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陈昭翻阅着案上堆积的策论,指尖忽然停在其中一份上。她眉梢微挑,将策论递给身旁的郭嘉:“倒是稀奇,吕奉先这次竟真写了三千字。”


    虽半数内容胡编乱造,好歹字数是凑齐了。


    “他近日巡营也勤勉许多,昨日暴雨,若在以往吕布定会将此事推给裨将,昨日嘉出门,眼见他披甲执戟,在泥泞中巡了整趟北营。”郭嘉执笔轻笑。


    郭嘉搁下毛笔,略做休息:“连嘉也没想到主公竟会为吕布出头。”


    他这句话发自真心,吕布做过的那些事的确任谁看了都不敢相信他的忠诚。吕布的性子又孤傲,他谁都看不上,在军中和一众同僚也关系平平,平日还喜欢偷懒磨滑,丝毫没有愿意好好干活的模样。


    陈昭将策论轻轻搁在案上,轻笑一声:“昭明军帐有几个是没有过前主的?”


    “吕布确实格外混账些,可要么不用,让他回家养老。要么就用人不疑,既然我贪图他的勇猛用了他,就不能因他弑主的旧事和他孤傲的脾气轻视疏远他。”


    “就连后厨中看门的那只被公台称作‘曹操轻蔑昭明军’的黄犬,都能分辨出谁对它好谁对它坏,何况活生生的人呢。”陈昭托着腮感慨。


    郭嘉拱手赞叹:“主公心胸宽广,难怪连这只桀骜猛虎,也为主公所折服,嘉钦佩。”


    “毕竟。”陈昭尾音拖长,酸味扑面而来,“就连奉孝当年,本也是要去投袁本初。不知今日奉孝再看,我与袁本初孰强?”


    郭嘉:( ̄▽ ̄*)


    袁绍坟头上的草都三尺高了。


    “主公天人之姿,袁本初远不及主公。”


    郭嘉打了个哈哈,迅速扯开了话题:“不知主公可有妙计破关云长?”


    他当年哪知道袁绍是那么个绣花枕头,再让主公问下去,主公定会让他说“若能重来,要如何如何收拾包袱直奔青州”……


    “公瑾已为我献上了一计。”陈昭笑吟吟道,“关云长义薄云天,又一向骄傲,对谁都不加防备。”


    “我当欺之以义。”陈昭露出了桀桀笑的反派专属笑容。


    *


    张鲁府邸灯火通明,席间觥筹交错。张鲁之母卢瑛坐在上座,张鲁举杯相迎,目光却不由被对面三人牵住。


    青衣谋士端坐席间,玉冠束发,腰间悬一柄青锋剑,剑穗随动作轻晃。他眉眼温润含笑,指节修长,执杯时袖口微垂,温和道:“瑜奉主公之命,特来与将军共商大计。日后同殿为臣,将军不必多礼。”


    他下侧案后,一短髯剑眉的青年盘腿坐于右侧,身形魁梧,未着甲胄,可指腹粗粝,显是常年握刀所致。虽沉默少言,目光却锐利如鹰,不时扫视厅内。


    周瑜介绍道:“此乃我军中司马吕蒙。”


    张鲁的视线却跳过了此人,落在更偏后的一个面容沉静的半大少年身上。


    他也听说过昭王麾下多的是少年英才,可这小孩是不是也太年轻了?昭王重用贤才到连换牙的小儿都要重用吗?


    “这位小郎君,叫什么名字呀?”卢瑛笑眯眯地开口,眼中满是慈爱。


    少年连忙行礼,声音清亮却带着几分紧张:“晚辈姓陆名逊,字伯言。”


    “主公麾下小辈,此次带来见见世面。”周瑜解释了两句。


    周瑜不能说是自家主公信誓旦旦说陆逊八字专克刘备,才让他把陆逊带上。虽说张鲁也是道士,可这番说辞……周瑜只能归结为主公定有深意。


    张鲁闻言,果然也不再多问。他自觉自己是半路赶上台的诸侯,治理汉中用的也是那套五斗米教的教条,自然比不上正经争夺天下的昭王。


    心中还啧啧称赞,要不然人家昭王麾下贤才无数呢,谋士这是自幼就开始栽培呢。


    酒过三巡,席间气氛渐热。张鲁放下酒杯,忽然正色道:“有一事还未告知军师,张鲁与昭王祖上有旧,早已对昭王心向往之。”


    周瑜执杯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他知道自家主公有很多其实没血缘关系的陈姓亲戚,可这张鲁姓张,怎么也攀上了关系?


    张鲁捋须一笑,神色肃然:“我祖父张道陵与大贤良师张角,当年曾多次坐而论道,素来以师兄弟相称。”


    周瑜沉默片刻,方才举杯笑道:“原来如此,倒是在下孤陋了。”


    张鲁轻抚长须,神色虔诚道:“贫道一心向道,这汉中诸事,托付昭王最是妥当。”


    他眼角余光扫过周瑜神色,暗忖自己这般识趣,总该换得个体面结局。


    他正思索间,却听周瑜继续道:“将军可识得关羽?”


    “关云长?”张鲁放下酒杯,“自然识得,贫道与刘璋素来有仇,这几年亦与刘关张三兄弟多次交手。”


    只是他每次都输得比较惨,要不是刘璋实在无用,说不准汉中已经改姓刘了。


    周瑜微微一笑,语气却不容置疑:“昭王有令,请将军发兵,协助关羽守城。”


    张鲁顿惊:“这——”


    他和关羽非亲非故,还有旧怨,关羽能信他吗?


    卢瑛咳嗽一声,替张鲁出声应承:“全凭昭王做主。”


    张鲁此时也回过了神,笑道:“那贫道明日就调兵前往江州。”


    陈昭既然派了军师来,哪能没有主意?


    江州。


    关羽正立于城头,远眺江水滔滔,忽见一支残军飞驰而来,尘土飞扬。关羽认得此人是张飞麾下裨将,忙命开城门。


    裨将滚鞍下马,跪地含泪颤声道:“白帝城破,张将军被昭明军所擒!”


    关羽闻言,眼前一黑,身形微晃,手中青龙偃月刀重重拄地,才勉强稳住。他虎目含泪,赤面更显涨红,急问:“三弟生死可知?”


    “生死不明!”裨将悲切。


    关羽想到张飞宁死不屈的性子,眼前又是一黑。周仓连忙扶住他,劝道:“将军且宽心,张将军勇冠三军,或许昭明军惜才,未下杀手。”


    关羽闭目长叹,须发微颤:“当年确有旧谊……可如今已是敌非友,岂能奢望敌人念旧留情?”


    他虽如此说,心中却仍存一丝侥幸,陈昭素来爱惜猛将,或许真会留三弟一命?


    “唉,传令三军,备战!”关羽猛地睁眼,握紧长刀,心中理智压过了悲切。


    无论三弟如何,江州城他必须要守住,江州若失,陈昭便可长驱直入蜀郡。到时大哥危矣!


    昭明军逐渐逼近江州的军报一日三封飞向城中军营。


    “听说昭明军有五十万之众,我们这点人马,如何守得住?”军中不少将领低声议论,语气里满是忧虑。


    被周仓听见,顿时大怒,当即就扯了几人去见关羽。几个将吏跪伏在地,吓得浑身打哆嗦。


    “扰乱军心者,按律当斩!”关羽声音低沉,却如雷霆炸响,“念在战况紧急,今日饶你们一命。若再敢妄言,定斩不饶!”


    众人冷汗涔涔,连连叩首告罪。自此,军中流言渐息,但人心依旧不安,但见关羽神色如常,却也不似前些时日那般惶恐。


    主帅的情绪是能影响士卒情绪的,见关羽这位主帅不慌张,军中将吏便也以为有什么后手,不再胆战心惊。


    数日后,一封书信送至关羽案前。


    “张鲁?”关羽展开信笺,眉头微皱。信中言道,张鲁愿率兵两万前来助守江州。


    “张鲁素来与刘璋为敌,怎会突然助我?”关羽沉吟。


    思忖许久,关羽最终还是提笔回信,应允张鲁前来。


    人多终究比人少要强,荆州刘表便是因个人私怨,与刘璋交恶,到最后方才孤立无援,兵败如山倒。


    又过数日,城外烟尘滚滚,张鲁大军如期而至。


    关羽立于城头,远眺城外军阵,只见两万兵马列阵整齐,刀枪如林,气势不凡。张鲁本人未着甲胄,只穿一袭道袍,身后一丈开外一个俊美小将颇为瞩目。


    张鲁策马至城下,仰头高声道:“关将军!为安君之心,贫道暂不入城,请将军出城接收大军。”


    关羽裨将王甫急扯关羽战袍低声道:“将军,张鲁此举蹊跷,恐有诈。”


    关羽抚须沉思,“言之有理,我且试上一试。”


    随即关羽低头扬声问道:”张将军素与刘璋为敌,某与汝并无旧情,将军今日为何出兵助我?”


    张鲁闻言,面色一沉,怒道:”关将军此言差矣!我与刘璋确有杀弟之仇,但此乃私怨!我亦是大汉之臣,岂能坐视陈贼篡逆?”


    心中却松了口气,眼角余光瞥向后方身着甲胄的周瑜,还好他提前背了稿子。


    他越说越怒,声音拔高:“如今汉室倾颓,天下皆陷陈贼之手,贫道听闻关云长义薄云天,才率兵来助。若将军不信,贫道即刻退兵,绝不纠缠!”


    神棍的演技更胜过政客,作为如今的大汉第一神棍,能让数十万教众信奉的张鲁演技天衣无缝。张鲁面色涨红,胡须剧烈抖动,眼中瞬间涌出屈辱的泪光,他声音嘶哑破碎,仿佛字字泣血,连背影都透着心灰意冷的悲怆。


    关羽被这一番话震住,心中顿生愧疚。他素来重义,见张鲁如此慷慨激昂,不由动容。


    “张将军息怒!”关羽顿生惭意,抱拳一礼,“是关某多疑了。”


    说罢,他转身下令:“开城门!本将亲自出城相迎!”


    “将军好歹也带上些人马。”王甫拦下关羽,低声劝道。


    关羽挥手:“人来助我,吾岂能生疑,不必再说。”


    他骄傲至极,又觉得方才自己一番质问伤害到了张鲁这位汉室忠臣的心,更不愿意再行此有愧于心之事。


    周甫急智道:“张鲁军自汉中长途跋涉而来,必定疲惫。将军带上千余人马,亦能协助张将军安营扎寨,也好显得咱们招待有礼。”


    ————————


    张鲁:你们知道世上最会忽悠的人是谁吗?


    数十万五斗米教众摇头:天师说的都是实话,一个字都不假,定不是天师!


    第212章


    关羽思忖片刻,抚须道:“言之有理,那某便带上三千兵马,再命人速速备好饭菜,招待来客。”


    旌旗猎猎,关羽率三千精锐出城五里相迎。


    按照张鲁的说法,若离得太近,恐有攻城嫌疑,便令大军停在了五里外,他独自带着些许兵马去迎关羽。


    一番言辞,更让关羽愧疚。


    张鲁什么都替他想好了,他还怀疑张鲁有二心。真是半夜想起来都要甩自己一个巴掌!


    二人一并停在大军之前。


    “关将军稍候,”张鲁拱手一笑,“待我回营取帅印献上,以示归附之诚。”


    关羽抚须颔首,丹凤眼微眯:“将军速去速回。”


    关羽凝视着张鲁的身影逐渐隐入三万军阵之中,漫不经心扫视这三万援军。忽然,他瞳孔紧缩,握刀的指节一紧,心中一寒。


    面前军阵盾牌合拢如铁壁般森然矗立,长矛寒光刺目,齐刷刷斜指前方,这不是行军赶路的阵仗,更像是两军交锋的杀阵。


    “中计!”关羽瞳孔骤然紧缩如针,赤面霎时绷紧,额角青筋暴起。他猛拽缰绳调转马头,刀锋划出一道冷弧,厉喝炸雷般招呼亲兵:“撤——!”


    电光石火间,敌阵中爆出两声长啸。吕布方天画戟撕开烟尘,赤焰驹踏血而至;孙策挥舞长刀,直刺关羽肋下。


    关羽丹凤眼怒睁,青龙刀卷起千钧之力,先荡开画戟,反手一刀劈向孙策,震得江东虎将连退三步。吕布趁机戟锋回旋,关羽急勒赤兔侧闪,兵器相撞,脚下尘土炸裂如浪。


    刀戟相撞,火星迸溅。关羽力战吕布本已勉强,又加上一个武艺不弱的孙策,逼得他连连后退。三十合未过,关羽臂甲已被吕布一戟划裂,鲜血浸透战袍。


    关羽再看周遭,双方兵马已经战至一处,他带来的三千人本是只为帮着安营扎寨,算不得精锐,完全不是严阵以待的敌军对手。  ”撤!”关羽虚晃一刀,大喊。


    他虽打不过吕布孙策二人练手,可要跑却也不难。心心念念惦记守城的关羽根本没有注意到在他的逃跑过于顺利了。


    江州城门火光冲天,刀光剑影交错如麻。守城将士与敌军厮杀成一团,鲜血飞溅染红了城墙,,惨叫声、喊杀声震耳欲聋。一面关字大旗在混战中被砍倒,重重砸在血泊之中。


    张鲁带着关羽前去“接收”援兵,可周瑜却还留在城门外等候。关羽一走,周瑜便几句话骗开了城门,只说关将军让他们先入城等候。


    守城的裨将方才也听见了关羽那番“设宴款待”之言,所以并不疑心周瑜话语,轻易就打开了城门让周瑜一干人先入城……


    关羽见状,长叹一声,知道江州城已丢,咬牙挥刀劈开血路:“向西走。”


    零零散散仅有千余士卒随他杀出重围,消失在暮色笼罩的荒野中。


    吕布与孙策带兵赶到,吕布轻啧一声:“某一人便足以擒下那厮,你留在此处去帮那个周瑜吧。”


    “主公说了,驱逐为上,可千万别打上头了与那厮拼命。”孙策劝说一声。


    武将大多有怒气上头就不管不顾的毛病。按照主公之言,关羽此人发怒起来极其可怕,要以追赶为上,将此人赶去陷阱处或待到此人力气耗尽再行捉拿。


    吕布闻言,指指自己:“我拼命?”


    孙策点头,吕布(pHGF)古怪瞥了他一眼,不可置否应了声:“哦。”


    打仗拼命干啥?好端端的拼什么命啊,能打过就打,打不过就暂且退一步呗。他打了这多年仗,皮都没擦破过几回。


    当年虎牢关外刘关张三兄弟打他一人,他觉得自己就算能打过也得受伤,也是立刻飞马就回,衣角都没伤过一片。


    吕布轻啧一声,驱马向关羽逃走方向追去。


    ……看在陈昭对他还不错的份上,他倒是能多出两分力,没性命之危前先不撤退。


    关羽率残部疾驰,忽见前方尘土飞扬,数十杆黄底玄字的昭明军旗猎猎作响。单看动静,少说也有万人,他凤眼微眯,急勒马缰:“陈昭伏兵,速退。”


    青龙刀一横,引军折向南路。行不过五里,右侧山谷中骤起杀声,一队玄甲精兵如黑潮涌出,当先一个与他身量相仿的女将红袍兽铠,眉目极其英气,方天画戟寒光凌厉,竟与吕布有七分神似。其侧黝黑猛将挺丈二长枪,所率陷阵营铁盾如墙,正是高顺。


    “吕氏小儿安敢拦路!”关羽挥刀迎战,刀戟相击火星迸溅。吕玲绮画戟翻飞,高顺长枪厚重,三十回合间竟逼得关羽方才被吕布所伤的手臂鲜血愈多。眼见亲兵接连坠马,关羽虚晃一刀荡开阵角,战马长嘶突围而去。


    奔波数十里,一众残兵终于寻到山岗暂歇。关羽倚刀而立,眺望四野烽烟,沉声令道:“速遣流星马探敌!”


    他得到的情报,是陈昭亲率五十万大军攻打江州,军报中言陈昭还在半路行军。可如今那张鲁投了陈昭,江州附近也冒出这许多股昭明军来,关羽实在不敢再信军报。


    入夜时分,四处探路的探子终于归来。却只带回来了四处官道都有敌军把守,江州城已经陷落的消息。


    关羽伫立山巅,黑夜中远处有星星点点的火光。他攥紧青龙刀,指节发白,眼中翻涌着悔恨。若非轻信张鲁诈降,何至轻易丢城。


    如何对得起大哥信任?


    “悔不听你言。”关羽看向王甫,山风掠过,刮得他战袍上的血渍生疼。


    “敌人奸计,定是料定了将军忠义之心,方以计骗之。”王甫落泪,哽咽,“如今之计,当速寻小道逃脱。”


    关羽抚须沉思:“陈昭初来乍到,定然不熟悉江州周遭地形。我等在江州驻扎数月,对周遭地形一清二楚,当以地利摆脱追兵,前往垫江。”


    垫江位于嘉陵江与涪江两江交汇处,是防备敌军进入成都平原的要冲。退守垫江,整顿兵马,还能有一战之力。


    “我知一小道能绕过官道出江州,速命众人收拾好东西,趁夜行路。”关羽吩咐。


    王甫劝道:“天黑路滑,不若明日一早再走。”


    关羽丢了江州,心中正愧对刘备,着急前往垫江,立刻道:“道路虽滑,吾无惧也。”


    说罢,就一马当先,在前方开路,领着众人摸黑穿过树林。


    夜色如墨,关羽横刀开路,领着残部沿山间小道疾行。两侧古木参天,枝叶交错如鬼手,将月光分成碎片洒在林间小径上。四下寂静,唯有夜枭偶尔发出两声凄厉的啼鸣,更添几分阴森。


    关羽双目微眯,心中稍松,此路隐蔽,他也只是前两年在江州附近剿匪时偶然发现此路,敌军必难察觉。


    正暗自庆幸,忽觉马蹄下一软,未及反应,地面竟轰然塌陷!关羽整个人猛地坠入深坑,后背重重砸在坑底乱石上,铠甲与岩壁碰撞出刺耳刮擦声。尘土飞扬间,青龙刀脱手斜插泥中,兜鍪歪斜,眼前金星乱迸。


    这坑不浅,把关羽摔得七荤八素,耳边隐约听到亲卫呼喊自己的声音,又仿佛听到惊恐声和兵刃相交声。


    许久关羽才回过神,他撑臂起身,啐出口中血沫。他抬头望向头顶,只见坑沿火把如星,昭明军士卒探头张望。


    “嘿,竟还真如主公所说。”吕布幸灾乐祸探头往坑中看,心下也觉得惊奇。


    陈昭早就命人在此布下陷阱,命他们守住各条官道就是为了逼迫关羽冒险走这条平日人迹罕至的小道。


    换句话说,关羽选择这条小道是正中陈昭计策。


    可陈昭是怎么猜出来关羽一定会身先士卒在前开路的呢?


    但凡是其他士卒先踩了坑掉下去,惊到关羽,关羽到时再往树林里一钻——黑灯瞎火的,想在树林里找到一个行动敏捷又武艺高强的武将可不比海底捞针容易。


    吕玲绮从吕布身侧探头往下看,满脸骄傲:“主公乃是神女,自然神机妙算。”


    吕布酸兮兮哼唧一声。


    他闺女小时候崇拜的那个无所不能的人明明是他。


    待到众人将关羽捆住,从坑底拉上去,吕布围着关羽绕了几圈,冷不丁问:“汝可愿归降昭王?趁早投降,还可免除一死。”


    陈昭还说了不用试图招降关羽,关羽宁死也不会投降。可吕布就不信了,世上还真能有人被刀架在脖子上还宁死不屈不成?


    关羽冷哼,微微睁眼,连看都不正眼看吕布:“技不如人,有死而已。我兄与我手足之情,岂能背义?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身虽殒,名可垂于竹帛也。”


    “要杀便杀,我若吭一声,非大丈夫!”关羽话罢,当即缓缓闭目。


    吕布:“……”


    背义怎么就不是大丈夫了?


    吕玲绮叹气:“爹啊,你好端端的非要自取其辱干什么呢。”


    “咱们不与手下败将计较。”吕布悻悻道。


    吕玲绮立刻警惕移开一步,嘟囔:“这可不能一概而论。主公于我有再造之恩,我誓死追随主公。”


    关羽微微睁眼,对吕玲绮之言露出赞同之色。


    吕布:“……”


    到底谁才是敌将?


    天大亮,关羽被押至昭明军帐中,甲士一推,他踉跄半步。


    陈昭走到关羽身前:“一别数年,关将军风采依旧。”


    关羽却只是别开眼,不看陈昭。


    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陈昭。于公,陈昭是反贼,还利用诡计破江州,他应当怒目而斥;可于私,当年他兄弟三人在高唐任职,陈昭对他多有厚待,他三兄弟未留只言片语就弃官而去,关羽一直愧疚。


    陈昭从关羽面上察觉出了关羽的复杂情绪,只略微一想就猜出了关羽的愧疚从何而来,心中顿时起了坏心。


    这也太有道德了,真有意思。


    于是陈昭佯装愤怒,先倒打一耙:“当年孤对汝兄弟可有薄待之处?我将你兄弟三人视作天下不可多得的贤才,处处礼待,甚至亲自奏乐招待,汝等为何一言不发就弃官而去?”


    ————————


    听到陈昭之言的其他人:主公亲自奏乐招待啊,那怪不得刘关张三兄弟要连夜跑路了。


    ——


    吕布在整本三国里还真没有明确的受伤记载……一挑曹操手下六员大将的时候也只是写衣袍染血,估计还是敌人的血,因为下一秒吕布见势不妙立刻就跑了……老布真的很爱惜自己了


    ——


    关公正色而言曰 :“吾乃解良一武夫…… 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身虽殒,名可垂于竹帛也。汝勿多言,速请出城,吾欲与孙权决一死战!”——《三国演义》


    第213章


    关羽听闻陈昭一番吹拉弹唱俱全的斥责,本就通红的脸更加涨红,一双细目是往哪看都不合适。


    虽说陈昭亲自演奏的音乐悦耳程度能与他三弟歌喉一较高下……可当年他关羽不过一个小小马弓手,陈昭已是青州牧,身份地位天差地别,陈昭却始终对他以礼相待。


    他兄弟三人却不告而别,实在是亏欠陈昭人情。


    唉,若报完恩再走也就罢了,偏偏他还没来得及报恩就不告而别。


    不辞而别,恩义两亏。


    一向不愿意亏欠人情的关羽对此耿耿于怀数年,一想到这事就觉得仿佛欠陈昭人情一样。


    关羽身高九尺,极其高大,单论身高,昭明军中也唯有身高一丈的吕布能压关羽一头。可此时关羽唯唯诺诺,本就通红的脸更是彻底熟透了,双手不知该往何处放才好。


    关羽眼神在帐内一种谋士武将身上扫视一圈,只希望谁能开口斥责他两句,他也好出声反驳,只要别让他硬着头皮面对陈昭就好……


    帐内众人都多多少少知道自家主公的性子,纷纷目不斜视,强压着嘴角,看陈昭逗弄关羽。


    尤其是前几日刚被陈昭揪着小辫子问“我与袁绍孰强”的郭嘉,更是幸灾乐祸看陈昭玩弄面前这九尺大汉。


    看主公欺负别人果然很有意思。


    陈昭见关羽面红耳赤——虽说平日关羽也一直面红耳赤,终于大发慈悲不在逗弄他。


    “张翼德被擒之后,可是一通乱骂,你却一言不发,倒是有趣。”陈昭笑道。


    关羽终于有了反应,他猛地抬头:“关羽当年弃官而去,并未报使君重用之恩,无颜开口。只有一事关羽不得不厚着脸皮询问,敢问我那三弟如今在何处,可否容我与之一见?”


    陈昭大发慈悲:“自然能让汝二人见面。”


    当即便命人压着关羽去关押张飞的营帐中与之见面。


    关羽离开后,中军大帐内才接二连三响起笑声。


    “难怪主公如此胸有成竹。”郭嘉笑得最放肆,“刘备这两个义弟,当真是被主公死死拿捏。”


    “张翼德勇猛而轻率,关云长稳重而孤傲,只要捏住了二人脾性,擒住此二人并不难。”陈昭胸有成竹微笑。


    “想要擒住刘备,亦不难。”陈昭微微一笑。


    性情中人?她坑的就是性情中人。谁让她从小就是以造反为己任的反贼呢。


    坏就对了。


    关羽被带至关押张飞的帐内,一眼便瞧见了蜷缩在角落的张飞。他蓬头垢面,乱发结成了绺,那双曾经瞪如铜铃的环眼如今黯淡许多,颧骨高高凸起,整个人瘦了一圈。


    虽是隔着铁笼,可牢房内东西一应俱全,并无苛待之意,只是张飞显然没心思打理自己。


    “三弟。”关羽喉头一哽。


    张飞抬头,见是关羽,眼眶瞬间红了:“二哥!”他挣扎着扑到笼边,粗糙的大手死死攥住栏杆。


    久久,张飞颓唐叹息一声:“二哥也被陈昭抓住了。前些时日大军赶路的时候我便猜到陈昭定是要去攻打江州。那贼诡计多端,二哥竟也不是对手。”


    “咱们都被擒了,大哥独自在外,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这可怎么办?”张飞跌坐牢中。


    二人四目相对,久久双双叹息一声。


    关羽望着张飞憔悴的脸,低声道:“三弟瘦了。”


    张飞苦笑,抬手抹了把脸:“俺被擒时啥都不知道,说来惭愧,俺一杯酒下肚就晕了,稀里糊涂就丢了白帝城。倒是二哥,受伤破重。”


    他盯着关羽,关羽浑身尘土,甲胄碎裂,左臂伤口深可见骨,鲜血顺着破碎的甲胄往外渗。


    关羽身体一僵,没好意思说他这幅狼狈模样有七分都是在坑里摔的。


    ……真是古怪,不回想还好,一回想关羽只觉处处透着古怪。


    若单论将各处官道围住,逼迫他只能领兵走小道,这是兵法中“围师必阙”的战术。他中计是技不如人,心服口服。


    陈昭竟似算准了他必会身先士卒,就在道路正中掘了陷坑。而他,当真一步不差地踏了进去。但凡他慢上一步,那陷阱都困不住他。莫非陈昭当真是神人?


    直到被甲士押走,关羽依然没能想明白这事。


    “唉。“张飞望着关羽狼狈的背影,重重叹了口气,愁眉苦脸盯着地面,仿佛要把地看穿个洞来。


    待到饭点,李青提着食盒走近,刚把饭食递进去,就听张飞唉声叹气:“俺二哥性子傲,怕是宁死也不肯受辱。这下完蛋了,被陈昭捉住,要在几十万大军面前游街示众……”


    一想到自家二哥也要被当成反面例子全军参观,张飞就愁眉苦脸。他老张性格烈些,可脸皮还算厚,二哥那张红脸不用细看也知面薄如纸,这番折磨,二哥可如何受得了。


    陈昭那厮一肚子坏水。让那些将吏一个个来看过他还不算完,竟还让他们写什么“爱兵如子”的策论……最坏的是陈昭还选出了写得好的几十篇文章,命人在他老张耳边上念。


    张飞实打实瘦了三圈。白天听人在耳朵边上轮番念自己的黑历史,晚上还要抽空内疚自己丢了城和担忧两个义兄安危。


    这般煎熬,焉能不瘦三圈?


    想到此处,张飞愈发愁苦。张飞粗粝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木栏上的裂痕,抬起头闷声闷气:“你替我转告陈昭一声,就说让她有什么事冲着俺张翼德来,莫要蹉跎我二哥。”


    李青面无表情地合上饭盒,木质的盒盖发出“咔”的一声轻响。他垂着眼帘,手指利落地系紧布绳,动作一丝不苟。


    “不帮。”


    张飞浓眉一挑,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溜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啥?”


    “我不帮你转告。”李青依旧没抬头,只是将饭盒挎上胳膊,转身就要离开。


    张飞猛地抓住铁栏,粗糙的大手青筋暴起,怒气冲冲:“你这话何意?”


    李青终于抬眼,他嘟囔:“我与你没交情,你还整日对我呼三喝四。”


    他撇撇嘴道:“我不愿相助,这不明摆着么?”


    张飞愕然:“你——”


    “难怪主公策论中写,”李青翻了个白眼,“这种死不悔改的性子,早晚都得栽大跟头。”


    扔下一句话,李青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张飞呆立在牢笼中,满脸的不可置信。


    关羽被安置在一座宽敞的军帐内,绳索已解,军医为他包扎了臂上伤口。他昏昏沉沉睡了一日,第二日便坐立难安,心中焦灼,只想着如何逃出去助大哥一臂之力。


    正午时分,帐帘微动,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妇人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手里捧着食盒。关羽抬眼,眉头微皱:“军中送饭,为何是老人家来?”


    那老妇人闻言,身子一颤,连忙低头道:“老身姓毕,将军唤我毕婆子便好……求将军莫嫌弃,老身虽年(iCAJ)迈,手脚还算麻利,家中还有幼孙要养,丢不得这份活计。”


    关羽沉默片刻,终是坐下,接过饭食。他细嚼慢咽,忽而问道:“听口音,老人家是益州本地人?”


    毕婆点头:“是,世代住在这江州城外。”


    关羽又问:“家中可有子嗣赡养?”


    毕婆神色一黯,低声道:“有个独子,前些年从军,跟着一个使大刀的将军打仗。”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他没有福分,死在战场上了。”


    关羽手中筷子一顿。


    毕婆年纪大了,也不识字,弄不起江州到底换了几个主人。她只当自己儿子跟随的将军就是昭王麾下将领。


    关羽沉默良久,最终只低低“嗯”了一声,低头继续吃饭,却再未抬头。


    毕婆生怕他不满意,自己丢了这份好不容易找到的活计,见关羽不生气,大着胆子往下说:“多亏昭王仁慈,愿意招我们这些人在军中打杂。老身只需一日来给将军送两回饭就能赚些钱,是顶天的好活计。”


    益州离冀州路远,昭明军中一些不紧要的事就在驻扎当地招募人手打杂,做些给士卒砍柴送饭洗衣服的活。


    关羽没有再开口,也没再想他那个“从送饭士卒嘴里探听口风,寻机会逃走”的主意。


    关羽放下碗筷,碗底一粒米也不剩。他站起身,活动了下筋骨,臂上的伤口仍隐隐作痛,但已不妨碍行动。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掀开帐帘,打算观察守卫情况,另寻脱身之法。


    然而,帐外站着的并非精锐甲士,而是两个老残的士卒。一个少了右臂,另一个缺了个眼,左眼蒙着黑布。两人见关羽出来,慌忙挺直腰板,却因身体残缺显得格外吃力。


    关羽眉头一皱,沉声问道:“昭王派尔等来看守我?”


    那独臂士卒咧嘴一笑,挠了挠头,有些局促:“关将军不认得小人了?高唐剿匪时,小人还跟您学过两招。关将军义薄云天,我等便自请揽下了看守将军的轻快活,还想着能不能再请教两招刀法呢。”


    关羽仔细辨认了一下,果然从二人脸上看出了熟悉。当年他在高唐,他初次独领精兵,对麾下士卒格外亲近,吃住都在一块,连刀法都教给了麾下士卒几招。


    再往后,麾下士卒多了,又忙着四处奔波,他便再没有那时的心思。


    以他的身手,闭着眼也能撂倒这两人,可眼前的老弱残兵却让他心头一滞。


    依照军规,看守的俘虏跑了,负责看守俘虏的士卒就免不了一死。


    关羽缓缓退回帐内,拳头攥紧又松开,最终长叹一声。


    ……罢了,就是逃出了这方大帐,也逃不出这偌大军营。


    中军大帐内,陈昭听完禀告,对帐中几个谋士挑眉:“如何?”


    “主公知人善用。”蔡琰轻笑,已抱过一摞文书。


    郭嘉也揽过一摞文书,长叹一声:“不该与主公打赌。”


    就连贾诩也认命接过文书——人不能凭空想象没见过的东西,比如道德。


    贾诩甚至怀疑关羽对面敌人都会因为人情道德再三犹豫。


    ————————


    华容道后的曹操:嘿,您猜怎么着?关羽真就那么重情重义!


    第214章


    张飞忍了两日,心中焦灼如火烧。关羽被俘,不知受何等折辱,他辗转难眠,连饭食都嚼不出滋味。苦思冥想,张飞终于绞尽脑汁想出一个好法子。


    第三日晌午,李青送完饭正要退出去,张飞突然叫住他:“李小哥!”


    李青回头,见这虬髯大汉竟堆着满脸笑意,不由一怔。


    “我看你能读会写,身子骨也结实,怎么只是个什长?”张飞搓着手,语气热络。


    张飞与某位不愿意动脑子的将领相比,武力差了些许,可胜在脑子也要略微灵活上一丝。


    教训吃了一次一次又一次之后,莽·张飞下线,如今待在此处的,是能使计策的谋·张飞。


    李青摇头:“昭明军中有老师教识字,能写几个字不算什么。想当校尉,要么再立军功,要么得有一技之长。我没什么本事,升不上去。”


    张飞眼睛一亮,拍腿道:“巧了!俺一柄丈八蛇矛冠绝天下,教你两招,保管你打遍军中无敌手!”


    见李青迟疑,他又压低声音,“不用你干什么大事,只要你说说俺二哥的事,俺便教你。”


    李青犹豫片刻,终究点头:“将军想问什么?”


    李青虽没见过张飞出手,可他知道吕布的厉害——那可是他顶头上官的顶头上官,打遍昭明军中无敌手。听说这个张飞与吕将军打了上百回合也只是略逊一筹,定然是神勇无比。


    自己若能学上两招,就算打不过军中将军,应当能略胜同僚一筹。


    张飞急道:“你可曾见过我二哥?他神色如何?可觉受辱?”


    “没见过。”李青老实答道,“您和关将军都是重犯,不能轻易见面。我给您送饭才能见面,给关将军送饭不归我做。”


    张飞一愣:“不是要将败绩在万军前反复宣讲?”


    “没有啊。”李青茫然。


    “没写策论?”张飞瞪眼。


    “没有。”李青老实道,“军中本就不是回回都要写策论。我在徐州的时候就跟随昭王,这么多年,也是头回要对着人写策论。”


    打败袁绍和袁术的时候,他们也只是听各自营中的将军开战后总结会讲一遍呢。愿意学就学,不愿意学也就走神混过去了。


    最次也得是当了校尉才用写那些策论——军中校尉外放到地方才是县尉亭长。他们这些什长,有写策论的工夫还不如围着校场跑两圈步作用来的大。


    “我要是先前写过策论,哪能连字数都凑不够……”李青幽怨嘀咕,八百字的策论他搜肠刮肚写了三晚上才凑足字数哩。


    张飞如遭雷劈:“什么?”


    他还以为是陈昭羞辱俘虏的固定流程,合着是专门针对他老张的啊?


    一时间,张飞心中五味杂陈。他又为关羽不用遭此羞辱而宽心,又为别人都不用遭此羞辱,只他用遭此羞辱而心情复杂……


    陈昭咋还能区别对待呢!


    “陈昭这厮,心肠真是坏透了。”张飞咬牙切齿,唉声叹气。


    “我家主公分明是为了你好,你咋还不识好人心?”李青不乐意了,他可听不得有人说他家主公坏话。


    “我们昭明军俘虏了那么多将领,不愿意归降还能活下来的可没几个。主公帮你磨掉你身上的恶习,这是再造之恩,你不感激不说,竟还在此诋毁昭王?”


    张飞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溜圆,粗壮的手指戳着自己胸口,满脸不可置信:“啥?她让我在全军面前现眼,我还得感谢她?”


    李青鄙夷道:“我学识字的时候也被老师当着全营的面骂过哩。不这么骂,咱们这种榆木脑袋开得了窍?你真笨,这个理都不懂,难怪教人一坛酒就骗倒了。”


    张飞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俺颇有家资,自小读书识字,谁跟你榆木脑袋?”张飞嚷嚷。


    *


    成都城,益州州牧府邸内。


    成都城内,多日操劳而神情疲惫的刘备手中的军报啪地一声跌落在地。白帝、江州接连失守,关羽、张飞双双被陈昭所擒,生死未卜。这消息如雷霆劈顶,震得他眼前发黑。


    “二弟、三弟……”他嘴唇颤抖,话音未落,忽觉天旋地转,竟一头栽倒。


    “主公!”法正箭步上前,与亲卫一同扶住刘备瘫软的身躯,急唤大夫。银针两度刺入人中,刘备才缓缓睁眼,面色惨白如纸。


    “孝直。”刘备攥住法正衣袖,指节青白,“吾弟若有不测……”


    法正反手握住刘备颤抖的手腕,语气坚定:“陈贼当前,主公当以大局为重。”


    刘备闭目,胸口剧烈起伏。良久,终是强撑起身,沙哑道:“传令,集结各郡兵马,我亲自领兵,死守绵竹关。”


    绵竹关若失,蜀郡也守不住。法正没有阻拦刘备,他重重一点头。


    法正甚至没有分析利弊。


    也根本不需要分析利弊了。刘备和法正都清楚,外无援军,内无大将。


    此战若能胜,除非光武皇帝显灵——高祖皇帝都不行,如今的益州需要的不是张良和韩信,得陨石来才能解围。


    昭明军一路西进,势如破竹。各城守将或降或逃,偶有抵抗者,也不过是螳臂当车。


    一来,是昭明军兵强马壮,各个城池并无大将镇守;二来,刘备匆忙拿下益州,益州本地士族少有真心跟随他的,再加上天下大势已定,螳臂当车,徒增笑耳。


    几乎没有受到像模像样的阻拦,昭明军便已经抵达绵竹关。


    陈昭一骑当先,在绵竹关外勒马而立,身后黑压压的昭明军静默如江水。她仰头高喝:“刘备!上前答话!”


    城头人影晃动,刘备按剑登城,玄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


    “多年未见,”陈昭扬鞭一指,笑吟吟道,“你当年不告而别,欠我的那顶草帽,何时给我?”


    刘备一怔,记忆倏然翻涌。当年他在高唐为县令之时,曾在宴后说过要赠陈昭一顶草帽以作谢礼……只是如今物是人非。


    刘备俯视关下,只见陈昭银甲映日,眉目间已无当年青州初见时的青涩,取而代之的是通身久居上位的威压。


    当年在竹林中把酒言欢,刘备想过出身黄巾的陈昭并非真心归顺大汉,却从未想过陈昭能走到今日。


    当年张角死后,黄巾贼一触即散,从天子到小吏,都以为黄巾之乱虽声势浩大却不过是昙花一现,不足为虑。


    可陈昭这一点侥幸逃出的星火,竟成燎原之势,将四百年汉室焚作灰烬。


    刘备的瞳孔中倒映着密密麻麻的黄巾,大火烧过,带着黑色烧痕的黄色头巾,迎风招展,转瞬化作关外这密密麻麻的玄黄大旗,黄巾为底,焦黑的灼迹在风中舒展,化作“昭明”二字,猎猎作响。


    他喉头微动,却迅速压下心绪,厉声喝道:“你乃反贼!我乃高祖之后,汉室宗亲,誓匡扶汉室,与你汉贼不两立,无话可说!”


    陈昭冷笑:“你汉家天子做主时,宦官乱政,豪强兼并,民坠水火。而我治下,百姓耕织兴盛,路无饿死骨。在万民心中,谁才是贼?”


    “天子年幼,奸臣蔽日!”刘备须发皆张,“你有救民之心,何不效霍光辅政,偏要学王莽篡逆?”


    “哈!”陈昭大笑,声震城垣,“当年刘邦为何不效伊尹事桀,却要反秦?天下非刘姓独有!只许你姓刘的造反,不许我姓陈的夺天下,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刘备哑然。


    陈昭目光锐利如刀,声音冷峻:“你自诩仁义,如今却要螳臂当车,负隅顽抗?何不问问你麾下士卒,可愿随你赴死?”


    刘备神色平静,目光越过陈昭,望向远处苍茫山峦,缓缓道:“当年秦灭六国,六国将士可曾束手就擒?匈奴寇边,大汉儿郎可曾拱手让出中原?你于我而言,便是外贼。”


    他顿了顿,语气低沉,“王莽篡位之前,亦是天下称颂的贤臣,可后来如何?暴虐无道,终致天下大乱。安知你不是第二个王莽?”


    陈昭嘴角扬起一抹冷笑,眼中锋芒更盛:“既说不通,那就打吧。”


    刘备也不再多言,转身走下城头,只留下一句:“擂鼓,备战。”


    转身背对的瞬间,陈昭嘴角却扬了扬,丝毫不像是因言气愤的模样。


    昭明军营扎在绵竹关外十五里处。


    陈昭大步踏入中军大帐,帐内诸将纷纷起身。她目光一扫,沉声道:“命人摆开祭坛,杀鸡宰羊,即刻祭祀。”


    众人一怔,蔡琰蹙眉:“此时祭祀?行军急促,只怕一时半会凑不足鸡羊。”


    战前的确有祭祀天地的说法、只是昭明军向来务实,祭祀多在战后安抚士卒,战前极少有此举动。


    陈昭唇角微扬,凤眸微眯,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做做样子罢了。对外传出消息,就说我回营后怒气冲天,命人将俘虏的敌将杀了祭旗。”


    她顿了顿,嘴角扬起一抹坏笑:“再命人在关羽、张飞换下的甲胄上撒点血,与他们二人的贴身之物,一并送去给刘备,就说这是我送他的‘大礼’。”


    陈昭对自己的“名声”还是有信心的,什么挫骨扬灰、尸骨无存、逼人上吊、抄家灭族……再加上一条杀人祭旗,丝毫不显得奇怪。


    关张二人被俘虏许久,被俘时穿着的甲胄也早已换下,就存放在军营中。陈昭犹嫌不够明显,于是干脆命人将关羽的青龙偃月刀和张飞的丈八蛇矛一并拿走送去绵竹关。


    想来刘备定能认出他两位义弟的贴身兵器。


    第215章


    刘备正在府内闭目养神,连日来的疲惫让他心神劳累,今日难得有了片刻的休憩。


    忽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士卒紧张的声音:“使君!敌军命人投掷了一包东西到城下!”


    刘备睁开眼,眉头微皱:“何物?”


    那士卒吞吞吐吐,脸色发白:“下面的人……不敢擅作主张,只能请使君亲自过目。”


    敌军把包袱扔过来的时候守城的校尉已经打开过了,可只是掀开一个布角,就骇然跌坐在地,连忙命人将包袱送过来,不敢细看。


    刘备心中莫名一沉,挥了挥手:“抬进来。”


    两名士卒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抬着一个长条形的包袱走了进来,轻轻放在地上。包袱裹得严实,但隐约可见里面硬物的轮廓。刘备盯着那包袱,呼吸不自觉地急促起来,一股不祥的预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他缓缓起身,脚步沉重地走到包袱前,手指微微颤抖,最终一把掀开了包袱。


    青龙偃月刀、丈八蛇矛,还有两副熟悉的染血甲胄。


    这是他两个义弟的兵器甲胄啊!将军的兵器就是他们的第二条命,从不离身,如今贴身兵器却离了身。


    “云长!翼德!”刘备的声音撕心裂肺,仿佛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


    忽然,他注意到蛇矛下压着一封信。刘备几乎是扑了过去,颤抖着拆开信纸,目光急切地扫过上面的字迹。


    【既然你刘玄德不愿意归降,那就只有死路一条,我先用你两员大将祭旗。


    我俘虏了他们之后,他们两人可是宁死都不愿投降,说什么‘当年桃园结义,大哥对他们恩重如山,宁死不屈’这些我听着就不高兴的话。


    哦对了,忘了告诉你了,他们到死都以为你会来救他们。】


    “二弟、三弟——”


    刘备的视线骤然模糊,胸口如遭重锤,一股腥甜直冲喉头。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溅在信纸上,随即眼前一黑,重重栽倒在地。


    “主公!”


    府内瞬间大乱,亲卫们慌忙冲上前,扶起昏迷不醒的刘备。他的脸色惨白如纸,嘴角仍残留着血迹,手中却仍死死攥着那封染血的信。


    法正匆匆踏入府内,目光一扫便看到了摆在地上的刀矛和甲胄。两幅甲胄上的血迹已凝成黑褐色,他心头猛地一沉,陈昭终究是动手了。


    这些年折在陈昭手里的诸侯将领,哪个不是枭雄豪杰?她既能笑着与降将把酒言欢,也能转眼间将顽抗者枭首示众。关张二人被俘多日,如今刘备拒不归降,陈昭自然不会再留无用之人。


    可法正太清楚刘备与关张的情谊。当年桃园结义,十数载同生共死,这份羁绊早刻进了骨血里。他望向榻上面如金纸的刘备,轻轻一叹。


    主公此刻怕是肝肠寸断,哪还能冷静得下来?


    已经醒来的刘备仰面躺在床榻上,目光空洞地望着房梁。帐顶的纹路在烛火下模糊不清,仿佛化作了一条蜿蜒的路,从昨日涿郡的桃园,一直延伸到今日益州的绵竹关。


    他想起那年春日,桃花灼灼,他与关羽、张飞跪在香案前,誓言同生共死。那时他们不过是乡野豪杰,关羽还是个逃犯,张飞不过是个屠户,他也只是个空有汉室宗亲名头的织席贩履之辈,三人一并发誓要匡扶汉室,立下一番功业。


    这些年两位义弟随他东征西讨,从幽州到徐州,从荆州到益州。曹操曾以高官厚禄招揽过他们,陈昭也曾许他们大好前途,可他们只是摇头,继续跟着他这个颠沛流离的大哥,从大汉的最东北,一路走到最西南。


    刚到益州时,他们连这里的方言都听不懂。三弟日日气得拍案大骂“这鸟语谁听得懂”,二弟则默默学蜀地官话。可即便如此,他们从未抱怨过他一句。


    法正望着呆滞的刘备,担忧开口:“主公?”


    刘备终于动了动,他的手指微微颤抖,喉咙里滚出一声低哑的呜咽:“我把他们从涿郡带出来了,却没能耐再带他们回故乡。反教他们身首异处,死不瞑目……”


    “我如何对得起那一声‘大哥’?”刘备泪如泉涌,缓缓闭上眼,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巾。


    半生颠沛,刘备从未绝望。督邮刁难时,他拂袖而去;弃官高唐时,他心平气和;诸侯轻视时,他一笑而过;辗转天下时,他咬牙前行;甚至与刘璋反目、决意死战陈昭时,他也只是攥紧剑柄,高抬头颅。


    可此刻,关羽张飞的死讯如利刃剜心,刘备忽然觉得自己身体里的力气,被瞬间抽了个干干净净。


    他终于明白项羽为何会在江东子弟死后自刎乌江,不以大业为重渡江苟活了。什么汉室,什么天下,现在他统统不想管了。


    刘备猛地从床榻上翻身而起,双目赤红如血,踉跄着赤脚踩在冰冷的地砖上。他一把抽出衣架旁的长剑,剑锋寒光凛冽,映着他决然的面容:“我要领兵出城,与陈贼决一死战!”


    法正急忙上前拦住,死死按住他的手腕:“主公!兵法云‘怒不掌兵’,陈昭杀两位将军,为的就是激怒您。您若贸然出战,正中其下怀啊!当保全有用之身,他日再图复汉大业!”


    刘备泪流满面,声音嘶哑如裂帛:“不能为弟报仇,纵万里江山,何足为贵?”


    得知关羽张飞死讯的这一刻,兄弟情谊大过了光复汉室。他没见过大汉的盛世,可两个弟弟却是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啊。


    刘备颤抖着手,从怀中取出益州牧印,塞进法正手中:“若我身死,孝直便将此印交于陈昭,保全性命。”


    他惨然一笑,“终究是我一意孤行……连累了你。”


    法正捧着印信,指尖发颤,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这日之后的刘备仿佛被注入了鸡血,他不眠不休地整顿兵马。白日里亲自操练士卒,夜晚伏案研究兵书,又命人连夜赶制白旗白甲,全军缟素,誓要为两位义弟报仇。


    他身上却一直披着一身旧甲。


    法正皱眉劝道:“此甲已旧,主公不若披重甲出战。”


    刘备摇头,声音沙哑:“我家门落败,说是汉室宗亲,却早沦落到卖草席为生。唯有这副甲胄,是祖上所传。当年与二弟三弟四处漂泊时,亦是穿的这幅甲胄。”


    刘备垂目,他缓缓抚过甲胄上刀剑留下的斑驳纹路,甲叶黯淡无光,与如今的大汉一样破旧黯淡。可这破旧的甲胄却承载着当年涿郡青年光复汉室的志向、桃园三人同生共死的誓言,还有半生颠沛中的起起伏伏。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今日,有死而已。


    连日来,昭明军日日派人叫骂不休,众人皆怒,唯独刘备沉默如山。直到这一日,敌阵中终于现出那杆嚣张的帅旗,陈昭一身玄甲,正扬鞭指点城池。


    刘备眼中血丝骤裂,长剑铿然出鞘:“开城门!”


    刘备纵马冲入敌阵,长剑挥舞。然而昭明军如潮水般涌来,他身边的亲卫一个接一个倒下,自己与陈昭的距离却始终无法拉近。绝望如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脏。


    难道今日连仇人的衣角都碰不到?


    就在此时,陈昭忽然打马向前,竟主动朝他逼近。刘备眼中闪过一丝狂喜,他本就不求生还,若能以命换命,死又何惧?


    紧接着,他看到了陈昭手中的弓箭,心中更是振奋。他可闪躲避开要害之处,而后插着箭矢继续冲锋,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也要与陈昭同归于尽。


    “嗖——”


    寒光凛凛的箭光破空而来,刘备侧身一闪,箭矢穿透肩膀,带出一蓬血雾。他低头看了一眼,不怒反笑。这一箭只擦过皮肉,连骨头都未伤到!陈昭的箭术不过如此!


    他猛夹马腹,战马嘶鸣着向前冲刺。陈昭近在咫尺,刘备甚至能看清她含笑的眉目。


    含笑?为何会笑?


    忽然,刘备眼前一阵发黑,手臂如灌了铅般沉重。刘备心头一凛,不对!箭上有毒!他咬破舌尖强提精神,却仍抵不住那股蔓延全身的麻痹感。


    刘备心中绝望,是了,陈昭卑鄙无比,连杀他两位义弟祭旗的事都做得出来,在箭上抹毒更是正常。


    只可惜他今日死在此地,上不能光复汉室,下不能为弟弟报仇……在众目睽睽之下,刘备轰然从马上坠落。


    “哎呀,麻药涂多了。”陈昭吹了声口哨,令人将刘备捆住。


    昭明军中的将领对自家主公的“聪慧”深有了解,连面色都未改。


    只有吕布恐惧地瞥了陈昭一眼。


    在虎牢关的时候陈昭还需要抬出那丈长的巨弩才能吓退他,现在陈昭只需要一支寻常箭矢加上一点妖……仙水就能把刘大耳贼弄晕。


    这就是鬼神之力吗?吕布一个激灵,眼神顿时清澈的如他闺女一般。


    忠诚?看门的大黄狗不忠诚……他吕奉先忠诚!那黄犬还是从曹操府中牵来的,他吕奉先可是主动投的陈昭。


    吕布当即主动窜到刘备身边,三下五除二将他捆紧,冲着陈昭咧嘴一笑。


    陈昭:……


    这家伙是真记仇啊,张飞骂了他两句,他现在还要欺负刘备报仇呢。


    法正立于城头,见刘备坠马不知生死,泪水无声滑落。他缓缓取出益州牧印,递给张松:“将我缚住,去向陈昭请降吧。”


    张松愕然:“使君已然不在,我等便非背主,归降就是,孝直何须如此?”


    “吾为谋主,未能劝阻主公,当同罪。“法正闭目摇头。


    张松还要再劝,法正侧头,伸出双手:“速速行事。”


    张松只得含泪命人捆缚法正,而后打开城门。


    陈昭打马入城,见张松等人伏地请降,唯独法正被五花大绑立于道旁,不由挑眉一笑:“这是给孤准备的贺礼?”


    法正挺直脊背,冷冷道:“我乃刘皇叔麾下谋主法正,主公既败,我当随主而去,但求一死。”


    陈昭嗤笑一声,扬鞭轻点他肩头:“这可由不得你。押回大营,好生看管。”


    士卒上前拖拽,法正挣扎未果,被强行架走。陈昭望着他倔强的背影,眯起眼一笑。


    哼哼,刘备她还有用处,但是法正……先看看合不合自己心意再说。毕竟她已经给刘备准备好了一位世间顶级的谋士去做大事,正好刘关张三兄弟的忠义加起来能与那位谋士中和,他们才是最合适的搭配嘛。


    *


    刘备从昏迷中悠悠转醒,眼前昏黄的烛光摇曳,映衬着同样昏黄而陌生的帐篷。


    他恍惚以为自己已至黄泉,动动手腕,麻木没有知觉,而且身体十分僵硬,喃喃道:“原来死后是这幅模样。”


    丝毫不知道是麻药的药劲还没过去。


    帐外忽响起两声熟悉的呼唤:“大哥!”


    是关羽和张飞的声音。


    刘备苦笑,心想果然已死,能再见两位义弟,倒也不错。


    他撑起身子,掀开帐帘,却瞬间被一拥而上的士卒按倒在地,捆了个结结实实。刘备愕然,死了也要被绑?


    莫非这地府是陈昭那个黄巾神女所开?


    ————————


    是哪位谋士需要刘关张三人的忠义加起来才能中和呢?


    贾诩:肯定不是我,主公舍不得我


    程昱:我只是有仲德没道德,可不是没有忠义


    第216章


    刘备正恍惚间,忽见两道人影自远处奔来,是关羽和张飞。关羽双手只被草草缚住,步履从容,而张飞却像个蹦跳的蚕蛹,浑身上下缠满绳索,活似被渔网兜住的大鱼。


    “大哥!”张飞远远便扯着嗓子嚷道,“那陈昭忒偏心!对二哥就派几个老弱病残看着,对我就重兵把守。”


    他扭动着被捆得结结实实的身子,愤愤道:“又是铁链又是笼子,拿我当狗熊捆呢。”


    刘备喉头一哽。他望着二弟沉稳如旧的面容,又瞥见三弟即便被捆成这般模样仍中气十足的模样,眼眶倏地红了:“是大哥无用,连累你们至此……好在咱们兄弟三人,虽未能同生,倒也算同死了。”


    此言一出,三人俱是泪落。关羽闭目长叹,张飞也难得安静下来,只将脑袋往刘备肩头一顶。兄弟三人抵在一处,泪浸衣襟,仿佛要将这段时日的苦楚都哭尽。


    正悲切间,忽听一声嗤笑。吕布从拐角处转出,抱着胳膊满脸嫌弃:“要哭滚去别处偷偷哭!恶心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嫌弃地搓了搓手臂,“我闺女还没掉牙的时候都没你们能哭,矫情!”


    张飞正要出声回骂,忽然想起自己先前黑历史示众的倒霉事,硬生生把骂声咽了回去。


    只能恶狠狠瞪了吕布一眼。


    “大哥,咱们走,不搭理此人。”张飞跳起来,叫喊了几声却没听到刘备的声音。


    他心中纳闷,转头一眼。


    刘备羞耻万分,低着头,耳尖红得仿佛要滴血。他恨不得将头埋进土里,避开众人目光。


    张飞见状,粗声嚷道:“大哥何必如此!咱们兄弟同生共死,哭一哭有什么好羞的!”


    刘备更加羞耻。


    这居然不是黄泉……


    二弟三弟也没死,那他又气又怒又哭,这不是完全被陈昭玩弄于掌心?


    刘备强忍羞耻,起身便往帐内走,关羽、张飞紧随其后。吕布抱着胳膊,一脸不耐地跟了上来。刘备站定,转身拱手,语气恳切:“我兄弟有些私事要说,吕将军能否行个方便?”


    吕布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以为某愿意听你们那些酸唧唧的话?我家主公怕你们三个不老实,特意派某来盯着!”


    唉,下了战场还得加班。谁让他武艺最高,一个人就能按住没拿兵器的刘关张三人呢?


    刘备无奈,只得走到帐篷最内侧,压低声音与关张二人叙旧。三人各自将这段时日的经历道来,说到陈昭如何攻城略地、如何设计擒人,最终纷纷沉默。


    “智不如人,败得不冤。”刘备轻叹。


    张飞挠了挠头,压低嗓门问:“大哥,那陈昭可说过要如何处置咱们?”


    刘备心下一沉,良久才开口:“既然费心活捉,想来性命应当无忧。”


    只是前途他不敢细想。自己一个负隅顽抗的大汉宗亲,陈昭必不会重用,他自己倒无所谓,可两位义弟……若当年高唐之时,他们没有随自己离开,如今也该是名震天下的将帅,比吕布更风光吧?


    张飞一见刘备神色,便知他心中所想。当即往后蹦了一步,仍梗着脖子嚷道:“当年桃园结义是咱们三人一起跪的香,匡扶汉室也是咱们仨一起立的誓!咱们三人一同南征北战,难道是你把刀架在我与二哥脖子上胁迫的我们?大哥莫不是以为,当年你能拉住我和二哥打架,就是你武艺更高了?”


    关羽闻言,点头附和:“三弟所言极是。”


    刘备也收拾好了心情,他本也不是哀怨之辈,只是兄弟死而复生,自己战败,大汉灭亡已成定局这几个巨大刺激下,让刘备心神有些不稳。


    “三弟说得对,咱们兄弟只要在一块,什么都不怕。”刘备想要伸手拍张飞肩膀,无奈双手还被捆着,只能颔首表示赞同。


    张飞见两个兄长支持,更是来劲:“大不了一死!打仗哪有不死人的?这些年死在刀剑下的人还少吗?旁人能死在咱们手中,咱们自然也能死在别人手里!”


    刘备瞪大眼睛,上下打量着张飞,直把对方盯得往后蹦了两步。半晌,他才震惊道:“若非亲眼所见,我都要疑心陈昭给我换了个三弟。这等有理有据的话,翼德从前可说不出来!”


    张飞一张黑脸顿时涨得通红,讪讪低头。


    何止是说话有理有据,他连酒都戒了。


    在几十万人面前丢了个大脸,张飞如今一看到酒就想起自己是怎么一杯酒下肚就丢了白帝城外加自己的一世英名,再大的馋虫,也被压下了。


    当然,其中也有一丝张飞觉得自己只要一喝酒就会再被迷倒,而后被陈昭拖出去示众笑话的原因。


    又过了好一阵,吕布才不耐烦过来,一手一个将几人分开,凶神恶煞道:“好了,今日的放风时辰已经过了。”


    刘备见吕布神色轻慢,趁机低声问道:“不知昭王打算如何处置我等?”


    吕布抱臂而立,嘴角勾起一抹幸灾乐祸的笑:“谁知道呢?反正那个叫陈群的,听说为了赶造大船,手都抡出火星子来了。”


    吕布心中啧啧,听说海里有十数丈的大鱼,也不知这三兄弟够不够那大鱼一口吞的。


    陈昭果然心狠手辣,幸亏她现在是自己的主公!


    昭听完吕布的禀报,微微颔首,挥手示意他退下休息。益州距冀州千里之遥,大军还需在此驻扎半月,彻底清扫残余势力,以免日后再生祸端。


    将领们各自领兵外出清剿,帐中只余几位谋士,气氛轻松。郭嘉甚至哼起了小调,曲调轻快,与平日的沉静大不相同。


    陈昭挑眉,打趣道:“天下将定,奉孝莫非是怕日后谋略无用武之地,才想转行乐师,以娱主君?”


    郭嘉闻言,却未如往常般与她斗嘴,而是敛袖上前,一本正经地作揖,眼中却含笑:“新朝天子偏爱音律,嘉自然也要勤加修习,讨天子欢心才是。”


    “看来奉孝有佞臣之心。”陈昭往身后一靠,懒洋洋看向蔡琰和贾诩,“文姬与文和便看着奉孝上进?”


    蔡琰轻咳一声,不动声色地走出帐外,片刻后捧着一个雕花木盒回来。她将木盒置于案上,掀开盒盖,从中取出一件玄黄交杂的衣袍,轻轻一抖。


    玄色为底,黄线绣龙,纹样赫然是天子衮服制式的龙袍。


    帐内骤然一静。


    蔡琰双手一展,将衣袍披在陈昭肩头。黄龙在烛火下熠熠生辉,仿佛要破衣而出。


    “哎,这龙袍怎么莫名其妙就披在了孤身上。这叫孤该如何是好?”陈昭摸摸下巴,站起在帐内转了一圈。


    “大小刚刚好合适,文姬心灵手巧。”


    蔡琰含笑,就这么安安静静看着面前穿着她亲手所绣龙袍转圈的陈昭,眼中渐渐充盈泪光。恍惚间,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骑在(DfLS)墙头、朝她伸手的张扬女郎。


    陈昭说,要带她去平天下。


    一晃眼,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和她在院中共谈天下大事的女郎,已经成了平定天下的英主,也即将成为这个天下的新主人。


    那夜皎洁月光下的爽朗笑声,仿佛还回荡在她的耳边。


    她也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那道声音说:“好。”


    不再等待别人平定乱世,她选择自己辅佐明主,平定乱世。


    “琰匆忙赶制,针线粗糙。”蔡琰眨眨眼,将泪水压了回去,“回去之后,臣便找天下最好的绣娘,为主公制一件最好的龙袍。”


    陈昭笑眯眯摸出手帕,塞进蔡琰手心:“嗯,回去之后我就把刘协从龙椅上赶下去,我再坐上去。”


    这话陈昭说得毫无忌惮,底气十足。


    她就是反贼,从一开始就是。反贼,就该冲进皇宫,抢那皇帝的鸟位。


    三人一并离开中军大帐后,郭嘉摇头叹息。


    “唉,早该知道,文姬连主公的音律都能睁着眼夸绝世无双,我等又怎能比得过文姬得主公心呢。”


    蔡琰认真道:“谗言似蜜,实藏锋刃;忠言逆耳,利在千秋。可见逆耳之音才是对天下有利的音律。”


    郭嘉、贾诩:……


    这种程度的眼疾张仲景和华佗能治得了吗?


    郭贾二人摇摇头,认命往自己营帐方向走。荆益二州平定,交州的士燮又早早机灵递上了称臣书,天下平定,与其在这纠结主公音律,还不如先与一众同僚商量出称帝的章程。


    二人对视一眼,亦双双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遮掩不住的笑意。


    乱世,终于要结束了。


    陈昭正靠在榻上想该文明些搞个禅让,还是粗暴些直接一脚把刘协从龙椅上踹下去的时候,赵云匆匆赶来。


    “那几支蛮族都颇为识趣,都愿意归顺主公。”赵云鼻尖带着一滴汗珠,“只是云观之,益州蛮不似武陵蛮那般老实。”


    荆益之地多蛮族,南蛮主要有武陵蛮、益州蛮和板楯蛮,纹身断发、以部落为主,与汉人习俗大不相同。


    陈昭淡淡道:“让他们部落中子嗣前往昭明书院读书,告诉他们,在昭明书院读过书的蛮人,朝廷支持其掌权,也支持其部落吞并其他部落。”


    谁去过书院朝廷不一定能记住,可谁没到昭明书院读书,朝廷可会记得一清二楚。


    在一个大一统的王朝面前,南蛮、山越通通都不够看。


    值得防备的是北方拥有辽阔草场的匈奴人和鲜卑人……不过她现在有的是悍将能臣。


    陈昭忽然侧了侧身,露出了身上还未脱下的龙袍。


    赵云屏住了呼吸,望着身着龙袍、气定神闲间便将蛮族安排好的陈昭。


    察觉到赵云的视线,陈昭从容起身,袍角翻涌:“文姬亲手所绣,与昭明军大旗一个颜色,玄色为底,黄线为龙。”


    “中原再无战乱,主公之愿,终于完成。云能跟随主公,何其幸也。”赵云也露出了笑容。


    陈昭一本正经道:“只完成一半。”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如今天下权有了,美人却还没踪影。”陈昭轻叹一声。


    赵云喉头滚动,微微垂目避开陈昭视线:“貂蝉容貌冠绝天下,世人皆知,美人近在主公身侧。”


    “这回貂蝉可不行。”


    陈昭数算,“与我相熟之人中,先去掉文和,荀彧清秀通雅、郭嘉狡黠清俊、孙策美姿言、周瑜美风仪……一时半会,还真数不全人。”


    仗着赵云和文臣不熟悉,陈昭把麾下但凡容貌好看的臣子都算上了。


    一个个酸涩的泡泡被戳开,赵云听了半天也没听到他想听到的名字。


    就连年纪已长的崔琰和还未及冠的诸葛亮都数上了。就连那个背后编排主公的祢衡,都得了一句“小家碧玉”。


    赵云刚想开口,陈昭便先一步出言:“陈群那边的海船造的如何?明年开春前可能完工?”


    “……约莫应当差不多。”赵云低声应道。


    “让伯符教教刘备三兄弟驾驶楼船。”陈昭早就给刘关张三人安排好了大好前途。


    刘备与曹操还不同,曹操能不当汉臣,刘备对大汉的忠诚却是生来就有。与其想法子用汉室忠臣,倒不如让大汉去另一处延续。


    比如,某个曾在光武年间向大汉称臣的属国。


    ————————


    倭国:是谁呢?好难猜啊。


    第217章


    半月后,大军班师。战事暂歇,陈昭难得松快几分,行至荆州地界,索性带着赵云、吕玲绮等几名心腹将领,换了常服离营私访。


    ——自己出门是不可能的,临门一脚可不能放松。


    荆州城已复旧日繁华。中原战火纷飞时,此地却因刘表早年的治理与昭明军的迅速平定,未受大损。街市上商贾云集,酒旗招展,甚至比往日更热闹几分。昭明军剿尽了盘踞多年的山匪水贼,来往商队也能放心行商。


    荆州城的街市熙熙攘攘,陈昭负手而行,耳边尽是商贩的吆喝声。行至一处书肆,远远便见门口支起一面青布旗,上书“昭王所著《太平要术》到货”,店内人头攒动,挤得水泄不通。


    吕玲绮瞥了一眼,嘴里“啧”了一声。她不喜读书,功课追求及格,考试追求不是倒数第一就行。哪怕陈昭亲自写的书,她也贯彻“能不看不看”的原则。


    陈昭见状,坏笑一声:“可以给你爹捎一本回去,大军折返的路上看。”


    吕玲绮眼睛一亮,登时来了精神:“对,我爹得看书!”


    郭嘉还笑话她“虎父无犬子”呢,都是她爹让她丢尽了脸。她们老吕家有一个倒数第一就够了,人家说出去,都是什么四世三公,到了她们老吕家,就是父女双学渣,说出去丢死人了!


    她二话不说,仗着身强力壮,三两步挤进人群。不多时,她怀里便抱了厚厚一摞书出来,拍拍手中书册,得意洋洋道:“全买到了!”


    “里面人可多,我这么大的劲都险些没挤进去。”吕玲绮抱怨一声。


    一侧在书肆外挤不进去的一个中年青袍士人看到吕玲绮手中书籍,眼睛一亮,上前拱手道:“这位娘子,可否割爱?在下愿出高价购买!”


    吕玲绮莫名其妙:“书肆就在此处,你自己去买呗。”


    青袍士人抚须苦笑:“买不着啊!昭王的书如今一本难求,荆州书肆今日才到货,转眼就售罄了。我等愿意以一本十贯钱的价格够买。”


    吕玲绮瞪大眼睛:“这么贵?”


    在邺城,十贯钱够买全套了,还是精装版全套。邺城郊外好几个造纸坊日夜不休造纸,书的价格早就被她家主公打下来了。


    青袍士人闻言,竟面露愠色:“昭王之言,一字千金,乃是至理,贵就对了!”


    “神仙之术,玄微幽远,通造化之机,达性命之源。其理至深,其道至贵,岂可轻授于凡俗,贱鬻于市井乎?至宝不贱售,至道不轻传。你懂什么道理?”


    陈昭开口问:“我记得荆州学派去年还抨击过陈昭?”


    荆州是汉室宗亲的大本营,那些对她有意见的士人可是早早就搬到了荆州,没少写文章骂她。


    青袍士人顿时涨红了脸:“那是他们迂腐!凡人岂配妄议昭王!”


    “敢问郎君姓名?”陈昭实在好奇这是谁家的子弟这么会拍她的马屁。


    青袍士人矜持扬起下巴,露出一撮修理整齐的短须,拱手:“在下纪台,豫州人士,如今暂居荆州。”


    纪台在荆州本地也略有名声,他听陈昭几人的口音是外地人士,才以为几人不知道他的名声。


    这名字她还真见过。


    陈昭嘴角狠狠一扯,这家伙是她的职业黑粉,从她担任青州牧的时候就写文章骂她了。最勤奋的时候一月就写三篇文章,还翻来倒去就那么几句话,连点新意都没有。


    纪台骄傲扬起头,以为是陈昭几人也听说过他的名望。也就是现在出仕要考试了,放在前些年,他的名望足以让他举孝廉出仕。


    “你写文章骂过昭王。”陈昭笃定道。


    纪台闻言,脸色骤变,额角沁出细汗,强撑着冷笑一声:“你这小女郎年纪轻轻的,怎么还胡言乱语呢?”


    他袖中手指紧攥,声音却拔高几分,“我对昭王仰慕如江河连绵不绝,敬仰她都还来不及!我们荆州士人,谁不是对昭王满心崇敬?”


    一旁几个听到此言的士人们立刻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帮腔。


    “我等皆对昭王仰慕至极!”“昭王实乃明主,堪比尧舜!”


    “胡说。昭王经天纬地之才,岂止尧舜可比?纵周公复生亦当叹服!”


    “自昭王主政荆州以来,州郡夜不闭户,此等治世之功,三代以降未之有也!”


    有人甚至摇头晃脑地吟诵起《太平要术》里的句子,以示虔诚。


    背的句子还十分生涩高深,一听就是平日对《太平要术》深有研习。


    陈昭目光更加古怪。能不高深吗,这家伙背得是读作“神力部”实为“物理学”的书。


    在邺城,这卷书都没几个人买,没曾想在千里之外的荆州反倒成了醒世警言。


    ……好歹是传出去了,怎么传出去的先别(Goct)管。


    陈昭哭笑不得,转头就拉着赵云和吕玲绮往外走。


    走远了陈昭才放慢脚步,顿了顿吩咐:“我看这个纪台长得就一副很适合在海上观测方向的模样。”


    得罪了她还想跑?她心眼小着呢。当年不少士人抨击她以彰显风骨,如今她潜龙出渊,可还记得当年的仇呢。


    赵云默契应了下来。


    这个纪台相貌倒也不错,只是一双眼睛生的小了些……的确适合在船上观测方向。


    吕玲绮挠挠头,还在状况外,迷茫道:“这家伙长得像鱼吗?海里还有长这样的鱼啊。”


    “一边玩去吧。”陈昭拍拍吕玲绮肩膀,体贴道。


    于是吕玲绮转头就把这事抛至脑后,又快快乐乐逛起了街,不一会嘴里就塞满了吃食。只是吕玲绮一直离得很近,确保陈昭在她的视线中。


    上次假刺杀之后,吕玲绮后悔了许久,觉得她要是能在车厢里贴身保护陈昭,主公就不会受伤了。虽说最后刺杀是假,可吕玲绮还是保持了这个习惯。


    只要陈昭带着她,她就不会离陈昭太远。


    赵云紧跟在陈昭身侧,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人群,防备着可能潜藏的刺客。陈昭却神色自若,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闲聊,多是些年少时的事。


    可不知是不是错觉,赵云总觉得主公的指尖时不时“不经意”地擦过他的手臂。一次,两次,三次……每一次触碰都极轻,却又像是刻意为之。


    终于回到了军营,赵云的后背已经绷得像他的亮银枪一样僵硬了。


    吕玲绮一到大营就兴冲冲抱着书蹿没了人影,想来应当是劝父读书去了。


    陈昭要前往中军大帐和一众文臣商议改朝换代之事,分开前,赵云看到主公侧眸瞥他一眼,唇角微扬,似笑非笑。


    主公的确有一点“坏”,赵云沉默想着。


    陈昭回到中军大帐,望着案上堆积如山的文书,长叹一声,认命开始批阅。


    随着改朝换代而来的有一连串的事。国都定在何处、依照汉律还是改制、国号为何……大到要延续不知多少年的“祖宗之法”,小到对功臣的封赏,都要陈昭亲自过手。


    陈昭冷脸批文书,恨恨想她一定要快速把参政院先组建起来——她需要不止一个丞相来干活!


    昭明军大军回城之日,邺城一片欢腾。城门大开,沮授带领群臣外出十里迎接,官道两边挤满了密密麻麻的百姓。就连平日消息最不灵通的百姓,都知道昭王要当皇帝了。


    对百姓而言,昭王当皇帝,就意味着如今的太平日子不是昙花一现,而是能长长久久太平下去。再不必担心走在路上被乱兵砍杀,不必为躲征兵藏进深山,不必眼睁睁看着全村人染疫而死,更不必日日忍饥挨饿,啃树皮嚼草根。


    唯有寥寥几人例外。


    刘协从医学院晒完草药回来,袖口还沾着几缕干枯的柴胡梗。他的“行宫”——其实只是个府邸,离宫殿差了十万八千里,静得能听见虫鸣。外头锣鼓喧天,百姓的欢呼声隔着三重院墙仍清晰可闻,可府邸内却像是一块浸在冷水里的石头。


    他早料到了今日。陈昭出征前,刘协就对刘表刘璋那两个汉室宗亲没有任何期望。


    董卓的刀架过他脖子,曹操的诏书逼他盖过印,那些汉室宗亲,哪一个不是在他最狼狈时袖手旁观?经历过这一连串的事之后,就是那些汉室宗亲把”光复大汉“吹得再花团锦簇,刘协也很难对那些眼睁睁看着他受罪,而选择袖手旁观的汉室宗亲生出什么感情。


    刘协设想过很多次臣子逼自己退位的场景——臣子的脸换了一张又一张,董卓、曹操、陈昭。到最后,刘协发现,还是陈昭的脸更容易让他接受。起码陈昭看着不那么凶神恶煞。


    想到这,刘协忽然笑了。


    起码他见过宫门外的地方,在街上买过胡饼,蹲在溪水里抓过鱼虾,在医学院认识了几个不知道他是皇帝的友人,一起在酒肆里喝过酒,还给一些人治过病。


    这么一想,死也不是很可怕了。


    到了九泉之下,他不要去找大汉历代列祖列宗,他要去找卢公……


    刘协知道陈昭一定会来找他。


    翌日一早,刘协就等到了陈昭。


    在刘协的想象中,陈昭应当是如那日在大殿上一样,带着几个威风凛凛的将军和身披甲胄的甲士,嚣张一脚踹开他的府门,一刀送他去见他列祖列宗。


    可今日出现在刘协面前的陈昭,却只穿一身素色长袍,鬓发半绾,一支玉簪斜插,比平日常服还要素净三分。


    “如何?”陈昭抬起衣袖笑盈盈道,“怕你害怕,我还特意借了根素净玉簪。”


    这可是她从蔡琰那学来的行头,亲和力拉满,连玉簪也是顺手从蔡琰那摸来的。


    刘协不知自己该哭该笑。陈昭一直这么“怪”,从让他随意出府,还让他去学医的时候,刘协就知道陈昭很奇怪了。


    “抖什么呢。”陈昭安慰刘协。


    刘协这么害怕,让陈昭觉得自己仿佛被董卓附体了一样凶恶。


    “我只是借你皇位一用,又不是借你人头一用。”陈昭拿出了和善的语气。


    于是刘协抖得更厉害了。


    ————————


    陈昭:借你皇位一用


    刘协耳中:杀了,全都杀了!


    第218章


    陈昭看着刘协不住打哆嗦的模样,心想自己果然还是没什么亲和力。


    她懒得绕弯子,干脆直截了当道:“大汉亡了,皇帝你当不了了。”


    刘协早有准备,可这话从陈昭口中说出来,仍像一把钝刀生生剜进心口。他指尖发颤,喉头滚动——他丢了列祖列宗留下来的江山社稷,他是亡国之君。


    随之涌上喉头的还有一股酸涩,他能有什么办法?他登基时才十岁,这些年,他的权力甚至比不上一个县令。他没横征暴敛,没昏庸无道,什么都没做,大汉就亡了。


    “我不会杀你。”陈昭慵懒摆摆手,“我不至于对一个万事做不得主的人动刀。”


    若是汉灵帝站在她面前,陈昭还愿意骂他几句,可刘协——一个连皇位都是因为董卓毒死了汉少帝,才能当上皇帝,而且继位之时才十岁的少年。


    她不喜欢恃强凌弱,除非万不得已。


    刘协骤然抬头,脸上写满不可思议。死里逃生的喜悦如潮水般漫上来,瞬间压过了江山易主的悲凉。


    他没尝过一天大权在握的滋味,却承受了半生刀悬颈侧的恐惧。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我非但不会杀你,还要封你为王。”陈昭的下一句话却又让刘协摸不着头脑。


    封王?哪有这种道理,这不会是先给个甜枣再打他一巴掌吧?刘协本就不擅长政治的脑子晕乎乎的。


    “封你为汉王,带着大汉的宗庙,和你那个皇叔刘玄德一起去倭国,日后那就是你们的封地。”陈昭道。


    倭国?刘协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蹦出两个字——喂鱼!这个词对他而言毫不陌生,这一年来被全家送上船寻仙山的朝廷公卿数不胜数。


    刘协听到了不少风言风语,朝中那些还剩下的大臣都说,名为寻仙山,实则是陈昭把那些人送出海喂鱼,杀人不见血。


    他脸色唰地白了,结结巴巴道:“我、我能不去吗?我可以隐姓埋名,就当个普通大夫……别、别送我喂鱼啊……”


    悲从中来,他一时竟分不清,是自己被扔去海外喂鱼更惨,还是皇兄被董卓一杯毒酒鸩杀更惨。


    陈昭微微一笑:“倭国曾有使臣到访大汉,海船既已通行,不出半年,你们便可抵达。”


    这是她早有的打算。刘关张三人,杀了可惜,放了又恐生事端,不如与刘协这位汉家天子一同打包送去,为大汉开拓疆土。


    倭国,自古以来便是大汉疆域。


    为此,陈昭特意命人在凉州、荆州、益州剿匪,还嘱咐将领尽量活捉,就为给此行凑足人手。刘关张带着部分忠心旧部,足以驯服这数千山匪,远渡倭国,替大汉开疆辟土。


    日后若还有人怀念大汉,她也不介意将他们一并送去,继续为大汉“鞠躬尽瘁”。


    刘协期期艾艾问:“万一船翻了怎么办?”


    陈昭耐心道:“关羽在船上,船定不会翻。”


    几千年出海,要么拜妈祖,要么拜关公,哪能翻船。


    刘协努力回忆,隐约记起当年刘备引荐时见过的红脸大汉。可关羽……靠谱吗?他小心翼翼问:“敢问关羽可精通水性?擅驶楼船?”


    陈昭思索片刻,不太确定道:“应当通晓水性。无碍,现在不会,明年开春前也能教会他。”


    这听着也太不靠谱了吧?!刘协脸色更苍白了。


    陈昭见他神情不对,挑眉道:“害怕?不想去?”


    刘协拼命点头:“大汉历代列祖列宗都在洛阳,朕……我只想老死洛阳。”


    陈昭唇角微勾,眼底却无半分笑意:“不行呢,这个你也做不了主。”


    每一个字都像敲在刘协紧绷的神经上。


    “倒是可以把你历代祖坟一起搬过去,曹操就很擅长盗……帮人迁移祖坟。”陈昭给出了一个她觉得两全其美的注意。


    刘协吓得连连摇头,彻底蔫了。


    “很好。”陈昭缓步上前,轻轻拍了拍刘协的胳膊,“听话就好。”


    “九月初一禅让大典,我会派人来教你。”


    陈昭此时甚至还有心情想,当年尧舜禅让,或许也是这般?


    毕竟韩非子也有言“舜逼尧,禹逼舜”。


    刘协看着陈昭的手掌从自己肩膀上离开,指尖的温度似乎还残留在衣料上。他微微仰头,目光掠过她锐利的下颌线,最终落进那双平静的眸子里。


    陈昭垂目看人时,眼底总浮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悲悯,像神龛里的神像低眉。


    当年陈昭跟在何太后身后的时候,她是什么模样呢?刘协试图从自己模糊的记忆中找出些旧日的印象,可时间实在太久了,那个时候他的年纪也实在太小了。最终刘协还是一无所获。


    就在陈昭抬脚即将迈出厅堂的刹那,刘协不知从何处涌出一股勇气,忽然开口:“你为什么要造反?”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好好一张嘴,非问这些要命的话做什么?


    陈昭的脚步顿住,缓缓转身。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许久,显然是在思考。


    良久,她才平静道:“活不下去,等不来人。”


    刘协一怔。他本以为会听到什么“替天行道”“匡扶社稷”的豪言壮语,或是“天命所归”之类的天神授意,却没想到竟是如此直白、甚至有些粗粝的理由。


    陈昭感慨道:“我本来好端端打猎种地,结果你爹卖官鬻爵,那个花钱买官的昏庸县令把我赶到城墙外,要让我当马前卒送死。”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没有活路,又没人来救我,我就只能自己举旗造反了。”


    陈昭神色平静,自顾自往下说:“我想,既然等不到别人,那就我自己来平定乱世吧。”


    刘协显得手足无措,低声道:“……对不起。”


    与他而言,刘宏的卖官鬻爵只是卢植给他上完课之后的一声沉重叹息。


    “错不在你。”陈昭摇头,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大汉已经烂到了骨子里,它的灭亡在很多人。”


    “在谁?”刘协下意识追问。


    陈昭沉默片刻,随后笑了,她轻描淡写道:“不重要了,都被我杀干净了。”


    她侧头看了刘协一眼,眼角高扬,眼底似有烈火灼灼,下颌微抬,这是一个十分张扬桀骜的笑容。


    “而且,如今我已取大汉而代之。”


    话音落下,陈昭干净利落地转身离去,衣袍翻飞间带起一阵凛冽的风。她大步流星地走向堂外,背影挺拔如剑,逆着日光勾勒出一道锐利的轮廓。


    (HKsx)  那是一种张扬热烈的意气风发。


    九月的风尚未吹散暑气,天下却已先沸腾。凤凰栖于梧桐的传闻从谯郡传来,白泽踱过武昌街衢的目击记录被裱进奏章,甚至有老农赌咒发誓见麒麟在汝南低头饮水。还有种种枯井涌出新泉,反季桃林灼灼盛开的“祥瑞”,仿佛一夜之间,天下处处都出现了祥瑞。


    于是”昭王天命所归,合该称帝“的传言肆意传播开来。就连最死板的大汉忠臣听到传言也只是翻个白眼,心中骂几句“老夫早就知道她这个反贼定会篡位”。


    ——其实也没剩下几个,最忠诚的那批大汉忠臣大多都出海去了,苦苦寻觅有金矿铁矿、土豆玉米的“仙山”。


    纺织坊最好的绣娘聚集在一处,磨针穿线要为昭王赶制一件天下最华贵的冕服。


    气候连年下降,陈昭格外重视御寒服饰,单单邺城就有七个纺织坊。官府设课授技,不少曾因战乱颠沛的女子学了技艺后在纺织坊内谋生。听闻要赶制昭王冕服,负责此事的蔡琰府邸第二日就挤满了毛遂自荐的绣娘。


    七家纺织坊甚至暗中将此当成了比试技艺的机会,都认为自家工坊才是邺城最好的工坊。于是冕服越发巧夺天工。


    邺城郊外也开始修建祭坛,这就更快了,昭明军还没发家的时候就是靠四处挖渠砌墙弄粮草,直到现在大军内还有一支专门的土木营。连日赶工,祭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日比一日完善。


    一晃就到了禅位大典前夕。


    本该在邺城准备登基大典的陈昭,此刻却站在广宗城外那座孤零零的小坟前。


    大贤良师张角之墓。


    坟茔低矮简朴,坟墓前歪斜插着一截木牌,字迹早已模糊不清。这是张角的遗愿,太平道崇尚节俭,死后本应水葬,不置陪葬。可当年他死于战乱,草草埋了。


    陈昭想过修缮一番,可又无从下手。最终也只是命人勤加巡逻。


    这座小坟这些年也没得安稳,连位置都从城内移到了城外。


    死后张角也没得安宁,皇甫嵩将这座坟扒开泄愤,又草草掩埋回去;后来陈昭入主青州,有人偷偷修缮;袁绍占据冀州时,二人交恶,坟又被人刨开;她入主冀州之后,小坟再度被草草垒好。


    在乱世里,连一座小坟都安稳不了。


    陈昭盘腿坐在那座低矮的坟前,托着腮,像是与人闲聊。


    “便宜老师,我来看你了。”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风声。陈昭松了口气,幸好什么声音也没有,要是坟墓里突然应一声,她绝对会跳起来撒腿就跑。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这坏老头,给我留了个好烂的摊子。”她絮絮叨叨地抱怨起来,“多亏我聪明机智,不然早被人砍了脑袋挂城门上了……”


    她甚至把自己嘴角长的一颗痘也赖在“为了太平道生了急火”上。


    说着说着,陈昭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沉默片刻,她掏出水袋喝了两口,润了润干涩的嘴唇,目光落在坟头斑驳的木牌上。


    “我以后不当黄巾神女了。“陈昭忽然开口,面上带笑,“可不是我反悔了,而是我要当皇帝了。”


    她顿了顿,咧嘴露出一个嚣张的笑容。


    “皇帝你知道吧?是真的能让‘岁在甲子、天下大吉的天子。”陈昭抬手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


    “全天下都归我管!世上再也不会有那种把黎民推出去挡刀的混账县令了,也再不会有黄巾军了。”


    “我要让天下饿不死人,彻底消灭黄巾军!”


    陈昭换了个姿势盘腿,絮絮叨叨:“太平道也没了,你那套道法行不通,我把太平道换皮成了医农物化生综合科学,准备把我的新太平道传遍天下,流传百世。你那套道法日后就没人学了。”


    陈昭笑得愈发张扬,甚至带着几分挑衅,“就是这么、欺、师、灭、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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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快完结啦……再写一两章收收尾就正文完结了。


    本文主线就是平定乱世,然后阿昭登基之后肯定是要休养生息个十年八年,不可能立刻掀起对外族的战争嘛,然后该改的东西,科举、税收,也都改完啦。


    不过番外肯定还有!


    第219章


    一片安静,只有秋风掠过坟侧竹林,竹叶沙沙作响。


    陈昭笑了笑:“反正你也没法跳出来管我,这太平道,就任由我折腾吧。”


    医农物化的太平道,作为她这个开国皇帝的道统,起码在未来百年内都会有儒学一样的地位。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她这个天子喜欢太平道,天下自会有数不尽的人上有所好下有所效。


    虽说大部分人都是当成天书来背,可万一有天才能够领悟至理,牛顿未尝不能姓牛名顿嘛。


    “我现在过的也挺好。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虽然我是你弟子,但是不近美色这点我可不学你,我真有皇位要继承呢。”


    李世民有长孙皇后,朱元璋有马皇后,她也要有青梅竹马、温柔贤淑还总是脸红的赵皇后。


    陈昭强调:“唉,我只要一个贤夫,貂蝉、蔡琰、荀彧、郭嘉……几十个美人就行,一点也不花心。”


    陈昭说着说着声音小了,她沉思。等等,现在只有几十个不假,可以后下一批青葱好用的小贤才们出生长大,难道她能不用吗?


    “只要几百个德才兼备的美人就行。”陈昭想起贾诩和吕布,又补充了一句,“特长能够弥补缺点也行。”


    不远处摆放着一个木盒。


    陈昭将木盒拽到身前,指尖挑开盒盖,取出《太平要术》全册,在坟前一字排开。她抓起燧石咔嚓擦出火星,火苗舔上书页时,嘴里絮絮叨叨:”老师,我在人间都当皇帝了,您在地府想必也混成一方鬼杰了吧?”


    火势渐旺,陈昭从袖中甩出一卷帛书,哗啦一声抖开,她清了清嗓:“弟子有事相求,望老师在九泉之下保佑。”


    “我把太平要术烧给您,您先好好研习,再找些专业对口的英才投胎到中原。至于袁术那些蠢材,劳烦打发他们投胎去鲜卑匈奴。对了,还要保佑天下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火光升腾而起,书页在烈焰中渐渐化作灰烬,片片纸屑如蝴蝶般随风盘旋,向着苍穹翩跹而去。陈昭拍了拍手上沾染的尘土,从地面站起,轻声道:“当年仓促别离,这些年又戎马倥偬,一直未能好好祭奠,今日便一并补上。”


    她从木盒中取出一束新采的黄花,俯身轻轻放在斑驳的墓碑前。


    站直身子时,陈昭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方历经沧桑的石碑上,声音忽然变得格外清晰:“老师,那年我说过,大汉之后定会有一个更昌盛的朝代。只是当时没有告诉你这个朝代的名字。”


    秋风掠过竹林,沙沙声中,陈昭的语调渐渐坚定:”今日我终于能告诉你了。这个朝代,叫大昭。是天理昭昭的昭,是’百姓昭明,协和万邦‘的昭,也是陈昭的昭。”


    没有魏晋南北朝,没有四百年乱世,没有衣冠南渡、人如两脚羊。


    陈昭转身离去,衣袂在晨风中轻扬,背影渐渐融入熹微的晨光。


    她行至远处,朝赵云扬了扬手:“走吧,回邺城。”


    朝阳渐渐升起,金色的光芒穿透薄雾,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落在了那座低矮的坟茔上。


    九月一日,天朗气清。


    陈昭身着十二章纹冕服,在文武百官的簇拥下缓步走向祭坛。玄色礼服上的日月星辰纹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十二旒冕冠垂下的玉珠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就在即将登上祭坛的台阶前,她忽然停下脚步,从广袖中取出那方传国玉玺,递向身后的刘协。


    刘协怔怔地看着眼前这方白玉雕琢的印玺,上面“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字清晰可见。他小心翼翼地接过,指尖传来玉质的温凉触感,心头却涌起复杂的苦涩。


    他生平第一次亲手触碰传国玉玺,却是在禅位大典之上。


    刘协只能安慰自己,反正这玉玺本来也是他祖宗刘邦从秦王室手中抢来的东西,如今再被旁人抢走,也只能……亡秦者是秦二世胡亥,不是秦王子婴,亡汉者也不是他刘协。


    列祖列宗在上,你们要是真有怒气就去揍我父皇,千万别来找我,是我父皇卖官鬻爵才逼的陈昭造反!


    陈昭率先踏上祭坛的石阶,玄色礼服在风中猎猎作响。刘协跟在她身后,耳边礼官的唱诵声仿佛隔着一层纱,模糊不清。


    祭坛顶端,香炉青烟笔直上升。刘协展开手中早已备好的诏书,丝帛上的墨(mAcG)字在阳光下格外刺目。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有些发颤:


    “朕闻天命无常,惟德是辅……今昭王德配天地,功盖寰宇……朕羡而慕焉,今其追踵尧典,天命不可久稽,神器不可久旷,禅位于昭王。”


    刘协的声音渐渐平稳,仿佛在念一段与己无关的文字。他以为这一刻会很难熬,可当这一刻真的到来的时候,刘协的心反而落下了。


    在这一刻,他终于从任人摆弄傀儡帝王变成了刘协。不再是天子,却也还活着,他还很年轻,还有大好的人生去做“刘协”。


    朝阳的霞光洒落在陈昭身上,为她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边。她本就锋利的眉眼在玄黄冕服的映衬下更显威严,十二旒冕冠垂下的玉珠在晨光中折射出璀璨的光芒,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当她从刘协手中接过那方传国玉玺时,整个祭坛都笼罩在一种庄严肃穆的氛围中。


    刘协退下后,登基大典正式开始。礼官高亢的唱诵声在祭坛上回荡,但陈昭的注意力却落在了祭坛下方的人群中。


    沮授激动得眼眶泛红,这位一向沉稳的谋士此刻竟险些控制不住情绪;蔡琰身着华服,嘴角含着温柔的笑意……


    武将队列中,赵云挺拔如松地立于首位,神色肃穆而坚定。从十六岁起,他就一直这样站在她一眼就能看到的位置,从未改变。吕玲绮察觉到陈昭的视线,突然抬头冲她眨了眨眼,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又迅速低下头去,努力维持着严肃的表情。


    在稍后的位置,赵溪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迷茫。陈昭手下的能臣越来越多,赵溪又不愿意就在陈昭身边凭借人情倚老卖老,就自请驻守徐州。陈昭登基,她才匆匆赶回来。


    回想起来,赵溪既带着不可思议,又似乎觉得这一切理所当然。


    阿昭肯定要当皇帝啊,谁能比阿昭更厉害呢?只是,她以后要守好秘密,可不能让别人知道阿昭小时候抓兔子的时候还摔过屁股墩。


    陈昭不知道她的年少好友心心念念想着替她维护威严形象,她的目光向后移。罗市的体型比当年稳重了不少,陈昭暗自思忖,以罗市现在的武艺,恐怕连昭明军将领守门员的位置都难以胜任了。


    更远处,在昭明书院学子代表的队伍中,陈昭一眼就看到了范桃的身影。离的太远了看不清表情,可既然能出现在此处,就代表范桃已经有了出息。


    于是陈昭面上露出一个真真切切的笑容。


    礼官的唱诵声渐渐接近尾声。


    文武百官的队列中,祢衡看了眼左右,在左右臣子目光落在他身上的瞬间,祢衡把嘴角压下,挤出怒气冲冲的表情。


    太可恶了。陈昭这厮当了皇帝也还是只重美色,他祢衡如此大才,陈昭竟只让他站在此处!


    别以为他看不出来,那些谗言媚上的佞臣,荀彧郭嘉之流,他们站的地方才是陈昭心腹重臣的位置。


    ……不过,看在今日是陈昭登基的日子,他今天就暂且不将这件“轻蔑贤才”的事写进他私下编撰的史书了。


    一连数日,陈昭都忙得脚不沾地,颁布改元诏书,改元昭明;封赏功臣、调整官职,确立六部……


    按理说还要大赦天下,可陈昭心善,登基之前就把各地大牢里的囚犯送去了建业,给他们一个崭新的人生。如今那些囚犯还在船上吐的昏天黑地,也用不着再赦免一遍了。


    陈昭唯一苦恼的事情就是她都称帝了,天下间居然没人再跳出来斥责她了。分明史书上连刘备这个皇叔称帝的时候,蜀地都还有官员反对来着。


    要是没人跳出来反对,那她的仙山怎么办?


    陈昭将这个苦恼转告给自己一众大臣。殿内沉默许久,郭嘉才缓缓开口:“陛下,有没有一种可能。”


    “敢反对的人已经都在海上了呢?”


    最忠诚汉室的那批人在海上生死不知,剩下的人也都怕死。


    先别管什么大汉亡不亡、门阀在不在了,再犟下去,自己三族就要先没了。


    陈昭只能遗憾叹了口气。


    蔡琰看陈昭遗憾,迅速转移了话题:“今岁是陛下登基之后第一次科举,陛下可否要看看名册?”


    名册上的名字堪称豪华。陈昭打下益州之后,天下便人人都知道陈昭要当皇帝了,于是以为最嘴硬的士人也不再犹豫,迅速将昭明书铺内的书一扫而尽。


    再加上刚归入麾下的荆益二州人才。


    就连一些年纪尚小,原本没打算现在就出仕的士人也有心想要凑“大昭第一次科举”的热闹,选择提前报名参与此次科举。


    陆逊、庞统、司马懿……甄宓、黄月英,还有江东桥家二女……


    “今年的状元还真不好猜。”陈昭面不红心不跳,“纵是朕亲自下场考试,只怕也难拿榜首。”


    “最后也都是陛下之臣。”蔡琰点点甄宓名字,“臣在昭明书院教书的时候,倒是看上了这个女郎。”


    “才貌双全,可先留在陛下身侧做个拟旨郎中。”蔡琰浅笑。


    她与貂蝉如今在朝中担任要务,不能如先前一样随时陪伴陛下,是该为陛下再选几个能贴身辅佐的贤才了。


    参照自家陛下喜好,蔡琰早早就在书院中挑到了合适人选,就等甄宓出仕了。


    “知我者,文姬也。”陈昭一笑。


    科举之事安排妥当后,陈昭命人给曹操送去一个食盒。彼时曹操正在府中教导子女诗文,自归降以来,陈昭一直未予任用,他便深居简出,以课子为乐。多年的宦海沉浮,早已让他学会了耐心等待。


    听闻这是陈昭所赐,曹操挥退子女,独自在书房中揭开盒盖——依然空空如也。


    曹操:“……”


    陈昭都当皇帝了,怎么还这么喜欢使坏?哪天陈昭在朝堂上指着他笑“短腿的是曹操”,他都不觉得奇怪。


    他深吸一口气,起身仔细观察食盒,终于从食盒底部找到了一封故意压在木板下的信。


    【征西将军、国子监祭酒】


    显然,这是一道二选一的题目。


    ————————


    百姓昭明,协和万邦——《尚书·尧典》


    禅位诏书参考:


    朕在位三十有二载,遭天下荡覆,幸赖祖宗之灵,危而复存。然仰瞻天文,俯察民心,炎精之数既终,行运在乎曹氏。是以前王(曹操)既树神武之绩,今王(曹丕)又光曜明德以应其期,是历数昭明,信可知矣。夫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故唐尧不私于厥子,而名播于无穷。朕羡而慕焉,今其追踵尧典,禅位于魏王。——刘协禅位给曹丕的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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