒尸对上视线。
那毒尸嘶吼一声,纵身扑来。
谢清徵侧身闪避,毒尸紧随其后,她按箫吹奏,将灵力融入音律中,以箫声操纵毒尸的行动。
毒尸速度慢了下来,她趁机掏出一道符箓,“啪”一声,贴在了那毒尸的脑门上,将它死死定在原地。
这毒尸的面目已经腐烂,辨认不出原来的样貌,但看它身上穿着铠甲,胳膊上绑着红巾,便知是红袖军的一员。
谢清徵看着毒尸,惋惜地叹了一声气,正准备转身,却无意间瞧见毒尸身上背有一个包裹,手上似乎还抓着什么东西。
好奇心起,掰开来看,是一团泛黄的、皱巴巴的,还沾着血迹的纸。
拆开阅读,竟是一份家书——
吾儿阿狸:见字如面。近来家中一切安好,无须挂念。阿娘为你缝的新衣,已托人送往军中……月前收到你的来信,言及军中捷报频传,凯旋之日可期……阿娘日夜泣盼,盼吾儿平安归家……
谢清徵读到这里,抬头去看那个毒尸,解下它身上的包裹,打开,一套崭新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里头。
常人感染尸毒后,还能维持一段时间的清醒。
这个名为“阿狸”的女兵,想必是在丧失意识之前,把母亲寄来的新衣背在了身上,把母亲寄来的家书抓在手中,一遍遍地看,一遍遍地思念那个期盼她平安归家的母亲,直至变成毒尸,依旧将这份家书紧紧地攥在了手中。
她侥幸从战场上活了下来,本以为能凯旋,与母亲团聚,结果却命运弄人,成了一具毒尸;她母亲亲手缝制的衣服,托人带了来;她还没舍得穿一次,就变成了这幅不人不鬼的样子……
谢清徵捏着那封家书,盯着包裹里的新衣,鼻子一酸,哭出了声。
莫绛雪听闻动静,转过身问:“怎么了?”
谢清徵把手中的家书递给莫绛雪看,攥紧了剑柄,泪眼朦胧,立下誓言:“我要诛尽天下的邪魔歪道!”
莫绛雪闻言,轻轻笑了一声。
她的面纱随风拂动,面纱下的容颜若隐若现。
谢清徵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觉她这么冷清清的一个人,轻轻地笑上一声,倒显得没那么有距离感了。
“师尊,你笑什么?”
莫绛雪似叹似笑:“正邪相生相克,岂是你能尽诛的?”
谢清徵道:“我活着一日,便诛杀邪魔一日!它们实在太可恨了!”
少年人正是细腻重情又热血的时候,莫绛雪不再多言,默默看完了那封家书,叠好,放回毒尸的衣襟里,淡淡道:“走吧,这一片还有不少邪祟要除。”
谢清徵抹了抹泪,和那具毒尸道:“阿狸姐姐,等我们研制出尸毒的解药,你就能回家和家里人团聚了!”
又边走边问道:“师尊,你说这天下什么时候能太平啊?”
仙门与朝廷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凡人作恶,归官府管,邪祟作恶,归仙门管。
所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没有千秋万载的王朝,仙门修士只出手除祟,不可随意杀生,更不能随意出手干扰人间朝代更迭,否则,业障缠身,因果循环,难有好下场。
莫绛雪从腰间掏出了一枚铜钱来。
谢清徵一怔。
又要让她买东西吗?
她四下张望,却并未发现这附近有摆摊的鬼魅。
莫绛雪捏着铜钱,凝神观望片刻,道:“快了。”
铜钱除了沾染凡人的阳气,还能吸纳王朝的气运:若是太平盛世,铜钱吸纳的便是强盛之气;若是王朝末年,铜钱吸纳的便是没落气运。
说罢,莫绛雪抬头望天,悠悠道:“太白昼现,改朝换代,不过转眼间。”
谢清徵顺着莫绛雪的目光抬头看去,青天白日里,太白星显露于天际。
她于星象卜卦一学并不精通,却也在书上读到过:太白昼现,女主当昌。
谢清徵好奇道:“会有女子称帝吗?不知这天命,会应在哪个女子身上……”
莫绛雪收回目光:“天机不可泄露。”
她不肯说,谢清徵也不多问,只道:“师尊,你会卜卦,那你当初有没有算过,你我有今日的师徒缘分啊?”
莫绛雪道:“没有。”
谢清徵问:“为什么?当初为什么不算一算呢?你不好奇吗?要是我肯定很好奇。”
莫绛雪道:“天机不可尽窥。”
谢清徵问:“窥尽会怎么样?”
莫绛雪道:“会死得太早。”
谢清徵:“……”
话音刚落,林中又传来一声嘶吼,一只无头厉鬼闪电般扑向她们。
莫绛雪轻盈地闪身避开,谢清徵拔剑上前。
莫绛雪悠悠闲闲,闪身在一旁,还要发出一声感叹:“太慢。”
谢清徵闻言,手中长剑一颤,削出一招“有凤来仪”,速度比刚才快上三分。
剑气纵横,荡起疾风一片,林中鸟雀成群地惊起。
那只无头鬼惨叫一声,被削得四分裂,随即化作一缕青烟散去。
“太慢了。”又是一句悠悠感叹。
若是别的同门听了,大抵会羞愧不已等回门派发愤图强好好练剑。
谢清徵却只是擦了擦汗,转过身,耿直且温和地回了一句:“师尊,我没偷懒,这已经是我能使出的最快的速度了,再快下去,我的体力就要跟不上了。”
莫绛雪道:“不是说你慢,是觉得一个个找这些邪祟效率太慢。”
谢清徵:“……”
好吧,好像又被她骗到了。
不过被这么一戏弄,注意力也被转移了,心头的哀伤感散去了不少。
她问莫绛雪:“师尊,那有什么办法可以快一些吗?”
“有。”莫绛雪看向谢清徵,“借你一滴血用。”
锋利的剑刃轻轻划过左手食指,谢清徵挤出一滴血,滴落在琴弦上。
说好一滴,就一滴。
莫绛雪拨弦,“铮”一声,红色琴弦上的血珠被吞噬,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清徵收回手,轻轻吹了吹食指上的那道小伤口。
师尊说她的身体遭鬼气浸润多年,行走在外,最招鬼怪的喜欢,借她一滴血,弹奏一曲《招魂》,能招来许多想上她身的邪祟。
她觉得,这样的喜欢,不要也罢。
被剑划开的小伤口有些疼,她吹了又吹,食指指尖倏地被人轻轻捏住,接着一阵微弱的白光闪过,指尖的那抹疼意瞬间被清冽的凉意覆盖。
莫绛雪松开她的食指,足尖一点,跃到松枝上,坐下。
指尖残留了些许酥麻感,谢清徵站在树下,呆呆望着恢复如初的食指,直到耳畔传来叮叮咚咚的琴音。
曲调颇有几分阴森诡异,她仰头望向莫绛雪。
那人一袭白衣融到浓绿之中,煞是好看。
身后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凝神听来,有婴儿咿咿呀呀的啼哭声,妇人幽幽怨怨的哭泣声、毛骨悚然的笑声,还有士兵整齐划一的行军脚步声。
荒山野岭的,哪来这么多的小孩、妇人、官兵?
一股寒意涌上了脊背,谢清徵小心翼翼转身看去,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十来个被吃得七碎的婴儿飘了过来;接着是一群披头散发的女鬼,被砍得肢残体缺,于是抢了别人的肢体,边为自己缝补身体边往这边飘来;还有许多士兵,手作握枪状,好像都还活着一样,可已没了脑袋,空荡荡的肩膀上直冒汩汩鲜血……
目之所及,全都是肢体残缺的厉鬼。
这些厉鬼尸首不完整,所以心有不甘,不愿投胎转世。
一片诡异的鬼哭狼嚎声中,谢清徵隐约听见了不少女鬼的呢喃声:
“妹妹,你好香啊……”
谢清徵屏息凝神。
不,我不香,我已经被镇上的尸臭腌入味了,树上的那人才香……
谢清徵缓缓转回身,仰望端坐在松枝的那人:“师尊,你是不是太高估我了?”
厉鬼的杀伤力比鬼魅大上许多,她目前的修为勉强能同时对付两三个厉鬼,可莫绛雪同时招来一群,自己这副小身板,恐怕还不够它们一口一个的……
端坐在松枝上的那人,白纱斗笠遮面,看不清神情。
白纱下传来她云淡风轻的口吻:
“别怕,动手。”
她都这么说了,谢清徵便不再多问,从容转身,捏起剑诀。
那声“不怕”,听上去还有些温柔呢。
琴声的曲调忽转,铮铮铮铮,连响数声,那群邪祟饿虎扑食般一股脑儿扑将过来。
电光石火间,一股清凉的灵力猝然灌入四肢百骸,谢清徵不由自主,挥剑横扫而出。
手中长剑好似脱离了她的控制,挥出的一招一式,飘逸灵动。
琴音铮铮锵锵,指引着她的剑忽上忽下,忽而往左,忽而往右,一招更比一招快。
剑光如虹,结成一片密不透风的光网,那些邪祟不但无法靠近她半步,反而被一剑一个直接送走。
一时间,只听得林中琴声、剑声、呜嚎声、凄厉尖叫声不断。
三十招之后,邪祟尽除,琴音再度转为诡异的曲调。
谢清徵持剑喘息片刻,抬眼一看,又一批鬼魅聚拢了过来。
她顾不得擦汗,长剑一抖,再次出手。
一波灭,一波再来,循环往复,林中时而剑光大盛,时而凄嚎阵阵。
良久,曲终音歇,四周只剩下风拂树叶的沙沙声。
谢清徵收势,左手掐着剑诀,右手负剑而立,仰头望向松枝上的人,喘匀气息后,轻声问:“师尊,这首曲子叫什么?我也要学。”
一天才能除完的邪祟,她们在半个时辰里,全部解决了。
莫绛雪收琴,从松枝上翩然跃下,道:“《琴剑合一》。”
谢清徵还想说些什么,闵鹤与一名医修师姐寻了过来,向莫绛雪禀告探听到的消息:
第一批出现在镇上的毒尸,是郊外一座寺庙里的僧侣。
郊外,荒庙。
一脚踏入正殿,一股腐臭味扑鼻而来。
谢清徵皱了皱眉头,她的嗅觉本就敏锐,修仙后,感更加清明,这股腐臭味像是大夏天里放了一个月的腐肉,熏得她一阵头晕脑胀。
庙里到处都是兵刃砍斩的痕迹,墙上、地下、佛像、窗户溅满了血渍,供桌倒翻,满地香灰,地上还有几本沾血的佛经。
闵鹤道:“当今天子崇佛,寺庙本来是不愁供养的,后来义军路过这里,看见老百姓吃不上饭,庙里却堆积了大量的金银财宝,一怒之下,掠走了所有财物,屠光了全寺的僧人,这座庙也就成了一座荒庙。”
这里有过一场激烈的厮杀,可地上没有一具僧侣的尸首。
所有的僧侣死后都化作毒尸,涌入清嘉镇中。
莫绛雪站在最前方,抬头盯着彩塑的罗汉佛像。
佛像上沾了不少血渍,却仍是一副悲天悯人的庄严宝相。
其余三人站在莫绛雪身后。
那名医修师姐道:“如果是生前感染的尸毒,毒素会随血液扩散到全身;如果是死后被投毒的,毒素则会集中在比较固定的某个部位。刚才我们捉了几个僧侣毒尸,取出他们的血液观察,发现那些僧侣都是死后被投的毒。”
闵鹤道:“一定是魔教做的恶,他们为了得到炼尸的材料,经常散播瘟疫和尸毒残害无辜,一群该死的邪魔歪道!”
所谓炼尸,是指把死人的躯体炼化成一具听话的毒尸。
毒尸无知无觉,不会说话,但攻击力极强,不惧死伤,身上的尸毒还可以一传十,十传百,杀伤力极大。
那名医修师姐道:“确实像魔教的行事风格。魔教的人行事狠辣,但从不杀僧侣,也最厌恶别人杀僧侣,他们可能是看到起义军屠了这间寺庙,所以散播尸毒报复。”
所谓的魔教,指的就是远在蛮荒的十方域。
十方域以红莲业火为教徽,它的创立与一位还俗的比丘尼有关,因此教规第一条便是:禁止屠杀佛教僧徒。
十方域教众虽对僧侣友好,但他们并非都是佛修,正道的佛修大多出自洛阳伽蓝寺。
修真界中,许多为正道所不容的鬼修、邪修,会远赴蛮荒避难,十方域因此吸纳了许多旁门左道之辈,被正道视为魔教。
正魔两道几百年来缠斗不休,璇玑门的裴副掌门就曾遭受过魔教的戕害。
清嘉镇的尸毒,若真是魔教中人传播的,那璇玑门与魔教算不清的旧账中,就又添上了一笔新仇。
谢清徵看着莫绛雪,想听听她的说法。
那道翩然的背影伫立在佛像前,缄默不语。
室内的腐臭味太过刺鼻,谢清徵忍不住向前迈了半步,往莫绛雪那边靠了靠。
莫绛雪的衣服上有淡淡的梅香。
谢清徵很喜欢那抹冷香。
她望着身前人的背影,目光流转间,不经意掠过佛像,忽然一顿,心中涌起一阵浓浓的异样感。
她明白师尊为什么一直盯着佛像看了!
恰在此时,莫绛雪开了口:“佛像上沾了很多祟气,有邪修动过手脚。”
说着,她上前一步,绕着佛像走了半圈,接着袍袖一挥。
“轰隆”一声,响声沉闷,那尊庄严的罗汉佛像转过身来。
只见佛像背后,赫然写着一排血淋淋的字:
炼尸毒者,萧忘情也!
众人怔住。
闵鹤与那位医修师姐不约而同地骂了一声:“荒唐!”
谢清徵怔在原地,虽没开口,却也觉得这些字眼太过荒谬。
佛像上的这句话,任何一个正道修士看了都不会相信;要是让掌门看见了,掌门大概也只会一笑了之。
她们的掌门萧忘情,以温润如玉,七窍玲珑」闻名修真界,因额间两道白眉惹眼,得了个“白眉仙”的雅号。
她是个再温和不过的人,与人交谈时,不论对方地位是尊是卑,她总是未语先笑,待人接物面面俱到,遇事亦是处变不惊,进退有度。
她还是一个极重情义的人,与裴副掌门情同姐妹。
这些年,她与副掌门同住在紫霄峰,哪怕门派事务再忙,她得闲时,都会去陪副掌门聊聊天、说说笑。
裴副掌门的亲传,她亦会多加指点,就如同自己的亲传徒弟一般。
闵鹤攥紧了手中的剑。
恩师声誉遭辱,她气得浑身发颤,再也顾不得冒犯不冒犯,径直越过莫绛雪,抽剑飞身到石像前,唰唰唰刮去那些荒唐的字眼。
明知不会有人相信这种荒唐话,却还是要在佛像上留下这句话,想来,不是为了嫁祸给萧忘情,只是为了恶心一下璇玑门的人。
医修师姐不解道:“六年前正魔一战,双方元气大伤,魔教好些年没和我们起正面冲突了,怎么会在这时候来挑衅璇玑门?”
莫绛雪思索片刻,道:“天璇剑。”
谢清徵听到“天璇剑”三字,喉咙一紧,想到了母亲和温家村的那些人。
天璇剑是莫绛雪去温家村秘密取出的,取回后一直镇守在缥缈峰山腰的剑阁中,虽只有本派人士知晓内情,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加之三年前,论剑大会那档子事,只怕天璇剑回归璇玑门的消息,早已传遍了修真界。
清嘉镇上的瘟疫是半个月前散播开的。
彼时天璇剑煞气刚除,莫绛雪刚出关半个月,出关后也只在缥缈峰待着,并未露面,几乎只有各峰长老及亲传弟子们才知晓这个消息,掌门还特意叮嘱,消息不要外泄。
远在蛮荒的魔教,这么快就找上了门,耳目不可谓不灵通。
刮去了那些字眼,闵鹤仍是怒火中烧:“门派里肯定混进了奸细,等回了门派我一定要想办法揪出来!”
她在师妹和尊长面前,向来温柔大方得体,当下却被气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连说话的语气都冲了几分。
莫绛雪瞥了她一眼。
她意识到自己情绪过激,做了几个深呼吸,朝莫绛雪作了一揖,随后,眼中浮现一丝担忧:“如果那群邪魔歪道真是冲着天璇剑来的,恐怕璇玑门今后都不得安宁了。”
乱世本就多邪祟,门派忙着除祟,疲于奔命,倘若还有魔教的人四处作乱,只怕将来她们不但会顾此失彼,实力还会不断被消耗。
医修师姐叹道:“为什么他们总要挑起争斗呢?我真的一点也不喜欢我的九针沾上人血。”
医修手中的针具,可用于治病救人,也可用于御敌杀敌。
谢清徵也重重叹了一声气。
她想不到太长远的地方,只是一想到以后会有更多师姐受伤,想到天璇剑在师尊手中,会惹来很多的麻烦,就觉得有些头疼。
莫绛雪言简意赅道:“先解决好眼前的事。”
她的声音清清冷冷,不带半点情绪。
谢清徵望着她,心想,她总是这般从容镇定,游刃有余,也不知道,这个世上有没有什么人和事,能令她方寸大乱?
摸清了毒尸的来源,两位师姐带着对魔教的怨气和怒气返回镇子,继续处理镇上的毒尸,救治染疫的百姓。
她们走后,莫绛雪才开口问谢清徵:“你想回温家村看看么?”
谢清徵怔了一怔,迟疑道:“可以吗?”
莫绛雪道:“等处理好清嘉镇这边的毒尸,我带你回去看一看。”
她想回温家村附近捉一具毒尸,提炼出尸毒来,看看与清嘉镇的尸毒是否一致。
她心中有了一些猜测,但没有确凿证据,便不愿和谢清徵多说,只说回去看看。
谢清徵却是感动得一塌糊涂,诚恳道:“我昨晚做梦还梦见了小时候在温家村的日子……师尊,你怎么知道我想村里人了呢?你对我真好……”
莫绛雪转身出了寺庙:“不要总把好不好挂在嘴边说。”
谢清徵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你就是对我很好啊,你就是一个很温柔很体贴的人,为什么不让我说呢?”
她心情一好,话又忍不住变多起来。
尤其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对方释放的温柔与善意,情不自禁,又想说些真心话。
莫绛雪冷淡依旧:“不要总问为什么。”
谢清徵唇边还是噙着笑:“这又为什么呢?你是我的老师,传道、授业、解惑,我有不懂的自然要向你请教。”
莫绛雪改口:“和修道无关的事,不要总问为什么。”
谢清徵赤诚依旧:“那修道以外的事,我要是有疑惑了,该向谁请教呢?我又没有别的老师,我的亲人也都不在了。师尊,你就是我最信赖、最喜欢的人。”
年少时的她说这些话,莫绛雪只当是孩童般天真单纯的依赖,如今再听,依旧觉得她依赖心太重,却又另泛起一种肉麻又邪乎的滋味,搅得人心微微烦躁。
莫绛雪捏了捏眉心,道:“你以后还会遇到很多的人。”
谢清徵轻声道:“就算遇到再多的人,你也会是我心目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是,恋爱脑发作总在自我攻略、无意识攻略师尊的小谢;以及认真走剧情却无意识攻略了徒儿的师尊;
天天浸泡在甜言蜜语里,很容易道心不稳的啊~~~
6900字,勉强也算大猛1!
第24章
睁开眼,天是灰蒙蒙的,厚重的云翳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雨淅沥沥落下,头发被打湿,一缕一缕地贴在脸颊上,雨水顺着下颌滴落,与身上的血水融为一体,在地上留下蜿蜒的痕迹。
身体又冷又渴又饿,她张开干裂的嘴唇,任由雨水落入喉咙,然后,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慢慢爬到母亲身边。
母亲的面容平静而安详,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
“醒醒……”
肩膀被人轻轻摇晃,饥饿感、疼痛感倏忽消失,梦里的画面定格在那一瞬,随后如烟般散去,不留半点痕迹。
谢清徵猛地睁开眼睛,撞进一道清寒的眼眸中。
莫绛雪坐在床边,垂眸看着她,问:“做噩梦了?”
谢清徵抬手揉了揉湿润的眼眶,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再看向床边的莫绛雪,片刻后,坐起身来,晃了晃脑袋,半是茫然半是疑惑:“师尊,你怎么来了?”
莫绛雪淡声道:“你睡了一天一夜,我来看看你是不是羽化成仙了。”
谢清徵心想:“你都还没成仙我怎么敢呢。”
总是冷不丁被打趣了一下,她倒忘了刚才梦见了什么,只是感叹道:“居然睡了这么久啊……”
边上的白狐嗷嗷嘤嘤地凑过来,用它粗粝的带倒刺的舌头,舔舐她脸上的泪水。
这小白狐脾气不怎么好,对她倒一直都很好。
她把小白狐搂在怀里:“别舔了,你舌头有刺,再舔我就要毁容了……”
狐狸嗷叫了一声,窜出了她的怀抱。
她们在清嘉镇待了三天三夜。
除祟、捉毒尸、超度亡魂,她们用了三天的时间,将一座死气沉沉的镇子清理干净。
昨日,莫绛雪只带了一半的修士回门派复命,另外一半的修士暂时驻扎在清嘉镇上,帮助救治尸化的百姓。
头一回下山历练,新鲜感退散后,谢清徵累得精疲力尽,回到缥缈峰,倒头就睡。
没想到这一睡,就睡了一天一夜。
谢清徵想起那些毒尸,问莫绛雪:“师尊,裴副掌门能配出尸毒的解药来吗?”
她还记得那个名为“阿狸”的女兵,她的母亲在等她凯旋归家。
莫绛雪道:“能,但需要不少的时间。”
谢清徵松了一口气,欣慰道:“能配出解药就好,有一线希望,总比完全绝望好。”
莫绛雪道:“再歇一天,明日我带你回温家村。”
谢清徵道:“今日不上课吗?”
莫绛雪嗯了一声,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临风而立。
窗外雪停风歇,天晴云淡日光寒。
她静静立在那里,眺望窗外的红梅白雪,淡淡晴光照在她的脸颊上,那般清清冷冷的一个人,这一瞬间,仿佛也镀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暖意。
谢清徵怔怔望着,一股朦朦胧胧的情愫涌上心头。
胸腔怦怦跳动,她也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感受,忽而柔软似水,忽而缠绵不尽。
她只想要时光过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好让她就这么一直看下去……
似是察觉到了她灼热的目光,莫绛雪倏地转过头来,看向她,眸光清洌如冰。
两两对视。
心尖一颤,谢清徵烫着一般转开了目光,仓皇地低下头。
身体里的血液似乎都涌上了脑袋,脸颊在发烫。
她搜肠刮肚,努力在脑海寻找话题,终于想起自己该说些什么了:
“师尊,今日天气不错,你好好休息,我、我自己去林中练箫……”
有什么好慌乱的?谢清徵也捉摸不透自己的想法。
莫绛雪看着她,道:“不必。”
她抬起头,有些讶异:“为什么?”
莫绛雪:“太吵。”
谢清徵迟疑了会儿,道:“那……我去山底的竹林里练?”
莫绛雪道:“我听得见。”
整座山峰的动静,她都听得见。
谢清徵好脾气地微微笑了笑:“那我去碧水寒潭那里打坐,这样总不至于吵着你吧。”
寒潭那里灵气充沛,在那儿打坐,修为也能进益得更快。
莫绛雪摇头:“也不必。”
谢清徵:“这又为什么?”
莫绛雪:“我要沐浴。”
谢清徵:“……”
她们都已结丹,不须日日沐浴更衣也能维持身体的洁净,但寒潭有疗伤去毒的功效,莫绛雪每隔几日就会去泡一泡,压制体内的毒性。
师尊在水潭里沐浴,当徒儿的在旁边静坐练气,似乎,确实不太合适。
谢清徵挠了挠头。
练箫也不许,打坐也不许,那她能做什么呢?
“师尊,那我去遛狐狸吧。”她随口戏谑了一句。
莫绛雪却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嗯,这个可以。”
谢清徵淡淡一笑:“师尊,我开玩笑的。”
莫绛雪微微挑眉:“我并非玩笑。”
谢清徵眼珠转了一转,福灵心至,领悟过来,施了一礼:“好,徒儿谨遵师命。”
需打坐炼气,也无需练剑练箫,这是要她再好好休息一天的意思。
师徒俩又闲聊了几句,谢清徵换了一身衣衫,带着佩剑、佩箫,和小狐狸下了缥缈峰。
她拜入缥缈峰后,师尊也揪了一撮狐狸毛,放到峰底寒潭边的石头中。灵狐至此便可自由出入。
过去三年,谢清徵把自己关在缥缈峰悟道,灵狐却是自由来,自由去,把整个门派都逛了个遍,璇玑门哪里花团锦簇风景最好,哪处野果最多仙鹤最和善,它摸得一清二楚。
谢清徵下了缥缈峰,一颗心却还拴在莫绛雪身上。
脑海时而闪过莫绛雪冰冷淡漠的模样,时而晃过莫绛雪悠闲从容的神态,还有一本正经地戏谑……
谢清徵晃了晃脑袋,试图不要去想念,可看到眼前的花花草草,她就是会情不自禁的想,师尊看到这些,会不会也觉得很好看?
肯定不会,只是冷淡地扫一眼就走了。
诶,怎么能动不动就去想人家呢?
谢清徵觉得最近的自己变得越来越奇怪。
这样似乎不太好,依赖心太重,师尊不喜欢她这样。
还是想点别的吧。
入门四年了,她一直在不停地修炼,像一根紧绷着的弦,少有放松的时候。
璇玑门景色清幽,修篁簇簇,青松遍地,时不时还能听见几声高亢嘹亮的鹤唳,很适合散步闲逛遛狐狸。
与其说是“人溜狐狸”,不如说是“狐狸溜人”。
谢清徵跟在灵狐身后,闲庭信步,懒懒散散,道了声:“毛团,我们躲着青松峰走。”
虽然她觉得自己和沐紫芙只是同门龃龉,算不上什么深仇大恨,但在沐紫芙眼中,就不一定了。
姓“谢”的大抵和她们姓“沐”的犯克,她不想惹事,躲着些就是了。
灵狐嗷地应了一声,带着谢清徵往一处花团锦簇的山峰走去。
路上撞见了不少巡山的修士。
谢清徵想起下缥缈峰前和师尊的一些谈话——
闵鹤师姐一回门派,便着手调查门派内是否混入了魔教的奸细,并向掌门禀告了寺庙中佛像字迹的事。
掌门果然一笑了之:“这是魔教中人的惯用手段,目的是想激怒我们。”
没有恼怒,无需自证,萧忘情只是又派遣了一批修士入驻清嘉镇,抓紧时间研制尸毒的解药。
与此同时,她开始在璇玑门的势力范围内,部署建立一百座瞭望塔,一来方便百姓就近求助仙门,二来可以监察魔教的异动。
魔教中人一向行踪隐秘,莫绛雪去清嘉镇的那几天,魔教的人又接连在璇玑门的势力范围内挑起了一些事端。
水云峰的蓝昧长老和赤霞峰的丹姝长老,都外出除祟去了。
敌暗我明,璇玑门的守备也越发森严。
谢清徵这三年几乎没怎么下山,巡山修士一时认不出她,见她穿着内门的服饰,面容熟悉又陌生,会警惕地上前,盘查她的身份信息。
待看到她的身份玉牌上写有“谢清徵”三字,又盯着她的面容看一会儿,有些修士会恍然大悟般道:“小师妹是你啊!三年没见了,你和莫长老一块闭关了吗?”
有些修士不常去未名峰,也没去论剑大会,不熟悉她的模样,但听过她的大名:“师妹你就是云韶君的首徒啊?久仰久仰!拜师三年了,想必师妹的修为越发精进了,改日来论剑台多多指教!”
谢清徵含含糊糊应付过去,脱身后,她怕再被盘查,和灵狐道:“毛团,我们走小路吧。”
她这人习惯说一些大实话,偏偏自己的身世,还有师尊身上的诅咒,都是掌门再三叮嘱不可外泄的秘辛。
她不太擅长扯谎,又不好意思对各位同门冷脸以待,便只好躲着她们。
走着走着,谢清徵跟着灵狐走到了丹姝长老所在的赤霞峰。
赤霞峰和别的山峰不一样,不知结了什么阵,温度比别处暖些。
这里既没有栽青松,也没有种绿竹,只有漫山遍野、如火如荼的鲜花。
花香扑鼻,灵狐纵身一跃,扑到半人高的花丛中去。
谢清徵玩心大起,跟着钻进了花丛中去,和灵狐玩躲猫猫。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有几个人一面说话,一面靠近。
那些声音有男有女,隐约听得其中一个人的声音清脆娇嫩,叫嚷道:“阿姐快要出关了!赤霞峰的凤尾花最好看,我要摘一些放到她房里去!”
听到这声熟悉的“阿姐”,花丛中的谢清徵全身一震,登时猜到来者何人。
还真是冤家路窄……
她都特意绕开青松峰了,怎么还能碰上?
这可如何是好?
皱眉思索片刻,谢清徵决定还是不要露面,鹌鹑似的躲在花丛中吧,以免起冲突不好收场。
那一群人七嘴八舌议论完沐青黛出关的事情,又议论到了莫绛雪身上:
一人道:“前些天莫长老带大家外出除祟,我听说她收的那个徒弟,现在的修为反而不如其他同门了。”
另一人接口道:“好歹也是‘云韶流霜’的首徒,不至于如此不济吧?”
有人笑道:“可能因为莫长老这三年都在闭关,没有空教她吧。她这拜师和不拜师,也没什么区别了。”
有人反驳道:“我们沐长老也在闭关啊,紫芙师妹的修为不也没落下?我看还是她个人的问题比较大,否则怎么会三年都没什么进境?”
“不好说,莫长老从没收过徒,也许莫长老本人很厉害,但不太会教徒弟。”
沐紫芙冷哼:“那杂碎当年伤了我阿姐,璇玑门哪个长老敢收她啊?也就只能躲到客卿长老那里去。”
她的话语中没有半丝悔意,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错的全是别人。
旁人附和道:“不错,沐长老都知道闭关前要留下心法和剑谱,嘱咐二师姐好好教导紫芙师妹。依我看,莫长老也不是真心实意想收徒,否则才不会放养三年不管。”
沐紫芙道:“她这三年,要不是躲在缥缈峰不敢出来,我早就……哼哼……”
谢清徵耳力好,缩在花丛中,将这些闲话听了个一字不落,好不尴尬。
从前她在门派也经常听到别人谈论起莫绛雪,如今,自己作为“云韶流霜”的首徒,难免会被一同提及。
只可惜,名气虽大,却不算太好。
谢清徵摸了摸鼻子,心中百感交集。
她也不是故意给“云韶流霜”丢脸的……
倘若她真一无是处,那她听到这些话,会感觉惭愧羞愧,对不起师尊;但她并非实力不济,师尊也并非不疼她,因而她听到这些闲话,倒觉得没什么要紧的。
逍遥一道,讲究心境淡泊,心无挂碍。她断不会因为这些闲话,就与旁人起口舌之争。
可下一瞬,偏偏传来了沐紫芙的一句:“那是什么东西?!”
接着是一阵纷乱的分枝踏叶声,然后是灵狐的嗷叫声和疾跑声。
糟糕!被发现了!
这下当不了鹌鹑了。谢清徵一惊之下,连忙从花丛中纵身跃出,闪身过去,挡在灵狐身前。
花丛中陡然窜出个大活人来,沐紫芙吓了一大跳。
两人面对面站在半人高的花丛中。
三年未见,印象中的那个柳眉杏眼、跋扈嚣张的女孩,容颜越发明媚,张开后的官与沐青黛倒不怎么像,俩唯有那刻薄和傲慢的神态十足的像。
三年未见,彼此都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沐紫芙凝目打量片刻,方才认出是谢清徵。
认出她的那一刻,沐紫芙眼中似要喷出火来,脸上闪过各种神色,厌恶、讥讽、不屑,随后拔出背后长剑,冷笑:“好啊,正愁找不到机会教训你,你倒自己送上门了!”
谢清徵也唰的一声,抽出了腰间的佩剑。
沐紫芙朝身后青松峰的几个修士道:“你们去给我看着,别让巡逻的人过来,我要和小师妹切磋切磋。”
“小师妹”三字,说得咬牙切齿。
谢清徵回过头让灵狐躲一边去,又看向沐紫芙身后的那几个女修,隐约认出了两三张熟悉的面孔。
都是曾经一同在未名峰修炼的同门师姐……
缥缈峰上又下起了雪。
谢清徵抱着狐狸,一瘸一拐地踩着积雪,回到山顶。
竹亭中传来一阵幽幽琴声,琴韵淡雅,灵狐嗷叫一声,从谢清徵怀里跳出来,一路疾跑到竹亭中,咬住抚琴人雪白的袍角。
琴声戛然而止。
谢清徵也停下了脚步,看莫绛雪朝她一步一步走来。
小狐狸绕在莫绛雪脚边走,嗷嗷嗷地叫,叫声尖锐,像是在气急败坏地告状。
莫绛雪听得眉头微皱。
见她一步步靠近,谢清徵抬起双手,捂住自己的脸颊。
“挡着脸作甚?”
清冷寒峻的声音近在咫尺。
手掌后的声音闷闷的:“师尊,我打架输了……给你丢脸了……没脸见你了……”
莫绛雪轻声道:“放下。”
谢清徵迟疑了片刻,听话地放下手掌。
莫绛雪细细端详,见她唇边、脸上挂着几丝血痕,右眼又青又肿,外衣被剑划烂,身上血迹斑斑,显然是吃了不少苦头。
莫绛雪抓起她的手,搭在腕脉上片刻,发现没有内伤,便又放下了,开口问:“我有一套剑法,你想不想学?”
没有问是和谁起了冲突,也不问是非对错,只是轻描淡写地问要不要学剑法。
谢清徵:“想!当然想!”
唇舌开合幅度有些大,扯得伤口发疼,她“嘶”了一声,这才小声解释道:“我遇到了沐紫芙,她要打我,我自然要还手的……但是,我用箫,修为拼不过她……我用剑,剑招也拼不过她……”
可能觉得有些丢脸,说到后头,越说越小声了。
她散了三年的修为,这三年又是悟道砺心为主,外功修炼为辅,自然比不得沐紫芙有青松峰的一众师姐们悉心教导。
沐紫芙也长大了,不像三年前那般大意轻敌,上来直接打得她没有还手之力。
打到最后,她的剑掉落在地,人也躺在地上起不来,沐紫芙还想捅她一剑,被青松峰的其他人拦住了。
他们道:“教训一顿出了气就好。”
他们道:“这些外伤还能说是同门切磋时,拳脚刀剑无眼不小心伤到的,若真捅上一剑,就犯了同门私斗的门规。”
他们还道:“哪怕不看在同门的份上,也要看在她是莫长老亲传的份上,不能做得太过火。”
沐紫芙恨恨收了剑,指着她鼻子骂:“以后我见你一回打你一回!”
回想起这些,委屈、愤懑、乞怜的神色一起泅上巴掌大的脸颊,谢清徵也起了争强好胜之心,咬牙切齿,小声道:“看看下回谁打谁!”
莫绛雪转身回到竹亭,抚琴一曲,帮她调匀体内的气息。
谢清徵走到竹亭边,盘腿坐下,运气疗伤。
铮铮琴声指引着体内的灵气在四肢百骸运转,身上的外伤随之一点点愈合。
一曲毕,谢清徵睁开眼睛,重重叹了一声气,怅然道:“师尊,我觉得人还是不要长大的好,人一长大,就会发现,人都是会变的。”
“铮”一声响,莫绛雪拨了一下琴弦,似是在问:“怎么说?”
谢清徵解释道:“沐紫芙打我,我没那么伤心,只是觉得生气,但是,有几个去了青松峰的师姐,以前都是我的同门,我们是同在天字班修炼,每天一块念经打坐,好歹有同门之情。结果现在,她们在背后说闲话就算了,还站在沐紫芙那边,冷眼旁观我挨打。这让我觉得好伤心……”
莫绛雪觉得有趣,淡淡一笑:“这便觉得伤心了么?那你以后遇到的伤心事可多着呢。”
谢清徵依旧很怅然:“我不明白,难道她们不分是非对错,只分关系的亲疏远近吗?帮亲不帮理吗?”
转念却又想到,如果是自己,如果要帮的人是莫绛雪,自己还会分什么是非对错吗?
大概率是不会的。
那自己和她们有什么区别吗?
似乎也没有。
谢清徵若有所思,叹气道:“师尊,我悟了,人有贪嗔痴,人有七情六欲,人各有立场,也就难免有偏私。如果人就是这样的,那好像,也没什么好伤心的了……”
她自己说着说着就把自己给哄好了。
莫绛雪又是一笑,打趣道:“你能悟到这点,这顿打没白挨。”
谢清徵:“师尊,难怪你要修忘情道……”
人可以有偏私,神却要忘却私情,方能至公。
莫绛雪敛了淡笑,白皙的十指按在琴弦上,道:“拔剑。我教你一套剑法,你再去找她切磋。”
谢清徵站起身,佩剑出鞘。
风声呼啸,雪花飒飒,她站在一棵梅花树下,捏着起手的剑诀。
铮铮铮铮,琴声连响数声,剑招随之而出。
莫绛雪以琴音操纵她的剑招,教她道:“‘潇湘剑法’是师祖在孤冢前悼念亡人时所创,剑法只有四式,第一式‘若合符契’,第二式‘潇湘水断’,第三式‘惊鸿照影’,第四式‘大梦三生’;每一式共有七十二招,变化无穷,不可拘泥于套路。”
谢清徵清空心中杂念,努力记住挥出的招式。
她把自己的身体完完全全交由莫绛雪支配,每一招每一式都随着琴声而出。
剑意与琴音渐渐相通,琴音柔和,她的剑招跟着舒缓;琴音循序渐快,她的剑招随之变得迅疾。
琴音愈发荡气回肠,剑意愈发酣畅淋漓。
琴音剑意,浑然融为一体。
剑刃上的气劲荡飞了四周的花木,谢清徵全然忘我,越打越觉得痛快,越打越觉得肆意。
“咚咚咚!”门派的钟声忽然连响七下。
这是外敌入侵的信号!
剑意微凝,谢清徵转眼望向莫绛雪。
莫绛雪端坐在竹亭弹琴,面不改色道:“继续。”
谢清徵凝神静气,继续记剑招。
缥缈峰下传来剑气破空声、慌乱奔走声,像是十分仓皇,莫绛雪传音问道:“何事?”
山底的一个修士对着山顶大喊道:“莫长老!不好了!青松峰的李冲斗勾结魔教妖邪!挟持紫芙师妹!打开山门结界,放魔教妖邪进来了!”
又有一个修士喊道:“魔教打伤了我们好多人,还污言碎语,说要见长老您,要拿回天璇剑,踏平璇玑门!”
“知道了,让他们稍等片刻。”莫绛雪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继续抚琴。
琴音依旧不急不躁,或如流水潺潺,或如山涧清风,谢清徵的剑招随着莫绛雪的琴音变幻,时而凌厉,时而柔和。
指引谢清徵演示完“若合符契”这一式,莫绛雪方才停手,站起身来,道:“今日只教一遍。”
谢清徵收势,调匀气息,疾走到莫绛雪身边,问:“师尊,要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吗?”
话音刚落,只听得半空中隐隐传来一道尖锐的声音:“什么玉魄冰魂,琴心剑胆?!我看是胆小怕事!缩头乌龟!怕了我们不敢出来!”
另一道粗犷的声音道:“也就这些年我们都在蛮荒喝酒吃肉,才让你一个小娃娃成名!快出来!大爷们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下酒喝!”
又一道声音嘻嘻笑道:“听说云韶流霜生得好看,连天枢宗的谢宗主都逊色三分,剥皮抽筋未免可惜,不如擒了她,送给教主当教主夫人!”
青松峰与缥缈峰一个在西,一个在东,两地相隔数里,这几道声音远远传来,清晰可辨,分明是刻意挑衅,逼莫绛雪出面。
莫绛雪神态自若。
谢清徵听了这些话,按住剑柄,眼里窜起一股怒火:“好无礼!我要去打他们一顿!”
莫绛雪伸手拦住她,冰凉的指尖在她眉心点了一下,问她:“共七十二招,你记住了几成?”
谢清徵按下怒气,道:“大概只记住了七成。”
莫绛雪心平气和道:“够用了,走吧,下山杀敌。”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生气):我要打他们一顿!
师尊(平静):下山杀敌~
第25章
莫绛雪戴上白纱帷帽,将面容遮挡得严严实实。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御剑飞下缥缈峰。
徘徊在缥缈峰结界外的小辈们,见到莫绛雪,像是瞬间找到了主心骨,哭喊着扑过来:
“长老!你总算下来了!”
“长老!他们都在青松峰!”
“长老!青松峰出了叛徒!”
“长老!魔教的人真卑鄙,趁虚而入!”
莫绛雪抬手,止住她们的哭诉,轻描淡写,道一声:“知道了。”
众修士噤声。
谢清徵看着那道白衣身影,心想,师尊一定是觉得实在太聒噪了。
她甚至能想象得出,对方白纱帷帽下,眉头微蹙的模样。
值此多事之秋,萧忘情外出督建瞭望塔,裴疏雪行动不便,沐青黛尚在闭关,蓝昧与丹姝在外除祟,整个璇玑门便只剩金肃尘和莫绛雪两位长老坐镇。
金肃尘已经带着门下修士赶去青松峰支援。
门派巡逻的修士赶来缥缈峰报信,还有几名青松峰的修士也赶来向缥缈峰求援。
灵狐对着青松峰的那几个修士嗷嗷叫。
明明是只狐,这时候却表现得像一只忠心护主的犬。
谢清徵心中感动,蹲下来,摸了摸狐狸脑袋,温声道:“毛团,你就待在缥缈峰,别出来。”
她当然知道灵狐为什么嗷嗷叫,一定是觉得青松峰的沐紫芙刚把她揍得鼻青脸肿,青松峰的人还敢过来,向她师尊求援,很是不要脸。
但莫绛雪不仅是她的师尊,还是璇玑门的客卿,是璇玑门的执剑长老。
大敌当前,所有私人恩怨都要抛在一边,齐心对敌。
莫绛雪御剑往青松峰飞去。
众修士跟在她身后,却又生怕冒渎了她,纷纷离她尺远,唯有谢清徵紧跟在她身后,只离她两步远。
身后传来修士们的交谈声。
一名修士道:“魔教在别的地方挑起事端,引蓝长老和丹长老过去,必是声东击西之计!”
另一名修士愤愤不平:“要不是青松峰的那个叛徒泄露消息,打开结界!别说有本门有两位长老坐镇,就是没有长老坐镇,魔教的人也不敢攻上来!”
青松峰的一名女修抱拳赔罪道:“惭愧,山门不幸!出了李冲斗那个败类!我青松峰上下誓必生擒李冲斗,千刀万剐,向各位同门谢罪!”
她态度恳切,众修士一时也不好多指摘什么。
倒有几人扼腕叹息道:“李冲斗好歹是青松峰的首席大弟子,怎么会突然背叛璇玑门呢?”
有人道:“说不定不是背叛,也许他本来就是魔教安插在我们门派的奸细!”
谢清徵忽然想起四年前的灵狐事件。
那时的李冲斗,看上去还是个“正气凛然”的大师兄,听沐紫芙说她是混入璇玑门的奸细,又目睹她从缥缈峰出来,便误以为真,拍了她一掌。
后来灵狐抓挠沐紫芙,他上前帮忙,误伤了沐紫芙,招致了沐紫芙愤然一剑,削去他右手的小拇指。
四年前,那个义正词严喊着“哪来的奸细,敢到璇玑门撒野”的人,四年后,摇身一变,反倒成了勾结魔教的叛徒,不免让人有些唏嘘。
究竟是因为灵狐事件心结难解、心生怨恨,终至叛离师门,走上不归路?还是他本身就是魔教暗中布下的棋子?只怕要他本人才说得清楚。
山门示警的钟声镗镗作响,一声更比一声急促。
除了留下看家的,璇玑门所有修士蜂拥赶往青松峰支援。
青松峰上,火光冲天,浓烟弥漫,主殿前的广场上,乌泱泱几千人混战,剑刃碰撞声、乐声乱作一团,呐喊声、厮杀声响彻云际。
十方域一众邪魔皆身穿白衣,白衣上绣有血红的火焰与莲花,璇玑门一众修士则身穿黑白道袍,袍上仙鹤翩然欲飞。
双方打得难解难分,一片混战中,一道黑白色的身影翩跹跃入广场中央,宛如游龙戏水般,舞动长剑,舞出一道密不透风的剑网,强烈的气劲荡开了四周缠斗的人群。
众人从未见过如此迅疾的剑法,只觉剑光如电,寒气逼人,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广场中央空出六丈方圆的空圈子来,一个容仪如玉的少女,持剑独立其中,衣袂随风翻飞。
众人的目光都向她看去。
还未来得及作出什么反应,“铮铮铮”,空中忽然飘下三道琴声,捎带着泠泠寒意,瞬间压过了广场上的所有嘈杂声。
众人心中一凛,乐声、兵刃相交声与吆喝叱骂声都停了一停。
琴声中灌入了弹拨者的灵力,震慑性十足。
众人相顾悚然,能弹拨出这般弦声的乐修,千军万马中,要取谁的性命,简直易如反掌。
璇玑门众修士却像是吃下一颗定心丸,登时心神一震,容光焕发,欣喜喊道:“莫长老来了!”
声随人至,莫绛雪抱着琴,衣袂飘飘,落到人群中央,立在谢清徵身前。
人群纷纷散开,自觉地为她让出一片更大的空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情不自禁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十方域众妖邪见她白衣胜雪,清冷出尘,修为又高深莫测,先前的污言秽语,此时万万不敢再说出口。
谢清徵持剑立于她身后,也凝神望着她,目光似水温柔。
双方各自被那三道琴声震慑,不敢再动手。
人群中却有个女子使了个眼色,女子身旁的三个邪修身形一晃,团团将莫绛雪围住。
那三个邪修身形不或胖或瘦或矮,举剑朝莫绛雪扑将过去。
剑尖闪烁着阴冷的光芒,尚未近身,便见莫绛雪信手拨弦,“铮”的一声轻响,一道红色弦光击在三人剑上。
三把剑的剑身当即显现细密的裂痕,随后,宛如猝然摔裂的瓷器,顷刻间四分裂,掉落在地,只余三把剑柄被那三个邪修抓在手中。
周围人群无不骇然,脸上神情各异,有的难以置信,有的满脸惊恐,有的钦佩不已。
璇玑门的修士皆知“云韶流霜”修为高深,但极少有人见到她出手,到底怎么个厉害法,也只停留在传说中。
那三名邪修亦非寻常,适才连伤门派七八名高手,连金肃尘长老都只能和他们三人打个平手,这时却被一道信手弹拨的琴声震得后退三步,喷出一大口鲜血来,显然是伤到了脏六腑。
璇玑门众修士见状,扬眉吐气,士气大涨,齐声喝道:“打得好!”
“有种就继续较量!”
“妖孽!还不束手就擒!”
一片喝骂声、喝彩声中,忽然传来一阵纵声大笑。
“哈哈哈哈……”
笑声压过了所有人的动静,显然也是震慑之意。
众人安静片刻,循声望去,十方域一众妖邪中,走出一个女子来。
那女子身段袅娜,容颜清丽,约莫十七、八岁模样,神色中有三分薄怒,七分傲气,手持折扇,上前来,收拢折扇,依晚辈之礼,对着莫绛雪作了一揖:“晚辈晏伶,执掌十方域天字部众,久仰云韶流霜大名,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名门正派的修士,大多气息纯正;十方域邪修鬼修,身上多多少少沾着邪气、阴气,与正派修士相冲。
偏偏这女子身上却无半点邪气,举手投足间,还带着三分斯文,适才她也不动手伤人,只是远远站在一旁,看着两派人马厮杀。
璇玑门众修士不由心想:“这般年轻貌美的女子,当真能统率这一群妖魔鬼怪吗?”
莫绛雪居中站着,并不搭话。
一旁的谢清徵上前代为回了一礼,道:“晏伶姑娘,有话请直言,十方域攻入璇玑门,伤我同门,是何道理?”
晏伶本不把她这个小姑娘放在眼里,但这会儿猜出她是莫绛雪的徒弟,微微笑道:“晚辈与晚辈对话,倒也合情合理……还请诸位仙家莫要误会,晏伶这次携圣教部众贸然造访璇玑门,并非有意起争执,本意只是想领教贵派绝学,顺便,借贵派天璇剑一观。”
莫绛雪依旧不搭话。
青松峰的一个修士纵声叱骂:“我呸!魔教就魔教!还什么圣教!你们这些邪魔歪道!本意就是散播尸毒,声东击西,引开璇玑门各大高手,然后里应外合,趁虚而入,想要一举捣毁璇玑门!”
另一个修士接口道:“这会儿见打不过我们莫长老,你又改口说是领教绝学,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当真不要脸啊!璇玑门岂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青松峰的人,向来嘴皮子利索,骂起外人来从不留情面。
晏伶身后的部众闻言,上前一步,怒目而视,喝骂声不断。
青松峰众修士丝毫不惧:“怎么?还要继续动手吗?来呀!打啊!谁怕谁啊!”
晏伶见莫绛雪不愿意搭理她,本就有些恼怒,听到那小修士有恃无恐口出狂言,脸上怒气更甚,但随后眼珠转了一转,又将怒气按了下去,“啪啪”两声,拍了拍手掌。
她身后的人群中,转出一男一女来。
正是李冲斗和沐紫芙。
李冲斗举剑架在沐紫芙的脖颈上。
沐紫芙双手被绳索捆住,神情愤怒异常,也不知是不是被施了禁言咒,双唇紧闭,说不出半句话来,只是死死瞪着李冲斗,似要将他瞪出个窟窿来。
谢清徵看着沐紫芙,心想,倘若她此时此刻能说话,说出的一定不是好话……只怕之前就是说了什么刻薄恶毒的话,才会被施法禁言。
站在莫绛雪身后的一众修士,见了李冲斗,七嘴八舌喝骂:“叛徒!还不放人!”
“狗杂种!”
“走狗!”
“无耻之徒!”
李冲斗被骂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辩解道:“良禽择木而栖——”
青松峰的众修士怒不可遏,打断道:“你是良禽?”
“果然禽兽!”
“衣冠禽兽!”
“禽兽不如!”
“停。”莫绛雪终于开了口,止住双方叱骂,问晏伶,“你欲如何?”
晏伶见她终于肯和自己说话了,手中折扇一开一合,嫣然笑道:“云韶君,双拳难敌四手,你人多势众,我的部众也不少,你一时是杀不完的。”
莫绛雪道:“我只杀你一人便可。”
她这话没有流露出丝毫杀意,冷静而又寡淡,偏偏让人听得心中一颤。
晏伶心知她说得出,便做得到,合上折扇,靠近几步,笑道:“我知道你要取我性命易如反掌,但你要是杀了我,圣教的人会为我报仇,璇玑门从此永无安宁之日。”
莫绛雪冷淡依旧:“来一个,杀一个。”
晏伶脸上又浮上几分怒气,打开折扇,摇得呼呼作响,但她好歹也是一部众首领,转瞬间,便收起了薄怒娇嗔的小姑娘作态,笑道:“云韶君,你只有一个人,你顾不了全部的人,再打下去,双方难免有死伤,想必你也不愿看见。况且……”
她摸了一把沐紫芙的脸颊:“这个小美人,是你们沐峰主的妹妹吧,在你取我性命之前,我让我的手下杀了她,也是易如反掌。”
沐紫芙恶狠狠瞪向晏伶,要不是被施了禁言咒,只怕什么狠毒的话都骂出了口。
谢清徵看着沐紫芙,心中分担忧,分好奇,倘若这个小煞星没有被禁言,此时此刻吃瘪,会怎么骂人?
莫绛雪瞧了一眼沐紫芙。
沐紫芙的视线在莫绛雪和谢清徵之间来回扫荡,眼神闪躲,不太敢和莫绛雪对视,脸上似有一丝悔意,心中却忿忿地想:“如果阿姐在身边,哪会让我被人这般欺辱!”
莫绛雪收回视线,朝晏伶道:“长话短说。”
晏伶道:“我有一个折中之法,你看可不可行——为避免无谓的牺牲,我们双方各自选派三人比试,要是我们赢了,我也不要求璇玑门归顺圣教,只要莫仙师你,还有天璇剑随我回蛮荒……”
此话一出,一片哗然。
莫绛雪身后的修士纷纷怒骂:“妖女!你异想天开!”
“妖女!你做什么春秋大梦!”
谢清徵握紧了剑柄,心想:“妖女觊觎天璇剑就算了,怎么还要师尊也跟着一块回蛮荒?莫非这妖女忌惮师尊的实力,想把师尊囚禁在蛮荒?”
谢清徵望向莫绛雪,等待她的回应。
莫绛雪问:“要是你们输了呢?”
晏伶道:“那自然是放归你们的人,我带着我们自己的人下山咯。”
众修士再度开口喝骂:“你脸皮也太厚了!”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哪有这么容易?”
金肃尘长老更是怒不可遏:“就算把我们全杀了,我也要诛尽你们这些邪魔歪道!”
一片喝骂声中,谢清徵暗暗思忖:“师尊有恶诅在身,不宜消耗太多的灵力,否则有反噬的风险,能不厮杀最好……但任由魔教的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似乎也太过憋屈,还堕了璇玑门的声名……”
莫绛雪道:“要是你们赢了,我随你去蛮荒,终身不回中土;要是我们赢了,你与你的天字部众,终身不得踏入中土半步。可否?”
她的话音落下,四周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与晏伶之间。
谢清徵愣住,愕然望向莫绛雪。
晏伶微微一愣,显然没料到莫绛雪会提出如此决绝的条件。
她轻摇折扇,目光在莫绛雪白纱帷帽上停留片刻,似是想看清白纱的面容究竟是何模样。
随即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不愧是我看上的人,果然爽快!云韶君你既然肯以身犯险,我便舍身陪君子。就依你所言,若我们输了,我和我的天字部众,终身不踏入中土半步。”
“但,”晏伶话锋一转,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我既退让了一步,这比试的规矩,得由我来定。”
莫绛雪问:“什么规矩?”
晏伶道:“你们派什么人出来比试,得由我指定,同样,我们的人,也由你指定。”
莫绛雪沉思片刻,道:“可以,但不得故意挑选修为悬殊的对手,需尽量保持实力相当。”
晏伶轻笑一声:“那是自然,我晏伶行事,向来光明磊落。”
“光明磊落”这四个字,从魔教中人嘴里说出来,璇玑门众修士不由一阵嗤笑。
晏伶浑不在意,指着金肃尘道:“第一场,我要你们璇玑门派出金长老,她刚刚伤了我六七十个手下。”
她果然没有刻意挑选实力不济的对手,而是直接选了一峰之首。
金肃尘哼了一声,上前应战。
莫绛雪不了解十方域的修士,她让金肃尘自己去挑选一名对手。
金肃尘身为一峰之首,又是名门正派修士,自然不会自降身份,去挑一个小喽啰对打。
她挑了一个实力相当的邪修。
场地中央的位置留给二人对战,莫绛雪和谢清徵退守一旁。
场上二人你来我往,剑光四溢,白光忽闪,打得难舍难分。
十方域的人远远站在一边,凝神观望场上二人打斗。
莫绛雪站在十方域的对面,身后的修士,或忙着灭火,或忙着救治伤者,还要抽出心神,观看场上局势,同时不敢放松戒备,生怕魔教妖人趁机偷袭。
谢清徵站到莫绛雪身后,悄声问道:“师尊,你说下一场,她会选你上场吗?”
莫绛雪摇头,淡声道:“不会。”
她已经露过一手,晏伶知晓她的实力,在场没有一人是她的对手,晏伶就是再“光明磊落”,也不至于白送一场。
谢清徵也想通了这点,抱着参商剑,夸道:“师尊,你真厉害。”又问莫绛雪:“师尊,你觉得我们能赢吗?”
莫绛雪沉吟片刻,道:“不好说。”
胜负难料,有太多的不确定因素。
谢清徵有些忧愁:“师尊,我们要是输了怎么办?那你岂不是要跟那个妖女去蛮荒了,我听师姐们说,蛮荒山穷水恶,全是会杀人的邪修、鬼修,还有会吃人的妖怪……”
莫绛雪坦然自若:“那我就去蛮荒看看。”
谢清徵沉默许久,忽然想到,师尊只说她随晏伶去蛮荒,没说天璇剑跟着一块去,她只是赌上了她自己的命运,和旁人无关,和璇玑门无关。
因而,她心态平和,无论是输是赢,她都坦然接受。
谢清徵长舒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认真道:“师尊,你要是去了蛮荒,我就跟你一块去。从今以后,你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论天大地大,无论身处何处,她都愿意仗剑随行。
只要能在师尊身边,她便感到心安。
莫绛雪沉吟片刻,淡淡的道:“那我,就去一个你寻不到的地方。”
谢清徵默了片刻,信以为真,垂下眼眸,颇有些黯然神伤,细声细语,问道:“这又是为什么呢?你不喜欢我在你身边吗?我还不够听你的话吗,你怎会不喜欢呢……”
莫绛雪却不再开口说话。
谢清徵隐隐察觉到了一道灼热的视线,游目四顾,竟是对面那个魔教妖女,目光直勾勾地看了过来。
谢清徵低声冷哼:“师尊,对面那个妖女总盯着你看……她还笑,一定不怀好意!她打不过你,就想把你骗回蛮荒,偷偷加害你!”
她稍微挪了挪身子,挪到了莫绛雪的身前,挡住晏伶灼热的视线。
莫绛雪沉吟片刻,淡声问道:“怎么,我不能让她看么?”
语气似有一丝戏谑。
谢清徵轻轻皱眉,一本正经道:“我听闵鹤师姐说,你不喜欢被人盯着看,所以才戴着白纱帷帽。”
莫绛雪轻轻地哦了一声:“原来你知道我不喜欢被盯着看,那你为何,还总看着我?”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是尚未开窍,却已经懂得了吃醋的小谢;和反过来调戏徒儿的师尊~~~
第26章
那你为何,还总看着我?
一如既往地,云淡风轻的口吻,谢清徵却听得心湖泛起了层层涟漪。
“我、我……我有吗?”
脸颊跟着浮上一层热意,她视线躲闪,脑海中飞速回忆与莫绛雪相处的每一个瞬间。
师尊在梅花树下抚琴,本该认真倾听琴音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流连在她的冷艳容颜上;师尊伏案练字作画,她在一旁静静研墨,最初看的是纸上的字、画,看着看着,眼神却总是滑向师尊;师尊在梅林喂仙鹤,她走过去,站在师尊身后,看的也不是仙鹤,而是喂鹤人……
似乎真的,将太多的目光停留在了她的身上……
宛如大庭广众之下,被揭露了什么不得了的小癖好,窘迫,羞耻,诸多感觉涌上心头,谢清徵支吾半晌,憋出了几句磕绊而又凌乱的解释:
“你是我的师长,你说话时……我自然要看着你……平时,也要多关注你,看你是否有什么吩咐……”
莫绛雪闻言,定定地望着谢清徵,没有说话,轻笑出声。
笑声极轻,如春风拂面,轻柔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戏谑。
谢清徵脸颊更烫,几乎要烧起来。
偷偷抬眼,见她的面庞被若隐若现的白纱遮住。
看不清她的表情,更加捉摸不透她的想法。
谢清徵心中味杂陈,既有被揭穿的尴尬,也有一丝莫名的窃喜——
她微微低下头,轻声道:“师尊,你不也看了我……你要是不看我,怎知晓我总看着你?”
莫绛雪的目光落在场上二人身上,漫不经心道:“你是我的徒儿,我自然也要看你,关注你,看你是否需要指导。”
她捡谢清徵的话说,说得一板一眼,一本正经。
场上二人斗得天翻地覆,谢清徵听到呼喝声,抬起头,凝神观看,不敢再和莫绛雪闲聊。
她明知师尊在打趣自己,回味着那句“你是我的徒儿”,却情不自禁分了神,心跳微微加速。
那句话盘旋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心里绽开三分欢喜,倒缓解了紧张的情绪。
“砰”的一声响,场地中央的那名邪修摔倒在地,再也无力爬起。
场上传来齐声喝彩:
“好样的!”
“金长老威武!”
“赢了!!!”
“教你们这些旁门左道,见识见识玄门正宗功夫的厉害!”
谢清徵定睛看去,只见场上那名向来肃然古板的女子,傲然立于疾风中,衣衫猎猎作响,仰头长笑一声,像是吐尽了心中浊气,显露出几分慷慨豪迈的神采来。
喝彩声此起彼伏,响彻云霄。
谢清徵被这股热烈的气氛感染,情不自禁跟着鼓起掌来。
不管金肃尘长老将来对她要打要骂还是要杀,这一刻,她是由衷敬佩对方的。
视线不经意间,扫过沐紫芙,谢清徵见沐紫芙脸上也多出了几分欣喜。
沐紫芙察觉到谢清徵的视线,转眼看过来。
两人视线对上。
沐紫芙脸上的那几分欣喜,瞬间化为厌恶。
谢清徵脸上的笑容也僵住。
相看两厌。
沐紫芙凶神恶煞地瞪了她一眼,像是在说“看什么看!”接着便转开了目光。
谢清徵在心底“嘁”了一声,也转开了视线。
第一场,璇玑门胜,士气大振。
晏伶将折扇摇得呼呼作响,朗声道:“佩服佩服!璇玑门不愧为玄门正宗,金长老不愧是一峰之首,将我的这个扫地倒夜壶的仆人打得满地找牙!”
那邪修分明是个厉害角色,在她嘴里却成了扫地倒夜壶的佣人小厮。
她这么说,无非是输了比试,心中有气,出言折辱双方,既贬低了那输了比试的邪修,也顺带羞辱了金肃尘。
青松峰峰主沐青黛向来言行无忌横行霸道,从不过多约束门下修士言行,因而青松峰一脉的修士,比不得别的峰那般斯文守礼,闻言当即喝骂起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输不起啊!”
“倒你爷爷的夜壶的啊!”
眼看双方又要陷入一轮骂战,莫绛雪站了出来,率先指定了一名十方域的修士下场进行第二轮对战。
晏伶强忍怒气,在璇玑门众修士中挑来选去。
这回她不敢再托大,挑中了一个默默无名的医修。
璇玑门所有医修都出自裴疏雪门下。
裴疏雪一身修为尽毁,几乎只能传授门下修士医道。她也不爱见人,拜入她门下的修士,通常只能在入门礼那天,见到她一面。她会赠众人一本《九针心法》,让门下医修自行钻研,遇惑时再行求教。
她只收了一个亲传,素问。
大多数时候,都是素问去指点门下的医修;临敌对敌的剑招、剑道,则由萧忘情或是闵鹤点拨。
璇玑门里,有些没有资格拜掌门为师,又十分想拜入掌门门下的修士,便会另辟蹊径,去当医修,拜入裴疏雪门下,这样也等于拜入掌门门下了。
晏伶挑中的这名医修,性子柔和,潜心医道,并不擅长打打杀杀。
被晏伶指定出战后,她满脸通红,缓缓站了身来,脸上满是抗拒,迟疑片刻,却还是走到莫绛雪面前,声若蚊讷,施礼:“长老……”
莫绛雪颔首回礼,轻声嘱咐她道:“论剑比试只分胜败,不拼生死,尽力而为便可。”
她特意叮嘱了这一句,似是担心这名小医修会为了门派声誉,弃个人性命于不顾。
那医修察觉到她的细心体贴,又是一揖,颤声应道:“是……”
第二场比试开始。
双方的实力不算过于悬殊,但十方域的那名邪修,修为要略高出一些,临阵对敌经验颇丰,拆了十招之后,便打得那名小医修毫无还手余地,只能勉力防御。
第二场对战并非第一场那般的高手对决,百来个回合后,战况愈发明朗,旁观的众人心中已猜到了胜负。
十方域的众妖魔交头接耳,相视而喜,脸上洋溢着胜利在望的得意。
璇玑门的众修士面色沉重,相顾而愁,忧虑之情溢于言表。
谢清徵盯着场上的局势,也皱紧了眉头。
那名医修师姐大抵是凭着一股不辱使命的韧劲,勉力相斗。一次次被打趴下,却又一次次站了起来。
这不是同门切磋,不能够一两分胜负就停手,只要还能站起来,就要继续打下去。
两百招之后,她的身上布满了伤痕,衣裳也被鲜血染红,血迹斑斑,看上去十分瘆人。
璇玑门的修士们眉头紧蹙,心生怜惜,想要喊上一声“算了算了,认输吧”,却又紧咬下唇,不敢出声。
此战关乎莫长老的去留和璇玑门的声誉,认输的话语,绝不能轻易说出口。
谢清徵心疼得不行,眼中含泪,重重叹了一声气,游目四顾,发现晏伶的目光再度流连在璇玑门的修士中,似是在准备挑选下一个上场的对手。
不知这次会挑到谁?
正沉思,忽然间,她的视线对上那双狡黠的眼眸。
晏伶定定地看着谢清徵。
谢清徵头皮一麻,擦去眼中泪水,暗道一声不好,心中隐隐有了一丝糟糕的预感。
当此时,却听得场中一声呼喝,十方域那名邪修猝然暴起,奋力发掌,往璇玑门那名小医修头顶击落——
竟是一记杀招!
璇玑门众修士遽然变色,喝骂:“无耻!”
“住手!”
“不得下杀手!”
众人正要飞身抢出,又是一声铮然琴音,那名邪修掌到中途,被一道凌厉气劲掀翻,攻势瞬间瓦解,整个人猛地向后摔去。
璇玑门众人飞身上前,抱起那名小医修,为她渡气疗伤,接着又是一阵怒骂。
莫绛雪抱琴不语,看着晏伶。
白纱下的脸色应当不太好看。
站在她身旁的谢清徵,似是感受到了她散发出丝丝冷意。
晏伶秀眉微蹙。
谢清徵上前一步,冷然道:“切磋有切磋的规矩,赢就是赢,输就是输,为什么要痛下杀手?你们若是这个比法,不如不比!”
“诸位仙师还请息怒。”晏伶长叹一口气,轻摇折扇,走到那邪修面前,“他修邪道,总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戾气,每隔三天就要杀一个人。”
她解释得轻描淡写,好似杀人这种事,于她们而言,是家常便饭。
“你说说你,什么时候杀人不好,偏偏要在这时候杀人,害我在列位仙师面前丢脸……该死,该死……”
“死”字刚说出口,晏伶合拢折扇,扇柄在那邪修头上,轻轻地敲了两下。
喀喇一声轻响,那邪修睁大双眼,闷哼一声,七窍流血,脑骨粉碎,登时毙命。
谢清徵没料到她会直接动手杀了他,怔怔看着,心想:这群邪魔歪道,杀人不眨眼,果然心狠手辣!
璇玑门众修士见晏伶三言两语间,杀了一个手下,出手果决狠辣,骂人的话语一时倒被堵在了腹中,不敢再说出口。
十方域的部众更是大气不敢喘,生怕晏伶心情不悦,再杀一人解气。
双方安静下来,晏伶似笑非笑道:“莫仙师,擂台比武,他下杀手,是他不对,我已经将他杀了谢罪;但第二轮,你方不敌我方是事实,我们一码归一码。第二轮,你们输了,可认?”
莫绛雪惜字如金:“认。”
晏伶微笑道:“好,爽快!那么,第三场——”她转身看向谢清徵,“就由你上场。”
果然是这样……
适才与晏伶对视时,谢清徵便有了不好的预感。
她不说话,侧头,看向莫绛雪。
师尊让她上场,她便上场。师尊若不同意,她便开口拒绝。哪怕丢了脸面也不要紧。
晏伶轻摇折扇道:“我本欲向莫仙师讨教绝学,但眼下这功夫,与仙师相抗,无异于自取其辱。想必‘名师出高徒’,就由仙师你身边的那位漂亮姑娘替你出战好了,如何?”
沐紫芙闻言,脸色煞白,神情又急又怒又懊恼。
最后一场,一战定胜负,她的生死安危全系在了谢清徵身上。
她才把人揍了一顿,自然知晓谢清徵的修为还不如自己!
这个当口,她甚至忍不住以己度人,心想:这人不会故意输给魔教好害死我吧……
转念却又想:应该不会,她要是输了,莫绛雪就得跟着那个妖女去蛮荒了……就算不为了我,为了莫绛雪,她也会拼尽全力……可,拼尽全力有什么用?就像刚才那个医修一样,废物就是废物啊!打不过就是打不过啊!
青松峰有几个女修对视一眼,也暗道不好。
她们今天才见识过谢清徵的本事,知晓谢清徵连紫芙师妹都比不上。
她们不愿再见到第二轮那种情况,于是,附在一个师姐耳畔,耳语了几句。
那师姐上前一步,朝莫绛雪一揖,又朝晏伶一揖:“在下青松峰阮南星,晏少主,清徵师妹前些日子外出历练,受伤未愈,不如由我代为出战。且,李冲斗是本门叛徒,请晏少主派他与我一战。此战,不计生死。”
她是青松峰的二师姐,李冲斗是青松峰的大师兄,师尊在闭关疗伤,她要替师尊清理门户。
晏伶笑道:“阮姑娘有胆色,晏某佩服。但我看那位清徵姑娘面色红润,适才还与莫仙师有说有笑,师徒俩大庭广众之下眉目传情,哪里像是受伤的样子啊?”
她这话似是意有所指,谢清徵听不太明白,但肯定不是什么好话,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
“眉目传情”这个词,似乎不能用在师徒之间吧……
想来这些魔教妖人身处蛮荒,读书不化低落,因而误用了这个词。
谢清徵不好意思骂人家读书不多,只好斥责道:“妖女,你胡说些什么?我什么时候笑了?”
她与莫绛雪闲谈不假,适才心中有三分欢喜不假,但那个关头,她哪里笑得出来?
晏伶以扇掩唇,笑道:“哎哟急着否认做什么?你们是师徒,彼此之间亲密些,热切些,也无可厚非。只不过,我原以为只有我们蛮荒的人,才不在乎伦理礼法,原来,身为仙门名流的云韶流霜——”
谢清徵听得一头雾水,这都什么和什么呀?怎么就和世俗伦理扯上关系了?
场上大半修士都和谢清徵一样,听不懂她的言下之意,唯有个别年长、见闻广的修士,知道她意有所指,当即怒不可遏,拔剑叱骂打断:“小妖女!士可杀不可辱!注意言辞!”
“折辱完金长老,又羞辱莫长老,你有完没完啊!”
晏伶见激怒了她们,轻摇折扇,又换成一副女儿家天真娇嗔的做派,神色愉悦,道:“我随口说几句玩笑话,你们就生气啦?那第三场还比不比啦?”
莫绛雪这才开口:“比。”
她不怒不躁,看向谢清徵,平静道:“第三场,你上。”
谢清徵施礼道:“徒儿领命。”
一旁的阮南星蹙眉担忧道:“莫长老,最后一战十分关键,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金肃尘抓过谢清徵的手腕,探查到她的丹田修为,不由柳眉倒竖,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低声斥道:“你这三年都在混吃等死吗?光长个子不涨修为?!”
被这么不由分说骂上一句,谢清徵在心底默默哼了一声,收回了手,顺便把刚才的钦佩之心也收了回来。
莫绛雪维护道:“事出有因,与我有关,不要怪她,日后我再同你解释。”
金肃尘冷哼一声,恶狠狠剜了谢清徵一眼。
那眼神,大有“你要是输了就抹脖子自尽”的意思在。
谢清徵此刻也无暇理会众人的看法,悄声问莫绛雪:“师尊,那妖女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莫绛雪不作答。
“好吧,我先去了,等这场比试结束我再和你请教。”
谢清徵拔出佩剑,飞身至广场中央。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认真请教):师尊,那妖女的话是什么意思?
莫绛雪(懂得很多,但是不说):………………
见闻广的修士:就是说你们俩有一腿的意思!
PP S: 以后8点更新喔,也有可能是9点,等到完全没存稿了,按我以前的习惯,那应该就是11、12点了~~
第27章
青松峰大火已灭,空气中残留着烟熏火燎味。
谢清徵持剑立于广场中央,衣衫随风猎猎飘动。
一旁观战的修士,见小师妹平日里那般秀若芝兰、斯文娴雅的一个人,临阵对敌时,也多出了几分端严肃穆,不由感叹:“不愧是莫长老的首徒!”
“名师出高徒!”
被十方域挟持着的沐紫芙,看着场上两个最讨厌的人,翻了个白眼,神情又是嫌恶又是绝望,似是已经料到了最后的结果,于是在心里这个骂一下那个骂一下:“一个走狗!一个脓包!”
“这回怕是要被她拖累死!”
“该死的走狗!千刀万剐难泄我心头恨!”
还有一部分修士眉头紧锁,暗暗担忧会重蹈第二轮比试的覆辙。
更有一部分修士不太信任她,心想:“完了完了,这下莫长老要被拐去蛮荒了!”
莫绛雪为谢清徵挑选的对手是李冲斗。
李冲斗身上还穿着璇玑门内门的服饰,他是青松峰的首席大弟子,修为远超沐紫芙,自然也胜过谢清徵。
只不过刚才混战时,他被璇玑门的人围殴,脸上挂彩,身上带伤,战斗力有所削减。
一旁的晏伶,轻轻摇晃着手中的折扇,朝谢清徵道:“这第三场比试,你要是输了,你的师尊就要随我回蛮荒咯。”
谢清徵剑尖微颤,并不搭话。
她看着李冲斗。
她的内功修为不如他,但他是师尊挑选的对手,师尊认为她能胜过他,那她便有信心胜过他。
正存了殊死相斗的心,耳畔却又闻得一道清冷寒峻的嗓音:“尽力而为便可。”
谢清徵转眼看向莫绛雪。
莫绛雪站在璇玑门人群最前方,白衣长琴,如鹤似仙,不动声色地望着她,白纱在风中微微摆动。
谢清徵暗想:“好,全力以赴就是了,不论结果如何,我始终跟随师尊左右。”
最后一场比试,除了个别修为深湛、心宁神定的高手,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青松峰的修士,见李冲斗上场,什么“千刀万剐”
“猪狗不如”的狠话都甩了过去。
莫绛雪嫌太过聒噪,挥手约束,止住谩骂。
李冲斗曾是青松峰人人敬仰尊敬的大师兄,听闻这些谩骂,将眼一闭,似是极为痛苦,随即又睁开眼,剑指谢清徵,道:“动手吧。”
话音落地,他身形一闪,持剑向谢清徵袭来,速度快得令人咋舌。
谢清徵不敢大意,举剑格挡,运转体内灵力,与李冲斗的攻势交织在一起。
剑光如织,剑刃交鸣之声不绝于耳。
李冲斗使出的还是沐青黛所传的沐家剑法,招式凌厉迅疾,与昔年论剑大会上,沐紫芙的剑招如出一辙。
谢清徵却已不是三年前那个只守不攻、借机取胜的小师妹,她持剑东西纵越,时而闪避,时而借力打力,将李冲斗的攻势一一化解。
两人你来我往,斗得难解难分。
谢清徵使出的是下山前刚学的潇湘剑法,第一式,“若合符契”。
据师尊所说,创下这套剑法的师祖不知名姓,道号‘千秋’,出身皇族,后入玄门,隐姓修行。
“若合符契”这一式,指的就是师祖尚在宫廷时,遇到一位志趣相投的女子,两人结为知交,彼此之间的情谊,就像符节一样互相吻合。
第一式的剑招,也是以“断桥初遇”
“同宴共游”
“引为知交”
“契若金兰”等词命名,涵盖了二人的相识过程。
第二式的“潇湘水断”,指的是那名女子不幸香消玉殒,师祖伤心之下,遁入玄门,隐姓修行。
第三式的“惊鸿照影”,说的是,百年之后,物是人非,师祖孑然一身前去凭吊故人孤坟,走到断桥之下,依稀回忆起,此地曾有惊鸿照影来。
第四式,“大梦三生”,指的是师祖最终大彻大悟勘破红尘,红尘一切如梦亦如幻,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这一套剑法暗合了师祖的心路历程,因此施展起来极看重心境。
心境不到,施展出来的剑法,有形无神,威力大减。
心境若到,领悟到第四式“大梦三生”的剑意,那么,得道飞升,亦是指日可待。
莫绛雪只教了谢清徵第一式,谢清徵勉强只能领悟到第一式的剑意。
施展“断桥初遇”时,她想到的是,四年前,惊蛰时节,复明后,桃花树下的惊鸿一瞥。
施展“契若金兰”,她想到的是与师尊琴箫合奏、琴剑合一时,箫声与琴声相融、琴音与剑意相通的酣畅淋漓。
相比沐家剑法出招紧迫狠辣,谢清徵施展出的剑招飘逸灵动、变幻莫测,更有几分缥缈闲逸,围观的修士看到对招凶险处,既感心惊肉跳,又为之目眩。
不少修士齐声喝彩:“小师妹这套剑法倒是精妙!我从未见过!”
“一定是莫长老教的咯!”
“没想到莫长老琴箫出色,剑法也这般卓绝!”
先前担忧实力悬殊的、不太信任她的修士,也渐渐放下心来,心想:“到底是莫长老教出来的徒弟,差不到哪儿去!之前示弱或许是藏而不露……”
临阵对敌的虽是谢清徵,璇玑门的修士却对莫绛雪更加死心塌地钦佩。
沐紫芙见谢清徵游刃有余,脸上的嫌恶少了几分,却又另浮上一层扭曲的心思:“倘若我阿姐不是被你所伤,今日哪轮得到你来出这个风头?!”
剑光飞舞间,双方已拆了两百余招,李冲斗见她剑法精妙,讨不到巧,后跃一步,收了剑,解下笛子,以笛声相抗。
乐修吹奏的乐曲,可以扰人心神,修为越高,干扰能力越强。
谢清徵心神稍乱,剑意随之凝滞,挥出的剑气与笛音音波对撞,相对溃散。
她运起本门心法,抵御笛声侵扰,保持心神澄澈,与此同时也收了剑,切换成箫,脚踏七星方步,吹箫相抗。
但她修为较浅,吹奏出的箫声不如笛声那般高亢。
再这样下去,只怕要不了多久,声断韵散、心神不宁之际,就是她落败之时。
正当此时,一旁观战的阮南星忽然发问:“师兄,青松峰待你不薄,师妹师弟们敬重于你,你为何还要叛出师门?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是被魔教胁迫?”
语气不似先前谩骂时那般咄咄逼人,就像是师妹真心向师哥请教问题一般,疑惑,不解,还带有三分惋惜痛惜。
李冲斗瞧了阮南星一眼,笛音微有窒滞,显然心神已乱。
青松峰众人互相使了个眼色,皆齐声喊道:“大师兄!”
被这么一打岔,笛音变得凄厉凝滞,似有挣扎之意,箫声瞬间压过一头。
晏伶连忙出声喝道:“李冲斗!你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又骂青松峰的修士:“亏你们还是名门正派,使出这种干扰手段,卑鄙下流无耻!”
乐修以音波对敌,以音律扰人心神,若自身心神不宁,不仅会被对手利用,加剧败势,还容易遭到反噬。
璇玑门修士回骂道:“对付你们这些邪魔歪道,还讲什么正大光明?”
晏伶高声道:“李冲斗你听到没有,你也成了邪魔歪道!璇玑门容不得你了!”
场上的笛声越发凄厉,箫声越发清亮。
彼此僵持了一炷香时刻,又一道音波袭来,谢清徵闪身避开,凝气于箫,箫声化作数道音波,连环进招,逼得李冲斗步步后退。
以他的修为,本可以避开,却突然怔在原地,被一道音波掀飞数丈,“砰”的一声,摔落在地,笛子也掉落在地,裂成两半。
这一下,所有人都愣住。
然而,片刻之后,所有人都不再惊讶,因为她们望见青松峰上空,多出了一道熟悉的青衫身影。
那道青衫身影如松如竹,挺拔傲然,御剑飘落在广场中央,睥睨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到沐紫芙身上。
人群登时沸腾起来:“沐长老!”
“沐峰主出关了!”
“师尊!你终于出关了!”
沐紫芙脸现喜色,瞬间容光焕发,恨不得立刻起身扑到她怀里,将所有委屈都倾诉给她听。
谢清徵持箫,退回到莫绛雪身边。
当世十大高手,璇玑门占尽其二。
沐青黛成名早于莫绛雪,昔年正魔两道的战场上,她凭借一支“见愁笛”,横扫四方,如入无人之境,人称“鬼见愁”。
有莫绛雪坐镇,十方域的妖魔已经讨不到什么好处,如今又来了个“鬼见愁”,局势逆转,无论是一举捣毁青松峰,还是拼个两败俱伤,都不可能了。
晏伶将折扇摇得呼呼作响,脸色很是难看。
璇玑门众修士道:“妖女!你们输了!”
“莫长老不必去蛮荒了!”
“妖女你们从此不能踏足中土!”
晏伶将折扇一收,对莫绛雪道:“看来是输是赢并不重要,莫仙师,你只是为了拖延时辰等她出关吧?晏某头一回踏足中土,就见识到你们这些玄门正宗的诡计多端,当真佩服!”
璇玑门众修士喝道:“什么不重要!”
“妖女,愿赌服输!放人!快滚!”
谢清徵本以为莫绛雪会无视晏伶挑衅的语言,不料,却听到一句波澜不惊的:
“晏姑娘年轻,确实该多见些世面。”
晏伶强压下怒气,微笑道:“受教了!莫仙师,来日你若来蛮荒,晏某必扫榻相迎!”
又扫了眼谢清徵,道:“莫仙师,我喜欢你,但不喜欢你身边这位。这位可以不用带来。”
谢清徵蹙眉,恼道:“我和我师尊都不稀罕你的喜欢!我师尊带不带我,又与你何干?”
莫绛雪再次开口道:“她是我的徒儿,我到哪里,她就到哪里。”
话语直白。
谢清徵听得怦怦心跳,直勾勾望向莫绛雪,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维护自己,当即喜上眉梢,眼中眸光晃动,似有柔情万种。
她们师徒一唱一和,堵得晏伶无话可说。
晏伶眼角余光瞥见谢清徵的眼神,眼波流动,眉目含情,倒不似师徒之情。
她瞧出了几分端倪,本欲要再羞辱师徒俩一番,但听见璇玑门的修士还在不断喝骂,让十方域的邪魔歪道快滚。
她哼了一声,朝璇玑门的众修士朗声道:“别总是喊打喊杀的,我们是魔教妖邪,你们是正道仙师,有我们这般恶毒狠辣的人,才能衬托出你们的正义与高尚。没了我们,你们还除什么魔?卫什么道啊?别到时候自杀自灭起来!”
这番歪理邪说,激起一轮更大的骂声。
谢清徵没有说话,听得微微愣神,想起了《道德经》里那句“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隐约觉得,妖女的这份歪理,好像也有那么点道理……正与邪,善与恶,即相互对立,又相互存在……
她们在这里斗嘴互骂,沐青黛却已一个闪身,趁着莫绛雪和晏伶说话的功夫,到了沐紫芙身边,把她从十方域妖邪手中捞了出来,还解开了她身上的捆仙索与禁言咒。
沐紫芙纵身扑到沐青黛怀里,“哇”一声,嚎啕大哭,“阿姐、阿姐”喊个不停。
沐青黛惯例骂了她几句:“脓包!蠢货!没有一点长进!什么时候能听话懂事点啊?!”却没有推开她,而是重重拍了拍她的肩膀,任由她一把鼻涕一把泪趴在自己怀里哭泣。
谢清徵斜眼看那姐妹俩,并不觉得有多感人,只是忽然之间,明白过来,适才师尊多嘴说的那两句话,应该是为了引开晏伶的注意力,好让沐青黛救人……
师尊平常从不说那样的话,什么“我到哪里,她就到哪里”。
这种话,只有谢清徵会说出口……
心中不免有些失落和介意,好像被欺骗了感情呢……
可她还未来得及想更多,便听见晏伶携部众撤离的动静,又听见沐青黛冷笑一声,讥讽道:“哪来的乳臭未干的毛丫头?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得倒美!”
以沐青黛为首,双方再度混战起来,青松峰上,剑声、笛声、箫声、琴声响彻云霄。
璇玑门俘虏了大批十方域妖邪,关入后山地牢中,晏伶在一部分高手的护送下,逃出了青松峰。
魔教众人散去,场上只剩璇玑门自己人清扫战场。
沐青黛转眼看向莫绛雪和谢清徵,傲慢地下了逐客令:“看够热闹了吧?不留二位喝茶了。”
她对她们的恶劣态度,没有因为时间过去和魔教入侵共同抗敌事件而缓和几分,也没有因为论剑大会那事变得更恶劣,看向她们的眼神,依旧阴鸷,脸上带着始终如一的傲慢与刻薄。
莫绛雪道了一声:“告辞。”便携着谢清徵往缥缈峰飞去。
飞至半空,谢清徵回首看沐青黛,见她握着短笛,独自一人立于广场中央,看着四周或死或伤的门人,看着被大火烧毁的宫殿馆阁,那张写满傲慢与刻薄的脸上,竟多出了一分茫然与哀伤。
闭关三年,出关后,迎接她的,不是门人的欣喜若狂,不是欢喜团圆,而是断壁残垣,死生别离。
谢清徵不愿看到那般骄傲的一个人,流露出那样黯然神伤的模样,收回视线,重重叹了一口气。
“师尊,发生了这么多事,明天,我们还去温家村吗?还是留在门派帮忙啊?”她问莫绛雪。
莫绛雪觑她一眼,问道:“你会帮忙救治伤者?还是会搭建馆阁?”
谢清徵:“……”
她都不会。
她现在只会打架!
莫绛雪道:“掌门今日会赶回来,我们明日回温家村。”
门派发生了这些大事,萧忘情今日得知消息便会赶回,有她坐镇璇玑门,有她处理善后事宜,缥缈峰的人在或不在都不要紧。
谢清徵点了点头,喔了一声,又请教道:“师尊,那妖女之前为什么说我们不在乎伦理礼法啊?我有哪里做得不对吗?”
她分明很敬重师尊,恪守师徒之礼,从不违拗对方。
莫绛雪默了片刻,淡淡的道:“她胡言乱语,你记在心里作甚?”
谢清徵道:“我只是有点好奇……我看金长老很生气的样子,还瞪我,好像我真的对你很失礼一样……”
莫绛雪又默了片刻,道:“以后这些胡话,不必去记。”
谢清徵点头:“好。”
莫绛雪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道:“你先回缥缈峰,我去找晏伶问句话。”
谢清徵突然发现,师尊现在已经不会抛下自己说走就走,而是会和自己说一声要去做什么了,但是——
“师尊,你要找那个妖女问什么话?”
作者有话要说:
晏姑娘是个有经验的明白人
第28章
晏伶已经逃下了青松峰,谢清徵不知道师尊要怎么去拦截问话。
她想要跟着一块去,师尊却说人多不便,让她先回缥缈峰。
她听话地独自一人回了缥缈峰,盘腿坐在竹亭中,运气疗伤。
第三场比试消耗了不少灵力,也受了些内伤,后来的混战,有师尊护着她,倒没怎么受伤。
灵狐在梅花树下玩雪,用灵力搓雪球。
谢清徵睁开眼后,灵狐立刻跑过来,叼了一团雪球到她手里。
她摸了摸狐狸的脑袋:“今天不能陪你玩了,我要去看会儿书。”
山顶有间竹屋里摆满了书架,架上放着各种各样的书籍,道学、儒学、佛学、天文、地理……
谢清徵挑了本修炼相关的书,翻开看:
大道微妙玄深,分化清浊二炁,清气上浮为天,浊炁下凝为地。」(注)
玄门正宗的灵修,吸纳的天地灵气就是所谓的“清炁”;而邪修吸纳的就是“浊炁”。
死人堆里的阴气、鬼气、怨气、煞气等都属于浊炁,吸纳修炼这些浊炁的邪修,心境难免会发生改变,久而久之,或变得暴戾狂躁,或变得冷血无情,进而残忍嗜杀、残害无辜。
因此玄门正宗的灵修,都把邪修视为修真界的毒瘤、魔道,欲除之而后快。
灵狐走进了藏书阁,趴在谢清徵身旁,哼哼唧唧。
谢清徵伸手摸了摸狐狸:“你也算灵修。”
灵兽除了吸纳天地灵气,还要吸收日月精华,帮助化形。
也有吸纳浊炁修炼、残害无辜的兽,那便是妖兽,也是要除的。
谢清徵想到清嘉镇上的毒尸,和今日攻上璇玑门的妖邪,又想起自己的母亲曾结交魔教妖邪,因而被逐出宗门;
还有萧掌门的含糊其词,金长老的斥责谩骂……
一时间,茫然无措的情绪涌上心头。
母亲曾出手施救温家村的村民,她不相信自己的母亲会是是非不分的坏人,可倘若十方域的邪修都这般危害百姓、作恶多端,母亲又为何要去结交他们?
她曾怀疑自己的母亲是被魔教妖人所害,可现在,她心中又多出了另一份猜想——
有没有可能,是被正道人士剿灭的?
如同李冲斗这般,叛师叛门,成了修真界的败类、公敌,混战中,被沐长老一掌击碎了天灵盖。
不对不对,金长老只说过母亲被逐出宗门,并未说母亲有勾结魔教危害正道之举,真有的话,她早被骂得狗血淋头了……
可结交妖邪这一行为,也足以让母亲被正道人士围剿。
修真界的各大名门正派均立了规矩:正派灵修结交十方域妖邪者,废除修为,逐出门墙,正道共诛之。
她的母亲若真是被正道人士剿灭的,那她这份杀母之仇,还报不报?
正道邪道,真的好复杂,她想不明白……
谢清徵想得心烦意乱,站起来,眺望竹屋外的细雪红梅,清心静气。
梅香扑鼻而来,她想到了师尊。
她这些疑问,若和师尊说,师尊一定会说:俗世的恩怨情仇,皆是尘缘,若斩不断,放不下,来日必有一劫。
放下?要如何放下,不去思考这些,潜心修道?
道又是什么?正道是“道”,邪道是否也是“道”?
“你在想些什么?”莫绛雪忽然飘落在窗前的一棵梅花树下,掸了掸肩头的雪,抬眸看向谢清徵,“眉头皱成这样?”
谢清徵眼前一亮,登时舒展开眉头,闪身到屋外,问:“师尊,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莫绛雪:“我只是去问几句话。”
谢清徵:“什么话?”
莫绛雪:“问清嘉镇佛像背后的字迹。”
谢清徵不解:“师尊,为要问这个?佛像上沾有邪修的浊煞之炁,难道不是魔教的邪修留下的?”
莫绛雪摇头:“红袖军屠杀了寺庙的僧侣,十方域的人散播尸毒,既是为了报复红袖军,也是为了引开璇玑门的注意。但寺庙佛像上的字迹,晏伶并不知晓,他们的人在僧侣身上投了尸毒后就离开了。”
谢清徵第一反应是:“那妖女会不会说谎?”
莫绛雪道:“她没有说谎的必要。”
谢清徵想了想,道:“也是,那小妖女嘴上不饶人,是输是赢都要说上两句,子虚乌有的事,也要拿出来编排几句,什么倒夜壶的仆人啊伦理礼法啊……”
若她真要编排萧忘情,只怕在刚才的恶斗与争辩中,就已经大书特书了。
谢清徵:“可不是魔教的人做的,又会是谁留下的?目的是什么?”
如果是魔教的邪修留下的,可以说是污蔑挑衅激怒璇玑门;如若不是,那就是有人刻意要让她们知道这个消息,好让她们去怀疑萧掌门。
会是谁呢?
莫绛雪道:“这个我也猜不到。”
谢清徵下意识觉得:“是不是掌门得罪了什么人啊?”
她还是觉得那句“炼尸毒者,萧忘情也”太过荒谬,像是在给掌门泼脏水。
掌门是一宗之主,是一代宗师,麾下门徒数千,何必要去炼毒尸?既伤天害理,又费时费力。
再说她每日忙于处理门派事务,忙得焦头烂额,哪有空闲去炼毒尸?又去哪里炼?
莫绛雪道:“坐到她那个位置,明明暗暗,得罪的人数不清。”
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无论声名再好,身居高位,难免会陷入利益之争、立场之争,再八面玲珑的人,也会有得罪人的时候。
谢清徵问:“那……这件事要和掌门说吗?”
莫绛雪道:“改日我同她聊一聊。”
谢清徵道:“那师尊你把晏伶捉回来了吗?”
莫绛雪摇头:“捉她容易关她难。她是十方域尊主的女儿,以璇玑门目前的实力,没办法和整个十方域抗衡。”
否则她和沐青黛联手,在青松峰时就能将晏伶拿下。
谢清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夜色已深,这些天发生了太多事,谢清徵无心睡眠,闭上眼睛,脑海翻来覆去,想的都是正邪之辨,母亲和温家村之死,还有白日里师姐们受伤的模样。
想不出所以然来,她干脆爬起来,盘膝而坐,闭目凝神,修炼内息。
屋外风声萧萧,雪花飒飒。
隐约闻得一阵幽幽琴声,谢清徵睁开眼,放出灵识,探查到屋外竹亭中的身影,心念一动。
身形一闪,便来到了竹亭中,站在一旁,静静聆听莫绛雪抚琴。
莫绛雪瞥了她一眼,不言不语,继续抚琴。
琴音幽幽,与细碎的雪花飘落声交织在一起,在深夜里显得有些冷清孤寂。
谢清徵忍不住举箫吹奏与她相和。
吹弹的是《良宵引》,曲中可闻得月夜清风,良宵雅兴。
一曲毕,谢清徵茫然的心绪平复不少,施礼问道:“师尊,怎么有兴致夜半抚琴?也睡不着吗?”
莫绛雪微微摇头:“我夜里不眠。”
以她的修为境界,常年不眠,身体亦不会觉得疲倦。
谢清徵问:“那师尊你每个晚上都在做什么呢?”
莫绛雪道:“打坐,看书,练琴。”
但自从谢清徵拜入缥缈峰后,她就很少在夜间练琴。
谢清徵习惯每日都要睡觉。
“那会不会觉得无聊呢?”谢清徵问。
莫绛雪道:“不会,习惯了。”又看向谢清徵道,“你曲中有迷惘之意,在迷茫什么?”
谢清徵把玩了一下玉箫。
师尊能从她的箫声中听出她的心事,她却听不懂师尊的琴音里藏了什么。
犹豫了会儿,她实诚道:“我在想,什么是正,什么是邪?正邪两道是不是要一直这样斗下去,不是我们灭了十方域的人,就是十方域的人灭了我们?”
莫绛雪沉吟半晌,拨弄了一下琴弦,“铮”一声响,谢清徵眼前幻化出一幅黑白阴阳图。
莫绛雪道:“‘正复为奇,善复为妖’,正邪相生相克,就好像这个黑白的阴阳图,正可以转化为邪,邪也可以转化成正。”
谢清徵看着那个阴阳图,道:“师尊,你教的和师姐们教的不一样。”
莫绛雪问:“那你想听我的,还是想听师姐们的?”
谢清徵笑了一下:“师尊,我自然是听你的。”
在未名峰时,师姐们总说正邪不两立,正就是正,邪就是邪,妖就是妖,魔就是魔,正与邪要分得清清楚楚,璇玑门是名门正派,要守护苍生,以除魔卫道为己任。
十方域是魔教,是妖邪,是修真界的毒瘤,要诛杀殆尽。
经历了清嘉镇和今日这些事,她也确实觉得魔教的人十分可恶。
但……
“你想不明白,你的母亲出身玄门正宗,为什么会去结交十方域的人,是不是?”莫绛雪猜出了她的心事。
谢清徵点点头,看向莫绛雪的眼神变得有些小心翼翼,像是生怕莫绛雪像三年前拜师时那样,一脸严肃地让她断尘缘,放下过往执念。
莫绛雪却只是平静地看着她,耐心道:“璇玑门虽然是玄门正宗,但修道之人,不要囿于世俗的正邪之见。正邪不以出身论,正派的灵修若心术不正,作恶多端,便是妖邪;十方域的邪修若行事磊落,存善念,行善举,亦可敬。”
她要她跳出门户之见去看待正邪。
谢清徵豁然开朗,作揖道:“徒儿受教了,谢谢师尊。”
她的师尊,襟怀磊落,通透豁达,她真想一辈子跟在师尊身边。
心里这么想了,嘴上便也这么情不自禁地说了出来:“师尊,我要是能一生一世常伴你左右就好了,只要有你在身边,我什么都不怕,好像什么疑难和危险都能迎刃而解。”
语气满是仰慕和依赖。
莫绛雪垂首,又拨了一下琴弦,淡淡道:“闻道有先后,我只是比你早一点知道这些,没什么了不起的。而且……”她抬眸看向谢清徵,“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你总会长大,我总有教不了你的那一天,等我把我懂的都教给你了,就是你学成出师的时候。”
她的语气稀松平常,谢清徵却听得心中一片酸胀,连忙摇头道:“不会的,师尊,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和你学,我不出师。”
莫绛雪:“十年内,你是要超越我的。”
谢清徵:“那是修为方面,我要超过你才能转移那个诅咒。但是,道法、音律、为人处世等等等,我这一辈子都要和你学,除非……除非你不要我了……”
莫绛雪淡淡一笑,戏谑道:“那我可不要有一个,一辈子都无法与我比肩的徒儿。”
谢清徵怔了一怔,道:“师尊,你说得好像也有道理,我并非没有上进心……但是,我就是不想出师。”
莫绛雪道:“人的观念会随着时间而改变。”
谢清徵诚恳道:“我想一辈子陪在你身边的心意不会变。”
莫绛雪冷淡道:“你我是师徒,又不是道侣,怎能一辈子相守?”
作者有话要说:
莫绛雪:我们是师徒,不是道侣(潜台词:不要太依赖我。)
谢清徵(悟了):原来要当道侣才能一辈子相守吗?!
PP S: 写这章的时候,忽然想起了我的很多位老师,不仅教了我知识,更教我了许多为人处世的道理,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啊~~~
注:出自《太上洞玄灵宝导引三光妙经》
第29章
道侣……
这个词不常听师姐们说起,谢清徵只在一些书上看过,都是一两笔带过,并未细写,师姐们也不曾细说。
乍一听见“道侣”二字,她脑海第一反应是一起修炼的同伴。
她不解道:“师尊,为什么道侣能相守一辈子,师徒不能呢?同伴还会有理念不合的时候呢,我看师姐们偶尔还会吵架拌嘴;但你我师徒一脉相承,你说的我都听,绝不违逆。我们不能既做师徒,又做道侣吗?”
“放肆!”莫绛雪听闻最后一句,神色微变,倏地起身,横她一眼,似有三分薄怒。
生平第一回见师尊动怒,谢清徵吓得身子一缩,忙低头道:“徒儿知错了,师尊你别生气,我不说了。”
莫绛雪性情沉静,喜怒哀乐之情都极淡,见谢清徵目露惊惶之色,当即敛了怒意,重新坐下,平静道:“这话不可再说,一日为师,终身为师。”
谢清徵低着头,满脸通红,不敢与莫绛雪对视,施礼应道:“是。”
她心想:师尊是尊长,自己是小辈,长幼尊卑有别,自然是不能成为同伴的,只能一辈子是师徒。
是她莽撞失礼,冒犯师尊了……
她心感惭愧,但听到“一日为师,终身为师”这话,却不由微微欢喜。
一旦拜师,便终身定下了师徒名分,这是否也算是一种割不断的羁绊?
既有了这种羁绊,若能终身相伴左右,那是师徒,还是道侣,又有什么分别?
莫绛雪看着谢清徵。
眼前的少女亭亭玉立,如玉一般温润雅致,眉黛鬓青,不复昔年懵懂稚嫩模样,双眸却依旧透着一股不染尘埃的明净澄澈。
看着看着,莫绛雪忽然之间明白过来,眼前人口中的“道侣”,和自己所说的,并非是同一种含义。
道侣,既可以指一起修炼的同伴,也可以指一起修炼的情侣。
璇玑门以道教为宗,虽不禁婚嫁,甚至各派之间常有联姻,但也讲究清心寡欲,尤其是年龄尚小、道心未稳的外门修士,禁绝产生私情。
未名峰的掌教师姐,也许只教了她前一种含义。
进入内门后,她也只在缥缈峰悟道砺心,不通世事,更不知情为何物。
不知情为何物的人,说出“既做师徒,又做道侣”的话,只是想和她成为结伴修行的道友,只是赤子一般,纯真率直的孺慕爱戴,并无半分情爱之意。
意识到这点,莫绛雪转开视线,不再看谢清徵,看向亭外的白雪与红梅,眉心微蹙。
为人师者,传她道法,授她音律,解她正邪之惑,都是分内之事……可,难道还要教她情为何物?
亲情、同门友情、师徒之情,她都已明了,至于,爱慕之情……
莫绛雪自认不晓此道,无法教她。
还是留她自悟吧……
莫绛雪收了琴,起身道:“等去过温家村之后,你便随我下山历练。”
谢清徵轻声应道:“是,师尊。”
莫绛雪转身回屋。
谢清徵这才敢抬头,目送师尊离开。
其实每次和师尊单独相处,她的心跳都会比平常快一些,心绪亦是味杂陈,有时酸软莫名,缠绵似水,难以名状;有时会产生一种若有所失感,恍恍惚惚的,如在云端;有时又会情不自禁发笑,像吃了蜜糖一般,甜丝丝的。
她捉摸不透那些滋味,只觉得,师尊就像缥缈山巅的细雪与微风,自己则像山底的青竹与碧水。
夹杂着细雪的微风一阵阵拂过,泠泠寒意,携着清淡梅香,吹皱了一池碧水,也吹得青竹枝摇叶晃,沙沙作响……
谢清徵呆呆站在原地,望着莫绛雪离开的方向,想着那缕飘然远去的冷梅香,良久,方才清醒过来。
她心中乱得很,不想回屋休息,便御剑在璇玑门内四处乱转。
御剑飞到了青松峰上空,她看见沐长老和蓝长老盘腿坐于广场中央,为受伤的修士渡气;
各峰的修士都来帮忙善后,沐紫芙在人群中,趾高气扬,安排这个安排那个,俨然一副当家人模样;
个别疲倦的师姐们背靠背坐于青松树下,闭目养神;
还有一群脸上带伤的乐修,围坐成一圈,或拨琵琶,或弹古琴,低声吟唱:“人道渺渺兮,仙道茫茫;鬼道乐兮,当人生门!仙道常自吉兮,鬼道常自凶……”
她们唱的是《度人经》,大意是:人生之道,虚虚渺渺看不清;修仙之道,路途茫茫不好把握;人生歧途的鬼道,确能够满足人的一时贪心欢愉呀,但是,当人就要走能够平安生存之道;修仙之道,常常使人自然吉利,鬼魅之道,常常使人危险凶恶……(注)
乐声与歌声缥缈空灵,细若游丝,谢清徵触动心怀,反复默念“人道渺渺,仙道茫茫”八字,似有所感。
她很想下去,和师姐们待在一处,但瞥了眼沐长老和沐紫芙,还是灰溜溜地离开了。
沐家姐妹一定不欢迎她的到来。
御剑飞到了山门前,谢清徵又听到一群巡逻的修士,谈论到她和莫绛雪师徒二人。
大多是夸赞溢美之词,她听得一阵脸红,御剑飞走了。
掌门已经回了山门,紫霄峰上,主殿灯火通明。
谢清徵也想下去,找掌门谈一谈,看看掌门是否愿意透露更多有关于母亲的事,但今日门派发生了这些事,掌门一定忙得不可开交,还是算了,不要去打扰了……
蓝昧长老的水云峰和金肃尘长老的绝情峰她不太愿意靠近。
谢清徵御剑飞到了赤霞峰。
丹姝长老也已经回来了,气鼓鼓地站在一簇凌乱倒伏的花丛前:“哪个不长眼的毁了我的芍药、牡丹、凤尾……”
谢清徵连忙下去道歉,告诉丹姝长老,白天她和沐紫芙在这里打了一架,不小心误伤了这些花草。
“长老,我……帮你重新种回去。”她蹲下来,一株一株地搀扶起那些花朵,给它们输灵力。
丹姝见状,摆摆手,笑呵呵调侃道:“罢了罢了,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你们一个是‘云韶流霜’的徒儿,一个是‘鬼见愁’的妹妹,我丹姝两边都得罪不起,还是我自己来吧。”
她怀抱琵琶,弹了一曲《万木春》,倒伏的花卉在悠悠旋律中,渐渐挺直腰杆、重新焕发生机。
琵琶声如珠落玉盘,谢清徵忍不住出声夸赞:“真好听。”
丹姝笑道:“哪里哪里,雕虫小技罢了。”
一曲毕,她看着谢清徵,感叹道:“当年若不是出了天璇剑事,我本想收你为徒的,可惜啊可惜,你我今生注定无师徒缘分。不过你能拜云韶君为师,也是你的造化,倒比拜我为师强上百倍。”
她性情随和,但也是事不关己,不愿多掺和的性子,才不愿卷入一桩桩麻烦事里。
谢清徵道:“长老,能得到您的青睐,是清徵的荣幸,不管有无师徒缘分,您都是我钦佩的前辈。”
丹姝长老微微一笑:“没想到,浮筠那样跳脱的性子,居然有你这样的女儿,你一点也不像她,倒有几分像谢宗主。”
听她谈论到自己的母亲,谢清徵微微一怔,问道:“长老,你知道我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丹姝摇头,叹息道:“不清楚,那时候我只知道,你的母亲是天枢宗的大师姐,是天枢宗下一代掌门人;
你母亲出事时,我还在蛮荒,和十方域的人斗得你死我活,回来后,便听闻天枢宗宗主传信各大玄门正宗,已将谢浮筠逐出门墙,号令正道共诛之。
忘情掌门与你母亲是故交,想来不愿与你母亲起冲突,也不让门人多谈此事,下令毁了门派中所有与你母亲有关的记录。璇玑门新一代弟子里面,几乎无人知晓此事。”
谢清徵道:“天枢宗的宗主,是我母亲的师妹吗?”
丹姝道:“那时候是孤鸿影前辈,你母亲的师尊。现任宗主谢幽客,才是你母亲的师妹,你还没见过谢宗主吧?”
谢清徵摇头道:“没有。”
只是有过谢宗主的一封来信,说是让她安心留在璇玑门。
丹姝道:“你母亲虽已被逐出了宗门,但谢宗主与你母亲自小一块长大,情分非比寻常,按理应该接你回去才对……”见谢清徵流露出茫然之色,她又话锋一转,道,“可能,她身为玄门至尊,有很多身不由己的时候。”
话语中,有一丝安慰之意。
谢清徵道:“她要是把我接走了,那我可没机缘拜莫长老为师了。”
纵然天枢宗是仙门第一宗,纵然谢宗主是玄门仙首,她也觉得,能留在璇玑门,拜莫绛雪为师,才是她此生之幸。
丹姝又呵呵一笑,问道:“你学过‘承负’吗?”
谢清徵点头道:“在未名峰时学了——前人行善,后人得福;前人行恶,后人受祸。”
道教不像佛教那般,讲究个人的因果循环;而是讲究“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的承负观。
丹姝意味深长,教导道:“浮筠在温家村行善举,使你得到村民鬼魂的庇佑;但她在仙门做的一些事,令你入仙门,必为她所累。无论她是善是恶,都已经是作古之人。徵儿啊,但记得,平常心看待,做好自己便是了。”
说完,她摘了几朵花,送给谢清徵,又轻轻拍了拍谢清徵的肩膀,转身回了山顶。
谢清徵施了一礼,目送丹姝长老离开,若有所思,接着瞧了一眼天色,然后御剑回了缥缈峰。
在外飘飘荡荡,无所事事,回到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缥缈峰,倒油然而生一种回家的感觉。
落地前,她瞧见莫绛雪的那间竹窗还透着灯光,落地后,定睛一看,已是一片漆黑,仿佛刚才那些光亮,是她的错觉。
谢清徵把丹姝长老送给自己的几株芍药,用瓷瓶装了,摆在莫绛雪的竹窗前。
翌日,师徒二人御剑去了温家村。
落地后,谢清徵站在村口,安静地眺望残破的村庄,泪水渐渐模糊了视线。
她很想念村里的“人”。
小时候,村里的“人”会带她去河里捉鱼,去东山摘野果、挖竹笋,溪边有荒废的菜地,她们还教她如何种菜。
后来她一个人搬到西山,每次下山同姑姑她们相聚,待不到半个时辰,姑姑便会赶她回山上去。
一开始她还以为她们嫌弃她无母无父是个累赘,好不伤心,可后来时常收到她们缝补的衣裳、采摘的野果,便知是自己多心了……
她们只是明白了,阴阳有别,她肉体凡胎,在鬼群中待久了,鬼气便会侵蚀她的身体……
谢清徵也是入玄门修行后,才明白:凡人之躯,若遭鬼气侵蚀,先是目不能视,接着耳不能听,口不能言……最后感全失,四肢僵硬,彻底沦为一具行尸走肉。
哭了许久,眼睛酸涩不已,谢清徵从回忆中抽开身,抬起头,望向不远处的东、西二山。
东山依旧郁郁葱葱,漫山遍野的绿竹摇曳生姿;西山山上草木倒伏,山体开裂之处重新合了回去,不再是尸骸遍地走的可怖模样。
两座大山峰峦起伏,遥遥相对,侧看宛如两个仰面朝天,泰然而卧的人。
莫绛雪在村庄附近转了一圈,又弹奏了一曲《招魂》。
却没有招来半截邪物。
没有毒尸、没有残魂、没有祟气,这里变得很“干净”,干净得像是有人在她走后特意清理过。
莫绛雪又在村里转了一圈,什么都没发现。
回过头,只发现哭哭哒哒的徒儿,紧跟在她身后,一面忍着泪,一面小声道:“不知道我的小鸡小鸭小鹅怎么样了?有没有饿死?有没有被山里的其他动物吃掉?我怎么一点都感觉不到村里有祟气……”
莫绛雪微微皱眉,收回了视线,揪着她,御剑飞到了西山的半山腰上,借了她的一滴血,弹奏了一曲《御兽诀》。
琴音响了没多久,便听得溪边、山里传来一阵“咯咯咯”
“嘎嘎嘎”的动静,似是有鸡鸭鹅在回应琴音,接着便是一阵啪嗒啪嗒的疾跑声响,由远及近,几只肥硕的走禽迅速朝她们二人靠近。
谢清徵心中一喜,忙抢上去,抱起那几只鸡鸭鹅,挨个掀翅膀摸羽毛,喜极而泣,问:“你们是我养过的小鸡小鸭小鹅吗?怎么这般壮硕了?我不在你们身边,你们还吃得更好了吗?”
莫绛雪静默不语,又瞥了眼院子里的那几株桃树。
那几株桃树是按玄门阵法栽种的,昔年有人施加了不少的灵力,那些鸡鸭鹅养在这里,日久天长,想必也沾染了几分灵气。
不知是否开了灵智,若开灵智,那兴许可以对话,她想问问它们,她们走了之后,还有谁来过温家村……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1:
小谢(恋爱脑发作):既有了这种羁绊,若能终身相伴左右,那是师徒,还是道侣,又有分别?
作者:当然有区别!能不能亲亲抱抱的区别!
小剧场2:
莫绛雪(山峰静悄悄):只是教训了她一句,她大半夜的就离家出走了?!(亮着灯,等她回来)(回来后,立刻灭灯!)
注:《度人经》及释义出自中国道教协会网
第30章
“铮铮铮。”
琴声再响,那群鸡鸭鹅发出一连串的“嘎嘎”
“咕咕”
“咯咯”声。
谢清徵转身望向桃花树下轻拨琴弦的莫绛雪:
“师尊,你在和它们交流吗?”
莫绛雪十指按在琴弦上,盯着那群鸡鸭鹅看了会儿,收了琴,道:“它们灵智未开,难以交流。”
这群走禽只是沾染了几分灵气,寿命长些,体格健壮些,记忆力也好些。
比如,四年过去,它们都还记得谢清徵。
谢清徵道:“你想和它们交流些什么?”
莫绛雪:“想问问她们,我们离开这里之后,是否还有其他人来过这里。”
谢清徵眺望山脚下的村庄,当年的她,肉体凡胎,尚且察觉出村庄死气沉沉的,如今修了仙,感通灵,反而察觉不出半点异常之处了。
她猜测:“会不会其他门派的修士路过此地,见这里祟气太重,顺手给清除了?”
四年前,莫绛雪受了伤,只出手超度了那些村民,还没来得及清除村里的祟气,谢清徵便昏了过去,她只能抱着她先回了璇玑门。
莫绛雪摇头道:“若只是除祟,那很正常,但不至于连村民的尸骨都清理得一干二净。”
那些尸骨没有埋葬在村里,而是完全消失不见。
此地无银三百两,像是有人怕她发现什么,特意清理干净的。
她适才在村里走了几圈,也没感应到邪修的邪气,或是灵修的灵气,说明那个人清理了有一段日子。
也许,当年,她前脚刚走,就有人将村里的痕迹抹得一干二净。
谢清徵怅然道:“不知道当年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一整个村子,没留下一个活口。”
她和姑姑她们相处多年,她们只告诉过她,村里起过一场瘟疫,她的母亲出手施救,她们受了她母亲的恩惠,因此收养照顾她……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线索呢……
谢清徵想了想,忽然之间,想起昨晚丹姝长老说过的“承负”观,一拍掌道:“师尊,你说,当年会不会有逃到村子外面的人呢?”
莫绛雪沉吟不语。
谢清徵道:“姑姑她们说过,受过我娘的恩惠,如若全村人都死光了,那‘恩惠’二字,好像就不成立了。我觉得,我娘当年很有可能救活过什么人,这些人,或许是姑姑她们的至亲。否则,她们死后完全没必要冒着魂飞魄散的风险,收留照顾我,这份恩情太重了。”
莫绛雪瞥了她一眼,眼中有些赞赏之意:“继续。”
谢清徵轻声道:“不过,姑姑她们人都很好,也有可能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莫绛雪摇头:“一两个人心善有可能,要说服一群人‘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很难。撇开这条思路,顺着你刚才的思路分析下去。”
“好。”谢清徵沉吟半晌,接着道,“我看到过姑姑的胸口插了一把剑,她是被杀害的,不是死于瘟疫的;但姑姑她们不多透露别的信息,她们可能是不想让我知道自己的身世,也不想让我去替她们报仇。难道说,她们被杀害了,一点怨念都没有吗?”
莫绛雪道:“没有强大的怨念执念,无法化身成鬼。”
谢清徵道:“那就是说,她们有执念,但她们不想让我去复仇,甚至最后超度时,也没和我透露是谁杀害的她们……”
当年,她们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以后要照顾好自己,多注意身体”。
谢清徵想到这里,心中一恸,几乎又要落下泪来。
她揉了揉泛红的眼眶,温声道:“她们不想要我枉送性命,她们一定觉得,那个人,或者说,那股势力,相当厉害,连我娘都斗不过他们,更何况是我呢……”
姑姑她们就只是想要她,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莫绛雪看着她,忽然问她:“对方在暗,我们在明,你还想查下去吗?”
再查下去,也许会有性命之忧。
谢清徵也看着莫绛雪,认真道:“师尊,我当然要查下去。不查下去,怎么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就算不为了报仇,我也要找出当年那个给我下诅咒的人。”
莫绛雪点头,道了一声:“好,那便顺其自然,从心所欲。”
不管将来是劫非劫,都坦然以对。
谢清徵听得迷迷糊糊,但师尊说什么,她都点头同意。
莫绛雪弹琴,布下一道结界,护住茅草屋。
谢清徵好奇问:“为什么要布结界?”
莫绛雪解释道:“下次再有人来,我就能感应到。”
她们二人重新回到村子里,翻找村里的族谱册、人丁册。
谢清徵翻找出纸笔,把姑姑她们的姓名都写在了一张纸上。
姑姑姓温,名淳,字静仪,出身晋阳温氏,昔年因避战乱,举家迁到了山中。她出身书香世家,能诗会赋,谢清徵从前就是跟着她读书习字。
谢清徵回忆道:“姑姑算是我的第一个老师。小时候,我还问过姑姑,我眼睛不好,又不去考状元,认那么多字,学那么多诗和文做什么?”
莫绛雪道:“你姑姑怎么回答的?”
谢清徵:“她和我说‘为明道理,为知是非,假以时日,眼虽盲,心不盲’。”
那时候的她听了,懵懵懂懂,挠挠头,继续摸布认字。
莫绛雪忽然想起,某年某月,某个少女抱着一只受伤的白狐,出现在竹林中,窝窝囊囊,又理直气壮,说着什么“她残害弱小,就是她不对”。
不由微微一笑。
谢清徵瞥见了她的笑容,问:“师尊,你笑什么?”
莫绛雪摇摇头,敛去了笑意,淡淡道:“没什么。”又指了指纸上的“温”字,道,“晋阳温氏是名门望族,寻找这一脉人口的下落,相对容易些。”
谢清徵:“那我们接下来去晋阳?”
莫绛雪道:“先回一趟璇玑门,我有些话要问问掌门。”
谢清徵想起山上的鸡鸭鹅,看着莫绛雪,乞怜道:“师尊,这次我能不能把我的小鸡小鸭小鹅都带回缥缈峰啊?”
莫绛雪觑她一眼,明知故问:“喂你的狐狸吗?”
谢清徵:“当然不是!”
莫绛雪道:“它们没有灵力,抵御不了山上的寒气。”
谢清徵:“那我把它们养在山底的竹林里。不是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说法吗?古时那位王仙人得道之后,家里的鸡犬都跟着去了天上,说不定,我将来得道了,它们也能跟着我一块飞升呢。而且山底有寒潭,灵气充沛,日久天长,说不定沾染足够多的灵气,它们就能开灵智了,跟我一块修炼了。我还要让狐狸教它们修炼”
莫绛雪淡淡挑眉:“哦?你要让狐狸收鸡为徒。”
谢清徵:“……”
好像,有点不太合适呢……
回到缥缈峰时,已是翌日下午。
白狐趴在竹林中,张开嘴,盯着那几只肥硕的鸡鸭鹅,垂涎三尺。
谢清徵一边砍竹子给它们做窝,一边告诫狐狸:“不能吃。”
白狐趴在一旁,耸动鼻翼,哼唧了几声,耳尖微微颤动,毛茸茸的大尾巴甩来甩去。
显然是不太服气。
谢清徵教育它:“你是修道之狐,不能杀生。”
这只灵狐确实不主动杀生,但还未辟谷,平日里主要以蔬果为食,还会跑去紫霄峰,和裴副掌门乞一些饮气丹、清心草、灵仙草吃。
谢清徵偶尔会带它去未名峰的食轩阁,和黄大厨要些肉食来喂它。
裴副掌门不爱见人,倒喜欢见些小动物。
门派中的许多灵宠,都会偷偷跑到她那里去,和她乞讨些补气炼体的丹药草药吃。
忙活了一下午,谢清徵搭建好了一个简陋的小竹窝,同灵狐道:“以后它们就交给你了,你是家里的老大,我接下来可能要和师尊出远门,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好好照顾它们,点拨它们修炼。”
灵狐嗷嗷叫了几声,表示听见了,圆溜溜的小眼睛依旧直勾勾盯着鸡鸭鹅,垂涎欲滴。
谢清徵揪着狐狸耳朵,凑到它耳边,重重强调:“不许吃它们!”
从温家村回来后,莫绛雪下了帖,请萧忘情来缥缈峰喝茶。
彼时谢清徵正在梅林中练剑,莫绛雪坐在一旁,一面赏梅斟茶等掌门到来,一面欣赏徒儿翩然翻飞的身姿,偶尔出声指点一两句。
谢清徵的目光有意无意,也落在了莫绛雪身上。
只不过,她看一会儿,就会克制地移开视线。
再多看几眼,她会觉得是一种冒渎。
但她总被莫绛雪看着,有些心神不定,她收了剑,纵身几个起落,飞到了梅林深处,隔绝了莫绛雪的视线。
莫绛雪有些莫名,传音问她:“跑那么远作甚?”
谢清徵道:“这里的梅花更好看,我要在这里练剑。”
莫绛雪沉吟半晌,道:“客人来了,回来斟茶。”
谢清徵又纵身几个起落,乖乖回去了。
来的不仅是萧忘情,还有披着鹤氅抱着手炉的裴疏雪。
缥缈峰寒意逼人,萧忘情拂尘一挥,施法在茶桌边设了个结界,结界内的温度比外面高些。
裴疏雪咳了几声,笑道:“上回来缥缈峰煮茶赏梅,还是四年前。”
这四年里,莫绛雪总在闭关,萧忘情也分身乏术,三人许久未聚。
谢清徵行礼过后,为三位尊长斟茶,安静地守在一旁,听她们三人谈话。
莫绛雪道:“乱世多邪祟,我过两日要带她下山历练。”
萧忘情笑意温润:“什么时候回来?”
莫绛雪没说具体的时间,只道:“有需要随时可以传信于我。”
萧忘情道:“我近日收到消息,天枢宗的谢宗主有结盟对抗魔教之意。”
裴疏雪道:“结盟对抗魔教,这倒是好事……一门一派势单力薄,正道中好手虽多,但若是一盘散沙,容易被魔教各个击破……只不过……”
她说到这里,咳了几声,抿了一口茶,意味深长道:“谢宗主,是有野心之人……”
萧忘情叹息道:“我所担心的,也正是这点。”
她们三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心领神会,一旁的谢清徵却听得懵懵懂懂。
谢宗主是个有野心的人,然后呢?有什么野心?
萧忘情似是看出了谢清徵的疑惑,笑着调侃道:“徵儿啊,你确实该下山多历练历练。”
裴疏雪也笑了一笑,问谢清徵:“你还记得天枢宗、天权山庄、玉衡宫、开阳派……这几大派的起源吗?”
谢清徵点点头,凭着记忆,流畅背诵出来:“八百年前,蓬莱一位隐修入世历练,收了七名嫡传弟子,赐道号‘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七人并称‘北辰七子’,立志传道济世,斩妖除魔,以各自道号创立了七个修真门派,不拘一格,广收门徒。七派一脉同生,同气连枝……”
璇玑门的前身,就是天璇、天玑、瑶光三派。
昔年,天玑、瑶光两派式微,险些被魔教灭门,萧忘情当时身为天璇门的掌门,把另外两派的弟子接收过来,三派合创立了璇玑门。
璇玑就是各取“天璇、天玑”的一个字,门派服饰则是保留了瑶光派黑白配色的传统。
裴疏雪直言不讳道:“谢宗主的野心,就是想让我们这几大门派,一同并入天枢宗……”
萧忘情微微蹙眉,看着裴疏雪,摇头道:“疏雪……”
有些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裴疏雪笑容苍白:“怕什么,这里又没外人……”她看向谢清徵,“就算徵儿姓谢……她现在也是我们璇玑门的人……”
谢清徵与那位谢宗主素未谋面,却听人说起过好几回。
那个谢宗主的名字,叫什么来着?好像是……谢幽客。
而母亲名为谢浮筠。
浮筠是竹子的别称,幽客指代兰花。竹子、兰花,听着,确实像一对关系匪浅的师姊妹。
裴副掌门说谢宗主有吞并其他门派的野心,谢清徵不知道该如何应答,保持沉默,看向莫绛雪。
莫绛雪也不多言,只是抿了一口茶,问萧忘情:“四年前,除了你、我、疏雪,还有谁知道我去过温家村?”
萧忘情回忆片刻,道:“徵儿与天枢谢氏渊源颇深,你带她回来的那天,我传信给了谢宗主,全盘告知情况,想看看谢宗主是否要接人回去。怎么了吗?”
莫绛雪看着萧忘情,平静道:“有人去过温家村,把村子里的祟气和村子附近的毒尸,都清理干净了。”
萧忘情道:“兴许是别的修士看见了,顺手清理了。”
莫绛雪点头:“嗯,清理得很干净。”
裴疏雪问她们:“你们师徒俩这次回村……有发现什么吗?”
谢清徵正想说要去晋阳的事,但她看了一眼莫绛雪,见莫绛雪有开口的意思,她便噤了声,让师尊先开口。
莫绛雪道:“没什么,只是她长大了,带她回去看一看。”
萧忘情望着谢清徵,温声道:“应该的,欲修仙道,先修人道,为人者,抚养之恩不可忘。”说着,伸手轻轻点了点谢清徵眉心的朱砂印,“若是浮筠也能亲眼看到你长大,那该有多好。”
指尖触感温暖,谢清徵心中跟着一暖。
裴疏雪跟着想起了谢浮筠,长长地叹了一声气,随后,又像是想起什么,开口道:“若能七派合倒也有一件天大的好事?”
萧忘情微微苦笑:“疏雪,你说说看,能有什么天大的好事?”
裴疏雪道:“七派合七件镇派宝物也有机会合一……合成了七星结魄灯,那绛雪身上的诅咒,便可迎刃而解……”
谢清徵听闻“诅咒”二字,瞬间来了精神:“结魄灯?”
萧忘情道:“结魄灯是上古仙器,有延寿续命、起死回生之效,解除上古禁咒自然也不在话下。当年祖师将结魄灯一分为七,锻造出了七把灵器,传给了七个徒弟,后来就成了七大派的镇派宝物,八百年过去,各大派的宝物失落的失落,封存的封存……也许,真的要等七派合一时,七件宝物才能合重新变回七星结魄灯。”
莫绛雪淡声道:“七派分各自发展数百年,若能合早就合一了。”
萧忘情点头道:“不错,虽然七派一脉同生,但八百年过去,各派的修炼方式早就不一样了,我们当初三派能合是因为我们三派离得近,都被魔教迫害,又都是乐修……”
谢清徵才不管什么七派合只是牢牢记住,除了找到施咒人以外,又多了一条解除诅咒的方法——七星结魄灯。
临下山之前,谢清徵跑到莫绛雪屋里,再三询问:“师尊,有什么需要带的吗?”
莫绛雪惜字如金,回她道:“人,剑,箫。”
谢清徵:“其他真的真的没有了吗?两手空空出远门真的可以吗?”
莫绛雪坐在镜前准备束发,闻言,淡声道:“没有。可以。”
谢清徵走到她身后,嫣然一笑:“徒儿为你梳发好不好啊?”
莫绛雪望着她,微微挑眉,然后将手中的梳篦递给了她。
徒儿伺候师尊梳洗,天经地义 。
谢清徵笑盈盈接过梳篦,温柔地为她一下一下地梳发。
如瀑般的墨发,触感微凉,顺滑地从头梳直腰。
她身上并无半点佩饰,亦不施粉黛,神色淡漠,偏生就是这般冷艳动人,教人瞧上一眼,便再也忘不掉。
谢清徵梳着梳着,看着看着,不知为何,心思倏忽变得万分柔软。
柔肠百转,却又涌起一股莫名的渴望,她很想靠近她,低头,用唇碰一碰那冰凉的发丝……
脑海预演了那幅画面,梳发的手不由一顿,旋即又回过神来,拿过那顶白纱帷帽,为她戴好,还放下了白纱,将她的面容遮挡严实。
做好这些,谢清徵方才舒口气,施礼告退道:“徒儿回屋拿一下剑和箫,马上就来。”
走出门外,她才发觉,自己的耳朵,莫名发烫,胸腔的心跳也快上几分。
回忆起刚才那份大逆不道的想法,她自我惩戒般,用力捏了一下自己的左手腕,然后走到风雪中,不运气抵抗,任由寒风细雪刮在脸上。
寒意瞬间浸透四肢百骸,她抬起头,神色茫然又愧疚……
怎么会对师尊产生那般无礼的念头呢?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爱情啊【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