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文和先生?下官并未听说过府中有此人。”被张绣拉住的一个小吏挠头。
他原本是并州本地府衙中的官吏,有赖平日老实本分,是故在昭侯攻下此地后,还能凭借对本地人文风俗了解在府衙中做个文书活计。
昭侯麾下十几个心腹臣子他多少也都见过,却着实想不起来谁唤作“文和”。
张绣比划着形容:“一个瘦高身形的文士,温文尔雅、气度非凡。”
倒不是他不想准确描述文和先生的相貌,实在是文和先生相貌没什么特别之处。先贤都说了要重神轻形,人不可貌相嘛。
小吏突然一拍脑门:“早说嘛!您往那边走——”
他爽快指了个方向,望着张绣匆匆离去的背影,摇头嘀咕:“连人名都能弄混……”
人家分明叫“文若先生”,哪叫什么“文和先生”,定是此人记错了名字。
张绣按小吏所指方向匆匆赶去,穿过几道回廊,来到一处人来人往的院落。此处官吏往来频繁,一看就是昭侯麾下文臣的临时办公之所。
他自觉是刚归降的降将,不敢贸然闯入,便老老实实蹲在院外石阶旁。如今日头已渐渐往西沉,到了快下职的时候了,他在此一定能等到文和先生。
不多时,一道清隽身影自廊下经过,行步如松风拂涧,衣袂轻振而不乱,履痕浅印而无声。其姿端凝若持玉,犹带林下之风。望其背影,便觉清贵之气盈于阶庭。
文和先生的步态他决不会认错!张绣眼前一亮,立刻起身想要上前相认。
荀彧却仿佛察觉到了什么,蓦然回首,露出一张朗月清风的俊美玉面。
张绣默默收回伸出去的腿,悄无声息地缩回墙角,努力假装自己是一根木桩。
完蛋,气质对上了,脸对不上。
荀彧知道今日张绣马岱来投,对如今的昭明军而言,两个割据势力主将来投已不是什么值得文武群臣全员重视的大事。荀彧余光瞥见墙角蹲着个人,猜到此人就是方才那道视线主人,便不再留心。
他以为对方是在等候负责接洽降将的官员,脚步未停。
张绣正眼巴巴地杵在墙角,目光在来往人群中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他太过专注,竟没注意到身后有人悄然靠近。
“这位将军,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琰如今闲来无事,将军若有为难之事不妨细说一二。”一道柔和的声音从张绣身后响起,语气温婉,带着善意的关切。
这个乐于助人的口吻,定是文和……张绣回头一看,视线缓缓下移,欲哭无泪。
同行十三月,不知贾诩是女郎?乐于助人的态度对了,可性别错了啊!
蔡琰刚到并州不久。此地初定,北有鲜卑虎视眈眈,急需擅长政务的能臣坐镇。陈昭便一纸调令将此难事交给了蔡文姬。
远远看见一个陌生将领在墙角探头探脑,蔡琰立刻猜到了他的身份。她担心张绣初来乍到,遇到麻烦事不好意思开口,便主动过来相助。
张绣此刻内心天崩地裂,下意识后退一步。不要啊,这个善良的味道太对劲了。
他一见到蔡琰脸上那副熟悉的关切表情,瞬间梦回武威。当年叔父战死,他对着贾诩嚎啕大哭时,文和先生就是这幅表情安慰他的。
而蔡琰看着张绣变幻莫测的表情,微微歪头:“将军?”
张绣此时只想逃避,一看到蔡琰,他就不由自主想起自己嚎啕大哭的模样。
他下意识后退一步,羞耻感爆棚,脑子一抽脱口而出:“某、某是来寻人的……先生勤(lUwG)于政务……”
说完张绣就想扇自己一巴掌。这说的什么驴唇不对马嘴的话!
“那你走错地方了。”蔡琰轻笑,指着另一边,“主公专设了一处勤务堂,勤于政务的文臣下职之后会去那边再待上一两个时辰。”
她本想问清楚姓名,亲自带路。可话还没说完,张绣已经拱手一礼,拔腿就跑。
蔡琰见状也只能作罢,她可追不上武将。勤务堂拢共就那么几人,想来张绣也不会认错人。
而另一边,张绣两条腿抡得飞快,很快就找到了勤务堂所在。旁处都熄了蜡烛,只有此处灯火通明,实在显眼。
“张绣?你来此处作甚?”张绣还未推门进去,便被路过的郭嘉喊住了。
负责安顿降将之人正是郭嘉,郭嘉奇怪,他已给张绣安排好了住处,可离着勤政堂二里远呢。
“末将来寻文和先生。”张绣犹豫片刻,明日他都是有机会向郭嘉询问,只是一想到“谄媚惑主”的郭嘉是排挤文和先生之人,他就息了心思。
可找了一天人还没找到,张绣也只能硬着头皮向这等谄媚惑上之人求助了。
郭嘉嘴角狠狠一抽。
贾诩从来都是到点下班,加班率比他还低,近来更是放了个长假在家休息。来勤务堂找贾诩?怎么不去磨边上寻懒猪呢。
“走吧,我领你去找文和,文和住处与我相邻。”郭嘉边带着张绣往南走,边忍不住好奇询问。
“汝为何要寻文和?”
莫非是发现自己被骗了,所以打算去揍贾诩一顿?郭嘉想到这个可能,脚下步伐一转,默不作声把目的地改成了吕玲绮的院子。打算让吕玲绮教育一下张绣,先前的事都过去了,现在大家都是同僚,就不要打打杀杀的嘛。
遇到危险的时候,郭嘉十分靠谱。
张绣沉重叹息了一声:“文和先生为我忍受委屈,我实在不能弃文和先生于不顾。”
“文和先生儒雅随和,善良温柔,又勤于政务,没有一点坏心思。张绣在此恳求郭先生,能否不要再为难文和先生了?”
郭嘉脚步骤然停下,惊愕回头:“什么?”
张绣以为郭嘉不愿意放过贾诩,于是一五一十将文和先生有多好告知了郭嘉,希望能感化郭嘉的铁石心肠。
郭嘉缓缓张大嘴巴,不敢置信:“你是说,一个人有荀彧之风度,而无其清傲;有蔡琰之仁厚,而无其优柔;有诸葛亮之勤政,而无其严苛?你还信了这样的人能被同僚排斥,主公轻视?”
世上要真有这样完美无缺的谋士,他家主公早就亲自抬着八抬大轿上门强抢了。
张绣郑重点点头。
于是郭嘉脚下步伐又一转,直接领着张绣前往贾诩院子。
没有危险的时候,郭嘉也可以充当一下危险。
停在贾诩院门前,郭嘉指着院门努努嘴:“那就是文和住处,你自行去寻人吧,我还有要务。”
张绣神色激动,立刻上前哐哐敲门:“文和先生!张绣寻你来了!”
贾诩正安心趴在被窝睡大觉,听到门外熟悉声音,愤怒睁开了双眼。
他放假了,他不用给任何愚蠢的傻货提供智商服务了!
半个时辰后,张绣挨了一顿阴阳怪气,失魂落魄站在了紧闭的院门之外。
“不——”张绣仰天长啸,冰冷的北风萧萧刮过,冻得他脸颊生疼。可他的心,却比脸更冷。
郭嘉则乐呵呵找到陈昭,幸灾乐祸把此事讲给自家主公。
“文和智谋过人,装模作样的本事也是独一份。”陈昭语气轻快,“实在该表彰文和一番。”
郭嘉细眉一挑,摸着脸颊自叹一声:“前有后辈虎视眈眈,得主公口称美周郎,后还有旧友老蚌生珠,独得主公以玉佩相赠。唯有郭嘉,不似周公瑾那般年轻俊美,又智谋平平,不得主公看重了。”
他掂量腰侧玉珠,哀怨道:“文和腰上那块玉佩巴掌大,嘉却只有这么小一颗玉珠。”
陈昭失笑,从案头小碟里拈起一颗山楂,瞄准郭嘉脑门轻轻一掷。
“啪!”
郭嘉倒是想要闪避,可他和自家主公武力值差距宛如白兔和花豹。见实在躲不过,郭嘉干脆不躲不闪,任由山楂砸中额头,还故作委屈地眨了眨眼。
“奉孝既知如此,合该速速献上妙计争宠才是。”陈昭托腮,笑吟吟看他。
“幽州公孙瓒那处,貂蝉已经递上了谋划,你来晚一步。要想出谋划策,你便把力气往荆州刘表益州上使吧。”
郭嘉狡黠眨眨眼,递给陈昭一封锦囊:“嘉此次过来,正是为主公献策而来?”
陈昭挑眉,伸手接过锦囊解开。一张写满墨字的白纸正静静躺在其中。
【乱其党,破其群,此必胜之术也。】
“昔年高祖皇帝便是凭借巴蜀汉中之地反灭了项羽,汉中天险,可自成一国。”郭嘉娓娓道来,“如今荆州益州又都在汉室宗亲手中,刘表刘璋若联盟,再加上主公屡次夸赞过的刘备,三人皆为汉室宗亲。”
“此三人大可举汉室旗帜宣布另立新君,依靠蜀道天险成为国中之国。”
陈昭颔首,示意郭嘉接着往下说。
刘备比曹操麻烦就麻烦在这个名头上。到时候那几个汉室宗亲一合计,在蜀地立一个新天子。国中之国,听着这词陈昭都能想到会给她添多少堵。
“因而定要让荆州益州结不成联盟。”郭嘉目中精光闪烁。
他选择现在就向陈昭献计,就是因为疑心这东西必须要早埋。若等到长安和幽州平定,那刘表和刘璋再傻也知道死到临头了,到那时,所有的内患都会被外忧压制住。
为求生,这几个汉室宗亲必定不惜一切代价抱团。
唯有先趁着事态没有那么紧急的时候先让怀疑的种子长成大树,才能减少二州联盟的可能。
第192章
“那此事便全权交于奉孝了。”陈昭认真听完郭嘉建议。
昭明军像是一艘船,她是船长。一开始船小的时候,她这个船长要充当船员,拿着船杆拼命划船。随着她麾下的地盘越来越大,人才越来越多,陈昭便只需把握大船行驶的方向,划船的事情便要交给手底下的臣子。
郭嘉建议远“交”近攻,起码要让刘表以为她是要远交近攻,使刘表对刘璋生出疑心,不敢与之联盟。
“此计若成,不知主公愿意赏嘉何物?”郭嘉幽怨叹息,指尖拨弄腰间孤零零的小玉珠,“嘉腰间只挂一枚小小玉珠,旁人都要以为嘉不受主公喜爱,轻视于臣了。”
“还不是你手气不好。”陈昭戏谑。贾诩那枚玉佩的确是她亲手挑出的最大一件玉饰,可其他臣子陈昭可是一视同仁,通通当年礼抽奖分配。郭嘉一摸就摸到了玉珠,这可怪不得她偏心。
“此事若成,我便送你一条玉带。”陈昭视线不客气扫过郭嘉腰间软肉,“又丰盈不少,先前腰带怕是挂不住了。”
“凉州苦寒,嘉多穿了两件内衫。”郭嘉小声抗议。他可没胖。
“这倒是。”陈昭知道郭嘉这个身体,健康归健康,只是依旧怎么吃都吃不胖。陈昭一直想把郭嘉喂的和吕布一样健壮,只是这个理想似乎比统一天下更天方夜谭。
郭嘉被陈昭一盯,毛骨悚然,总觉得主公心里没想好事。他往后缩了缩,摸出方才陈昭砸他的那颗山楂轻咬一口,被酸的一激灵后顿时明白了为何碟中只剩下了这几颗山楂。
他端起茶盏猛喝两口才压下舌尖酸涩,不动声色把剩余半颗山楂藏回袖中,忽然想到败坏他名声的贾诩,又默默把案上其余几颗酸掉牙的山楂顺走。
数日后,一封从豫州发向益州的密信被刘表中途截获。
刘表生了好大一通气,沉着脸客客气气送走了游说他与刘璋联合出兵去长安救援天子的刘备。
凉州势力一共三股,韩遂,马腾,还有夹杂在二者之间打酱油的张济叔侄。马腾张济已死,马超马岱与张绣归降陈昭,凉州便只剩下韩遂一股势力。
原本韩遂与马腾势力便不相上下,二人多年争斗也没能决出到底谁是凉州之主,张绣倒向马超之后,韩遂就隐约被压了一头。
如今陈昭插手,韩遂更是短短一月便兵败如山倒,最终部下反叛,韩遂也死在西逃路上。
韩遂兵败消息传到长安,曹操忍不住叹息。
“刘表刘璋不愿来援,韩遂又败,吾岂有生路?”
曹操已早无昔日的意气风发,他站在潼关城头,春风将他灰白交杂的须发吹得凌乱不堪,几缕灰白发须与深如沟壑的皱纹纠缠在一起。眉心的川字纹深陷,压得那双锐利的眼睛也黯淡了几分。眼睑低垂,眼尾几道褶皱层叠,泛着疲惫。
曹操唇抿成一线,满是不甘与颓唐。
城墙下的柳树已生嫩芽,他的霸业却仿佛已走到了尽头。
刘表刘璋若愿出兵救他,他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陈昭势大,可大汉数百年积累,忠臣无数,总有人愿意为大汉前赴后继。如今天下间,忠于大汉的士人都纷纷搬至荆州益州,若再加上他手中名正言顺的天子,或许还能一搏。
“刘表刘璋实在愚蠢。”曹操眺望潼关城墙外那密密麻麻的昭明军士卒。
曹操是正经举孝廉入仕的大汉官员,初入仕途时也有过刚正不阿诛杀犯法的宦官亲戚的经历,也曾多次上书谏言灵帝惩治贪官、澄清吏治,只是奏疏如石沉大海。黄巾之乱前也曾心灰意冷辞官回乡,韬光养晦之后又出仕……对大汉官员有多喜欢争权夺利亦心知肚明。
他能猜到刘表刘璋为何默不作声。无非就是怕天子入汉中之后,他们从万人之上变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二人可能更盼望天子死在陈昭手中,毕竟大汉不可一日无天子,刘协若死,他们两个汉室宗亲就成了下一任天子人选。
“肉食者鄙,死到临头依然只顾蝇头小利。”曹操立于残阳下,望着潼关城头飘摇的汉旗,眼中锋芒渐黯,一直挺直的腰背佝偻了些许,转身离开了城墙。
翌日早朝。
自光武皇帝二复大汉以来,便以洛阳为大汉国都,长安已经荒废了百余年。虽说长安中的宫殿依然有一批宫人打扫,可多年未曾修缮过的宫殿依然难掩破旧。
未央宫大殿上,斑驳的朱漆廊柱间鎏金蟠龙纹早已剥落殆尽,露出朽木的底色。刘协踩着吱呀作响的丹墀,十二旒冕冠的玉珠在额前轻晃,端坐在勉强刷了层新漆的龙椅上,熟悉开始了走神。
反正他只是个摆设。
只听到“凉州沦入陈贼之手”时,刘协耳朵不动声色动了动,旒珠遮掩下的嘴角不动声色翘了翘。
远香近臭这话永远没错,曹操未入洛阳之前,流民冲击洛阳城墙,那时刘协盼望曹操能来救他。曹操真来了,强势挟天子以令群臣了,刘协又开始憎恨曹操。
听到曹操吃瘪,刘协心中先是不受控制高兴了一瞬,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凉州好像名义上还是大汉疆土。
刘协仔细想了想,又觉得无所谓。凉州官员何时听过天子诏令?说句不好听的,刘协听到“西凉”二字,最先想起来的都不是这是大汉之地,而是出身西凉的董卓。
他下意识去看位列百官之首的曹操,却只对上了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于是又收回了视线。没从曹操脸上看到破防,让刘协觉得可惜极了。
曹操注意到了刘协的视线,对老谋深算的曹操而言,连宫门都没有踏出过几次的刘协心思实在是太好懂了。
曹操嘴角掀起一抹冷笑,朗声道:“还请陛下勿要忧虑,反贼虽势大,臣等亦会死战以护陛下性命。”
刘协脸刷一下煞白。
曹操却也没有再打压刘协的心思,他回到丞相府,从天亮坐到了天黑。
烛火摇曳,映出曹操孤坐的身影,案前的地图被攥得发皱,潼关外的敌军标记刺得他眼眶生疼。
“许褚。”曹操下意识呼唤许褚姓名,话脱口而出才想起许褚折在了凉州,如今还不知是死是活。
曹操想找人问策,举目四望却不知能寻谁问计。戏志才身体不好,又呕心沥血为他筹谋,前年便死在了并州;程昱为他镇守晋阳,如今并州全境都落入陈昭之手,程昱也不知生死。
其余满宠、刘晔、董昭等人,随他征讨凉州,那夜他侥幸逃出,其余人却生死未卜。
身边只剩下一个司马朗和未长成的司马懿——司马懿还是曹操打听到陈昭亲自教养诸葛亮陆逊等一干年轻俊才,才生出了效仿之心,打算养两年再用,如今还只是不顶事的半大少年。
曹操斟满一杯酒,仰头饮尽。何止是忠臣良将?他的妻儿亦都陷于陈昭之手啊。
何计还能破敌?何处还可容身?曹操绞尽脑汁,却想不出任何退敌之计。
甚至如今陈昭已经不和他打了,陈昭派重兵驻扎在潼关外,使他出不去,又派人截断了能通向长安的所有粮道,粮草也进不来。
如今他手中只剩下了巴掌大的地方,潼关西南,(ucgB)只有商洛 、上洛二地产粮,定是养不起十万大军。
他原本的想法,是长安向南经武关道可通荆州,向东经蓝田道可达汉中,与刘表刘璋结盟可以获取荆益粮草支持。蜀地富饶,又多年不经战乱,粮草充沛,虽途经秦岭运粮要损耗一些粮草,可依然足以供应长安。
只是刘表刘璋不愿与他结盟,他现在也分不出手来去攻打汉中和南阳,用脚趾头想也能想到他这边调转兵力,陈昭会立刻大军攻破潼关。
曹操缓缓闭目。
进,无路可进。退,无路可退。
面前只剩——
一条死路。
若陈昭愿意摆开阵仗与他打一仗,或许还能绝地翻盘,可如今陈昭根本没有和他打仗的意思,陈昭就是想要生生困死他。
稳妥的可怕。
曹操睁开眼,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他起身走到窗前,夜风扑面,凉意浸入肺腑,滚烫的头脑终于冷静下来。
抬头望去,漆黑的夜幕上,零星挂着几颗星子,微弱却固执地亮着。
曹操望着这夜色,忽然想起自己三十岁前的模样,那时他不过是袁绍身后一个顶着“宦官之后”名头的跟班。乱世给了他机会。讨董卓立威名,取兖州奠根基。
他早早意识到了陈昭的威胁,联合袁绍攻陈,奈何袁绍绍屡屡失策,让陈昭反吞了冀兖二州。可他也能绝地反击,弃兖取并,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一路走来,日日无比艰险。
可是……
“陈昭怎会一次都没出过错呢?”曹操喃喃自语,仍觉不可思议。
他实在想不通,大家都是头一回谋反,怎么偏偏陈昭像个经验充沛的老手?
夜色渐深,曹操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的竹简,思绪却飘得更远。若论造反的经验,这天下间恐怕也只有老刘家真正成功过。可高祖皇帝和光武皇帝又怎会把造反的诀窍写在史书上?他们巴不得后世再无人敢起这样的心思。
说到底,这乱世中的诸侯,哪个不是在摸着石头过河?缺粮时便抢掠百姓充作军粮,攻下城池又守不住时就索性屠城,免得百姓再为敌所用。打了这么多年仗,纳几个美人入帐,听着臣子们的阿谀奉承,不也是人之常情?
刘表当年单骑入荆州何其豪情,如今不也被安逸消磨了锐气,只求偏安一隅?袁绍昔日横刀怒斥董卓是何等英雄气概,后来不也刚愎自用,错失良机?
曹操真想把那些造谣陈昭的文人揪出来全都宰了。
口口声声说陈昭好美色暴虐无道伤天害理,非明主之相。陈昭好不好美色不知道,他是信了,没见陈昭沉迷温柔乡,反倒自己在上面栽了个大跟头。
还有什么暴虐无道伤天害理,陈昭烧个骨灰就叫暴虐了?曹操最头疼的事情就是并州关中人口流失严重,庶民连夜扛着排车往陈昭治下跑……
“主公。”一道身影微微弯腰,候在屋外。
曹操转身:“伯达来了。”
曹操如今手底下仅剩的谋士,见势不妙立刻从洛阳逃到长安的司马朗,司马懿之兄。
二人相对而坐,曹操久久不出声,直到司马朗双腿都坐的僵硬,曹操终于开口。
“我欲降陈昭。”
司马朗错愕抬头,望着身前的曹操,张张嘴,又觉得意料之内。
送去荆州益州的求援信石沉大海,唯一的生路断绝,似乎只剩下了一条必输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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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昭:请问你需要哪一份说明书?魏晋南北朝唐宋元明清,古今中外,亲亲咱们造反攻略充足哦。
如果您出身世家,请看这份太原公子剧本
如果您出身贫农,请看这份开局一个碗剧本
如果您是外族,咱们也有十三副甲胄剧本哦
哦哦,您姓曹啊,那请看这份指洛水为誓、当街杀天子剧本~
第193章
堂内一盏孤灯摇曳,昏黄的火光在青砖地上投下曹操昏暗的影子,忽明忽暗,如他此刻起伏的心绪。
尽管语气平静,可当这两个字真说出口的瞬间,曹操心中依然泛起一阵绵长的痛楚。
这阵痛并不汹涌,却连绵不绝。曹操有过无数次剜心刺骨的剧痛,少年时被人骂宦官之后的羞耻,青年时眼见朝纲崩坏却无能为力的愤懑,而立之年目睹董卓毒杀少帝时的震怒,妻儿因挚友背叛而沦落敌手的揪心,兖州、并州接连失守时的绝望……那些是血淋淋的刮心之痛,是骤然砸在血肉上的烧红铁块。
可如今这轻飘飘的“归降”二字,却是曹操自己做出的决定。人与壁虎不同,人断尾求生,光是做出这个决定,便已是痛彻心扉。
曹操踱至窗边,月光冷冷地洒在他的脸上,“这些时日,我头风发作越发厉害了。”
他胸腔中依然跳动着一颗野心勃勃的心,可曹操并没有“宁为鸡头不为凤尾”的心思。给汉室做臣子也好,给袁绍当小弟也罢,他都能屈能伸。只是遇到了乱世,他做了诸侯,天下太平之时,曹操那时也只想当一个征西将军。
司马朗垂首立于一侧,始终沉默。司马朗与曹操只是单纯的主臣关系,曹操吐露心声,司马朗选择了沉默不语。
望着司马朗置身事外的模样,曹操发出一声很轻很快的叹息,轻快到司马朗根本没有捕捉到这声叹息。
很快曹操就整理好了心绪。
不管前事如何,如今活下去才是他现在最迫切的期望。昔项羽扛鼎,勇烈千古无匹;韩信运筹,兵锋鬼神莫测;去病弱冠,铁骑踏破祁连。然此三者,皆如长河骤断,青史半卷而绝。
活下去才能有转机,说他不甘心也罢,说他怕死也行。曹操绝不愿意让他的平生止于此时此地。
只要他还活着,他曹操的一生便没有盖棺定论。
“这两日还要劳烦伯达替我打探朝臣口风。”曹操抬手阖窗,夜风骤止,烛火为之一静。
夜已深,唯有两盏油灯火星扑闪,曹操掀袍踞坐,面色已不似先前紧绷。
“伯达可还记得许子将对我的评语?”曹操提起往事。
这还是他纠缠许劭,许劭被烦的了不得才给他的评语。曹操求这句评语的初衷,也只是为了扬名,毕竟大汉做官就是要看出身和名望,他出身改变不了,只能在名望上下功夫。
“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
曹操自嘲一笑,如今想来这句话如何不算阴差阳错呢?董卓乱政时,曹操以为自己是“治世之能臣”,能够力挽天倾,提剑刺董,起兵讨逆;诸侯割据后,曹操看到了大汉的无药可救,便意气风发做了“乱世之奸雄”,挟天子以令诸侯,纵横捭阖。
没曾想兜兜转转,他又要去陈昭那里做“治世能臣”了。
司马朗思忖片刻,他倒是对主公是谁不怎么在乎。他当初投靠曹操,也只是因为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陈昭那边不缺谋士,去的晚捞不到什么好前途。
早在潼关被围之时,他家中二弟司马懿便私下要他劝说曹操归降。自家这个弟弟的本事,司马朗心服口服,他自己便是有名的少年天才,可比起司马懿,司马朗却觉自己机敏远不如也。
“只是不知昭侯是否愿意接纳……”司马朗沉吟片刻,终于开口。
“虽陈昭接纳马超张绣归降,可主公又与他们不同。”司马朗尽量委婉,二人都心知肚明。
一来,马超张绣是打之前就归降了陈昭,他们是打输了才想要归降陈昭;二来,马超张绣与陈昭并无旧怨,而曹操……曾与他一起攻打陈昭的袁绍,都物理意义上被挫骨扬灰了。
和陈昭交战过的那些诸侯,一个都没活下来,董卓尸体被陈昭挂在旗上示威数日,又被洛阳百姓点了天灯,袁绍袁术双双烧成灰,王朗被活活气死,严白虎刘繇喂鱼,韩遂被手下背刺剁成肉泥……
死法很精彩了。
“她一定会接受我归降。”曹操沉默许久,才缓缓开口,“你们都不了解陈昭这个人。”
司马朗忍不住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瞥曹操。
咋,您就了解陈昭了?听听这话说的,让外人听见,还以为您和陈昭是八拜之交。
曹操想要开口解释两句,张开嘴却发现无从说起。
不是曹操知道的太少,而是他知道的太多,了解的太深了。
陈昭那套治政方案哪有那么好抄?何况曹操还要再进行不少适应性改编,对天子和士人的态度、君臣立场的不同……若是囫囵吞枣照搬,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为了参透陈昭的治国之道,曹操不仅将陈昭写的那十几本《太平要术》翻烂,更派了最精锐的暗探潜伏邺城打听陈昭言行,恨不得连每顿饭吃几碗饭都跟着陈昭学。
——毕竟陈昭精通医术,太平道普及后的这几年,各地疫病明显少了许多。
想起这些艰苦回忆,曹操都忍不住为自己掬一把辛酸泪。当年在洛阳太学求学时,即便是最钟爱的诗赋,也未曾下过这般苦功。若是当年研习经学有这等毅力,他早就成天下有名的大儒了。
他做的关于陈昭的笔记摞起来比他自己个子都高!
“唉。”曹操半是心酸半是庆幸。
想起自己呕心沥血埋头苦学的无数深夜,曹操咬牙切齿:“没人比我更懂陈昭!”
曹操绝非庸才,相反,他是当世罕见的全才。无论是运筹帷幄的军政韬略,还是挥毫泼墨的诗词歌赋,乃至音律律法,无一不精。
他研习陈昭新政,并非只粗糙模仿其形,而是掀开皮毛见其筋骨。旁人或许只见陈昭推行科举、改革税制、整顿吏治,而曹操却在这些新(cZoS)政背后,窥见了一个贯穿始终的“人”字。
“潼关之后,还有数十万黎民百姓。”曹操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平静。
时至今日,若军中粮草吃尽,曹操也依然会选择劫掠庶民取粮充作军粮。仁德,人也要先活下来才能讲仁德,区区骂名,不足为耻。
“我清楚我的为人,陈昭也清楚我的为人。”曹操语气复杂,“陈昭心软。”
司马朗:“……”
自家主公不会是被刺激疯了吧,怎么这种疯言疯语也能说得出来?
陈昭心软,那她这么大的地盘都是别人看她善良拱手送她的不成?
送走司马朗后,曹操又抬头望了一眼天,漆黑夜穹如墨,紫微星独悬天枢之位。其光幽微似烛,在北斗七星环抱间明灭不定。
他要活下去,就像之前许多次死里逃生一样活下去。就像当年在董卓面前掏出七星刀时那样,就像中箭落马、血染征袍时那样,就像被追兵呼喊着“穿红袍者是曹操”而不得不割须断袍时那样——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活下去,然后再重新执笔,书写属于他的那一页史书。
做不成汉臣,就做奸雄;做不成诸侯,就做臣子。若是连臣子都做不成,那他就写诗作赋,做个如司马相如一般的文人……
试探陈昭口风的密信很快就到了陈昭手中。
陈昭只觉古怪中又透着一丝合理。
“子龙认为其中是否有诈?”陈昭顺手把曹操这封自称“仰慕昭侯已久,操早有投明主之心”递给赵云。
赵云接过密信看了又看,思索道:“云曾与曹操交手,曹操此人十分惜命。”
东阿之战时候,典韦舍身护主,伤得只剩一口气,曹操却顺利逃了。提起此事,赵云还有些耿耿于怀。
若那日他擒下曹操,主公今日便不会为此烦忧了。
陈昭挑眉轻笑:“子龙与文和定有话说。”贾诩向她禀告凉州经历的时候,也对没抓住曹操耿耿于怀。
要是董卓还活着,估计对此也很有话说。曹操刺杀他的时候刀都掏出来了,董卓愣是让人走了,事后通缉令抓住了曹操,结果县令还跟着曹操一起跑了。
这么一想,陈昭便觉得这份降书多了几分可信。曹操不是宁死不屈的性子,他要是真宁死不屈,当年刺杀董卓时候刀都拔出来了,何必又改称献刀。
陈昭干脆将谋士召集一堂,一同商议此事。最终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曹操是真心归降。
例外的那个是陈宫,陈宫坚决投反对票,认为曹操是想要先归降后跳反。还搬出当年曹操杀人救猪的事,论证曹操十恶不赦的坏。
能说出“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这话的人能有什么诚信!
陈昭听完众人争论,忽然抚掌而笑:“既如此,便有公台充当使者前去长安对接此事。”
陈宫会用最大的恶意揣测曹操,最大可能杜绝曹操“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有陈宫盯着,莫说曹操反叛了,就是曹操哪顿饭多喝一口酒,陈宫都能找出曹操要反叛的十条大罪。
什么,你说你没有反叛的心思?呸,当年吕伯奢打酒款待你,你觉得人家要去官府举报你,转头就把人家全家杀了!昨日敢因一口酒杀人全家,今日就敢因一口酒背叛我主!
曹操展开陈昭的回信时,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他迅速收敛心神,将那份微妙的失落感压进心底最深处,转而专注于眼前的事务安排。
“传令下去,令百官明日来丞相府议事。”他的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波澜,仿佛只是在部署一次寻常的调防。
曹操平静宣布了归降陈昭一事。
朝中百官对此接受迅速。尤其是那几个出身江东之地士族的士人,曹操冷眼瞧着他们互相使眼色的模样。这些士人在陈昭攻下江东之后抱团投奔他,来的时候各个义愤填膺,口称“宁死不从贼”。陈昭真打到城门口了,一个个喊投降喊的最大声。
曹操都不免在心中嘀咕幸好还没来及用这些人。
至于天子那边,曹操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曹操连问都没问刘协意见,只糊弄了一句“昭侯乃大汉忠臣,曾杀董卓救天子于危难之间,今天子危险,当请昭侯入朝主持大局”就迅速定下了此事。
丝毫不提危险是怎么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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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音乐家与戏曲先驱
创制“清商三调” :改革汉代乐府,主导整理《相和歌辞》,其作《短歌行·对酒》可配古琴曲《鹿鸣》演唱。
设“铜雀台伎乐” :蓄养专业乐伎,推动戏曲从祭祀走向娱乐化(后世尊为“梨园祖师”之一)。
邪恶矮脚猫音律的确是比昭昭强的……
请看东吴传奇投降王们:
张昭(孙策托孤重臣,孙权早期首席文官,这人是谁打来都想投降啊):
赤壁之战前 :力劝孙权投降曹操,称“曹公豺虎也,挟天子以征四方”。
夷陵之战前 :再次建议向刘备妥协,被孙权怒斥“卿言投降,何异误国!”。
孙弘:孙权死后 ,暗中联络魏国,主张割地求和,甚至策划毒杀诸葛恪
全琮:建议孙权“暂献降表以缓魏怒”,子全怿后来在晋灭吴时直接投降。
步阐:直接带西陵城投敌,还帮晋军打吴军。名言 :“吴主昏暗,不如北面事圣朝”。
……不过这时候后面几个应该还没出生。
第194章
长安不同于其他城池,其他城池投降,只想城门一开,官吏带着本城郡守或者县令的人头出门相迎就可以了。
可如今长安城内名义上的“县令”是天子,陈昭自己知道她是反贼,刘协知道她是反贼,曹操也知道她是反贼,天下人人都知道陈昭是反贼。
可偏偏陈昭入城的理由还是“今天子危险,天子传召昭侯入朝主持大局”。
四月的长安城郊外,春意正浓。灞水两岸杨柳堆烟,新绿如瀑,随风轻拂水面;野桃李花纷飞若雪。远处终南山岚雾缭绕,官道上行人寥寥。
两侧农田也荒芜一片,无人耕种。李傕郭汜两个董卓残将占据长安,在长安烧杀抢掠,强行征召庶民充作士卒。关中大旱之时,郭汜李傕亦只会劫掠……曹操入长安后,满心都是如何抗敌,没来及管民生之事。
空有农田,却无农人耕种。
曹操亲自在城外等候陈昭来使,心中揣测会是谁来与他对接。
希望是一个他能搭上几句话的熟人。
最好是荀彧,当年荀彧还在袁绍麾下之时,他与荀彧便已结识,曹操都打算好了要偷偷挖袁绍墙角,谁知陈昭下手那么快。其他老熟人也行,当年各路诸侯讨董之时,他和陈昭关系还不错,经常走动……
官道尽头,一人身披玄色长袍策马疾驰,黄边袍袖随马背起伏如流火,身后一队铁骑卷起滚滚烟尘,更添肃杀之气,一面玄底黄字的“昭明”大旗迎风招展。
为首使者衣襟在风中猎猎翻卷,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他面容清癯,眉如利剑斜飞入鬓,一双狭长的眼睛锐利如鹰,透出冷峻。薄唇紧抿,下颌线条刚硬,颧骨略高,显得坚毅而深沉。
来者正是陈宫。
曹操:“……”
他忽然觉得为了避嫌应该请陈昭换个和他不熟的人交接。
“公台,别来无恙啊。”曹操咳嗽一声,还是迎了上去。
陈宫翻身下马,一丝不苟地行礼,随即挺直腰背,冷冷一哼。
“曹丞相高高在上,陈宫一届小官,岂配得曹丞相挂念。”他目光如刀,在曹操身上刮了一遍又一遍,越看越觉得此人满腹奸诈。
陈宫忍了忍,终究忍不住狠狠一挥衣袖:“汝心不正,我当年才离你而去,如今你又生了什么阴谋,诓骗我主?”
他决心要戳破曹操阴谋,让主公看清此贼真面目。
曹操尴尬拢了拢袖角:“操是真心归降昭侯。”
陈宫冷哼了一声,扭开脸,强忍住想要扑上去和曹操打一架的心思。
他随曹操入城,虽未拒绝宴席,却始终冷着脸。
他需与百官多接触,才能打探出这些朝臣到底是真心愿意归降主公,还是外示柔顺,暗藏祸心。
酒水摆在陈宫面前,陈宫黑着脸把酒水推开,“某不喜饮酒。”
他阴阳怪气,意有所指瞥了曹操一眼:“谁知这打酒的仆人出了此门能否全须全尾回来。若遇到歹人,以为他要去告密,将他全家杀了也未可知。”
宴会上其他人一头雾水,只有曹操尴尬一笑,命人将陈宫面前的酒水换成蜜水,其他人依然饮酒。
酒过三巡,陈宫听了两耳朵的奉承话,眼角余光却一直在宴上打量,看到宴席中有几人一味低头饮酒,并不上前与他这位昭侯亲信搭话,立刻在心中记下了这几人。
这些人必定是与曹操勾结,准备刺杀主公!
酒宴散后,陈宫假借消食之名,在丞相府中缓步而行。他耳尖微动,将府中仆役的低声交谈、远处将领的只言片语尽数收入耳中。
忽然,一道清瘦身影与他迎面相撞。
“在下司马懿,见过使君。”少年匆忙后退两步,整衣行礼。他身形已见挺拔,却仍带着几分未长开的单薄,这一撞让他踉跄着退了好几步。
陈宫冷眼打量——只见这少年眉峰微蹙,一双狭长眼眸因惊愕而睁大,随即又恢复沉静。白皙的面皮泛起薄红,唇线紧抿,将那份少年人的窘迫与懊恼显露无遗。
“懿随兄长赴宴,急于出府,不慎冲撞使君,万望海涵。”少年声音清朗,措辞得体,倒叫人挑不出错处。
虽撞到了人,道歉却合乎理法,说话也井井有条,并不给人莽撞的印象。
陈宫却冷笑一声,司马家,那个早早与曹操沆瀣一气的士族。这少年看似恭谨,实则心机深沉,分明是故意为之,好在他这个昭侯心腹面前留下印象。
果然是与曹贼狼狈为奸的奸贼!
面对曹操时,陈宫已经在“凑巧”这事上吃过亏了。当年曹操杀吕伯奢全家,曹操就是口称凑巧,说听到吕伯奢家人议论要取刀杀之,以为吕伯奢要杀他,先下手为强杀了吕家全家,结果人家吕伯奢是好心杀猪款待他们……
“无碍。”陈宫后退一步,露出了显而易见的嫌弃,轻飘飘走开。
心中狠狠记了一笔,司马家的人老奸巨猾似曹贼,要将此事报给主公,免让主公受其蒙骗!
司马懿站在原地,望着陈宫远去的背影,这回脸上的懊恼之意倒是比方才更真情实感几分。
他兄长跟随曹公,只怕归降了昭侯也得不到重用。司马兄弟便商量好了按照此时士族的惯例,一人投错了主公,便再换人投靠新主,亦是两头下注。只是司马懿没想到陈宫如此多疑警惕。
寻常人应当对他这个年纪的小辈没什么防备(HOin)之心啊。
在长安带了五日,陈宫便发现了十二条曹操暗藏祸心的证据。
曹操手底下的将领居然不来见他,肯定是暗中谋划瓮中捉鳖!
曹操手底下的司马家族居然想要讨好他,必是包藏祸心,三五年后必反!
朝中居然有官吏敢背后称呼他家主公是反贼,这些人肯定是在谋划行刺主公。
朝中居然有官吏私下讨论要摆出阵仗迎接昭侯,这些人骨头软成这样,今天能因主公势大投靠主公,明日便能在因旁人势大而投靠旁人……
陈昭一连数日,每天都能收到三四份陈宫送来的告发密信。
“曹操他自己都不知道长安这么多人暗藏祸心吧。”陈昭边看边摇头,忍不住吐槽一句。
连曹操养的那条黄犬,都被陈宫认定心怀不轨,整日蹲在门外,就等着咬她一口!
安全倒是很安全了,陈宫把长安城中有可能藏匿精锐士卒的那些隐蔽地方能拆的全都拆了,不能拆的也派昭明士卒日日巡逻。曹操府上他翻了七遍,曹操麾下那些将领府上的门槛都被陈宫踏破了,如今曹操麾下的将领都躲着陈宫走,生怕运气不好被陈宫拽住就是一通审问。
苍蝇飞过都得被陈宫盘问三代。曹操的狗见了陈宫都夹尾巴!
到最后,就连陈宫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曹操“暂时”真心诚意归顺了,却还是依然怀疑朝中有人与曹操勾结,包藏祸心。
陈昭拿着密信反复看了三遍,沉思许久。
进入长安城的这一日,是一个大好的艳阳天。
陈昭率领三千精骑沿官道向长安进发,铁蹄扬起漫天尘烟。官道两侧的农田早已荒芜,枯黄的蒿草在风中瑟缩,偶有残存的麦秆斜胡乱散落在皲裂的田垄间,已经腐烂了大半。白骨森森,横七竖八地散落在枯黄的蒿草间。
赵云吕玲绮一左一右护卫陈昭,陈昭没有带什么谋士,她不打算留在长安,也不打算留在洛阳。长安和洛阳的地理位置都太好了,易守难攻,险关环绕,实在打不过也能西逃至蜀地,或者南逃渡江。
来长安一趟,只是为了处理天子和群臣。
长安城朱雀门缓缓洞开,沉重的城门在绞盘声中向两侧退去,扬起一片细碎的尘埃。曹操身着玄色丞相朝服,头戴进贤冠,腰间玉带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立于百官之前。他面容沉静,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似在远眺官道尽头,薄唇抿成一道平直的线,心情平静。
既然已做出了决定,那就不必再设想不可能有的其他结果。曹操丝滑就带入了新身份,思索如何才能在陈昭手下谋得一官半职。
臣子与臣子也不同,曹操知道他最好的选择就是拿一个虚名,日后专心舞文弄墨。可是,他胸膛中的这颗心脏依然滚烫跳动,曹操还是渴望成为一个能办实事的能臣。
身后文武百官按品阶肃立,文官绛袍博带,武官甲胄鲜明,旌旗仪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远处传来马蹄声,不多时,一片乌泱泱的阴影出现在天际。
曹操忽然抬手整了整冠缨,这个细微的动作引得身后百官纷纷屏息。
当来人的车驾终于转过官道最后一处弯角时,曹操率先躬身行礼,百官随之齐刷刷拜下。
“孟德。”陈昭朗声大笑,翻身下马,紧握曹操双手。
“一别多年,你又消瘦许多啊。”
陈昭俏皮眨眨眼:“孟德的妻儿,可全赖昭照料。放心,夫人们都未消瘦,侄子们也都在昭明学院读书,没落下学业。”
若非场合不对,陈昭都想吹声口哨。曹操那些夫人们是真好用,虽然不能出院子,可依然能充当会计,一个人能同时兼职管五个铺子的账,个顶个能干。
曹操:“……”
一别多年,他果然还是对陈昭的脸皮厚度感到震惊。
陈昭这话说的,仿佛是他自愿把妻儿托付给陈昭的一样。
“是,多谢昭侯照料。”曹操露出了深以为然的笑容。
论起演戏,他也是个中好手。
陈昭笑着拍拍曹操肩膀,压低声音:“挺好了,你儿女要是跟着你,要么被你好色连累死,要么被你嫁出去联姻。跟着我,学业没落下,前途也光明,你那个女儿曹节,去年还考了同批榜首,再学上几年,妥妥能考上科举。”
“不过你儿子曹丕偏科有点厉害啊,诗赋文章次次满分,策论一塌糊涂……”陈昭啧啧两声。
“还有你幼子曹植,天下才有一石,我和文姬独占九斗,曹植只能得一斗。曹植居然还尿床,这事我已经让史官记下来了,回头你可以翻史书自己看。”
曹操眼皮一跳,觉得自己刚四岁的儿子承受了太多。
可被陈昭这么一打趣,曹操心中的沉重也不由消散了许多。
“陛下正在宫中等候,昭侯可要先去见陛下?操自觉德行不足,日前已辞去了丞相之位。”曹操不动声色提醒一句。
这也是在委婉表达陈昭可以去天子那走一遭形式了。
丞相还是三公,任由陈昭自取。
第195章
巍峨的宫殿矗立在春日的晴空下,朱红的廊柱撑起厚重的檐角,其上蟠龙纹饰在日光下泛着光泽。殿前丹墀两侧,百官分列两侧,只是人数不多,显得有些萧索。
刘协端坐于龙椅之上,他头戴十二旒冕冠,珠帘垂落,半掩着一张苍白清瘦的脸。玄色冕服上绣日月星辰十二章纹,宽大的袖袂铺展在御座两侧,腰间玉带悬着龙纹佩绶。
华贵的冕服下却藏着难以掩饰的恐惧。
他的手指无声地扣住扶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目光却透过旒珠,死死盯向殿门方向。
殿外传来铁甲碰撞之声。
陈昭踏着赭色地毡徐步而来,她眉峰如刃,眼底似凝寒潭,腰间长剑未解,剑鞘与鳞甲相击,发出细碎的铮鸣。
身后左右两步开外,卸下刀剑的赵云紧紧跟随。赵云虽卸下长剑,却并未卸甲,赵云银甲覆身,冷光如雪,腰间狮蛮带紧束,身上甲叶随步伐震动,发出细碎的金属摩擦声。
殿外,吕玲绮带着五百精锐,围着大殿巡视。
陈昭每进一步,两侧百官便不自觉地低首避让。只有两道脚步声在死寂的大殿里清晰可闻。
整齐的步伐声像是一声声逼近的丧钟,激得刘协睫毛不住颤抖。走到大殿正中央,陈昭终于停步,按剑而立。
满朝朱紫在这一刻如石墙壁画般的死寂,谁也不敢抬头看陈昭,更无人敢斥责陈昭剑履上殿。
忽然,一道窸窣声响从队列中传来。一个身穿医令官袍的中年臣子从朝臣队伍中闪出,他抽出一柄短刃,寒光乍现,直刺陈昭咽喉!
他双目赤红,额角青筋暴起,嘶吼一声:“陈贼!汉室江山岂容你篡夺!”话音未落,已纵身扑向陈昭。
众人面色大变,谁也能想到会忽然出现这么一件事。
“吉本!”曹操魂飞魄散怒喝一声,不知为何平日老实本分的太医令会忽然当殿刺杀陈昭。
这家伙自寻死路能别连累他吗?
短刃破空,直刺陈昭咽喉。陈昭从容后退半步,吉本手腕一翻,再刺心窝,却被赵云铁钳般的大手扣住手腕。
“安敢刺杀我主!”赵云剑眉横竖,提脚便踹。这一脚若是实打实踹中,足以让吉本一命呜呼。
陈昭平静轻唤:“子龙。”
赵云含怒瞪了吉本一眼,咬牙收力,可即便只剩两分力道也不是吉本能硬抗住的。
“砰!”
吉本仍被踹飞丈远,一口鲜血喷出!
吉本挣扎欲起,满口血沫仍厉声咒骂,口中鲜血混着唾沫喷溅而出:“高祖提三尺剑定天下,光武复炎刘于白水!今汝这枭獍之徒,也敢觊觎神器?岂不畏高祖、光武之灵殛汝于九泉?”
殿中(Nnpv)鸦雀无声,唯闻他粗重的喘息。文武百官恨不得把自己耳朵都削掉,生怕听到了这不该听的话,被陈昭记住。
殿外甲士已经涌来,听到吉本斥责陈昭,纷纷色变,举其长戟就要处决吉本,陈昭抬手制止了甲士。
她走到吉本身边,居高临下冷淡俯视:“你是在求死。”
吉本满脸是血,鲜血顺着胡须染红大殿地砖,声音铿锵:“汝等反贼,天下人人得而诛之!今日我血溅丹墀,便是要告知天下:汉室有死节之臣,无降贼之骨!”
陈昭下颌微抬,平静问出了一个与此情此景毫无关系的问题:“你做了多少年汉臣?”
“及冠举孝廉,尔来二十年!”吉本义愤填膺,“我杀不了你,是我本事不足,吾虽小臣,亦知忠义,与汝等反贼势不两立。”
“二十年。”陈昭算了算时间,“灵帝在位之时,你便是太医了。”
她隐隐觉得可笑:“灵帝卖官鬻爵之时,你为何不斥责他为‘卖汉奸贼’?他若不为自己享乐而卖官鬻爵,世上又如何会出我陈昭这个反贼呢?”
陈昭俯下身,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平静说:“我被人用刀指着的时候,汝等大汉忠臣没有一人为我做主,斥责欺压我的狗官。如今我用剑指着天子了,汝等便各个成了忠良,舍命也要斥责我这个天下第一大反贼。”
吉本面色苍白,哑口无言。
陈昭直起身,视线在殿内扫视一圈,目光所及之处,人人避之不及。
陈昭不知道她方才那番话有没有入第三人之耳,不过入也就入了,听到了也给她憋在心里,憋不住也无妨。
如今,她才是天。
“陛下,此人在殿上刺杀我,陛下以为该如何处置他?”陈昭看向高座上瑟瑟发抖的天子。
骤然被点到名字的刘协哆嗦着,两眼翻白,几乎要被吓得昏厥过去,却不敢不开口。
刘协勉强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双唇颤抖翕动,喉间挤出含混的声音:“朕、朕也是头回遇到此事……一切交由昭侯做主……”
“一切交由昭侯做主”,这句话脱口而出时,刘协忍不住眨了眨酸涩的双目。
先是“一切交由太师做主”,又是“一切交由丞相做主”,如今又到了“一切交由昭侯做主”。
他记得当年他被董卓欺负的时候,还是陈昭把他从董卓魔掌下救了出来。
刘协又深吸一口气。他已经习惯了,曹操也曾讨伐过董卓,也不妨碍曹操挟天子,如今不过是换了个人罢了。
陈昭握住剑鞘,拔剑出鞘。
这是一把极好的剑,剑长三尺六寸,剑身如霜雪凝练,出鞘时剑声清越,青光潋滟如虹贯日。
吉本冷笑一声,别过脸,露出一节脖颈。
接下来的事情却出乎了所有人意料,陈昭拔剑出鞘之后,径直将宝剑掷于地面。
“我剑上不染忠臣之血。”
此话一出,就连曹操都忍不住侧目。若是他被刺杀,肯定不会留吉本一条命,而且连带他三族也不会放过。
他知晓陈昭心软,不过此时也不是该心软的时候啊……若不以雷霆手段斩杀吉本警示天下人,岂不是日后人人都敢行刺陈昭?
“便将你贬为末等医官,连同你九族一起,一并上船,去为我寻访仙山吧。”
昭明军造船出海的理由都是现成的,陈昭是太平道神女,都是神女了,派遣些人出海寻找仙山也理所应当。
何况陈昭与秦皇汉武不同,秦皇汉武让船队出海是漫无目的空找,陈昭作为神女,她有“仙山”地图。
隔着茫茫大海,生长有玉米、土豆和红薯的地方是仙山,有袋鼠和巨量铁矿的地方也是仙山,遍地黄金有昆仑奴的地方是仙山。实在不行,能找到有企鹅的地方,陈昭也承认那是仙山。
“仙山在何处?”曹操忍不住询问,眼中神采连连,他并不信世上有仙神,可若是陈昭说了有……那或许真有。
这也是众人想知道的问题,听到曹操询问,从刘协到文武百官都竖高了耳朵。
“倭国之东万里外、朱崖州之南五千里外。”陈昭语气很轻松。
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大殿内香炉的烟气一瞬间都少了大半。
倭国那是什么地方?
“……建武中元二年,倭奴国奉贡朝贺,使人自称大夫,倭国之极南界也。光武赐以印绶。”朝中有人低声念。
倭国之东万里外?那不就是去喂鱼?百官吓得要死,这还不如被陈昭杀了呢,死了还能留个忠臣之名,葬在故土。
就是烧成灰了还能有一把骨灰留在故土,那要是到海上去喂鱼了……尸骨无存,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
陈昭慢悠悠补了一句:“九族,一个人也落不下。”
吉本是太医令,如今医术大多都是父传子、师传徒,大部分都是靠血脉传播。吉本的九族,应当有不少人精通医术,放到海上就是稀缺人才,这样的人就该头一批出海去探索海图。
陈昭语气轻快,笑吟吟环视群臣:“谁还有异议?”
百官垂首盯着自己的笏板,仿佛那上头突然长出了圣贤之言。几个年迈的老臣甚至屏住了呼吸,生怕喘气声大了些被当作有意见。
谁还敢有异议?全族死无葬身之地,这比诛九族还狠啊!
就连司马朗也不禁偷偷瞥了曹操一眼。
这就是您嘴里说的“陈昭心软”?前有挫骨扬灰,后有死无葬身之地,杀人不过头点地……陈昭根本没有良心这东西吧?
“看来诸位都无异议。”陈昭抚掌轻笑,转头对守在殿门处张望的吕玲绮吩咐,“你亲自带人去请吉本九族,对照族谱,一个人也别落下,省得吉医官路上寂寞。”
“末将领命!”吕玲绮早在听到殿内动静的时候就忍不住想要冲进来了,若非还要遵守主公之令,把守大殿,吕玲绮早就冲进去和吉本单挑了。
此刻得了命令,她眼中寒光一闪,吕玲绮一腔怒火终于有了发泄之地,当即点齐亲卫,杀气腾腾直奔吉平府邸。路上还不忘命令亲卫封锁消息,莫让消息泄露跑了人。
大殿内静得一根针落下的声音都能听见。
坐在龙椅上的刘协甚至软了腿,险些直接瘫软在龙椅上。
他今日才知道,被一杯毒酒毒死还不是最惨的死法,还有葬身鱼腹,死无葬身之地这个死法。
曹操回过神最快,他甚至还在心中可惜了一下。
当年他杀名士边让还引起了一番不小的动荡……唉,他当年怎么就没想出让边让全家去海上寻仙山的妙招呢。
杀人全家听起来多残暴,让人去寻仙山,还贴心怕其路上寂寞,特意允许人把家眷都带上,这话听起来多好听。
曹操对麾下臣子董承使了个眼色。
董承立刻出列:“臣有表言。”
“伏惟陛下承天受命,统御万方,然天下未靖……今有昭侯陈昭,功盖寰宇,使中原复安。其功堪比周公、伊尹,然爵不过侯,位止九卿,恐非酬庸之典。”
刘协强迫自己从“被鱼分食”的恐怖幻想中挣脱,语气更加柔顺三分:“依诸位爱卿之见,朕该如何表彰昭侯?”
大殿之上,大汉天子面对剑履上殿的反贼,向百官询问该如何表彰反贼。
反贼站在大殿中央,气定神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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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二十三年(218年)正月,少府耿纪、太医令吉本等起兵诛操,不克,夷三族。——《三国志·武帝纪》
第196章
该如何表彰?
董承偷偷摸摸看向曹操,这也没说过啊。
曹操又偷偷摸摸看向陈昭,这个的确没说过。
曹操倒是私下写信打探过陈昭的意思,只是什么都没打听出来。
他也就不管了,反正天子在陈昭手中,他好歹还顶着汉臣的名头,表面功夫总要做足。可陈昭?自黄巾起事时便是反贼,就算此刻弑君,天下人也只会道一句“果然是反贼”。
陈昭漫不经心望向高台之上的帝王:“大汉初立之时,高祖皇帝为表彰功臣,曾立七位异性王。”
殿内空气骤然凝滞。
刘协高坐龙椅,面色苍白,双手紧握扶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目光低垂,不敢直视殿下的陈昭。
殿中百官噤若寒蝉,却又忍不住交头接耳,低语如蚊蝇嗡鸣。有人掩袖侧首,眼中满是惊惧;有人佯装镇定,却不时偷瞥陈昭的脸色;更有老臣须发微颤,似欲进谏,却又在陈昭冷峻的目光下退缩。
大汉刚立之时,高祖皇帝的确是册封过几个异性王,可那都是无奈之举,可那些异性王的下场……而且白马之盟,还立下了“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的誓言。
光武皇帝光复大汉之时,更是彻底废除了异性王,功臣最高者也只能封侯。
陈昭立于阶下,姿态丝毫没有恭敬,仿佛他才是这大殿真正的主人。
终究还是有老臣忍不住了,杨彪浑浊的眼中噙着泪光,护在陈昭与刘协之间,语气似愤似悲:
“昭侯平复中原,确有功于天下。可毕竟高皇帝昔年刑白马而盟曰:‘非有功不侯,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 ’今昭侯虽功高,然爵已列侯,若进王爵,是坏高皇之制,启篡逆之阶也!”
这位以清直闻名的老臣年前刚生过一场大病。杨彪这两年一直处于内疚之中,他以为曹操是大汉忠臣,所以亲自建言请天子宣召曹操入洛阳护卫,谁知几年不见,昔日的大汉忠臣却摇身一变成了反贼。袁谭引董卓这只饿狼入室,他杨彪又与袁谭何异?
如今,饿狼走了,来的却是一只更凶猛的恶虎。
杨彪这幅病骨支离的身躯挡在御座之前,佝偻消瘦的身躯像是一面轻轻一推就会倒塌的危墙。
陈昭轻啧了一声,感觉奇妙。
以往都是她在史书上看到那些权臣逼迫帝王,忠臣舍身捍卫皇室尊严,青史留名。如今她没成忠臣,倒是成了话本中欺压帝王的恶毒权臣。
至于她的感受……权倾天下果然很爽。
至于欺负忠良老臣?呸,但凡她起兵造反之前有一个大汉忠臣站出来替她说句公道话,她也不会造反。
“谁说高祖之后无人封王。”陈昭轻描淡写,“王莽不是就曾受封安汉公,他加九锡时,可有人提过白马之盟?”
听到王莽这个名字,杨彪面色瞬间煞白。
御座上刘协的指甲已经掐进扶手,龙椅尖锐的突起刺入皮肉却浑然不觉。他看见文臣低着头,看见武将闭着眼,看见满朝朱紫竟无一人敢直视陈昭的眼睛,只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杨彪身上。
陈昭又话锋一转:“本侯只是随口一提,王莽是乱世奸贼,我与他自然不同。”
群臣瑟瑟发抖,他们也觉得陈昭和王莽不同。
王莽谦恭未篡时。陈昭可比王莽嚣张多了!
“至于杨公所言后果。”陈昭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轻笑一声,“天下共击之……昭做事光明磊落、无愧于心,谁若是不服气,自然可来寻我。”
她还愁怎么编造借口把荆益二州这大汉最后一块江山拿下呢,若那几个汉室宗亲发兵攻打她,才是正和她意。
“汝……”
“父亲。”一道极轻的呼唤声忽然从百官队伍中响起。
那是杨彪之子杨修的声音,杨修两月前才刚入仕。
杨彪仿佛整个人中了定身技,他瞳孔剧烈收缩,花白的须发颤动。
陈昭正对着杨彪,能清楚看到杨彪脸上那从悲愤到无奈,最终化为深沉内疚的变化。
有勇气和目光短浅到敢押上九族来成全“青名”的人本就是少数,杨彪若是舍得家族,当初董卓肆虐之时他这位天下清流领袖便站出来反对了。
汝南袁氏是四世三公,弘农杨氏又何尝不是四世三公?
杨彪突然剧烈咳嗽起来(IaQS),本就佝偻的腰背更弯了,他转身重重叩首,额头撞击地面的闷响在安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
“彪年事已高,耳目昏聩,无力为陛下效力。请罢臣太尉之职,以谢天下。”杨彪声音沙哑。
弘农杨氏上百口的性命,杨彪不敢压上。他在朝中为官多年,弘农杨氏姻亲故旧无数,若是送上船出海寻仙山,估计三艘船都塞不下。
刘协悲哀挽留一声:“杨公……”
陈昭袖手冷眼旁观这一场君臣情深的戏码。
啧,最好刘协再哭两声,文武百官再一同求情,才更符合她大反派的角色。
只是陈昭失望了,刘协只是呼唤了一声就迅速意识到了现在的情况,胆怯看了陈昭一眼,便声音哆嗦应下了杨彪的请辞。
杨彪缓缓退下,陈昭也没有为难一个识趣老头的意思——有杨修在朝堂上,她日后有的是借口把弘农杨氏九族送上船。
刘协终究要直面陈昭,大汉的余晖抵挡不了初升的朝阳,正如大汉忠臣在陈昭面前不堪一击。
“朕闻天命有归,功高不赏。昭侯陈昭,德迈伊霍,勋超桓文。扫群凶而清六合,迎朕躬而定社稷。今特进爵封王,加九锡之礼。”刘协压下鼻头酸涩,沙哑宣布了加封圣旨。
这一次,殿内鸦雀无声。
下朝后,陈昭刚踏出宫门,便见陈宫神色慌张地迎了上来。
陈宫先慌忙确认自家主公没有受伤,才懊恼单膝跪地请罪:“吉本行刺主公,罪皆在曹操与臣。”
跟在陈昭身后走出宫门的曹操缓缓抬起头,面露迷茫:“……?”
这也能赖我?
曹操都怀疑吉本背地里也没少骂他,天地良心,曹操觉得自己比袁术还冤枉。他自知自己心眼小,要是知道吉本包藏祸心,他早就先把吉本三族处理了!
“无碍,若非公台明察秋毫,只怕今日不止吉本一人行刺。”陈昭轻笑,伸手扶起陈宫。
她这话并非虚言。陈宫虽总盯着曹操不放,却也真揪出了一批暗藏异心之人——没有衣带诏,他却硬是把衣带诏上那些忠于汉室的臣子全找齐了。
更令陈昭惊奇的是,陈宫不知为何一心认定只比诸葛亮大两岁的司马懿心藏奸心。听到陈宫如此笃定,陈昭还以为司马懿是长了一双滴溜乱转的三角眼,一看就不是好人。
结果入城时候她瞄了一眼跟在司马朗身后的少年,觉得单论相貌还真看不出司马懿是奸贼。
陈昭只能归结于陈宫被曹操“骗”过一次之后,就苦练眼力,一眼就能辨认忠奸。
长安城凋敝,昔日繁华早已被李傕、郭汜的暴行摧残殆尽。略有些气派的府邸,不是被焚毁,便是被劫掠一空。除却皇宫,便只有曹操先前所居的丞相府尚算完整。在陈昭入城之前,曹操便识趣将府邸腾了出来。
陈昭刚踏入府门,一条黄犬便从廊下窜出,冲着她“汪汪”直叫。
陈宫当即怒目而视,向陈昭告状:“这便是臣所言的那只恶犬,曹操养此犬,定是有谋逆之意。”
他振振有词:“世人皆知昭明军以玄黄二色为旗,此犬黄毛黑爪,分明是曹操暗讽我昭明军!”
曹操扶额,露出了疲惫无奈神色。
他动动嘴唇,似乎是想要开口解释一二,可对上陈宫喷火般的双目,曹操还是把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不是没争辩过,可只要他一争辩自己是无妄之灾,陈宫就会提当年吕伯奢也是无妄之灾,那些被他欺负的平民更是无妄之灾。
再争论下去,陈宫还会说“汝尚且能开口争辩,吕伯奢全家连争辩之言都说不出口便惨遭汝杀害”。
何况面对陈宫,曹操总是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在杀吕伯奢之前,他所作所为还都称得上治世能臣,杀吕伯奢这个决定,却掀开他奸雄的那一面。而陈宫正是那个亲眼见证他转变的人。
曹操薄唇抿成一线,识趣选择了沉默。
陈昭“哦”了一声,勾勾手指,黄犬便欢快摇着尾巴凑上来,陈昭弯腰摸了把狗头。
“既如此,此犬便充公,发配到昭明军营中守门。”
狗子欢快摇着尾巴,拼命蹭陈昭裤脚。
狗狗不知道人之间为什么莫名其妙就会吵起来,就像它不知道为什么人和人会莫名其妙就打仗,狗狗只想做一条能吃饱饭的太平犬。
*
荆州,刘表府邸。
刘表焦急在厅中踱步。
“怎么办?曹操直接降了陈昭,天子也落在陈昭手中了!”刘表锦袍下摆急促翻飞,踩得地砖咚咚作响。
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将案上的军报攥得皱皱巴巴。
太快了,谁也没想到曹操会直接投降。
难道不应该是曹操依仗潼关,宁死不屈,与陈昭僵持上一年半载,再无力回天吗?
如今轻易举城投降,陈昭兵力非但没受损耗不说,还得了曹操麾下原本精锐补充,势力更大。
刘表麾下首席谋士蒯越委婉道:“先前我等皆劝主公与刘璋一同出兵助曹……”
“刘璋早就与陈昭暗通曲款,若与他联盟,只怕他见到陈昭就会卖了我。”刘表怒斥。
他还缴获了陈昭送给刘璋的密信呢!那信中陈昭甜言蜜语可是十分好听,什么“早闻刘益州之名”“愿以高官厚禄待之”。
刘璋那个骨头软的风一吹就倒的家伙,用脚趾头想也肯定拒绝不了陈昭!
第197章
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没用了。
刘表长吁短叹,不断催促麾下几个谋士出谋划策。
刘表妻弟蔡瑁劝言:“主公何不效仿刘璋与陈昭交好?”
“不可。”蒯越见刘表有些心动,当即厉声反驳,“陈昭欲代汉室之心路人皆知,主公乃汉室宗亲,投靠陈昭又岂能有活路?”
刘表瞬间被浇了个透心凉,蠢蠢欲动的心思立刻凉透了。
“唉,只恨那刘璋目光短浅,他竟还以为只要投降陈昭便能高枕无忧。”刘表到底曾经聪明过,虽上了年纪冲劲全无,可蒯越一点拨,刘表也反应了过来。
“诸位可有良策抵御陈贼?”他环视厅中谋士,目光殷切。
厅内众谋士面面相觑,竟无人应答。这些年来荆州偏安一隅,麾下谋士多长于内政,短于军谋——否则也不会坐拥汉室宗亲之名、荆州富庶之地,却始终困守不出。
“荆州外带江汉,内阻山陵,北有汉水,东临长江,若要攻荆州,必须走水路。”蒯越思忖许久,勉强说出一番安慰刘表的话,“陈昭只打过陆战,不擅水战,我荆州多年休养生息,亦不缺粮草,未必抵挡不住。”
至于战胜这话就说都不用说了,刘表再自大也不觉得自己能打赢陈昭。他和袁术是多年对头,打得有来有回,袁术在陈昭手下可连三个月也没撑住。
刘表长叹:“只能如此了。”
待众人散去,刘表独坐书房,悲从心起。
不,或许还有一个法子。刘表猛地攥紧拳头,眼中倏然迸出两道寒光。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
易京。
公孙瓒拍拍新砌的墙砖,满意地点头。易京城防又完工来,箭楼也修葺一新。
本来易京城墙和箭楼都已经完工了,公孙瓒自觉可以高枕无忧。哪怕被陈昭耍了一顿,公孙瓒也只气了三日。
探听到陈昭掉头是去攻打曹操地盘,公孙瓒心中最后一丝被戏耍的怒气也消失殆尽。
这事闹的,他还以为陈昭是故意耍他呢,原来只是声东击西。早说陈昭目的是曹操,自己也就不用熬那几个通宵守城了。
初闻陈昭转攻曹操时,公孙瓒心情大好。他和曹操交过手,知道那小矮个的本事,公孙瓒觉得曹操比袁绍还强点。他乐得坐山观虎斗,巴不得两败俱伤,胜者也元气大伤,休养个三年五载。
跟他打仗时如白起再世、韩信复生的曹操,脑子“啪”一下就忽然没了!因为好色吃了大败?被人追得割须断袍?这狗日的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
气得公孙瓒一边咒骂曹操,一边连夜起身加固城墙。
好不容易修完,刚想喘口气——晴天霹雳!曹操降了!
公孙瓒当场破口大骂,陈昭兵临他城下之时,他连先把自己全家送走,自己再自杀,宁死不降都想好了。曹操居然说降就降,风骨被狗吃了吗?
……于是公孙瓒又骂骂咧咧开始新一轮加固城墙,直到今日,终于又又完工了。
公孙瓒抬头仰望面前高耸的城墙,心中略微安顿了些。
“如此应当万无一失。”公孙瓒喃喃自语。
探子踉跄冲过来,他扑跪在地,喉间挤出嘶哑的喊声:“将军!昭明军三万大军已过界桥,距易京不足百里!”
“传令!全军撤回易京!”公孙瓒先是诧异,随后立刻反应过来,有条不紊调动兵马。
“把粮仓守死了!弓弩手全上箭楼!”
一刻钟后,公孙瓒立于城头,死死盯着城外空荡荡的旷野,脸色阴沉如铁。
两三日后,下面便会出现乌泱泱的昭明军。
“该死,陈昭怎会这么快……”公孙瓒暗骂一声。他以为陈昭至少也要等到今岁秋收之后才对幽州动兵。
别人都是等到秋收之后,怎么轮到打他,还没入夏就来了?
“谁人为将?”公孙瓒问了一声。
“启禀将军,敌军主将名唤张郃,曾随赵云征讨豫州。还有一副将名唤张辽,原本是吕布裨将,年前才投了陈昭。”公孙瓒手下的探子都是跟随他多年的老手,在草原大漠上时常打探鲜卑人和匈奴人的情报,打探情报很有一手。
公孙瓒脸色更臭了,咬牙切齿,一掌拍在墙砖上:“竖子安敢辱我!”
他堂堂名震天下的白马将军,陈昭不亲自来也该派她麾下那个大将赵云或是吕玲绮来,如今派两个杂鱼来是什么意思?还真觉得这两个臭鱼烂虾就能打过他?
暮色沉沉,昭明军营中军大帐内牛油火把噼啪作响。
张郃、张辽、荀攸三人并排而坐,貂蝉立在舆图旁安排战术。
貂蝉素手轻抬,指尖划过丹砂绘制的陇山小道:“儁乂将军需领三千人在此处接应。”
“文远将军则带八百骑兵挑衅公孙瓒,公孙瓒此人自大傲慢,定会轻视我等。待到他忍不住出城追击,二位将军便一同将他打退。”
貂蝉狡黠一笑:“将他引出便是,无需与之硬拼。”
“公孙瓒此人,性情暴躁,气性来的快去的也快,擅长突袭,最怕久战。”貂蝉侃侃而谈,“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将公孙瓒磨至筋疲力尽,再攻破便容易了。”
张郃点头应下,他只需接应,对他而言不算难事。
初次在昭明军帐下出勤的张辽则显得有些紧张,羞涩一笑,挠了挠头:“辽尽力而为。”
这还是张辽头回领兵担此重任,以往跟在吕布手边,多是负责些打下手的活,这还是头一次自己对上敌将。又一出道就是对上公孙瓒这等名满天下的名将,张辽心中不免打鼓。
公孙瓒纵横边关之时,张辽还只是丁原麾下的小小从事。
翌日张辽领兵出战时,心中还在反复复习昨日安排的战术,生怕出问题。
“文远有些紧张。”张郃送张辽离去后,向荀攸感慨了两句。
谢天谢地,张郃最终还是保住了他的谋士——早说孙策那小子自带谋士投靠嘛,害的他拼命加班了好几个月,生怕自己会变成没有谋士的野武将。
荀攸抚须温和道:“文远若不紧张,公孙瓒怎会上当?多历练几回便好了。”
行至距易京五里处,张辽忽然抬手止住大军,从怀中掏出一张帛书,口中念念有词。
“……筑高楼自囚……禽兽之行……”
这是他托吕玲绮关系才弄到的一张挑衅书。原本张辽是想求闻名天下“骂死王朗”的诸葛亮帮忙,结果诸葛亮说公孙瓒不爱读书听不懂他说话,转而祢衡引荐给了他。
张辽信心满满,祢衡就是“简单的嘴臭,极致的愤怒”,这封挑衅书他看了都感同身受想揍祢衡一顿,公孙瓒定然更忍不住。
易京城下,张辽单骑出阵,长枪斜指城头。他放声大笑,声如雷霆:“公孙瓒!缩头乌龟做久了,可敢出城一战?”
城上守军骚动,公孙瓒面色铁青,攥着雉堞的手指节发白。他猛地拔出佩剑,厉喝:“开城门!随我杀敌!”
吊桥轰然砸落,白马义从如雪崩般涌出。张辽挠挠头……全篇三千字,他才背了一句公孙瓒怎么就忍不住了?
唉,亏他还托了好几层关系才找到祢衡。
(rKCG)望着追击而来的白马义从,张辽嘴角微扬,拨马便走,麾下骑兵且战且退,箭矢如蝗,却总在即将合围时撕开一道缺口。
打到一半,张辽还没有完全退出战场,公孙瓒却越发心惊。
对面这名不经传的竖子为何这么能打?自家的白马义从也是名震一方,对面这竖子只领了不到千人,却和自己这边三千人打得有来有回。
难怪陈昭会派此人来攻打幽州,此人定是陈昭精心栽培的心腹,故意扯谎说是年前才归顺的吕布裨将来骗他!
公孙瓒心中冷哼一声,当即止住军队,盯着张辽看似慌忙逃窜的背影:“穷寇莫追,回城。”
张辽已经逃出了三里地,却不见公孙瓒来追,愣了片刻。
他百思不得其解。这要是换了吕将军,肯定二话不说就追上来砍他了。莫非是他演技太差?
张郃在夹道等了半天,最终只等来垂头丧气的张辽。
“公孙瓒没有追击?”貂蝉听闻战报,蛾眉微蹙。
公孙瓒的性格可不是被轻视了能忍住的性格。她当即让张辽将今日战场之事一五一十细说。
随着张辽支支吾吾的叙述——
“以少打多好像也没那么难打……”
“我就轻轻一试……”
“领着八百人太顺手了……”
貂蝉的表情逐渐微妙起来。
难怪主公把吕布扔在一边,反倒对着愣头小子如此热切。她还以为是主公有意磨一磨吕布性子,今日一看,张辽统帅技能简直点满啊。
张郃更是大惊失色,他偷偷扯住荀攸衣袖,小声询问:“咱们帐中可还有新来的谋士?”
这小子这么能打,岂不是用不了多久就能独领一军,配备谋士?张郃十分有危机感。
荀攸悄悄摇头,神色平静:“谋士没有,归顺的将领倒是远超一掌之数。”
张郃如遭雷劈。
“麻烦了。”貂蝉颦眉,“公孙瓒若龟缩城中不出,怒气积蓄,只怕最终宁死也要与咱们玉石俱焚。”
张辽脸色煞白:“这可如何是好?”早知道他先找几位擅长演戏的同僚讨教几日了。
“明日你再去衅一回试试。”貂蝉心中盘算,所不成,她倒是还有后手,只是不免要再打扰主公……
次日,张辽又到易京城下挑衅,依然是照着祢衡的挑衅书背。
第一句,公孙瓒攥紧了拳头。
第二句,公孙瓒双目喷火。
第三句,公孙瓒哇呀呀下令出城追击。
“竖子安敢辱我!”公孙瓒怒发冲冠,一马当先。
张辽乐了,把宝贝往怀中一揣,当即上前迎战。
晌午,张辽才乐呵呵返回军营,拍着胸脯向貂蝉立军令状。
三千字的帛书他才用了四句!
第三日,叫阵之人换成了张郃,怀中塞着张辽一大早鬼鬼祟祟塞给他的锦囊妙计……
一连二十日,日日有人叫阵。公孙瓒被磨得消瘦一圈,双目呆滞,甚至能完整听完一遍三千字的骂言。
心气全无。能撑到今日全靠一口想要杀了骂他那个幕后主使的怒火支撑。
就在这日,貂蝉孤身来到易京城外。
————————
八百人……
张辽(竖起耳朵):八百人打十万人嘛,我很有经验的!保管把公孙瓒打成公孙十万!
根本没有十万大军的公孙瓒:……那很坏了!!
孙权:……那真的很坏了!!!
第198章
幽暗的军帐内,烛火摇曳,将公孙瓒枯槁的面容映得阴晴不定。他高踞虎皮大椅,甲胄未卸,冷硬神色掩不住眼下的青黑。案几上散落着几卷翻烂的战报,一只酒樽倾倒,酒水蜿蜒流下,浸湿了战报。
“汝来有何意?”公孙瓒语气森然,眼中毫无对美人的怜惜,只有警惕。
貂蝉抬眸,笑语盈盈:“貂蝉来此,乃是奉我主之命,与公孙将军和谈。”
公孙瓒手按剑柄青筋暴起,忽然起身,拔剑刺向貂蝉。
寒光乍现!
锋刃瞬息抵住貂蝉咽喉,堪堪停在貂蝉脖前三寸。
“你不怕死?”公孙瓒望着神色如常的貂蝉,诧异挑眉,“胆子倒是不小。”
剑锋映着貂蝉从容的笑靥:“杀我对将军何益?”
“泄愤足矣!”公孙瓒苍白的面容在烛火映照下更显阴鸷,喉间挤出一声冷笑。
貂蝉未退,反而上前一步,将自己喉咙直直抵在剑尖上:“若杀弱女子可泄愤,将军请便。”
公孙瓒后退一步,握惯数十斤长枪的手竟微微发抖,很快他额上便沁出了一层薄汗。
“吾不与你计较。”公孙瓒烦躁将长剑抛掷在地。
若是能舞刀弄枪的武人便罢了,他杀也就杀了。可貂蝉明显未曾习武,他堂堂白马将军欺负一弱女子,传出去天下人能把他祖坟耻笑塌。
貂蝉只是轻轻一笑。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这些以勇猛闻名天下的将军,总是会轻视她这个柔弱女子,直到穷途末路的那一日,也不会知道他为何会输的一塌涂地。
“你是来替陈昭劝降?”公孙瓒沉着脸大马金刀坐回大椅,“滚回去告诉陈昭,此地只有战死的白马将军,没有投降的偷生鼠辈!”
在草原上,在大漠上,他被匈奴人和鲜卑人逼至绝路不知多少次。最危险的时候,匈奴人的刀已经砍在了他的胸膛上,若非身边袍泽推了他一把,他公孙瓒的命早就丢在草原上了。
他公孙瓒一生威名,岂能毁于今日?
公孙瓒一番斥责并没有出乎貂蝉意料,公孙瓒是以战功发家的诸侯。在天下大乱之前,公孙瓒便已凭借征战草原的军功封侯了。
可貂蝉清楚,公孙瓒也决计没有他表现出的这般无所畏惧。
公孙瓒死守易京,恰如当年董卓龟缩郿坞。二人皆以军功起家,从行伍中搏杀而出,曾是天下闻名的骁将。
——可猛将之心,是会变的。
当公孙瓒决意筑起易京高墙、死守不出的那一刻,他便已经输了。世上何曾有过畏敌如虎、作茧自缚的名将。
“将军便舍得死于此处?”貂蝉反问。
公孙瓒高扬下巴,语气桀骜:“大丈夫死则死耳!”
“将军是想效仿楚霸王。”
见公孙瓒面露得色,貂蝉话锋陡转:“可惜项羽曾杀得高祖溃不成军,将军却从未胜过我主分毫。原来不是楚霸王,不过是是燕王臧荼。”
臧荼?那是个什么玩意?
公孙瓒一时语塞,根本想不起来这人是谁。当年在卢植门下,他就整日逃学;回到幽州后,除了兵书更是再未碰过其他典籍。
就是学过这么多年过去他也都还给老师了。
“臧荼,高祖封作燕王,后起兵反汉,高祖亲征,臧荼兵败被俘,斩首示众,家族尽诛。”貂蝉伸出手指比划了半个指节。
“史书上不过寥寥一行。若非通读史册之人,都不知世上曾有过这号人物。臧荼好歹是个燕王,将军却连王爵都不是。”
“怕是今日刚死,明日就被天下人忘个干净。”
那不是白死了?公孙瓒面色一变。
公孙瓒面色阴晴不定,良久才瓮声瓮气道:“汝休要诈我。投降岂不更惹人耻笑?”
“我何曾说过要劝降将军?”貂蝉轻飘飘一句话,瞬间击碎了公孙瓒准备好的所有说辞。
“你分明——”公孙瓒瞠目结舌,跳起来刚想否决,却猛然发现貂蝉还真没说过这句话,从头到尾都是他以为。
狡猾!
貂蝉冷静道:“我主敬佩将军驱逐胡虏之功,肯放公孙将军一条生路。公孙将军做不了幽州牧,却做得大漠王。”
那日貂蝉将她的思考告知陈昭之后,陈昭思索许久,略改了一下条件。
将“投降或死”改成了“征战大漠,此生不再入中原”。
“白马义从将军可全数带走,日后将军也可凭胡人俘虏或者牛羊与我家主公换取粮草。”貂蝉补了一句。
公孙瓒闻言心思一动,略一思索便险些压不住笑意。
去草原欺负那些匈奴人和鲜卑人?还能用俘虏换陈昭的粮草?
这岂不是双倍的快乐!既能暴打外族出气,又能吃垮陈昭粮仓报仇。
貂蝉轻巧提了一句,“此等厚待,袁绍之流可无福消受。”
公孙瓒更是眉飞色舞,嘴角的笑容险些压不下去。
对啊!陈昭为什么不让别的诸侯去草原,只给他如此厚待呢。就是因为陈昭崇拜他、看重他!
面子里子都有了,他又打不赢陈昭,天天跟遛狗一样被昭明军玩弄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公孙瓒轻咳一声,倨傲负手:“本将军还有最后一个条件。”
败军之将还敢讨价还价?
貂蝉面上笑意不变:“将军请说。”
“告诉本将军——”公孙瓒牙关咬得咯咯作响,眼中燃着熊熊怒火,“那些辱骂之词,究竟是何人所写!”
他猛地拍案,震得倾倒的酒樽滚落在地。
“某要与此人单挑!”
“生死不论!”
啊。貂蝉眉心缓缓舒展开,那的确人之常情了。
犹豫了半天,貂蝉才十分可惜道:“此人是一士人,主公留他还有用处。”
“不过将军放心,我可托同僚将其殴打一顿,以消将军之恨。”貂蝉又补了一句。
她收缴到一本野史,说她是狐狸成精,迷得主公晕头转向……先前貂蝉忙着上进,没时间计较,如今大事了却,她也该是时候找罪魁祸首“聊一聊”了。
公孙瓒望着貂蝉面上骤然浮现的狰狞表情,被吓得往后一跳。
识趣没再多说什么。
很快,一纸诏书便抵达公孙瓒手中。诏书上的印章除了传国玉玺之外还有一枚陈昭私印。日后陈昭代汉,此封诏书依然有效。
公孙瓒握着这份诏书,又抬头望了一眼拆除过半的易京城墙,神色复杂。
“唉。”公孙瓒一声叹息,似是无奈,又似是放下。
“忙活十几年,空忙活一场。”公孙瓒拎着酒坛独登箭楼,战争戛然而止,这处随城墙而加高了三次的箭楼也空荡荡再无一人。
公孙瓒坐在箭窗旁,拎起酒坛猛灌三大口,窗外朔风呼啸,却吹不散胸中那股空落落的茫然。
城下役夫们的笑声顺着风飘上来,他们抡着铁锤砸向他亲手督造的城墙,那些黝黑的脸庞上洋溢着的,是他多年未曾见过的欢欣。就连昔日麾下士卒,此刻也解甲加入拆除的行列。
从此处往下看,公孙瓒还看到几个他的亲信正围着昭明军中将领套(LxdW)近乎。愿意跟随公孙瓒一同前往草原大漠的士卒,多是些无亲无故之人,有家有业的士卒大多都选择留在幽州,换一个主公效力。
他们都是他军中的精锐,又有多年边军经历,另投陈昭也不难。
公孙瓒头猛灌,略显浑浊的酒液顺着胡须滴落,浸透了胸前铠甲。
“我当初为何要起兵?”公孙瓒喝醉了,嘟囔自言自语。却侧着头半天也没想出来自己为何要起兵。
应该是想当皇帝吧,天下谁不想当皇帝。
那后来又为何建造起了易京筑高楼自困?废话,他再傻过了这么多年也该知道手底下一个靠谱谋士都没有当不了皇帝了。
可是已经晚了,到了那个地步,不是他想退就能退的了。
公孙瓒长吐一口酒气,忽然大笑:“嘿,还是打外族爽!什么也不用想,也不用和那些士族打交道,也不用听那些读书人吱吱歪歪,爽!”
白马所向,胡虏避战,他白马长史威震北疆,爽!
夜风猎猎,公孙瓒斜倚箭窗,衣袍翻飞如白雀。他信手拎着半倾的酒壶,任残酒洒落城下,化作点点碎星。
楼下星星点点的火把,那些役夫还在连夜拆除易京,和着拆墙的夯声,公孙瓒轻哼着幽州民谣:
“……燕代少年任侠气,相逢半是幽并儿……”
残酒倾洒如星,幽州民谣混着拆墙的夯声飘向夜空。
解脱桎梏的,不止是这座城。
*
六月的原野上,麦浪翻滚如鎏金的海洋,灼热的南风掠过田垄,掀起阵阵带着土腥气的热浪。道旁桑树蔫着叶子,蝉鸣撕扯着凝滞的空气。
陈昭带着刘协和文武百官一起返回了邺城,将刘协安顿在原本袁绍的府邸。
她自己住在州牧府,袁绍府邸便空了下来。袁绍喜欢彰显身份,府邸修的阔气,正好能用来放天子。
收到公孙瓒降信,陈昭过来“借”一份圣旨,刘协眼睁睁看着陈昭从袖里掏出传国玉玺,啪叽一声盖了个章。
刘协攥紧衣袖,敢怒不敢言,也不敢问为何他都没摸过的传国玉玺会在陈昭手中。
“幽州已定,冀州再无外患,陛下可高枕无忧矣。”陈昭陈昭卷起圣旨,竟还笑着解释。
这话听在刘协耳中,却如催命符般刺耳。天下平定之日,岂不就是他身死让路之时?
陈昭看出了刘协的畏惧,她顿了顿,忽然出声:“我听闻陛下喜欢医术。”
刘协垂在袖中的手指动了动。医术,卢太傅去后,他已经很多年没听过这个词了。
“邺城西侧五里外是昭明医学院,院内有数位天下闻名的医家传授医术。陛下若想去,可隐瞒身份微服前去。”
陈昭不怕刘协趁机做事,所以坦坦荡荡。
她甚至开了个玩笑:“想去昭明书院读书也行,我还有家属内部名额,可以破例让陛下插班入学。”
大概是和吕布一个待遇了,陈昭已经听吕玲绮讲了十几遍她要怎么把她爹送进去当大龄学子,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
————————
公孙瓒打外族还是很厉害的,和晋形成鲜明对比。真是当个将军真绝代,何必费心做诸侯了……所以发配草原!
“胡夷皆畏瓒白马,闻其名辄走。”——《三国志·公孙瓒传》裴注引《英雄记》
《后汉书》载鲜卑首领轲比能之言:“白马长史在,不敢南牧。”
公孙白雀:因白马队疾驰如飞鸟,鲜卑、乌桓称其“白雀”,喻其来去如风。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道德经》
第199章
刘协小心翼翼掀起眼皮偷瞄陈昭,自以为掩饰的很好。
他想要从陈昭脸上看出不耐烦,刘协很擅长察觉别人情绪。以前察觉到董卓和曹操不耐烦的时候,刘协就知道自己应该识趣闭嘴了。
可刘协从陈昭脸上没看出一丝一毫的不耐烦。
“朕能出去?”刘协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
哪怕明知眼前之人要夺他刘家江山,可对从未自由出过宫的刘协而言,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了。
先前他几次出宫,都是在逃亡,刘协心中只有对逃亡的恐慌。
“伪装好身份,莫让旁人发现你是陛下,自无不可。”陈昭之言让刘协忍不住侧目。
陈昭唇角噙着一抹浅笑,她束起的长发垂落肩头,日光穿窗而过,在她玄色衣袂上投下淡淡光晕。
和那日在大殿上嚣张桀骜的反贼判若两人。
陈昭说:“能读书自学医术,可见陛下聪慧。”
刘协鼻头一酸,收回视线,低下头轻轻应了一声。
“昭便告退了。”陈昭卷起圣旨,转身离开。
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很细微的抽泣。
“朕记得……洛阳皇宫里……”少年天子断断续续地说,“皇兄和母后还在时……你夸过我……”
刘协记得自己年幼时,洛阳皇宫中,皇兄刘辩尚未登基,常拉着他一同玩耍。那时陈昭跟在何太后身后,还曾摸过他的头,笑着夸他活泼。
刘协记得很清楚,那时候抚养他的太皇太后被软禁,宫中人人都知道皇子辩要成为天子,皇子协能不能留住一条命都难说。宫人害怕被他连累,都疏远他,讨好他皇兄。跟在何太后身边的陈昭,是最后一个夸过他“聪慧”的人。
后来他就长大了。
忠于汉室的士人希望他能是高祖和光武皇帝那样能平定乱世的明君,可他没那样的本事,承担不起百官的期望。他也就成了旁人口中一无是处的无能天子。
陈昭脚步微顿,没有回头。
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今年扩张迅速,并州关中有曹操留下的微薄底子,可幽州凉州没有,公孙瓒、马腾韩遂都是武将,治政的本事却一个比一个糙。
得从各州抽调能臣、加开科举选拔官吏,还得安抚新旧部属……
除了贾诩还安稳窝在自己院中,大门都不出一步的度假,俨然一副“世界纷纷扰扰,与我无关”的闲适模样。而其他文臣可就没这般好命了,个个忙得脚不沾地,案牍劳形。
武将们更是不得清闲。往日无战事时还能偷得浮生半日闲,如今却都在江上操练水战,吐得七荤八素。
守孝归来的孙策一马当先,在水战演练中屡拔头筹。偏生这少年郎藏不住得意,赢了便呲着口白牙笑得灿烂,惹得一众晕船的同僚怒目而视。
陈昭站在主舰上观战,竟也有样学样地跟着孙策咧嘴笑。仗着主公的身份无人敢瞪,还故意踱到那些抱着桅杆呕吐的臣子身边。
“奉孝啊奉孝,坐马车晕车就罢了,怎么这坐船还晕船啊?” 陈昭坏心戳戳抱着船杆,柔弱比西子更胜三分的郭嘉。
郭嘉有气无力抱着船杆,连与陈昭打趣的力气都没有。
“征荆州就不带你了,你就乖乖留守后方吧。”陈昭见郭嘉蔫头耷脑的模样,从袖中摸出一颗山楂,塞进郭嘉嘴里。
郭嘉被山楂酸的一激灵,精神恢复了些,他嘴硬道:“嘉多坐几回船便适应了,明年定能随主公南征荆州。”
“平日政务少偷懒便是给我分忧了。”陈昭语气坚决,她麾下又不缺谋士了,身娇体弱的小狐狸还是老实窝在家里吧。
郭嘉刚想争辩,胃中又翻滚,连忙啃了一口酸掉牙的山楂,蔫蔫低头,再不说随军之事了。
荀彧站在船头,呆愣愣望着江面,连陈昭到了他身后也没有反应。
直到一阵凉意隔着衣袖传来,他才猛然回神,正要行礼,却被陈昭一把扶住。
“文若清瘦许多。”陈昭松开握着荀彧手腕的五指,淡淡说了一句。
荀彧垂下眼眸,“劳烦主公挂念,兴许是近来天气炎热,彧便少用了些饭食。”
“孤贵为昭王,总不能让心腹爱臣挨饿。”陈昭用一种打趣的语气道。
原本封号应当是陈昭出身的赵地或发家的齐地,陈昭觉得赵王和昭王听起来也差不多,干脆便把封号改成了昭。
也算品牌效应,人人都知道昭侯,昭王一听便是昭侯更进一步了。
荀彧睫毛轻颤,含笑道:“彧去找仲景开副开胃的方子便好。”
“那便好。”陈昭戏谑挑眉,就在荀彧以为主公还要再追问的时候,陈昭却戛然而止中断了对话,让荀彧悄悄松了口气。
荀彧从归顺陈昭的那一日便知陈昭是反贼,那时他也只是觉得前主袁绍还比不上陈昭,便没思索多少就欣然跳槽……可真听闻陈昭封王的时候,荀彧还是有些别扭。
他知道陈昭心怀天下,乱世结束之后天下最需要的便是陈昭这种能休养生息的明主。在陈昭与一众同僚兴致勃勃讨论封王事宜时,荀彧也没有提过反对。
天下和黎民都需要陈昭。
……他只是有些别扭,觉得自己像是“主公坐在龙椅嚣张叉腰,谄媚围着主公说哪哪都好”的佞臣。
很怪异的感受,分明他入仕那一日,发誓要匡扶汉室,如今他却丝毫不觉得主公封王称帝有何不对。
让荀彧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初心。
陈昭望着荀彧落荒而逃的背影,斜倚船杆,眉梢轻挑,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欺负这种羽毛漂亮的小鸵鸟,她有的是手段和力气。
邺城周围的这条黄河支流水流还是不够湍急,孙策拔得头筹,便昂首挺胸请命南下去长江练兵。
听得其他将领各个攥紧了拳头。什么练兵,这小子分明是想要拔得头筹,在攻打荆州之时先立军功!
原本瘫在船舷喘息的将领们,此刻一个个咬牙爬起。
练!人还能被船晃死不成?只要晃不死,就往死里练!
作为主公,陈昭双手鼓励这种武将自发内卷行为。谋士则没这样的迫切,纷纷返回邺城处理公务。
荀彧刚批阅了一会文书,抬头便看到陈昭身边的亲卫提着食盒在门外等候。
“主公特命后厨置办饭菜。”亲卫恭敬将食盒放于案上,便退了出去。
荀彧摸摸肚子,在江上晃悠了一上午之后还真有些饿了。
掀开食盒,满满当当一食盒饭菜堆的冒尖。
羊肉烤得油光锃亮,还冒着热气。拿小刀划开几道口子,羊油便“滋啦”一声溅出来,混着茴香与茱萸的辛香,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青瓷碗里卧着条烧鲤鱼,鱼身划了花刀,浇了豉汁,撒一把青葱。雪白的蒜瓣肉蘸着酱汁,还有一小碟子芥酱,这芥酱是用蜀地来的芥子捣的。原本芥酱脍鲤是用生鲤鱼片蘸芥酱,后来不准吃生鱼片了,厨子便改了做法。
还有一碗莲子银耳羹,银耳炖得胶质溶化,羹面浮着几粒枸杞,红白相映。银耳滑嫩,莲子粉糯,里面还隔着几块冰块,凉爽开胃。荀彧知晓陈昭最爱吃这道汤,尤其是入夏,每回他陪伴主公批阅文书留下用膳,十回有七回能吃到这道汤。
最后是一碟枣泥米糕,枣泥是大枣蒸熟捣烂的,米糕用蜂蜜粘合,软糯不粘牙。枣香混着蜜香,还未吃香气便先扑入口鼻。
再配上一“盆”比他脸还大的白米饭。
唯一的问题就是这不是他的食量,这一食盒的菜拿去喂吕布都够了。荀彧对着食盒苦恼,提着筷子无从下手。
算了,先吃米饭。荀彧艰难把米饭盆从饭盒中抱出来,露出了压在饭盆下的一张纸条。
【府中采购之事,暂交于文若】
荀彧捏着纸条怔住。
让他去管府中采购?府中打算采购几万石粮食吗?
揣摩不透主公深意,他只得默默收好字条,决定饭后先去库房巡视一番。
另一初。
曹操望着桌上掀开盖的空食盒,陷入了沉思。
方才陈昭忽然派人送了一个食盒给他,主公为表示君臣情谊赐饭食给臣子也是常有之事,谁知他一掀开盖里面竟空空如也。
莫非是……
“盒中无禄,我当自取。这是暗示我要自己寻差事去做啊。”曹操抚须感慨,厚着脸皮忽略了另一个“无汉禄可食”的猜测。
什么无汉禄可食?他曹前丞相何曾是大汉忠臣?
饭后,荀彧在府中各处巡视一圈,库房、后厨挨个巡视,巡视到后厨时,正巧遇上来送菜的村民。
“府中之菜都是王三村供应,王三村就在城南七里外,离得近菜也新鲜,每日都来送菜。”管事小心翼翼解释,拿不准为何这位平日他话都说不上一句的荀使君为何会忽然来后厨巡视,生怕说错了话。
打头的是个黑脸老汉,脖子上的汗巾早湿透了,他一边卸车,一边朝厨娘咧嘴笑:“今早现摘的葵菜,露水都没干哩!”
几个半大孩子跟在车后,胳膊上挎着柳条筐,里头码着新挖的藠头,紫皮上还带着湿土。一个小丫头踮脚往厨房张望,被厨娘瞪了一眼,冲着荀彧这边使了个眼色,示意有贵人在此。丫头忙缩回阿娘身后,那妇人正弯腰搬一篓苋菜,紫红的菜叶衬得她粗布袖子更显灰扑。
荀彧立在廊下,看那老汉用皴裂的手指点算菜钱。老汉点完了钱,顺着小丫头眼神看到了站在廊下的荀彧,扭过头和几个村民商量了一下,拎着一个竹篮走过来。
他生疏套着近乎,把竹篮推向荀彧:“见过使君……这是咱们村人自家鸡下的鸡卵,好着哩,贵人尝尝。”
他“贿赂”的手法并不娴熟,只一味把竹篮推向荀彧。
老叟以为荀彧是后厨新来的管事,于是想套套近乎。这几年冀州虽然没了饥荒,可也不是人人都能吃上肉,鸡蛋算肉食,半竹篮鸡蛋在老叟看来就能充当送给府中使君的礼了。
一旁的小管事吓得脸色煞白,想要出言训斥老叟,却见荀彧抬手接过竹篮,斥责之言又咽了回去。
荀彧面上浮现一个温和的笑容:“那苋菜也是你们种的?我今日吃过苋菜饼,很新鲜。”
老叟自豪挺起了干瘪的胸膛:“都是俺们自家种的!使君爱吃,俺们明个儿便多送一筐来。”
他很骄傲,他们王三村种出的菜就是十里八乡最好的。听听,府衙里这好看的跟仙人下凡一样的使君都说好吃!
送走了这些乡民,荀彧将竹篮递给管事,温声吩咐:“算在明日菜钱里。”
小管事慌忙应下,点头哈腰把荀彧送出了后厨。
荀彧回到自己院子后,望着亲卫又送来的晚膳食盒,手指摩挲主公亲笔写的那张纸条,唇角轻扬。
他荀彧所食并非汉禄,而是民禄啊。
主公对他……用心良苦。
于是,半夜郭嘉便等到了扶着肚子来找他要山楂消食的荀彧。
送走了荀彧的郭嘉摸摸自己也因为天热没什么食欲的肚子,思考要不要也去找主公要一副药方。
什么药方如此管用,短短半日就能让向来注重君子仪态、吃饭只吃七分饱的文若吃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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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恶矮脚猫·乐观主义者·曹某:送空食盒就是让我自己去取饭填满!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第220章
七月的邺城郊外,官道被烈日烤得发白,尘土在车轮下懒洋洋地打着旋儿。一辆青篷马车不紧不慢地走着,车辕上的铜铃随着颠簸叮当作响。
官道上行人不少,挑担的货郎、赶驴的农妇、骑马疾驰的青年,各个在日光下拖着长长的影子。偶有清风掠过道旁槐树,便惹得树叶沙沙作响,蝉丧命一样叫唤,烦躁得很。
天气炎热,这截官道从邺城直通昭明书院的路上依旧人流如织。这条路直通昭明书院、医学院和演武堂,三所学院五千师生,大半都是富家子弟。精明的百姓早早嗅到商机,日日挑着货物叫卖,官道便一日比一日拥挤。
哪怕挤得厉害,行人也都默契避开了那辆马车。
吕玲绮骑着赤兔马在马车左侧,一杆方天画戟斜扛在肩头,红袍银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眉飞色舞向陈昭炫耀她从吕布那借来的赤兔马。
赵云在马车右侧并马而行,白马银枪,神色从容,不疾不徐,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并未带枪,只腰间系着一柄青虹剑。
“这条官道该修一修了,太窄了。”陈昭听完吕玲绮炫耀赤兔,将目光从拥挤的官道上收回来,“入冬后,让人把这条官道拓宽两丈。”
不仅这截官道要修,邺城周遭十几条路都要扩宽。
经过数年休养,邺城早已恢复乱世前的安宁。如今作为昭明军权力中枢,商贾云集,街市繁华,竟有几分当年洛阳的盛景。
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了,暮色渐沉,陈昭放下车帘,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作为书院院长,她要定期去巡视昭明书院,流水线一样慰问学子。
官道上尘土飞扬,行人往来如织,叫卖声、马蹄声、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混杂在一起,显得嘈杂而寻常。青篷马车的帘子微微晃动,透出一线缝隙。
忽然——
“嗖!”
一支冷箭自道旁树丛中破空而来,直取马车帘幕!
吕玲绮眼神一厉,画戟骤然横扫,“锵”的一声,箭矢被斩作两段,断箭擦着车辕钉入地面。几乎同时,赵云剑尖一挑,另一支暗箭被凌空击飞,银光一闪,没入草丛。
数支冷箭从不同角度射出,赵云吕玲绮拦下几支箭,可马车目标太大,还是有箭穿过防护钉在了车壁上。
“有刺客!”赵云一声怒喝。
“保护主公!”跟在马车后方的几个护卫拔刀结阵,将车驾团团围住。
人群瞬间炸开,挑担的货郎丢下货物,农妇尖叫着拽走孩童,马匹受惊嘶鸣,官道上一片混乱。
而就在这电光石火间,原本担着竹筐在官道上埋头向前的几个货郎猛地掀翻箩筐,长刀自草席下抽出,寒光一闪,劈向车帘!
“铛——!”
刀刃砍在车壁上,入木三分后再难寸进,马车没如他想象那般一碰就碎。
(Ezgc) 刺客瞳孔一缩,尚未回神,赵云已如鬼魅般掠至他身侧,剑光如雪,一剑封喉!
另一侧,另一名刺客刚跃上车辕,吕玲绮的画戟已呼啸而至,戟刃横扫,将他连人带刀劈飞数丈,血溅官道。
树丛中仍有箭矢零星射来,但侍卫已架起盾墙,箭镞钉在铁皮上,徒留一串闷响。
风过林梢,血腥气混着尘土弥漫开来。
官道上乱作一团,尖叫声、哭喊声、杂乱的脚步声混成一片。散落的箩筐、踩烂的瓜果、翻倒的货摊横七竖八地堵在路中央,人群像无头苍蝇般四散奔逃,互相推搡着。
一群侍卫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瞪圆的眼睛左右扫视,一双眼睛盯住这个盯不住那个,只能死死贴着马车围成一圈,刀尖向外,寸步不离。
“子龙留在此处,玲绮带人去追击刺客。”
车厢内响起陈昭镇定的命令声。
众人瞬间有了主心骨。赵云闻言立刻横跨一步,长剑一甩,稳稳拦在马车正前方。他低喝一声,护卫们立刻调整阵型,将马车护得密不透风。
吕玲绮更不迟疑,反手将令牌甩给最近的亲兵,厉声道:“速去调兵!”话音未落,她已纵身跃起,方天画戟劈开拦路的树枝,带着数名精锐扑进道旁树丛,追逐刺客脚印而去。
官道上终于安静下来。
风卷着几片碎叶滚过路面,方才还拥挤不堪的道路此刻空无一人,只剩满地狼藉的货物和几只翻倒的草鞋。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犬吠,更显得四下寂静得可怕。
赵云持枪立在马车旁,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死死盯着道旁幽深的树丛,耳边仿佛还能听见吕玲绮带人追出去的脚步声。时间像是被拉长了,每一息都格外难熬。
“主公?”赵云心急如焚,实在难掩担忧,终于忍不住向马车内低唤一声,声音压在喉间。
没有任何回应。
赵云脸色骤然煞白,五指死死攥住缰绳,指节泛青。他身形一晃,险些从马背滑落,胸口如压千钧,连呼吸都窒住了。
“主公?”赵云提高了一点声音,祈祷是方才自己声音太小,隔着车厢陈昭没听到他的呼唤。方才主公还给他下了令……
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赵云耳畔嗡鸣如雷,眼前天旋地转。冷汗浸透后背,黏腻的布料紧贴皮肤,寒意直刺骨髓。他再顾不上其他,踉跄着下马扑到马车前,掀开车帘跳上马车。
却瞧见让他心脏猛然停止的画面。
陈昭仰躺在车厢地板上,面色灰败,双眼紧闭,连睫毛都不曾颤动一下,胸口不见起伏,仿佛……
赵云瞳孔骤缩,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颤抖着,从喉间挤出一声嘶哑的“主公——”,声音破碎得不成调。他几乎跪着踉跄扑到陈昭身旁,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车厢上也浑然不觉。
陈昭睁开眼,茫然地看着扑倒在身旁、面色惨白的赵云。
出什么事了?她先自己排练一下身受重伤,赵云咋这幅表情?马车内壁嵌着精钢,她连根头发丝都没少。
眼睁睁看见双目紧闭的陈昭忽然睁开眼的赵云:“……”
“嘘!”陈昭一把捂住赵云嘴巴,压低声音,“对外只当我身受重伤,命不久矣,诈诈他们。”
陈昭冷笑:“这些刺客能神不知鬼不觉混到邺城,可真是好大的本事。”
如此多的精锐刺客,如此多的武器,能隐藏在庶民中,又能根据她的行踪事先筹谋好这场天衣无缝的行刺计划。
绝不是一家一户能独自完成的大事。
是刘表刘璋那两头坐以待毙的蠢货想要拼死一搏?是那些不甘心被她打压的世家门阀想要铤而走险?是忠诚汉室的那些守冢之臣临死反扑?
反正不可能是死于她手中的那些人的门客故旧为旧主报仇,没有势力支持,几个游侠可谋划不出如此完美的刺杀。
最有可能,是其中一方主谋,其他势力顺水推舟帮着遮掩。而且绝对有邺城本地士族的帮助,伪装成货郎接近她的马车,这不是“外人”能想出的主意。
“我若不出差错,躲在暗处的那些人又怎敢露头?只有千日做贼,可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陈昭冷静带入暗处那些人的立场。
——若陈昭被刺身亡,那自然最好,天下又乱了起来,他们还有机会重新回到人上人的阶层;若陈昭什么事也没有,那他们也能龟缩在暗处叹气,把自己的尾巴收拾好,罪责全推给主手,接着夹着尾巴做人。
陈昭很记仇,她从不放过仇人。不可能因为这次她万事大吉,就轻飘飘不彻底追究,让那些老鼠接着缩回暗处。
有一个算一个,谁都跑不了!
陈昭眸光一凛:“诈伤之事,我知你知看伤势的大夫知,其他人一个都别说漏嘴。”
倒不是陈昭不信任她的臣子。只是一来演技这东西不是人人都有,一部分武将更是什么事都写在脸上,一点秘密都藏不住;二来心腹可信,其亲眷仆从呢?往来故旧呢?世上聪明人多如过江之鲫,难免没有旁人能从她心腹一点都不着急的态度里推测出什么。
却没有听到赵云的应答声。
陈昭侧目,便看到赵云薄唇紧抿,嘴角微微下沉,眼尾泛红,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哇哦,这很好看了。
不过……真哭啦?
“子龙怕我出事?”陈昭坏心顿起,侧着头笑眯眯凑到赵云脸边,遗憾发现没有眼泪。
赵云低低应了声。
陈昭双手交叠枕在脑后,懒洋洋地靠着车厢:“天下未定,我可不能出事。”
这些年她从不独行,出门必定带两个及以上武将,为的就是避免孙策那种“刺杀身亡,中道崩殂”的前车之鉴。
“还得弄点血才逼真。”陈昭抽出匕首,对自己胳膊一阵比划,打算选个地方放血抹在胸口上。
外面倒是有满地的人血,可惜出去再进来,傻子也能猜到弄血是干什么的了。
赵云沉默地解开臂甲,金属扣环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他掀起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肌肤上还带着几道旧伤疤。
没有犹豫,他掏出匕首,刀尖贴上皮肤,稍稍用力,一道细长的伤口便绽开,鲜血立刻涌出,顺着肌肉的线条蜿蜒而下。赵云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静静把胳膊递到陈昭身前。
“主公万金之躯。”赵云找出了一个很合适的理由。
“行。”陈昭没多说什么,抓着赵云手臂顺着自己衣襟滴血。
鲜血顿时浸透锦袍。
都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伪造致命伤口轻而易举。
陈昭重新躺回地板,调整呼吸节奏,开始伪装重伤状态。
她对比方才经验,给自己加了些急促的呼吸。
忽然,陈昭又睁开眼,叮嘱赵云:“刚才那个面比纸白的模样就很合适,要不然愤怒也行,可别露了破绽。”
赵云在躺下的那一刻,脸色骤然阴沉如铁,眸中燃起冰冷的怒火。他猛地起身离开车厢,胸前的衣襟和手臂上满是刺目的鲜血,却浑然不顾。他站在车辕上,浑身散发着凛冽的杀气,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主公是真的遭到了刺杀,竟敢刺杀主公……赵云牙关紧咬。
“立刻回府!”赵云下令,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快马加鞭去请张仲景。”
陈昭遇刺重伤,生死未卜!
一条足以令天下震动的消息以冀州州牧府为源头,迅速扩散。
马车疾驰回府,陷入昏迷浑身是血的陈昭被抬下马车,都极其有力佐证了这个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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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昭(小鸟低头):真哭啦?【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