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终曲(二十三) 我是李维。你要不要跟……


    【“威廉?你还好吗?威廉??”】


    “小心, 是敌袭!!”


    “往这边走,长官,楼上着火了, 外面可能有埋伏的雇佣兵,他们发现了我们的据点, 这里不安全……”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咳咳……别停下……我不行了, 你们走吧……”


    “只能往西走,北边的道路被封死了, 先沿着阿巴拉契亚山脉西麓进入俄亥俄河谷, 再跨过密歇根湖,运气好的话, 边境地区可能会有人支援。”


    “小心追兵。”


    “德莱顿长官, 救救我,救救我!”


    “走吧……”


    【“威廉,你答应过我, 你永远会待在安全的地方, 危险由我一个人承担。”】


    “长官,再坚持一下, 我们很快就到了,请你再坚持一下,想想清道夫,想想李维先生,有人还在等你……不,不要闭上眼睛,别松手,求你了,长官——你们谁手里还有抗生素!!”


    ……


    八个月后。


    “方舟船票, 两千联邦币一张,有人要吗?是真正的船票,只剩一个名额,先到先得,三井高志计划在半个月后出发,再不买就来不及了!”


    一个瘦如麻杆似的金发少年在密歇根上半岛、靠近边境的某个小城市的集市上四处乱窜,同时高举一只手,边挥舞信封边大声吆喝。


    “你个小骗子!”路上有人回道,“有能耐登上飞船的都是有钱佬、科学家、高官政要、和给三井家族卖屁股的。你说你占了哪一个,凭什么拿到票?”


    “你管我是怎么拿到的,反正我有。”少年笑嘻嘻地说,“出钱就给,你买不买吧。”


    路人还想再说点什么,一个摊贩抬头急道:“你们两个还聊!还聊!这是可以说的吗?不要命了!北边都已经开战了!”


    少年道:“反抗军与联邦军队一直在打,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傻瓜!”摊贩呸了一口,“政府对我们这里管得不严,是因为他们忙着打仗,腾不出手来,你没听到那些逃难的人讲南方现在都变成什么样子了吗?新闻不让播,网也断了,这世界快要疯了,我要是你就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省着哪天被抓上战场或者关进监狱,到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路人:“我们还可以投奔反抗军呀,据说清道夫也在。”


    摊贩:“清道夫只是一个人,在军队面前,他能有什么办法?而且威廉·德莱顿死了,白宫把他的尸体摆在国旗下,就为了把清道夫引出来……”


    路人惊讶道:“真的假的?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摊贩:“好几个月前吧,我这日子都过糊涂了,但是人人都听说了,五角大楼、安全局总部、还有威廉·德莱顿的秘密据点在同一天遭到了袭击,官方公告说是恐怖分子,不过人人都能猜到真正动手的人是谁——不得不说,我们上边的头儿是真狠啊,传闻中一共死了三百多个人,华府林荫大道上尸横遍野,当时是冬天,路边结的冰都变成了血红色。你们见过农场宰猪吗?猪刚死的时候,血水顺着猪的尸体一路往下流,隔了一英里都能闻到腥味,华府约莫就是这种感觉。


    “闯进安全局的雇佣兵最开始扑了个空,因为威廉·德莱顿不在——他是个聪明人,料到有人可能会有人找他的麻烦,就带着信任的下属跑到了N市郊外的一处安全屋,结果队伍里有人背叛了……”


    【(剧烈的爆炸声和凌乱的枪响)


    “小心!是敌袭!!安东尼请假了,该死,我就知道有哪里不对,他背叛了我们,怎么会这样?我们上个星期还聊起了他刚出生的孩子,白宫到底给了他什么好处……”


    “以后再反思吧,参谋长,我们该走了,能扔的东西都扔了,只带走我们提前备好的最机密的文件。受伤的人多不多?”


    “……”


    “参谋长?”


    “苔耶死了,德莱顿长官。”


    “……我知道了。你与她情同姐妹。节哀。”


    “……没事,我们先走,路上抽空给李维先生报一句平安吧,他得担心死您了。”】


    “雇佣兵闯进了威廉·德莱顿的安全屋,没逮到德莱顿,只杀死了几个情报人员,一个月后官方宣布这几个情报人员在战场上牺牲了,还给他们的亲人邮寄了慰问信。”


    “你知道得还怪清楚的。”推销方舟船票的少年说道。


    “嗐,都是人们口口相传来的,我能骗你不成?”摊贩也是说上瘾了,“越是上面不让讲的内容,下面的人传得越欢,而且目击者也多呀,雇佣兵追着他们从N市跑到了五大湖北边,每杀死一个人、就把它的尸体运回华府,在国旗底下鸣枪,下城区的人一听到枪响,便猜到又有人牺牲了。”


    【“咳咳……别停下……我不行了,你们走吧……”


    “……”


    “表情怪难看的,德莱顿长官,你在法庭上面对长枪短炮时都没像这个样子……没事的,早死晚死都是死,而且听说我们的总统愿意以追悼阵亡将士的规格为我们送行,三声枪响,老兵下葬,这辈子值啦……”】


    路人听入迷了,追问道:“威廉·德莱顿呢?他是怎么死的?他不是逃出N市了吗?”


    “我是听说他们在密歇根湖西岸逮到了他。”摊贩说,“正值春光明媚的时节,可惜了。”


    “不是活捉?”


    “大概率是想要活捉的,只是没能成功,一个常年在森林区打猎的老猎户说他听到枪声连绵了一下午,他养的两只比格犬窝在他怀里吓得瑟瑟发抖。傍晚,枪声终于停了,老猎户鼓起勇气爬到山坡上,拿着望远镜看了一眼,发现一群穿着迷彩服的家伙抬着几具被炸药炸得不成人形的尸体离开了湖畔的林地。”


    “威廉·德莱顿是其中之一?”


    “总之白宫是这么说的。威廉·德莱顿已经死了,我们对这位年轻官员的牺牲深表遗憾,巴拉巴拉。”


    “真神奇,他们甚至还愿意用牺牲这个词。”


    “是的,毕竟理论上,袭击安全局和五角大楼的雇佣兵也不是花园里坐着的老绅士派去的。”


    路人听得沉默了。少年好奇地追问说:“威廉·德莱顿和清道夫是不是一对?我看同人论坛……我是说,我妹妹告诉我他们是一对。”


    “没错,他俩在一起挺久了。”摊贩也不卖货了——反正自从世道乱起来,生意一天不如一天,每天挣不了几个钱还累得半死——点起一根烟,专心致志地和两位陌生人分享八卦,“虽然理论上没有举办婚礼,但人们都猜测是因为没时间,其实双方长期同居、交换了戒指、见过彼此的父母,离结婚也不差什么。”


    “哇。”少年捧起脸颊,他的动作于不经意间带出一股娇憨,让路人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连父母都见过了?”


    “是呗,德莱顿亲口在法庭上说的。”摊贩大口大口地吸着烟,他抽的是老式卷烟,因为香烟和雪茄如今已经不让买卖了,“这两个人,之前有人猜测他们是奉旨秀恩爱,为了政治正确、或是博支持率一类的理由。结果后来真相大白——他们纯粹是爱秀。


    “你猜雇佣兵在德莱顿和清道夫的房子里找到了什么?”


    少年迫不及待道:“什么?快说快说!”


    “他们两个收到邀请,要在今年九月份一起去参加巴伐利亚安全会议的闭门晚宴,以正式伴侣的身份。”


    “噢!”少年先是欢呼一声,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表情变得沉重起来,“今年九月?但是德莱顿……”


    “威廉·德莱顿肯定去不了了,他仍然活在世上的伴侣也难说。”摊贩吐出一个伤感的烟圈,“前者躺在他为之奋斗了十年的国旗下面,后者游荡在天知道的哪个地方。当不幸的生者看到人们提起一张属于他们两人的晚宴邀请时,心情该有多难过呢?”


    【“威廉,你答应过我。”】


    【“你食言了。”】


    少年眨了眨他带着点亚裔风情的眼睛,眼底迅速浮起一层泪花。


    摊贩暗笑,心想年轻人就是多愁善感,别人的苦痛与他们有何干系?世人皆苦,这是个容不得软弱的年代……


    “我听说官方把清道夫的真名公布出来了。”路人插嘴道,“他叫什么名字,你们还记得吗?”


    “当然,我记得他的全名是一种蓝鸟。”少年总算逮到一样自己了解的细节,立刻抢答说,“他还有个东方名字,叫李……李……我想起来了,叫李维!”


    一旁的摊贩露出了迷惑的表情:“李维?我怎么不——”


    话未说完,路人骤然抽出手槍,对准摊贩连开三枪!


    “砰!砰!砰!”


    摊贩当场死亡,路人转过头,对吓呆了的少年说:“白宫没有公布清道夫的名字,你能知道它是因为你的祖父是三井高志,果然,你就是蓬耶女士的女儿,我是你母亲派来带你回……”


    风水轮流转,他的话也没能说完。


    “砰!”


    子弹眨眼间洞穿了他的心脏。


    少年……三井塞莉娅惊恐地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余光瞥见有个英俊得有点超标的黑发男人冷着脸,从写有“关门”字样的杂货店里走出来。


    杂货店的窗户半掩着,刚才他是从窗户缝里开的枪。


    青年一言不发地走到塞莉娅身边,第一眼没有看她,而是单膝跪下来,探了探摊贩的鼻息。


    两秒钟后,他骂了一声:“该死。我听到他提起给‘三井家族卖屁股’,还以为他是别的势力派来的人。”


    塞莉娅注意到他身上有种不拘小节、放浪形骸的气质,尽管他的穿着很得体,依然掩盖不了从骨子里流露出来的东西。


    这一点和她被三井高志管教了一辈子的父亲截然不同。


    骂完死人,黑发绿眼的青年站起身,上下打量几下塞莉娅,对她说道:“我是李维。你要不要跟我走?”


    第202章 终曲(二十四) 你的cp没有BE……


    路上, 李维问道:“我该怎么称呼你?”


    “我叫三井塞莉娅。”塞莉娅条件反射地回答完,嗫嚅了一下,小声说, “不,还是叫我塞莉娅·蓬耶吧, 我不想和我祖父一个姓, 但是还没改过来。”


    “所以你的祖父是三井高志。”李维若有所思地说,“你手里有一张飞船的船票, 你祖父和你的父母马上要离开地球了……你是离家出走?”


    女孩尴尬地笑了一下, 算是默认了。


    “你最好不要再在公共场合提起你有一张船票的事,”李维叮嘱说, “这次没出事是因为大家都不相信, 但如果人们信了,你就会陷入危险,一群急于求生的人什么都有可能做得出来, 你明白吗?”


    “我知道了。”塞莉娅出乎意料地听话, “其实我在路上也说过我手里有船票,不过东南方的人比北方人沉默多了, 他们听到之后一点反应都没有,那两个人就直愣愣地看着我,好像我只是一团空气,或者是某个不可名状的东西……我不确定该怎么形容,反正吓了我一跳,从那时起我就下定决心要离开。北方人好多了,那个摊主是个好人,我……”


    她说到一半,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了, 突然间紧紧抓住李维的手臂,稚嫩的面孔因痛苦和自责而显得略微扭曲:“天啊,他死了,他死了!都是我的错!”


    李维立刻在她语无伦次的连声道歉里安慰道:“不,他的死和你无关,看着我,别多想。”


    塞莉娅边流泪边说:“行凶者是我母亲派来抓我的杀手……她猜到我会来找你,之前我一直在网上……在论坛里看网友讨论你和威廉·德莱顿的故事……”


    说到这,她又猛地想起摊贩所提到的威廉·德莱顿的死讯。


    一瞬间她都不敢去看李维的神情了,犹豫了半天才低声问:“所以德莱顿真的……?”


    “唔。”李维捏了捏无名指上的戒指,“这个话题待会再说。我还是不理解,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呢?你应该听说了,地球所在的太阳系如今危在旦夕,你不想跟着你的亲人离开?”


    “我有迟发型庞贝氏症,医生说我活不了太长时间。”


    塞莉娅提到自己的死亡时,比面对他人的逝去平静得多,“得了这种罕见病的人会患上严重的肌无力,最终因呼吸衰竭或心衰而死。我妈妈很喜欢我,我刚出生的时候坐都坐不起来,她费了很大劲找医生给我治疗,但这个病是治不好的,我每周都要往静脉里注射相关药物,身体还是很不好,家里的其他人已经放弃我了。”


    李维听得皱眉:“三井家不是很有钱吗?他们不能一直给你提供治疗庞贝氏症的合成酶?”


    塞莉娅到底还是缺乏社会经验,没有意识到李维能迅速说出治疗庞贝氏症要合成酶有哪里不对——90%的人根本没听说过世上有这种病。她说:


    “要在飞船上建立完整生产线实在太难了,哺乳动物的细胞系必须在无菌、恒温、恒湿、氧气控制精密的环境中进行大规模培养,生物反应器的占地面积和所需能量也很多,我祖父不太想承担这一部分支出,而我的父亲以祖父马首是瞻,祖父一提出困难之处,他就同意不管我了。”


    哪有这样当爹的?李维听得皱眉:“那你为什么还会有飞船船票?”


    塞莉娅:“是我妈妈帮我搞来的。”


    原来如此。


    阿琳达·蓬耶尽管不是个好人,对女儿却称得上尽心尽力。


    “你今年多大?有什么打算?”李维继续问,“说实话,待在我这边的风险肯定大于待在你妈妈身边,我个人建议你还是仔细考虑一下。”


    “我今年十四岁,不过我应该只能活到二十岁,因此这个年龄对我来说已经算成年了。”塞莉娅回答,“我知道边境很危险,可是南方现在几乎是一潭死水,我更喜欢生机勃勃的环境。”


    能把以“自由”著称的联邦搞成当今这幅强迫症社恐患者友好的样子,莱纳·李维乌斯居功甚伟,真不晓得他是怎么做到的,但无论如何,他肯定会在历史上留下辉煌或臭名昭著的一笔——假如以后还有历史的话。


    “你又为什么会在‘上半岛’呢?”塞莉娅困惑地问李维,“我听说早就离开联邦、加入反抗军了?”


    “是,”李维说,“但有人告诉我威廉·德莱顿死了,于是我又回来了。”


    “……”由于不确定自己应当作何表情,塞莉娅用有些滑稽的神态侧头看着李维。


    “放心,你的cp没有BE!”李维忍不住笑了,“威廉还活着!一会我就把他介绍给你。”


    **


    她看到头顶的飞船降落了。


    那势头形如天星坠地,硅雨折射出的光晕狂乱地包裹着深黑色的金属表面,庞然巨物撕开熟悉的天穹,船体下方喷薄出鲜红的烈焰,空气扭曲尖啸,仿佛一道不合逻辑的裂缝,生生劈入她脑内的神经网络中那副恒常稳固的世界图景。


    广袤而荒芜的大地在震颤,发出沉闷的、令人心悸的声响,这声音穿透厚实的岩层、碾过千万年静默的大裂谷,直抵她的核心。她藏在一棵老树后面,身上微小的光点和细丝小心翼翼地凝固不动,犹如变成了装饰品,与此同时,百亿位同胞在她身后的旷野上慌不择路地奔逃。


    只要有一个虫族个体活了下来,她就不会死亡,它们就不会灭绝。


    飞船沉重地坐落在平原上,巨大的支架深深嵌入土壤,空气中弥漫着灼热的金属与某种难以名状的、甜腻而陌生的腐朽气息混合而成的怪味,然后,她看到未知来客的“腹部”裂开一条缝隙,道路缓缓向下延伸,最终形成一道斜坡,饱含水分的气息如同强酸般舔舐着她的身躯,紧接着,几个长条形的、不规则的生物沿着斜坡走了下来。


    【这是什么地方?我们迫降在哪里了?】


    他们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


    【真TM倒霉!一出虫洞就落在这种鬼地方!我们的能源还剩下多少?能支撑飞船脱离这颗星球的引力吗?】


    【能源短缺不是问题,重点在于‘里世界’,见了鬼了,‘里世界’是活的,它在追我们!】


    【他们知道!!我是说,安全局那些专门研究‘里世界’的人,他们肯定知道‘里世界’具有感染性,却不告诉大众——难怪政府高层很少有人乘坐我们的飞船,他们等着看我们的笑话呢,他们要我们死!】


    【冷静点,情况没那么糟糕,我们得一步一步解决困难,首先是能源,这颗星球上不像有智慧生命的样子,我们上哪收集情绪?】


    【等等,我好像看到有一只虫子。】


    长条形的白色生物向她走来。


    它弯下身躯,伸出一条柔韧的触肢,声带振动,发出代表友好的呼噜声。


    伊莉拉的心中陡然泛起劫后余生的喜悦:


    它们不是来杀死她的!


    它们是来交朋友的!


    是的,是的,我们可以做朋友。


    我从来没有过朋友,很高兴认识你们!!


    她发出一声低频的呼叫,体表的神经网络光芒流转。天啊,这片宇宙里竟然有着与她迥然不同的生命,她要领着它们回到她的巢穴,与它们的集体意识进行深入交谈,她会请它们品尝这颗星球上最好吃的玻璃,带他们观赏夜半球的极光……


    【好奇怪的虫子,它和其他虫子不一样,似乎没有实体。怎么样,要请飞船上的专家下来分析一下吗?】


    【傻逼专家,指的路全是错的,我再也不想听专家的话了,这是我的地盘,就按我说的来。你们去把这只虫子抓起来,看看它有没有用,没有的话干脆直接剁碎了喂狗。】


    【妈的,该死,我恨这颗星球,我讨厌这片宇宙!!】


    我喜欢这颗星球,我喜欢这片宇宙,我好喜欢你们!


    她快活地跟随着名为“人类”的生物活动了一段时间,一边欣赏它们持续不断地发出的令她舒适的声音,一边配合它们进行了一些古怪的工作。她无法理解人类在做什么,可是这一切是多么有意思啊!


    【不对劲,这虫子有智慧……我们不能再这样对待它了,它是个智慧生命。】


    【你确定?它全程表现得像个傻子。】


    【你们语言不通!而它只是过于友好,我也不知道它为什么这么友好,但是不管怎么说,我们应该把它放了。】


    【等等,我有一个想法,如果它是智慧生命,我们岂不是成为先知了?】


    【哈哈哈哈哈!没想到狼狈不堪的难民有朝一日也会成为低等文明眼中的先知!当初那些遗民看待我们,是不是就如同我们看这只虫子?】


    【我们给它留下点东西吧,作为这段时间的‘虐待’的补偿……】


    【留几本书得了,你TM还想给什么,我们除了书之外,什么都缺。能源收集够了没有?】


    【够了,飞船随时能起飞,尽快走吧,‘里世界’要追上来了。】


    【好吧,我和这小家伙道个别,其实它长得还挺可爱的……嗨,亲爱的,我们要走了。】


    【呃,你管它叫‘亲爱的’,真恶心。】


    一个线条流畅的黄色长条生物向她靠近。


    她实际上不太能区分它们,因为它们有时是白色、有时是彩色,偶尔还会褪去这些外皮,露出黄色或白色或黑色的内里。她曾出于好奇观察了一下它们的内脏,那种光滑的色泽吓得她立刻把头缩了回去。


    这名人类伸出触肢,温柔地碰了碰她的大脑皮层。


    【我给你起了个名字,不确定你会不会喜欢,伊莉拉,伊莉拉,听上去带着点奇幻的味道,我甚至还给你编了个姓氏,呃,说出来有点尴尬,你就随便听听吧,反正也听不懂。全名叫伊莉拉·沃桑·达雷斯,怎么样?是不是仿佛某个遥远殖民星上的贵族?以后你就能自我介绍说,‘我叫伊莉拉·沃桑·达雷斯’,是量子信息动力学专家,兼任银河边缘研究站的首席引力建模师……】


    【别对着虫子讲故事了,白痴!你是被AI取代的三流作家吗?走了!】


    【好吧——再见!很高兴认识你!】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不知道在说什么,但是好听。


    她惬意地闭上眼睛,在人类的说话声里睡着了,梦中她的星球上生活着许许多多的“人类”,这些人打开肚子、伸出口器、咀嚼着玻璃,天上下雨了,她和他们一块在风中舞蹈……


    许多年后,伊莉拉成为了宇宙中的征服者。她再也没做过类似的梦。


    直到某一天,名为“里世界”的气泡出现了。


    她翻阅人类留下的典籍,观察一个又一个气泡,最后的最后,与一个来自地球的人类展开了对话。


    时过境迁……


    伊莉拉已不再是当初的伊莉拉,然而那天晚上,她又一次做了相同的梦,梦中的人类不再个个都可爱,发出的声音却依旧那么动听。


    她决定前往地球看一眼。


    第203章 终曲(二十五) 是人类的灵魂在疯狂地……


    “我们到了。”


    李维穿过城镇, 带领塞莉娅·蓬耶走进了林间的一处营地。只见月牙形的松树林环抱着清澈宁静的湖水,根根分明的松针在凉爽的空气中呈现出七彩色泽、散发着浓郁的松香,远处灰褐色的山岩起伏不定, 仿若形成一道天然屏障,将眼前的美景与尘世的喧嚣间隔开, 塞莉娅几乎以为自己来到人间伊甸, 而只要能够待在这块地方,过往的烦恼就都与她无关了, 连近在咫尺的死亡也变得美妙起来——


    死在如此广阔壮丽的风景里, 人类的灵魂想必会像是童话故事里讲的那样,变成游荡在山野间闪闪发光的小精灵吧?


    “威廉!小梅!艾蕾娜!我回来了!”


    她身边的青年一走到空地上, 便大声喊道。塞莉娅被震了一跳, 猛地转过头,就见刚才还板着脸一派严肃的人此刻像块在阳光下融化的硬糖。他不经意间加快了步伐,脚尖踮起, 塞莉娅得小跑着才能跟得上, 即便如此,她依然注意到了从他的眼睛里满溢出的甜蜜的糖浆。


    “我还带回来一个人。”李维笑眯眯地说, “快看,这姑娘名叫塞莉娅·蓬耶。”


    闻声走出木屋的小梅脱口说:“那她不是……”


    说到一半她住嘴了。李维的大学同学,米尔顿·哈耶克与艾蕾娜手牵着手从小梅背后探头,前者说道:“你就不跟我打招呼是吧。”


    “我又不知道你在。”李维迈着轻快的脚步上前和米尔顿浅浅拥抱了一下,接着环顾四周,问,“威廉呢?”


    “体检呢。”小梅说,“医生说他几个月前受到的枪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那就好。”李维说,“刚才街上死了两个人, 你们照顾一下这个小姑娘,我去找威廉。”


    他说完,安慰地拍了拍塞莉娅的肩膀,叮嘱她多吃点东西、休息一会,然后便急匆匆地离开了。塞莉娅觉得他的背影像一阵自由自在的风,但是不凌厉,只会使人联想到春天的野花、散落着点点人烟的山谷、和洒满阳光的池塘之类的东西。


    威廉·德莱顿呢,就像是沉默地铺展在这些生机勃勃的事物上的土壤,恒常而稳定地提供着事物发展所仰赖的坚实的地基。


    米尔顿·哈耶克正打算替把人扔下的李维解释两句,结果一转头,当事人塞莉娅捧着泛红的面颊,已然嗑cp嗑得天昏地暗了。


    “……”


    行吧。


    总比难过沉郁嚎啕大哭强点。


    而李维这阵风此时已刮进了营地的医疗点,德莱顿刚把上衣穿好,还在系衬衫的扣子,医生指着屏幕叮嘱他注意事项,李维推开门,问道:


    “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和我也说说。”


    医生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说让你们进行床上运动的时候收敛一点。”


    李维顿时露出了无辜的表情,德莱顿没有起身,坐在椅子上捏了捏李维的手,说:“我没事,你呢?”


    “路上遇到了点麻烦。”李维说,“阿琳达·蓬耶派过来一个杀手,杀了一个人。”


    德莱顿皱起眉,医生捂住耳朵:“我不想听这些打打杀杀的,你们要讲出去讲。”


    “谢谢,我给你带了你最喜欢‘帕斯提’。”


    ‘帕斯提’是地方特色卷饼。李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皱巴巴的油纸袋递给医生。


    医生接过去,警惕地问:“没沾上血吧?”


    “你猜?……没沾上,放心吧,就是被枪托怼了几下,而且变凉了,你记得拿微波炉加热一下。”


    李维拉着德莱顿走出诊室,来到没人的地方。德莱顿慢条斯理地披上外套,说道:“三井高志马上就要出发了,阿琳达·蓬耶为什么要派人来这种小地方?”


    “消息真灵通。”李维道,“因为她的女儿离家出走来找我们了。”


    德莱顿:“难怪。她女儿天生患有一种罕见基因病,整个三井家族里应该只有阿琳达·蓬耶没放弃她。”


    不愧是情报局头子……现在应该是情报局分局了。当初德莱顿遇袭逃亡时带走了半数安全局精英,虽说路上牺牲了一些,但活下来也有不少。


    这群人如今都躲藏在密歇根的上半岛。


    李维:“白宫伪造出了你的尸体,基本上大家都默认你已经死了。”


    “合理,三井高志的飞船弄得人心惶惶,总统肯定要想个办法转移群众的注意力。”德莱顿缓缓说道,“等到三井高志离开,局势就能稳定一段时间了,政策也会相对放松一些。”


    “普通人的生活能变好一些就好了。”李维叹了口气,“他们还说总统将你的棺材摆在国旗底下,是为了把我引过去。”


    德莱顿闻言,露出了带点微妙的愤怒又有些好笑的表情。


    “人人都知道我爱你,见不得你死。”李维说,“你肯定也知道,所以下次再受这么严重的伤时提前通知我一声吧,否则我不一定能承受得住。”


    “我不想这样。”德莱顿立刻握紧了李维的手,在他的感知中,这双手的指尖微微发凉——直到今天,李维回想起别人告诉他德莱顿死于爆炸的场景时,仍然会感到头晕目眩和后怕,“我答应过你待在安全的地方,我保证没有下次了。”


    李维闭着眼睛没有回答。


    “而且我以后想死也难。”德莱顿见状开了个玩笑,“虫族寄生了我,我现在不是纯种的人类了。你要检查一下吗?”


    “医生让我们在进行床上运动时收敛一点。”


    “什么?我说的是正经的检查,而且我们周围又没有床。”


    没有床的运动自然也不是床上运动,很合理。


    李维环着德莱顿的脖子亲了亲他的唇角,低声说:“你能想象出听到你死讯的那一刻我是什么心情吗?如果不是伊莉拉穿越虫洞、提前几年降落在地球,如果不是她在人类身上散播了孢子、其中一个持有孢子的人恰好在生命垂危的你身边,如果不是虫母改变了寄生方式……”


    无数个巧合才使得德莱顿在身受重伤的情况下侥幸活了下来。


    眼下他和虫族的个体之一处于共生状态。


    德莱顿轻轻回应李维的吻,心想:我能想象。


    因为曾经你在里世界度过的很多个日与夜,我的心情正与你相当。


    **


    她降落在了地球上。


    那是这颗星球的核心,恰如她的诞生之地。厚重的液体金属包裹着她的身躯,在她的正前方,有什么东西于半径1220公里的内核之中沉睡。


    伟大的存在,在智慧生物的幻想中诞生,虚构着属于祂的梦境。


    伊莉拉无法理解神明,她从未有过信仰。恐怖的古神只得到了她漫不经心的一瞥,强大的精神冲击如同奔涌向深海的暗流,没能在她的意识中留下半点痕迹:因为无法理解,所以隔绝了全部感知。


    她开始向上攀爬。


    攀爬,攀爬,对一只诞生在地底的虫豸而言,命运是永恒的高山,此刻她不过是将以往做过的事再做一遍而已。不知过了多久,她抵达了地表,80亿人在尘土飞扬的世界里活动,对她的到来无动于衷。


    很久不见,我的朋友。


    她沉默地同他们问了声好,一只只虫族个体甩开步伐,好奇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她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振奋过了,刻在灵魂深处的孤独仿佛得到了缓解,这次她要想个办法,在交朋友的同时让朋友能够活下来、而不是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首先,可以和那些垂死的人类个体谈一谈。


    她成功了。


    人类活了下来,向她表示感谢。它说它厌倦了这个残酷的社会,决定前往深山老林度过余生。它的想法不符合她探索人类世界的需求,但是无所谓,朋友无论做什么都是可以的,伊莉拉只希望它们永远保持着自由的意志,持续不断地发出那种令她喜欢的声音。


    这名人类携带着一名无自主意识的虫族个体和虫族孢子离开了。


    她在游历世界的过程中始终关注着它。它坐上渡轮,在宝石一样的海洋上漫无目的地漂泊,最后因着对同族一见倾心、定居在联邦北部的一片森林里,成为了猎人兼看火人。


    若干年后,年迈的猎户于睡梦中听到枪响。


    它和它的虫族同伴跑出房门,见到一群人类正在追杀另一群人类,有个外表优秀的个体(伊莉拉逐渐能分清人类的长相了,只是还不擅长判断它们的性别)生命垂危。


    猎户犹豫了一下,选择将孢子注射给这位身受重伤的名叫威廉·德莱顿的人。


    “他是个好人。”它对虫族的个体说,它知道伊莉拉能听到,“而且有人在等他。”


    伊莉拉就懂了。


    这是一个幸运的人类。


    如今她已知晓,人类不同于虫族,每个个体都有着独立的意识,可是它们明明生活在一起,却仍旧品尝着从生到死的漫长的孤独,只有少数幸运儿能够找到真正契合自己的另一半,就如同在80亿张拼图中寻找到与之对应的一块。


    多么奇妙啊!


    数量庞大的人类意识体又会在与生俱来的孤独中诞生多少具有意义的思索呢?


    怪不得它们的里世界来得又凶、又快。


    是人类的灵魂在疯狂地呼唤一场璀璨的劫难。


    **


    “白骆驼说三井高志动身了。”


    这一天早上,李维对生活在营地里的朋友们宣布,“比预计中早了半个星期,看样子他是等不及了。”


    第204章 终曲(二十六) 了不起的先知小姐……


    据统计, 三井高志的飞船一共带走了九千七百余人。


    这里面(据说)以最小人口基因多样性的维持为目标、包含了各行各业的精英,飞船内部具有完整的社会结构、教育体系与娱乐系统,重力模拟地球环境, 生态系统包括植物与微生物循环,推进方式不明、但(还是据说)即使在没有后续能源补充的情况下, 仍然能够持续航行超过一千五百年。


    也不知道一千五百年的结论究竟是怎么得出来的。


    而且基因多样性是个生物学的概念, 飞船使用的宣传词却是“各行各业的精英”,“精英”明明是根据社会不同阶段的需求被人为评选出来的, 又怎么能和前者划上等号呢?


    更不用说从始至终都模糊不清的获得飞船船票的标准, 与“九千七百”这个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人数了。传闻这艘飞船的容纳上限是两万人,考虑到未来的人口增长与生态系统冗余, 技术人员推荐初登船的人数不超过四千——但四千实在是太少了, 一个社会名流兼地产大亨的交际圈又是多么巨大啊!


    这里多一点人,那里多一点人,最终登船的人数就接近了一万。


    可是一万人在80亿人口面前, 也不过是八十万分之一。


    于是为了安抚那些滞留在地球上心有不甘的人, 三井集团放话说,新的一艘更大、承载人数更多的飞船已经在制造中了, 让大家耐心等待,当然他们也不是唯一放弃地球寻求崭新出路的人,联邦之外的许多个国家都有着自己的计划,只是这些东西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塞莉娅到底被她的家人留在了地球上。


    其实李维觉得阿琳达·蓬耶确确实实是爱自己的女儿的,他始终记得,在那个被命名为“桃花源”的海岛里世界中,阿琳达为了塞莉娅,专门问了仙人世界的遗民一句话:


    “末日降临时,你们能不能带走一个地球人?她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可惜对面的回答是, “强求不得”。


    或许的确是这样吧,命里有时终须有,金钱、权力、寿命……皆是如此。


    塞莉娅本人面对现状倒是很淡定和坦然。她在营地中快快乐乐地住了下来,有一天,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工作人员找到她,问道:“你是塞莉娅·蓬耶?我们听说你得了一种罕见病,现在我们这边有一个特殊的治疗项目,你要不要来体验一下。”


    对方言辞直白、语气冷淡,不像是推销员,倒像个士兵。


    塞莉娅心很宽地问:“什么项目啊?”


    “你跟我来。”


    工作人员领着塞莉娅七拐八拐,走进了一个疑似实验室的建筑,该建筑堪称营地里最为现代化的事物,连墙壁都是金属的。有人比他们早到一步,一个研究员面带笑容地对被拉过来的病患们说:


    “我们是通过基因工程对不同的患病个体进行独特的泛基因调控整合,重编其细胞程序与信号通路,以实现对多种绝症病理机制的精确逆转……”


    “这都什么和什么?”


    塞莉娅身边的青年听得愣了一下,脱口说道。


    “……”微笑着的研究员沉默了一会,戴上痛苦面具说,“我不干了!我编不出来!去掉没用的形容词实话实说,治疗手段就是虫族寄生!我们都是免费而且百分百自愿的,有人想尝试吗?”


    塞莉娅:“……?”


    “哦忘了说了,上一个接受寄生的人是威廉·德莱顿,他的状态目前看着挺不错的,你们可以参考一下。”


    ……


    塞莉娅是这批人里第一个选择接受寄生的人,原因很简单,她的病等不了。庞贝氏症的患者需要定期注射一种替代酶,该酶是生物大分子,需冷链保存,每瓶的售价约为一万联邦币,一位成年患者每年可能要消耗几十瓶。


    塞莉娅能活到今天全靠她家有钱。


    但如今她离家出走了,随身携带的药物越用越少,钱是没有的,罕见病用药更是有价无市,眼看人都快死了,被寄生就被寄生吧,就当增加人生新体验了!


    研究员为她注射孢子前,仔细地介绍了注意事项。


    一些常见的套话在此不加赘述了,塞莉娅久病成良医,都快背下来了,听得频频走神。结果研究员话锋一转,说:


    “虫母名叫伊莉拉·沃桑·达雷斯,你可以叫她伊莉拉,我们最近在和她讨论寄生后的隐私问题,主要是她打出生起就没过过和别的智慧生物生活在同一颗星球上的日子,是个彻头彻尾的独生子女,所以边界感有亿点混沌……为了避免人类感觉自己在被虫母监视,伊莉拉同意让渡出一部分寄生体的控制权。”


    塞莉娅情不自禁地问:“还能做到这种事?”


    “科技改变命运嘛。”研究员摆了摆手,“共生的基本原则是互利互惠,双方肯定都要做出让步。总而言之,现在你不会变成虫族的傀儡,也不用担心伊莉拉时刻盯着你、看你在干嘛了,毕竟人家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被分发到你手里的寄生体能够长期脱离你的身体进行独立活动,只是不能离你太远。”


    听听,“分发到的寄生体”,就好像外星“虫”个体是块移动电话似的。


    塞莉娅问:“所以我洗澡的时候可以让它在浴室门口等着?它能听懂吗?”


    “能,它的智商取决于你。我前面说过了,虫族只有一个意识体,就是虫母,你与其说它们是一个种族,不如说它是个单一的非碳基有机体。”


    研究员解释说,“虫族的个体思维能力极其低下,以前全靠虫母指挥、或是被寄生者的自主发挥,在虫母更改了寄生方式以后,她切断了和这些寄生体的联系,因此寄生体某种意义上就相当于世界上的另一个你了。”


    “哇……”塞莉娅道,“那它会说话吗?要是过去的我能拥有一只寄生体就好了,它就可以替我去上学了。”


    研究员:“……”


    好质朴的愿望。


    “不能。它没法替你上学,请原谅,我刚才说的那句话只是一种比喻,它和真正的你之间还是有很大区别的,首先,它从长相上来说就不是人,有些患者表示虫族哪哪都好,但他们实在接受不了与节肢动物高度相似的外观,因此我们正在尝试说服伊莉拉对虫族的后代进行一些符合人类审美的外貌设计,最好能是毛绒绒的小动物……”


    人类事真多啊。


    不愧是每个个体都拥有独立意识、能够在种族内部展示物种多样性的神奇生物。


    塞莉娅边感慨着、边给自己注射了改良版虫族孢子。从此她的身边多了一个黑不溜秋的小跟班,她给它起名叫路西法·夜影。


    小名是大黑。


    时间一天天流逝,营地里的人来来去去,总人数一直在上升,身边跟着虫族寄生体的人也从世间罕有变成了走在街上时不时便能看到。


    塞莉娅活了下来,但她几乎从不想念她的父亲,只偶尔会在睡梦中见到她的母亲。梦里的阿琳达·蓬耶坐在她的床头,用温热的掌心轻抚她的发顶,轻声询问她在地球过得好不好。


    “我在地球过得特别好!”她回答说,“不过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看看我呀?”


    ……


    还有一个人,也在梦里梦外不停地呼唤着。


    “你什么时候能回来看看我们?


    “太阳东升西落,戈康镇的樱桃树结果了,李维已经成家立业了,联邦不再是20世纪的联邦,人类的飞船奔向了宇宙,而我依然坐在月亮底下等着你。


    “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李秋珊?”


    班茜躺在湖边的摇椅上,半阖着眼睛,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李维和德莱顿将她从南方转移到了北边,但是说实话,待在这两个地方对报丧女妖而言没有区别,因为她在哪都不受欢迎。孩子们躲着她,大人见到她也绕路走,班茜习以为常、安之若素。


    今天她照例穿了一件黑色的长裙,头上却戴着一顶鲜艳的、鸟羽似的滑稽礼帽。她红色的鼻头在帽子的映衬下像是圣诞老人的礼物袋,一个小姑娘路过她的身边时,看到她这幅打扮,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班茜也对这名女孩笑了笑。


    她又想起了李秋珊。可能由于面前亚裔女孩的眉眼和李秋珊有几分相似,也可能是她和李秋珊分别了太久,她又过于思念对方,于是看山看水、看头顶飘过的云和林间浮起的雾,都有着李秋珊的影子。


    亲爱的朋友,你什么时候能回来看看我们呀?


    【我回来了。】


    突然浮现在耳边的声音将班茜吓了一跳。


    “秋珊?”


    【是我。】女人回答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我很好!!”班茜很想跳起来,寻找李秋珊到底在藏在什么地方,但她的身体不知为何被固定在摇椅上动弹不得,“你去哪了?怎么这么多年一点消息都没有?你想见李维吗?我去喊他过来!”


    【我想念李维,也想念你。】李秋珊说,【但是先不着急见面,了不起的先知小姐,我要告诉你一个关于里世界的秘密。】


    “什么秘密?”


    【我的时间不多,你仔细听我说,记住我讲的话,将它们原封不动地转述给李维。】


    【里世界具有感染性。它会沿着技术路径入侵其他文明、或加深侵蚀,因为所有技术都是文明意识结构的映射,这就是为什么,只要一个遗民不反社会、就不会帮助其他文明对抗里世界。】


    当初阿琳达·蓬耶向仙人求助时,后者拒绝了,说“外来者的帮助会导致你无法想象的、更加糟糕的后果,因此求人不如求己”。


    【而我接下来要说的内容,你千万要记牢,它和人类文明的延续息息相关——】


    【这片宇宙的时间线已经混乱到了一定程度,而我竟然直到最近才意识到这一点。虫族穿越虫洞、来到了2018年的地球,将近十年后,三井高志才出发,可是三井家族的方舟在宇宙里经过漫长的航行、最终迫降在虫族的母星上时,却是虫母记忆中的三百年前!】


    【我们被困在了时间环里,但它不一定是件坏事。】


    班茜并不好奇李秋珊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在她眼里李秋珊就是一个万能的人。


    她只是捕捉到了李秋珊话语中的一小处奇怪的点:“‘我们’?这和你、和仙人之间也有关系吗?”


    第205章 终曲(二十七) 惟明达者观其澜


    班茜耳边的声音沉寂了一会。


    【有关……是的, 有关。】


    班茜听出她话语中的迟疑,问道:“不能说吗?”


    【不,没什么不能说的, 而且说出来会更好一些,因为你们要去通知当事人, 劝他们参与到这长时间循环里面……等等, 算了,还是我亲自去说吧。】


    李秋珊很少有如此纠结的时候, 班茜大感惊奇。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的世界, 仙人世界,曾经有个传说, 这传说甚至还诞生在‘天狗食日、蟾蜍食月, 既然天道不仁、不若逆天而行’的故事之前。】


    讲述者的声音拖长,似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当中。


    ……


    “今天的通鉴课,我们来讲解一篇古文, 所有人都要好好听, 我向你们保证、期末要考的!”


    矮矮胖胖的通鉴课师父、静笃真人站在讲台上,用力甩着拂尘, 试图唤起底下同学们的注意,“这篇文章非常非常重要,是九百六十二篇必背诵篇目之一,作者不详,此人可能正在哪个深山老林里闭关呢,也没准被雷劫劈死了,好在他写的东西流传了下来,人死没死就无所谓了。”


    课桌前十五岁、只有练气期的李秋珊:“……”


    静笃真人不如改名叫嘴毒真人吧。


    她心不在焉摆弄着羊角辫,听静笃真人继续往下说:“文章的名字叫做《观龙舟记》, 你们先听我念一遍,不会读的字记得注音。‘乙巳之春,余独游于郊外……’”


    话说乙巳那一年呐,我独自在郊外游玩,只见天宇高朗、山色空濛、微风徐来、草木葱茏,我的心情正好着呢,忽然之间,风雷震震、大雨倾盆,我赶紧跑到凉亭底下,仰头一看——原来是神仙驾到,但来者既不是位于极地的雷煌宗,也不是高高在上的云泽天宫,而是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小门派。


    虽说名头小,可他们的阵势是真不小,那几艘龙舟通体晶莹,不假云气,惟舟尾流光若霜练,翕张有声,俄顷,舟止于前,一人走下龙舟,很友善地问我:


    “同志,你是仙人不?”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一则我不与他们志同道合,称不上“同志”,二则我还真没思考过自己到底算不算仙人——缺少灵根的普通人觉得像我这样的练气期也很了不起,但我在呼风唤雨的大能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想到这里,我赶紧诚惶诚恐地纠正他,说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修士罢了,离入道还远得很。那人听完,抚栏而笑曰:“山野之客,可登舟一观乎?”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恍惚间听从了他,入其舟,但见四面墙壁上挂满了星图,银河如带,随手指的方向忽明忽灭。


    那人说:“我们来自天宫之外。”我说天宫就到顶了啊,哪还有外面的世界呢,对方回答:


    “君不见北辰不动而众星拱之?星汉可航,云津得渡,余足下‘宇宙飞船’譬若滴水之于沧海,岂可量其涯际?昔者鲲鹏徙于南冥,今人舟行于星野,所托者异,穷理之心一也!”


    宇宙大到远超乎你的想象,你们可不要放弃追求真理啊!


    静笃真人念课文的声音越来越高,像是读到了振奋人心的地方。


    李秋珊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课本上。


    课本的封面画着两个跳房子的小人,她们的脸蛋红扑扑的。


    “谈既久,云海渐赤。”


    我和船上的人从白天一直聊到太阳落山,终于,他们告诉我他们要离开了,我感到依依不舍,却也只能听从。下船时,两个身穿短袖短裤的孩童从我身边跑过,嘴里念着一首我从没听说过的歌谣,我暗暗把这首歌谣记在了心里。


    等我回到凉亭中,再一转头,龙舟早就不见了。


    方才所闻,梦耶?真耶?


    说不清楚,我只好回到住处,写下这篇文章。


    “嗟夫!余尝闻古之贤者,观天地而悟大道,今视星宇之无穷,余既身世微渺,岂能不临虚而生悲?然彼客逍遥云外,俯仰自得,岂徒悲乎?盖知蜉蝣天地,实共星河;沧海一粟,亦映日光。但存心游万仞,则斗室可为广宇,神驰八极,即蓬门可纳星潮,世路虽云多歧,天心从来可近,惟明达者观其澜!”


    静笃真人读到这里,“啪”地甩了一下拂尘。


    “这篇文章讲的就是古代人第一次听说三千宇宙和小世界之后产生的感悟。所以你们要努力读书修炼,既敬畏天道,又不失探索之心,记住没有!


    “下面我要说的是考点,本篇文章的作者大概率是天机阁的外门弟子,因为天机阁在贞观四年首次提出了‘列宿(恒星)’与‘太阴(卫星)’的概念,‘太阴(卫星)’围绕着‘蓬莱(仙人所在的仙女座Messier-31b类地行星)’旋转……”


    李秋珊将课本往后翻了一页。


    其实《观龙舟记》还有段结尾,但它不在考试范围内,静笃真人就没讲。


    “并附童谣于后,以志其详。”


    我为了把详细情况记下来,就将龙舟上的两个孩子唱的童谣附在文章的结尾处:


    “‘小皮球,架脚踢,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十五岁的李秋珊的思绪,随着静笃真人的讲解声渐渐飘远了。


    **


    【看,我说时间是个循环吧。】起码有一百五十岁的李秋珊笑吟吟地说,【就在今天、或者过几天,海对岸有个国家即将送出一个船队,恰如当年郑和下西洋……许多许多年之后,他们会抵达我们的世界,在很久很久之前。】


    班茜愣愣地听完,歪头思考了一会,问道:“那它为什么是件好事呢?”


    【好事和坏事都是人来定义的呀。最开始它肯定是件坏事,因为宇宙的时间本应该是线性的,时间乱了,说明空间也要崩溃了,这都是里世界的出现造成的后果。】


    【但是如果我们能利用它,情况就不一样了——想想看,在线性的时间里,里世界会越来越严重,最终导致文明毁灭,可如果时间是个循环、我们经由未来回到了过去呢?】


    班茜:“里世界的状态……也会回退?”


    【Bingo!怎么样,是个好主意吧?我灵光一闪才想到的!你要是没听懂就再想象一下,正常来说时间是一条x轴,我们一路向右走。而若是把时间变成无穷符号的形状,我们就可以原地踏步、永远告别符号之外的世界末日了!】


    哦……神奇。


    班茜仰着头,幻想有一辆小车在阿拉伯数字“8”上面开来开去。过了一会,她问道:“我们要怎么才能实现这个目标呢?”


    【首先,得保证时间线的每个“节点”都恰当地连接在一起。人类、虫族、仙人……所有被卷进其中的文明皆需各就其位,这点我们目前已经快要做到了。】


    【其次,要找出一个位于循环“边缘”的里世界源头,然后——掐断它。】


    就像掐断蝴蝶结的两根尾巴。


    【这就是我为什么让你将我们的对话转述给李维。他是诞生在这颗星球上的孩子,也足够聪明,他会知道该怎么做。时候不早了,今天就聊到这里吧,再次见到你我很开心,班茜……】


    “等一下,别走!”


    班茜急切地打断李秋珊的话,她额头冒汗、心脏乱跳,用尽全力在躺椅上挣扎、试图站起身,“你在哪呢?我想看看你,求你了!”


    【……先知小姐。】李秋珊温柔地说,【你看不到我,你在做梦呢。我呢?我在时间的缝隙里,在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所以我才能和你对话、说起这些事呀。】


    班茜一怔。


    我在做梦?


    梦耶?真耶?


    恍惚间,她仿佛在高处一脚踩空,打了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睛。


    眼前月光浸水水浸天,哪有李秋珊的影子?


    但她的声音却还回荡在耳畔。班茜永远不会忘记李秋珊拜托她做的事,她从摇椅上爬起来,急匆匆地跑向营地、寻找李维去了。


    **


    李维托着下巴、面对墙壁,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人为塑造环形时间线?掐断源头?


    好离奇的思路……好符合他对仙人的印象。


    当初他们肯定也是这么一拍脑门说,“我们来造个太阳和月亮吧!”,然后就搞出了人造恒星和卫星吧……


    但问题是,李秋珊的设想是好的,却给李维留下了一个很大的难题。


    ——到底啥玩意是位于循环“边缘”的里世界源头啊?


    李秋珊说李维应该知道,但他不知道啊?!


    难道是神明?里世界聚会?或者……


    李维想到了一个人。


    有个美丽的姑娘上了战场,后来不知所踪,这个姑娘的名字叫做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


    当天下午,他行动力极强地找到了白骆驼和黑蜡烛,对它们两个说:“我想去见一见我的祖母,你们有什么好办法么?”


    黑蜡烛噎了一下,问道:“这是‘共生纪元’文化审核越来越严格下对‘想死’的委婉说法吗?”


    第206章 终曲(二十八) 里世界的宴会


    李维:“……”


    别瞎说, 万一祖母还活着呢?莱纳·李维乌斯已经证实了里世界、一切皆有可能。


    他将自己的大致设想对两位神明讲了讲,黑蜡烛听完,烛光闪烁了一下:


    “有点意思。但是想要达成它确实不容易, 一方面是莱纳·李维乌斯的铁血政策起效了——最显著的一项效果就是所有神明的力量都被削弱了。”


    李维:“。”


    这可真是还没打仗先裁军。


    莱纳·李维乌斯的目的如今已经昭然若揭了,他和李维一样跑不了, 所以当世界各国纷纷研究造飞船的时候, 莱纳·李维乌斯把这项工作外包给了资本家,自己则兢兢业业地开始了他的治国大业。


    自古以来, 战胜敌人的方法无非有三种, 一是逃跑,这叫精神胜利法, 优点是存活率很高。二是息事宁人, 或者说服敌人不打你去打别人,这叫纵横家。三是蛮斗——老子有的是力气和手段,难道还治不服你?


    严格意义上讲, 三者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三井高志是第一种, 而莱纳·李维乌斯是第三种。


    他的办法成本最低,甚至用不上高科技。


    你们不都说里世界的诞生是因为文明发展到一定程度、导致向宇宙施加的“意义”过浓吗?


    那就人为控制地球人的思考, 把里世界给憋回去。


    倒霉的是,这方法真的好用。莱纳·李维乌斯又不傻,不可能在不经尝试的情况下用自己和一堆无辜群众的命运开玩笑,他这些年来辗转各地,用里世界做了无数个实验,其中就包含现在正在做的事。


    首先,向所有艺术、宗教、哲学、新闻……实行严格审查,适当对已发生的现实事件进行销毁或篡改,只保留符合政权需求的单调叙事, 然后将媒体与教育塑造为宣传口号、剔除批判性思维,推行简化过的官方语言、限制词汇量、使表达复杂情感和抽象概念变得困难……


    同时通过强制性超长工作时间与密集的低俗娱乐让人无法进行深度思考。


    再辅以切断历史文化联结、使民众的信仰失去根基,加强军事化管理、挑拨人际关系、降低种族团结、孤立种族个体等等细枝末节的小手段。


    效果格外显著。


    据说管控最为严格的联邦首都在过去的两个月内没有发生任何一起里世界伤人事件。


    神明更是被削的走路都瘸了……按理说,神是人创造出来的,多数情况下也站在人类这边,大家本应该携手共进、一同约束里世界,最后人类大获全胜,神明再功成身退也不迟。


    但冷酷的莱纳·李维乌斯才不管你是站在哪边的呢。


    异端一巴掌,强大的异端有幸能分到两巴掌。


    从他抽掉白骆驼的骨头就能看出,此人是个彻头彻尾的社会达尔文实用主义者,他既缺乏对人类群体的信任,也缺乏对神的信任,对于无法掌控在自己手中的力量从不投以半分怜悯。


    黑蜡烛表示他现在连跑过来和李维对话都困难,因为眼下联邦全面禁止传播外来信仰和向人兜售黑色蜡烛,它要想降临在李维面前,得披个白蜡烛的皮……但凭什么要让黑蜡烛伪装成白蜡烛?黑蜡烛的命也是命。


    李维听不得它诉苦,不耐烦地打断它说:“所以你到底能不能帮上忙?”


    黑蜡烛:“你还倒欠我八百条人命……”


    “等会,哪来的八百??”


    “你也不想想我无偿帮了你多少次!我们死亡女神就算比隔壁这俩玩意富裕点,但家里也不是开天地银行的!”


    李维:“……”


    隔壁俩玩意之一的丑猫打圆场:“没事,你就再帮他一次嘛,反正地球不可能和平太久,等哪天我们找机会掀起一场战争,让你一口气吃个饱。”


    白骆驼为了不让丑猫说出不该说的话,把丑猫放在嘴里当柠檬咀嚼。


    黑蜡烛磨磨蹭蹭犹豫了半天,深吸一口气,焦虑道:“好吧,好吧,事已至此,没有我什么你们都干不成,我只好帮你们这个忙了,但是咱们低调一点,先好好想想办法……已知你的祖母活跃在20世纪初,不管她如今是什么状态,我们要想在里世界找到她曾经留下的痕迹,就得从她最后停留的地点往前追溯。”


    “你知道她最后出现在了哪吗?”


    李维停顿了一下。


    他不知道。这世上没有人知道,除了莱纳·李维乌斯。


    赶巧的是,他身边正好有一个自称什么都不记得的莱纳·李维乌斯二号。


    后者听到李维的问题怔了怔,似乎经过了短暂的思索,又看了看李维,欲言又止,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只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很小的圈。


    那里是戈康镇。


    李维的成长之地。


    也是里世界和现实世界间最薄弱的地方。


    **


    李维以前不止一次产生过疑问,莱纳·李维乌斯为什么会选择在戈康镇定居?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镇又为什么会变成后来那副样子?


    他设想过很多种理由,这些理由也确实各有各的道理,不过今天,一个更有道理的答案出现了。


    ——莱纳·李维乌斯说不准是在这附近出生的。


    人类总会对自己的诞生之地流连忘返,就像植物永远也甩不脱它们的根系。


    “我们只能帮你推开一扇门,剩下的都要靠你自己。”


    动身之前黑蜡烛万分紧张地说道,“强行撕开通往里世界深处的缝隙会惊动所有人,当然,最主要最危险的对手是你亲爹,这方面你心里应该有数。”


    它在生死存亡之际拿不定主意的时候,连废话都变多了。


    李维说:“不用担心,合作这么久,你还不了解我?”


    黑蜡烛:“正因为我了解你,我才猜不透你到底有没有数。”


    不管怎么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李维逐一清点自己有哪些可以利用的优势,以在关键时刻应对莱纳·李维乌斯,其实他还有个堪称侥幸的念头,就是莱纳·李维乌斯没准不会管他——毕竟归根结底,他们的目标都是对抗里世界。


    在此基础上,里世界本身其实是更大的敌人。海妖马杰尔猜测里世界有着属于自己的意志,如果他的猜测是真的,李维此行绝对会遭到激烈的对抗。


    就是不知道敌人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出现。


    怀着各种好的坏的念头,李维和几个德莱顿安排的助手开着一辆老旧轿车,日夜兼程地走了八百公里,于第三天的清晨回到了戈康镇附近。


    戈康镇的丛林看上去和李维记忆中的场景差别不大,棕褐色的树干包裹着一条条漆黑无光的道路,就仿佛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兔子洞。


    不过李维永远记得德莱顿拨开枝叶走出来后给他的生活与生命带来的改变,所以这些个“兔子洞”在他眼中不仅不可怕,还有几分神秘与美丽。


    在他进入里世界的前一秒,黑蜡烛和丑猫还在吵架,它们两个一个过于事业脑以至于眼里容不得沙子,另一个又天生没心没肺。


    “开个门不就行了你一个有骨头的神明再菜还能做不到这点小事,帮点小忙磨磨唧唧,就这样还瞧不起我们……”


    “那是通往里世界深处的门!万一路上有莱纳·李维乌斯的伏兵呢?万一里世界的意志在门口放了只怪物蹲守我们呢?万一李维掉进时空缝隙出不来呢?万一……”


    万一个屁,哪有那么多万一。


    李维不听了。他看看前方的那个属于他的兔子洞,抬脚迈了进去。


    丑猫:“芜湖!”


    黑蜡烛:“受不了了,当初连里世界NPC都不敢鲨的人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幅样子……”


    再后面它们说了什么,李维就听不见了,他觉得自己体内的一半里世界血脉确实是有优势的,白骆驼曾说进入里世界的人类会受到污染,但他当了这么久的职业清道夫,从没感受到过丝毫不适。


    李秋珊要他想个掐断蝴蝶结尾巴的办法。


    他能做到的就是遵循直觉——也许这份直觉是另一半血脉的指引。


    ……


    眼前又一次出现光亮时,映入李维眼帘的却不再是戈康镇。


    以前戈康镇的两个时间线互为表里,然而此时此刻,李维却掉进了一处人声鼎沸的豪门宴会大门口。他的身后是笼罩着白雾的欧洲街道,天色将暗,积雪尚未完全融化,趴在铁轨上的电车像是沉睡的蠕虫,铁轨旁边站着几个干瘦且沉默的、身穿黑斗篷的女人,和套着灰蓝制服、绑着绷带的年轻伤兵,但当李维凝神看过去时,他们却如海市蜃楼般消散了。


    他的前方则是一扇镀金雕花大门,一侧的廊柱上掩耳盗铃般地挂着用于悼念战争中死者的白百合花,进入大厅后,李维看到头顶的水晶吊灯和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都被人临时取了下来、摆在宴会厅的角落,取而代之的是树立在长方形餐桌上的柔和烛光,一支乐队藏在阴影中演奏着轻缓的圆舞曲。


    埃里克会喜欢这股纯正的资产阶级情调的。


    宾客们穿着20世纪初期典型的晚礼服。女人的长裙收紧高腰、裙摆飘逸,点缀着精致的蕾丝和刺绣,男人身穿黑色或深蓝色的燕尾服,搭配硬挺的白衬衫和领结。其中还有一些地位显赫的军官,身上悬挂着叮叮铛铛的闪亮铜扣,五颜六色的勋章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不同阶级的人泾渭分明地站在宴会厅的不同圈子里。


    所以李维一眼看到了某个似乎和她所在的圈子格格不入的人。


    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今天穿着一件深蓝色的丝绸长裙,笑盈盈地站在军官们中间。她没有穿戴过于繁复的首饰,只在胸口别了一朵百合花,但即使是纯白无瑕的鲜花也不如她黑发下的面孔娇艳;她可能是喝了点酒,面颊白里透红,让人联想起了雪地中的玫瑰。


    又或许是枪响后溅落在皑皑白雪上的血花。


    李维不由得在门口愣了一会……主要是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长得和他有一点像。这种像并不只存在于外表,李维看过对方档案上的黑白照片,当时只觉得祖母很漂亮,不愧是在舞台剧领域红极一时的专业演员。


    但现实中的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显得有些——疯狂。她的绿眼睛在烛光下闪烁着异彩,不羁的灵魂飘荡在油画般的躯壳之外,尽管行为举止并无特殊之处,却令人觉得只要她下定决心、什么事都能做成。


    李维听见其他军官尊称她为“德穆瓦耶女士”。


    历史上的让娜真的参加过这样一场宴会吗?还是里世界的意志看破了李维的目的,虚构出来一个假的影像?


    没等李维想明白,他的祖母朝他看了过来。


    宴会场上的喧嚣蓦地消失了一瞬。


    紧接着,女人热情地招了招手:“来啊,孩子,到我身边来。你就是拉克·李维吗?


    “宴会已经开始很久了,我们都在等你。”


    第207章 终曲(二十九)【补完】 祖母悖论(?……


    因为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的一句话, 李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宴会开始很久了?所有人都在等他?


    什么宴会?历史上在一战期间举行的宴会,还是里世界的那场宴会??


    参加宴会的是些什么人?


    男人、女人、面容严肃的军官、端着餐盘的仆人,随着让娜的话一齐望向李维。


    李维僵立在门前动弹不得。


    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笑着重复了一遍:“过来呀, 李维。”


    简直活见鬼了。


    “……我有一个疑问。”李维定了定神,说道, “这场聚会是为什么而举办的?”


    “为了悼念。”一个身穿笔挺军装的军官肃然回答。


    李维先是略微松了口气, 没过几秒钟,心脏又再度提起来:悼念没问题, 历史上若有类似的一场宴会, 其目的当然是悼念战争中的死者。


    可是他面前这些道貌岸然的“人”,真的会为百年前的世界大战哀悼吗?


    还是说他们其实是在默默等待一些别的事物的葬礼呢?


    ——比如人类的整个文明。


    **


    【快!李维那边找到了关键节点, 我们要立刻配合他展开行动, 否则就来不及了!】


    班茜第一次听到李秋珊用如此急切的语气说话。


    【当他尝试掐断循环的源头时,里世界的意志可能会反抗,但不一定能搞清楚他究竟要干嘛, 我们必须要趁着它没反应过来的时机将整个地球拽进虫洞……】


    班茜下意识地重复关键词:“‘将整个地球拽进虫洞’?”


    【没错。我们的计划是钻进一个循环的时间线里面, 让里世界固定在当前状态、无法继续恶化,该计划的核心是人类、仙人、和虫族三者共同生活在首尾相连的时间‘管道’中, 不断地进行看似前进、实则原地画圈的时间穿越。】


    【不过虫族的个体相当于整体,仙人又经历了世界末日、眼下只剩下一仙舟的人了,所以仅有人类需要考虑如何举家搬迁——目前制造出一艘容纳人类全员的宇宙飞船工程量太大,别说人类了、就算是仙人也完不成,因此还不如直接拖走整颗星球。】


    【放心,这点小事仙人还是能够做到的。】


    这算是小事吗?!


    班茜眼前不禁浮现出了一艘金光灿灿的飞船拽着绑在星球上的绳子,于宇宙里漂浮前进的诡异画面。


    【人类在若干年前连接起了三个文明,构建了时间循环的基础,作为回报、也是为了我们自身的存续, 仙人负责推动地球进入虫洞,虫族的任务则是在这个过程中保护人类——我们即将远离太阳,地球表面的温度会迅速降低,在小型人工太阳被制造出来以前,虫族和人类共生能够大幅提高人类的存活率。时间有限,我们只能利用手上拥有的一切资源,相信所有志同道合的朋友。】


    【我已经通知了仙人,他们同意参与进来,现在你要去将计划的细节告知虫族和人类,并让这两方立刻马上开展行动。】


    【早一步安排会惊动里世界,晚一步开始又会错失良机。留给我们的机会不多了。】


    自古以来,文明的诞生和发展皆是在危机四伏的环境中奋力一搏、以寻求一线生机。


    今天他们所做的事,和三十万年前举着火把在黑暗中砸下石头的先辈们并无不同。


    **


    “这场聚会持续了多久?”李维在悠扬的交响乐中漫步到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身边,佯作好奇地问,“外面天都黑了。”


    “宴会场总是从天亮持续到天黑的。”女人微笑着回答,“我们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悼念了,因为无论是多么荣耀的战争、都只有一个结局,即死亡。”


    她看似是在说一战,但李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问道:“你们邀请了很多人吗?”


    “是的。”一个侍者摆出卑微的姿态,却用狂热的语气说,“所有生命都该在长夜降临之际见证璀璨的夕阳,这是他们的一生中有幸能够目睹的最为盛大的景象。”


    李维沉默了一会,试探着问道:“……但是你们邀请了恶灵,却几乎没有邀请人类。”


    宴会厅中的音乐暂停了一瞬,角落里举着琴弓的乐师说:“人类大多活不到那个时候。”


    心中的第二只靴子落地了,李维扯了下嘴角,说:“天黑之后会发生什么?”


    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走了过来,伸出苍白的指尖,像祖母抚摸家中幼童那样轻轻摸了摸李维的脸颊:“宇宙会剩下纯粹、简洁、高效的秩序与规则,点、线、面、空间、时间、数学、逻辑……一切都有迹可循,你再也不需要为揣摩不透他人的想法而感到痛苦。”


    可是我是个绝望的文科生。


    李维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他只好板着脸,低头与近在咫尺的绿眼睛对视,问道:“你是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我是不是应该叫你奶奶?”


    “你可以。”女人不动声色地回答。


    “所以你没有死?这些年来你一直待在里世界?”


    “外面的现实有什么好的?”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笑道,“我虽然很长时间不曾出去过了,却也听说了一些发生在最近的事。战争、歧视、病痛、犯罪……一切和我已知的过去没有任何不同,你们的生活不过是循环往复地重复苦难,直到秩序彻底崩溃。


    “与我诞生在同一时代的将军弗里德里希·冯·伯恩哈迪在他的书里写过一句话,我记忆犹新,他说‘如果没有战争,劣等或腐朽的种族就会轻易扼杀新兴的健康因素的成长,随之而来的将是普遍的衰落’,换句话讲,他的观点是,战争是一种生物必然性。你们追求意义和进化,因而对发生在眼前的熵增甘之如饴,可是我接受不了,这片宇宙也接受不了。


    “我们只是想要追求秩序,又有什么错呢?”


    李维忽而想起,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失踪之前,手里拿着报道“凡尔登绞肉机”的新闻。


    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年轻人穿着从尸体上扒下来的作战服,一茬接着一茬登上战场,维护国家荣耀的豪情很快就在持续不断的流血当中被掏空了。


    当代人时常会感染上由死亡堆砌起来的悲观主义,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或许也是其中之一,然而许多年后,当人们追忆20世纪初期的峥嵘岁月时,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她在舞台上的一颦一笑和在幕后做出的杰出贡献,谁又能透过她倒映在黑白照片上的眼眸,看出她到底是在期待一场光荣的胜利、还是不留余地的毁灭呢?


    李维思考之余没有忘记自己的目标。


    他要将让娜带出宴会场,找个适当的机会杀死她。


    这样,由她进入里世界所引发的一系列后续都将失去源头,并从时间线中独立出来,正式进入一场循环。


    他邀请说:“反正距离太阳落山还有一段时间,我们出去走走吧,顺带聊一聊这些年发生在我和我父亲身上的事——如果你对此感兴趣的话。”


    “倒也不是不行。”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嫣然一笑,“我从没料到第一个过来找我的人会是你。”


    **


    “李维先生负责杀死他的祖母,恶灵马杰尔与埃里克从旁辅助。”


    德莱顿读了一遍写在计划单上的内容,问班茜和其他在场的人,“不能采取更怀柔的手段吗?”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搁这实践祖母悖论呢!科学家讨论时间穿越和平行宇宙等理论知识时,想必也不曾料到真的会有人面临不得不杀死自己祖母的场景。


    德莱顿总觉得李维即使是为了拯救世界,在做这件事时也不会很主动,那毕竟是剥夺一个和他有着血缘关系的人的性命。


    但白骆驼给出的答案是,假如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当真一直躲藏在里世界生活了一个世纪,她绝对已经算不上人类了。


    想想当年游轮上的藤原龙一,仅仅是每年花上一半的时间去里世界度假、顺便做生意,都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让娜在里世界里待到今天,肯定早就被腌入味了。


    德莱顿有件事想不通:“里世界是宇宙为了恢复某种程度上的‘秩序’采取的手段,为什么进入里世界的人和恶灵反倒会趋于混乱?”


    “哎你这就又陷入智慧生物的逻辑了,总想给一个定义分成好坏两方面。”黑蜡烛说,“宇宙只是不想承受人类对抽象概念的持续思考罢了,而越极端的社会,想法越简单粗暴。比如一个满脑子都是向活人复仇的恶灵,你觉得它的大脑中能装下除了复仇以外的第二件事吗?再比如一个强|奸杀人犯,就算它给自己找一百个犯罪理由,控制它行动的不还是□□的几两肉?


    “当然,恶灵之所以以‘恶灵’的形式出现,是因为人类有这方面的文化,仙人和虫族的里世界中没有恶灵,原理却是一样的。”


    “我甚至还能举一个更有说服力的例子。”丑猫开口说,“有个名叫埃里克的恶灵,是被制造出来的吧?你们就没想过他为什么是个笨蛋吗?”


    德莱顿:“……”


    多冒犯啊,还好埃里克没听见这句话!!


    宇宙偏好的不是疯子就是傻瓜,里世界原来是在养蛊呢。


    万一人类抗争失败了,百年之后,支离破碎的太阳系怕不是会变成斗兽场。


    可是在冷酷无情的自然眼中,这竟然是一种超越和平社会的秩序。


    德莱顿放弃了深究,感慨地摇了摇头,问道:“我要做什么?”


    “去搞定莱纳·李维乌斯。”白骆驼说这话时带着一股咬牙切齿的意味,“接下来,虫族需要全面‘寄生’人类,莱纳打着对抗虫族的名义搞军事化统治,我们和他之间的冲突不可避免,不是他给我们拖后腿,就是我们灭了他。”


    **


    “我发现你有的时候想法很天真。”


    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对李维说道。


    他们此刻并肩行走在模仿20世纪初期生成的法兰西街道上,淡淡的雾气萦绕在身边,雾里时不时走过一两个伤残的士兵,他们的面孔看上去年轻得可怕,步履却蹒跚得像个耄耋之年的老人,街道上没有电灯,道路两侧橱窗里摆放着的蜡烛虚弱地照亮了陈旧的英雄主义标语,脚下的石板路黏答答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排泄物的味道。


    身后宴会厅中上流的交响乐却还清晰可闻。


    “你觉得你和莱纳·李维乌斯能够以和平收场,是因为他有个还算正确的行事理由,还是因为他确实曾经尽到过一个父亲——或者说母亲的责任?”


    李维顺着她的话说:“这你也知道?不愧是祖母。我记事比较早,在我特别小的时候,刚出生那几年,他是个不错的父亲,或者也可以称之为母亲。”


    莱纳·李维乌斯期待过李维的降生。


    他从出生起就是个孤儿,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将他抛向现实世界,然后头也不回地回到了里世界,那决绝的姿态犹如一个人站在大海边缘,割舍掉一切过往,接着悍然走向截然不同的新生活。


    莱纳·李维乌斯于荒野中长大成人,在某些个短暂的瞬间,他认为拥有一个正常的家庭并不算是件坏事。


    小小的李维被他的父亲抱在怀中,在某些个短暂的瞬间,他也堪称拥有一个幸福的童年。


    其实这些事一点都不重要。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


    李维感觉在世界末日面前畅谈原生家庭留给自己的心理创伤是件挺占据公共资源的行为,为了避免“公器私用”,他转移话题说:


    “一个问题交换一个问题,我回答了你,现在轮到你回答我了,亲爱的祖母,当初你在火车上失踪时究竟遇到了什么?”


    “没什么。”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意外地配合,淡淡回道,“那时我一直在后方行动,虽说关注着战争的动向,却从未真正上过战场。结果,里世界把运兵线展示到了我的面前。”


    ……


    女人坐在坚硬冰冷的火车座位上,两只手缩在漆黑的裙摆中、紧紧攥着藏在布料下方的小巧玲珑的手槍。


    她面色苍白、瞪大眼睛望着车窗外的场景,一辆又一辆深绿色的车厢装载着寥寥几名伤员、与火车相对而行,拉车的马匹瘦骨嶙峋、被宛如火炮爆炸般的火车轮响吓得四处疯跑,从车厢里掉出来的士兵在地上滚了几圈,没有显露出半点属于活人的反应,或许是在他从伤痛中获得解脱的前一秒,让娜和他的那双浅褐色的驯鹿似的眼眸对上了视线……


    ……


    “每经过一辆车,你都能看到缺少四肢、只剩躯干,或是肠子流了一地的人,更神奇的是他们每一个都还活着。”


    让娜说,“我在这条由40万个死伤者铺成的冥道上行走了八年零三个月。”


    “我的故事讲完了。”她轻笑着转过头,凝视着李维说,“换我问问题了,你当真热爱这个世界吗?它的存在和毁灭与你有什么关系呢?在你成为清道夫以前,李秋珊离开地球,而你大学毕业、完成了她对你人生设定的全部期待,你没有选择进入法院而是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不就是因为你对你的生活和生命也别无所求吗?”


    **


    “我喜欢这个世界。”


    埃里克的嘴里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马杰尔于是惊讶地瞥了他一眼。


    “吃的东西好吃,小说好看,游戏好玩。”果蝠掰着手指头说,“其实人也不错。我本来以为我被安全局抓住之后会过苦日子,结果不管是李维还是德莱顿都挺有人道主义精神的,真希望我们能永远过着差不多的日子……你说宇宙干嘛非得和好不容易诞生在自己内部的生命对着干?”


    “人类的免疫系统也杀病毒和细菌。”马杰尔说,“而且它要不和人类对着干,你就不会诞生。”


    “有道理,可是好奇怪啊。”埃里克怔怔地说,“我才活了这么几年,却仿佛在这颗星球上度过了好几个世纪——我都快爱上它了,它对我来说还相当于陌生人呢。”


    马杰尔摸了摸手中的三叉戟,琢磨了一会,问道:“你不想死了?”


    “废话,谁想死。”埃里克没好气地回道,一如既往地并未注意到马杰尔有那么一刻将武器对准了他,“你记得我们两个第一次见面吗?你、我、李维,我们三个躺在游轮上,迎着海风、晒着太阳。要是李维在这儿、时光能够重现就好了。”


    他看着前方泥泞的道路上缓缓浮现出的怪物,喃喃说:“为此我就算死了也值了。”


    马杰尔低下头,将三叉戟瞄准的方向拨正。


    他恍若无事发生地说:“不知道李维那边做了什么,看样子里世界的意志开始排除异己了,我们先干掉这些玩意,然后用不了多久,李维就能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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