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终曲(三) 天无绝人之路
“局势严峻。”李维说, “我很急。”
他转身让出半个身位,使黑蜡烛能看到农庄外的景象,黑蜡烛只瞥了一眼就说:【卧槽。】
黑红色的火焰瞬间膨胀到占据了整个空间, 就仿佛黑蜡烛惊骇到将自己的“眼睛”按到了窗玻璃上。
【对方要开启神战不成?这人难道疯了吗?】
李维深以为然:“从理性的角度来看,他一直不正常。”
【领主呢?这个世界的领主去哪了?再这样下去里世界会撑不住, 我建议你马上想办法阻止他!】
李维:“联系你就是我想到的办法——你不是象征着保护与复仇吗?能不能在这场风雪中庇护住其他人, 再帮我战胜莱纳·李维乌斯?”
黑蜡烛陷入了沉默。
它平时是个没长嘴但话很多的蜡烛,擅长捧哏和阴阳怪气, 还很有身为死亡女神家族成员的集体荣誉感, 假如李维用激将法让它帮忙,它十有八九会应下(该收的祭品却半分不少), 剩下的一成情况通常是真的办不到。
良久, 李维听见它弱弱说道:【你的对手拿着的是神明的骨头……】
“我知道。”李维打断它,“我还见过那位神明的其他部分,如果我们现在联系上它有用吗?”
【没用。】黑蜡烛回答, 【莱纳·李维乌斯拿走了骨头之后, 剩下的就只是一个空壳罢了,它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 也不能决定这份力量该向谁效忠。】
停顿了片刻后,它有些颓丧地说:【你唯一的选择是暂时撤退,我看看能不能将你一个人单独转移出里世界。】
“稍等。”李维拒绝了,“我不打算离开里世界,但你能不能帮我将威廉·德莱顿送出去?我需要他在现实世界配合我。”
黑蜡烛吃了一惊:【你确定?】
“我确定,祭品先赊账,等有机会了再补。”
李维这么上道,黑蜡烛都有点害怕了,担心李维是做好了这个账再也不用补的准备——人死在里世界了嘛, 欠的债自然跟着随风而逝。
风萧萧兮易水寒啊!
它劝导道:【你可千万不要想不开。】
“和想不想得开有什么关系?”李维莫名其妙,“你快一点吧,再拖延下去原本有用的办法都超出有效期限了。”
见鬼的有效期限,难道你还真有想法?
黑蜡烛琢磨了半天,也没看出李维到底是心有成算,还是预备以死明志。它考虑再三,以防万一说道:【行,莱纳·李维乌斯这人,无论如何不能放任他继续猖獗下去,我去转移你的小情人,你在这里等我,先别急着动手,待我回来以后再一起定计划。】
你一根蜡烛懂什么计划?李维奇怪地瞥了它一眼,应道:“好。”
黑蜡烛行动的效率惊人。李维蜷坐在农庄的厨房里,一边研判局势,一边静候消息。窗外的暴风雪来如狂飙、去若疾风,雪幕暂时停歇,可近一米厚的积雪已将门板吞没一半。哪怕镇民的木屋暂时没被压垮,他们也几乎推不开沉重的门板,更遑论携家带口逃离这块是非之地。
欲望共振体却不受极端天气和积雪的影响。
暗夜里,它们迈着轻盈的步伐,三三两两地游荡在结着冰晶的雪面上,透过从家家户户的房屋里涌现出的灯光,人们能够捕捉到巨大或矮小的影子,前者如花岗岩雕像般无声地滑行,后者拖曳长长尾鳍,在雪地里留下蜿蜒深沟。
幸运或者不幸的是,它们的目标只有李维,以及另一个潜藏起来的敌人,因此不会无缘无故地伤害其他人。
农庄主人克莱夫和他的妻子安躲在前厅的窗台下,眼睁睁地看着一只半人高的欲望共振体靠近了院门。
只听“咔哒”一声。
厚重门栓上传来轻轻碰撞声。
欲望共振体伸出细长的手指,拨弄两下门锁,下一秒,一只湿漉漉的触须探入门缝,挑开门闩,金属上的冰屑顿时簌簌落下,犹如伤口上被剥落的血痂。
克莱夫无能为力地屏住呼吸,他的妻子发出了几不可闻的啜泣声。
怪物钻了进来。
它漆黑的鳞甲上面映出了灯芯火苗的幽红色,在昏黄光线中泛起潮湿的金属光泽,两只苍蝇般的复眼凝视着虚空,细长的鼻翼般器官轻轻抖动,几秒钟后,它曲起自己的一双过分纤长的前肢,关节“嚓啦”一声折出匪夷所思的角度,随后俯下身,踞伏于地面,尾鳍拖曳着外来的泥水,在地面上巡视起来。
它看不见近在咫尺的两个人类,那双眼睛仅仅是对装饰品。
克莱夫紧紧握着妻子的手,注视着怪物在他的家中搜索。欲望共振体伸出触须,探入衣柜,一件衣服一件衣服地查看,像个欣赏漂亮裙子的小姑娘,偶尔它会抽出其中的某一件,放到鼻前嗅闻,当感到不满意时,又混不在意地将其甩到一旁。检查完衣柜后,它紧接着将注意力投向了燃烧着熊熊火焰的壁炉,炉火炽烈,然而它的鳞甲在火舌舔舐下却毫发无伤。
欲望共振体在克莱夫的家中总共待了十分钟,克莱夫却觉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终于,那怪物挺起胸膛,转身面向门口,向外走去。
它认定自己要寻找的人不在这里。
克莱夫目送着它爪尖摩擦着松木地板、缓慢地穿过侧门,他的胸腔被恐惧压得咯咯作痛,几乎怀疑路过的欲望共振体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妻子的啜泣声被他死死捂在肩窝。
又过了十几秒钟,似人非人的怪物消失在了月光与雪幕交织的银蓝夜色里。
冰冷的北风灌进屋内,克莱夫长舒一口气,膝头一软,差点跪倒,妻子捂住嘴,无声流出眼泪。窗外,其他欲望共振体的影子依然在进行着无休止的巡游,而在相隔数道墙壁的厨房里,李维闭上眼睛,放下手中的猎枪。
他不确定自己孤军奋战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好在没过多久,黑蜡烛便传回来了好消息:
【我将威廉·德莱顿送出去了,他正在联系安全局,这是你们的联络器。】
一个小小的黑色金属元件掉进了李维的掌心,李维戴好麦克风和耳机,里面传出德莱顿一如既往稳定的声音:
“李维先生,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可以。”李维瞬间站起身,“时间紧迫,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具不具备可行性。”
“我也有一个想法。”德莱顿沉声说,“这片里世界的背景时间其实选得很好,19世纪的联邦正是技术飞速发展的时代。”
蒸汽机驱动世界,跨洲铁路贯通东西,摩天楼的铁骨第一次刺破天际。
钢炉沸腾,报纸飞印如雪,电报线路像蛛网一般延伸到四面八方。
金融风暴方兴未艾,股票行情翻涌如潮,夜色被电流炽烤成白昼。
进步的洪流裹挟希望和贪婪,滚滚奔向新世纪,资本与知识第一次将‘文明’这个单词写得如此明亮而锋锐。
——而文明,是神诞生的基石。
人类能够创造神。莱纳·李维乌斯做得到的事,李维又有何不可?
李维说:“巧了,我们的想法是一样的。你认为突破口在什么地方?”
德莱顿:“稍等,我正在和安全局的参谋们讨论……你知道在1884年发生了什么吗?”
李维摇头,给出否定答案。
德莱顿迅速公布了谜底:“历史上那位交流电感应电动机的发明者在这一年抵达了联邦。”
“……你指的是‘尼科·特兰斯基’?”
“没错,是他。”德莱顿短促地吸了口气,加快语速说,“若干年后,他会提交他第一项关于感应电机的专利申请,然后接受银行家与电力公司的赞助,在科罗拉多泉附近搭起一座临时实验站,用来验证‘地球和电离层的谐振’理论。科罗拉多泉位于落基山脉腹地,在你——”
“就在我所在的小镇旁边?”李维不敢相信地接道,“还能有这么巧的事?”
“说明天无绝人之路。”德莱顿露出微笑,“我们查阅了地图,里世界的小镇应当是普韦布洛,或是利德维尔,历史上它们本应由于银矿衰退而转向铁路和木材生意,但是,恶灵领主捏造出了一个新能源——情绪,因此小镇的矿业并未衰落,反而蓬勃发展。两个城镇与科罗拉多泉之间有一条名叫‘丹佛?里奥格兰德’的窄轨铁路,火车每日在其上往返,从小镇到科罗拉多泉只需要半日时间。”
李维的声音卡了下壳:“……你的意思是,我要去科罗拉多泉找尼科·特兰斯基本人?”
“是的,你一定要想办法完成这项任务,这是我们切入文明发展的最便捷的道路。”德莱顿说,“需要注意的是,历史上的尼科·特兰斯基对外界极其警惕,想要进入实验站必须经过律师柯蒂斯的引荐,你最好随身携带一张电报纸带,史料证实尼科·特兰斯基在科泉期间常与地方电力工程师讨论干扰问题,所以电报纸带是一张合情合理的通行证,抵达科泉后,你马上去见普韦布洛-科泉段的电报主管……”
第182章 终曲(四) 干它丫的!
德莱顿的叮嘱声慢慢消散在了风雪中。
李维必须马上动身。
其实人们根本无法确定小镇外侧是不是真的有一个火车站, 并且连接着半日车程之外的科罗拉多泉,但这就里世界的规律之处了,它永远不同于现实却又无法彻底脱离现实, 因为智慧生物难以想象出自己从未见过的东西。
恶灵的执念加上现实世界的投影,才构成了偌大的里世界空间。有时李维会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 那就是里世界其实自始自终——自宇宙诞生开始, 到万物终结的时刻——存在着,只是此前地球上的人们没有注意到而已。
扯远了, 说回他们的计划:通俗地讲, 路就在那里,只要去走, 终究能走得通。
李维推开二楼半掩的谷仓窗户, 一股像碎冰般扎人的风灌了进来,他手里的蜡烛火苗当即缩成针尖。放眼望去,农庄外原本平整的土路此刻像凝固的海浪一样, 有的地方高、有的地方低, 厚重的积雪在月色下泛着铁灰色的冷光。
【跳下去。】黑蜡烛说,【趁着欲望共振体们还没发现你。】
李维裹着从仓库里翻出来的鹿皮大衣, 无声地点了点头。克莱夫和安互相拥抱着站在门口,李维爬上窗台的时候,安冲他喊道:“你还有需要我们帮忙的地方吗?”
“有。”李维肯定地说,“我需要你们平安无事。待在谷仓里不要出去,好不好?”
安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克莱夫的眼神中也充满了动容,他粗声粗气地说:“我从一开始就看出你是个好人!小心点,别死了,我们在家里等你回来。”
李维笑了:“我要是回不来,你就真的可以去找治安官了。”
说完, 他从窗台上跳了下去,落进足有大腿高的绵软雪地里。
雪没有发出声音,像是早就知道他会来,只安静地接住了他,李维半跪着调整了一下重心,然后站直身体,理了理大衣,戴好手套,把脖子上围巾系到最紧。即便如此,刺骨的寒风依旧在短短几分钟内洞穿了人类过于简约和落魄的“防御”,自房屋中带出的一点点暖意被迅速消耗殆尽。
而且李维不能走太快,他的靴子陷到积雪中,需要完完整整地拔出来,再结结实实地落下去,否则就会失去平衡,并浪费大量的体力。另一方面,急躁会让他出汗,汗水在这种天气里就代表着死亡。
起初李维先是沿着谷仓的墙根走,利用建筑物的阴影遮挡脚印,但是在离开农庄之后,他不可避免地暴露在了欲望共振体巡视的必经之路上,透过结冰的窗户,他能看见有些房屋完整的人家还点着油灯,但街上却死一般寂静,偶尔传来几声狗吠,随即又被风声掩盖。
狗的主人很可能已经不在了。
李维特意避开了酒馆,走的另一个方向,路过位于小镇中央的杂货店时,他被迫停了下来,因为前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磨砂声,像是有什么重物在雪地里被拖行,他立刻贴紧墙壁,屏住呼吸,声音越来越近,伴随着一种奇怪的呻吟,不像是人类能够发出来的……李维举起腰刀,手心难以自控地出了点汗。
他不敢用枪。子弹用一颗少一颗,而且枪声会引来莱纳·李维乌斯的注意。
敌人在杂货店门口停了下来,透过窗户的倒影,李维看到了一个人形的轮廓,它在那里站了足足十分钟,如同是顾影自怜。
也像路过贴了膜的车玻璃时突然开始欣赏自己美貌的莫名其妙的人类。
李维僵在雪地中,一动不敢动,寄希望于它能自己离开。然而十分钟后,他的双腿已经冻得发麻了,怪物却仍然不走,霎时间,李维恶向胆边生。
黑蜡烛:【我帮你望风,干它丫的!】
干它丫的!深更半夜照什么镜子!
李维深吸一口气,从墙角悄悄绕到怪物的侧后方。
雪地掩盖了他的脚步声,但每一步都必须精准无误。
他举起腰刀,瞄准那东西的脖颈——如果它还有脖颈的话,手臂如闪电般劈了下去!
刀子捅进去的瞬间,欲望共振体发出了一声闷响,有点像是破旧的风箱被踩了一脚,李维用另一只手死死捂住它的“嘴”,握紧刀柄在它体内搅动。欲望共振体疯狂挣扎,力气大得出奇,差点把李维甩开,李维咬紧牙关,用膝盖顶住它的后腰,悄无声息地吸了口气,将刀子插得更深,这回他感觉到刀锋碰到了什么硬物,可能是骨头,也没准是别的什么东西。
半分钟后,怪物终于停止了动弹。李维小心翼翼地松开手,看着敌人瘫软在雪地里,然后迅速擦干净刀刃,拖着尸体藏到杂货店的后墙边。
就在这时,李维身后传来了一声微不可察的开门声。
他吓得手一抖,欲望共振体顿时来了个倒栽葱、插进了雪地中,结果杂货店老板扒着门缝,压低嗓音说:“我看到你刚才做的事了,你的身手很好,能不能离开镇子,替我们向外面求援?”
李维松了口气:“我正打算这么做。”
“太好了!”杂货店老板面露激动,“只是这种鬼天气下邮局肯定关门了,骑马也行不通,唯一的办法是前往镇外的火车站,没准那边不受影响……我也清楚希望不大,可是我们的选择并不多,进来吧,我知道一条前往火车站的近路,让我在地图上画给你看,店里有什么用得着的东西,你也尽管拿。”
正所谓患难见人心。李维在杂货店里补充了足够他支撑两三日的干粮、烈酒、保暖夹袄、点火工具、和子弹,收拾妥当之后,他告别热心肠的老板,沿着对方指出的道路继续前进。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肌肉的酸痛和刺骨的寒冷是真实的。小镇边缘破败的房屋愈发稀疏,当视野前方出现一望无际的雪原时,李维就知道,他的阶段性目的地快要到了。微弱却清晰的汽笛声穿透了风雪的帷幕从前方传来,为了抵御严寒,李维猛地灌下一口烈酒,借着短暂而虚假的暖意打起精神、向站台的方向冲去!
越过最后一道低缓的雪坡后,铅灰色天空下奇迹般地冒出了几盏摇曳着的昏黄灯光。
深红色的火车车头如同钢铁巨兽般喷吐着浓烟、伏在铁轨上。
里世界竟然真的存在这样一座车站,车站里竟然真的有前往科罗拉多泉的火车,而且它在这样的极端天气下仍能运行。
李维甚至觉得不知身在何处的恶灵领主正在配合他们。
他不再小心翼翼,大步跑向站台,灯光越来越清晰,李维甚至能看到站台上模糊晃动的人影,片刻后,他用力撞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跌进了小小的候车室,刺鼻的劣质烟草味、汗味和炉火的暖意瞬间将他包裹住了。
售票员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正在打盹,听到门响,他抬起头,眼中毫无惊讶之情:“去科罗拉多泉?”
李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息了几下,雪水顺着他的头发流进脖领,却给人一种滚烫的错觉。他抹了把脸,甩掉睫毛上的冰晶,回答说:“对,越快越好,有票吗?”
“有。”老头撕下一张纸递给他,“你可以上车了。”
李维裹紧湿冷的鹿皮大衣,反身登上了火车。前往科罗拉多泉的过程顺利到不可思议,以至于乏善可陈。
不确定具体是几点钟,他抵达了终点站的货运场。科罗拉多泉地区同样是夜晚,看上去却不曾下雪,地面一片干燥,忙碌的里世界NPC们穿着单薄的夹克衫,注意到李维厚重的打扮后纷纷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李维无视了这些,目标明确地在昏暗的灯光下找到挂着“电报主管”牌子的办公室,上前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个发丝稀疏、眼神精明的男人,嘴里叼着根没点着的雪茄,穿着马甲,袖子挽到手肘。
他的目光扫过李维不合时宜的穿着,用明显透着不耐烦的声音问:“什么事?”
李维没废话,直接掏出被他揉得皱巴巴的电报纸带。这张纸带上的图像是在安全局的帮助下,根据里世界的能量波形伪造出来的,上面的异常肉眼可见——那些本该平滑的曲线边缘呈现出一种被高频震颤撕裂的毛糙感,宛如用某种啮齿动物的微小牙齿啃噬过。
“我需要找柯蒂斯,”李维平稳地说,“他是代表尼科·特兰斯基的律师。”
主管的视线瞬间被纸带吸引住,脸上的不耐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职业性的警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他接过纸带,手指摩挲着图像的锯齿边缘,眉头紧锁道:
“你这张纸是从哪搞来的?”
李维:“见到尼科·特兰斯基本人后,我才会公布实情。这件事十万火急,我是从数十公里外的普韦布洛来的,那边在昨天夜里下了一场暴雪。”
“什么——这不可能!”
“你看我的衣服就懂了,我要见柯蒂斯和尼科·特兰斯基!”
“……”主管上下打量着李维,半晌绷着脸说,“你最好不是个得了神经病的骗子,否则我就让治安官把你送进关押死囚的大牢。跟我来,你算是找对人了,我是这附近唯一一个知道柯蒂斯他们在哪的人。说实话,别人甚至不清楚尼科·特兰斯基来到了科罗拉多泉,也不晓得你的消息为什么能这么灵通。”
“我有我的信息渠道。”李维跟上他的步伐,问道,“你从这张纸上看出什么来了?”
他很好奇“历史上”的专业人士会如何解读里世界。
主管不肯多讲:“我只懂个皮毛罢了,唯一能肯定的是,这纹路很诡异,就如同它在在经历某种持续性的微小的崩解一样,而且它不像任何已知的设备故障或人为破坏,给我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专业的事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做,你去咨询尼科·特兰斯基吧……我们到了。”
第183章 终曲(五) 你有没有想过修建一座以你……
尼科·特兰斯基在这个年代不算有名。
1884年, 他刚刚离开欧洲,搭乘诺曼底号抵达N市,带在身上的只有几件换洗衣物、一封介绍信和一本自己手写的笔记本。那封介绍信写给同一时代的发明家艾德里克·曼森, 是他在巴黎任职时上司的引荐,笔记本里则密密麻麻地记着他这些年设计的各种电机草图、磁场实验记录, 和几项尚未完成的理论推演。
在巴黎, 他曾短暂地为一家专门替曼森企业安装照明系统的电力公司工作,做的多是技术性较强的图纸翻译与设备调试。这份经历使他熟悉了艾德里克·曼森直流系统的核心结构, 也正是在那里, 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用交流电传输电力, 在理论上不仅可行, 而且效率更高。
然而没人听他解释这些。特兰斯基的法语不够流利,性格也不讨喜,经常因为太投入设计工作而忘记出席例会。他的设想被当成幻想, 他的草图被束之高阁, 于是他决定前往联邦,去找艾德里克·曼森本人, 试着用更流利的联邦语、更多的耐心,把自己的想法讲出来。
他并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接纳,也不清楚这封介绍信的分量究竟如何,这一年他二十八岁,带着一种年轻工程师特有的固执和天真,相信只要理论够严密,总会有人理解他。
可惜联邦并没有给尼科·特兰斯基预留席位。在曼森的机械厂里,他被分到夜班车间,替人记录灯丝寿命与整流器的温度变化, 直流系统的铜线缠绕在他脚边,空气因蓄电池的酸雾散发着刺鼻的味道,他每天清晨七点下工,再拖着浸满石墨灰尘的外套,回到下东区仅能容身的小房间。
是非常有时代特色的牛马中的一员。
仅仅工作了六个月后,尼科·特兰斯基就辞职了,理由很简单:工资太低。他提出加薪,老板不同意,还说什么“你不干,有的是移民愿意干”,因此接受过高等教育的特兰斯基决定不再做工贼,停止向资本家出卖体力。
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原因是,在这段最寂寥的时日里,某种比交流电更加怪异的念头闯进他的脑海——
最初,是一份勘测报告。
一位联邦的工程师前辈从西部铁路沿线带回了几张纸页,上面记录着夜间电报线路的失真情况:在科罗拉多高原,一段接地良好的电报线反复出现无规律的高压脉冲,最高读数足以熔断安全电阻,而同类故障在东部从未见过。
数日后,他又偶然在报纸上读到了一句轻描淡写的边栏新闻:
“科罗拉多泉附近的矿工声称金矿‘会唱歌’,铁锹触碰岩面时能听见低沉的嗡鸣。”
还有许许多多的零碎信息,像磁屑被吸引向磁心般汇聚成一个危险而绚丽的猜想——也许在这块大陆深处,潜伏着某种尚未归类的自然能量,它既不是静电也不是化学,就犹如奇幻故事中的魔法一般,等待着人类去发现、去掌握。
尼科·特兰斯基把异常脉冲的数据抄进笔记本,深夜在廉租屋的书桌上搭起简陋的谐振线圈,结果木头地板被实验火花点着了,隔壁房客尖叫着冲出房门,第二天,房东就递来驱逐通知。
无法向任何同事解释、也没能在工作中交到朋友的特兰斯基只得去寻求法律上的庇护。律师马丁·柯蒂斯,一位专为小发明人跑专利案的年轻律师,就在这时冒了出来,成为他在联邦的唯一伙伴,两人凑出微薄积蓄,又以“可能的地质能源专利”说服了几名投机客,终于在1884年年末踏上了西行的火车。
列车驶过堪萨斯草原时,天降大雨,特兰斯基站在窗边凝视云层中穿梭的闪电。
他确信有些东西正在变得与过去截然不同。
抵达科罗拉多泉时,正值深秋,两人租下一块靠近铁路的空地,搭建起了一座小屋作宿舍,旁边竖起约二十米高的松木塔杆,以挂设线圈和集电球。
律师马丁·柯蒂斯把这块地方草草命名为“实验站一号”。
当地早报花了大篇幅描述这位东岸来的怪人,并附上了几句诸如“疯子”、“异想天开”之类的嘲讽。
工程师对他的态度也褒贬不一,有些人认可他的学识,有的人则称呼他为异教徒。
丹佛-普韦布洛线的电报主管是难得态度友善、且相信尼科·特兰斯基具备真才实学的人之一,安全局能把这样一个珍惜生物揪出来,是因为他的姓名和职位出现在了特兰斯基的回忆录里。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甭管正不正经,写回忆录真的很有用。
李维正是在这样一个横眉冷对千夫指的节点上出现的,电报主管理智上其实不太信任他,然而又觉得李维身上有种特殊的气质。他显得坚定、冷静、无所畏惧,仿佛身处逆境,但又对这个世界抱有充足的信心,铺天盖地的灾难在他身后追赶,却始终慢他一步。
这种人只要下定决心做某件事,总会成功的。
所以主管决定帮他一把。
他叼着烟敲了敲律师马丁·柯蒂斯家的门:
“马丁!!有人找!”
“……来了!我刚起床,正在洗澡呢,今天是天气不好还是怎么回事,太阳怎么还不露头……什么人找我?客户?治安官?讨债的?我今天心情不错,律师费打八折……”
伴随着水汽和抱怨声,一个穿着皱巴巴丝质睡袍、头发湿漉漉贴在额头上、脸颊红润微胖的中年男人打开了房门。他手里还拿着一条毛巾,嘴里习惯性地喋喋不休,但当看到门外站着的李维那张经过长途跋涉后略显疲惫的脸,以及身上与科罗拉多泉的干燥夜晚格格不入、散发着雪水气息的厚重鹿皮大衣时,他睁大眼睛,声音一下子戛然而止。
“柯蒂斯律师?”
李维声音发哑,语气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我来自平克顿国家侦探社,手里有一张从旁边的小镇里获得的电报纸带,上面的内容和尼科·特兰斯基先生如今的研究有关,我需要马上见到他,你能为我带路吗?”
他不说自己代表联邦安全局,是因为安全局在20世纪50年代才建立,1884年的联邦政府对国家安全的理解非常有限,关注点还集中在领土扩张、西部开发、铁路、以及印第安人的事务上。
平克顿国家侦探社则是活跃在19世纪的私立征信社与保全公司,他们经常为铁路公司、银行、乃至于政府提供调查和安全服务,有时甚至承担类似情报和反间谍任务,最盛时期的雇员比联邦陆军士兵人数还多。
和后世人们理解的破案的“侦探”完全不同,这里的“侦探”更近似于雇佣兵。
不过由于只要给钱什么都干,侦探社的风评一直不太好。
李维刚说出自己的身份,律师马丁·柯蒂斯的脸瞬间变白了,他胖到堆叠的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毛巾:“平克顿……找尼科·特兰斯基?好吧,我知道了,您先进来,等我换身衣服,真不好意思,让您看到我衣衫不整的样子……”
他讪笑着冲进卧室换衣服去了,留在原地的电报主管审视着李维,问道:“你真是平克顿的雇员?雇主是哪边的?某一家公司还是政府?”
李维言简意赅道:“政府。首都联邦政府。”
电报主管惊讶地咂了咂嘴——他料到李维的来头不会小,却没想到能这么大。
半小时后,李维、律师、与电报主管一齐来到了传说中的“实验站一号”。
律师马丁·柯蒂斯刚才趁着换衣服的机会,悄悄给住在隔壁的尼科·特兰斯基传递了“有麻烦来找”的信号,却也不确定对方收没收到。按照他的了解,对方此时要么在呼呼大睡,要么怕是昼夜颠倒、沉迷实验不可自拔呢!
事实果然不出他所料。
李维刚一走进简陋的实验棚,就看到一个穿着沾满油污工作服、头发乱糟糟的高瘦男人正俯身在一个巨大的工作台上忙碌,压根没注意到访客前来。
“尼科!”柯蒂斯无可奈何地喊道,“这位是……呃,平克顿的一位‘侦探’先生,他有东西给你看!说是和你关心的实验有关。”
尼科·特兰斯基闻声抬起头,瞥了眼李维的外表和他古怪的装束,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只是平淡地伸出手。
李维也不废话,再次掏出那张布满锯齿干扰纹的电报纸带递了过去。
特兰斯基的手指像解剖刀般精确地抚过纸带边缘的毛糙裂痕,又对着头顶明亮的电弧灯光仔细观察了片刻,他原本有些漫不经心的表情渐渐凝固住了,几秒钟后变成了一种混杂着狂热的兴奋:
“高频驻波、非自然扰动,如此清晰……这是从哪里来的?是固定源还是移动源?干扰频谱特征记录了吗?”
“来自矿场旁边的小镇,普韦布洛。”
接下来的几句话,李维作为一个文科生,纯粹是在复述安全局给出的台词,实际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阿巴阿巴地说些什么,“这张纸带是在能源异常活跃的背景下接收的,联邦监测到该地区出现了异常强烈的舒曼谐振增强,叠加了来源不明的地磁脉动。”
无论如何,这几个词精准地击中了特兰斯基。他眼中霎时间爆发出了强烈的光芒,口中叫道:“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他扑上来按住李维的肩膀:“告诉我,那个小镇发生了什么?你们记录下更多的数据了吗?”
李维的身体在柔弱工程师的扒拉下纹丝不动,他深吸一口气,抛出了真正的来意:“普韦布洛被一场不该存在的大雪困住了。大雪,低温,还有一些危险的生物,它们被这种异常能量激活了,通讯中断,道路堵塞,房屋倒塌,常规救援无法进入,我是从里面逃出来求援的。”
近在咫尺却闻所未闻的天灾令特兰斯基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他捻了捻被李维身上的雪水沾湿的手指,既诧异又困惑地问:“大雪、怪物?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应该去找治安官,或者联邦的跨州执法官,而不是来找我。”
李维:“常规手段不行。能解决源头、驱散异常、在这片世界打通一条路的,只有你,特兰斯基先生。只有你的研究。”
“——你有没有想过修建一座以你的名字命名的塔?”
第184章 终曲(六) 历史书上还有我的事吗?……
历史上真的有一座以尼科·特兰斯基的名字命名的无线传输电能塔。
沃登克里弗塔, 又名特兰斯基塔,原本始建于1901年的春天,地点在联邦东海岸肖勒姆。塔的设计图早在特兰斯基刚刚抵达联邦时就开始绘制了, 但在1884年,它还只是涂满铅笔线条的素描草图, 直到若干年后, 复杂而详细的尺寸计算和负载推演才渐渐为其填充了血肉。
现实中的这座塔可谓普通又不普通。它的设计目的并非发电或者常规信号广播,而是为了验证一个尚未被证实的理论——是否可以利用地球本身的导电特性, 在高频激励下形成共振, 从而实现全球范围内的能量与信息传输。
再通俗点说,就是将信息、电话通讯、甚至是图片传输至大西洋彼岸的欧洲。
一项放在21世纪半点不出奇的技术, 在19世纪末期却难如登天。这时候别说互联网了, 连无线电都尚且处于萌芽阶段,工业用电仍然局限在区域配电网,一个小小的工程师却想着如何让电波穿越海洋, 实在不切实际。
他果然也没能成功。
银行家为尼科·特兰斯基投资了十五万巨款, 工地开挖了近百英尺深的竖井,在海边建造了高约57米的砖塔, 其顶部设有直径20米的圆形金属顶盖,乍一看上去简直像是科幻宇宙的造物。
然而事实证明,他的理论根本不可行,他对地壳传播电能的认知完全是错误的,尽管他设想中的浩大工程由于投资人的撤资没能彻底完成,但即便完成了,也会成为时代和科学上的空谈。
2025时,这座饱经风霜、几经修缮的高塔已经成为了热门旅游景点。
而在1884年,它还没有面世。
李维提出这一构想并不是为了重复历史上的错误, 他和安全局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造神”,以对抗莱纳·李维乌斯手中的神明骸骨。
神的诞生需要长盛不衰的文明之光,与足以震彻灵魂的情绪共鸣,特兰斯基的高塔刚好可以满足这两点。
他们是在里世界,因此这项不符合科学的、超越时代的、注定失败的计划终于有了实现的可能。
**
李维在前方凸凹不平的小小木桌上摊开了一张半米长的建筑图纸,粗糙的木质纹理衬着那些用精密线条勾勒出的、充满未来感的巨大结构,一种不协调的震撼感油然而生。
旁观这一幕的律师马丁·柯蒂斯和电报主管几乎同时屏住了呼吸。
他们并非工程师,也听不懂李维与特兰斯基正在谈论些什么,但空气中弥漫的那种东西——冰冷的决心与近乎狂妄的野心混合而成的气息,却逐渐填满整个空间。李维复述的据说来自联邦政府的资料,与特兰斯基眼中爆发出的狂热情感,以及那些在他们听来如同天书的词汇,像无形的电流般击穿了这间简陋的临时实验室。
这两个足够聪明的人类敏锐地意识到,自己仿佛正站在一个看不见的宏伟门槛边上。历史的洪流滔滔向前,他们脚下是1884年科罗拉多泉的一个平凡的夜晚,而门后是当今人类无法想象的未来图景。
多么荒唐,多么刺激!!
“利用地球本身作为导体,进行能量和信息传输并不一定是空想。”李维说,“普韦布洛的灾难证实了一件事,即地球上的确存在一种强大、原生、可利用的‘电磁’能量。”
这种能量来自里世界。
来自地球的“背面”。
1884年的人类们对此无知无觉,然而仅仅是三十年后,超乎所有人想象的、世界规模的战争爆发在欧亚大陆,上百万人横死沙场,被血肉覆盖的大地寸草不生,有个聪慧美丽的女人趟过刀枪炮火与文明的废墟,一脚跌进了肉眼看不见的兔子洞。
三十年后,人类会慢慢知晓里世界的存在,那是他们足底的星球从未愈合的疮疤。
“这种能量有可能比你设想中的更强大。”
李维继续,“它不仅能传输信息,还可以被引导、被聚集,然后一旦人们能够做到精确控制和定向释放……”
特兰斯基听懂了。他的神色变了几变,最后定格在了厌恶上:“难怪,联邦政府想要武器。”
1884年,原子弹之父还没出生。
“我要用它来救人。”李维指了指小镇的方向,“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
“那么以后呢?”尼科·特兰斯基飞快地追问,“谁来保证它始终被用在正确的地方?”
“那是在一个小镇的居民成功获救之后才需要考虑的事了,特兰斯基先生。”
李维坚持与特兰斯基对视了半天,眼神没有丝毫动摇,但也没有以势压人或催促。过了一会,工程师垂下目光,盯着草图说:“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我猜你听不懂,之前的理论全是你背诵出来的,实际上你根本不了解其中的原理……激发和维持如此庞大的谐振场,需要极其精密的相位控制,单个发射源的能量损耗和相位漂移无法被克服,模型计算显示,它需要……”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忽然顿住了。
李维确实没听懂:“需要什么,特兰斯基先生?”
“需要分布式谐振器。”
特兰斯基自言自语道。
“不能是单一的塔,却也不能是许许多多、遍布整块大陆的塔。”
李维听到这里又想起一件事:“联邦政府会提供最高级别的授权,调用一切所需资源,所以你不担心工程会中途结束。想象一下,特兰斯基先生,在镇外的旷野上,棚屋的顶端耸立起巨大的桅杆,周围雪地里插满你设计的铜桩阵列,当你的机器启动时,天空与地面便连接到了一起,桅杆与云层之间划出白紫色的电弧,犹如倒悬的闪电瀑布……”
“停,别再诱惑我了。我已经看透了,你是彻头彻尾的政客的人,和科学一丁点都不搭边。”
特兰斯基打断他,“但我会帮你的忙,不是为了实现政府的野心,而是为了我自己的野心、以及救下被困在普韦布洛的无辜的人们。”
李维因那句“彻头彻尾的政客的人”露出了笑脸:“当然。”
他此前一直在赶路,都没有功夫休息和打理外表,所以给人的第一印象就只剩下灰头土脸与风尘仆仆,很难和好看沾上边。然而眼下他不经意间展露出的笑容,却带着奇妙的真诚与感染力。
工程师瞥了他一眼:“你保证你会用它去救人?”
“我发誓。”李维举起一只手,发自内心地说,“这是我站在这里的唯一目的。”
“那好,听我说,建成这座塔还需要一样别的东西,”尼科·特兰斯基说,“就是我刚才提到的分布式谐振器。必须得有一个数量庞大的、动态的、分布在西部地区各个角落的相位调节信号,才能支撑起塔的运行。关于这个分布式谐振器,你和你背后的政府有什么想法吗?”
“……文明作骨、情做血肉。”
特兰斯基没听懂:“什么?”
李维不由得深吸一口气,为当下发生的巧合、又或者是命中注定的事而感到一丝震撼:“你有没有考虑过利用人群?活体生物,尤其是聚集的人群,他们的生物电活动说不定可以通过某种方式被诱导和同步起来。”
从尼科·特兰斯基的表情能够看出,他确实不曾有过如此离经叛道的想法:“比如?”
李维肯定地回答:“比如情绪共鸣。”
特兰斯基愣住了。
他第一反应是驳斥联邦政府内的科学家异想天开,但是紧接着,灵感宛如风暴一般在他的头脑中炸开了!
“情绪……情绪……假如能够引导的话……不,这对政客来说太简单了,仅仅是在众人面前做个夸夸其谈的演讲,便足以达成目标!”
五十年后的第二次世界大战证实了他说的话。
“是的,而且我们恰好掌握着相关技术,只要在塔的谐振场范围内,引导人群的情绪和生物能量,将其转化为稳定的相位调节信号,分布式谐振器就达成了。”李维说,“这一部分工作可以交给我,你负责完善塔的设计,并在工程队的帮助下建设至少一座出来,速度越快越好——一旦我们成功了,它将不仅是一个工程奇迹,更是打开一扇通往崭新领域的钥匙,您的名字将作为这扇门的开启者,永远被历史铭记。”
话音落下,实验室里死寂一片,只有作为示波器前身的镜式检流计上、那代表大地脉动的线条,在无声而固执地跳动。
特兰斯基的手指无意识地描摹着图纸上塔的轮廓,冰冷的线条在他指尖下,随着人类的体温慢慢变得滚烫。
那是文明与野心交织成的辉光。
“好,成交。”半晌,他下定了决心,这决心就与他对交流电的信心一样顽固,“我的律师会与你们签合同……等等,算了,合同以后再慢慢补也行,建造塔的相关人员和材料什么时候能到账?”
李维转头看向听得目瞪口呆的电报主管。
后者傻乎乎地发呆了半天,伸出手指向自己,茫然问道:“历史书上还有我的事吗?”
第185章 终曲(七) 十二天。
历史书上不一定有, 但历史上一定有,因为它不是由一个两个英杰与伟人构筑的,而是由许许多多个在正确的时代做正确的事的普通个体一笔一笔书写而成的。
电报主管被李维忽悠着去当地招人了。
李维给出了一大堆理由, 什么促进就业啦、便于长期留用与维护啦、动静较小不会引起警惕啦、更了解当地情况啦……吧啦吧啦,但事实就是, 他根本命令不动里世界的联邦政府, 政府是个什么德行懂得都懂,有说服他们参与进来的时间, 世界都毁灭了。所以他某种意义上是在拉大旗作虎皮, 胆大包天地顶着官方的名义、哄别人去做一件跨时代的事。
他也不算说谎,因为背后确实站着联邦政府——只不过是在另一个时空。
电报主管和律师马丁·柯蒂斯信了。李维行动起来雷厉风行, 说起政府的内部流程与机密时条条是道, 又将工程的前景描述得天花乱转,他们被脑海中美好畅想所打动,忽略了在时间紧任务重的情况下, 不去聘请外来成熟团队是一件多么匪夷所思的事。
尼科·特兰斯基也信了。他是个年纪轻轻的工程师, 学识丰富,但社会经验尚浅, 他用聪明的脑袋瓜注意到了李维身上的不合理之处,然而不幸的是,这颗聪明的脑袋瓜也自动自觉地为李维想出了各种各样的解释。
首先,主管和马丁都信了,李维此人肯定靠谱。
其次,工程图纸是真的,理论也是真的……要是错过了这次机会,尼科·特兰斯基在未来的三十年一想起这件事觉都睡不着。
好在本地人确实好招。19世纪末的西部正值淘金热尾声,土壤中的财富已然被资本家洗得干干净净, 大批失意的掘金客、翻山越岭的牛仔、被裁撤的铁路苦力、和一群永远对“下一桶金”抱有幻想的冒险者,像候鸟似地在各个城镇间迁徙,手里却半分钱都拿不出来。
于是,当电报线路里传出“西部荒原上有一项大型工程急招工匠,薪水优厚”的消息时,他们一传十、十传百,最后蜂拥而至。四轮马车与蹒跚的骡队在同一天涌进镇口,招募点前迅速排起了长龙。
几乎就在招募点挂出牌子的第二天,科罗拉多泉以西一片被风侵蚀的、荒凉开阔的高地上,便已人声鼎沸,辽阔的盐沼被圈上警戒桩,旁边是临时搭起的密密麻麻的宿营棚,没有奠基仪式,没有精细的建设标准,李维人生中一次充当建筑队头子,站在一个临时搭起的木箱上,扯着嗓子忙活了一整天,下命令下得喉咙都快冒烟了。
随后,尼科·特兰斯基代替他拿过了指挥棒,铁锹、镐头、与打桩机构成的交响曲便轰然奏响。
近千人如同工蚁般在指定区域涌动,负责地基的队伍分成几班、昼夜轮替,油灯和篝火在夜色中连成一片。
打埋地基的深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初具雏形。
这时可能有人要问了,钱从哪来?
雇人要钱,提供吃穿用度要钱,购买地皮要钱,建筑材料和工具要钱,这些都不是小数目。李维打着政府拨款的名义,让众人放心挥霍,但其实联邦政府连这事都不知道,更别提大发善心地提供资金了。
所以钱从哪里来?
答案是从华尔街来。
有钱人在发明用于挣钱的新技术上从来不甘落于人后,1867年,股票报价电报机面世,东部证券交易所的每一次成交都会被打在纸带上,通过电报线路分发到全国两万多个前端终端,只要科罗拉多泉花钱租个线路,李维即使人在西部、也能看到几乎同步的报价。
而自1871年起,一些大型银行就可以在几个小时内把东海岸账户里的现金电汇到芝城、丹城乃至任何接入网点的银行柜台。
华尔街的券商也顺应时代地接受 “电报指令加银行汇票” 的托付交易方式。具体来说就是客户先把保证金打到当地银行的对应账户,然后再用约定代码,把指令发给代理经纪人,19世纪末期甚至出现了一种名叫“桶店”的场所,人们避开证券交易所,私下里以订单或期权形式,对当前证券或商品交易所价格进行赌博,最极端的情况下,杠杆比率能够达到100:1,意思是只要存入一块钱现金,就可以购买价值100块钱的股票。
然而由于交易是虚拟的,赌场同样没有实际发放保证金贷款。
赌博的后果不言而喻,因此倾家荡产的人不在少数。
这样的“证券”赌场和跨州电报下单在20世纪初受到越来越强烈的法律打击,并在1920年代彻底成为了历史,不过李维脚下踩着的是1884年的尾巴,金融市场暂时还是一片野蛮的蓝海,他花费半天时间找当地的合伙银行预存了保证金,数分钟后,十个字节的电码被传递给了华尔街的券商,李维飞一样地远程托付了交易,接下来,他将靠着21世纪金融专家的情报买入期货,再让券商将挣到的钱通过大银行汇回西部。
“……当地银行按4.86$:?贴现,实付6800美元金本位硬币,这些钱足够再雇400名工人一个星期。”
现实中的会议室里,专家们也在激烈地讨论着。
“历史上的情报里最容易兑现的其实是天气与铁路事故。一场干旱、一条运煤主线塌方都会在第二天推高对应的期货与运费股,我们应该只挑48小时内能落袋的事件下注,以免清道夫暴露……”
“让他们直接把资金电汇到西部土地银行名下的‘矿业开发项目’账户!然后对外宣称是‘东岸实业家看好荒原电力试验’。”
“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为了避免行情突变和信贷紧缩,我们应该多找几个券商及银行,大额交易找正规经纪人,小额短线直接进桶店,还得留下百分之三十的流动现金应付折扣。”
“理想情况下,第三天的中午,清道夫就能迎来行情兑现、平仓、和电汇,换句话说,最快的结果是第四天,工地便可以往下发钱了。”
“李维先生,你要想办法说服建筑材料公司赊给我们第一批材料,欠款只能过两天再补……”
李维顿时又有了如山如海的大量工作要做,几乎不眠不休。
早上,他或者其他人会站在矿镇广场的木箱上,用通俗却夸张的比喻向听众描绘“闪电般廉价的能源时代”:
“女士们先生们,想象一下,不必买煤油,也无需排队领从大城市送过来的蛋白石,只要在炉边扭动一个旋钮,你家的灯泡就会宛若圣诞礼物般被点亮!除此之外,你们声音将如信鸽般飞过荒原,远在两百英里外的医生能够立刻听到你胸腔里的咳嗽声;这座塔还将是每一位居民的守护神,它会驱散荒野中那些看不见的危险,让天灾与战争都不再令人恐惧……”
午后,他给当地报纸投递文章,让他们帮忙宣传,标题越耸人听闻越好:
《特兰斯基塔将为边境带来和平与繁荣》
《雷霆之塔:科罗拉多泉引领能源革命》
《免费能源时代曙光初现》
等等等等。
渐渐的,民众的疑虑被好奇和期待所取代,甚至开始自发地为工地运送食物与饮水。
不过这样一来,和信心充足的李维相比,尼科·特兰斯基头上的压力就日益增加了。
他原本也是个对自己的理论深信不疑的人,但李维扯出的名头实在太大,不惜代价抢购来的贵重材料堆积如山,特兰斯基每算一次账,就感觉有一桶凉水从自己的脑门前当头浇下。
该说不愧是自称代表联邦政府的男人么。
真实的历史上,他为了筹集十五万块钱唯唯诺诺,可是李维在这天花掉的又何止是一个十五万!
士为知己者死。
再没有任何一种认同,比在你身上猛猛花钱带来的真实感更加强烈了。
外界压力和自我要求让特兰斯基犹如一只焦躁的杜宾犬般竖起耳朵、在临时搭建的指挥棚和工地上来回穿梭,他的双眼充斥着血丝,手中脏兮兮的图纸被修改得面目全非,布满了凌乱计算步骤的草稿纸漫天飞舞,嗓子更是在对着工头咆哮的过程中变成了磨砂风味。
有一次李维路过工地时,看到他正对着铜线发火,大声咒骂这根线不肯待在它该在的地方。
可是铜线又懂什么呢?李维正要上前劝阻,律师马丁·柯蒂斯伸手拦住他,说道:“让他发泄一下吧,先生,特兰斯基先生快把自己逼疯了,每一分钟的工程延误都让他暴跳如雷……我问过他,‘你究竟想让这座塔在什么时间建成呢?’您猜他是怎么回答我的?”
李维摇头,表示猜不出来。
马丁·柯蒂斯比了两个数字,神神秘秘地说:“十二天。”
李维大吃一惊。
觉得十二天不算快的人要想想他们是在什么年代,又是在规划怎样的工程项目!李维原本计划在科罗拉多泉待上三到六天,将前期规划安排好之后,他就得返回小镇,想方设法地从莱纳·李维乌斯手下拖延时间。
结果第一座特兰斯基塔只要十二天便能建成,李维可能根本不用回去了!!
“他说的是真的吗?”李维迫不及待地追问,“十二天完工的概率有多大?”
马丁·柯蒂斯回答:“特兰斯基先生的原话是,‘这将是19世纪最疯狂的建筑,不计代价、不计成本、大批量投入人力物力……鉴于李维先生的目的是救人,而普韦布洛离我们又很近,所以我尽可能地简化了塔的核心部分,让它的功能更加聚焦于功率而非传输。因此,没错,综上所述,最晚两个星期之后,它就能投入使用了。’”
第186章 终曲·变曲(八) 原来我还活在这个世……
传说中神创造世界需要7天。
而在里世界中, 人创造神需要12天。
塔正以燃烧金钱和血肉的速度刺向科罗拉多苍茫的天空,它的影子逐渐开始笼罩这片土地和其上满怀希望的人们。
而在李维忙得团团转的时候,远方的小镇并不太平。
莱纳·李维乌斯察觉到了李维的出逃, 但他没能出手阻止。
原因是怪物们巡游的雪道中,忽然间出现了无数雪人。
如果是在平时, 或者是在圣诞节的雪夜, 这些雪人将会把小镇装点得十分梦幻,但放在眼下就有些不合时宜了——它们毫无征兆地出现, 仿佛一夜之间从冻土里生长出来的白蘑菇, 成百上千、密密麻麻地散布在道路两旁、屋檐下的阴影中、以及被大雪压塌的废墟上,每一个都有着极为符合“雪人”定义的外表:
一大一小两个雪球垒成身体, 漆黑的煤块充当眼睛, 瘦骨伶仃的树枝手臂高高举起,标志性的胡萝卜鼻子在雪光映衬下呈现出一种过于鲜艳的、近乎病态的橙红色。
它们面带一种精雕细琢的、犹如在生产线里被发条拧出来的刁钻微笑,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方的空气。
但没有人会因此而当它们不存在。
莱纳·李维乌斯早已离开了酒馆。他站在一座视野良好的哨塔上, 面无表情地透过望远镜观察着这些雪人。一个雪人背对着他, 它的头上戴着破旧的绒线帽,两个雪球之间围着褪色的围巾, 圆咕隆咚的身体散发出晶莹剔通的光芒,看上去丰满而可爱。
一只欲望共振体在莱纳的操纵下出现了。
它拖着腐败又粘稠的身躯穿过主路,皮肤像冻裂的鳞片一般,随着移动不断滴下黑红色的脓水。
雪人显得无动于衷。
只是在莱纳·李维乌斯看不到的方向,它左边的那只黑洞洞的“眼珠”略微颤抖了一下,又很快回归原位。
欲望共振体带着爬行过雪面时冒出的淡淡水雾,缓慢地靠近了雪人。
蠕动、蠕动,缓慢的蠕动,从胸腹里迸发出的古怪水声。
欲望共振体垂着头, 始终表现得漫不经心。它一边走路一边伸出柔软的触手,梳理着背后皲裂的皮肤,犹如伤痕累累的野猫舔舐自己的皮毛。终于在某一时刻,它的身体与雪人完全重合了,其投下的扭曲侧影刚巧打在了雪人微笑的脸庞上。
寂静。
欲望共振体的脚步可能轻轻地停顿了一下,也可能没有。它的触手依旧在抚摸着自己,雪人也依旧在面带微笑地目视前方。
下一秒,欲望共振体再次往前挪动了十几厘米。
它的影子和雪人错开了。
然后,在这个平平无奇的、看似风波已过的瞬间——
欲望共振体和雪人同时动了。
前者的触手绷成一条利刃,划过空气时竟发出了金石相击般的声响,但雪人的动作比它更快,眨眼功夫爆发出一种与其笨拙外形完全不符的、令人牙酸的迅捷!构成它头部的雪球猛地裂开一道缝隙,张出了布满细密的螺旋状利齿的腔洞,在那腔洞深处,蠕动着某种深红色的、不断搏动着的肉质组织。
紧接着,前一秒还笑容满面的雪人用力向前一扑。
那张恐怖的腔洞精准地包裹住了欲望共振体触须连接躯干的部分,如捕兽夹般霎时合拢,欲望共振体触须内的软骨和半凝固的组织液立刻被挤压得爆裂出来,滚烫粘稠的靛蓝色浆液喷溅了一地!!
欲望共振体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其中蕴藏着充满纯粹痛苦与惊愕的情绪冲击,这种力量直接作用于人类的神经末梢,足以让普通人精神崩溃,连住在附近的从暴雪中幸存下来的小镇居民都受到冲击、纷纷捂着耳朵倒了下去。
雪人“进食”的过程却丝毫不受影响。
它一下接一下地咀嚼着,尽情地吞咽着自己能够接触到的任何事物,并发出令人作呕的吮吸声。欲望共振体疯狂挣扎、拍打,在争斗的过程中扯断了雪人的一根“手臂”,伴随着恐怖的挤压和撕裂声,看似了无生机的“树枝”被连根拔起,带出一堆宛如菌丝般的细碎血肉!
伤痛却令雪人变得更加癫狂。
它仅剩的另一只骨刺般的手臂精准地刺入共振体头部的囊泡,将其挑到半空,囊泡破裂,大量半透明的、蠕动着的胶质物倾泻而下,当头淋在雪人身上,瞬间被其表面吸收,只留下几缕迅速冻结的青烟。
最后,雪人仰着头,张开直径超过雪球的血盆巨口,硬生生将垂死的欲望共振体塞了进去!
这些庞大而坚韧的组织显然无法被马上消化吸收,于是雪人光滑的身躯表面,被它们撑起了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凸起,就好似带有生命的肿瘤。
它保持着这幅丑陋恶心的姿态,微微佝偻着腰,慢慢转过身体,脸上的血红色腔洞还没来得及合拢,便强行向藏在暗处的莱纳·李维乌斯挤出微笑。
莱纳·李维乌斯冷静地扣下了猎槍扳机。
“砰——!!”
散发着纯白色荧光的子弹脱离枪膛,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精准地从雪人的腔洞穿入、再从它的后脑勺穿出,溅起一片腥臭的脓液。
刚才还占尽上风、洋洋得意的怪物一下子静止了。
又过了一秒钟,它直挺挺地、失去了支撑似地向后倒去,沉重的身躯砸进松软的积雪里,溅起一片夹杂着污秽冰晶的雪浪。构成它身体的未知物质迅速瓦解,融化成了夹杂着大量黑色絮状物和未完全分解的肉糜碎屑的脓液,它戴着的小小绒线帽和褪色围巾轻飘飘地落进脓液里,乍一看上去像是世界末日后留下的一点点关于节庆的落魄遗产。
莱纳·李维乌斯无动于衷的收起猎槍。
洁白的枪身在他手中逐渐变化回了手杖的模样——那赫然是引发了小镇大雪和怪物游行的神明骸骨。
真是一个集魔法与物理、古代和现代于一体的全能型武器!
又或者说莱纳·李维乌斯就是这样一个不拘小节、有啥用啥、但猎槍是真爱的男子。
他轻而易举地杀死了一个雪人,心情却算不上愉快:因为在这小镇里面,还有着数不过来的相同存在。
它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远方的李维又在做些什么?
莱纳闭上双眼,再次高举神骸。
他说道:“从此时此刻开始,以我脚下的土地为领土,向所有不忠于我的存在宣战;以欲孽为律法,向一切玷污此境的异端降下放逐;以亘古长存的凛冬为旗帜,向胆敢挑衅神明的背叛者施以净化。”
话音落下,一切好似没变,又仿佛什么都变了。
稀疏的月光褪去了寥寥无几的温情,呈现出一种冷硬的、近乎金属的质感,均匀地涂抹在每一处景物上,将雪原、建筑、乃至于那些静止的雪人,都映照得如同博物馆里冰冷的蜡像。
莱纳凝望着前方轮廓锐利、犹如添加了锐化滤镜的场景,继续说:
“我建议你投降。
“另一个我。”
……
远方的二号不回答。
他正沉浸在一种奇妙的情感中,之前不知是怎么回事,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召唤出这些雪人,雪人与他灵魂相连,当其中一个被子弹击中死去时,他藏在暗无天日之处的一部分五脏六腑霎那间暴露在了皎白的月光下。
这一刻,二号的灵魂深处流淌出了难以言喻的情感瀑布,澎湃的情绪水流顺着他的脊梁冲刷而下,令他缓慢地想起了许许多多琐碎的往事。
譬如说年幼的李维第一次翻身成功、像只乌龟似的举着四肢咯咯大笑,太阳升起来了、草原上的羚羊成功诞下三两只染血的幼子,海洋中鲨鱼甩尾、蓝鲸咆哮着喷出粗壮的水柱,太空站在闪耀的群星间旋转、反射着刺目的金属光泽……
忽然之间,他恍然大悟——
原来我还活着。我还活在这个既丑陋、又美丽的世界上。
第187章 终曲·变曲(九) 爱你,对不起。……
活着竟然是这样一种感觉。明明人间的百味与你无关, 你却毫无缘由地因着他人的欣悦而振奋,因着他人的苦痛而辗转。
二号开始觉得这个世界有意思起来了。
此前他和这世上的许多人一样,在大部分时间里宛如一个徘徊在机械厂里、按照既定程序运转的空水缸, 过着日复一日绵绵无尽的乏味生活,他也曾思考着, 这样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他体会不到一点欢愉或是深刻的痛苦, 唯一存在的情感只有麻木的倦怠,时间缓慢地流逝、衰亡、腐朽, 每天早上照镜子时, 镜子里倒映出的人都比昨天更臃肿一些。
空虚是生命的脂肪。
二号只有一刻感觉到了快乐,是在他绑架了夜间广播电台的主持人, 并用他来恐吓自己的几个同事时。他深知这么做必然违背了法律与良知, 为了达成一个对他来说重逾千斤的目标,他做出了与自己的本性不相符的事,在那一刻, 他因着这种人性的矛盾而感受到了直抵灵魂的窃喜。
他的喜悦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 建立在他们的痛苦之上,可它也确确实实是微小的快乐, 足以作为枯燥生活中的一撮难得的调剂。
难怪人类会沉迷作恶。就像不懂事的孩子为了吃到甜美的糖果撒下弥天大谎,假如他们做坏事是为了追求这些快乐,二号甚至觉得他们是可以被原谅的。
智慧生物不是野狗、只要吃饱了饭就老老实实躺在泥土上晒太阳,他们渴望获得幸福,若是在肉眼可见的未来里接触不到这些,追求欢愉的人就会变成叛逆者,节日也将在囚犯的铁锁下诞生。
二号几乎已经成为该理论的信徒了,即使他只做了一次恶,且从没想过再次作恶。然而, 里世界的欲望共振体和雪人的死带给了他另一种感觉,在某个瞬间,来自外界的一记重锤敲打在空水缸的边沿,让这样一具笨拙而冰冷的躯壳也回荡起了充满波折的涟漪,通过奇妙的共振,仿佛有一只美丽的鸟儿钻进了水缸空空如也的内部,肆无忌惮地放声歌唱。
人类猝不及防。
“我要怎么做才能再次体会到这种感觉?”
他问唱着歌的鸟儿。
鸟儿不答,于是人类思索片刻,将目光投向了雪原上的怪物们。
**
“……新出现的雪人和欲望共振体在自相残杀。”
泰德·哈里森沉着脸说。他是被困在酒馆中的app玩家之一,此前因为在经验不足的情况下组织大伙出去战斗而受了不轻的伤,现在一条手臂被纱布捆着、完全抬不起来。其他人的状态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纷纷一脸颓丧地窝在木桌旁,或是小口小口地抿着劣酒,或是盯着熊熊燃烧的壁炉发呆。
太阳始终没有升起,时间失去了意义,他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脱困,甚至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活下去的希望,这种铡刀落下之前的绝望感是极其难以忍受的,足以让最坚定的人失去勇气。
蒂娜正在房间的另一端给自己的三条“狗”喂饭。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现实中的人类还是小镇NPC,出于对沦落到该境地的恐惧,至今没有人敢上前询问,但是无论如何,这三只曾经是人的狗对蒂娜始终满怀爱意、忠心耿耿。
“我觉得我们应该再尝试一次。”她端着“狗碗”,头也不抬地说。
“尝试什么?”有人问,“出去送死吗?”
蒂娜:“留在这里也早晚是死。酒吧老板囤积的食物越来越少,我们的人却有这么多,你们难道没想过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吗?与其在物资短缺的时候自相残杀,倒不如趁着还有力量,放开手奋力一搏。反正都到了这个地步了,在场的都是烂人,仅剩的东西只有一条烂命,不论是活着还是死了,除了我们自己,根本没有人会关心。”
“……”
无人反驳她,却也无人附和。良久,泰德·哈里森问:“你有什么想法?”
他想说,有人关心,我的老婆儿子在等我回去。
但是没能说出口。
毕竟都用约会app了。
蒂娜放下空了的狗碗,三条“狗”温顺地伏在她脚边,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她无视了他们,走到吧台前,手指拂过上面的一台崭新的老式留声机:
“我没想到在这个年代就有留声机了……不管怎么说,它给了我灵感,我们可以用它来吸引欲望共振体。”
“用它?放什么?”有人小声嘀咕,“《星条旗永不落》给那些怪物助兴?”
“当然是放欲望,白痴。”蒂娜翻了个白眼,“我养狗都不养这么蠢的。”
在当事人暴怒之前,她紧接着说,“欲望共振体靠什么存在?靠什么壮大?我以为你们都已经察觉到了,它们的存在是因为我们,我们的欲望,我们畸形的爱,我们心里那些见不得光、或者见得了光却求而不得的念头,以及在午夜梦回时才会出现的悔恨。”
正在思念妻子的泰德哑口无言。他按了下宛如被人打了一巴掌的火辣辣的脸颊,憋着情绪问:“然后呢?”
蒂娜拍了拍留声机:“然后我们要做的事就是把这些‘欲望’、‘悔恨’和‘爱’,一句句念出来,录进去,让这台老古董循环播放,外面的怪物,我指的是欲望共振体,它们会像嗅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般被‘同类’吸引出来。我们是打不过它们,不过你们应该也注意到了,雪地里不只有一种怪物。”
泰德听到这里,恍然大悟:“你想引它们混战?”
目前的情况是,尽管雪人对欲望共振体表现出了明显的敌意,双方却并没有立刻打起来,欲望共振体背后的指挥者选择了迂回作战,再通俗点说,就是让欲望共振体藏到暗处,找机会偷袭。
按照这个速度和从怪物的种群数量来看,它们决出胜负得等到猴年马月。
人类等不起。
蒂娜的想法是对的,计划也有一定的可行性,问题在于……录下自己的“欲望”、“悔恨”、和“爱”?
这可不是在教堂的忏悔室单间里面!
酒馆里一片死寂,只有壁炉的噼啪声和三条“狗”不安的喘息。人们坐立不安地互相对视着,不知为何,明明是自己做出的选择,承认其背后的想法却让人有种强烈的羞耻感。
更何况很多人根本没思考过自身的动机。他们就只是做了。
然而一想到外面游荡的恐怖怪物们,想到日渐减少的食物储备,一种绝望下的扭曲勇气逐渐开始滋生。
“真的有用吗?”有人小声问。
“不知道。”蒂娜坦诚得近乎残酷,“但这是我们唯一能远程影响它们的方式,它们自相残杀,我们就给它们添把火,让它们杀得更狠些。或者你们有谁想代替留声机,亲自去做诱饵?”
算了,那还是算了。
问话的人缩了回去,泰德挣扎着站直身体,努力让声音显得坚定:“是个好办法。不过就算它们聚集起来、发生混战,我们依然不是对手,它们太强了,强到我们连靠近都做不到,我们需要能远距离制造大范围杀伤的东西。我记得酒吧老板说过,小镇西边的邮局里有几桶给老式蒸汽锅炉用的引火油,我们趁乱放火,总比用刀砍、用那点可怜技能去送死强。”
蒂娜笑了笑,说道:“好主意。”
其他人的看法却不尽相同:
“邮局离得太远了!去到那等同于送死……”
“万一那油桶早就漏光了,或者根本点不着呢?”
“狗屁的好主意,录那些东西会不会反而催生出更可怕的怪物?”
“我不想离开酒馆……谁来救救我……”
七嘴八舌的争论和抱怨持续了一小会,仿佛困兽最后的嘶鸣,但绝望到底碾碎了人类无谓的自尊,最终,一种近乎悲壮的共识在沉默中形成了。
新的、不知是否能成功的计划就这样定了下来。
泰德率先走到留声机前,按下录音按钮。
“丽萨。”他低声呼唤妻子的名字,“我想你了,我爱你,请相信我真的爱你,但是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背叛了我们的婚姻,去年三月,我们大吵了一架,那天晚上我睡不着觉,于是下载了一个约会app,上传了自己的照片,隐瞒了自己已经结婚的事实,从此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他说了大概一两分钟的话,然后蒂娜打断了他:“好了,不要太长,公平起见,人人有份,下一个是谁?”
……
最后一个人录完的时候,酒馆里的每个人都出了一身汗,比炉火的取暖效果还好。
泰德没有浪费时间,开始用仅剩的完好手臂清点物资,再和蒂娜一起安排人手:“去邮局的至少要四个人,其中两个负责搬运油桶,另外两个负责警戒和掩护。第二支队伍需要找个合适的地方安置留声机,也是最好有四个人,便于互相照应。剩下的人负责接应这两支队伍……我带人去邮局,你找地方放留声机?”
蒂娜点头:“可以。你再多带点人,我这边和我的狗、再加上一个人就够了。”
泰德嘴角一抽,颔首同意了。他匆匆忙忙地点了人,检查好简陋的装备,只停顿了一小下,便推开酒馆的沉重木门,迎着阴冷刺骨、混合着血腥与尘埃的风,走入了无尽的黑夜。
蒂娜则小心地提起老式留声机。它的发条转动着,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里面不知是谁的声音在唱戏似地念:
“我想回家,爱你,对不起。”
第188章 终曲(十) 亿万人民团结起来
十天转瞬即逝。
今日李维起了个大早, 因为他昨天晚上翻来覆去、半宿没睡,心情实在是太激动了——里世界第一座特兰斯基塔快要建成了!考虑到现实中的这座塔是个毫无实际作用的旅游景点,说里世界的塔是唯一一座真正完工的特兰斯基塔也不为过。
没人想到它能完工得这么快。
塞恩是科罗拉多泉本地的一名报社记者, 他从李维走出火车站的那天起就开始关注这件事的动向,每天清晨, 他都会前往工地、一待就是一整天, 可以说他见证了平地起高楼的详细过程,特兰斯基塔的一砖一瓦皆是在他的注目中垒砌而成的。他在报纸上写到:
【本报记者撰写这篇文章的速度, 不及‘特兰斯基塔’的建成速度。
十三天前, 这里还是一片平坦的盐碱地,如今, 地平线上却矗立起了一根高耸入云的砖塔, 就仿佛上帝在地表安置的天线。这便是特兰斯基塔,它的名字是为了纪念其创造者,尼科·特兰斯基。此人是一名来自欧洲的机械工程师, 今年年初才刚抵达联邦, 众人皆说,他的脑子里装着一些堪称古怪的奇思妙想, 之所以称之为‘古怪’,是因为常人无法领会其中的精妙之处、误把天才的只言片语当成了疯癫者的胡话——倘若不是一位名叫拉克·李的先生专门赶到科罗拉多泉与之见面,这样的误会不知还要持续多久。
李先生是来自东海岸的金融家,两个星期前,他孤身一人走下火车,直言要见尼科·特兰斯基。两人一见如故,特兰斯基原本是个不善社交的人,往日都将待客的工作交给他的律师,马丁·柯蒂斯, 但是这一次,他与李先生相谈甚欢,李先生决定全力支持特兰斯基建造塔,后者也保证不会辜负这份信任,二人一拍即合,遂有今日之伟业。
跨越山脉、沙漠与海洋,不靠电线,不靠驿站,不靠铁路,将光与声音传往极远之地。这是特兰斯基塔准备实现的目标。
建设期间,数百名工人二十四小时轮班,建筑材料从各地火车站昼夜运抵,工地上的蒸汽锤与铆钉枪响彻天际,宛如进入了一场由机械构筑的梦境。午夜时分,营地灯火通明,人们在空地上围炉而坐,讨论塔顶是否真的可以呼唤神明。
这样一项复杂庞大的工程,仅仅用十余天便完成了主体结构,每一天清晨,当笔者赶到现场时,塔的高度都与记忆中有所不同,即便是以创世伟力著称的神明,目睹此等人造的奇迹,也必将为之驻足并发出由衷的赞叹。
此刻,特兰斯基塔那高耸入云的塔尖,正静静地刺破科罗拉多泉黎明的薄雾。它不仅仅是一座建筑,更是一个象征,一个宣告——19世纪的帷幕正在缓缓落下,而即将到来的20世纪,注定会是人类文明如群星般闪耀的时代。本报将持续关注特兰斯基塔的最终调试与那激动人心的首次实验,特兰斯基先生和李先生也曾表示,欢迎每一个人前往现场旁观这开启新世纪曙光的一幕。】
塞恩的报纸免费为特兰斯基塔提供了宣传,完工当日,从全国各地前往科罗拉多泉的人挤满了火车车厢,连东海岸的人都或是通过电报、或是因着在华尔街鼓动风云的“李氏金融大亨”的动向而注意到了这座塔。
李维原本不想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担心联邦政府和一些站在金字塔顶端的资本家中途插手。但既然塔从开始建到完工只花了十多天,那所谓的“中途”也就不存在了……
特兰斯基察觉到了李维心中的隐忧。
工程竣工的那天,他问了一个李维意想不到的问题:
“其实你的真名是拉克·李维吧?通缉令上的人就是你,所以你才担心政府对我们动手。”
李维:“……”
怎么还有通缉令的事啊!!虽然他自我介绍的时候不说真名,的确是怕别人因为通缉令而对他有偏见。
但他低估了NPC们的智慧。尼科·特兰斯基和律师马丁·柯蒂斯早就在调查他身份的过程中猜到了他是谁,还替他脑补了一场大戏:
“你是在联邦政府的政治斗争中被诬陷的行动人员?毕竟正常情况下怎么会有人能干出诈骗一万多人这么离谱的事情呢,肯定是哪个傻瓜跨州执法官编造出来的,他们不愿意浪费人力物力营救那些被困在普韦布洛的移民、牛仔、与罪犯后代,你只好想方设法地瞒着联邦独自完成救援任务……”
李维:“……”
哪怕在这个电影还没诞生的时代,人们的想象力也如此丰富吗?
他无言以对地沉默片刻,放弃了解释,无视本地NPC写满“我们都懂”单词的眼神,转而说起正事:“我们什么时候能开始进行最后一步工作?”
最后一步工作就是“点燃”塔。
律师马丁·柯蒂斯给他们的行动起了个名字,叫做——“白昼长歌”。
因为普韦布洛陷入了永恒的黑夜,科罗拉多泉的日出也越来越晚。19世纪神学的余晖尚存,神秘与科学的界限尚且不那么分明,人们并不质疑这样违反自然规律的现象为什么存在,只坚信塔的光辉必然会像一柄尖锥般刺穿长夜。
“就在今天。”尼科·特兰斯基说道,“太阳一落山,我就去启动谐振场。到时所有人都会聚集到塔底,你需要想办法操纵我们计划中的‘分布式谐振器’——即人们的情绪。”
李维点头:“没问题。”
“你做好准备了?”
“是的。”李维笑了笑,“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不成功、便成仁。”
计划失败,他再也不可能找到第二个战胜莱纳·李维乌斯的方法。
尼科·特兰斯基不懂他如此决绝的理由,但也有自己的猜测:他们眼下暴露在了全国人的瞩目中,假使没能成功,李维这个通缉犯就要罪加一等了。
至于特兰斯基,他虽然不至于进监狱,以后也会成为科研界的笑柄。
两人此番皆赌上自己的前途。
作为失败代价更低的人,特兰斯基没再多说什么,仅仅是用力与李维握了握手。
“不论结果如何,你永远是我的挚友。”
李维笑道:“敬友谊。敬科学。敬文明。”
说完,二者各自奔赴战场。
金乌西沉的时刻,科罗拉多泉以东的高地上,人潮如黑色的蚁群,淹没了荒原的轮廓。
这几天,特兰斯基塔的消息像野火燎原般点燃了联邦,电报线日以继夜地传递着同一个名字,于是好奇的东部绅士、寻求新机的商人、居住在附近的渴望见证奇迹的普通人、甚至是来自欧洲的记者,都在此时此刻汇聚到了这片被暮色笼罩的高原。他们裹着厚重的大衣,站在日渐寒冷的天气里,目光齐刷刷投向荒野中间央拔地而起的巨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杂了怀疑和期待的焦灼感。
塔内,尼科·特兰斯基两只眼睛布满了熬夜造成的红血丝,心脏在工作服下剧烈跳动。他最后一次检查了主设备上的那些密密麻麻的、旁人压根叫不出名字的复杂装置,大脑因着过于强烈的情绪起伏而变成一块冰冷的白板,上面只余记号笔写下的理论、公式、数字……
突然,手边的闹钟“滴滴滴”响了起来,代表着到他和李维约定好的启动时间了。特兰斯基看也不看地将闹钟按停,掌心猛地握住前方的控制杆。
紧接着毫不犹豫地向前推。
能做的事他都做了。
接下来就要看命运是否垂怜、神明能否回应人类的“呼唤”了。
塔外,李维登上了临时搭建的高台,下方是无数仰望的面孔,在渐浓的暮色中模糊成一片嘈杂的海洋。他没有用扩音器,只是用清晰而稳定的声音开口:
“各位同胞,朋友,地球上的兄弟姐妹们。今夜,我们站在一座塔的脚下。众所周知,短短两周之前,此地还是一片无声的盐碱荒原,而今,在工程师的勇气、工匠的努力、以及人类心中不可征服的希望的共同作用下,一座高耸入云的巨塔矗立在了我们的眼前,它承载着我的朋友尼科·特兰斯基这一光荣的名字,像是一则宣言,宣告着自世界诞生以来便引领人类穿越沙漠与海洋、走向光明未来的仁慈精神。
“女士们先生们,那些认为这座宏伟的建筑是为了荣耀的征服,或是国家虚荣的排场而建立的人是错误的。不!这座塔之所以建立,是因为长夜已不止一日笼罩在普韦布洛的大地上,科罗拉多泉的黎明也迟迟不至,寒冷与黑暗如同枷锁,正试图扼住我们的咽喉,有人将其称为神罚,也有人归咎于自然的无常,然而看看我们身后——”
人们不自觉地随着李维的声音回过头,望向塔顶巨大的金属球。细密的蓝白色电弧正在那上面悄然滋生、蔓延,发出低沉的嘶鸣,微弱的光芒缓慢地勾勒出了塔的轮廓,在暮色中投下奇异的光影。
他们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看看这由钢铁、铜线、智慧与汗水构筑的巨人!”李维高声说道,“它并非神灵的恩赐,亦非自然的鬼斧神工,而是人类理性的丰碑!它被建造出来,是为了让最柔弱的孩子能在没有饥荒或刀剑威胁的晴朗天空下无忧无虑地奔跑,为了让冬天的壁炉永远有温暖的火焰,为了让颤抖的母亲能安心地将婴儿放在枕头上,不受瘟疫的嚎叫或战争喧嚣的困扰。”
现实世界。
德莱顿坐在新闻发布会的场地里,面对媒体的长枪短炮和来自政敌的攻击,像是浑不在意、甚至感到惬意般地半阖上眼帘。
他按住耳机,无视前方混乱的闲杂人等,转头对一旁的副官说:
“帮我把这段演讲录下来。”
副官立刻打开了录音机。
“……被悲观主义者误称为软弱的爱,奠定了这座建筑的基础,铸就了塔尖的坚石。当南丁格尔手持灯盏,沿着斯库塔里医院可怕的走廊前行时,是爱赋予了她力量;当杜南在索尔费里诺血染的原野上奔走时,是爱引导着他;在各个时代和土地上,爱一直教导强者承担弱者的重担,正是通过这样的服务,国家和社会的命运才得以塑造。爱让年轻人为了老人和孩子穿越风雪、在战场上奔走,爱让老人为了年轻人的未来奋斗到至死方休,爱让孩子为了回报自己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而努力成长。
“至于文明,有人曾预言它会因战火与贪婪而崩塌,可是它没有。当黑死病以比任何军队更为隐秘的方式蔓延,使欧洲三分之一的男女丧生时,它并未被摧毁,当教派狂热的火焰染红了莱茵河与多瑙河时,它也没有消亡,每一次灾难之后,它都变得更加谦逊、更加宽广、更加人道,大宪章是在泰晤士河畔的草皮帐篷中签署的,震撼里斯本的可怕动荡,也无法熄灭随后点燃卢梭书页和伏尔泰才思的哲学热情,因此,尽管雅典已成为阿提卡平原上一块破碎的遗迹,罗马的帝国城墙也已在阳光下化为尘埃,但文明的神圣火焰却从未完全陷入黑夜。”
现实世界中的德莱顿听着听着,勾起了嘴角,心想:“不愧是有PhD学位的人,Doctor of Philosophy嘛。”
记者们早就闭嘴了。
而在里世界,塔顶金属球上的电弧变得更强了。人群短暂地发出了惊呼声,一个宛如倒悬着的泛起涟漪的湖泊、又好似极光般的巨大半透明穹顶在特兰斯基塔的上方渐渐成型。
李维就好像没看见一样,头也不抬地继续说:“此时依稀又是一个艰难的时刻,我在此号召在场的所有人,让我们共同来完整这座塔的建筑,不是用砖石,而是使用另一种即将亘古长存的材料,即源自灵魂的对他人的关怀与共鸣,这种共鸣曾经把一代又一代的人联结在一起,让它的空中回廊成为和平永恒的瞭望塔,让它的回响替人类以温和的语调向远方受难的同胞传达不变的关怀,当未来的旅人在它的阴影下驻足时,能够对未来的承诺充满信心,坚信这颗星球足够广阔,足以容纳所有珍视仁慈的信仰,以及所有伸向人性的双手。
“愿普韦布洛迎来黎明,愿受困在大雪和长夜中的人平安无事,愿邪恶的力量终究屈服在人们的携手斗争之下。当这座高耸于风暴之上的建筑,在潮水退去、山岳磨损之时依然屹立,表明在所有命运的变迁中,明智而充满爱心的不懈努力始终是人类最初的希望、最后的安慰和永恒的荣耀——”
话音刚落,塔内的特兰斯基屏息凝神,目睹着仪表盘上狂暴能量在人类的情绪共振中变得前所未有的驯服,大地在脚下隐隐震颤,低沉的轰鸣仿佛来自地心深处,位于人们头顶的光晕穹顶猛然间向内坍缩!
这神迹般的景象瞬间点燃了在场每一个人的激情,不知起初是谁,在源自生命本源的、对光明与存续的礼赞下,自发地开口唱起了贝多芬的《欢乐颂》。
“欢乐女神圣洁美丽,我们心中充满热情,来到你的圣殿里!
你的力量能使人们消除一切分歧,
在你光辉照耀下面,四海之内皆成兄弟……”
成千上万人一起圣咏,仿佛是对这歌声的回应,一道核心炽白如炼狱、边缘翻滚着毁灭性电光的水桶粗的光柱,带着足以令星辰失色的光芒,悍然刺穿了黑暗!它连接大地与苍穹,如同要支撑起整片宇宙,光柱之下,人类渺小如同尘埃,却昂首挺立。
“亿万人民团结起来,大家相亲又相爱!朋友们,在那天空上,仁爱之神看顾我们,亿万人民虔诚礼拜,拜慈爱的神明。啊……越过星空去寻找祂,祂就在那天空上!”
祂就在那天空上。
造神计划,成功了。
第189章 终曲(十一) 轰隆!!!
德莱顿心中明白, 这段演讲不止是写给里世界的NPC的,更是写给现实中的人听的。里世界的人们面对的危机终究很短暂,等到莱纳·李维乌斯落败了, 或是取得了最终的胜利,普韦布洛的长夜便会结束, 而且这里的人们很幸运地正处在一个生机勃勃的时代, 等他们挺过了暂时的挫折,很快便会见证科技与经济的蓬勃发展:长达3077公里的第一条横贯美洲大陆的铁路于1869年建成, 钢铁、煤炭、石油、机械制造业随之迅速兴起, 电灯、电话、汽车、电影逐一登上历史舞台……
不过生活在这个时代的普罗大众可能并不觉得自己幸运。
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当未来的人们站在时光长河的下游回望时, 究竟看到了怎样一幅繁荣发展的盛景, 他们只知道南北战争的阴影尚未消褪,黑皮肤与黄皮肤的劳工始终低人一等,资本家剥削铁路工人的血汗钱, 经济危机导致银行倒闭、企业破产……
每天工作12到14小时, 一周工作六天,工资微薄, 吃不起饭,面对天灾人祸孤立无援。
从此方面看,19世纪与21世纪的人们并没有太多不同,他们着眼于身边的喜怒哀乐,体会着芸芸众生不变的苦难,被世界的洪流裹挟着向前,既不知道自己在往什么方向走,也不确定明天的太阳是否还将照常升起。
但即使是诞生在这个时代的最微不足道的普通人,也能够怀揣最宏大的愿景:我们希望这个世界变得更好;我们希望这个国家变得更好;我们希望能够通过奋斗改变命运……我们希望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亿万个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 能够度过吃饱穿暖、幸福安康的一生。
事实证明,只要人性尚存,每个人至少都心怀一点对任意生命的怜悯,这些怜悯和愿景终将汇聚到一起、形成光的洪流,撕裂科罗拉多泉冬季寒冷厚重的天空。
德莱顿听着李维的声音在新闻发布会的演播厅里回荡,心情由最初激动慢慢变得平静。现实世界的窗外是一派盛夏转衰的景象,梧桐树的叶子绿得发黑,一只雌性北美红雀顶着鲜红的额头站在树梢上,“淅沥、淅沥”地鸣叫。
他看着鸟儿活泼跃动的场景,心想:里世界19世纪的黎明到来了。
我和李维先生的世界呢?
我们的未来又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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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世界,普韦布洛。
这里的人听不到也看不到发生在千里之外的事,因此还在按照自己的计划行动。蒂娜提着吱呀作响的留声机,带着一个眼神惶恐的青年和三条沉默顺从的“狗”,迅速隐入侧巷的阴影,刚走出没多远,前方拐角处传来紧张的呼唤声,说的是带着西部口音的联邦语:
“这边!我知道你们的计划是什么,你们商量对策的时候我都听见了——这边正好有个地方适合放置留声机!”
蒂娜的队友打了个哆嗦,悄声问:“……怪物学会说人话了?”
“放屁,那是人。”蒂娜瞥了眼身边三只平静的“狗”,率先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你是谁?”
“我叫克莱夫,住在酒馆对面的农庄里。”克莱夫粗声粗气地回答,“我不是坏人,你去别人家打听一下我克莱夫的信誉……算了,现在也没地方可打听了,你们就相信我吧,我有什么理由害你们?”
“那可不一定。”蒂娜的队友小声嘀咕,“百分之八十的怪兽电影里都有一个人类叛徒。”
老农场主不知道电影是啥,但听懂了“人类叛徒”的词组,顿时眼睛一瞪,骂道:“你才是叛徒呢!我家的马厩都被大雪压塌了,里面还养着几只别人寄存在我家的马,幸好李……我朋友的马提前跑了,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还有我的朋友本人。”
他说着说着沉默下来,难捱地抹了把脸。
见状,队友也不再提叛徒的事了。蒂娜低声说:“节哀。你刚才说的放置留声机的地方是哪里?”
“不用节哀,我朋友没死,我跟你们说,他是个大人物,这会肯定活得好好的。你们随我来。”
克莱夫走到一个半塌的谷仓边,指了指被大雪覆盖的木梁围起来的建筑:“这附近都是耕地,没有住户,你们放心大胆地把怪物引过来吧。”
蒂娜和队友对视一眼,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留声机放到一处隐蔽角落,然后旋转手摇曲柄。
老式留声机里渐渐传出模糊的人声。
克莱夫第一次见到这种运用了“高科技”的新时代产物,感觉很是新奇,他下意识地还想要再观察一会,但蒂娜用力推了他一把,说道:“快走!欲望共振体会发现我们的!”
话未说完,留声机的声音仿佛一滴投入滚油的水滴,引来了剧烈的爆炸!原本躲藏在街角、屋顶、和废墟中与雪人暗中对峙的欲望共振体们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着,猛地转向谷仓的方向!
深沉的夜色下,它们看上去竟形如一个个绝望又满怀依恋的人。
蒂娜抖了抖嘴唇,压下油然而生的恐惧,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单词:“——跑!”
队友和克莱夫不用她说,拔腿就跑。
可惜两条腿的在雪地里跑不了太快,几人即便是在求生的本能下尽到最大的努力,与欲望共振体之间的距离依然在不断缩短,怪物们望着他们的身影发出轻柔的鸣叫,那声音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听着竟然让人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为什么?”
它们在质问。
“为什么背叛,又为什么离开?为什么嘴上说爱、却口是心非?为什么一开始的生活如此快乐,连盛装食物的器皿都在阳光下镀着金边,后来的日子却急转直下,变成了满地狼藉的垃圾场?为什么人类的幸福总是如朝露般短暂……”
然而,就在欲望共振体们即将汇聚成一股令人绝望的雪崩,压到三名人类身上时,异变陡生!
“轰隆!轰隆!”
只见街道尽头出现了一只巨大的雪人。它比普韦布洛最高的钟塔倒塌前还要高,如同一座移动的冰山,一只手掌便近乎有马厩的房盖那么大,两个深黑色的眼睛像是漂浮在夜空中的黑洞,橙红色的鼻尖对准地面,它宏伟的身躯裹挟着冻结万物的寒潮,面带微笑地俯视着下方因欲望而沸腾和混乱的共振体群。
共振体们倏然静止了一瞬。
那是生命在强敌面前本能的戒惧。
下一秒,冰河瀑布从半空中坠下!雪人笑容不变,在簌簌落雪中举起厚重的、凝结着冰晶的手掌,拍向那些不到他半个指节大的欲望共振体,被触及的共振体发出凄厉的尖啸,扭曲的躯体瞬间冻结、碎裂,化为雪水和粘液的混合物散落一地!
侥幸逃过一劫的共振体迅速四散、再在不远处重新聚集,开始了反击。
主街瞬间变成了地狱般的修罗场。
三个人类连滚带爬地向雪人的攻击范围之外逃窜,眼前是冰霜与粘液齐飞,耳边是尖啸与沉闷的咆哮共震,古老的木质建筑在巨力的碰撞下如同纸糊般被撕成碎片,简直是特效大片里才会出现的场景!
一根坠落的木头差点砸到蒂娜的头,关键时刻,她养的狗用力将她拽倒在地,救了她一命。蒂娜来不及后怕,气急败坏地大声问:“泰德呢??他怎么还不来?!!”
“——我来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泰德·哈里森忍着从手臂伤口上传来的剧痛,和其他几个搬运工举着一桶桶油靠近蒂娜他们:“多亏你们行动快,邮局附近的怪物都被引走了,我们没有受到任何阻拦。中间耽搁了一小会,是因为油太多了,我让其中一个人回酒馆呼叫帮手。”
说完,他指挥着前头两个队员,将沉重的油桶滚向主街边缘一个相对空旷、靠近怪物混战边缘的十字路口:“倒!快倒!”
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引火油汩汩流出,迅速在地面蔓延开来,形成一片泛着幽光的人造湖泊,泰德自皮衣口袋里掏出从酒馆带出的火柴,哆哆嗦嗦地划了一下。
然而零星火苗才刚冒头,马上就被冷风吹灭了。
见鬼!
疼痛、紧张和寒冷让泰德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蒂娜看不下去,从他手里夺过火柴:“我来!”
“嚓”的一声,第二根火柴划过火柴盒,尖端亮起了微弱的火苗。蒂娜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这来之不易的火焰放进了离得最近的引火油。
轰——!
火焰如同潜伏许久的第三种怪物,瞬间腾空而起!橘红色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流淌的油料,发出剧烈的爆燃声,火势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开,连成一片火海,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连远处的搬运工们都感受到皮肤上传来一阵温差造成的刺痛。
可是出乎人们意料的是,正在激战的欲望共振体和雪人并未因火焰而退却。
正相反,熊熊燃烧的烈焰和呼啸的北风成为了它们肆意发泄力量的助兴剂,火借风势,越烧越凶,本就摇摇欲坠的木屋被点燃,这一条往日里混乱驳杂人声鼎沸的街道眨眼间沦为宛若融化铁水般的橙红色河谷!
完蛋了!这还怎么打?这还怎么赢?
人类的计划或有缺陷,怪物的实力却也超乎寻常!
“回酒馆!所有人——回酒馆!”
泰德只能喊出类似逃跑的话,十分钟后,他们带着余下的物资跌进酒馆,撞上沉重的门闩,外面的火浪扑向窗栏,热气随着呼吸仿佛铁锤一般砸进肺叶。
几只欲望共振体跟了上来。
“开枪!快开枪!子弹留着不用还有个屁用!!等它们生孩子吗?”
古老的猎槍一发接着一发,将人们最后的希望打了出去。几只欲望共振体倒下了,可是更多的怪物藏在火蛇后方蠢蠢欲动。
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绝境中,泰德短暂地产生了幻觉。他似乎看见妻子站在客厅的暖光下,端着装满苹果派的烤盘向他微笑。
他想起自己是如何不耐烦地敷衍过陪伴家人的晚餐时间,急不可待地找借口躲进车库、打开手机开始新一局的酒馆游戏。
游戏中的他成为了英雄,拯救所有人于水火。
但现实从来不是这样的。人不能、也不应该把真实的生活过成游戏。
“……”
又是一个恍惚,泰德稍微清醒了一些。他咳嗽两声,瞥见站在他身边的蒂娜放开狗链,双手执起腰刀,凶狠地瞪着前方的怪物。
“那就一起死吧!”她疯狂地大声喊道,“反正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了!!”
不。
不。
不是这样的。
泰德虚弱地想。
这个世界还有很多美好的地方,只是我们或主动、或被迫地在黑暗中徘徊了太久太久,久到遗忘了站在阳光下的人们是什么样子、又过着怎样的生活……
然后。
就在酒馆的房梁受火焰舔舐发出最后一声刺耳的呻吟、即将彻底断裂之际,就在怪物即将获得最终胜利的时刻——
“轰隆!!!!”
一道无法形容其色彩的璀璨光柱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在普韦布洛上空翻滚着的浓烟与火光,如同神明降下的审判之矛,带着无可匹敌的气势从天而降、轰击到了小镇中央!
第190章 终曲(十二) 小皮球,架脚踢,马兰开……
“你们大可以来质疑我。”
德莱顿播放完李维的演讲, 直视他前方的所有人说道,“我是谁?我做过什么?我为这个国家和这片土地上的人付出了什么?这些都无迹可寻。我只是一个坐在办公室里指点江山、大放厥词的人,你们每个人都应该来指责我, 这是你们的权力。”
他甚至用了“应该”这个词。
“但是你们现在质疑的人,”德莱顿说到这里加重了语气, “他是谁?他做了什么?他为这个国家和这片土地上的人付出了什么?”
三个问题的重音一句比一句强, “这些东西全都有迹可循。即使我今天走到法庭上,明天坐进监牢, 这个世界也不会变得更糟, 但是他和我不一样,他有资格生活在一个更值得他付出的地方, 否则令人类之所以为人的美德就会沦为一坨狗屎。我再强调一遍, 他没有义务向任何人做出解释和道歉。”
“……”
现场一片静寂,不知是因为紧张肃穆的气氛,还是西装革履一脸上流精英相的德莱顿罕见地在公众面前用了“狗屎”这个词。
“好了, 你们继续提问吧。”德莱顿放松身体靠了回去, “接下来我不希望听到任何一句针对清道夫先生的问题,无论你们有什么疑虑与意见, 只要冲着我来就行了。”
**
里世界。
莱纳·李维乌斯望着不远处从天而降、贯穿天与地的彩色光柱愣了一愣。
此时此刻,哪怕是他也不禁发出纳闷的声音:这是什么玩意?
看上去已经完全脱离了19世纪,像是从奇幻片场跑出来的大魔导炮、或者是从科幻片场借来的等离子炮……
和游荡在普韦布洛的怪物们也算是相得益彰了。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为什么能从中感知到神明的气息?
思忖半晌之后,莱纳·李维乌斯蓦地笑了,咀嚼着熟悉的几个单词:“文明作骨……情作血肉。”
可塑日月。
李秋珊的故乡有个传说,说古时有天狗食日、蟾蜍食月,黑气自下而上,日月失其行, 薄蚀无光,于是天地晦冥,阴阳错乱,朝不见曦,夜不睹魄,五谷不登,百虫竞出,山川反响,江河倒流,疫气横行,人畜俱病,盗贼蜂起,民不聊生。
荆棘生于市朝,狐兔游于宫阙,群黎号泣于野,有识之士见此状,仰天长叹曰:“此天道之谴也!”
是时,有仙人斥骂:“何为天道?”
济世为天,安生为道!倘若不能顺人情、利万民,这天道不遵也罢!
天狗食日、蟾蜍食月,茫茫宇宙里没有了太阳和月亮,我们就去造出个日月!
——这便是“可塑日月”的来由。
文明顺应自然而生,等发展到了某个阶段,必然会去尝试塑造自然。
现在,李秋珊的祖先做过的事,李维也在做了。
人类需要神,神诞生在世上。
神说,要有光。
这个世界便有了光。
想到这里,莱纳·李维乌斯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明显。他高高举起再次化为白骨权杖的神骸,口中说道:“以掌管战争、天气、和生育的鲁赫曼的名义——对抗所有入侵我脚下领土的力量。”
话音落下,火海中正在与欲望共振体们战斗的庞大雪人发出一声震彻寰宇的悲鸣,竟在眨眼功夫碎成一地冰晶!
雪花纷纷扬扬地飘洒在金红色烈焰的上方,仿佛是随风而起、浴火而生的闪闪发光的碎钻。紧接着,欲望共振体们也停下了动作,在短短几秒钟内融化成了浑浊的黑色粘稠液体。
下一刻,起风了。
这股风轻缓、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温柔地托起欲望共振体留下的黑色液体和形成雪人身体的冰晶,它立在地面上旋转,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猛然之间,风中的黑白两色汇聚成了一个半凝固的骆驼的形态,祂的驼峰像两座货真价实的山峰,身躯带着明显的肌肉纹理,四肢矫健有力。祂在火焰中刨了两下硕大的蹄子,发出一声闷吼,笔直地冲向天空!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神明之怒呢?
像是太阳和月亮一样的“天体”,也会发怒吗?
没人知晓答案。他们只能不知所措地看着愤怒的骆驼,一头撞向了擎天的光柱。
……
“小皮球,架脚踢,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
“李秋珊?李秋珊!别玩了!!我刚才讲到哪了?你听了吗?”
穿着短袖短裤、梳着两个羊角辫的女孩捏着衣角,在阳光明媚、连灰尘都清晰可见的学堂中站起身。
“说到……说到……嗯……”
“说到列宿和太阴!”师傅恨铁不成钢地说,“有些小世界管列宿叫恒星,太阴叫行星,也就是我们俗称的日与月,我们头顶的太阳和月亮早就毁灭了,现在照亮我们的星辰——别处叫作‘人造恒星’和‘人造卫星’——都是天尊们联手从丹炉里炼出来的!你到底是听没听呀,诶呀,愁死我了,明年宗门大比,你若是文化课成绩垫底可怎么办啊,下次进入无相秘境的名额就没你的份了……”
……
“你们知道吗?我们是这片宇宙里最独特的生命。”
伊莉拉·沃桑·达雷斯说道。她盘踞在一个由黑色的玻璃构筑的荒原上,头顶的拟态触角在红矮星的光芒下有规律地闪烁着,“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只是一群生活在地表之下的、体长不过数厘米的虫子,依靠着震动感知周围,通过腺体分泌信息素维持种群秩序,我们天生没有双眼,看不见东西,不具备个体意识,只是日复一日地挖掘、挖掘……直到有一天,群体意识将我们所有‘人’连接到了一起。
“从那天起,我们有了属于自己的科技、文化、和姓名。外来的遗民将我们称之为虫族。
“可是我有的时候会想……这颗星球上真的存在‘我们’吗?
“我是虫族唯一的集体智能,那么此刻的我究竟在和谁对话呢?”
远方贯穿赤道的大裂谷里喷出了一道紫红色的硅蒸汽,仿佛是这颗孤寂的星球正在自娱自乐地歌唱。伊莉拉·沃桑·达雷斯侧着头聆听了一会,继续说道:
“‘我们’其实是‘我’,虫族里面就只有我一只‘虫’。这个想法有时会让我感到……
“孤独。”
“我想要同胞。”
“我渴望拥有遗民口中的‘朋友’。”
“我期待你们当中有谁能够回应我。”
“我的文明教导我永不停息地向外挖掘,我的情绪敦促我‘拥抱’那些外星生命、将它们变为新的同胞,我不断地寄生、寄生、寄生……”
“最终我成为了这片星系的主人。”
“可是我能感觉到自己在这个过程中被撕裂了。这颗星球、这片宇宙因我而诞生出了可怕的空洞,空洞中的一个个种族反抗我,试图向我证明我的所作所为是错误的。”
“……不。战争没有对错。成王,败寇。”
“这究竟是我的想法,还是‘我们’的呢……?”
……
“夐先生!夐先生!!”
遗民的仙舟上,一个穿着长袍的女子急匆匆地跑进观景台,“就在刚才,从太阳系里散发出的能量超出阈值了!难道是列宿、我是说恒星耀斑?但我们的罗盘没有监测到异常活动……”
“哎,别急,别急。”夐赶忙上前扶住她,“没关系,罗盘无误,不是太阳的问题。”
女子下意识地问:“那是怎么回事?”
“答案近在眼前。”
夐先生一挥长袖,指向前方光幕上的一颗静静漂浮在宇宙中的水蓝色星球。
女子只瞥了一下,便猛地睁大眼:
“这是——!!”
只见地球上出现了一道碎裂的光柱,从地表直至贯穿大气层,一路延伸到宇宙里,仿佛倒置的流星尾焰!
“他们对这股造神的力量掌握得愈发熟练了。”夐半是讲解半是自言自语地说,“又有一个文明踏上了我们的老路。”
女子陡然皱起眉:“您是说,太阳系离崩解不远了?”
“十载之内吧。”夐幽幽道,“里世界的罅隙已肉眼可见。”
“但它们也未必会和我们一样。”
夐玩笑道:“你是说,人类会失败灭亡?如同宇宙中一个又一个短暂闪烁过的文明一样?”
“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女子气恼地说,“我们仙人的祖先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才终于从破碎的星球中逃脱出来,自那以后,能够碎丹成婴的修士不到过去的百分之一,道法和典籍更是失传了大半,如今我们看上去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实则不过是在宇宙里流浪罢了……总会有文明比我们更顽强、亦或是更幸运。”
“……你说得对。”夐沉默半晌,点头承认,“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我由衷希望他们是幸运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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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撞上光柱的那一刻,李维的视野在强烈的光芒下化作一片空白。
但奇异的是,他清晰地听到耳边传来了“叮”的一声响。
德莱顿送给他的戒指掉落在了他的面前。【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