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终曲(十三) 联邦总统宣布正式与里世……
李维:“?”
他倒是不会忘记自己丢了如此重要的东西, 但是还以为戒指这辈子无影无踪了,都打算有时间再去买一对、然后找安全局报个工伤了!
心理创伤也是伤,他的工伤保险不能白交。
结果里世界领主突然把它还回来了。
话说到底谁是领主??
李维对这方面难得一头雾水。他在里世界里待的时间不算短了, 见的人和NPC也不少,但是说实话, 谁都不像是能成为领主的样子——他们要么缺少对死亡的怨念, 要么实在是菜得抠脚,要么二者皆备。
中途李维听到德莱顿进入里世界的前因后果, 曾一度以为那个名叫杰森·摩尔的电台节目主持人是领主。
结果人家虽然紧跟时事、一直在逼逼和盲配app相关的内容, 但他身上缺少一个最重要的设定:他没死!
没死怎么成为恶灵?
总不能又是一只和藤原龙一似的半恶灵吧?
李维带着满心疑问、稀里糊涂地脱离了里世界。现实世界清新柔和的风扑面而来,李维感受着眼前的莹莹光芒, 第一反应是, 现在是黎明时分太阳刚升起的时刻。
第二反应是,不对。
光是从他前方散发出来的。
他的前方是一道横贯天地的白虹!里世界的特兰斯基塔形成的光柱在现实世界竟然肉眼可见!
李维短暂地陷入了震惊中,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神明”, 还没等回过神来, 一道人影迅速向他冲了过来。
李维差点条件反射地把对方摔出去。
幸好千钧一发之际,他认出了只有德莱顿身上才具备的熟悉气息和安全感, 大脑里的警戒提示消失了,李维堪堪收回反击的手,改成了一个充满期待的拥抱。
“好久不见。”
“其实也不是很久。”德莱顿的掌心抵住李维的后背,轻轻拍了两下,李维能感觉到他的指尖在微微颤抖,“我们之间的联系始终没断,所以我知道你很快就能平安回来。”
“当然。”李维戴上戒指,笑眯眯地说,“莱纳·李维乌斯都还活着, 哪有儿子比老子先死的道理?”
德莱顿:“……”
他咳嗽一声,手臂垂了下来,改为拉住李维的手,说道:“我猜你肯定在奇怪里世界的领主问题。”
“猜得真准。”李维的手指从德莱顿的指缝里伸进去,再紧紧扣住,“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请您给我解惑了,亲爱的长官。”
“……我们先回家,边走边说。”德莱顿替李维打开车门,“你还记得我提到过安全局派人去逮捕杰森·摩尔了吧?但有个人的动作比我们快了一步,这个人是第二个莱纳·李维乌斯,为了便于区分,我们暂且称呼他为二号……”
坐车回家的路上,李维渐渐听懂了事情的始末。
首先,杰森·摩尔是谁?他为什么会知道由盲配app衍生出来的一系列里世界危机,还把它们编成台词写进了广播节目里?
经过乱七八糟的调研,德莱顿抽丝剥茧、查明真相之后,发现答案实际上非常简单。
众所周知,只要一个组织发展到了一定规模,就不可能做到上下齐心,内鬼是一定会有的,只不过存在多或少的区别,联邦政府如此,以三井高志为首的秘密集团也不能免俗。
杰森·摩尔不是三井高志麾下的内鬼。
他是从内鬼口中获取秘密的人。
“三井高志手底下有个叫拉胡尔·纳亚尔的人,去年十一月为了掩盖部门一笔涉嫌违规的进口‘建筑材料’订单,在修改合同流程时,把原始文档上传到了公司内部的临时文件服务器上,却忘记了加密或者设置权限。
“恰好,当天晚上电台主持人杰森·摩尔采访到了三井集团的一位前员工,他注意到对方的旧邮箱中有一个链接,点开链接后,它正巧指向那台没有加密的服务器。
“这让杰森·摩尔首次接触到了三井集团和里世界的秘密。他在今年一月份给拉胡尔发送了一封匿名邮件,里面附上临时文件服务器的截图,明确指出是拉胡尔的疏忽造成了泄密,这样的重大错误足以让拉胡尔失去工作、背上官司,但杰森·摩尔没有趁机索要金钱,而是要求拉胡尔·纳亚尔每隔一段时间便向他透露三井集团内部与里世界相关的情报。
“他收集这些情报完全是出于个人爱好。起初他将‘三井集团正在暗中接触恶灵’的隐秘写进了仅自己可见的博客里,后来时间一长,他渐渐按捺不住分享欲,时不时就会在个人节目中透露出部分蛛丝马迹,以享受那种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成为先知的快感。”
大家好,欢迎回到《午夜之后》……我是各位不眠的朋友,杰森·摩尔。
——难怪此人的说话风格神神叨叨的,原来是早就沉浸在自己的艺术里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李维听得十分无语。
但他也要承认,两个蠢货的灵机一动造就了一个难得的机会,他问德莱顿:“你们有没有从杰森·摩尔那挖出点什么来?”
“有。”德莱顿给出了肯定回答。
虽然莱纳·李维乌斯二号非常不讲武德地趁乱将杰森·摩尔劫走了,不过安全局还是设法在摩尔的老巢里翻出了一些东西。比方说,三井高志自从得知了“情绪”在里世界中的意义后,就一直在尝试生成和利用这种特殊的“能源”。
经过多年积累,他手里正经攥着不少里世界的资源。
比如作为以房地产发家的土豪,他有段时间专门收集死过人的怨气深重的土地或房产。
再比如神秘的、在里世界当中也算是独树一帜的“星际一号”。
再再比如猴子们生活的“桃花源”。
盲配app更是个典型例子——里面的工人都在明目张胆地建设矿场挖掘“情绪”了!
这些不择手段的疯狂行径不禁让人产生了思考:三井集团究竟打算做什么,才需要如此庞大的“能源”储备?
先不说三井高志的目的,回到盲配app本身来,三井若想控制这一里世界,他就必须要让领主听从他的命令。
凭什么?
“凭这个。”
一张剪报轻飘飘地落在李维面前。
上面写到:
【富商幼子与其男友在东南亚乘坐直升机游玩时意外坠机身亡】
剪报上有一张模糊的照片,死者那张脸令李维觉得万分眼熟。
“这是拉尔?!”
“他的大名叫三井春树,是三井高志在二十年前和好莱坞模特一夜风流的产物。三井高志的长子长得像父亲,这位幼子则更像母亲。”
确实,拉尔的五官上根本看不出亚裔的痕迹。
李维说:“我从来没听三井高志宣传过他的小儿子。”
“三井高志不喜欢他。”德莱顿说道,“这孩子有些叛逆,抽烟喝酒嗑药一样不落,整日混迹街头。”
那可能不止是叛逆了。
“他还是个私生活混乱的同性恋。”德莱顿指指报纸上的“男友”单词,“三井高志想必对此深恶痛绝。”
哎呀……
李维蓦地想起他和拉尔在里世界碰面时,对方裹着床单从矿场老板的卧室里走出来,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他是在里世界唯一爱我、对我好的人。”
这也是李维没怀疑过拉尔是恶灵领主的原因。
你都领主了,不捏几个帅哥NPC吃点好的,反而与PUA自己的老头子一起过??
然而想到拉尔的成长环境,李维也说不出什么批判的话了。
“我从来没有因为长得好看受到任何优待,反而活得很艰难,”当时的拉尔对李维说,“如果外貌是我唯一的优点,且这项优点带给我的全部优势只有这些,那这个世界也太烂了。”
“他拿走了我的戒指,后来又还给我了。”李维想了想,对德莱顿说,“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恶灵的状态与领地息息相关。
里世界都被核爆了,拉尔哪怕不死也得蜕层皮。
李维认为他有一句话说得对:这个世界对他来说真的太烂了。
“想点别的吧。”德莱顿劝道,“你尽力了,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到。”
李维叹了口气,转移话题,指着外面走出八百里仍然清晰可见的光柱问:“这是怎么回事?所有人都能看见它?”
“能。”正在开车的德莱顿也转头瞥了眼那道白色的“虹桥”,“黑蜡烛说你们闹出的动静太大了,这根光柱是‘神战’的象征,没有一年半载不会轻易消失……不要紧,人们会慢慢习惯的。”
人类的适应力真可怕。
李维聊天聊到一半,开始犯困了。他在里世界睡不好觉。
“我休息一会,”他对德莱顿说,“假如到家的时候我没醒,你能把我搬到卧室里吗?”
德莱顿卡了一下,没有立刻给出肯定或否定答案,像是在进行精密的计算,过了一会才说:“能。”
李维侧头打量着他的表情,乐不可支地问:“能吗?你确定?”
“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德莱顿坐直身体,严肃认真地回答,“你睡吧。”
李维得到他的承诺、蒙头便倒。
然后他还真就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从德莱顿的卧室中爬了起来。
刚睁开眼睛,他的手机屏幕上便跳出了一堆提示,来自四面八方的亲朋好友纷纷呼唤他:
“李维,出大事了!具体到底是什么情况?你肯定了解内幕吧!”
睡得晕头转向的李维:大事?什么大事?
他解锁手机,打开新闻,头条第一条是:《威廉·德莱顿在法庭上公开表白》。???
德莱顿和法庭这两个词为什么会连到一起?
李维还没反应过来,手指下意识往下一滑,新闻的第二条是:《联邦总统宣布正式与里世界“建交”》
这又是什么玩意?!
李维一下子清醒了。
第192章 终曲(十四)【加1200字】 我一觉……
我一觉睡过了二十集的剧情??
李维头上写满了问号。他都顾不得研究德莱顿的表白了, 先去看下面的新闻,首先建交的意思是建立正式外交关系,标题上打了引号, 说明可能代表隐喻或者强调——当然引号还有引用的作用,但它总不能是在引用总统亲自说的话吧!
吧……?
李维头皮发麻。他慎之又慎地点开了新闻正文, 还没看两行, 心脏就砰砰直跳,比喝了红牛都带劲。
这还不是个野鸡报纸, 是个很有名气的正经新闻媒体, 文章是这么写的:
【清道夫阁下身陷里世界生死未卜,本周一, 联邦安全局高级官员兼里世界特别行动组指挥官, 威廉·德莱顿,在最高法院监督听证会上表示:“我会坚守岗位,因为还有人等着登陆。”这句话没有进一步的解释, 但在国会山被广泛解读为对失踪者们公开表达支持, 一些分析人士还指出,其中包含了对清道夫强烈的情感倾向(详情请见分析文章《威廉·德莱顿“恋爱脑”的利与弊?浅析曝光感情生活对政治人物的影响》)。】
李维:?
【当前, 联邦由于“盲配APP事件”、正与里世界陷入一场持久的冲突,尽管伤亡数字被列为机密,但外界普遍认为其正在攀升,失踪者的家属对威廉·德莱顿的遭遇表示了共情,将他的言辞视为难得的团结之声(见对失踪者家属莎拉·考尔德的采访)。
然而,德莱顿展示出的正面形象几乎立刻与行政部门其他地方传出的一个意外消息发生了冲突——一位高级总统助理以匿名方式向本报透露,总统的核心圈子最近收到了一份来自里世界的“邀请函”,邀请函的具体内容不得而知,但总统及其智囊团队无疑正在考虑“为此开展初步会谈、或可能答应里世界的邀请”。
如果这一说法准确, 将标志着联邦首次尝试与一个长期被视为“非人类且公开敌对”的存在进行谈判。同时,这也提出了一个尚未得到证实的可能性,即白宫或许正在考虑一项重大政策“转变”,尽管里世界特别行动组与相关人士仍在积极参战。
行政部门尚未确认收到这封信,新闻秘书林恩·惠特克表示,总统“仍然关注联邦人员的安全以及积极捍卫人类主权”……】
后面都是些针对性的讨论、以及介绍民众的反应,媒体记者先是采访了参议院军事委员会主席,此人显然不忠于执政党,称这封邀请函“非同寻常且令人深感不安”,并敦促总统 “立即向国会领导人进行简报”。
众议院反对党领袖的话就更直接了:““如果国家元首在我们的士兵流血时与敌人调|情,那么这个国家有权利知道真相。”
还有一位五角大楼官员表示,任何缓和关系的迹象都有可能削弱前线人员的士气,并且让威廉·德莱顿的工作变得更加复杂……
此外,对一个多党制的民主国家来说,每每发生重大事件,必不可少的一定是民意调查,例如说无党派的某某某进行的民意调查发现,74%的受访者反对在当前情况下与里世界建立正式关系,等等等等。
【随着猜测的不断升温,德莱顿的简短告白仍在持续引发回响,无论这是一句个人承诺,还是仅仅是为了安抚焦虑的家庭,它都使政府不断变化的立场受到了更加密切的关注。】
李维速读完了这篇文章。
不是,中间都在分析政治了,结尾怎么又绕回德莱顿身上了?而且还直接定性告白——你小子写文章的时候偷偷嗑cp是吧!
李维无语地关掉网页。
几秒钟后他又打开历史记录里的文章,把它重新读了一遍。
实在是这篇文章蕴藏的信息量太大,到了需要逐字逐句分析的程度,其中包含了里世界的动向、政府之中的暗潮涌动、各个党派的立场……
该媒体无疑站在清道夫与德莱顿这边。
李维没有因此而偏信它,紧接着去各个新闻网站和社交媒体将大致的情况全都收集了一遍。
然后他陷入了沉思。
里世界的邀请函……
指的是那场很久没动静的聚会?
当初白骆驼说六月份刚好是里世界和现实世界接壤的一周年,恶灵和神明决定聚在一起共商大事,宣布独立(bushi)。
但六月眼看已经过去,北半球都快由盛夏转为秋冬了,埃里克、马杰尔和白骆驼那边却始终没有传来聚会开始筹备的消息。
敢情是在这等着呢???
李维有点想不通里世界的操作。其实他们早期对里世界的认知有很多都被推翻了,现在你说恶灵和神明是解决单个里世界的关键,没有错,可是它们重要吗?似乎也不是很重要。
八竿子打不着的恶灵们真的会为了决出一个指挥者凑在一起?
那他们何必要邀请联邦总统呢?
李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他想了想,翻箱倒柜地找出了马杰尔留给他的鳞片,弯起手指试探着在上面敲了一下。
没反应。
那就没办法了。李维转头去车库里拿工具锤。
等他拎着锤子走回来时,海妖领主满头冷汗地出现在德莱顿家的客厅里,对他说道:“别敲,别敲,我过来了。为什么我们每次见面时你都比上次凶残一点,因为我是恶灵?可是我以为我们的关系很好了。”
李维赶忙放下锤子,辩解说:“不是,不好意思,我看鳞片没反应,以为只能敲碎才能通知你。”
“我离得远,传送回来需要时间。”马杰尔左右看看,“这是你男朋友的房子?我还当你在里世界,跑来之前吓了一跳……你找我有什么事?”
李维将报纸拿给他看。
马杰尔现在完全是海妖的模样了,长发、金眼睛、鱼鳞状的皮肤、手里握着三叉戟,他拿着手机的时候显得格格不入,十分滑稽,但在场的一人一恶灵谁也没在意。
马杰尔看着看着皱起眉。
李维说:“情况是不是很严峻?”
“不。”马杰尔诚实地回答,“我没太看懂,这篇文章有点啰嗦。”
李维:“……”
两千单词的新闻的确不短。
但人家表达的重要观点多啊。
一个外表如此酷炫的恶灵怎么能看不懂新闻呢?
只能说外表变化再大,生命的本质不会变。
他只好客串了一把讲解员,把当前的局势从头到尾分析了一遍,马杰尔听完,理解了李维的忧虑,慢慢说道:“你怀疑号召举办聚会的存在不是恶灵或神明?”
李维:“可能是我最近见的奇葩事太多了。你怎么想?”
马杰尔思索片刻,摇了摇头:“你觉得这件事的背后有人类在操纵,就像当初的藤原龙一与站在他身后的三井高志一样……但是我感觉不可能,即便人类能够做到操纵恶灵、甚至创造神明,可他们无法让所有恶灵和神明都产生‘即将举行聚会’的共识。
“眼下回想起来,无论身处里世界的哪一处角落、信息多么闭塞的恶灵,都接收到了聚会的消息,所以我感觉,通知这条消息的家伙比起人类……更像是里世界意志一类的存在。”
说到这里,马杰尔感慨道:“如果里世界有意志,它才真正是真正的神明吧。”
李维紧紧蹙起眉:“假设你是对的,里世界的意志为什么要邀请联邦总统?”
联邦总统代表人类了?
那不要提其他国家的感想了,光是联邦境内就要造反的吧!
“呃。”马杰尔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严格意义上说,他不算是联邦人(虽然也不算人),如若不是“侥幸”变成了恶灵,这会他大概在因非法偷渡而被遣返的路上呢。
好地狱。
为了缓解尴尬感,马杰尔及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你说有没有可能,邀请联邦总统的是浑水摸鱼的第三方?”
李维若有所思地抱起手臂点了点手指。
第三方……吗?
意思是邀请函说不定是伪造出来的?
然而伪造这样一张不具备强制效用的文件究竟有什么用?
德莱顿在当天晚上给出了一条出乎李维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备选答案:“我们的参谋长猜测反对党为了下一届总统大选,有可能会诬陷本届政府里通外敌。”
李维:“?距离下次选举不是还有两年多?”
“好的出手机会却不多。为了把黑锅扣在执政党头上,他们正不遗余力地讨好我们呢。”
德莱顿哂笑了一下,一只手扶住眼镜,另一只手下滑屏幕,“十条新闻里有八条在剑指白宫,剩下的两条渲染你和我有多么不容易……这篇文章,”他点点新闻标题,“文笔不错,把我们的爱情故事写得活像是泰坦尼克号。”
李维被逗乐了:“你都上法庭了,还有功夫欣赏人家的文笔?”
“不如说正因我浪费时间上了法庭,才没法做正经事,只能看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简直是一场闹剧,我连椅子都没坐热,书记官就念了句‘政府放弃起诉’,法官转了一圈就走了,出门时还向我提起你、说祝你平安无事……”
这天晚上,李维听德莱顿用冷淡的语气抱怨了很久。李维在里世界奋战的时候,德莱顿的生活也是精彩纷呈,对他和李维关系的质疑总算在无意义的庭审过后落下帷幕,民间舆论反转再反转,后期直接向着对德莱顿有利的方向狂飙,尤其是最近两天,正面buff都叠到一起了,针对德莱顿的幕后黑手一败涂地,甚至阴差阳错地为吃瓜群众提供了不少崭新的嗑cp角度。
比如德莱顿始终怀疑,盲配app是安全局局长在故意做局。结果事件成功解决了,一位名叫泰德·哈里森的幸存者不知出于什么想法,在向妻子表示忏悔的同时,将里世界的规则曝光了出去。
旁人一看,嚯,清道夫进入了里世界,然而德莱顿没变成欲望共振体,说明什么?
说明这俩人是被里世界承认的积极正面的真爱哇!!
安全局:“……”
行吧,你们开心就好。
局长再见到德莱顿时,虽然表情立刻沉了下来,却很有风度地向德莱顿点头示意。路过德莱顿身边时,他低声说道:“没准过几天,我的位置就要请你来座了。”
德莱顿目不斜视、压根懒得理对方。
他也在暗中考虑什么时候把局长搞下台。就算不自己上,起码找个不会拖后腿的。
不过两个星期之后发生的一件由里世界邀请函衍生出的大事,让所有人的计划全都打了水漂。
事情的起因、经过和结果非常复杂,需要详细道来。
起因是白宫收到了里世界的邀请函,一位高级总统助理将情报透露给了报社,该事件在反对党的推波助澜下,引发了社会的广泛关注。
在这起事件里,李维、德莱顿、甚至是里世界都只起到了一个微小的点缀作用,主角毫无疑问是白宫,按理说,被扣上通敌的帽子说严重倒也不严重,毕竟媒体拿不出证据,仅有“高级总统助理”的片面之词,只要总统不是真的打算与里世界休战,那么他简简单单在自己的社交账号上做个澄清,事情就解决了。
且发展到这个地步,它和李维也没有什么关系,纯粹是个无聊又常见的政治新闻。
期间联邦发生的一些游行示威活动啊、政治威胁啊、勒索啊、谋杀啊……同样没超出寻常范畴,都很合情合理,时有发生。
结果就是这么一件普普通通的“小事”,偏偏造成了难以想象的严重后果。
原因在于,无论是李维、德莱顿、安全局参谋长、智库成员、还是许许多多的生活在当下时代的聪明人,都没能猜到邀请函被送达白宫的真正目的。
——它只是个引子罢了。
▇月▇▇日,天气晴。
联邦总统在这一天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他的团队认为民间声讨白宫的言论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因此准备在紧要关头做出一场挽回选民支持率的演讲。清晨六点,第一缕日光划破国会山的轮廓,洒在椭圆形草坪上,总统本人站在临时搭建起的演讲台前,面朝提词器念念有词。
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
八点五十五分,外来人群开始汇聚,支持者与抗议者被刻意分流,示威标语在阳光下像鳞片般闪烁着微光,扩音器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口号,摄制组的长焦镜头捕捉到了上了年纪、身穿白裙的总统夫人,放松地侧头与其他人聊天的副总统,面无表情的国防部部长,淡淡微笑着的众议院军事委员会主席……
九点十一分,钟声在圣公会大教堂回响了十一下,总统正式登台,他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却仿佛命运般地轻微停顿了片刻。
“女士们先生们……”
他没能说出提词器上的第三个单词。
因为就在这一瞬间,从不同的方向飞来了两枚子弹!
第一声枪响在东南街区的连排建筑之间炸开,第二声枪响紧随其后,站的最近的几名观众压根没反应过来,等他们注意力集中起来时,演讲台上的人已经捂着肩膀倒了下去!
近身特勤以人肉盾牌的姿态扑向总统,绝大多数人尚未搞清楚枪声的来源,便开始放声尖叫。
九点二十五分,救护车的鸣笛声先于媒体的快讯推送、冲破了城市上空,据说总统在被抬进车厢时还是清醒的。
白宫新闻秘书终止演讲直播,发布紧急声明:“总统情况稳定,联邦调查局正配合特勤局追缉涉案嫌疑人,更多细节将在安全审查后公布。”
十点半,社交媒体一派混乱,阴谋论甚嚣尘上,有人趁机拿着手槍走到大街上无差别射击。
十二点整,军队出动了。
李维没有参与这些变故中的任何一步,他在电视上旁观了全部的经过。
那么从什么时候起,故事开始和他有关呢?
是在一天后,白宫宣布了两件大事——
第一,总统身中两枪,被其中一枪击中要害,医院抢救无效,现已确定其失去生命体征。
第二,通过里世界定位到地球所在太阳系的外星生命“希尔扎克(虫族)”,宣布对此次袭击负责。
第193章 终曲(十五) 可是意义啊,它本来不该……
▇月▇▇日, 联邦总统遇害的半个月后,在国家呈现出一片沸反盈天的境地下,前副总统、现新任总统宣称国家将正式与“希尔扎克(虫族)”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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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果蝠埃里克举着扒了一半皮的香蕉问李维。
他们正坐在埃里克领地内的庄园里, 四周春风和煦、鲜花盛开、绿草如茵。当现实世界混乱到难以言喻的时刻,里世界却呈现出一片反常的和谐景象。
“好神秘啊。”埃里克一边咀嚼着香蕉一边感叹, “想不到我有生之年还能经历星球大战, 这对劲吗?”
“不对劲。”李维沉着脸说,“虫族怎么会没有一点预兆、突然就冒出来了?”
“你也说了, 它们擅长寄生。”
埃里克一如既往没心没肺地说, “寄生本来就是没有预兆的。”
是的。
最近几天,虫族入侵的消息甚至引发了比里世界更大的恐慌, 原因便在此。
星际一号是个极其特殊的“副本”。首先, 在这片里世界中没有恶灵领主,出现的反倒是外星智慧生命,即虫族;其次, 安全局为了挫败三井集团的阴谋, 对它进行了真正意义上的全民直播。
这代表着每一个关注时事的联邦居民,都知道虫族寄生的杀伤力有多大!
哪怕是科技水平高度发达的里世界人类国家, 都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才勉强见到扭转局势的希望曙光。
假如虫族有朝一日进攻地球,人类获胜的可能性有多少?
类似的话题早在星际一号直播热度最高的时候就被无处不在的强度党们讨论过了,最后除了联邦总统的铁杆支持者之外,绝大多数人都认为,联邦打赢虫族的概率小到约等于没有。
小就小吧,反正虫族离得远,两个种族之间又没有深仇大恨,人家应该不会闲着没事开启宇宙大战。
结果虫族还真就闲着没事反其道而行之了!
地球岂不是要完蛋了?!
在联邦政府没有任何征兆、仅在有限的造势过后, 突兀地宣布全国进入紧急战时状态的一刻起,民间唱衰的声音便从未停下来过。
超市零元购党的数量突破了巅峰,生活日用品和鸡蛋等必要食材每天刚一到货便被一扫而光,社会氛围空前紧张,许多家庭开始囤积水、罐头和电池,地下避难所与私营安保公司的咨询量暴涨,社区里有人举家搬迁到深山老林,大批年轻人被征召入伍,联邦征兵署门前排起了自上世纪以来最漫长的队伍,失业率因军工订单暴涨而短期下降,物价却节节攀升,汽油价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翻了一倍,医保和食品补贴项目相继被削减……
与此同时,电视新闻台每晚都在重复播放新任总统的讲话,几乎没有任何地方可以看到负面信息,社交平台上发布不当言论的账号会在24小时内被封禁,陆续有城市启动宵禁制度,警方与国民警卫队联合巡逻,深夜传出枪响已成为常态。
眼下不仅是埃里克问:“这对劲吗?”
只要是个人,从巨变当中回过神来之后,都会扪心自问:“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就好像世界原本是在一条平直的轨道上运行的火车,然后突然之间,它脱轨了,掉下了悬崖,开始进行三百六十度托马斯回旋。
车厢里的人此前尽管阶级分明,却好歹能够好端端地坐在椅子上。
结果现在呢?谁管你是公司老总还是街头乞丐,都给我去自由落体吧!
许多人被上一任总统死亡后发生的一系列变故打懵了,直到时间飞速流逝、过了一整个月以后,才察觉到自己似乎身处某个极为夸张的时代转折点中,每一天和前一日对比起来都有所不同,简直令人晕头转向、不知何去何从。
日复一日过着寻常生活的普通人尚且如此,身居高位者的视野更加宽广,感受也就愈发混乱。
“我们不敢相信这是从白宫中发出的文件!!”
中央情报局副局长紧紧跟在威廉·德莱顿的身后,脸上几乎没有血色,“他真的给出了攻击授权?中继通讯还在封锁状态,情报局联系不上五角大楼……”
德莱顿快步向前走,双眼却未看地面,而是紧盯着手里的文件:“不止,不止啊我的朋友,这不是授权令,而是已经执行了,具体执行时间是昨天的凌晨,白宫没有提前通知任何外部机构。”
情报局副局长的声音都变调了:“这合法吗?!国会领袖知情吗?”
德莱顿短促地笑了一下。
副局长也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首先,根据《战争权力法案》和若干紧急状态法案,战争的爆发理论上会使总统拥有调动军队、征用资源、控制通信的权力,其次,《战争权力决议》要求总统在向外用兵后的48小时内向国会报告,目前距离新的授权令发布不是还不到48小时嘛……然而一个很恐怖的关键点在于——敌人究竟在哪呢?
上一任总统死了,被人谋杀了,没错。
可是宣称凶手是虫族的人到底是谁?!
眼看国家正以一个匪夷所思的速度变成战争机器,本该掌握着一手情报的情报局、安全局和五角大楼却连需要交战的对象都没见着!!
三权分立难道是这么立的??
中央情报局的副局长近几天头发一把一把的掉,完全是吓的。他瞥了眼窗外灰蒙蒙的冬景,压低声音对德莱顿说:
“不知下面的话该说不该由我说……但是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情况会越来越糟糕。你能不能请个专家去白宫里看一眼,万一是恶灵作祟……”
饶是在此等严肃的时刻,德莱顿依然差点被逗笑了。他思绪电转,立刻听懂了同僚话语的真实含义:对方哪是在建议他请专家给总统驱魔啊?那意思其实是说总统已经不正常了,不如想想办法将恶灵作祟的名头扣在白宫的脑袋上,然后联手把人搞下去吧!
里世界的麻烦也没有因为联邦内乱而暂停。
真是个多事之秋啊……
德莱顿都有点想点根烟了。安全局的大楼里也是一片愁云惨淡的景象,德莱顿看了眼时间,对情报局副局长说道:“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的。”
如今他借着里世界这股“东风”,差不多是安全局实际的掌权人了。
情报局副局长连连应了几声,走的时候还差点平地绊了一跤,往日高大挺拔的背影在此刻显得格外卑微。
德莱顿回到办公室,从抽屉里拿出一根李维在开战前买的棒棒糖塞进嘴里。
一个多月过去,现在这种最普通廉价的糖果都已经买不到了。
他盯着眼前反复看了无数遍的文件,棒棒糖那一点甜蜜的滋味顺着喉管流进五脏六腑,仿佛也流进了这苦涩冰冷的时局。
李维正在里世界和埃里克沟通情报,证明他仍然处在现实世界。
里世界和现实世界的差异又哪有那么分明呢?
**
半夜十一点,李维终于回家了。德莱顿正坐在电脑前思考,听到开门的声音后立刻起身回过头:
“欢迎回来。”
早有准备的托布摇着尾巴冲了上去。
李维弯腰摸了摸狗,走到德莱顿身边抱了抱他,脱下外套长舒一口气,说道:“我今天去见了好几个人,成功见到的有埃里克、报丧女妖班茜、和法兰西国防部历史档案处管理员,没见到的人是阿琳达·蓬耶——我总感觉这女人和三井高志不是一条心,但她显然不肯相信我。”
恶灵埃里克,见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互通一下情报,看看果蝠能不能带来什么人类不知道的新知识。
事实证明,没有。
报丧女妖班茜,她出院了,目前住在N市安全局附近的一家高档公寓中,德莱顿安排了一个女特工照看她的生活起居,顺便保护她的人身安全。
作为接触过遗民的“先知”,班茜偶尔能够感知到一些普通人无法理解的东西,这一次见面时,李维问了她一个问题:
“你是怎么看待神明的?”
班茜走到窗边,不顾同居女特工的阻拦,一把拉开窗帘,指着外面横贯天空、在夜幕降临时如恒星般明亮的巨大光柱问:“你指的是它?”
这根从19世纪的里世界一路蔓延到大气层的光柱始终伫立在那,埃里克用带着敬畏的语气说,它是神明对撞产生的残骸,几乎可以等同于文明与情绪的具象化,只要人类存在于地球上,它哪怕是过个一百年也不会轻易消散。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不要小看智慧生物与文明的羁绊啊!”
……真不知道这果蝠最近又在网上冲浪的时候学习了什么怪东西。
“是它。”李维回答班茜,“在我们的概念里,它就是‘神’。”
班茜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会光柱。她面貌丑陋,骨相五官皆不讨人喜欢,但若是细致地查看她的眼睛,就会发现那双瞳仁格外灵动,犹如雪山下的湖泊,清澈而又冰冷地倒映着世间万物。
半晌,她对李维说:“这不是‘神’。我不承认,这不是神。”
她高高举起两只手,像小孩子拥抱天空那样抬着头说:“李秋珊才是天使。”
“……”
她是真的很喜欢李秋珊,这是李维第二次听到她说这句话了。
不过这一次,班茜选择继续往下说:“神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中。外面的柱子,不过是你们用所思所想,赋予这片宇宙的意义罢了。”
李维奇异地听懂了:“确实,在没有‘神’的概念的种族里,它们用文明和情绪制造出了别的东西。”
班茜用慈爱又悲哀的眼神看着他:“可是意义啊,它本来不该存在。宇宙由能量、物质、时间、和空间构成,在它诞生之初,意义又是什么呢?”
……
李维和班茜聊了一个小时,大概弄懂了她想表达的含义。
在班茜眼中,作为神明残骸存在的光柱是一道宛如科罗拉多大峡谷那样的恐怖裂谷。
因为文明和情绪并不是构成宇宙的原始元素,它们随着智慧生物的出现而出现,成为了宇宙中的新生能源,就像在一台只能理解汇编指令的老式计算机中,运行了一段用C语言编写的程序,它本不属于系统的原生架构,却反过来重塑了整个系统的运行逻辑和发展方向。
这样说来,里世界会不会也同这一点有关?
李维若有所思地离开了班茜的公寓。
紧接着他又马不停蹄地去见专门从欧洲赶来见他的“法兰西国防部历史档案处管理员”。该档案处位于法兰西首都的一座城堡中,其中保存大量一战期间欧洲军事、情报、反间谍的原始档案。
“你好。”
李维同对方握手。
“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你见过莱纳·李维乌斯吗?”
“当然,我正是为此而来。”管理员肃然说,“他在若干年前从我们这里拿走了一位女士的档案,那位女士的名字叫做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
李维从管理员口中得知了自己祖母波澜壮阔又短暂神秘的一生。
管理员讲完,连口水都来不及喝,便转而问起另一件事:“实不相瞒,我这次受联邦的邀请来到N市,动身前从未想过自己会碰到总统遇刺和开战的场景——我可否多嘴问一句,你们的新总统闹这么大,到底准备做什么?说是虫族入侵,它们的飞船和军队又在哪呢?这件事连五眼联盟、北约成员国和联合国都没资格知晓吗?”
**
“你是怎么回答她的?”德莱顿问。
李维道:“我用法语说白宫就是狗屎,我信仰共产主义,然后给她唱了段国际歌。”
第194章 终曲(十六) 诺亚方舟
李维骂的理直气壮, 因为他、德莱顿和联邦许许多多的大人物一样被白宫蒙在鼓里,档案处管理员听完都愣住了,只觉得此人的愤慨和信仰发自肺腑, 以至于差点油然而生出一股姐妹般的情谊……
但说笑无法掩盖局势的严重性。
有人可能要问,你们是怎么回事?偌大联邦, 难道就没有约束一个人、或者说一个团队的能力吗?
答案是本来应该有的。联邦宪法第二十五修正案第四条规定了副总统或行政部长官或国会, 联合半数以上内阁成员递交书面声明,声称总统不能够履行总统职务的权力和责任时, 即可暂停总统职权, 由副总统“代行总统职务”。
问题就出在这个半数上面。
不知为何,内阁和国会里有不少人是支持总统的!
在正常人看来简直魔怔了, 匪夷所思!
“我现在都开始怀疑被虫族寄生的另有其人了。”李维私下里对德莱顿说, “白宫里坐着的家伙这样听不懂人话,统治我们国家的该不会是外星人吧?”
“……”
害得德莱顿莫名其妙笑了一下,笑完又觉得李维说的在理, 或许他哪天应该带着托布站到总统的支持者面前, 并提前叮嘱它,闻到人类味叫一声, 闻到外星人味叫两声。
三天之后,局势再度发生了变化。
——支持总统的一方放出了虫族寄生的证据。
N市的两个特警在宵禁时间发现了一位可疑人士,对方表现得一切如常,被逮捕后言辞恳切,说自己的孩子得了急症,他迫不得已出门,是来买药的,两位警官能不能宽宏大量网开一面云云。
其中一名警察在他的哭诉下略有心软,低头看了看执法记录仪上的录像, 心想不然帮这位可怜的父亲买了药再送他回家算了,结果就在这时,他的同伴掏出手槍,对着当事人连开三枪!!
发生了什么?!
心软的警察又惊又怒,一个激灵也掏出了武器,险些朝突然发疯的同伴开了一枪。幸好同伴及时吼道:“他的背上有外骨骼!刚才他想要寄生你,这人是虫族!!”
警察猛地低头,看到了男人手里拿着的针管。
他陡然出了一身冷汗。
执法记录仪忠实地记下了事发过程,包括两人开枪打死男人后、脱下对方的外套,在其后背上发现了两块明显的黑色凸起。
有了这段完整的视频,虫族寄生人类的现状再无可质疑之处。
总统下达的命令被执行时变得前所未有的丝滑,民众支持率也再创高峰。
**
听到最新民调数据时,三井高志长吁一口气,摇了摇头。
这个在如战场般的商场上混迹了半辈子的老者身穿浅灰色和服,灰白色的短发梳得一丝不苟,坐在一把古色古香的雕花靠背椅上,手捧茶杯,对自己的大儿子三井崇真说:
“我听闻虫族寄生人类的视频在互联网上疯传,联邦高层分为两派,多数人主张在短时间内施行最严格的审查政策,对可疑个体进行隔离,及时控制和清除隐患,少数人则仍然心有怀疑。”
三井崇真侍立在一旁,恭恭敬敬地说道:“我认为怀疑是有道理的,父亲。目前的证据其实还不足以证明虫族大规模入侵了地球,退一步说,即便视频里拿着针管的男人的确被寄生了,也无法肯定杀死联邦总统的人受控于虫族——两个独立的事件之间并不存在逻辑链。”
三井高志笑道:“这么说,你觉得保持怀疑的都是聪明人咯?”
三井崇真抿了下嘴唇,他的表情证明了他确实是这个想法。
“你不如你的妻子。”三井高志的笑容变淡了一些,“千代……阿琳达·蓬耶愿意嫁给你,完全是因为她的出身不如你,她在那种情况下别无选择,只有跟着你走,她才能摆脱被一群豺狼蹂躏的命运。假如她有着同你一样的背景,她连看都不会看你一眼,更遑论与你生下塞莉娅了。”
三井崇真猝不及防、被亲爹怼得很是狼狈:“您……您为什么突然……”
“我说的难道不对?”三井高志打断他,“千代小的时候家里穷得吃不起饭,她在七八岁的年纪悄悄用铁链勒死了邻居家的狗,扒掉狗皮,煮熟狗肉,这才活过了最寒冷的冬天。我十三岁时孤身一人漂洋过海来到联邦,同船的室友欲行歹事,我趁他睡觉时一刀捅进他的胸口。我们两人都懂得应在何时下狠手让自己活得更好,而你在我的保护下长到今日,脑子里尽是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和千代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三井崇真一听三井高志提起往事就头大,简直是“父母当年上学多不容易”的升级版。他也的确在强势的父亲的教养下有了一副与世无争的好脾气,闻言也不生气,只问道:“您教训的是,您的看法是什么呢?”
三井高志却更失望了。
他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说道:“立场。逻辑不重要,重要的是立场。无论联邦面对的危机究竟是什么,肉眼可见的是有相当一部分掌权者已经无法忍受混乱的局面,他们需要的是全面转向控制和独|裁的契机,虫族的出现仅仅提供了一个合适的借口。”
三井崇真愣了愣,说道:“……您说得对,父亲。”
三井高志也不管他是否是在真心附和,只继续道:“以威廉·德莱顿为首的利益受损的党派,不会轻易接受白宫的说辞。然而他这个人,得利太多,又太公正——我告诉你,当一个人获得了许多东西的时候,就不该表现得不偏不倚,使人觉得自己在他身上捞不到任何好处。这样的人早晚会被群起而攻之,因为在当今社会里,小人才占多数。”
三井崇真张了张嘴,没有发表看法。
“联邦迟早会发生内战。”
三井高志断言。
他伸出干瘦的手指,在联邦地图上点了点,“接下来的一个月内,这几个州大概率会宣布不与白宫合作,冻结联邦部署权限,关闭军事基地。如果我是威廉·德莱顿,我会利用清道夫的名声——难得一名政客会有如此好用的伴侣——号召启动第二十五修正案更换总统,下一步将是军方高层分裂,军队内部出现双重指挥链,各自动用不同的战区指挥官。
“若是冲突到了这一步仍未缓和……”
三井高志略作思索,说道:“我猜德州最先独立。”
三井崇真:“……”
何至于此?
他无法理解这群人的想法与争论,正如他在数十年里无法真正共情自己利益为先的父亲,但他永远会是个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他对三井高志说:“我会和妻子商量这些事的。接下来三井家族会站在哪一边?”
三井高志大笑:“我们哪一边都不站。联邦政府内讧,受苦的是百姓,然而好在你父亲我高瞻远瞩、早就料到会有大厦将倾的一日。
“——我们的里世界飞船快要完工了,崇真!”
三井崇真闻言,也是一阵狂喜:“真的?太好了!我能去制造现场看一眼吗?”
“当然,当然,我的孩子。”
三井高志拾起手杖,缓缓起身。他们住在繁华都市中心的一处罕见的和式宅邸中,庭园宽广幽深、遍布绿植,草木修剪如画,沿着长长的廊缘走过主屋,绕过一池静水,一路往深处走,便会来到一座人迹罕至的独立小屋。
平日里佣人严禁涉足此处。
这里藏着三井家族最大的秘密。
三井高志伸手推开门,木门发出一声低哑的呻吟,屋内因长期不见日光而积攒出来的阴森寒气扑面而来,昏暗的室内只有一方烛台在角落燃着微光,照出矗立在正中央的一座漆黑发亮的神龛。
神龛背后覆盖着一块老旧帘幕,帘下隐约透出不属于此屋的风声。
三井高志走过去,随手掀开帘子。
三井崇真紧跟在他身后。
下一刻,光芒大盛——里世界的一角就这样简简单单地出现在了两人面前。
耳边的虫鸣、竹影、烛火声瞬间远去。
三井高志与三井崇真站在一条金属栈桥上,脚下是黑不见底的深渊,头顶却是翻涌的星云,仿佛庭院被翻折到了宇宙的腹地。栈桥尽头,一艘庞大的飞船正悬停在虚空中,它有着酷似科幻电影中宇宙飞船的流线型外表,船壳覆盖着金属甲片,密密麻麻的管线与支架从船腹伸展出来,扎根进四周悬浮的金属平台。
数不清的身影在平台与船体间穿梭。
有些人身穿白大褂,胸口挂着名牌,看到三井高志时会出声问好或弯腰行礼,但更多的人貌似只是普通人,他们穿着西装、休闲服、校服、甚至是睡衣,宛如行尸走肉一般忙碌着,或是面无表情地整理着货仓,或是在角落里进行机械的流水线作业。
“有源源不断的情绪做燃料,这艘飞船能够在宇宙里航行成千上万年。”
看到眼前这一幕繁荣盛大的场景,即便深沉如三井高志,也忍不住流露出几分志得意满,“洪水即将降临地球,这便是属于我们的诺亚方舟。”
地球尚在旋转,人类文明还未毁灭,三井高志已然做好了成为遗民的准备。
第195章 终局(十七) 火车线
三井高志有种本能的对危机的敏感性。
这是在无数次面临死亡威胁的时刻锻炼出的直觉, 假如没有这种直觉,五十年前他不会毅然决然地踏上前往联邦的渡轮,四十年前他不会抛弃全身家当以及第一任妻子、从西海岸跑到东海岸图谋东山再起, 三十年前他也不会突然善心大发、接待一个满口胡话的、自称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陌生人,并鬼使神差地询问对方:
“您是说, 您的文明遭遇了灭亡……?但是请您看看, 我们的这个星球如今正处于繁荣的鼎盛时期,难道说, 这样的世界也会有迎来终结的一天吗?”
仙人遗民深深看了他一眼。数十年过去了, 三井高志甚至已不再记得这名遗民的样貌,但他却从始至终不曾忘记对方的眼神。
畏惧、痛苦、绝望、悲哀、和感同身受的怜悯。
“不会的。”对方带着这样的眼神说道, “万物并育而不相害, 道并行而不相悖。”
三井高志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是万物共生却形态各异,大道同存却路径不同。
地球人未必会走上仙人的老路。
三井高志说道:“然而, 自然之道自有其定数。世界末日如同自然灾害一般, 既然存在,终有一日必定降临。
“倘若那是千年、两千年之后的事, 我的家族血脉想必已如风中残烛,或是早已断绝。那样的话,大可以当作它根本不存在,置之不理也无妨。
“但是,如果它迫近于百年之内……我虽已离开人世,所爱之人与子孙后代却依然存活在地球上。我唯有祈愿,至少让他们能够继承我留下的东西,并尽早寻得一条生路。
“而倘若末日在数十年内就将发生,我将要亲眼见证这一切, 那我绝无可能甘心沦为仅仅是伴随这颗星球一同消逝的尘埃草芥!”
仙人遗民被他的话语打动了,慨然起身道:
“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
与其仰望天道,不如把它畜养起来,控制住它;与其顺从和赞美天道,不如掌握规律利用它!
三井高志听罢,心脏怦怦直跳,出了一身热汗,仿佛是刚刚进行了一场剧烈运动,那天他握着仙人遗民的手,与对方交谈良久,最终下定了制造了宇宙飞船的决心。
直觉告诉他,末日的危机很快便会降临在地球上。
仙人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力,最终却也没能拯救自己的星球,人类尚且不如仙人,可见乘坐飞船离开太阳系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遗民连制造飞船的方法都告诉他了——
他说“文明作骨、情做血肉,可塑日月”;
他还说“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
这意思难道不就是让三井高志将里世界作为燃料,给自己谋求一条生路吗?
哥们太够意思了!
三井高志恭恭敬敬地送走遗民后,转眼便开始了行动,他怀着一股走在世人前列的激情,动用手中的一切人力物力,尽可能地打造了一艘宏伟的末日方舟。
这艘飞船是如此巨大,内部囤积了可供万人使用的物资,在三井高志的设想中,登船的人当然不止是他一家几口。
他同样怀有济世渡人的心愿,在属于三井高志的故事里,他将成为救世主。
一张船票留给愚笨但诚实的长子,一票给忠心耿耿的老仆。
一票给为他生育后代的妻子,一票给救过他一命的恩人。
一票给有智慧的员工,一票给替他处理过脏活的走狗。
一票给金主,一票给股东。
……
无论如何,有价值、有能力的人都会活下来。清道夫破坏了他的造神计划,令飞船的安全性缺少了最关键的保证。
但是无伤大雅。
他们是人类的火种。人类文明永远不会断绝。
**
三井高志是个聪明人,至少联邦的时局的确在按照他的猜测发展。
威廉·德莱顿想要启动联邦宪法第二十五修正案以更换总统。
确切地说,是第二十五修正案第四款,它是第二十五修正案中唯一从未被调用过的条款,也就是说,这条法案自诞生起从来没发挥过作用!
毕竟谁会闲着没事试图以下克上、更换总统呢?
放在几百年前,这种行为文雅点叫清君侧,直白地说就是逼宫了!
德莱顿不打算当总统,也不想被黄袍加身,他这么做的理由只有一个:
眼下的联邦不仅脱轨、还正在被它的统治者拖向深渊。新任总统宣布成立“联邦认知安全署”,声称为了防御虫族的寄生,将对公民的日常行为、情感交流、信仰等方面进行全方位的监控。
社交平台、新闻机构、乃至于教育、就业、医疗……的运行规则全都发生了变化,举国上下一夕之间面目全非。
政令被公布当天,西部某某州爆发了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48小时后,事件升级为州国民警卫队与联邦应急部队的交火,全国电视台直播了燃烧的市政厅,这一副热气腾腾的画面就像1933年德意志国会纵火案一般,迅速点燃了全国的恐慌与分裂。
恍惚间,一批新闻人、退役情报官与黑客在有识之士的带领下,于联邦北方的加国建立了离岸避难所,为连夜逃离联邦的流亡者发放免费签证。
简直倒反天罡、滑天下之大稽!
为此,李维跟着德莱顿参加了一次总统反对者的秘密会议——一两个内阁成员,两三个高级军官,最高法院大法官,只有这么几个人到场。
李维进门时,半数以上的人站起来向他致意,或是点头行礼:“久仰大名,清道夫。”
清道夫和德莱顿同框露脸了!多稀罕啊!若不是情势危机、时间紧张,大家肯定要趁机八卦一波。
“不用在意我,我只是来旁听的。”李维随手拉开一把椅子坐下,“你们聊你们的。”
一个女性内阁成员看了看李维,再看看德莱顿,率先开口说道:“同胞们,我要公布一个好消息,三井高志提出了他的避难所计划,在我看来,民众和政府内部的想法将会受到他言论的干扰。”
三井高志不准备向所有人说明他打造了一艘宇宙飞船。
在万事万物终结以前,有些人根本不必知晓太多。
所以他把重点放在了,三井集团“有能力保护一部分人免受虫族侵害”上面,这就意味着人们除了指望统治者的极权政策外,还可以求助于带资本家。
……怎么有种左狼右虎、更加不幸的感觉?
但是不管怎么说,三井高志没有站在总统那一边,而是自立为王,白宫听到这条消息后,说不定会将重点放在跳得最高的外部势力上面,而忽视政府内部的暗潮涌动。
“一部分怯懦者会投靠三井。”军官语气生硬地说,“无所谓,随他们去吧。”
德莱顿转着无名指上的戒指:“我接到情报,白宫在安全局和国土安全部里安插了一些旧部,安全局中的钉子我已经处理完毕了,通过他们,我截获了总统的下一步安排……五角大楼将被完全转入民事应急控制中心,女士们先生们,换句话说,他在规划合法的军事独|裁,而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仍然有一半以上的内阁成员支持他的决策。”
“……”
小小的会议室里陷入了冰冷的沉默。
良久,李维慢吞吞地开口说:“看上去现在的问题不是死一两个总统就能解决的了。多数人的情绪被激发了出来,按照操纵者想要的方式运行。”
白发苍苍的宪政派最高法院大法官十指交叉、扭头看他:“你有什么看法吗,清道夫阁下?”
“你们可以叫我李维。”李维说话时只盯着德莱顿,“我最近得知了一些和里世界相关的内幕,对总统的动机也有了一些猜测,不过为了验证我的想法,我需要去一趟北方边境。”
德莱顿抬起头,与他对视:“你要去见加国离岸避难所的负责人?”
李维:“是。”
“好。”德莱顿毫不犹豫地点点头,“那么按照我们一贯的合作模式,我负责安稳后方……我想想。”
他沉思了片刻,说道:“如果我们想办法制造出一个权力空窗期,军队可以在24小时内接管城市——然后你就能去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德莱顿的语气轻描淡写到不像是在描述军变,而像是在说出门取个外卖。但在场的都是脑子清醒的人,内阁成员白着脸问:“你确定要这么做?万一……”
万一清道夫想错了呢?
不是说李维不可信,而是假如他调查的方向不正确,他们岂不是冒着巨大的风险、付出沉重的代价、最后却一无所获?
德莱顿说:“我相信他。”
在场的几人神色有异,德莱顿又补充:“这份信任和我对他的感情无关。”
李维在桌子底下捏了捏他的手,正色说:“我从里世界走,你们只要制造一点小混乱,别让人注意到我就行。”
军官闻言表情一亮,望着李维的眼神忽然变得炽热起来:“我听说里世界有一条直接通往北方的火车线,这是真的吗?”
第196章 终曲(十八) 埃里克果然是个乌鸦嘴。……
这都是八百年前的事情了。
喻连喻姗两姐弟的尸体化成了灰, 灵魂在纯白的世界游荡,坟头草欣欣向荣,现实不曾厚待他们, 他们留给这个世界的创痕也在缓缓愈合,鸳鸯列车早已停摆, 不过里世界恢复得没那么快, 至今仍存在有一小条狭长的缝隙。
联邦政府安排了几个警察轮班看守入口,防止有喝醉的倒霉蛋一不小心误入歧途, 进到里世界中又找不到出口, 最后活活饿死。
但轮到李维时,这就变成了一条神奇的天路……啊呸, 是通往雪国的捷径。
如今的联邦实施全面管制, 在几个总统支持率比较高的州,街头执勤的军警数量比敢于随意出门的市民还多,重点路口、以及高速公路出入口设立了临时检查站, 通过时需要出示身份证明、报备出行理由, 州北部主要通道和靠近边境20公里内的战略要道上的临时封锁线就更麻烦了,像李维这种身份立场比较敏感的, 别说出国,路过关口时不被扣下就不错了。
寻常交通手段已然不能指望,除非李维化身北美燕双鹰、联邦队长,举着枪杆子和盾牌一路从南无双到北。
里世界速通变成了唯一的选择。
……
2026年▇月▇日,天气阴。
金乌西沉,逢魔之刻。
安全局总部大楼一如既往地蛰伏于暮色中,在这个管制森严、行人稀少的时代,人造的钢筋铁骨显得愈发狰狞,像是从这荒诞的现实中延伸出的触肢, 又仿佛一道安静伫立着的、行将就木的瘦长鬼影。
楼宇正对着夕阳,德莱顿面向阴影而立。
眼前巨大的监视屏幕被分割成无数的小块画面,映照着联邦各个战略节点和城市的角落,数据流在侧边栏瀑布般刷新着,德莱顿站在屏幕前,身影被幽蓝的光勾勒得略显模糊。
他身后的年轻情报官身形绷得笔直,努力消化着屏幕上瞬息万变的局势,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说:
“您确定他们会按照我们说的做吗?”
德莱顿没有立刻回头。
他的目光犹如穿透了屏幕上的画面,落在李维可能落脚的几片区域中,数秒钟后他才缓缓侧过脸,瞥了身后的年轻人一眼,电子屏幕的冷光在他疲惫的侧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他的眼神中没有波澜,只有一种在无数计算和推演中淬炼出来的、近乎麻木的笃定:
“他们有自己的算盘,我们只是顺着他们意愿递了一点好处。”
还不到动用军队的程度。
李维让他制造一点“小混乱”,德莱顿照做了,今天傍晚,一组意外故障引发了电网异动,联邦能源署临时调派人手前往核电设施巡视,又有一份与北方的加国联合反恐的评估草案“一不小心”走漏了风声,白宫的安全顾问在外部舆论尚未发酵之前紧急接管了过去。
两件事加起来,白宫椭圆形办公室里的会议足够从下午七点开到午夜十二点。
而只要首尾处理得足够干净,没有人会注意到德莱顿。
与此同时,李维来到了距离N市西北方向一百公里外的一段荒废轨道边。
城市的喧嚣远去了,他裹紧大衣,坐在生锈的铁轨上耐心地等待了一会,耳边忽然响起蝙蝠扇动翅膀的声音。
“这边!”
埃里克低声说,“还好领主死了,这里变成了无主之地。我开个小门,把你拉进来,快过来!”
李维立刻走了过去,埃里克拿脚尖抵着虚空之间的缝隙,一幅紧紧挤着门、拼尽全力不让它合拢的样子,虚弱道:
“我要坚持不住了,你走快点……嗯?什么东西在碰我的脚?”
他低下头。踩住他靴子鞋面的人当然不是李维——已经长到半人高的托布摇着尾巴,踩着埃里克的脚,迫不及待地向里世界探头探脑。
“你出差还带狗?!”
“不是,我是想让你替我们照顾它几天,说来话长。”李维没忍住苦笑了一下,但笑容很快转为轻松。
他弯下腰,有点艰难地抱起狗,钻进里世界,“最近威廉太忙了,我又不在家,家里都没人给它换水换粮,而且现实世界越来越乱,待在里世界反而更安全。”
埃里克抽了抽嘴角:“……好吧,随你。话又说回来,这只狗是不是你在里世界捡到的?”
“对,确切地说,就是在这里捡到的。”
李维跺了跺脚,环顾四周。
曾经鸳鸯列车疾驰过的荒原上落了场大雪。
皑皑白雪粉饰了所有的爱恨与罪孽,给正在不断消逝的里世界披上了一层孤寂而圣洁的外衣。
李维放下托布,问埃里克:“我让你开进来的车呢?你放在哪了?”
“树的后面。”果蝠抬起下巴示意,“那边有一条算不上平坦的小路,你最好慢慢开,我就不和你一起去了,联邦这边还有工作,而且我得替你养狗。”
时过境迁,好端端的恶灵都当上朝九晚五的公务员了!
考公真是智慧生命唯一的归宿。
李维点点头,胡乱揉一揉托布潦草的狗头,大步走向停在一棵北美乔松后面的越野车。埃里克向他挥手:
“你注意安全!遇到敌人能避则避,动手的时候想想德莱顿和狗,他们都在家等你。”
李维比了个ok的手势:“你叮嘱错人了。别人不惹我的时候,我从来不主动惹事。”
他钻进车里时还能听见埃里克在嘀嘀咕咕地说什么“清道夫……不四处揍人哪来的这么凶的外号……听男朋友的命令打架就不算惹事了吗……”之类的怪话。
后来李维想,一定是埃里克在他动身前立的Flag太多了,才导致他这一路上跌宕起伏、险象环生。
第一场变故发生在他动身后的第二个小时。
里世界的天空灰蒙蒙的,看不出到底是清晨还是傍晚,车灯划破单调的雪幕,映照着前方由松柏枯枝勾勒出的通往加国的道路,他不敢开快车,一是因为这条小路确实算不上平坦,车轮底下布满坑洼和碎石,二是里世界的边界模糊不清,李维担心自己一不小心开车开进别人家的领地。
随着越野车的行进,四周景色愈发荒凉,就在他即将驶过一个被积雪覆盖的小山坡时,视线范围内忽然隐隐约约出现了几块连在一起的方形“铁壳”。
什么玩意?鸳鸯列车的残骸?
李维下意识地踩下刹车,将车停在雪地中央,眯起眼睛往前看,同时伸手摸索放在副驾抽屉里的望远镜。
望远镜还没掏出来呢,那几块铁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放大,很快从蚂蚁般的黑点变成了铺展在白雪上的散发着金属光泽的马赛克。
李维飞一样地反应过来,它们冲着他来了!!
他登时将手放回方向盘,一脚踩下油门,至于往哪个方向开,他暂时还没想好,得取决于对方究竟是什么来头。
越野车跨过积雪,轮胎划了一个大大的半圆,行进到铁轨的另一侧。
就在这短暂变道的功夫,对面的事物更加清晰,李维总算知道那些个马赛克是什么东西了——是另外三辆灰黑色涂装的越野车,以及一架低空飞行的直升机!
这不是里世界恶灵死后的回响,而是活人施加的埋伏!
下一秒,刺耳的呼啸声划破长空。
李维瞳孔骤缩,几乎是本能地猛打方向盘,越野车一个甩尾,堪堪避过从前方袭向他的火线!
那是一枚□□。
投出□□的军用直升机抬高机身,向上起飞,透出一股早有准备的志得意满。它的机身上喷涂着“xxx安保公司”的字样,李维来不及看清那一行字,猛打方向盘,车身像猎犬一样跃入旁边的另一条雪沟。
子弹顷刻打穿他刚刚驶过的位置,炸出飞溅的冰屑!
哪里来的安保公司?怎么会有人提前在里世界设下埋伏?
他们知道李维要前往边境,也料到他会绕过现实世界的关卡?
三辆对手的越野从侧面林间冲出,拖起披风似的雪幕,在李维身边形成合围之势。
李维深吸一口气,心想他确实从来不主动参与违法乱纪的活动……主要是他的对手都是些什么人啊,简直阴魂不散!
他一边踩死油门,一边探手去掏副驾下面的黑色背包,几息之后单手从中抽出一支短管霰弹槍。
枪托抵住大腿,李维拉了下枪栓,子弹上膛。
直升机上的机槍开始低鸣,子弹倾泻而下舔舐着地面,车辆在泥土路面上颠簸着弹起,李维咬牙稳住方向,借势回身朝追击的敌人开了一枪,火舌喷出,霰弹打中一辆越野车的前挡,效果显著——这辆车的车身失控地撞进了树干。
另外两辆停也未停,穷追不舍。
这的的确确是标准的雇佣兵围猎战术,但火力强度远超寻常亡命徒。
李维紧握方向盘,车身不断传来被击中的震颤,防弹玻璃上很快炸开一片蛛网般的裂纹,头顶的直升机如同跗骨之蛆,机枪手调整角度,弹雨泼洒下来,几发子弹穿透了车顶薄弱的部位,在驾驶室内溅起火星,一块灼热的碎片擦过李维的左肩外侧,瞬间带来一阵火烧火燎的刺痛。
他闷哼一声、额头上多了一层冷汗,动作却丝毫不停,等到两侧再次出现枯瘦的松柏时,李维猛地一拉手刹,车子在雪地上来了个近乎九十度的甩尾,利用扬起的雪幕短暂遮蔽了直升机的视线。
电光石火之间,他不由自主地想了很多。
比如头顶直升机如教科书般的追击和规避动作,以及敌方越野车驾驶员迷彩服袖口处一闪而的联邦制式军衔。
……这根本不是什么安保公司。
他们是听命于白宫的联邦军队。
埃里克果然是个乌鸦嘴。
第197章 终曲(十九) 我们为何而存在?我们为……
但是在里世界遭到伏击也不全然是坏事。
往好的方面想, 至少它验证了李维的一个大胆的想法:
——此时掌控白宫的很可能根本不是当初那位副总统、即如今的总统。
要知道联邦政府从来不是铁板一块,德莱顿自从发现政府内部大概率藏有地方的卧底后,就发挥出了情报部门和政客的传统艺能, 甭管是该分享的还是不该分享的情报,一丝都不给同行透漏。
所以也怪不得其他人仇视他, 凭什么天底下的好处全让你一个人占了?退一步说, 就算里世界没有油水可捞,万一因为你的疏忽出点什么意外, 事到临头别人却一无所知、来不及反应, 这多倒霉?
再说你德莱顿又不傻,捂得这么严实, 说没好处, 谁信?
然而德莱顿就是冒着得罪人的风险保守了秘密,出了指挥室的门,连安全局的局长都变成了瞎子、摸不清楚里世界的门道。这也是他当初拉拢李维的缘由, 没想到后来李维和德莱顿的恋爱关系被曝光了, 看似机智的操作顿时变成了弱智……
因此联邦的新任总统是万万不可能轻易猜出李维的行动计划的。
他的背后定然有高人指点。
这位高人不是别人,还得是李维的老熟人——莱纳·李维乌斯。
想到这里, 李维都要被气笑了。俗话说得好,先总统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一分是李维和德莱顿,一分是莱纳·李维乌斯,还好剩下的一分则要交给三井高志,否则兜兜转转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家庭矛盾。
父不慈子不孝,以小见大, 难怪国家要完蛋。
他咬牙挤出一声哼笑,猛地换挡,越野车再次咆哮着冲出林地。
现实不是好莱坞大片,李维手里只有一把喷子,再怎么开挂也打不下来天上飞的直升机,直升机驾驶员对此心知肚明,仿佛猫抓耗子一般慢悠悠地坠在越野车后面,等着李维坚持不下去时主动投降。
然而事实证明,人就是不能太自信。
山穷水尽之际,第二次变故发生了。
前方突然传来几声嘹亮的犬吠!
“汪汪汪汪!!”
人类还在激烈地交火,卷毛大狗扑扇着翅膀从覆盖着积雪的高坡上冲了下来!
是托布。
李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瞥,登时心脏狂跳,条件反射地压了压枪口,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打中莫名其妙窜出来的小狗。
他和托布父子情深,敌人却不会手下留情,一个坐在敌方越野车副驾上的士兵眯起眼睛,移动枪口,瞄准了托布的身躯——
“停!我不允许这片土地上有战争!”
肃立在雪坡之上、背对着光源的白骆驼威严地说道。
几乎是同一时间,士兵按下了扳机,然而刚才还形如打字机的全自动槍这会却莫名其妙地哑火了,子弹卡在枪膛里一动不动,活像个摆设!
“什么情况?”
天上的直升机驾驶员不禁揉了揉眼睛,诧异地问。
“他有帮手……长官,清道夫有帮手!”
下方的士兵演都不演了,直接举起对讲机,“不是埃里克或另一只长着鱼鳞的恶灵,而是一头白色的骆驼!”
“白骆驼个屁,老娘是神,就算失去骨头、被人当成随意召唤来召唤去的家养小精灵,老娘依旧是神,沙漠里有几十上百万人信仰我,我代表了一个曾经繁荣昌盛的文明,人类就算抛弃了迷信和与之并存的懦弱,难道也应该失去对时间、对自然、对宇宙的敬畏吗?”
李维第一次听白骆驼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他将头探出车窗,对逆着光的神明说:“这不怪人类,主要是我的对手缺少德行。”
白骆驼打了个非常不屑的鼻息,迈着对一头骆驼而言十分优雅的步伐从山坡上小跑下来。
离得近了,李维才发现她的背后还驮着一只小小的、长得像癞蛤虫莫的丑猫。
这猫同李维对视一眼,直起身,摆出招财猫的经典姿势挥了挥手:“嗨,好久不见,我的前神妓。”
李维:“……”
他本来都把槍放下了,这会突然手痒,很想按扳机。白骆驼见状连忙用尾巴抽了一下嘴贱的丑猫、说起正事:
“你别停车,快点开,我力量有限,只能限制他们一小会。”
李维:“不然你单独解开对我的限制,我去把他们解决了再走?”
“解不开啊!”白骆驼也很无奈,“要么都开槍,要么谁也别想开槍,力量永远是公平的……快走快走,我熟悉里世界的路,咱们把追兵甩开。”
李维将油门踩到底,在引擎的轰鸣声里大声问:“托布呢??”
“没事!”丑猫替使劲动用神力的白骆驼回答,“它可不是一只普通的狗,这狗在里世界待过吧?”
“是的,我就是在这条铁路上捡到它的,恶灵领主养了它三个多月,然后由我接手了。”
“那位领主呢?”
“死了。”李维简短地回答。
丑猫“哎”了一声,不再说话了。旁边的混血拉布拉多犬欢快地撒开四肢,沿着宛如两条通向虚无的银色线条般的铁路奔跑,也不知它是否能通过眼前的画面,触景生情地回想起那些个不同寻常的、天真又血腥的童年时光。
“托布为什么会和你们在一起?”
李维问,“埃里克呢?”
“你说的是那只吸血鬼恶灵啊?他在自己的领地。”白骆驼说,“是托布带领我们找到你的,所以猫才说它不是一只普通的狗。里世界是有意志的,李维,它就像是一个活着的生物,长时间生存在其中的物种会慢慢地被它侵蚀、改变。”
有些人变成了半恶灵。
也有一些特殊的存在,比如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因横穿里世界而生下莱纳·李维乌斯。
再比如托布,小狗什么都不懂,小狗只是进化成了超级小狗。
“我们猜到你会遇到麻烦,就过来帮忙了。”丑猫接道,“不用谢,为了恶心把我们的骨头当魔杖使的莱纳·李维乌斯,我们什么都愿意做。”
李维:“……”
“我和猫会一路护送你到加国,”白骆驼在雪地中如履平地,“在这段路程中,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
李维想了想,慢慢说道:“现在的情况是,莱纳·李维乌斯控制了联邦政府,以三井高志为首的资本集团试图撤出地球,因为我们得知,里世界会导致宇宙毁灭级别的末日。”
白骆驼发出一声叹息:“是这样的。”
“所以里世界其实类似于宇宙之中诞生的‘空洞’?这些空洞最终会撕裂时间与空间?”
李维问道,“那智慧生物为什么不能进入空洞生存?”
现实毁灭了,大家直接钻进里世界不行吗?
白骆驼摇头:“不行。这很复杂,我想想该怎么向你解释。事实上,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一切的前因后果,我和猫毕竟是地球上的神,我们的认知同人类的认知息息相关,你们对宇宙了解得越多,我们才越倾向于全知——这大概相当于创作者无法创造出比自己智商高的角色吧。
“首先你要明白,宇宙由能量、物质、时间、和空间构成。”
李维一愣,感觉白骆驼的话有点耳熟,过了一会才想起先知班茜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白骆驼从他的表情看出了端倪:“看来你知道,我就说神与人其实差不了多少吧。宇宙由能量、物质、时间、和空间构成,而‘意义’不在其中。很久很久以前,在文明发展的早期阶段,里世界是不会出现的,因为生活在这颗星球上的生物对世界、对自身的认知如此浅薄,相较于宇宙而言,它们渺小如尘埃,短暂的生命犹如白驹过隙、眨眼间便结束了。
“但是当无数个微不足道的智慧生命开始一点一滴地创造文明时,事情就变得不同了。”
三十万年以前,当远古智人在一片混沌的非洲大陆上,向头顶不变的星空投去充满畏惧的一瞥时,定然从未想象过未来的场景。
“文明形成集体意识后,便开始尝试赋予宇宙以‘意义’,例如道德、目的、神明、命运……”
“人们不断对眼前虚无的宇宙发出诘问:我们为何而存在?我们为何而探索?我们为何而爱?”
因着对生命的迷惘,火光开始照亮蒙昧的世间万物。
“然而当发展到一定程度的文明试图将这些人造的‘意义’嵌入物理现实、让主观意志塑造世界时……宇宙底层的规则就发生了崩解。
“里世界是这场崩解的具象化,李维,宇宙在清除异物、在重塑它简单又冰冷的原始结构,你让人类长期生活在里世界中,就相当于把两种截然相反的事物强行塞到一起,人类个体是其中的弱势方,早晚会遭到里世界的污染。”
**
一者为阴、一者为阳,一者为善、一者为恶。
说的是现实和里世界。
莱纳·李维乌斯坐在总统办公室的椅子上,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桌上巴掌大的国旗。
仙人的文明真有意思,明明自然不分善恶,他们都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还想着将自己已知的框架嵌套到宇宙规则上面。
这究竟算是自信还是自负呢?
不过一个文明若是发展到了随随便便就能造出太阳和月亮的程度,或许自负点也是情有可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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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有能力跑掉的文明选择了离开母星。”李维恍然,“他们成为了散落在宇宙各个角落的遗民。”
“我也劝你走这条路。”白骆驼望着脚下的铁轨说,“循着前人的脚印,总比开拓不知是否安全的新轨道强。”
但我走不了。
李维想说点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
李秋珊曾经想过带他离开,却没能成功,因为他的身上流淌着里世界的血。
不过德莱顿不受影响,随时可以乘坐飞船奔向广袤无垠的宇宙——这个想法让李维感觉好受了一些。
“我才不走,我要在地球上看莱纳·李维乌斯的热闹。”他用轻松的语气说,“看样子他也不打算走,还准备让借着虫族的名头联邦再次伟大,天知道他到底是什么目的,我简直好奇死了。”
白骆驼欲言又止,片刻后问道:“你去联邦和加国的边境是想找谁?”
“一个熟人。”李维抓紧方向盘回答。
第198章 终曲(二十)【加一千五百字】 在这一……
“你的熟人可真多呀。”
白骆驼感慨说, “上到神明下到普通人,都快要遍布世界了。”
“那是因为你关注到我了,其实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李维专注开车、头也不回地说, “我记得有个六度分隔理论,你听说过吗?”
骆驼摇头, 李维解释道:“说的是‘最多通过六个人你就能够认识任何一个陌生人’, 换句话说,那些信仰你的人, 还有生活在这颗星球上的芸芸众生, 都有着数不清的亲朋好友,他们的生活和命运交织在一起……相比之下, 我并不特殊——没有人是特殊的。”
白骆驼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这里突然强调一句。
气氛莫名有些严肃, 但过了一秒钟,李维补充说:“除了我有两个父亲这一点。”
白骆驼:“?”
等会?什么玩意??她不知道这回事!!
莱纳·李维乌斯总是能让神震惊。
李维稍微解释了一下莱纳阴阳结合的设定,丑猫听完, 插话说:“适合入教。”
李维:“……”
入你的impart神教吗?莱纳·李维乌斯可还握着你们的骨头呢!
丑猫料到他会说什么, 抢答道:“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就要涩涩。”
有这么个分|身真是家门不幸,白骆驼又拿尾巴抽了它一下。
然后她气沉丹田,肃然说:“原来莱纳·李维乌斯是人类和里世界的混血,我明白了,难怪他懂得一些连我们都不知道的知识,还能够熟练运用我的力量。那他控制白宫的理由其实也很好理解,他无法离开地球……哦,不对,我想起来了, 你是他的亲生孩子,你们都离不开太阳系!”
所以她刚才劝李维乘坐飞船时,李维才会是那种态度!
霎时间,白骆驼都有点后悔自己嘴快了:唯一的生路摆在面前,却无法利用的人会是什么心情?
“没准还有其他方法……”
“先不谈这个了。”李维打断她,“你觉得莱纳·李维乌斯的目的是什么?”
“嗯?哦,对,”白骆驼回过神,“我猜他就是在尝试另一个拯救世界、顺带让自己活下去的办法。”
李维没忍住笑了一下。
主要是莱纳的名字和“拯救世界”的说法摆在一起着实有些荒诞。
白骆驼:“你想想看,既然‘意义过浓’会导致里世界的诞生,那么只要人为控制文明产生的意识强度、情绪深度、叙事复杂度……就能够抑制‘空洞’的扩大了。”
“你是说他要建立一个极权到人们不能有任何复杂思考的社会?”
李维惊讶了一瞬,又觉得莱纳确实干得出来这种事,“但他现在正在做的事,和他想要达成的目标不是南辕北辙吗?战争会导致里世界的出现,他却一手促成了联邦的内战。”
白骆驼纠正他:“并非战争会导致空洞,而是意义——你回想一下,你的祖母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是在什么时候掉进里世界的?”
李维介绍莱纳的时候顺带提起了祖母,此时他回答说:“一战中后期。”
法兰西国防部历史档案处管理员提到他们的女间谍失踪时,手里拿着一张报道凡尔登战役惨烈事态的报纸。这场战役发生在1916年,1918年年末,战争结束、德意志投降,因此李维推断欧洲的里世界应当出现在战争的中到晚期。
此前他一直以为是人类做过太多坏事,才遭到了反噬。
结果白骆驼却说不是这么回事?
“人类觉得世上有神,于是创造出了神的概念,又觉得这概念应该分善恶,于是神也有好有坏。”白骆驼轻声说,“但宇宙只是规则的聚合体,它要如何才能替一部分人去审判另一部分人?
“里世界空腔出现在一战,是因为那时的人们第一次有了世界的概念。不计其数的同类的死亡让你们开始思考,开始反省,与此同时,科技、艺术、哲学、新闻学都在迅速发展,‘意义’膨胀到了一定程度,逐渐挤压到了宇宙的底层逻辑。”
李维:“在这之前呢?人类已经思考了数千年了,里世界为什么才出现?”
白骆驼反问:“你怎么知道地球上的里世界是在20世纪初期第一次露面?”
她说:“你听说过《大预言家托马斯》的故事吗?在凯尔特神话中,费尔岛是精灵居住的异世界,一位名叫托马斯的苏格兰诗人被仙后带入精灵世界七年,回来后获得了强大的预言能力。还有东方的《桃花源记》,渔夫偶然进入一个与世隔绝的理想村落,出来后却再也找不到入口。”
李维吃了一惊:“你的意思是……”
白骆驼如数家珍:“以及1587年,英格兰在北美建立的罗阿诺克殖民地突然消失,115名居民无影无踪,只留下一个刻着CROATOAN的字样的树桩;北欧神话中有着九界的概念,类似于多个空间层次,有些人类或英雄能穿梭其中。甚至是你的祖母生活的年代,联邦空军上尉克拉福德于1918年在驾驶战机飞越德国前线时留下一条无线电信息后彻底失联,法兰西的王牌飞行员查尔斯·南伯格和他的领航员弗朗索瓦·科利驾驶一架名为白鸟号的飞机,从巴黎起飞,试图首次无中途停靠横跨大西洋,然而他们的飞机起飞后再无音讯,彻底失踪在海洋上空……
“——这都是我的信徒在向我祈祷时给我讲过的故事,这也都是里世界的故事。
“人类进化以后,里世界一直存在着,李维,只是它也会随着时间愈合,因此当人们的意志还没强烈到后来这种地步时,它造成的危害相对有限。
“战争与罪孽会吸引里世界,不是因为宇宙有其规定,而是因为人类的思想其实就诞生在对自我、对时代的反思中,铺满尸骸的土壤里面往往能够流淌出最纯洁的思潮。恶灵与神则是文明的‘投影’,其他星球的里世界中则大概率不存在这两种‘生物’。”
李维逐渐懂了:“所以联邦内战只要不促成人类对‘意义’的追求,反而会压制里世界的扩散。”
但人类真的可以脱离向宇宙赋予意义的智慧生物本能,而去追求简单粗暴、空虚麻木的生活吗?
莱纳·李维乌斯的文化暴政难道能持续到里世界彻底愈合的那一天?
“而且我觉得,他反倒促进了人们的一些思考。”李维说,“我一直坚信社会是螺旋上升着的……人类会在这样的思考中不断进步、变得更好。”
“他一直是这样的人。”白骆驼回答,“为了达成一个终极的目标,他不惜付出任何代价。比方说,你应该能感觉到,他不相信神。一方面,他不认为我们全知全能,另一方面,我们的力量依托于里世界而存在,他觉得我们不可信、早晚有一天会为了生存背叛人类,但他依然会创造出我和其他的神明,以在关键时刻向他提供帮助。
“在这一点上,你和他一点都不一样,李维。”
……
几个小时后,李维走下被子弹打得坑坑洼洼的越野车,砸上车门。
映入眼帘的是著名的彩虹桥,这座桥横跨边境地区的尼亚加拉河,全长290米,过了桥就离开联邦,来到了另一个国家。
早些年,这座关卡的管理并不严格,和人们熟悉的高速公路收费站差不多,因为从联邦进入加国时需要交一笔过桥费,除此之外就没什么了。
然而时间迈进2026年以后,一切都变得不同了。结了冰的江水两岸苍山依旧,泛着金属光泽的大桥横亘在冬日奶白色的薄雾中,两列洒满了糖霜般落雪的车道笔直地蔓延向远方,而朦胧的远方在视线尽头散发着神秘的气息,让人联想到传说中的蓬莱仙山或是精灵世界……
可是人们无法忽视桥下的铁丝网、水泥墙,头顶的无人机,以及站在岗位上的荷枪实弹的看守。
为了防止联邦居民“非法”逃往加国,本届政府做出了相当程度的努力。
好在关隘再如何险峻,也防不住早有准备的李维。他永远也不是当初那个和海妖马杰尔挤在小面包车里、辛辛苦苦于美墨边境徘徊的萌新了,不光手里的装备得到了进化,队友更是实力强大、指哪打哪。
联邦守卫只觉得耳边有一阵风吹过。
他听见了不知是男人还是女人的笑声,轻柔的、妩媚的、缠绵的,笑声如银铃般回荡在风声里,吹得他心尖酥软、神志模糊。
“看到没有,这就是我的实力。”丑猫说,“你们还敢再瞧不起色|欲之神?”
“……不是生育吗?”李维道,“天知道假如这群人发现魅惑他们的美人是如此难看的一只猫时会作何感想。”
丑猫在白骆驼的背上跳脚:“没有色|欲哪里来的生育率,而且我根本不丑!没品的人类!”
不管怎么说,李维在甩脱莱纳·李维乌斯派来的伏兵后,一路上都顺顺利利的,也没遇上特别棘手的敌人,这可能是因为莱纳并不放心让里世界的力量脱离自己的管控,再加上能够为人所用的恶灵和神终归是少数。
“严格来讲像你这样能和恶灵交朋友的人类才罕见。”
白骆驼评价说,“你们的立场天生相悖、近乎你死我活——毕竟人类文明若想存续,就要消灭里世界,里世界消亡了,恶灵也将不复存在,所以要是有恶灵愿意帮你,那它们必然已经做出了面向死亡的决意。”
李维同样思考过这一点,他想说点什么,却没能说出来。
“人类也不容易相信随时会背叛自己的另一个种族。”白骆驼道,“但我听说,你的一个海妖朋友一直在自由行动,无论做什么都没向你背后的联邦政府汇报过。”
“马杰尔不是囚徒,而是受害者。”李维简短地说,“埃里克也没犯过任何错误,一切都是事出有因。他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在这点上和我、和其他人类没有不同。”
白骆驼:“你猜有多少人能抱有和你一样的想法?”
“……我可以这么想是因为我能够承受信任错对象所需付出的代价。”
李维沉默半晌,低声说道,“但那些本来就活得很艰难的人,他们有什么呢?他们只有拒绝风险的自由罢了。”
**
不甘心被剥夺自由的人们在加国边境组建了临时避难所。
当地一个心地善良的牧师开放了教堂,允许那些逃离联邦又无处可去的人们在十字架下躲避严寒,平平无奇的居民会从自己家里拿出刚烤好的面包和热气腾腾的饭菜,供那些与他们毫无关系也素不相识的人享用,雪后的城镇由此散发出了一种别样的暖意。
不过避难所建立得如此顺利,大家能够平平安安地集结到一起,理论上还应该感谢一个人的帮助。清晨时分,身上穿着厚重的棉袄、头上披着破旧毛毯的男人从教堂中走出来,看到他的人纷纷打招呼:
“早上好,莱纳!”
“昨晚睡得怎么样,莱纳?”
还有人向他汇报当前的避难所情况:“昨天跨过边境的人告诉我们,她的家人被困在了西边的麦基诺城……”
莱纳·李维乌斯二号一一回应这些人,他的脸上带着礼貌温和、略显腼腆的微笑,说出口话不多,但每一句都很有用,因此众人愿意信任这个自称是在加油站工作的青年,大家甚至忽略了他乱七八糟的穿着,以及后背上的那块古怪的、仿佛是脊椎畸形般的隆起。
但刚刚抵达避难所的李维一眼便注意到了这一点。
第199章 终曲(二十一) 2018年
“你问莱纳?问他做什么?你不会是FBI或者中情局的探员吧?”
面对李维的当地居民起初很警惕。
但丑猫立马又发威了。居民很快对着李维的脸, 甜甜蜜蜜地说:“莱纳啊……他就是个好人嘛,乐于助人不说,长得也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诶, 等会,我怎么觉得他长得和你有点像——”
李维呼唤道:“猫!猫!”
“来了来了。”丑猫赶紧幻化了一下李维在居民眼里的形象, 居民在强大的魅惑能力下迅速忘记了自己原本要说什么, “我讲到哪了……哦对莱纳,他是个好人, 真的, 你很难在这么混乱的时代见到像他一样好的人了,他向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伸出援手, 约翰骂他是伪君子, 他不计前嫌地救了约翰一命。要是没有莱纳,汤普森和库里早已葬身尼亚加拉河。我也是,他帮我把我家的栅栏修好了, 还帮我安装了一个新的电灯泡……”
不是, 哥们,您都年过百半了还需要别人帮你安灯泡吗!
李维听不下去了。别人夸奖莱纳让他感觉奇怪得不行, 只好打断对方:“他的后背是怎么回事?”
“老毛病了,腰间盘突出。”居民肯定地回答,“他亲口说的。”
“胡扯。”白骆驼吐槽道,“谁家腰间盘突出能像是在背上背了个异形?”
这里面绝对有蹊跷。
最坏的可能是,李维想,最坏的可能是莱纳·李维乌斯被虫族寄生了。
他本来不会轻易往这方面联想,毕竟和外星人比起来,还是莱纳二号突发奇想精神失常打算cos蜗牛听上去更合理一些,然而另一个坐在白宫里的莱纳·李维乌斯打着虫族入侵的名义大肆实施新政, 旁人很难不怀疑是事出有因。
“我得观察一下。”他对白骆驼和丑猫说。
丑猫还没放弃它的伟大理想:“要不你就把他骗来当神妓,然后一切都解决了。”
李维:“。”
白骆驼恨不得用尾巴把同事抽成陀螺!
一人一骆驼一猫趴在城镇的高处潜伏了一个上午。
二号如镇民所说,良善到不可思议,整个早上他都在忙着安排避难所的各项事宜,帮助流离失所的联邦居民解决困境,偶尔有人脾气不好或是心系家人、有意无意地刺了他几句,他像个受气包似地扁一下嘴,转头便做别的事去了,仿佛完全不受影响。
李维和白骆驼这两位莱纳·李维乌斯长期受害者看得目瞪口呆。
怪不得说世界末日要来了,这一定是末日的特征之一,即反常的自然现象吧!
还是说所谓一者为阴、一者为阳、一者为善、一者为恶的确有这么夸张,白宫里那位有多邪恶,面前“柔弱可欺”的莱纳就有多善良……
然而就在李维心中开始有一点相信,莱纳·李维乌斯二号说不定真的是个好人的时候。
对方后背上面的“疙瘩”动了一下。
当时二号正在教堂里给难民们分发食物。他将金属勺伸进面前菜桶里,正要将勺子提起来之际,李维透过狙击槍的高倍镜,清清楚楚地看到二号头顶的毛毯被掀开了一个角,一条黑色的、结石般的事物从毛毯下方钻了出来,控制着二号的左手,往菜桶里放了什么东西。
白骆驼也注意到了,厉声叫道:“李维!”
——李维只犹豫了一秒钟,便瞄准二号的额头扣下了扳机。
“砰!”
子弹穿透教堂玻璃,洒下一地彩虹碎片,随后沿着既定的轨迹,不偏不倚地洞穿了目标的脑门。
星星点点几滴深红色液体溅在了男人身后的十字架上。
“……这就击中他了?”
连白骆驼都感到不可思议,“不用再补枪吗?”
李维没有回答。他的手指紧扣在枪身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二号,后者在子弹的冲击力下身体半向后仰,瞳孔涣散,过了半天才迟钝地伸出手,抹了把脸上的血,在将手伸到眼前看了看。
然后,他不作声地抬起眼帘,望向李维所在的方向。
时间犹如静止了一瞬。
下一刻,二号闭上眼,硬挺挺地倒了下去。
教堂里响起凌乱的喧哗声,人们顾不上吃饭了,或是尖叫着找地方藏身,或是扑到二号身边替他抢救。
李维担心二号身上的虫族在濒死时施展秽土转生,紧急寄生其他人,于是瞄准教堂里的无人地带又开了一枪。
眼看凶手未走,对普通人来说,惜命的想法顿时占据了上风,难民们将二号的尸体留在原地,小心翼翼地匍匐着从教堂的后门撤了出去,李维见状马上跑下山坡,飞奔到教堂的入口。
他推开沉重的大门走了进去。
灰尘在正午的阳光下漂浮,李维单手拎着狙击槍,踩着柔软的红毯来到二号身边,低下头。
二号双手交叠在小腹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李维观察他几秒钟,再度双手托起槍,瞄准对方的胸口——
“等一下。”
“死去”的莱纳·李维乌斯二号忽然开口了。
“你杀不死我,我被外星人寄生了。”
“错误的。”李维无动于衷道,“我和虫族打过交道,被它们寄生的对象受到致命伤,会连带着虫族的个体一起死。”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送你的亲生父亲下地狱吗?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刻?”二号睁开眼睛,无视了李维的枪口从地上坐起来,“但我真的死不了,我和伊莉拉聊过了,顺带帮她改进了一下寄生方式,现在我的致命弱点转移到了寄生体身上……”
管他说的是不是实话,李维当即将枪口对准了二号后背上的“肿瘤”。
二号吓了一跳,张开双臂做出保护的姿势,高声说:“别开枪,我能解释!”
李维笑了。
他的食指搭在扳机上,笑意盎然地问:“解释?你要解释什么?我还当另一个莱纳是在编故事,没想到真的有人将外星人引到了地球上,并且在热心肠地帮助它们寄生人类呢——结果是我太天真了,我差点以为你的身体里能有一小部分是个好人,二十多年前那个在我三四岁时陪伴着我的‘父亲’是真实存在的,何其愚蠢!!”
话音未落,情绪上头的李维突兀地扣下了扳机!
子弹打在鲜红的地毯上,二号在寄生体的帮助下狼狈地打了个滚,于千钧一发之际躲过了致命一击。
他侧身伏在地上,看着李维张了张嘴,却没能挤出声音。
李维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趁着换弹的间隙问:“解释呢?”
“我……”二号结巴了一下,和李维一模一样的黑色卷发可怜兮兮地垂在沾着血的额头上,“说来话长——”
“我来说吧。”
教堂里突然想起了第三者的声音。
那是个柔和的女声。
“第二次见面了,‘巴特·兰多特’……或许根据你们的习惯,我该叫你清道夫。”
一只只有拳头大的石头蜘蛛从二号的身体下方爬了出来。它的身躯娇小玲珑,却长了一对占了大半张脸的黑色豆豆眼,在诡异中透出一丝可爱,又在可爱中透出一丝恶心。
这别致的小东西仰着头对李维说:“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伊莉拉·沃桑·达雷斯,目前是银河边缘研究站的引力建模师。”
李维端着枪冷冷道:“这TM又是什么职业。”
“不确定,因为是我编的。”蜘蛛镇定地回道,“我的本职工作是虫母,你已经知道了。”
李维:“?”
蜘蛛说道:“请相信我,我此次来到地球,绝不包含任何恶意。我们头顶的星空是如此广袤、孤寂和残酷,没有必要再为它增添任何多余的坟冢了。”
李维挑起眉:“据我所知,你征服了不止一颗星球。”
小小的石头蜘蛛在地面上搓了搓手。
“是的。”她柔声说,“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清道夫先生,我曾以为征服是一种‘同化’,只要我占领它们的家园,我们就能够成为朋友。”
什么土匪发言!李维:“你适合当一个联邦人。”
虫母没听懂他的地狱笑话,这回轮到她头顶问号了。
“算了。”李维叹了口气,“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显而易见,寻求合作。”虫母放下疑问答道,“除了遗民之外,你们是唯一的、我已知的正在面对‘空洞’的文明,我相信只有你们能够理解我,也只有我能帮助你们。”
李维认为她说话时尽管语气十分温和,用词却格外凸显出了宇宙征服者的傲慢:人类对她而言仅仅是个解语花,“帮助”则是某种单方面的行为。
“而且说实话,我对你们很有好感。”
虫母不知人类所想,继续说,“我向你讲过,曾经有一群遗民教给了我很多关于另一个种族的知识,他们的社会结构和人类社会高度相似,所以我面对的里世界才会出现‘帝国’与‘联邦’的设定。”
李维思索着点点头,枪口却纹丝不动,接着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地球?我们在里世界见面后,你就动身了?”
那她跑得还挺快的……地球与虫族的母星之间到底有多远?虫族的科技已然发展到可以随随便便进行超光速跃迁的程度了吗?
地球药丸。
“其实我过了一段时间才出发,有些事项在出远门之前需要仔细整理一下。”
虫母回答,“而我抵达地球时,刚好是这里的2018年。”
李维:“???”
不对劲!
他进入名为“星际一号”的里世界时,分明是2024年!
第200章 终曲(二十二)【补1800字】 Ca……
李维脑海中生出的第一个想法是虫母在说谎。
他们俩一个是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到别人地盘的外星人, 另一个是手无寸铁(?)却要单挑虫族大军的本地土著,后者精神紧张、行事前多想三步也是可以理解的。
然而自称叫伊莉拉的虫母半点没看出来李维的怀疑。
小小的蜘蛛抬起两条坚硬的石质前腿,正要绘声绘色地描述2018年的地球是何等多姿多彩, 蜷在旁边的莱纳二号看不下去了,插嘴道:
“人家不相信你说的话, 你还是先自证吧。”
虫母的身躯微微一僵:“啊?”
二号长叹一声, 抬手推开李维的枪口,稍微坐直了一点。
他先对虫母说:“哪有你这么自我介绍的?”
又转过头, 很诚恳地对李维说:“你不要和外星生物一般见识。”
李维:“……”
丑猫从白骆驼的背上滑下来, 对着蜘蛛的后背摆出一个鬼鬼祟祟的猫科动物进攻的姿势。
李维神情莫测地旁观了一会,二号又说:“她一辈子遇到的能和她平等交流的生物不超过十个, 绝大多数物种在虫族的军队下走不过五个回合——当然也有它们至今没遇到天敌的缘故——所以她的情商基本是负数, 你不用多想。”
虫母很不服气:“我寄生人类时,别人都说我能言会道。”
二号:“那是身体自带的技能,和你有什么关系?”
“寄生完人类我都学会联邦语了, 这怎么不算我的技能呢?”
二号还想再吐槽两句, 但忍无可忍的李维忽地再次拉开步枪保险,与此同时, 收到李维讯号的丑猫猛然扑了上来,用前爪按住了虫母的虫母四条腿!
二号一下子噤声了。
李维用枪抵着他的头顶,说道:“我从这个角度开一枪,子弹能穿透你的身体,打中你背上的虫母。”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李维早注意到,爬来爬去的蜘蛛似乎只是虫母的一个分|身,或是虫族的某个不具独立意识的个体,二号的要害实则还是在他的后背。
二号沉默了一会, 说道:“是我在你还没长大的时候教你这么做的吗?”
然后不等李维回答,他说:“寄生的事待会再说,伊莉拉抵达地球的时间真的是2018年,否则你想过没有,三井千代(阿琳达·蓬耶)从哪里搜集到的‘星际一号’的入口?”
他显然在堂堂复活后抽空补完了那场空前绝后的里世界救援直播录屏。
李维皱眉问:“不是巧合?”
“不是巧合。”二号肯定地点点头,“虫族所在的星球和地球相距一千三百多光年,以人类目前的科技来看,你们原本永远也不会产生交集。”
一千三百光年是什么概念?光在两颗星球之间走动,需要花一千三百年,换句说话,人们仰望星空时,看到的是虫族的母星在十三个世纪以前的投影。
“但里世界中的时空是破碎的,银河系的大小对它来说不值一提,于是某种意义上,它将两颗星球连接在一起,让你和伊莉拉能够站在同一个空间中进行时间同步的对话——这件事发生在地球的2024年。
“不过虫族无法通过‘星际1号’抵达地球,因为里世界并没有缩小真实世界的物理距离。你们还记得吗?人类仅仅是将意识投影到了虫族的宇宙,□□仍然停留在现实世界,所以‘星际1号’相当于互联网,虫族穿越过不来,地球人也过不去。
“——而虫洞可以。”
虫洞是一种理论上的时空通道,最常见的一个针对虫洞的描述是,人们想象一张纸上有两个点,通常要沿纸面走很远才能从A点到B点,可是如果把纸折起来让两个点重合,并在这两个点之间打个洞,你就可以穿过纸张,迅速从A点到B点。
这个“洞”就是虫洞。
“现在我们假设地球和虫族母星之间有一个虫洞。”
二号艰难地跨越枪管,从教堂讲台上扯过来用于记录避难所日程的白板,用马克笔在上面画了一条线,“虫洞连接的是两个时空点,(x1,t1)和(x2,t2),x1代表地球,x2代表虫族母星,t1和t2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可以划等号,然而突然之间,地球端的x1发生了一些变故。”
李维正想问是什么变故,被丑猫扒拉来扒拉去的虫母抢答:“你们这边的时间膨胀了!”
What are you talking about?
Can we speak English?
李维是纯纯文科生,这辈子接触过的最复杂的数学是自己的工资提成,他在缺乏基础知识的情况下听得头大,压根没懂,先是不动声色地瞥了眼似乎面带笑意(疑似在笑话他)的二号,接着掏出手机说:“等会,我要打个电话。”
专业的事还得交给专业的人来办。
一键召唤物理和天文学专家.jpg
等到德莱顿那边接电话了,李维命令道:“猫,别玩了,伊莉拉,你继续。”
虫母抱着八条腿瘫在地上,仰面问:“继续什么?”
二号捂着嘴小声道:“解释一下时间膨胀。”
“哦!”蜘蛛恍然,“简单的很,据我所知地球上也有相关理论——广义相对论中靠近强重力源或者在接近光速运动的情况下,时间流逝会变慢,而虫洞的地球端出口x1,长期处于强重力场,导致那附近的时间流速显著慢于外界。”
德莱顿那边的物理学家正在疯狂翻文件补习里世界知识,听到蜘蛛说的话后慢半拍地问:“强重力场指的是黑洞?你是意思是地球上有个黑洞?”
这不扯淡呢吗?
地球上要有黑洞人还能活?
“不是黑洞。”虫母摇头,“强重力场又不一定是黑洞,它还有可能是中子星、夸克星……但我要说的是传说中的东西,祂沉睡在地心的失落都市中,被少数信徒称为「伟大的古老存在」。”
人们面面相觑。
良久,安全局办公室有人低声道:“……▇▇▇神话?”
二号淡淡说:“既然死亡女神和巴力神都可以因人类的信仰而现世,▇▇▇▇▇为什么不行?”
“可是,这也太——”
“停,这不是重点。”眼看话题越跑越偏,李维打断手机里的探讨声,“我总结一下,2024年我和伊莉拉女士在星际一号中碰了一面,随后伊莉拉动身穿越虫洞、前往地球,然而虫洞的另一端由于一位沉睡的神明造成的强重力场、停滞在了2018年,因此她实际上是穿越时空,回到了过去。”
“没错。”石头蜘蛛答道。
“莱纳问我想没想过星际一号这根‘网线’为什么会落到阿琳达·蓬耶手里。”
李维低下头,与蜘蛛脸上的豆豆眼对视,“答案是你给她的,对吗?”
**
三百年过去了,她仍然忘不了彻底改变她命运的那一天。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母星的天空和往常一样,阳光并不耀眼,厚重而沉默的光线透过仿佛是半融化的琥珀般的橙红色天幕,被大气中悬浮的微粒散射出棱镜状的光晕,犹如一颗颗漂浮着硕大的虹膜。
她趴在最接近恒星的一根山脉的顶端,享受着磁暴刮过身体时带来的微微麻痒的感觉——“感觉”本身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每一个物体都有感觉,哪怕一块石头也晓得什么是疼痛、什么是快乐,当她开采它们的时候,它们会从骨头缝里发出细细的哭泣,而当天上下起雨时,无论是玻璃还是沙粒,都会挺起胸膛整齐划一地唱起歌。
可是石头的感受毫无意义。它们无法思考、不会表达,只是直白而混沌地活着,她能够想象出这种状态,因为最开始,她的同胞也是其中的一员,从日到夜,从生到死,它们顽固的头脑中空无一物,欲望满足了就大笑,一旦难过了便爬回黑暗中、发出笑声似的呜咽,然则欢不动于衷,哀不感于心,行尸走肉,若存若亡,转眼间,千万亿个虫族的个体死去了,然后千万亿个后代从祖先的坟茔里获得新生,这样的日子,她过了不知是几十万年还是几百万年!
终于有一天,麻木的日子走到了尽头。
头顶出现了一艘飞船。它的表面凝结着穿越大气时留下的硅氧化合物的结晶体,在冰冷的高空中呈现出一种忧郁的蓝紫色,让她联想到了北半球蜂巢形状的极光,它的身躯如此庞大,和宇宙中影影绰绰的卫星相得益彰、分别占据了一半天幕,橙红色的恒星隐去了,百年难得一见的夜晚降临在她的眼中,她仰着头——每一只虫族的个体全都仰着头,死死注视着这一幕。
飞船越来越近。它在靠近它们,它在降落,怎么会这样?它是个什么东西?它来做什么的?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这恐怕就是世界末日吧!千万亿个虫族个体发出整齐划一的絮语。她仰起头,面朝黑暗,张开口器,却说不出话。
她忽然感觉到了莫大的悲伤。
恐怕她就要死了……可是她活了那么多年,却还从来不曾真正动用头脑思考过自己的灵魂与命运!她将告别这颗美丽的星球,告别她孤寂且贫瘠的故乡……一个种族究竟为何要诞生在宇宙里?只是为了在濒死的一刻触摸它们肺腑中那颗仍然坚持保持活性的脏器吗?
在我死后,谁会眷恋我的躯体,并将它们和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区分开来呢?
……
从产生该想法的一刻起,宇宙在她的眼里就变得和过去截然不同了。智慧,思考,恐惧,孤独,爱以及死亡。她点数着头顶的星辰,像孩童从鼹鼠洞里掏出闪闪发光的珍宝,而那些被人为赋予价值的“鼹鼠洞”终究会愈来愈大,最后塌陷下去、反过来吞噬文明,只是那时的伊莉拉尚且茫然不知,并被“初次诞生”的喜悦占据了全部心神。
**
“遗民抵达虫族母星的那天,虫族诞生了它们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集体意识,就是后来的伊莉拉。”
李维揉着额角说道,“她不像是骗子,这种成长经历让她即使附身了几个人类也很难学会说谎。按照她的说法,她在300年前遇到了一群好心的遗民,一年前她与我在里世界中对话,随后穿越虫洞抵达地心,那时正好是地球的2018年。2018年发生了几件大事,虫母的穿越是其中之一,说不定出于这个原因,仙人遗民才会降落到地球、结识了三井高志,又有了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时间穿越的核心是因果律,‘历史不能改变’。”安全局请来的物理学家说,“所以她将‘星际1号’的入□□给三井千代,使你进入里世界与她见面,从而令她产生前往地球的想法。”
“好吧,我们就当这部分内容可以归档了。”李维向后挥一挥手,不耐烦再深究下去,“现在的情况是,虫母想与我们合作找出对付里世界的办法,我们能信任她吗?”
对面有人嗫嚅道:“她寄生过人类……我指的不是里世界的NPC,是地球上活生生的人。”
“这个问题我可以代她解释。”
站在不远处的二号伸手指向自己的后背,“我们如今的状态比起寄生,其实更类似于共生。”
李维正打算追问,另一端的安全局突然有了变故:
他的耳机里毫无征兆地传来了震耳欲聋的连环爆炸声!!
有人仓促地叫了一声变调的“长官”。
紧接着所有人都失去了动静。
……
历史书上记载,2026年▇月▇日,联邦N市发生了21世纪最严重的一次恐怖袭击事件,当天清晨,五角大楼和联邦安全局总部几乎在同一时间遭到不明武装力量的精准打击,袭击方式包括高爆炸弹、远程无人机和内部渗透,爆炸造成大范围建筑损毁,火势持续数小时才得以控制,据官方统计,事件共造成至少137人死亡,数百人不同程度受伤,其中包括多位军方高层与情报系统核心官员。
事后,少数反抗军成员被迫与外星种族展开了全方位的合作。
——史称“共生元年”。【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