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斜阳透过槐树,在石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石桌上摆着食盒,里面堆满了白米饭,几样精致小菜点缀其间。
郭嘉懒散地倚在桌边,望着荀彧又逐渐丰盈回去的脸颊,筷子在指尖转了个圈,笑道:“文若胃口大开,暑气酷热掉的几斤肉,一眨眼就都补回来了。”
他眨眨眼,“听说文若还常往后厨跑,莫不是偷吃上瘾了?”
荀彧并不答话,只是执箸轻抬,竹筷拈起一筷碧绿苋菜,慢条斯理地送入口中。他细嚼慢咽,喉结微动,连咀嚼都带着几分特有的矜贵气度。
吃完最后一口菜,又斟满一盏银耳莲子羹,荀彧才言简意赅:“主公命我总管府中采购之事,日常去后厨巡视罢了。”
“主公能舍得如此大材小用?”郭嘉显然不信。
荀彧但笑不语。看着乡人小贩挑着菜肉出出入入换上几枚新钱便眉开眼笑,是荀彧近来发觉出的趣事。
荀彧偶尔与送菜肉的百姓闲谈。那些布满风霜的言语间,总是大同小异。神女来之前,连年战乱,瘟疫死得全家就剩一个、被强捉去充军、家中口粮被搜刮尽……千奇百怪的惨法;神女来之后,能种上几亩地,零散的地头也能种点菜挑到城里卖,每月乡中还有太平道仙师讲述如何生粮……
每当说起将来,百姓的眼中便会泛起光亮,对明年满是希翼。
日复一日,于是一股比光复汉室更真切的情怀渐渐填满了荀彧胸腔。
荀彧正执匙轻搅白瓷盏中的甜汤,气定神闲地浅啜一口。
突然,院门被猛地撞开。
双目赤红的士卒踉跄跪地,声音发颤:“主公遇刺……二位军师速往主持大局!”
荀彧手中的白瓷汤盏突然脱手,砸在青石地上,“啪”地一声脆响,碎瓷四溅,温热的汤汁泼洒开来,在砖缝间蜿蜒成一道刺目的痕迹。荀彧素来温润如玉的面容骤然失了血色,郭嘉更是几乎站不稳,身形猛地一晃。
谁也顾不得坠地的汤盏,两道身影不约而同提起衣摆疾跑而出。
昭明医学院。
张仲景更擅长内科,年前请华佗来学院住了一冬,倒也对动刀生起了兴趣。
净室里,躺在净台上的汉子迷迷糊糊,他腿上抹了改良过的麻沸散,只是药力控制不好,还做不到肉麻人不麻。
“手要稳。”张仲景负手而立,目光如炬,“对,就是这样。”
刘协捏着蚕丝线的手微微发抖,屏息静气生怕扯断蚕丝线,心都要跳到了嗓子眼。
刘协初一来时,张仲景还奇怪哪家的世家子弟有走后门插班的本事不去昭明书院,反倒来又苦又累的医学院插班。
可短短半月,张仲景便对刘协刮目相看,认定了这是陈昭新寻到的人才,便带着刘协上手实践,大有再栽培一个名医出来的心思。
“张医令何在?”却在这时,外头传来了呼喊声。
顾不得规矩,一个士卒径直推开净室房门,拉着张仲景就往外走,边拽着张仲景往外走边低声迅速说明。
“……刺杀……我主重伤……”
传入刘协耳中,刘协握着针的手猛地一颤,心乱如麻。
陈昭被人刺杀,生死未卜?
刘协怔怔失神,胸口如压了块寒冰,连呼吸都凝滞,手中机械缝合。方才听到的那几句话语,此刻正如毒蛇般啃噬着他的神志。
怎么办?刘协仅有不多的政治本能暗示他此时是机会,陈昭若死——
可是、可是……刘协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思绪如乱麻般纠缠不清。
“小大夫,缝得咋样了?俺粗人一个,身上疤丑点也没事。”躺在净台上的汉子趴着一动也不敢动,可伤的是腿,不是嘴,麻沸散影响了他的神智,汉子便叽叽歪歪自顾自讲起来。
“俺原本跟着公孙将军,前一阵稀里糊涂就进了昭明军,被刀砍伤了还以为救不了了,谁知昭明军能治。俺知道这是仙术。”他咧着嘴笑,露出参差的黄牙。
刘协被叫回了神,听着汉子的言之凿凿的迷信,刘协觉得他愚蠢又可笑。
什么仙术?刀伤本就不必非截肢不可,用药汤静养月余也能好。也就是这些人愚昧,以为伤口大些便治不好了。
可有谁愿意花心思去救这些战场上的马前卒呢?刘协先前也以为天下有的是人,士卒死了一批再招一批就行,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刘协垂下眼睫,针线继续游走。
就算没有陈昭,也还有董卓、曹操……
驻扎在邺城郊外的昭明军营。急促的马蹄声撕裂了军营的宁静,传令兵纵马冲入辕门,甲胄上还沾着未干的尘土。
“大将军有令!张辽、张郃二位将军即刻点齐人马,封锁邺城四门!”
“主公……主公遇刺!”
帐内骤然一静。
正在交接军务的貂蝉手中竹简“啪”地落地,她猛地抬头,瞳孔骤缩,脸色瞬间煞白。剑尖抵在喉咙上亦面色不改的貂蝉此刻慌乱的嘴唇血色尽褪。
“主公可有大碍?”老成稳重的荀攸问出了最要紧的问题。
“重伤,生死未卜!”士卒牙关都在打颤。
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荀攸面容骤然崩裂,手中的朱笔折断,墨汁溅在袖口也浑然不觉。
同在中军大帐中负责武备的诸葛亮指节发白,茶杯在他掌心无声碎裂,瓷片刺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他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
三人几乎同时起身,衣袂翻飞间带倒了案几。
帐外脚步声杂乱,张辽已厉声喝令集结兵马,铁甲碰撞声如暴雨倾泻。而帐内,已然空空如也。
州牧府主堂外。
荀彧背脊挺得笔直,双手却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郭嘉倚着廊柱,素来含笑的唇角抿成一线。二人目光死死钉在那扇木门上,仿佛要透过厚重的门板看清里面情形。
“主公怎样?”貂蝉焦急询问。
荀彧摇摇头:“张仲景还未出来。”
“刺客可擒住了?”荀攸问。
“吕玲绮带人去追了,还没回来。”郭嘉疲惫道。
没人再说话了,所有人的视线都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木门。
终于,屋门打开了。
张仲景缓步踏出房门,眉头紧锁,嘴角微微抽动,似有千言万语却难以启齿。他面色凝重,眼神闪烁不定。赵云紧随其后,拳头紧握到指节发白,整个人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众人急切围上前,七嘴八舌问道:“主公如何了?”
张仲景深深叹了口气,缓缓摇头,喉结滚动了一下,却终究没有吐出一个字。这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令人窒息,仿佛一把钝刀,一点点剜进众人的心头。
咋说,他上手一把脉,发现陈昭身子骨比地里的牛还壮?
众人心中一沉,顿时想到了最坏的可能。
不怕大夫说话,就怕大夫不说话,还唉声叹气啊。
“幸好主公身体一向康健……熬过这两夜,或许便能化险为夷。”张仲景违背自己良心,编了一通瞎话。
“究竟是何人敢行刺主公?不揪出罪魁祸首,我等还有何颜面妄称臣子?”貂蝉眸中寒光凛冽。
“今日究竟发生了何事?”一众谋士齐刷刷把视线投向赵云。
赵云将来龙去脉一一讲清,只把中间他登上马车那一段略加修改,改成“呼唤主公没有动静,掀开(GmCV)车帘便看到主公倒在血泊中,主公强撑最后一口气安排好事宜,便陷入昏迷”。
“主公命诸位各司其职,调沮授、蔡琰入邺城暂代政务。”
貂蝉紧抿嘴唇,各司其职……主公昨日刚下诏命她担任幽州牧,可主公生死未卜,她如何能安心离开呢?
“刺客我抓回来了。”
吕玲绮大步踏入府门,手中拖着两名浑身是血的刺客。她红袍染血,银甲上布满刀痕,发丝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前,眼中杀气未消。
“自杀了三个,”她冷声喝道,将麻绳猛地一拽,两名刺客踉跄跪地,“我抓回来了两个。”
她的声音沙哑而疲惫,却透着一股择人欲噬的狠厉。
“主公如何?”
赵云沉重摇头,什么也没说。
吕玲绮抬起长袖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眼泪,神色森然:“让他们——血债血偿!”
“我去审问。”郭嘉接过此事。
“我来。”一道阴冷的声音突然刺入。众人悚然回头。
贾诩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外。他双手拢在袖中,身形瘦削却透着森然寒意,夜风拂过,他的衣袍纹丝不动,仿佛一尊从阴影中走出的鬼魅。
没人知道贾诩用了什么手段。
总之贾诩从那两个还活着的刺客口中得到了一片似是而非的范围——是谁告知他们可以伪装成货郎,是谁告知他们陈昭每月都会去巡视书院。
有身份的人从不亲自见他们,刺客也不知道背后人的身份,只能把接头人的情报吐出来。
于是昭明军疯了。
铁靴踏碎了世家大族的朱门。
没有宣读罪状,没有审判,甚至没有一句解释。士卒如狼似虎地撞开府门,刀鞘砸碎瓷瓶,长矛挑落字画,金丝帷帐撕成破布。尖叫、怒斥、哭嚎混作一团,昭明军士卒闯入书房、卧房,翻检着每一寸地砖、每一封可疑的书信。
但凡有一点不对劲的地方,便将人全家下狱。没人知道这些被抓进大牢的人经受了什么,只是名册越发庞大。
问罪需要证据,抓捕反贼只需要名字。
真干了什么的人心如死灰,没干过什么的人也心惊胆颤。
有些人慌了,求到荀彧府上,出身颍川荀氏的荀彧交友广泛,一向与人为善。
可他们见到的,是一座冰山。
荀彧端坐案前,素白的衣袖分毫不乱,眼底却凝着刺骨的寒霜。他听着哭诉,目光扫过那些虚伪的脸,望着他们的眼神满是冷漠。
“全部下狱。”
短短四字,往日清雅的嗓音此刻冷得像淬了冰。亲兵立刻架起那些瘫软的贵胄,在青石板上拖出一道道狼藉的痕迹。
自然也不缺人幸灾乐祸。
只敢打嘴炮,的确什么坏事都没干,心有底气的孔融便暗中叫好。
孔融是汉室死忠,曹操输的早,还没来及送孔融归天,孔融便明里暗里抨击陈昭。
如今得知陈昭生死未卜,更是将之归结为多行不义必自毙。
“吾早知陈贼暴虐必遭天谴,此番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孔融幸灾乐祸向祢衡吐槽。
不知为何,往日和他十分有话聊的祢衡今日却显得有些沉默。
祢衡原本醉醺醺地倚在案边,得知陈昭遇刺之后,一股说不明道不明的情绪充斥胸膛。
祢衡想做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一点都插不上手,只能来寻友人借酒消愁。
他正举杯欲饮,忽闻孔融那尖酸刻薄的讥讽之言,手中酒盏猛地一顿。祢衡缓缓抬头,眼中醉意骤然消散,赤红着眼暴起。
砰!
孔融“哎呦”捂着左眼倒在了地上,仅剩一只的右眼不可思议望着面前拳头还没放下的祢衡。
祢衡暴喝一声:“昭王生死未卜,你竟敢在此诅咒昭王?”
话音未落,祢衡揪起他衣领,又是一拳。
青紫着眼眶的孔融瘫坐在地。祢衡却不再多言,转身拂袖而去。
留下委屈的孔融。
不是,咱们平日背后蛐蛐陈昭的时候,就属你给她编野史编的最带劲啊?
第202章
也有人生出来其他心思。
观察了两日,确认陈昭的确生死未卜之后,便有被陈昭从长安强行带到邺城的朝臣寻上了刘协。
刘协倚在龙案旁,双目无神望着面前几位臣子。
几位朝臣匍匐在地,声音压得极低:“陈贼重伤垂危,此乃天赐良机!只需陛下密诏,臣等愿以死清君侧。”
这些朝臣孜孜不倦劝说刘协趁着邺城群龙无首之时拿出天子威严,来一个反向的“挟陈昭以令昭明军”。
他们颤抖着捧上空白帛书,眼中燃着狂热的火光。
刘协忽然笑了。
这些人怎么能如此自然而然以为陈昭昏迷不醒,他就能打出天子旗号趁虚而入收服昭明势力?他连陈昭的臣子都认不全,武将更是见都没见过几个,那些人凭什么听他的话?就因为他是天子?
“诸卿高看朕了。”刘协轻叹一声,推开面前朝臣摊开的空白帛书,“陈昭势大,朕无能为力。”
“陛下不可畏惧陈贼啊,大汉四百年社稷,岂能亡于今朝?”朝臣痛心疾首。
“若非陈昭怜悯——”刘协望向窗外的翠竹,心中想的却是方才读过的医术,竹叶可以入药,清热泻火、除烦止渴,“朕连见你们的机会都没有。”
他喉间滚动,咽下竹叶般的涩意:“陈昭不在乎。”
“朕与诸卿……本就不足为惧。”
几个朝臣在刘协这吃了瘪,长吁短叹。
“陛下如此胆怯,这可如何是好?”一个胡子花白的老臣叹气。
沉默半晌,有人试探道:“不若去寻曹公?”
谁也没有出声拒绝。
他们多多少少藏着些见不得光的秘密,那些与刘表往来的密信,那些对“另立新帝”的支持,甚至那些暗通款曲的“小小帮助”。
——若非昭明军士卒疯了一样闯入旁人府邸搜查,他们也不会如此着急来寻刘协。他们虽然把信烧了,可人情往来,岂是轻易能抹去的?
一旦被陈昭的那群臣子发现他们和刘表有勾结,甚至其中某些人还给了刘表一点小小帮助,等待他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他们只能拼死一搏。
自从陈昭遇刺的消息传开,曹操就把府门一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蹲在府中与数年未见的妻儿培养感情。
盛夏的庭院里,蝉鸣聒噪,阳光透过梧桐叶的间隙,在院中投下斑驳的光影。曹操只穿着一件素青短衫,衣襟微敞,露出汗淋淋的胸膛。
他盘腿坐在竹席上,将年幼的曹植揽在怀中,一字一句教他认字。曹植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奶声奶气地跟着念,不时扭动着身子去抓毛笔,惹得曹操哈哈大笑。
不远处,曹丕端坐在案前,眉头微蹙,正默诵着《诗经》中的句子,偶尔抬头瞥一眼父亲和弟弟,又迅速低下头去。院中央,曹昂手持长剑,剑锋在烈日下闪着寒光,一招一式凌厉如风,汗水早已浸透了衣衫。
这时,一名下人匆匆走来,躬身禀报:“主君,几位使君在府外候见,说有要事相商。”
曹操头也不抬,只是轻轻捏了捏曹植的脸蛋,笑道:“告诉他们,我正教导子嗣,谁也不见。再私下派人将此事告知州牧府。”
曹操挥手屏退左右,目光落回曹植歪歪扭扭的字迹上,眼中满是慈爱。上次相见时曹植尚在襁褓,数年不见,如今竟已显露出类己的聪慧。
唯一的不满就是这小子似乎把陈昭当偶像了,开口闭口“昭侯如何、神女如何”,甚至扬言“我长大了为神女写诗赋”,决口不提他亲爹。
“父亲。”曹昂收剑,坐到曹操身侧,语气担忧。
“昂儿想问我为何不见他们?”曹操觉得这是个教育长子的机会。
曹操抚须道:“活人死不了,死人也活不了。是死是活何必着急这一时呢?这些人不过是想撺掇为父出头……你记住,陈昭此人最爱瞒天过海,狡猾的很,一定要小心应当。”
他上当够多了。吃亏多了他都总结出经验来了。
从兖州到凉州再到长安,他曹操的经历就是一本《如何反复掉进黑心陈某所挖大坑》的辛酸史。
他绝对不会信陈昭露出的任何一个破绽!
于是短短一个时辰后,几颗大好头颅便死不瞑目摆在了州府门外。
*
“听说了吗,陈昭已经死了,她那些臣子才会如此发疯。”
“啊?不是说重伤性命垂危?”
“哼,怕是秘不发丧。”
几个士人缩在酒肆角落,声音压得极低,眼睛却不住地往门外瞟。每有脚步声经过,便惊得浑身一颤。
几人有不敢在私人府邸相聚,如今昭明军查的正紧,但凡聚会者全部都按照“勾结刺客”下狱,几人也只敢在酒肆角落躲着嘀咕几句。
“真是老天有眼……唔!”孙姓士人刚开口,便被同伴死死捂住嘴。
他的同伴已经煞白了脸,压低声音:“慎言,小心隔墙有耳。”
“今早街上又出现了五具尸体,昨夜于主簿全家一十六口全部下狱……这几日可死了不少人了。”
邺城的天,一夜之间就变了。先前治安极好的邺城治安就仿佛瘫痪了一般,到处都是“贼匪”。
蒙面的人深更半夜成群结队踹开朱门,火把扔进书房,昔日高谈阔论的名士被拖到街上,腿骨断裂声混着“报仇”的怒吼,在夜色中格外刺耳。
是兵?是匪?
谁都心知肚明。
晨曦微露时,青石板上总会多几具衣冠楚楚的尸体,仿佛示威一样大大咧咧摆在士人时常路过的街上。
收敛尸体的衙役也姗姗来迟,非要等到日上三竿,来往之人都看见尸体之后才去收尸。
“诸位在此做甚?”
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众人一抖,待看清是张抚,才长舒口气。张抚也不客套,径自落座,唤来两坛清酒。
酒帘刚垂下,孙姓士人便急不可耐:“张兄消息灵通,可知那位近况?”
“哎,说是命保住了,人还没醒。州牧府正打算张贴告示,悬赏那些刺客的线索。”张抚压低声音,“此事你们可别往外说。”
众人齐齐点头如捣蒜。
“不是已经抓了那么多人了?还要张贴告示悬赏?”有人不解问。
张抚打了个寒颤,声音压得更低:“此事牵扯巨大,不仅在邺城之内。听说那些刺客是从南而来,跋涉千里,其中有多少人给了他们方便还是未知之数。”
众人齐齐打了个寒颤,面色惨白。
跋涉千里?这其中会涉及多少世家大族?而且牵扯的范围界定是大是小?
直接参与其中才算谋逆,还是知而不报也算从犯?
“不知者也有罪?”孙姓士人忍不住出声抱怨,“咱们各个家大业大,族中有人偷偷掺和此事,咱们也管不住啊。”
话音落下,他顿觉失言,讪讪打住。其他人正处在震惊中,也没人在意他的失言。
张抚轻轻挪开了眼神。
酒席匆匆散场。
张抚走出酒肆,脚步一转,径直折返州牧府。刚踏入厅门,便听见何赞躺在竹席上破口大骂:
“天杀的反贼!连昭王这等明主都敢行刺……”
何赞抹了把汗,一张油光水滑的脸涨得通红,眉毛拧成倒八字,眼睛里像烧着两团火:“合该千刀万剐!”
前途没了。
家底都拿去给逆子读书了,陈昭要真有个三长两短,逆子的前途也没了。
他还卖了几百亩祖田,在昭明书院外置办了一个铺子,生意欣欣向荣。啪嗒一下也没了。
何赞已经没有心思处理公务了,他烧红了眼,如今除了竖起耳朵举报可疑故交,就是来找张抚哭诉发泄。
张抚十分理解何赞的心情。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他自己的子孙加上亲戚朋友的子孙后人都在昭明书院读书。陈昭出了事,昭明书院肯定是办不下去,子孙的前途也一片黯淡……到了他这个年纪,自己的前途已经不重要,子孙能兴旺才是重中之重。
张抚难得恨恨咬牙。
“我得去举报,那个姓孙的心里绝对有鬼。”张抚定了定神,下定了决心。
凶神恶煞的昭明军士卒再次出动,半日内便将孙家全家连带鸡犬一共七十二口全部压入大牢。
贾诩亲自审问。
“主谋是刘表,还有两个刺客是扬州吴郡长史许贡养的门客。”贾诩缓步迈出大牢,阴冷的月光映在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
一块染血的绢帕被他随手丢弃,轻飘飘落在潮湿的石阶上。
“我带兵去扬州彻查。”得知陈昭生死未卜的蔡琰今早才赶回邺城,她的脸上还带着泪痕,往日温柔的面上如今满是森森的恨意。
忽然,侍卫跌跌撞撞冲进庭院,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主公醒了!”
这个消息让二人精神一振。
贾诩眼底阴霾骤散,快步往外走。蔡琰猛地抬头,泪痕未干的脸上浮起一丝血色,她顾不得整理散乱的衣襟,拎起裙摆便向外奔去。
陈昭虚弱地躺在床榻上,身上缠满染血的布条,脸色苍白如纸。她半阖着眼,呼吸微弱,却仍强撑着精神听郭嘉低声禀报。郭嘉立在榻前,将这几日的动荡一一细述,邺城戒严、审问刺客、世家清洗、铁腕镇压……
陈昭面不改色把自己一清二楚的事又听了一遍。
“我也没想到那些人竟然如此胆大包天,连我也敢行刺。”陈昭虚弱咳嗽两声,面色惨白。
——好饿啊,为了瞒住这些心细如发的谋士,她实打实提前饿了两天,给自己饿得头晕眼花、面色苍白,牺牲巨大!
第203章
“主公。”
蔡琰提着衣裙转过屏风,一眼便看见陈昭虚弱地躺在床榻上,脸色苍白如纸,身上盖着的锦被也掩不住那股病态的憔悴。她的心猛地一揪,眼眶瞬间红了,几步冲到榻前,几乎是跌坐在陈昭身边,颤抖的手轻轻抚上陈昭的额头,声音里带着哭腔:“主公……身体觉得如何?可有哪里不适?伤口还疼不疼?”
陈昭微微睁开眼,见是她,唇角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摇了摇头:“无妨,不过是些皮肉伤,养几日便好。”她的声音低哑,却故作轻松,仿佛真的只是小伤。
——只要一顿香喷喷烤羊腿就能“治好”的胃伤,的确只是小伤。陈昭一想起香喷喷的烤羊腿,便忍不住喉头一股滚,饿得脸色更白了。
蔡琰却从陈昭微微蹙起的眉间看出了隐忍,心头更酸,主公分明是不愿她们担心,才强撑着说无事。
她咬了咬唇,忽然攥紧了袖子,眼中闪过一丝狠绝:“贾文和已经查清了刺客的来历,荆州刘表主谋,扬州豫州一些不服气主公之贼与其同谋……我这就带兵前往扬州,查清江东那几个士族到底有多少人参与此事,定让他们血债血偿!”
陈昭微微一怔,随即低笑出声,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头一回见文姬这般决然,莫非是近朱者赤,被我带坏了?”
这熟悉的调侃语气让蔡琰心头一颤,终于真真切切地意识到——陈昭真的从鬼门关回来了。这几日她夜不能寐,脑海中不断闪过无数好的坏的念头。此刻看着陈昭苍白却带着笑意的脸,听着那熟悉的戏谑语调,蔡琰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开,鼻尖猛地一酸。
一刻眼泪倏地滚落下来,砸在陈昭的手背上。蔡琰哽咽道:“熙宁若有三长两短……让我如何独活?”
陈昭怔了怔,随即无奈一笑,抬手轻轻替她拭去泪水,温声道:“傻话。即便没有我,你也能活得很好。你我的平定乱世的志向还没实现,你怎可轻言生死?你可是天下第一才女蔡琰。”
你可是被匈奴掳走之后能在草原上顽强存活的野草,是不会被子嗣牵绊住归乡脚步的大雁;是十二年未归中原,依然默写四百余篇亡父典籍的惊世之才,是挥毫写下《悲愤诗》与《胡笳十八拍》的旷世才女。
你的鸣声本就缭绕于史书。
“主公数日未食,先进些水米吧。”一道略带疲倦的声音从一侧响起。
荀彧缓步踏入内室,眼下青黑一片,眉宇间尽是倦色,手中捧着一碗温热的米糊。
他前段时日养回来的脸颊又消瘦下去。
“我来吧。”蔡琰上前接过碗,坐在榻边,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米糊,吹凉后递到陈昭唇边。
荀彧掏出一沓文书,却并没有递给陈昭,他害怕消耗陈昭心神,只言简意赅概括了一下。
“此次刺杀……豫州之地袁氏旧交……扬州大族……”
陈昭边听荀彧禀告,边喝蔡琰喂到嘴角的米糊。
实则心虚不已,这是什么最难消受美人恩啊!
尽管赵云每日探病时都会详述外界动向,但论及这等错综复杂的政治博弈,终究还是谋士更为老辣。
虽只有短短数日,在陈昭性命垂危这一消息的催化下,仇恨如同最猛烈的毒药般在昭明势力上下蔓延。秉承疑罪从有、先抓再问之策,案情很快水落石出。
荆州刘表,正是主谋。
这位曾以单骑定荆州的汉室宗亲,深知正面对抗绝非陈昭敌手,索性剑走偏锋。他联合豫州、扬州等地心怀不满的世家大族,共谋此局。
刘表虽是汉室宗亲,可出身并不算显赫,单骑定荆州之后才发家,手中没什么能用之人。豫扬二地的世家大族则恰恰相反,他们没有主谋刺杀陈昭的胆子,可家族数百年的底蕴却让他们手中或多或少有几个擅长刺杀的死士。
双方一拍即合,士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刘表“寻访”游侠;刘表则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知道在他和陈昭注定是敌非友,主动承担起刺杀主谋。
“我等无能,还未能查清所有牵扯此事之贼。”荀彧语气中带着一丝愧疚。
此事复杂就复杂在如蛛网般勾连的那些势力上。明面上的线索仅指向刘表、许贡及几个袁氏余孽,可他们身后,又藏着多少双推波助澜的手?
许贡愿意出门客,是不是有人向他许诺了什么条件?(gRhi)那几个袁氏故旧当真只是为袁氏报仇,还是其他人将他们推出来当幌子?
亦或者,有些人并没有插手,明知阴谋却默不作声,算不算另一种同谋?
牵扯太大,只有陈昭有权力划定动手范围,其他人谁也没有权力决定如此大事。
陈昭平静道:“证据确凿者,立诛;可疑者,三族送上船去海外寻仙山。”
开拓海疆需世代积累,勘测海图、记录洋流,无不是九死一生的艰险之事。而这些士族子弟,个个熟读经史,识字通医,更兼宗族团结——不必担忧海上内斗,他们自会以血脉相系,互扶互助。实乃开拓海疆的上佳之选。
几个谋士交换了个眼神,从彼此的眼底看到了赞赏。
主公这个送人出海寻仙山的法子实在妙。
要说疑罪从有,尽诛三族,不免血流成河,徒增杀孽。虽也不过是再添几场血雨,毕竟涉事士族再多,也多不过战场枯骨;州县官吏空缺,自有昭明书院和科举年年输送俊才填补。
难的是那支笔。
文人执笔如刀,最擅以笔诛心。若杀人太多,只怕青史之上,难免要落得个暴君骂名。
可换成几十艘大船出海……昭王仁慈,不但饶过他们性命,还免费倒贴造价不菲的大船,可谓仁至义尽、胸怀宽广。
就连造船费用,将这些士人抄家之后所得也足以抵消,甚至还有剩余。
经济实惠听起来又仁慈,完美的了不得!
*
荆州。
刘表在厅中来回踱步,袍袖下的手指紧攥又松开,眉间拧成一道深壑。窗外暮色渐沉,他焦躁的步影摇曳不定。派往邺城的刺客已失联半月,刺杀到底成没成一事如附骨之疽般啃噬着他的理智。
过了许久,刘表终于等到了密信,他一把扯开,目光如刀刮过字句:“陈昭昏迷,医者断言九死一生……然邺城戒严,陈昭麾下谋士疑我荆州与汝南、江东士族合谋。”
“重伤?重伤最是磨人!”刘表读到最后一页,恨恨拍案,震得茶盏倾翻。
既怕陈昭突然挺过来反扑,又怕陈昭真死了,他犹豫不决错过了最好的反攻时机。
“再等两日。”刘表试图按耐住心中焦躁,可怎么都无法静下来。事关他全家前途命运,刘表不是能置生死于度外的英雄。
刘表干脆将在府上做客的张鲁之母卢夫人请来,请她以巫祝之术诅咒陈昭。
张鲁占据汉中,其母与其一并创立五斗米教,自称仙术是祖父张道陵所传。其他地方都纷纷改信了太平道,荆益之地,却还遍地都是五斗米教的信徒。
刘表夫人蔡夫人便深信五斗米教,时常请卢瑛前来讲道。
刘表秘密遣人将卢夫人迎入内室,她听闻刘表所求,眼神微不可查变了变,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迅速瞥了刘表一眼,而后迅速转为世外高人的平淡。
“刘荆州可有陈昭生辰八字?”卢瑛一派得道高人作风。
刘表为难:“陈昭是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小贼,只怕生辰八字难找。”
“既如此,”卢瑛掐指一算,“还请细说前因,贫道方可行咒。”
刘表不疑有他。很多位高权重之人最信任的人不是亲友,而是那些所谓大师,而且往往地位越高,人就越迷信鬼神。
法事持续至三更。卢夫人以五斗米教秘术扎草人七具,每刺一针便诵“陈昭魂归泰山”,最后将染血符纸焚于鼎中。
不管这通法事到底有用没用,反正刘表是得到了心理安慰,表情舒缓许多。
卢瑛面露疲色,以“消耗心神,需返回山中闭关养气凝神”为由,日夜兼程赶回了汉中,寻到张鲁。
“为娘从刘表那处打听到一桩秘事。”卢瑛将来龙去脉告知张鲁。
她们母子与刘表交好,非是看重其人,实因与刘璋有血仇,不得已才依附荆州。
张鲁闻弦歌而知雅意:“母亲意思,是将此事告知邺城,向陈昭卖好?可刘表不是说陈昭生死未卜……”
“不管陈昭是死是活,派人递个消息,不过举手之劳。”
卢瑛轻叹,“若这天下终要易主,我倒是希望得天下之人是陈昭,她性子善,咱们那些教义改改说不准还能传下去。”
五斗米教教义与太平道有相似之处,也有不同之处。五斗米教在路边设立“义舍”放置米面供行人自取,若行人多拿则会遭受“鬼道”惩罚;三赦之后方施刑罚。无官无府,唯祭酒治下,汉夷共居。
卢瑛与张鲁没什么野心,二人设立五斗米教的初衷也只是想凭借教派在乱世中建立一方净土。
扬州吴郡。
陈昭被刺,生死未卜的消息也终于传到了吴郡。
辞官归乡的陆康拄着鸠杖,径直叩开许贡府门。
正在府中惴惴不安等候消息的许贡听闻陆康来见,心中咯噔一声,强撑着笑容迎接陆康。
“陆公亲临——”
陆康拐杖重重砸地,毫不客气打断了他:“汝那几个门客在何处?”
“陆公何意?贡实不知。”许贡强装镇定。
“汝等小人,难道非要见天下动乱、生灵涂炭才安心吗?”陆康痛心疾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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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斗米教某方面来说居然还真是个理想社会……
皆教以诚信不欺诈,有病自首其过,大都与黄巾相似。诸祭酒皆作义舍,如今之亭传。又置义米肉,悬于义舍,行路者量腹取足;若过多,鬼道辄病之。
犯法者,三原,然后乃行刑。不置长吏,皆以祭酒为治,民夷便乐之。雄据巴、汉垂三十年。——《三国志·魏书·张鲁传》
信徒需诚实守信,生病时忏悔过错,类似黄巾军的做法。祭酒们在道路上设立“义舍”(类似驿站),内放米肉,行人按需自取;若贪心多拿,会遭“鬼道”惩罚。
犯法者可被宽恕三次,再犯才处罚。不设官府,全由祭酒管理,汉人与少数民族皆安居乐业。张鲁据此统治巴、汉近三十年。
鲁迅曾评:“张鲁的理想国,比孔孟的仁政更实在。”
*
卢夫人:史载她“好养生,有少容,兼挟鬼道”,即擅长养生术、容貌年轻且精通巫祝之术。作为五斗米教创始人张道陵的儿媳、第三代天师张鲁之母,她在教内地位崇高,曾担任“治头大祭酒”等要职,参与教义传播与政教管理。
政治作用:促成汉中割据 ,刘焉派张鲁与张修共击汉中太守苏固。卢夫人可能参与策划张鲁袭杀张修、独占汉中的行动,并协助刘焉截断朝廷与益州的联系,形成割据局面。
道教传说称卢夫人与丈夫张衡在阳平山“白日飞升”,后世尊其为“女师”,地位仅次于天师张陵、嗣师张衡、系师张鲁。
——是一位真的以道教身份参与乱世政治斗争的女人
第204章
许贡听到陆康的斥责,心头巨震,面上却依然强行保持平静。
“陆公所言,贡实在不知。”许贡试图装傻。
陆康手中鸠杖簌簌发颤,苍老的声音却如寒铁:“那汝那两个游侠出身的门客如今在何处?”
许贡额角冷汗涔涔,不由揣测陆康是不是得到了什么风声。
可他那几个门客对他忠心耿耿,宁死也不会出卖他,那是谁透漏……
一滴冷汗顺着许贡鬓角滑落。
“子许兄,可算寻到你了!”一道朗笑响起,来人快步上前,一把揽住许贡的肩膀。
“周昂。”陆康眯起浑浊的双目,认出了来人身份,一个江东本地士族周氏子弟。
周昂向陆康见礼:“见过陆公。我此次来寻子许有要事,先借子许一用——”
话音未落,便不由分说地将人拽离。
书房门刚合拢,周昂立刻面色一变,压低声音:“陈昭没死,你派遣门客刺杀陈昭之事已泄,速往荆州。”
许贡手中茶盏当啷坠地,脸色霎时惨白。
他仓皇道:“小贼命大至此……我这就收拾行李走。”
“来不及了,现在就走。”周昂沉声,“陆康怕就是来探听口风的。我来之前便已在城西三里外安排了马车,你立刻去。”
许贡狠狠一咬牙,“我从后门走。”
话音未落,许贡已猛地撞开房门,衣袍翻飞间消失在廊下。周昂盯着那仓皇背影,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虽并未参与行刺陈昭之事,可到底也在收到刘表密信后“不经意”间向刘表引荐了许贡。那封密信已经被他烧了,只要许贡这处不把他透漏出来,便不会有什么大事。
虽说难免被牵累仕途不顺,可陈昭又找不出来确切证据,总不能因为他和许贡说过几句话就把他全家杀了吧。
他整了整衣冠迈出门槛。
周昂刚踏出许贡府邸的朱漆大门,迎面便撞上了立在石阶下的一道枯瘦的身影。周昂瞳孔骤缩,袖中手指下意识按住了剑柄,看清是谁后又悄然松开。
陆康安静的望着周昂,目中满是失望。
“汝等一定要让天下永不太平吗?”
周昂猛的一颤,陆康这话像支淬毒的箭,直刺周昂心底最隐秘的疮疤。
他拿不准陆康是知道了什么还是猜到了什么。都说人老成精,陆康的阅历摆在那,周昂试图从陆康脸上的表情中看出他想知道的消息,可只看到浓浓的失望。
“我忠于大汉,问心无愧!”周昂拿不准陆康的深意,他只是凭借他的心思去揣测陆康——陆康是出了名的汉室忠臣,本来能丝滑跳槽到陈昭麾下,却愣生生脑子抽的辞官回乡,对大汉再忠诚不过了。
这么说,一定没有错。
陆康神情更加失望:“到底是忠于大汉还是忠于自己,汝心中清楚。”
“尔等可曾想过,若陈昭身死,这天下会如何?”陆康长叹一声,鬓边花白的头发随风飘扬,“又会是诸侯并起,烽火连天。”
“乱世又会持续多久?十数年还是数十年?非要打得中原十室九空、尸横遍野,非要打得庶民十不存一,天下元气大伤,非要将大汉四百年的底蕴,全数付之一炬,尔等才甘心吗?”
“数百万黎民苍生的性(zNbG)命,在尔等眼中竟比不过一家一姓之私利。”
陆康缓缓转身,佝偻的背影在火光中拉长如一道将熄的炭痕,只留下一声悲叹。
将此等奸贼视作贤才,大汉如何能不亡?
周昂神色变幻,终究呸了一声:“不知所谓。陆康年事已高,定是脑子糊涂了。”
他呵斥一声,可那声音却隐隐发颤。比起正义凛然,更像是色厉内荏。也不知是为了发泄他的怒气,还是为了遮掩被猜中的心事。
他是为了匡扶汉室、对,陈昭是反贼,他参与刺杀陈昭是为了匡扶汉室,周昂渐渐说服了自己,昂首挺胸离开了许贡府邸。
天色已经上了黑影。
许贡正往城西逃窜,好在他反应够快,城中还未来得及罢免他的官职,许贡很轻松就出了城。他喘着粗气,一路狂奔,双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汗水混着尘土从额头滚落,模糊了视线。
终于,他踉跄着停下脚步,前方老槐树下,一辆灰篷马车的轮廓在暮霭中若隐若现。
就是这!许贡扶着腰,紧绷的心弦终于放松了些。
忽然,许贡的脚步猛然僵住,浑身如坠冰窟。十几柄雪亮长刀从黑暗中刺出,刀尖寒芒闪烁,直指他的咽喉。他的瞳孔骤然紧缩,喉间挤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呜咽,双腿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罗市……”许贡不敢置信望着面前这个仿佛从悬赏江洋大盗的通缉令上走下来的男人。
“别让他死的太痛快。”罗市冷冰冰下令。
“我可以招供……”许贡刚开口,嘴巴就被布团塞住了。他瞳孔收缩,不知道为何连攀扯共犯的机会都不给他。
难道陈昭不想知道害她的人都有谁吗?
“一年之内和你有往来的就是从犯,用不着你招供。”
罗市拎起环首刀,气势汹汹舔了舔嘴唇,准备亲自动手细细把许贡剁成肥瘦分离的臊子。
竟敢行刺阿昭……当年高喊“黄天当立”的三十万黄巾教众,时至今日,只剩下他和阿昭了!
夜色深沉,周昂正陷在混沌的梦境中,忽被一阵粗暴的踹门声惊醒。他刚睁开惺忪睡眼,就见几名披甲执刀的昭明军士卒如凶神恶煞般闯入内室,寒光闪闪的刀刃已抵住他的咽喉。
“起来!”为首的校尉一把将他从锦被中拽出,周昂还没回过神,就被扔到了人堆里。
“大兄、叔父。”周昂惊慌失措,举目四望,尽是他族中子弟。
“出了何事?”周昂声嘶力竭询问,奈何直到他嗓子喊哑,也没人回答他。
次日黎明,周氏宗祠前哭声震天。周昂与数十名族中子弟被铁链锁成一串,像牲口般赶进木栅囚车。囚车行驶在大街上,无数昔日他从未放在眼中的庶民缩在街道两侧对他们指指点点。
被人当成猴子看戏,周昂几乎想要一头撞死。
“事发了?”周昂的兄长周昕低声询问,他也是浑身狼籍不堪。
周昂定了定神,口干舌燥:“莫慌,我与许贡从来都是见面细谈,从未留下过丁点笔墨证据。只要咱们咬死不认,陈昭就没有证据治罪咱们……”
囚车吱呀碾过青石板,周氏兄弟强忍羞耻向外张望,期盼着早日抵达府衙申辩。
吴郡的朱门绣户渐渐褪去,化作城郊零落的茅舍。道旁杨柳不知何时已换成森森古柏,远处驿亭残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又行十里,连古柏也稀疏了。
荒草蔓生的土垣间,几只昏鸦立在界碑上,发出刺耳的啼鸣。
“兄长,这好像不是通向府衙的路啊。”周昂声音发颤,他慌了。
用得着你告诉我这不是往府衙去的路?
周昕瞪了周昂一眼,从贴身的暗袋抠出三枚马蹄金穿过栏杆递给押送的士卒。
“敢问诸位壮士要将我们带去何处?”
士卒掂了掂金块,倒也慷慨:“汝等勾结刺客,证据确凿。”
“我向来仰慕神女,周氏更是对昭王忠心耿耿,怎会与刺杀逆事扯上关系,定是有人诬陷。”周昕额头抵着囚栏叫屈。
士卒撇撇嘴:“那就不晓得了。汝也莫要忧虑,我主心善,饶恕尔等死罪。还给你们将功赎罪的机会,征调尔等出海寻访仙山,找着了仙山就能回来。”
“我认罪、我认罪。”周昕一听面色大变,发疯似的拍打牢笼,“是我怂恿许贡,快判我死罪!”
就是认罪,他也只是个从犯,陈昭顶多诛杀他全家,不会牵扯全族。
他死就死了,不能让全族跟他一块喂鱼,葬身海上尸骨无存。
“咋还说胡话呢。”士卒嘀咕一声,觉得这家伙疯了。
好端端的人哪有主动跳出来认罪的,定是疯了。
任凭周昕周昂再怎么鬼哭狼嚎,囚车还是抵达了建业。
建业位于长江下游南岸,地处秦淮河与长江交汇处,通过长江可通达东海。
建业郊外的长江北岸,一片开阔的平野上,巨大的造船厂巍然矗立。高耸的木架刺向天空,未完工的船体横卧其上,工匠们如蚁群般攀附其间。不远处,浑浊的江水拍打着堤岸,数十艘艨艟巨舰静静停泊,黑压压的帆影遮天蔽日。
江风猎猎,陈群一袭玄色官袍立于码头,冷眼望着又一队囚车碾过泥泞的堤岸。待士卒将蓬头垢面的囚徒拖到跟前,陈群才略抬了抬下巴。士卒立刻捧出几本《海上仙山图》,像给牲口套鞍鞯般草草塞给囚犯。
“南下船队配有船工教导掌舵,待至交州,船工自会离去,往后能否找到仙山便看你们的能耐了……”一个嗓门大的士卒大声交代。
“陈兄!是我啊!”囚徒中突然窜出个满脸污秽的男子,是周昂。昔年周昂到颍川求学时,曾与陈群有过一段交情。
他踉跄扑向陈群,镣铐哗啦作响:“你我兄弟相称,求陈兄看在你我世交的份上救我一命。”
话音未落,陈群的鞭尾已重重抽在他脸上。士卒一拥而上,将哭嚎的周昂拖向停泊的楼船。
陈群冷眼睨视,鼻腔里溢出一声轻哼。
天晓得他得知陈昭被刺杀生死未卜消息的时候多心急如焚。
陈昭可是他们颍川陈氏千里赤地的一根独苗苗!
他爹能死陈昭也不能出事,陈群听到陈昭被刺杀的瞬间,只恨不能以身相替。
要取就取他的命,别刺杀他姑母啊!
世家之情?同窗之谊?在他们老陈家的天子独苗面前一文钱都不算!陈群现在只想把所有挡陈昭路的人送出海。
群臣吏民能面刺陈昭之过者,送上船出海;上书谏陈昭者,送上船出海;能谤讥陈昭于市朝,闻他陈群之耳者,通通送上船出海喂鱼!
第205章
浩浩荡荡的清算持续了三个月。
只持续三个月的原因是船不够用了,毕竟还要留出征讨荆州的战船。造船的钱把这些世家抄家之后倒是绰绰有余,可金子也没法一夜之间变成大船。
数十个世家大族的朱门被铁戟撞开,数千人像牲口般被驱赶到江畔。有人高呼认罪,有人大喊冤枉,有人怒骂、有人哭泣……这一切都不影响陈昭的清算。
甚至因为陈昭借口找的太好,连那些以往最喜欢以笔作刀的士人都敞着史书不知该如何下笔。
遇刺复仇,天经地义;清算逆党,死者不过十余人。
要说清算了数千人,可这个借口是派他们出海寻仙山,陈昭给船给地图。顶多只能诟病一句如秦皇汉武一样求仙问道、追求长生?可陈昭本就是太平道神女,求仙问道这是人家分内之事。
就连素来最爱指摘陈昭的孔融,此刻也偃旗息鼓了。
倒非他转了性子,而是他近来焦头烂额,没有精力抨击陈昭。
孔融那日因为背后诅咒陈昭被祢衡殴打之后,不敢相信自己引以为知己的友人竟然为陈昭背叛了他。当即便在悲愤之下洋洋洒洒写了一篇抨击陈昭的文章,发誓要将此文传遍天下,让世人看清陈昭的真面目。
孔融左脚刚迈出门槛,便被一张从天而降的黑布捂住了脑袋。可怜这只会读圣贤书的老头,哪是那些身强体壮贼人的对手,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打断了一条腿。
就连怀中笔墨未干的文章都被贼人搜了去……下场就是另一条腿也被打断了,连带门牙都被贼人敲掉一颗。
据说如今还躺在床上养伤,连床都起不来。
陈昭闻讯,对这位当事大儒十分同情。当即命人精选一筐秋梨,专程送往孔府。
渐渐的,天下间对陈昭的骂声越来越小,取而代之的是种种玄奇之说在坊间流传。
有传言称,某位云游四海的方士途经冀州时,忽见紫气东来,直冲霄汉,断言此地有“天子气”,而方位正指向陈昭的封地。更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在陈昭生辰那日,有樵夫目睹黄龙自云间穿梭,鳞爪隐现,金光灿灿,盘旋良久方才隐入苍穹。
还有更玄奇的说法,说陈昭降生之夜,北辰星上掉下一赤色星辰,坠于陈氏祖宅后的桑林。
没办法,谁不怕死?睁开眼是茫茫海天,闭上眼是滔天巨浪……且不提找到仙山的可能有多渺茫,就是真找到了仙山,难道要他们自己在一片荒芜之地上筚路蓝缕?
过得比匈奴都惨,还不如死了算了。
三鞭打散世家魂,昭王我是真忠臣!
陈昭之心,已经路人皆知。想要讨好陈昭表示忠心的士人,十分上道证明陈昭就是天命所归。
于是陈昭又得到了厚厚一摞歌功颂德的文章。
陈昭倚在榻上,指尖拨弄着刚呈上的文章。才翻了几页,便兴致缺缺地推向坐在一侧的赵云:“命人往后不必再搜集这些了。”
“尽是些赞颂功德的废话。”她懒洋洋靠在榻上,“从前他们骂我时,那些文章倒有意思——”
“字字如刀,往我头上成盆泼脏水,反倒激得我非要争这天下不可。”
“现在他们怕了,便一味往我身上贴金,仿佛我生下来就注定要当天子一样。如今我未变,变得不过是他们的脖子上架上了我的剑。”
陈昭偏头,眼神没有在这厚厚一摞歌功颂德赞文上停留一瞬,“这些虚假的歌功颂德才是剧毒无比的毒药,看多了,再贤明的君主也会变得昏庸。”
“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拿下荆益二州。”陈昭目光坚决,紧紧握拳,“在这之前,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
赵云神色立刻严肃了起来,请命:“云愿往。”
赵云很喜欢这种感觉,主公有什么紧要之事,第一个就想到吩咐他……这是君臣相得。
“此事事关重大,(WGRr)也唯有你去做我才放心。”陈昭喉咙滚动,吸溜口水,“烤羊腿得挑现杀的,肉色红润,指压能弹回的才新鲜。叉在铁杆上架到炭火堆边,先不急着翻动,等外皮滋滋冒油,刀尖一划,脆壳裂开再往上撒料。”
陈昭一边咽口水,一边苦大仇深端起桌上米粥一饮而尽。
“还有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卤猪、卤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晾肉……”
赵云只一味应下,也不管厨子到底会不会做这些菜。
为了天下大业,主公饿瘦了一整圈,就该好好补补。
陈昭披上猩红貂裘,手指一勾,系带在颈前打了个利落的结。她大步穿过回廊,披风下摆扫过石阶上未化的残雪,在议事厅门前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请诸位军师和将军来议事。”陈昭还未坐下,便吩咐亲卫去请人。
厅内炭火正旺,陈昭刚在首座坐下,沮授便推门而入。他一眼瞥见陈昭衣衫单薄,转身就朝门外侍从道:“拿锦被来。”
待侍从匆匆捧来,他亲手将云纹锦被压在陈昭膝头,絮絮叨叨:“主公当珍重身体,慎避风寒。大创未瘳,当加绵衾,缓调羹汤。”
沮授又转而怒骂起刘表:“刘表鼠辈,缩首荆襄,不过守城之蠹。无逐鹿之胆,乏问鼎之志,唯效阴沟暗矢,行刺于暗处。真乃‘相鼠有体,人而无礼’,合当遄死!”
“总之,都怪刘表!”沮授指节捏的发白,斩钉截铁道。
陈昭听见那句“都怪刘表”,赞同点头。
这次还真都怪刘表。
不多时,其他臣子也纷纷而来。
蔡琰抱着两个暖炉迈进门槛,不由分说塞进陈昭怀里一个,顺手又掖了掖她肩头的披风。
郭嘉荀彧等人来到时,陈昭已经被裹成了一团。
待众人落座,陈昭屈指敲了敲案几:“开春之后,发兵攻荆。”
“末将愿为先锋!”吕玲绮霍然起身,铁甲铿锵作响。她眼底烧着两簇火,咬牙切齿道,“我要亲手宰了刘表。”
一侧的吕布酸溜溜瞥了眼陈昭,心头不是滋味极了。
对陈昭的决定,没有人有异议。按照原本计划,操练水军就是为了攻打水网密布的荆州,就是刘表不谋划刺杀之事,昭明军也要对荆州动手。
刘表的刺杀行动,只是将他自己送上了必死的路。
“不知此次谁为主帅?”荀彧询问。
本来有一搭没一搭走神的吕布耳尖抖了抖,虎目迅速扫过厅内,发现那个没审美又惯爱往陈昭身边凑的赵云没在厅内,轻咳一声,缓缓挺直了胸膛。
原有一人,天下无敌……
陈昭干脆利索道:“此战我亲为主帅。”
“主公万万不可!”武将还没说话,沮授先跳出来絮絮叨叨。
“主公伤势还未好全,怎能舟车劳顿?刘表无能,何须主公亲去,派遣一二大将便足以攻克荆州。”
一众谋士也纷纷露出了赞同神情。
伤筋动骨尚且还需修养百日,何况命悬一线?主公合该静养三五年 ,将元气一点一点养回来。
一向明哲保身,从不主动开口劝说陈昭的贾诩也出言相劝:“主公,元气有亏,恐折寿数。”
吕玲绮更是叽叽喳喳,拍着胸脯表示一切有她,主公待在邺城静待胜报即可。
“倘若我没有受伤便好了。”陈昭不动声色抛出引子。
看到陈昭面上肉眼可见的失落,众人神色一滞。
吕布默默后撤半步,心虚盯着靴尖发怔。
他其实有点怀疑是自己八字太硬把陈昭克了。吕布偷摸数过自己那些冤种上官,发觉他们好像下场都比较凄惨。
陈昭当了那么多年昭侯都好好的,自己就跟了她一年,咋她忽然就命悬一线了?难道曹操那矮子被他克了好几年才完蛋,竟还算命硬的?
一想到吕玲绮一边杀人报仇一边抹眼泪的模样,吕布就愁眉苦脸。
陈昭忽然掀开腿上锦被,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一跃而起,蹦跶了两下,又大步走到蔡琰跟前,单手就将她拦腰抱起,在厅中转了个潇洒的圈。
“你们猜怎么着,嘿,我还真没受伤。”
陈昭话锋一转,身体力行证明了自己的健康强壮,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
寂静!厅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厅内陷入死寂,连炭火燃烧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蔡琰手中抱着的暖炉“咚”地砸在地上,滚烫的银炭溅出火星;荀彧微微张着嘴,神情愕然……
众人连呼吸都屏住了,震惊盯着若无其事的陈昭。
一道呢喃声打破了寂静。
吕布用自以为小声,实际上所有人都能听清的声音嘀咕:“我就说这回真不是我克的……”
数道控诉的视线落在了陈昭身上,陈昭十分正经:“为大计耳,故而先前隐瞒尔等。”
“刺杀?”郭嘉第一个反应过来,作为陈昭的狐朋狗友,郭嘉对自家主公那一肚子坏水有多黑还是十分了解。
“是真的。”陈昭干脆回应。
“将计就计、引蛇出洞。”
蔡琰鼓着脸,脸颊两边鼓起了两个白面小笼包,略带怨气:“我等忧心许久……”
“好饿啊。”陈昭摸摸瘪瘪的肚子,可怜兮兮扯着蔡琰的衣袖,“喝了三个月粥了。”
蔡琰望着陈昭苍白的脸色,语气不自觉转换,心疼道:“主公受苦最多。”
她只是担惊受怕了几天罢了,主公才是最无辜、付出最大的人。以身入局,拔除世家毒虫,荡清宇内,不愧是她家主公。
于是,蔡琰脸上又露出了骄傲自豪之色。
“……都怪刘表。”沮授咬牙切齿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正休着假又临时出来干活的贾诩:“。”
你们看清楚一点,主公很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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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名来自相声《报菜名》
第206章
“主公多谋,嘉自愧不如。”郭嘉皮笑肉不笑,冲着陈昭长揖。
陈昭心虚干笑了两声,眼神飘忽。
至于荀彧……看似抱着她流泪的人是蔡琰,实则蔡琰比荀彧坦荡坚强太多了,陈昭从“昏迷”中醒来后,蔡琰就已经放下了担忧,专心将那些世家送去寻仙山。
荀彧则似乎将陈昭遇刺归咎到了自己身上,觉得是他没有做好防备,才会让刺客有可乘之机。
他沉默着将邺城筛了又筛,日复一日的憔悴。
“主公无事就是万幸。”荀彧紧绷的肩膀骤然松懈,憔悴的眉宇舒展开来。
温柔刀,刀刀割人心啊。
陈昭的内疚一下子就被荀彧激起来了,她暗暗决定一会开饭,要给荀彧多分两斤羊腿。
“主公是全天下心眼最坏的人!”吕玲绮终于反应了过来,她紧握拳头,怒气冲冲强调,“比我爹还坏十倍!”
莫名其妙中箭吕布:“……”
这崽子咋说话呢,他就是背刺了几个旧主,咋就成了天下第二坏的人?
“我都、我都——”吕玲绮又想谴责坏心欺骗她的主公,又觉得在这么多人面前承认她被吓哭了丢脸。
像她这样勇冠三军的猛将怎么能因为听到主公昏迷不醒就嚎啕大哭呢?
进退维谷,吕玲绮只能用最可恶的语言形容陈昭:“主公比贾诩和曹操加起来都坏!”
贾诩露出了赞同的表情,一向秉持中庸之道,从不参与站队的他也不禁旗帜鲜明和吕玲绮站在了统一战线上。
主公不讲武德,来骗、来偷袭他一个人过中年的老谋士。若非主公诓骗,他此时此刻还应该躺在自家床榻上享受美好假期。
“诩之沐休……”贾诩幽幽开口,暗示意味明显。
“补上!”陈昭大手一挥,痛快应承。
贾诩心满意足,立场又轻轻一跳,跳回了陈昭这边。
“主公既欲亲征,定是有并吞荆益之意。”郭嘉懒洋洋地斜倚在案几后,不动声色挑开了话题。
至于心中怎么想,就不得而知了。
陈昭眉峰一挑:“快刀斩乱麻。”
她可没忘记益州还有个刘备。刘璋是个怎么捏都行的软面团子,刘备可是个刺猬。
快刀斩乱麻,打得就是攻敌不备。现在不打益州,难道要等到刘备干掉刘璋,让益州的棘手程度从袁术第二变成曹操(宁死不屈版)第二再动手吗?
刘备是有能耐,不过……谁叫他发家晚呢。
不多时,厨子把宴席抬了上来,陈昭头埋在香喷喷的烤肉堆里,吃得口水和泪水一起往下流。
喝了好几个月的粥,终于有烤的香喷喷的鲜嫩羊肉入肚了!
翌日,晨光斜斜地穿过窗棂,落在厅中的青砖地上。陈昭坐在案前,手里捏着一卷公文,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等着臣子们来议事。
谁知先来的不是公文,却是郭嘉的亲卫,慌慌张张地报说:“先生从马上摔下来,腿折了!”
陈昭连忙搁下公文,匆匆赶去探望。
郭嘉正歪在床榻上,一条腿裹着白布,高高垫着,脸上倒还挂着懒散的笑,手里仍攥着酒壶。见陈昭来了,他晃了晃酒壶,道:“主公莫忧,不过是腿折了,养两月便好,开春征讨荆州时,定能随军。”
真巧,她昨日才好,郭嘉今日便伤了。还伤的不痛不痒,连腿上白布都像是自己随手系上去的一样。
陈昭假笑,一把夺过郭嘉手中酒壶:“奉孝既伤,自当好生养伤,只是这酒是喝不得了,白粥倒是可以多喝两碗。”
郭嘉眼睁睁看着自家主公伸手一探就把他的宝贝酒壶夺走,下意识就要前扑护住酒壶,可他哪是陈昭的对手,只扑了个空,就看着酒壶消失在了主公袖中。
“好好养伤。”陈昭手按在郭嘉肩胛骨上,捏了把掌心瘦削的肩胛骨,轻啧一声,“给你批半月沐休。”
不会养生的小狐狸实实在在炸毛了数月,毛色黯淡许多,的确该好好养一养。
回到正院,陈昭又撞到沮授,她刚露出笑容,沮授便先一步请命返回豫州。
“本豫州刺史,闻主公遇刺,仓促赴邺,暂以州务委公瑾。公瑾毕竟年少,臣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放心。”
沮授又絮絮叨叨骂了几句刘表。
“何况讨伐荆益在即,豫州也要提前筹集粮草。臣便不久留邺城了。”
陈昭劝道:“公瑾有安天下的丞相之才,治理一州手到擒来,沮公可安心将公务托付给公瑾,无需忧心。”
沮授忽然停下话头,生性耿直的他选择直言不讳:“授知主公有爱才之心,可主公实在太过高看臣子。”
“文姬、文若确有实才,臣无异议。可那些新进小辈——周瑜称相才也罢,诸葛孔明尚可商榷,可就连那个还在换牙的陆逊在主公口中都有丞相之才。”
沮授一点也不委婉劝谏:“授知晓主公对贤才一向不吝夸赞,可今时不同往日,主公已位高权重,对臣子再如此盛赞,恐过犹不及。”
哪有人能满院子都是丞相大才呢?就是人才,还有全才和偏才之分,大多贤才能独当一面便是不易,岂能人人都面面俱到?
他忧心忡忡,生怕自家对谁都推心置腹的主公一时看走眼,臣子的才华满足不了主公的期望。
陈昭神情复杂,她道:“沮公看人的眼光还是一如既往。”
不知自己曾险些错投袁绍的沮授捻了捻胡须,以为陈昭是称赞他眼光不下当年犀利,自觉尽到了劝诫主公的义务,心满意足拎着包袱返回豫州。
唉,一下子缺了两个谋士。陈昭返回正厅后估量了一下,觉得自己应当能顶一顶。她在床榻上躺了三个月,如今正龙精虎猛。
好在还有文姬陪着她。
陈昭与蔡琰相对而坐,各自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文书之中。
直到晌午时分,蔡琰忽然起身离去,不多时捧着一碗白粥回来,热气袅袅。
“此乃琰亲手所做。”蔡琰将碗轻轻放在案上,盯着陈昭但笑不语。
陈昭盯着那碗寡淡的白粥,心里直叹气。面上却丝毫不显,她接过碗,仰头一口灌下。
末了,陈昭咂咂嘴,嬉皮笑脸赞道:“果然美味。”
蔡琰瞧见陈昭故作无辜的模样,无奈摇头浅笑。广袖一抖,摸出一块荷叶紧裹的酱肉脯,她的指尖灵巧地剥开荷叶,趁陈昭不备(NeEr)直接塞进她嘴里,低声埋怨:
“事发突然,主公瞒着我等亦理所应当。可好歹让子龙偷渡些吃食啊,哪能真日日喝白粥呢。”
“这不是做戏要做十分,早知如此,我该让玲绮为我打掩护。”陈昭嚼着肉脯,“玲绮身上倒是从不缺吃食。”
“玲绮就糊弄功课的时候做戏最真,她哪瞒得住旁人。”蔡琰摇头,“不过那日得知主公生死未卜,她可是哭得满脸眼泪。”
陈昭忧愁道:“是啊。”
许是身量实在太高,吕玲绮身量腾腾蹿,心眼却没长多少。在她不大的世界里,跟随陈昭一起打仗就是全部。
下午,陈昭强行将憔悴的荀彧赶回去休息后,便硬找上了窝在军营里不出来的吕玲绮。
吕玲绮正抱着画戟蹲在大帐角落,腮帮子鼓得像个塞满栗子的松鼠。她狠狠揪着戟柄上缠的红缨,嘴里嘟嘟囔囔:“主公最坏了……”
陈昭从背后拍了吕玲绮一把,“征南将军在这嘀嘀咕咕什么呢?”
吕玲绮“腾”地跳起来,见是陈昭又气鼓鼓低头:“没什么。子龙给末将说了,主公是有谋国大事要做。我又瞒不住事……”
“你不是立志当大将军?大将军可不能哭。”陈昭温声安抚。
“不是想当大将军,是只想当主公的大将军。”吕玲绮吸鼻涕,眼眶红红的,“吕玲绮只想当昭侯的大将军,其他谁都不行。我一直跟着主公打仗,从小到大都跟着主公,主公那么好那么好,天下间没有比主公更好的人了。”
“主公可以骗我,但是不能再用重伤骗我了。”吕玲绮声音哽咽,呜呜哭的像一只还没断奶的小虎,“我读书少,想不明白什么是谋国之策,我只是很害怕……”
她害怕陈昭会死,吕玲绮从来没想过她会那么害怕死亡。明明她面对尸山血海也能面色不变。
陈昭轻轻环住吕玲绮,低声道:“没有下次了。”
“我这样做,其他人才能少死。”陈昭轻轻叹息,“没有门阀,对天下很重要。”
科举取士、改革税收,门阀垄断近在眼前,为了避免魏晋南北朝的乱世,陈昭必须对世家门阀动刀。士族也不可能坐以待毙,他们势必会有一场轰轰烈烈的反扑。
陈昭必须用更强硬的雷霆手段镇压他们,这场刺杀就是最好的由头。
刺客的刀剑曾距离陈昭近在咫尺,可最终还是陈昭棋高一筹。
如今敢反对的世家已经都在海上了,留在地面上的士族都是些识趣之人。门楣落没那也是几十年后的事了,总不能为了几十年的一个可能现在就赔上全族的性命吧。
吕玲绮眨眨通红的双目,她悲哀发现——还是听不懂。
都怪她爹,怎么就没给她生一个诸葛亮那样的好脑子!
次年春,终于“伤愈”的昭王发兵三十万,打出“复仇”的旗号攻打荆州。
大军从邺城出发,横渡官渡,由许都直奔宛城,势如破竹攻下新野,又渡过汉水兵临襄阳城下。
荆州引以为傲的“山川环绕,城防坚固”并未抵挡住昭明军前进的步伐。刘表已经固步自封太久了,这密密麻麻的水网挡住的不仅是敌人,还有刘表自己。
荆州承平日久,自诩山川险要,一心只求安稳,对北方形势毫无关注。荆州兵用的矛戈甚至还是董卓之乱时期,刘表初入荆州之后命人铸造的武备。
就连离开幽州之前的公孙瓒,用的也已经是昭明军更换下来的兵器。曹操退守长安的时候,军中武备更是一比一模仿昭明军,单看外形,已经与昭明军中武备没有两样了。
而刘表的荆州兵,用的箭甚至还有二十年前汉灵帝时期锻造出的箭矢。就连刘表引以为傲的水军,在面对单论个头都比他们的船大上三圈的昭明船时,也丝毫没有抵抗之力。
刘表望着兵临城下的大军,终于忍不住落泪。
第207章
刘表死死盯着城外如黑云压境的昭明军,瞳孔剧烈收缩,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声音。他扶着城垛的手指骤然收紧,青筋暴起,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刘表转身才察觉不知何时自己腿竟已站麻,他踉跄后退两步,险些跌倒,被亲卫扶住时,袖袍已被冷汗浸透。
他僵硬的思维尚停留在旧日。大汉四百年,兵戈无非弓马 。纵是他早已听闻昭明军改良了军备,却也从未认为能到碾压的地步。
也正是如此,刘表才敢硬抗着对抗陈昭——陈昭是很能打没错,可他荆州从未经历过战乱,休养生息十余载,武备精良,粮秣充足,又有山溪之险,也绝不是好啃的骨头。
可刘表没想到,他连骨头都不是。打仗经验匮乏,武备又差昭明军一大截的荆州兵比白粥还软,一触即溃。
去年他见陈昭打曹操,也没这般摧枯拉朽啊?
刘表转身下城,脚步虚浮,几次踩空台阶,全靠侍从搀扶才未摔倒。回到州牧府,他瘫坐在席上,双手撑住案几,却止不住地发抖。环视堂下谋士,他喉头滚动,声音嘶哑得不成调:“诸君……可有良策?”
堂中死寂,唯有烛火噼啪。蒯越低头盯着鞋尖,蔡瑁的脸色苍白默不作声。刘表的目光从一张张惨白的脸上扫过,突然惨笑一声,疲惫令众人退下。
刘表独自坐在书房,案几上的烛火摇曳不定,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空荡荡的墙壁上。他惨然一笑,目光缓缓扫过四周,空空如也。
这个时节,连院中嘈杂的蝉都还没开始鸣叫。大军兵临襄阳城下,连府中的婢女仆役都知道他这个州牧时日无多,能躲的也都躲了。除非他呼唤,否则没人会主动凑到他身边。
他低头怔怔地望着手中的荆州牧印绶,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玉质纹路。
书房中太安静了,连他的心跳声都显得多余。
“袁公路求我救豫州,吾与之有仇无恩,故坐观虎斗;曹孟德请我援长安,素无往来,遂冷眼旁观。今敌临襄阳,举目四顾,竟无一人可救我矣。”
刘表望着酒杯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忽然潸然泪下。
少年读史时,每见秦灭六国事,刘表必与友共讥六国愚钝。六国何其愚蠢也,暴秦锋镝已指,六国却各自为战,不联合起来对抗暴秦,以至被逐个击破,国破家亡。
那贪图安逸、优柔寡断,坐视五国倾覆,及秦兵临城下方仓皇应战的齐王建,更是为刘表其所不齿。
可观今时今日,他刘表又与齐王建有何异哉?
刘表睡不着觉,在书房中踯躅来去,脑中一团乱麻。
外面的天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四五月正是下雨的时节。
一卷半旧的竹简摊开在案上,烛火摇曳,映得竹简上的墨迹忽明忽暗。竹简边缘磨损,麻绳松散,几枚简片微微翘起。
当年刘表无兵无卒,单骑潜入荆州,联合蒯、蔡二族,设宴诛杀数十宗贼时,他随身携带之物只有几卷竹简。
数年过去,荆州成了乱世中少有的安定之地,既无旱灾也无人祸,竹简便旧了。
“王建降,秦迁之共,处松柏之间,饿而死。”刘表眨眨酸涩的双目,喃喃望着这行字。
齐王建听信秦使“赐五百里封地”的谎言,在奸臣后胜劝说下投降,齐国灭亡。秦始皇却将齐王建流放至共地,断绝粮草,齐王建最终饿死于松柏之间。
这是齐王建留给他的最后一个教训。
一道闪电刺破窗棂,将白绫映得惨白如霜。人影在光中晃动,喉间溢出一声呜咽,脖颈没入绳圈,悬空的脚尖抽搐几下,终归于沉寂。
淅淅沥沥的小雨仍下个不停。东方现出一抹模糊的朝阳,天慢慢亮了。
翌日,仆人敲门却没听到应声,推开门的下一瞬发出尖叫。
案上,一张压在竹简下的遗笺墨迹斑驳,其上泪痕还未干透。
【吾昔据荆襄之盛,负匡复之资,而蜷跼一隅,坐视群杰。今死,悔不当初矣!】
于是,襄阳城破,荆州平定。
*
益州州牧府内 ,刘璋僵坐在上首,他攥紧战报的手指微微发颤,荆州陷落的消息像一柄利刃抵住他的咽喉。
阶下谋士们垂首肃立,额角渗出细密汗珠,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陈昭这般快就攻下了荆州?”他喃喃自语,额角渗出冷汗。
刘璋本就是优柔寡断的性格,听闻陈昭发兵南下时就吓得好几夜没睡着。可他安慰自己有刘表挡在他面前,他一时半会不用对上陈昭,有足够时间留给他想对策。
可如今刘璋还没能想出对策,刘表便咔嚓死了,巨大的惊慌下,刘璋脑子已经乱成了一团浆糊。
“尔等可有对策?”刘璋着急看向一众幕僚,希望他们能说出那条符合他心意的对策。
阶下谋士们垂首噤声,唯有刘备上前一步,抱拳朗声道:“益州地势险峻,足可据守!请使君速调兵马扼守白帝、江州。”
“地势?”刘璋猛地拍案,他恼怒万分,“荆州亦有天险,还不是一朝倾覆!待陈昭兵临城下,我、我岂非……”他喉头滚动,将“死无葬身之地”咽了回去,袖中掌心早已湿透。
袁绍有黄河天险,现在坟头草都三尺高了;袁术有长江天险,还有汝南士族鼎力相助,如今正和袁绍住对门的坟;曹操前有太行山,后有潼关,他倒是见势不妙就降了,如今还能保住一条小命。
去年刘表还洋洋得意觉得荆州水网纵横,休养生息多年,他还有汉室宗亲这个名头能笼络天下人,足以抵挡住陈昭呢。
现在不也凉透了?
如此一想,往日十分器重刘备的刘璋瞬间就看这个远房亲戚不顺眼了起来。
“陈昭此人心狠手辣,最爱将人挫骨扬灰,叫人死后亦不得安稳。汝蛊惑我与之为敌,莫非是想看我送死?”刘璋怒道。
刘备目光灼灼:“使君乃汉室宗亲,当以光复汉室为己任!即便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以血殉汉,死犹壮哉!”
刘璋是汉景帝之子鲁恭王刘余的后代,家族谱系比刘备清晰不知多少。刘备还要得到刘协认证才能被称呼一句“刘皇叔”,刘璋却根本无需天子认证。
其父刘焉更是一代人杰,州牧制度便是刘焉说服汉灵帝设立,后刘焉割据益州,便成了大汉最早的诸侯。
其他诸侯都还在一代创业阶段,益州传到刘璋手中已经是二代了。
只是刘璋显然对父祖留下的基业没抱着必死之心守护,刘璋怕死。
刘备的这番话,在刘璋耳中就是让他去送死。
刘璋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起,突然“砰”地一掌拍在案几上,震得茶盏翻倒,茶水溅湿了衣袖。他猛地站起身,手指颤抖着指向刘备,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你(OJbZ)——”
他的声音嘶哑得变了调,“休要再提什么汉室大义!”
他叫幕僚来的目的是给他出主意保命。大汉名正言顺的天子刘协都还在陈昭手底下活得好端端的,他一个小小汉室宗亲凭什么要给大汉江山陪葬?
“使君!”刘备惊愕。
话音未落,刘璋已暴怒挥手:“拖出去!”两侧甲士架住刘备双臂,将他踉跄推出厅门。
厅门重重闭合,刘璋瘫坐席上,嘶声问:“陈昭能容曹操投降……会容我这个汉室宗亲吗?”
刘备被刘璋赶出议事厅,厚重的木门在身后轰然闭合,却仍挡不住厅内刘璋那急促的询问声。
用脚趾头想也能猜到刘璋为何会有此问。面对势如破竹的陈昭,刘璋根本没打算抵抗。
那声音像钝刀刮骨,刺得刘备耳根发麻。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觉不出疼,唯有袖中微微发颤的腕骨,泄露了胸中翻涌的悲愤。
他不能坐以待毙。
刘备仰头望向灰蒙蒙的天,喉结滚动,硬生生将一口浊气压回肺腑。
“大哥!”刚踏入府门,张飞炸雷般的嗓门便劈了过来。黑脸虬髯的汉子正拎着酒坛,见刘备孤身而归,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溜圆,“不是说去议事,怎的这般快就回来了?”
关羽搁下手中兵书,丹凤眼微眯,也起身迎接刘备。
刘备解下佩剑掷于案上,剑鞘与木案相撞,一声闷响。
“被赶出来了。”他嗓音沙哑,将今日之事一一告知关张二人。
张飞听罢,酒坛“砰”地砸在地上,陶片混着酒液四溅:“刘璋老儿安敢如此!咱们替他剿匪平乱,立下这么多战功,他倒端起架子羞辱大哥!不行,俺得去找他要个说法。”
说罢撸起袖子便要往外冲,却被关羽拦下。
张飞猛挣两下未脱,啐了一口,悻悻落座,扭头冷哼。
关羽按住张飞肩膀,捻须沉声:“兄长已有决断?”
刘备缓缓抚过案上剑鞘,剑鞘已经半旧,这柄剑还是当年桃园结义后,张飞所赠。回首半生,他一直颠沛流离,有人要杀他,他就跑。从幽州跑到益州,一北一南,一东一西,横跨了整个大汉江山。
如今无处可去了,大汉万里山河,只剩下一个益州。
刘备表情渐渐凝重,沉声道:“我要当益州牧。”
这不是一件难事。刘璋暗弱,刘备没有投奔他之前,刘璋只能依靠流民组成的东州兵,刘备来了之后招兵买马,益州才有了正规的益州军。
刘璋连战场都没上过,益州军从来都不是刘璋的益州军,而是刘备的益州军。
“天下人提起大汉……”刘备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碾出来,“不能是笑话汉室宗亲为保命,将山河拱手让人。”
“刘璋不愿流血。”刘备猛地抽剑出鞘,寒光映得刘备那张不再年轻的脸庞坚毅而决然,剑锋劈裂案角,木屑纷飞。
“那就让我刘备,来为大汉流尽最后一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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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刘表觉得他菜才挡不住陈昭的曹操:?你什么身份,也配和我打同一个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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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降,秦迁之共,处松柏之间,饿而死。——《史记》
第208章
夜色如墨,城内只余更梆声断续。刘备按剑立于暗处,身后三千益州兵甲胄轻响,火把的光映得他眉宇坚毅。
法正从角门闪出,低声道:“张松已调开府门守军,刘璋独在内室。”刘备颔首,一挥手,兵卒如潮水般涌入府邸。
刘璋甚至连自己的府邸都掌握不住。
“当年刘焉何其英雄也。”刘备低低轻叹了一声。
“尔等是何人?”刘璋正在内室读书,听到动静才慌忙惊起。他踉跄退至屏风旁,见刘备踏着碎瓷而入,身后甲士持戟林立。
“玄德这是何意?”刘璋嗓音发颤。
刘备冷漠垂眸:“备来向使君借一样东西。”
“何、何物?”刘璋声音颤颤巍巍,两腿发软,生怕下一句就听到刘备说“借你项上人头一用”。
“借益州州牧印绶一用。”刘备命甲士缚住刘璋。
刘璋被两名甲士反剪双臂,死死按在地上。他脸色涨得通红,额角青筋暴起,斥责道:“刘玄德!吾以同宗之谊待汝为上宾,资汝兵粮、托汝御敌,汝竟暗结奸臣,图谋吾益州基业!”
“益州乃大汉基业,并非汝之基业。汝既已生舍地求安之心,便是蜷缩蜀中的逆臣,备身为汉室宗亲,平定逆臣,并无错处。”刘备闭上双眼,又缓缓睁开,眼中之余一片清明。
刘璋拼命挣扎着抬起头,觉得不可思议:“你当自己是陈昭敌手?刘协尚在邺城苟活,你我何必为将死之汉殉葬?”
他觉得刘备就跟脑子有问题一样,打不过还要打,这不是傻子是什么。
刘备站的笔直,脸上看不出喜怒:“汝得益州,岂非因汝父乃汉室宗亲?先帝赐节,是为护汉祚。他人可降,你我不可降。”
“我会将你送出成都。”刘备轻声开口,“陈昭并不是滥杀之人。”
刘璋的挣扎动作一下子止住了。
……在他原本的推测中,他归降陈昭之后,因为他汉室宗亲的敏感身份,陈昭也定不会给他高官厚禄。最大的可能,便是软禁他。
就如刘备如今所作所为一般。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有人闯进自家抢自己的屋子,他本该气愤,可架不住这屋子已经要散架了。
刘备抢了他手里要散架的屋子,又把他赶出了屋子,自己住了进去……刘璋心情复杂。
权利交接出奇顺利。法正、张松里应外合,益州兵又是刘备一手组建,军中大将更都是刘备义第,根本无人能拦。
纵有不服者,在这风雨飘摇之际,也只得噤声。
刘备接手益州之后,立即派遣张飞领兵驻守白帝城、关羽驻守江州。
益州变故之时,荆州也尽数落入陈昭之手,偶有抵抗者,也只是螳臂当车,被昭明军摧枯拉朽横扫殆尽。
昭明军兵强粮足,已经磨刀霍霍向益州。
襄阳城内,烛火摇曳,陈昭将手中情报轻轻抛给一众谋士。
“刘备兵变,取代刘璋成了益州牧。”她轻笑一声,指尖轻敲桌案,“倒也不算意外。”
陈宫立于一旁,眉峰微蹙:“可惜晚了一步,若早些时日发兵,或可趁刘璋未败时直取益州。”
陈昭抬眸,眼中锋芒乍现:“不,咱们来得正是时候。刘备刚刚夺权,人心未附,根基未稳,正是最脆弱的时机。”
她走到舆图旁,指尖重重点在益州之上,语气冷冽:“若再等一年半载,让他整顿内政、收拢民心,把益州守得固若金汤,那时再攻,才是真的晚了。”
“三十万大军从冀州一路横跨数州来荆益,,为的就是一鼓作气。”她转身,目光如刀,“传令三军,明日拔营,兵发白帝城。”
“观主公之意,莫非已有计策?”蔡琰好奇询问。
此次陈昭留荀彧坐镇邺城,蔡琰便随军出征。
“刘备这两个义弟可是威震天下。”陈昭叹气,“当年刘备在我治下为县令时,我便对他们兄弟三人眼馋不已。”
“这兄弟三人倒是情深义重,说跑就三人都跑了。关羽张飞在主公麾下可是眼见前途光亮,竟也舍得说走就走。”
蔡琰也还记得当年之事,主公已经动了杀心,谁知刘备跑的比兔子还快,她们还没来得及动手,刘关张三兄弟就连夜跑路了。
陈昭撇嘴:“要不然刘备是高祖之后呢。老刘家这一手跑路的本事他可是学的完完整整。”
这一手祖传的跑路本事,可以什么滴血认亲准确度高多了。
“此兄弟三人虽都是当世英杰,可三人却各有缺陷,还都是能要命的缺陷。关羽傲骨铮铮,张飞性烈如火,刘备重情重义。”陈昭淡然一笑。
刘备不适合做皇帝,他与臣子的关系不像君臣,倒更像兄弟,有一股帮派大哥的义薄云天气概。关羽、张飞二人就是帮派中的第二把交椅和第三把交椅。
快意恩仇,敢爱敢恨,这可不是夸政客的好词。
“此战命吕玲绮、吕布为先锋,我亲为主帅,发兵五十万攻打白帝城。”陈昭轻笑。
帐中谋士齐齐诧异,随后又不约而同会心一笑。
此次出征,主公一共发兵三十万,还将十万昭明军留在荆州平定各处动乱和防备敌军偷袭。军中满打满算就剩下二十万的士卒,何来的五十万大军?
郭嘉与陈昭对视一笑,他道:“天下人皆知主公从无虚言。”
以往打仗,夸大自己势力兵力用来震慑对手是常有的事,三万号称八万、二十万号称七十万,反正也没人能一个个细数,闭着眼往多里吹嘘就是。
陈昭却从不虚张声势。
昔年诸侯讨董,各路诸侯铆足了劲吹嘘自己带了多少兵马,陈昭士卒加后勤一共带了三万人显得十分平平无奇。结果一到虎牢关,架势摆开,其他诸侯顿时傻眼了。
不是,大家都吹牛,你咋还实话实说了呢?
往后的东阿之战、豫扬之战、围幽打并之战……天下人人皆知陈昭不屑虚张声势。
“这等事就像是往陶罐里放钱。”陈昭眼尾微挑,眸中闪过一丝狡黠。
“存钱的目的,就是要零存整取,等到时机合适之时取出,将钱用在刀刃上嘛。”
她可从来没有亲口说过“陈昭不屑虚张声势”。
她只是为了把这块好铁留到刀刃上用。
手头这二十万人,陈昭也没打算全部带去攻打白帝城,她只带十万人,剩下十万人还要分兵去攻打旁处,切断援兵。
不怕张飞不信,因为除了她以往的“信用”保障之外。更要紧的是,她确有五十万雄师,只是半数镇守北疆。
譬若陶朱公负箧而宣言曰“藏钱十万”,谁敢轻疑其虚实哉?
半真半假的谎言才最难辨别。
“再命人去寻张飞麾下士卒的同乡来。”陈昭视线落在众人案上“酒”盏。
昭明军战时文臣武将全部禁酒,酒盏只能盛放蜜水,连吕布这个出了名的“为酒色所伤”的刺头都被管得老老实实喝蜜水。
——陈昭略施小计。饭中下料,沾(BJIH)酒即呕 。三番两次后,吕布虽觉有异,却怎也揪不出元凶。久而久之,被训得条件反射见酒就恶心,想来这几年是滴酒难沾了。
猛将如猛虎,不加拘束、一味纵容早晚会惹出大祸。回归山野的猛虎可以任由其放肆天性,可若是猛将还想待在军中,有些习性就必须狠狠磨去。
只是她舍得严加管教麾下武将,刘备却舍不得管教张飞。那般纵容,早晚酿成大祸。
这不,她这个大祸就主动找上去了。
*
在陈昭有意散播下,她举兵五十万攻打益州的情报迅速传到了白帝城。
张飞立在城头,豹眼圆睁,急切催促士卒修缮城墙。
“五十万大军?“听到情报的张飞声如闷雷,“便是百万军,也难过俺这白帝城。”
身后几个偏将却面露忧色,交头接耳:“陈昭兵多将广,咱们如何能挡住五十万大军……”
他们城中满打满算就五万士卒,就是有城墙屏障,也难挡住五十万大军。张将军虽勇猛,可他们听说陈昭以吕氏父女为先锋,当年虎牢关外三位将军连手才堪堪与吕布打成平手。如今轮到吕氏父女共攻张将军一人,张将军如何能挡?
话音未落,张飞猛然转身,铁鞭破空之声骤响,怒目圆睁。
“安敢扰乱军心?吾在此镇守,岂能有失!”张飞当即大怒,令士卒将几个校尉当场捆住,各打三十鞭。
三十鞭下去,血肉横飞。受刑的将领咬紧牙关,冷汗浸透战袍,却不敢吭声。
张飞一向有鞭挞士卒的习惯,若不作声还好,若忍不住激怒了他,只怕当场就要人头不保。
受过刑后,几人互相搀扶下了城头。
“他又要我等拼命效力,又鞭挞我等,世上岂有这等道理?”范强疼得吸气。
他埋怨道:“我听说昭王宽仁,麾下将领从不苛待士卒。”
“你又是如何得知?”另一人问。
范强嘀咕:“我堂弟的外舅便在昭王麾下效力。”
“八百年没联系的亲戚之言岂能尽信?”他的同僚笑话他,“你莫不是被五十万大军吓破了胆子。”
“反正定然比咱们将军好。”范强反驳。
众人都沉默了,久久才有人出声:“唉,若咱们跟了关将军也好啊,关将军对咱们友善,跟随他便是战死也无悔。”
人就一条命,他们虽说自从踏上战场这日便已经将脑袋别在腰上了,可谁也不愿意跟着对自己不好的上官赴死。
话题渐渐转向别处。如今敌军还远在荆州,未到眼前,压迫感尚且还没那么强。
范强也息了声,绝口不提他昨日才收到那门远亲的书信。
信中除了叙旧之言,还有一页昭王亲笔的拉拢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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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爱敬君子而不恤小人。先主常戒之曰:‘卿刑杀既过差,又日鞭挝健儿,而令在左右,此取祸之道也。’飞犹不悛。” ——《三国志》
张飞敬重士大夫却不体恤士卒。刘备常告诫他:“你刑罚过重,又每日鞭打将士,却还让他们随侍左右,这是自取祸患的做法。”张飞始终不改。
关羽则是“善待卒伍而骄于士大夫”,和张飞截然相反……
第209章
浩浩荡荡的昭明大军压境,旌旗蔽空,铁甲如林。吕布跨赤兔马立于阵前,方天画戟寒光凛冽,声若雷霆:“环眼贼,可敢一战!”
城门骤开,张飞倒竖虎须,丈八蛇矛卷起尘沙,怒喝如雷:“五姓家奴,安敢犯境!”
吕布大怒,抬起方天画戟直指张飞:“何来五姓之说?”
他满打满算就死了两个义父!
“汝本姓吕,先认丁原为父;后弑丁投董,然汝又杀背董投汉。俺本以为你投了天子,便能知晓忠义,你这贼厮却死性不改,又背汉投陈。环眼贼今日便替汉室诛汝!”张飞牙尖嘴利,将吕布一顿贬低。
吕布想要反骂,搜肠刮肚却愣是想不出一句贬低之词。
他脸色青黑:“且吃我一戟!”
两马相交,蛇矛与画戟轰然相撞,金铁交鸣之声响彻战场,一百回合未分胜负。
这黑汉子倒是比当年在虎牢关的时候长进了。吕布心中轻啧一声,拿出了十分的认真应对。
这些年吕布没过什么颠沛流离的日子,保养不错,战力依然在巅峰期。
吕布忽露破绽,诱张飞刺空,反手一戟直逼张飞心口。张飞急仰身避过致命一击,头盔却被挑落,披头散发,大骇,连忙退回城。
“某果然威猛不减当年。”吕布洋洋得意,挑衅在城外空地绕了数圈。张飞在城头上看得咬牙切齿,却又实在打不过吕布,只得闷声缩在城内。
吕布趾高气扬返回军营向陈昭请功。
吕布掀帐而入,甲胄未卸便高声嚷道:“主公!那环眼贼在布手下节节败退,某只用三分力气,已杀得他缩回城中!”
吕玲绮在帐角小声嘀咕:“分明是打了上百回合不分胜负……”
陈昭憋住笑,亲手为吕布斟满一杯蜜水,“军中禁酒,孤便以水代酒,为将军庆。庆功之酒,日后孤亲自为将军补上。”
酒字入耳,吕布喉头顿时泛起酸水。他接过杯盏时偷眼去瞧,却见陈昭神色如常,心下又狐疑起来——
难道他先前嘴唇沾着酒就犯恶心这事真跟陈昭没关系?吕布虽没找到证据,可他思来想去总觉得自己到了陈昭麾下就忽然遇到酒就恶心这事透着古怪,他原疑心是陈昭使了妖术,此刻见她真诚庆贺的模样,又踌躇起来。
……陈昭好似是真心实意想要给他办庆功酒。
蜜水饮尽,吕布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只得悻悻归咎于自家身子不争气,再饮不得琼浆了。
城中营帐内,张飞猛灌烈酒,酒坛砸地粉碎。
“吕布匹夫!”他怒吼着,唤来军中校尉,“速去巡防,休教敌军夜袭!”
张飞虽怒,却也还记得需防备敌军趁夜偷袭。
他已去信一封求援,待到他二哥率军来救,他兄弟联手,吕布便占不得上风了。
听到军令,大半校尉散去巡视。
却还有两个校尉脸色青白,跪地颤声:“将军,我等鞭伤未愈,实无力巡逻……”话音未落,张飞已抄起马鞭,破空声夹杂惨叫,血痕再覆旧伤。
“危急存亡之时,尔等竟敢搪塞我?若白帝城破,尔等皆要亡于此处!”张飞怒喝。
张飞在吕布手下吃了败仗,又眼见城外敌军越来越多,一口怒气含而未发。
偏偏这些人还敢如此懈怠!
两个校尉挨了几鞭,也不敢在求饶,互相搀扶着出了营帐,帐外亲兵噤若寒蝉。
“难道我等彻夜巡逻,他就能打过昭王了吗?”张达抱怨道。
大敌当前,谁人心中不压着块巨石。张飞尚能借酒浇愁,一坛烈酒下肚,胸中郁气稍散。可他们呢,旧伤未愈,新伤又至,血肉横飞间,连一声痛呼都不敢出口。城下敌军压境,城内鞭影如雨,真是前后两头堵。
“你我何不投昭王?”范强心思一动,鼓动同僚。
张达思索片刻摇头:“不可,城内守卫森严,你我只是两个小小校尉,只怕连城都出不去就要被人宰了。”
张飞只对身边人蛮横,他带兵打仗的确有本事,军中上下士卒都服气他。他们两个小校尉也没本事鼓动旁人哗变。
“纵使去投昭王,你我这般微末之人,怕也入不得她的眼。”张达叹气一声。说到底还是他们没本事,既不英勇善战,也本事没鼓动军中哗变,麾下更无死忠之士。两个孤零零的校尉,怕是连城门都摸不到。
范强咽了口唾沫,声音又涩又哑,用力压低声音:“你可还记得我有一远方亲戚在昭侯麾下效力?”
“你要去投奔他?”张达思索是否可行。
范强低声道:“他们如今正在白帝城中。”
张达沉默了片刻后才后知后觉心胆俱裂。
大哥!你也太人狠话不多了吧!
“该怎么做?”张达抹了把脸,认命开口。人家这等掉脑袋的事都告诉他了,此时已经容不得他不答应了。
范强咧嘴,露出森森白牙:“我与张兄交换巡逻,我去带人巡视那厮营帐。”
作为校尉,范强有自己的私人营帐。
范强掀开自己营帐帘子,昏暗的油灯下,几道身影静立。他们身着益州士卒服饰,铠甲磨损,靴上沾泥,与寻常巡营兵卒无异。为首那人微微抬头,露出一张汉胡混血的脸,高颧骨,深眼窝,在益州军中并不稀奇。
益州毗邻南蛮,又与凉州接壤,军中胡汉混血者不在少数。
此人正是马超。
“走。”范强死死捏着拳头,言简意赅。
昭明大军还未抵达之前,一小队人马便已先一步抵达白帝城。猫有猫道,鼠有鼠道。范强本事不大,却足以借着修缮城墙的契机将几人运入城中。
几人混入巡营队列,步伐整齐,腰牌叮当,无人起疑。夜色掩护下,他们绕行数圈,逐渐靠近中军大帐。帐内灯火通明,张飞的怒喝声穿透营布:“酒呢?”
马超转身疾步走向辎重营,摸到储酒处,随手拎起一坛,拍开泥封,酒香扑鼻。
他的嘴角压都压不住,幸灾乐祸从身上摸出了一包药粉。
哈哈哈,终于轮到他马超去给别人下迷药了。
相信贾诩、怀疑贾诩、痛恨贾诩、成为贾诩!
马超倒进去半包药粉,晃晃酒坛散开,刚要抬脚,又缓缓把腿收了回去。
“此人壮似黑熊,宁可多放不能不够。”马超兴高采烈给自己找好借口,毫不客气把剩下半包药粉都倒了进去。
很难说不是趁机发泄自己的怨气。
马超捧着酒坛踏入中军大帐,帐内烛火摇曳,张飞身上酒气熏天。
“将军,酒来了。”他低声道,将酒坛轻轻搁在案上。张飞一把抓过,仰头痛饮,喉结滚动间酒液顺着胡须滴落。
起初无事,可三碗下肚,张飞忽觉手中酒碗重若千钧。“这酒……劲真大……”他嘟囔着,眼皮却不受控地往下坠,最终”咚”的一声,额头重重砸在案上。
马超在帐外假意唤了几声“张将军”,无人应答。他掀帘而入,见张飞瘫倒如泥,顿时双眼放光。他蹑手蹑脚绕着桌案转圈,靴尖点地无声,绕着张飞转了几圈,一巴掌拍在张飞头上,张飞依然紧闭双目。
马超叉腰仰天无声狂笑。
哈哈哈,难怪贾诩喜欢给人下药呢。原来兵不血刃是这么个感觉!
看着趴在案上昏睡不醒的张飞,马超有一种自己吃过的苦终于也让别人吃了一遍的快感。
他嘴角高高扬起,取出绳子将张飞捆紧,走出了中军大帐。守在帐外的范强满头大汗,见马超出来终于长松一口气。
马超寻到一个僻静处,从随身羊皮袋中掏出一支类似竹节的传信箭。
“啧啧,这可比狼烟烽火好用多(Slqq)了。”马超在昭明军营中就用过传信箭,可此时依然忍不住赞叹。
一道火光冲天,白光乍闪,宛若流星坠落。
城外,乌泱泱的夜色中。
甲胄森然的吕玲绮勒马立于阵前,铁盔下的双眸紧盯天际。忽见一道刺目白光自城头炸裂,她长戟一挥,厉喝:“攻城!”
身后铁骑如黑潮般涌向城墙,云梯架起,箭雨蔽空。
城内,张飞麾下裨将疾奔至中军帐,掀帘却见案几倾倒,酒坛翻碎,唯有一纸孤零零飘落。
【昭明军陈昭,借尔等将军一用】
裨将死死盯着手中纸条,指尖不住颤抖。他喉头滚动,却连一声“来人”都喊不出来,只觉浑身血液都凝成了冰。
难道陈昭当真会妖术,才能从万军之中不声不响捉走张将军?
裨将不敢置信,就是真有刺客潜入了营中,可依照张将军的武艺,也不该什么动静都没有人就被捉走啊!
“张将军被陈……神女捉走了。”裨将脸色苍白走出中军大帐,露出身后烛火通明却空无一人的大帐。
隐藏在人群中的马超翻了个白眼。
那贼厮重的跟黑熊一样,他用尽了力气才把那厮藏住。
只是没人想过张飞依然还在帐中——外面这么大的声音,就是醉迷糊也该被吵醒了。
没有主将,军心顿散,加上有人混在军中,带头投降,给其他益州军做了个“投降不杀”的样本……最终只有几个勉强逃出的将领带着数千残部往南逃走了。
张飞在昏沉中猛然惊醒,头痛欲裂。他下意识想撑起身子,却发觉手脚已被铁链紧缚,整个人被囚在一座精铁打造的笼中。笼外,陈昭负手而立,身旁站着几名谋士,正冷眼注视着他。
“张将军,别来无恙。”陈昭含笑。
“陈昭!你用了什么妖术害我?”张飞怒吼,声音嘶哑,眼中血丝密布。他奋力挣扎,铁链哗啦作响,却无法撼动分毫。
张飞脑中此刻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完了,他把白帝城丢了。出发之前他信誓旦旦向大哥保证一定能守住白帝城……
陈昭微微一笑,语气平静:“何来妖术?”她缓步上前,俯视着笼中困兽,“是将军鞭打士卒、暴虐无恩,才给了我可乘之机。”
陈昭也懒得做劝降张飞的无用功,见张飞还活着便转身而去。
张飞蜷坐在铁笼角落,粗粝的铁链磨得腕间渗出血痕。他盯着地面,脑中尽对兄长的愧疚。
“怎么就把白帝城丢了呢!”张飞拳头狠狠砸向笼柱,指节迸裂也浑然不觉。
“啧啧,这不是前两日战场上叱咤风云的燕人张翼德吗,怎么今日就成了笼中败犬。“吕布咧着白牙来“报仇”。
张飞猛然抬头,眼中血丝如蛛网密布:”呔!五姓家奴!你这背主求荣的腌臜泼才,也配在爷爷面前耀武扬威?”
“你——”吕布不甘示弱与张飞争吵了起来。
两个读书都不多的莽夫你一句我一句,吵得如火如荼,吕布却愣是没吵过张飞。
张飞句句戳吕布痛点,四换其主,认贼作父……
吕布被张飞骂得哑口无言,脸色铁青地转身离去。
中军帐内灯火通明,众将分列而坐,唯独吕布的席位空空荡荡。
陈昭见吕布坐席空空荡荡,便询问吕玲绮:“你爹怎么还没来?他不是惦记了好几天庆功宴了?”
吕玲绮苦恼地挠了挠头,将白日之事一一道来。末了叹道:“末将思来想去,这事怕不是揍一顿能了结的。”
她本欲寻张飞打一架为父出气。转念却想到,若拳头管用 ,她爹早自己动手了。
“吃完饭我去看看他……不过我爹生气来得快去的也快,主公不必为此多虑。”吕玲绮道。
实在不行,她去请祢衡替她爹写一份对骂书呗。
陈昭却道:“既入我麾下,便没有让将军受气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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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
吕玲绮:我家主公天下最好,没人能不爱上陈昭!
吕布(没地可去用下巴看人版):切,不信
……
第二天
吕玲绮:我家主公天下最好,没人能不爱上陈昭!
吕布:……确实
第210章
翌日。
张飞愁了半宿,深夜才昏昏睡着。梦中正内疚向大哥请罪,忽听帐外一阵喧嚣声。
帐外脚步声渐近,张飞猛然睁眼,虬髯怒张。他攥紧拳头,已做好了宁死也绝不侍奉二主的准备。
定要先怒骂陈昭一顿,再慷慨赴死,全他与大哥兄弟之义。
帐门被猛地掀开,风卷着亮堂堂的日光灌了进来。陈昭大步走入,身后跟着乌泱泱一群人,有披甲的将领,也有文士打扮的文臣。张飞眯起眼,在人群中辨认着,有些面孔他认得,当年在洛阳各路诸侯麾下见过,有些却全然陌生,只那一双双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他。
“陈贼!”张飞猛地挣动铁链,哗啦作响,“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弄这些阵仗作甚?”
陈昭恍若未闻,只抬手示意。两名士卒抬着一块木板进来,重重杵在牢笼前。木板背对着张飞,他伸长了脖子也瞧不见上面写了什么,心中愈发焦躁。
陈昭终于开口,却不是对着他,而是面对乌泱泱的人群:“此人是刘备麾下大将张翼德,勇冠三军,尔等可知,他为何会在此处?”
她不紧不慢地将张飞兵败被俘的经过一一道来,马超如何混入军中,如何在他酒中下药,又如何与城内守军里应外合。
张飞亦竖起了耳朵,他眼一闭一睁就在昭明军营中了,只能猜到定是有叛徒与陈昭里应外合,却思来想去好几天都没想出来他是怎么晕的。
却越听越惊,他原以为只是军中有内鬼,却不曾想问题竟出在自己那一坛酒上。忽然想起临行前,刘备拉着他的手劝道:“三弟,少饮些酒,莫要误了大事。”
当时他只当大哥多虑,如今想来,却真是出在了贪杯上。
“昔日万人敌,今成阶下囚,皆因暴而无恩。鞭挞士卒者,终被士卒弃;爱兵如子者,方得三军用命。”陈昭站在众将面前,指着囚笼中的张飞,声音冷峻,她目光扫过诸将,告诫道。
显然是拿张飞当成了现成的反例给将领上课。
“放屁!”张飞在笼中听得真切,虬髯剧烈抖动,面红耳赤地吼道,“此战乃是我一时不察,若再来一次,老子定不会——”
“不会什么?”陈昭回头瞥了一眼张飞,冷笑,“不会鞭打士卒?不会酗酒误事?张翼德,你当真以为,再来一次就能改变结局?”
张飞哑然,半句反驳不得。
陈昭拿他当反例告诫麾下将领的声音如刀子般扎进耳朵,他死死攥着铁链,指节发白,却不敢抬头。那些昔日他看不起的将领,此刻正用讥讽的目光盯着他,每一道视线都像鞭子抽在脸上,火辣辣的疼。
尤其是人群中还有他昨日刚骂过的吕布,吕布幸灾乐祸的眼神更是让张飞如芒刺背。
“尔等以‘爱兵如子’为题,结合张飞之败,撰三千字策论。七日内写完交至中军大帐。”陈昭下一句话就让一众将领乐不起来了。
尤其是某些见了书就发困的将领,更是脸瞬间就拉了下去,如丧考妣。
“昭明军即日起开展讲习,什长以上分批来此观摩,每人都要写一份八百字功课交给各军军师。”陈昭慢悠悠道。
纸上得来终觉浅,让军中将吏亲眼见到在战场上战无不胜的将军是如何栽在麾下寻常士卒手中,才更深刻。
这下如丧考妣的人成了张飞,张飞涨红着脸,嚷嚷:“士可杀不可辱,汝何必羞辱我!”
“我如何羞辱你了,莫非我所言有何虚假亦或夸大?”陈昭轻笑,“翼德啊,你这般护着面子,往日怎不知给麾下士卒留面子?”
张飞哑口无言,一张黑脸都羞得通红,陈昭如何羞辱他?
——把他做的事又说了一遍。
张飞到底还是要脸的人,哼哼唧唧背过了身,贯彻“眼不见心不烦”。
次日,晨光初现时,第一批将吏便跟随张辽踏着露水而来。他们围着铁笼站定,张辽照着木板上朱砂写就的告示高声念道:“张飞醉酒鞭笞麾下士卒,致其弃暗投明,白帝城陷落。”
话音未落,笼中的张飞猛然暴起,铁链哗啦作响:“放屁!若非那厮背主求荣……”
可他的怒吼被淹没在哄笑声中。张辽正色对身后裨将道:“瞧见没?此将如此勇猛还是吃了苛待士卒的亏,你们当引以为戒。”
晌午时分,第二批人来了。这次是吕玲绮领着十几名偏将……日影西斜,第三批参观者挤满了营帐……
张飞的表情渐渐从愤怒变成了麻木。
翌日,来送饭的士卒将饭塞入笼中。张飞初被俘虏时还绝食不吃,后来见陈昭虽俘虏了他,却没有杀他的心思,便又恨恨吃饭。
他饭量大,一个人能顶七八个普通士卒,他多吃,就能多消耗陈昭的粮草。
张飞捧着粗陶碗,将粟米饭扒拉得哗啦作响,心中恨恨想。
他瞥见送饭的士卒蹲在笼边啃饼子,忽然咧嘴一笑:“你小子眼熟!昨日在人群里挤眉弄眼的,可是你,你不是个将领吗,咋还干起了送饭活计?”
那士卒一愣,闷声道:“小的李青,就是个什长。”
李青几口吃完了饼子,霍然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跨到木板前,从怀中唰地抽出白纸,炭笔在指间一转,便对着告示一字一句地抄写起来。
“你抄那个作甚?”张飞笑容僵住,他虽看不见木板正面,却也能从这几日来来往往将吏的行为中猜出来木板上是他醉酒失白帝城的罪状。
李青唉声叹气,愁得抓耳挠腮:“得写八百字的功课交上去。这不,我想着抄一抄你打败仗的过程,凑点字写上去。”
“你咋输得这么快,几句话就写完了。”李青抱怨,都抄上去也凑不够八百字!
铁链哗啦一响,张飞咬牙道:“俺不过一时不察,被小人背叛,他若不叛主,我定不会输。”
“我要是你手下的兵,我也反。”李青头也不抬。
“放屁。”张飞一脚踹在笼柱上,“不知忠义的狗才,我大哥对他们何其优待,却行背主之事!”
李青嘀咕:“你大哥对你好,你对他忠诚。你大哥要是喝醉了就对你拳打脚踢,你一定也不跟着他干。”
“你这厮懂什么叫恩义?当年我兄弟三人桃园立誓,生死与共。这十几年来,我兄弟三人同生共死,这份情谊是你这等黄口小儿能妄加揣测的!”张飞猛地攥紧铁链,铁栏被震得嗡嗡作响,双目赤红,声如雷霆。
“你能兄弟情深,我们就活该被欺负?我们也有兄弟,也懂爱恨,你欺负我们,我们当然能背叛你。”
李青把白纸叠成小块与炭笔一起塞回怀里,勾出空空如也的饭碗,他耸耸肩,语气平淡:“我懂,在你们这些贵人眼里,我们这些字都认不全的人不算人。”
这个道理他已经知道二十多年了,他的阿娘被贵人打死之前还拉着他的手告诉他再恨也不能去得罪贵人。
好在那个(OVgr)贵人也死了,草菅人命,强抢田地,被主公叛罪,全家都砍了。
“我们昭明军中这么多将领,没听说过有谁敢苛待士卒。可看,我家主公本事比你大哥大多了。”
远处传来集合的号角,李青拍拍屁股转身把空空如也的饭碗拿走,头也不回走了。
连日的心神磨练已磨尽了张飞的锐气。吕布背着手在他笼前来回踱步,靴尖故意踢起尘土,看着昔日劲敌颓然垂首的模样,心头快意比打了胜仗还要舒坦。他哼着小调回到大帐,刚掀开帐帘,却见吕玲绮抱臂立在案前。
“玲绮?”吕布笑容一滞。
吕玲绮伸出一只手掌,面无表情:“策论。”
吕布喉结滚动,慢吞吞蹲下身,从桌案底下摸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吕玲绮眉梢一挑,她爹竟真写了?
“你这逆女什么眼神,为父当年好歹是丁原主簿,写篇文章还是信手拈来。”吕布强撑颜面嘟囔,只是怎么看都没底气。
吕玲绮接过细看,无语:“爹,你的本事就是把一千字重复抄了三遍啊?”
还不如她呢,她写不出来功课的时候起码还知道抄一抄同僚凑足字数。
吕布老脸一红,哼哼唧唧不说话。
“主公可是替爹报仇呢。”吕玲绮一点也不小声的嘀咕。
吕布意外没有反驳。
他虽然不咋爱动脑子,可也不是傻子。他前日刚在张飞那受气,次日陈昭就让那环眼贼在全军面前颜面尽失。
这其中关系,比他一进了昭明军就碰酒恶心可密切多了。
“我就说主公是天下最好的主公吧。”知父莫若子,吕玲绮一看吕布的表情就知道她爹在想什么,顿时得意洋洋叉腰安利自家主公。
“主公就是好的不得了,没人能不喜欢主公!”
吕布闷声道:“……是比丁原董卓好些。”
吕布心里门儿清。自己虽自负武艺天下无双,但在昭明军中不过是个“后来者”,与诸将不甚融洽,更非不可或缺之人。
陈昭竟愿为他出头,着实令他意外。
“下次。“他别过脸,生硬道,“某定将大耳贼兄弟都擒来。”
其他话吕布实在说不出口。他不是不会说话,曾经对着董卓,吕布也能脱口而出“公若不弃,布愿拜为义父”,可是不一样。
董卓在天平的一端放上高官厚禄,吕布在另一端放上自己冠绝天下的武艺。可如今陈昭放上的东西看不见也摸不着,吕布盯着空荡荡又沉甸甸的天平另一端,手足无措。
放上他冠绝天下的武艺,应当能压平吧?
“爹,你先把剩下两千字的策论补上再说。”吕玲绮愁眉苦脸,“好不容易这几年我不是倒数第一了,你又成了倒数第一,唉。”【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