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Hitch&Shoot(十六)^……
“德莱顿长官……德莱顿长官!!”
副官连着叫了好几声, 德莱顿才回过神。他转过椅子问道:“怎么了?”
副官纠结地说:“没什么特别紧急的事,只是您似乎一直在思考。”
是的,德莱顿今天的话格外少, 虽然他平时也不是个健谈的人,但为了随时随地掌控局势、至少从来不吝啬与人沟通, 今天却不仅沉默, 甚至可以说有些反应迟钝了。
副官认为他是没休息好。
这很合理,里世界的局势越来越严重了, 盲配app持续不断地捞人, 失踪人口数量每天都在上升,尽管安全局已经控制住了研发团队, 各大平台也下架了这款应用, 但它短时间内发展出的用户数量依旧极其客观。
能够看到后台数据的人会感到很不可思议——我们身边竟然有这么多人在尝试通过社交网络寻找灵魂的栖居之所吗?
大家每天早起、上班、上学、健身、旅游、或辗转在各式各样的娱乐场所,看似品味着不一样的人生,实际上却共享着同一种孤独?
本应起着缩小物理距离的作用的互联网眼下也是一团乱麻, 同情的, 批判的,幸灾乐祸的, 浑水摸鱼的……李维进入里世界的消息不知被谁泄露出去了,于是德莱顿的部门又多了一项任务,就是关注互联网上的舆论。
要不人家警察在办案过程中怎么都讲究保密呢?
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带来社会压力可不是开玩笑的。个体用户习惯在缺乏上下文的前提下做出判断,群体情绪则在反复传播中被不断放大,而不具名的叙述者,则往往比官方渠道更容易赢得信任。
德莱顿看着屏幕上刷新出来的新一批热词,没有说话。
“‘政府掩盖真相’、‘双重标准’、‘内定特权’……”情报官把舆情报告投到大屏幕上,语气又低又平,“不到二十四小时, 相关话题的浏览量就已经破亿了,一开始人们的关注点还在清道夫先生为了公务不得不使用约会app上面,各大媒体也以调侃和玩梗居多。”
当时X上有个热门投票,内容是:【清道夫奉旨“出轨”、在某约会app上右滑时,威廉·德莱顿会吃醋吗?
A 必然会。
B 不会,因为右滑的人选是他们两个一起选出来的。
C 右滑的人选是他们两个一起选出来的,但该醋还是会醋。】
选A和选C的人数一度遥遥领先。
然而事情再发展下去就变得不一样了。网友的节奏有多好带那是懂得都懂,在有心人的引导下,仿佛一转眼的功夫,社媒主页的帖子就变成了:
【还奉旨出轨呢……只有我觉得他们两个是奉旨做戏吗?】
【小道消息,德莱顿和清道夫在一次任务中伪装过情侣,怕不是从那时候开始吃到权色交易的甜头了。】
【他们两个早就勾搭上了?和安全局发布会上给出的时间线也不一致啊,安全局什么时候变成威廉·德莱顿的一言堂了?】
读到这里,德莱顿合拢电脑屏幕,闭上眼睛,脸上多了点不耐烦的神色。
会议室一时陷入沉寂,只剩下风从空调出风口吹过时均匀的轻响。
“……我们是不是要准备发声?”情报官低声问,“照这个趋势,再等就来不及控场了。”
德莱顿摇了摇头:“发声只在两个条件下进行,第一,足够证据表明信息是恶意伪造,第二,我们有能力公开全部事实而不波及更多未解锁的风险点。最重要的是,还需要另一个人进行配合。”
“另一个人”指的当然是李维。
李维目前不在,德莱顿缺乏澄清的动力,事实上,他觉得对手的手段未免太下作了,连他跟着反击都显得有些掉分。
但安全局的伦理办公室不这么想,他们使用各种通讯方式轮番轰炸,命令德莱顿过去接受审查。德莱顿的一个参谋说:“这是典型的通过舆论辅助政治斗争的操作,过去的一个最有名的例子是水门事件,当时的联邦总统本人并未直接指挥入侵民主党总部的行动,但媒体追着爆料,民众情绪越烧越高,最终他被迫辞职……”
“我不会辞职的。”德莱顿平淡地说,“辞职无非是为了保住体面,我不在乎这些东西,况且局面也没糟糕到水门事件的程度。”
“我们也不向控制互联网的舆论方面分派人手?”
“不用,我们首要的目标是救人,救不出陷在里世界中的受害者,一切都是白搭。”
参谋慎重地点点头,闭上嘴不再发言了。人们继续忙碌,德莱顿的工作更多,但他闭上眼睛之后,忽然有点不想睁开,一种莫名其妙的、他从未体会到过的孤独骤然笼罩在了他的头上,这感觉是如此盛大而浩瀚,犹如宇航员踏出飞船,飘向一望无际的深空,他的眼前是那颗仿佛触手可及的蔚蓝色星球,然而事实上,火焰、树梢上的枝桠、人间的谈话都离他如此遥远。
他爱的人不在他的身边。自他们互相认识的那一天起,两人从未断联过这么久。
常言道,习惯的养成需要21天,那么习惯一个人的陪伴要多久?
德莱顿之所以总是走神,就是因为他控制不住地开始想象李维在里世界是什么样子。安全局已经大致推测出了里世界的时代背景,因此李维大概率会穿着一件牛仔风衣、戴着一顶高顶宽沿的黄褐色帽子。
他需要在腰间别两把手槍,最好再加一把刀和一串马鞭。
无论他降落在怎样艰难的境地中,都能很轻易地化险为夷。
毕竟李维在德莱顿的印象中就是一个任何情况下都保持着积极乐观的心态,且能够寻找出困难的解决之道的人。他曾经亲眼见证他跨越了青少年时期的挫折,征服了里世界的列车、荒原和沙漠,这次也是一样的,李维会前往盲配app设定下的酒馆,找出罪魁祸首的名字,追踪那些凶险神秘的怪物,躲过来自敌人的子弹……
他会成为里世界的救世主。
而威廉·德莱顿永远会像一面坚盾一样为他守住后方。
……
杰克逊·洛克依赖地抱住了怪物那长长的、像马一样的脖子。
他倒也不是故意表现得这么娇弱的,但是没办法——换谁突然陷落在雪山中面对一头愤怒的灰熊,都会眨眼间变成柔弱可欺的小可怜。
进入里世界的这些天,他不止一次遇到危险,身边的怪物是他唯一的依靠。怪物有很多个优点,例如沉默寡言但善于倾听,有时还会展现出非同一般的智慧,当杰克逊发觉怪物和他一样喜欢斯蒂芬金的科幻作品,甚至能模仿其中的一些桥段时,他简直欣喜若狂。
“天啊,你看过书!!原来你能使用人类的文字,只是不会说话罢了!上帝啊……”他冲上去给了怪物一个拥抱,语无伦次地夸奖说,“你是个天才!”
怪物像是感到羞涩似地低下头,轻轻甩了甩垂在口器两侧的黑亮的鬃毛。
而且在杰克逊看来,智慧只是它最微不足道的优点之一。如果说什么东西在里世界最有用,那无疑是力量,怪物很强,起码比杰克逊强,随着时间的流逝,它还在变得越来越强,杰克逊记得他们起初被迫在雪山中躲藏、依靠拣拾山下的野果、狩猎野兔、或是去城镇里偷东西度日,而现在,怪物已然进化到可以和灰熊单挑了!
下次再遇到他的决斗对象,获得胜利岂不是轻轻松松?
【这都是你的功劳。】
战胜了灰熊之后,怪物伸出染血的舌头,在地上写,【你希望我变强,我就变强了,你想让我变聪明,我也聪明到能够与你平等对话了。】
说实话,它的长相着实不够美观。杰克逊在它伸舌头写字时避过头,过了一会才谦虚道:“谢谢你,但我其实没做什么。”
他以为怪物在说场面话。
没想到怪物摇摇头,继续写:【我说的是真的。在这个世界上,两个相爱的人之间存在着奇妙的联结。我是我以为你以为的我,我爱的是在你的爱中感受到的我自己的模样——你希望我变成什么样子,我相信你希望我变成什么样子,我就会渐渐变成这副样子……】
杰克逊不知不觉间松开了抱着怪物脖子的手。
他死死盯着地上的字母,语气古怪地问:“两个相爱的人?”
没错!
怪物刨着蹄子热切地回答。
——别开玩笑了!!
只是一只和人类半点不搭边的恶心生物,在这胡说八道些什么!
杰克逊很想这样说,然而倒在地上的灰熊尸体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眼前的怪物有多危险。他的身体冻结在原地,僵了片刻才勉强若无其事地说:“说起来,我都忘记问了,遇到我之前,你一般待在哪、做些什么呢?”
他祈祷怪物告诉他自己是被技能卡召唤出来的。
结果怪物回答说:“我从你使用盲配app开始就陪伴在你的身边,一直一直注视着你,只是你看不到我而已。
“我变成怪物是因为你呀,你不记得了吗,亲爱的杰克逊?”
话音落下,杰克逊注视着前方正对他五官的口器,陡然出了一身冷汗。
第172章 Hitch&Shoot(十七)^……
“你是说你什么都知道, 包括我来自另一个世界,在玩一款约会app……”
杰克逊说这话的时候仍然感到不可思议,但令他绝望的是, 怪物点头了。
他以为自己在和一个“星期五”似的的野人共同生活,并且时而为自己受到过的教育和文明熏陶感到骄傲, 却没想到人家对他的过往经历心知肚明, 他精心表演出的礼貌、涵养、甜言蜜语、和夸夸其谈顿时成了笑话。
“你都了解哪些东西?”他扑上去抓住怪物的肩膀,后者感到不适地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 “我的匹配对象?我说过话、给过的承诺、做过的事?我都没有告诉过你的全名, 我叫——”
【杰克逊·洛克。】怪物低下头,快速地写到, 【性别男, 双性恋,身高1米81但实际上我认为只有1米79或78,基本不健身, 时常喝酒和抽烟, 没有孩子也不想要孩子。你在一所技校毕业,因为本科读到一半时放弃了, 你没有信仰、也不关心政治。尽管你嘴上说着对长期恋爱感兴趣,实际上你只能接受短期恋爱,你的兴趣爱好有社交、泡吧、摄影,你主张人权和女性主义,但对你来说这些内容只是口号的一部分,你从没想过将他们落到实处,就像你电影的主人公总是由于过于虚伪而遭到诟病……】
“够了!我说够了!!”
杰克逊用力将怪物推开,制止它继续往下写,“你和那个毫无用处的app, 你们是一伙的!”
怪物用它没有五官的脸安静地注视着杰克逊。
杰克逊因恐慌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放我出去,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可以啊。】怪物一面用肢体动作安抚他,一面在地上写,【我们跟着你一起寻找出去的办法,好不好?】
杰克逊愣了愣:“‘我们’?”
怪物点点头。
它用四只蹄子支撑着身体站起身,庞大的身躯轻微地抖动着。杰克逊眼睁睁看着那些不似人类的灰白色肌理中间出现了一道暗红的裂缝……
然后又一只带着淡红色血水的马蹄从它的侧面伸了出来。
怪物用五条腿站在地上。
它张开嘴,疑似对杰克逊笑了一下,一瘸一拐地用它的五条腿在地上走了走,还跳了一小段踢踏舞。成功地保持住平衡后,它抖动的幅度更大了。
这次是第六条腿。
杰克逊快要看崩溃了。他回过神,疯狂地后退到山洞边缘,手指紧紧抓住了背后凸起的石块:“停下来……快停下来!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爱呀。”怪物迈着六条腿踱步到他身边,喉舌深处发生共振,竟然吐出了含糊不清的声音,“我是所有你宣称爱的也爱你的人的合集,我是这些人从你的爱中感受到的生成的模样,你难道不喜欢吗?”
杰克逊冷汗涔涔,说不出话。
“承认吧,承认你爱我。”
怪物用头蹭他的脖颈,“这就是你经年累月的爱堆积出的成果。”
“……”
杰克逊突然想起他还有个爱好,是看恐怖小说和都市怪谈。他经常在油管上搜索朗读现实向恐怖贴文的博主,听他们用意味深长的口吻讲述那些网友分享的细思极恐的小故事,其中不乏一些因爱生怨的文章,只是杰克逊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故事的主人公。
如果有机会离开里世界的话,他没准可以匿名分享出这段经历,然后再将其改编成剧本,拍摄一个类似《录像带谋杀案》那样的电影……
怀着恐惧、茫然、不知所措、又认为自己命不该绝的心情,杰克逊对怪物露出他这辈子最孱弱、最无害的微笑,小心翼翼地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然而他忘记了他们眼下正站在雪山半山腰的一处悬崖峭壁的山洞里。
并且由于太害怕了,他在与怪物交流的过程中不停地后退拉远距离,怪物原本将他安置在了非常安全的地区,但他一步步地、出于自我的意志,来到了深渊边缘。
目睹他将要掉下悬崖的怪物张开口器,伸出舌头,想要把他拽回来。
杰克逊却将它的举动误认成了攻击,仓促间又飞快地退了半步。下一秒,天地旋转,他听见了风声、鹰啼、还有从怪物口中发出的一声短促的哀鸣。
为什么会这样?人类茫然不解,面朝天空坠向了荒芜的原野。
……
李维前脚刚迈进矿场,就听见里世界的系统说:“恭喜你在决斗中获得胜利!遗憾的是你没能获得杰克逊·洛克的爱,因为他一不小心离开了这个世界~”
从系统的语气就能听出,所谓的“离开世界”肯定不是指平安回到现实。
李维脚步一顿,听不出喜怒地问:“发生了什么?”
躺赢是很好没错,但他想要的可不是这种躺赢,杰克逊也压根算不上他的敌人。
系统意料之中的没有回答,李维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躁动。
不知道为什么,他越靠近矿场就越心烦意乱,听见系统的话后,本就不稳定的情绪更是雪上加霜,仿佛冥冥中有一种直觉在告诉他,矿场里有个很重要的人。
跨过了矿工居住的临时营地后,他就进入了矿场的范围,夜幕低垂,明月高悬,雪山环抱的山谷里寒气逼人,朦胧的星光照亮了坑洼的矿道和堆积的碎石,木制矿井架在风中吱嘎作响。
李维用余光能瞥见远方营地篝火发出的红光。
这个点,矿工们早就下班了,再黑心的老板也不会冒着损失大量劳动力的风险让人连夜工作,除了他之外,矿场里理应一个人都不剩才对。
想到这里,李维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又往前走了两步。
然后霎时间,前方传来一声沉闷、宛如水球破裂般的声响。
李维毛骨悚然、拼尽全力向着前方矮身一扑!
子弹擦着他的发丝击中了他身后的水槽。
这种感觉是如此熟悉,只不过曾经的李维往往是一旁的看客,他会安静地旁观着莱纳·李维乌斯调整猎枪、装填子弹、等到合适的时机到来之际、轻柔地按下扳机。
你必须得承认,猎杀生命这件事由莱纳·李维乌斯来做,仿佛就多出了几分艺术性的美感。这大概是因为他目标坚定,下手干脆利落,从不犹疑,比方说此时此刻,他想必也认出了李维——
“砰!”
第二声枪响在夜空中炸开,李维几乎是凭借本能翻滚到了一块巨石后方。
碎石溅起,在他刚才所在的位置留下一个焦黑的弹坑。
作为李维的亲生父亲,莱纳·李维乌斯根本没想过手下留情!
“我给过你选择,拉克·李维。”
中年男人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语调里没有一丝一毫故人重逢的波动,“上次在教堂遇见你时,我救了你一命,对你说‘你仍有两条路可走’,可是事情仍然发展到今天的地步,这完全是你自己的责任。”
李维屏住呼吸,紧贴着石块,大脑飞速运转。声音的方向表明莱纳位于他的正前方偏左,距离大约五十米,处在一个废弃的矿车旁,但以莱纳的狡猾,他绝不会在开口的瞬间还停留在原地。
果然,第三发子弹从完全不同的角度袭来——右侧的高台。
李维早有预料,在莱纳话音刚落时就已经开始移动。子弹击中石块的边缘,石屑如雨点般洒在他的肩膀上。
“性格决定成败。你从小就不是一个强硬的人,尽管在很多方面卓有天赋,却患得患失、优柔寡断。”
莱纳的声音再次响起,这回从更远的地方传来,“我尽可能地培养你,但一直与我对着干的人,是你。”
李维知道莱纳在激怒他,试图让他暴露位置。他的心情出奇的平静。
没有什么阴影或恐惧能够存续一辈子。
所有人都将有跳出桎梏直面自我的一天。李维的幸运之处在于,因为有了戈康镇的经历,他解脱得格外迅速和彻底。
要相信这世上有好人,要相信无论爱藏匿得多隐蔽,它总是存在的。
李维闭上眼睛,回忆着刚才那几声枪响的细节。莱纳的射击节奏,换位的时间间隔,甚至是他呼吸的细微声响——长久以来的训练终于派上了用场。莱纳此刻正在重新定位,寻找最佳的射击角度,老猎手有个习惯,在连续射击后,他会短暂地停顿,重新评估猎物的状态。
这个间隙通常持续十五秒。
李维在心中默数着。
十一,十二,十三——
他猛地将身上的牛仔外套脱下,用力朝左侧抛出。
“砰!”
枪声如约而至,子弹精准地击中了衣服。与此同时,李维已经贴着地面,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滑行而去!紧接着,他瞄准莱纳·李维乌斯所在的方向,抬手就是一枪!
莱纳·李维乌斯发出了轻笑。这笑声总算有了一点父亲对儿子的赞赏的意思,可是谁都知道父子两人当下已再无温情可言。
李维听见莱纳·李维乌斯漫不经心地说:“使用技能卡,‘真相视野’。”
他竟然有技能卡!
不过也不奇怪。李维心想。莱纳·李维乌斯进入里世界就好比鱼见到了水、牛羊见到了草原、比格见到了茅坑……
基本犹如回到快乐老家。
他攥紧手里的枪,正要试探莱纳的技能“真相视野”的作用,莱纳·李维乌斯却惊讶地主动开口了:
“我说怎么好像有哪里不对……你不是拉克。”
男人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或者说,他的声音居然能比之前开枪的时候更冷,“‘我不是你以为的我;我不是我以为的我;我是我以为你以为的我。’……
“威廉·德莱顿。初次见面,久仰大名。你在试图蒙混过谁?”
“现实世界”,德莱顿猛地睁开眼。
他坐在充斥着喧嚣声的指挥室里,身边空无一人。
第173章 Hitch&Shoot(十八)^……
我为什么会坐在这?
其他人呢?
德莱顿的脑海中刚冒出这个念头, 就听见李维在他耳边温柔地说:“别紧张,你很安全。”
“李维??李维先生?!!你在哪?”
李维仿佛听不见他说的话,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别紧张, 你很安全。”
“别紧张,你很安全。”
“别紧张……我希望你平安无事。你知道我‘需要’你平安无事, 所以相信自己, 你在现实世界,你很安全。”
“……”
随着这几句话的循环往复, 德莱顿的思绪渐渐由混乱恢复了平静。他瞥了眼自己在玻璃窗上的倒影, 紧闭双眼缓了一会,再睁开眼睛时, 身边从无到有地出现了许多人, 这些人就像是一直待在会议室里、从未离开过一样,对发生在德莱顿身上的插曲恍若不觉,毫无间断地继续着之前的话题:
“里世界的能量持续上升。”
“接线员收听到了来自N-93号区域的报警电话, 失踪人口数量已经翻倍了。”
“监察部门又向我们发送了一封紧急邮件。这次需要回吗……德莱顿长官?”
德莱顿静静看了他们了片刻, 平淡地回答:“不回,放着不用管。”
“可是如果他们派特工过来强制执行调查程序呢?”
“你有枪吗?”德莱顿反问。
下属一愣, 德莱顿说:“你没有,我有。”
他掏出一把手槍,放在前方的桌子上:“还有谁带着武器?”
会议室里稀稀拉拉地举起几只手。
德莱顿:“遇到紧急情况可以开枪,这是命令,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局势已经恶劣到要在安全局内展开枪战的程度了吗!!下属还想说点什么,德莱顿却走到一旁坐下,闭上眼睛不再回应了。
任谁都能看出他今天的状态很不对劲。但出于对威廉·德莱顿这个人的笃信,大家仅仅是充满困惑地互相对视一会,便各做各的事去了。
……
里世界, 李维莫名其妙地对莱纳·李维乌斯说:“你说谁是威廉·德莱顿?”
这人终于因为年纪太大而老眼昏花了吗?
莱纳·李维乌斯冷哼一声:“爱情于你而言如此重要?拉克·李维的自我认知对你来说就这么难以自拔?简直荒谬,联邦安全局应对里世界的最后一道防线也不过如此……我真想给你一面镜子,让你看看你现在的外表,威廉·德莱顿。别再装傻了,事实是你早就进入了里世界……”
“砰!!”
子弹擦着莱纳·李维乌斯的发梢落入虚空!
李维沉着脸说:“威廉很安全。”
莱纳笑了一下:“是吗?那你究竟在慌什么呢,拉克?”
不得不说,德莱顿“虚构”出的李维很像那么回事,莱纳·李维乌斯即便知道他是假的,依然会时不时忍不住用对待李维的态度去对待他。
“我没慌。”李维面无表情地回道。
莱纳·李维乌斯正准备再次讥讽德莱顿两句,却突然察觉到有哪里不对——他身后传来了轰隆隆的机械声响,那是矿车轮轴与铁轨摩擦发出的刺耳尖啸!
铁路在1825年开始商业化应用,矿山铁轨系统又比客运铁路发展得更早,到了19世纪中后期,使用铁轨运输矿石已然是种非常常见的工业技术。
经验老道的猎人猛地回头,只见一辆装满矿石的重型矿车正以惊人的速度向他驶来,“李维”却不知何时消失在了原地。
该死!!
黑暗严重遮蔽了视野,莱纳·李维乌斯抬手射击,子弹射向矿车的方向,但为时已晚。李维吊在矿车的后方,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一双泛着绿光的蓝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莱纳。
电光石火间,后者在矿车即将撞击的瞬间高高跃起,摔在了疾驰的矿车上!
李维没想到莱纳·李维乌斯竟然能躲开。矿车奔驰不歇,他抬手摸索身侧,一秒钟后抽出了一尺长的腰刀,毫不犹豫地刺向莱纳的心脏!!
在隆隆作响的矿车前进声里,莱纳·李维乌斯用几不可闻的音量说:“你曾经连只兔子都不敢杀……原来是所有勇气都留着发挥到我身上了。”
李维双手持刀,单膝跪在矿车边缘,居高临下地问:“你不是说我不是拉克·李维吗?”
莱纳在千钧一发之际扭转身体,用猎枪的枪托格挡住李维的刀,金属与金属碰撞,火花四溅,莱纳借力后退,同时抬脚踹向李维的腹部。
“因为我又有点不确定了。”他喘了口气,仰头看着李维说道,“威廉·德莱顿了解你到这种程度,嗯?你让他了解你到这种程度?”
李维用左手抓住莱纳踹过来的脚,右手的腰刀再次挥出。莱纳不得不松开猎枪,恰在此时,矿车撞到碎石,在铁轨上颠簸了一下,两人就这样纠缠着摔在了疾驰的矿车底部。
即便摔得头昏脑胀,李维仍要刺莱纳·李维乌斯一句:“我和你没话说。”
矿车在倾斜的轨道上越滑越快,车身剧烈摇摆,李维趴在车沿上,试图稳住身形,但莱纳已经从后方袭来,他的拳头带着多年战斗经验积累的狠辣,如重锤般落向李维的后背!
李维猝然转身,腰刀在月光下划出一道银芒,莱纳向后仰身避开,但刀尖还是在他的下颚留下了一道血痕。
“不错。”莱纳·李维乌斯用大拇指抹掉血痕,“看来你这些年没有彻底荒废,但是还不够。”
他从靴子里抽出一把短刀,两人在狭窄的车厢中再次扭打在一起,钢铁碰撞声与呼啸的风声犹如死亡交响曲般在空旷的矿场上方奏响,李维一个翻滚躲过莱纳的横扫,同时用脚蹬住车壁,整个人像炮弹似地撞向对手,莱纳被撞得后退几步,险些跌下矿车,
但这一撞也让李维失去了平衡,他的身体向车外倾斜,莱纳·李维乌斯抓住机会,一把抓住李维的衣领,准备将他推下矿车:
“结束了。”
李维却朝他露出一个年轻人特有的意气风发的笑容。
莱纳·李维乌斯怔了怔,李维反手拽住了他的手,向车外施力。
父子俩时隔二十余年首次十指相碰,却是在这种场合。
李维:“父亲没有参与过孩子的生,总该在他的死之中留下一席之地。”
莱纳·李维乌斯想说我怎么没参与过你的生……!然而突然间,他眼前一黑——对他而言正在倒行的矿车驶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矿洞。
坡势愈急,车速愈快。
只听“当啷”两声脆响,李维和莱纳同时扔下手中的武器,紧紧抓住身侧的扶手。
当前这种前进的速度已经不允许他们继续搏斗了,乃至于是生是死,都要交给天意。
金属撞击岩壁的回音在矿洞中久久回荡。
李维看不清前方的道路,几乎以为自己失去了意识,半梦半醒间,他隐约见到威廉·德莱顿坐在柔和的光线里,手中捧着一沓眼熟的绘本。
金发蓝眼的青年正在不疾不徐地欣赏绘本上的画作,伴随着某种喃喃自语:
“你知道我想看到什么和不想看到什么,李维先生。”
“我想看到你战无不胜,却不希望你在刀光剑影中留下伤痕。”
“我想看到你身边环绕着亲朋好友,却不希望你在过去的泥沼当中越陷越深。”
“我想看到你始终站在正义的一侧,与罪恶分庭抗礼,却又不愿你因凝视深渊而承受煎熬。”
“我想看到你将每一项技能磨练到炉火纯青的境界,却又不愿有那么一天你真的需要动用它们。”
“我想看到你最终征服里世界,却始终恐惧着你在踏入其中后就此音信全无。”
“……”
“我想看到你爱我。”
最后这句话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在寂静的房间里久久回荡。
德莱顿低下头,用指尖摩挲着绘本的纸页,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李维的脑海中有成千上万句话想说,却说不出口。他站在黑暗中,看着德莱顿从绘本上撕下一页,将其对折,扔向前方的空气。
“不用着急。”他说,“我会在安全的地方等你回来。”
李维的心脏一下子落到了实处。
他睁开眼,呛咳着看向四周,入目所及处尽是破碎的木板和散落的矿石,矿车已经彻底解体,车轮还在远处缓缓转动着,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李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前胸。他的衣服内侧的口袋里多了一张纸,是绘本中的一页,上面画着16岁的戴着古铜色面具的李维和三十岁的回到过去的德莱顿。
此刻他浑身酸痛得仿佛被马车碾过,左臂传来阵阵刺痛,应该是伤口在坠落的过程中崩裂了,但所幸并无大碍。
其实是不会有大碍——因为他知道德莱顿一定在某一处等待着他。这种确信不知为何,甚至变成了类似唯心主义的规则,令他一路单枪匹马地坚持到了现在。
矿洞的最底层比李维想象的要宽敞,四周的岩壁上闪烁着诡谲的磷光,将这片地下空间照得忽明忽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朽和潮湿的味道,夹杂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腥甜气息。
不远处传来一阵低沉的呻吟声。
莱纳·李维乌斯正趴在一堆碎石旁,缓缓支撑着地面坐起身,中年人的额头上又多了一道血痕,衣服也撕破了好几处,但他的眼神依然锐利如鹰,与李维对上目光的一瞬,他条件反射地伸手摸向腰间,紧接着停顿住——猎枪在坠落中丢失了。
李维也在寻找自己的手槍和腰刀,不过很快,两人都不再关心武器的问题了。
整个矿洞开始震动起来。
起初只是轻微的颤抖,仿佛从远处传来的雷声,然而震动很快变得剧烈,岩壁上的碎石簌簌掉落,发出清脆的回响。
李维警觉地看向莱纳:“这是怎么回事?”
莱纳·李维乌斯的脸色多了少许凝重,他盯着矿洞深处那片更加幽暗的区域,慢慢说道:"是里面的东西被惊动了。"
“什么东西?”李维追问,“矿洞里的新能源?”
“新能源……”莱纳看了看他,说道,“你不知道里世界自古以来以哪样事物作为养分么?”
第174章 Hitch&Shoot(十九)^……
不知道。
李维的答案是这个。但要让他在莱纳·李维乌斯面前承认自己消息不灵通是不可能的, 他的大脑高速运转,思索着过去收集到的情报,好半天没说话。
莱纳也不知道看没看出来, 紧盯着山洞深处一言不发,仿佛能看见什么李维无法察觉的存在, 震动愈发强烈了, 连脚下的地面都开始微微摇摆,良久, 李维扶着墙壁, 试探着说:
“‘文明作骨、情做血肉,可塑日月’?”
这是当年外来的遗民告诉三井高志的话, 莱纳·李维乌斯大概率又从三井高志那获得了这条信息。
如果要问里世界的养分是什么……最有可能的答案就是“文明”或者“情绪”, 其中文明是个固定存在的事物,情绪则会随着智慧生物的活动源源不断地被生产出来,所以李维觉得, 后者八成是正确的选项。
果不其然, 莱纳·李维乌斯说:“这是你现想出来的吗?”
李维:“……”
甭管是什么时候想出来的,你就说对不对吧!!
“就连伊莉拉·沃桑·达雷斯也曾说过一句相对明智的话, ”莱纳说,“她说‘情绪不是智慧生命的缺陷,而是其最原始且最强大的能量源。任何学会驾驭它而非压抑它的文明,都将踏上新纪元的门槛。’”
李维:“……”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觉得很难评。首先,莱纳是个看上去和科学完全不搭边的家伙,他只适合出现在荒郊野岭当中扮演野人,其次,他们眼下正站在19世纪中叶的某个偏远小镇边陲的矿场里, 谈论什么量子啊银河啊引力啊……都格外违和。
几秒钟后,李维干巴巴地问:“伊莉拉·沃桑·达雷斯是哪个星球的人?”
“她不是人。虽然你若是哪天见到她了,她会告诉你她是量子信息动力学专家,兼任银河边缘研究站的首席引力建模师……”
莱纳一本正经地给出了十分扯淡的答案,“她是一只虫子,他们种族的名字叫做希尔扎克,起源于重力较小、地壳多孔的类硅星球,祖先为掘洞昆虫。若干年前,希尔扎克还是个原始的母系部族,遗民光顾了这颗星球,伊莉拉·沃桑·达雷斯横空出世,在遗民的帮助下,利用‘文明作骨、情做血肉’的理论,塑造出了在星系中所向披靡的寄生方法……”
李维听着听着反应过来:“伊莉拉·沃桑·达雷斯是虫母?!”
“没错。”莱纳察觉到他语气有异,难得惊讶地问,“你见过她?”
“见过,我们还说过两句话。”李维板着脸说,“你又是什么时候接触他们的?”
莱纳·李维乌斯这些年到底跑了多少地方?怎么好像哪里有大事哪里就有他?
莱纳看看他的脸色,说道:“我没见过他们。说来话长。几年前我打算追查李秋珊的下落,顺着她留下的踪迹找到了一艘游荡在银河系附近的飞船,船上的人告诉我李秋珊不在,有可能是不小心通过虫洞跑到其他星系去了,他们得知她最后出现的地点是地球,于是数年来一直徘徊在地球附近。我顺带向他们打听宇宙的情况,一个叫‘夐’的男人大致介绍了‘希尔扎克(虫族)’的概况,说‘希尔扎克’和地球是他已知的两个正在面对里世界危机的文明。”
这条线也连起来了!
李维默默想到。已知李秋珊的家乡沦陷之后,她剩余的族人乘坐着一艘仙舟飞往宇宙,按照仙舟上的人和莱纳·李维乌斯的说法,这艘船上一共下来两个人,且都降落到了地球,其中一人结识了三井高志,另一个人就是李秋珊。
李秋珊收养了李维,用特殊的方法离开了地球,却没能回到仙舟,因此她的族人停泊在银河系,等待着她的回归,在这个过程中,仙舟仿佛许愿池里的王八一般不停地被各种人召唤,先是寻找李秋珊的莱纳·李维乌斯,后是降落在原始森林海岛上的阿琳达·蓬耶。
真名是“希尔扎克”的虫族则是另一条线。李维机缘巧合地在星际1号里世界中与他们碰了一面,两个文明之间实际上没什么交集,虫族遇到的是另一群遗民,这些遗民让虫族内部诞生了和“人类”(至少巴特·兰多特等人看上去是人类)有关的文化,也让名为“伊莉拉·沃桑·达雷斯”的虫母领会到了情绪的重要性。
2025年的地球文明还是个尚未彻底走出母星的宝宝,另一个时空中的虫族已然称霸宇宙了。
但在里世界的威胁面前,众生平等。
至于莱纳·李维乌斯寻找李秋珊的缘由,则不可能是什么好事。
当初莱纳·李维乌斯出于某种目的,带着李维来到戈康镇,事实证明,戈康镇的地理位置果然得天独厚,但莱纳的计划却被三个人一块破坏了——第一个人是打小便有主意的李维,第二个人是回到过去的德莱顿,第三个人就是大发善心收养李维的李秋珊。
倘若莱纳寻找李秋珊不是为了报复她,李维愿意把自己的名字倒过来写!
他冷着脸看向莱纳,恰好莱纳·李维乌斯也在看他。
两个人没能对视太久,因为山洞深处的存在渐渐不耐烦了。
也是可以理解的。它之前搞出那么大动静,结果这俩人反倒当着它的面聊起来了!
不给里世界Boss面子是吧!
黑暗深处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
那不是任何野兽能够发出的声音,而仿佛是千万种情绪混杂在一起的嘶吼。愤怒、绝望、仇恨、恐惧……所有人类最直接、最具爆发力的情感仿佛都在这一声咆哮中爆发了出来!
“我们为什么总是在谈爱?”
莱纳·李维乌斯轻声自问自答,“因为情绪是种能源,而爱能轻易唤起最为激烈的情绪。”
于是约会app“盲配”应运而生。
李维陡然感到一阵讽刺——人们往往说参杂了利益的爱是不纯粹的,可是现在,和情绪挂钩的爱切实地变成了利益的一部分。你还有什么可批判的呢?
一个庞大的身影从矿洞深处缓缓现身。
李维情不自禁地抬手捂住额头,他的神经系统一阵眩晕,眼前的东西的形状在不断变化着,时而像一团扭曲的黑雾,时而凝聚成某种类似人形的轮廓,但始终保持着令人作呕的蠕动状态。
它的表面闪烁着病态的红光,犹如无数双愤怒的眼睛在黑暗中凝视着一切,李维甚至能从它身上感受到不断散发出各种情绪的“味道”。
苦涩的悲哀、灼热的喜悦。
它在万众欢呼的扭曲期待中诞生。
李维借着矿洞中的磷光注意到,这堆情绪凝聚体的身上缠绕着无数粗重的铁链。那些链条深深嵌入它的躯壳,另一端消失在矿洞的深处。每当它试图向前移动,铁链就会绷紧,发出令人头昏脑胀的金属摩擦声。
里世界的矿工们开采的竟然是这种东西!!
技能卡呢?欲望共振体呢?它们都是它的衍生品吗?
“进入里世界后我一直在寻找它……”莱纳·李维乌斯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李维听的,“原来藏在这种地方。”
怪物再次咆哮,铁链被拉得笔直,它拼命想要挣脱束缚,虽然无法完全脱身,却已经能够伸出部分躯体,裹挟着浓郁黑雾的触肢如闪电般向两人袭来!
李维视野一花。
浓郁的情绪的味道涌进鼻腔,他仿佛回到了14岁的雨夜,莱纳·李维乌斯的尸体倒在血泊中,李秋珊无缘无故驾驶着轿车冲向货车,李维跪在柏油路面上望着这一幕,雨水像泪水一样倒流进眼睛里。
恐惧如潮水般淹没了他,他的双腿不受控制地发软。
旁边的莱纳不知是不在攻击范围,还是太不当人了压根不受情绪影响。他跑向一旁的矿轨车,那是矿工用来运送矿石的小车,里面还残留着一桶未盖紧的煤油。
莱纳·李维乌斯猛地伸手掀翻油桶,煤油泼洒在湿润的岩壁与轨道上,浓烈的气味瞬间充满矿道!
下一刻,他拔下自己腰间的点火装置,用力往油上砸去。火光腾起,将触肢逼退了片刻,也烧断了这片区域积聚的情绪雾气,李维仿佛走进了通向现实的缝隙,连忙扶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
“往上!爬通风井!”莱纳·李维乌斯指向一侧因年久失修而裸露出的垂直通风井,那是早年为了抽出瓦斯修建的,如今只剩破旧木梯和松散井架。
李维并未第一时间动身,而是单手捂着口鼻、注视着燃烧着的矿道和挣扎的怪物:“你想用火蒸发它?它的情绪会顺着空气流上矿道,直到点燃整片矿区。”
他不知道莱纳有没有其他底牌,也不知道战胜了怪物之后是否能够回到现实——理论上这怪物只是产品,生产它的邪恶资本家还没露面呢。
但李维知道将它放出去会有什么后果。
人们会在极端情绪的引导下走向暴乱,无论是NPC还是现实中的人,都将因此受伤或丧生。
“那你有更好的办法?”莱纳反问。
李维不答,脱下外衣包住自己的下半张脸,转身冲向另一边的转轨口,那里堆着些用作加固矿道的铁锭与麻绳。
“……和小时候一样。”莱纳·李维乌斯最后看了他一眼,转到相反的方向走向通风井,粗糙木桩刺进手掌,他像是没感觉到一样缓步往上爬,“总想着既要又要,后果就是一无所得。”
李维几乎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情绪在矿洞中回荡,像有无数人在他耳边低语:
“你早该死在14岁那一年。”
“你活着永远是个拖累,给你身边的人带来伤害。”
“爱是种幻觉。没有人真正爱过你。”
这不是李维的想法。
是许许多多个使用盲配app的人在灯红酒绿的喧嚣和肉|体碰撞的激情之间发出的心声。
如果爱在名利的倾轧和浮世喧嚣之下依然存在,谁还能说清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且有何种高贵可言呢?假如人们发自心底的渴求着它给灵魂带来的完整,这灵魂同魔鬼又有什么区别!
缺氧和怪物施加的压迫感令李维的心跳一会急促一会缓慢,变得毫无规律,但是忽然间,一股风突然从头顶涌了下来,冷冽的寒意如同鞭子抽散了他的幻觉。他低头一看——那怪物咆哮挣扎着,却暂时无法追上他。
与此同时,被李维放在胸口位置的几张简笔画正在发烫。
第175章 Hitch&Shoot(二十)^……
莱纳·李维乌斯慢悠悠地爬出了通风口。
矿场里已然是另一番景象, 浓稠的乳白色灯光仿佛鱼汤一般萦绕在黄褐色的裸岩间,将整个空间渲染成了一种病态的暖色调,列车轨道蜿蜒如黑线, 穿越层峦叠嶂的木梁,从莱纳·李维乌斯的脚下延伸到远方的高地, 在那高地之上坐落着一道道枯树似的人影, 他们足下生根、凝固在原地不动,充满恐惧地低头凝望着站在矿坑中心的莱纳。
他们是在这片矿场工作的矿工。
其中有黑人、黄种人, 还有其他来自世界各地的被尘灰和疲惫模糊了面目的男人与女人。他们想必对矿场里的存在心知肚明, 因此听到了动静以后,忙不迭地从木板床和稻草垛上爬起来, 既担忧旁人发现“金矿”的秘密, 又害怕矿坑深处的怪物会爬上地表。
莱纳·李维乌斯本不该出现在这,所以他的存在即是一种沉默的预兆。
有什么脱离掌控的事情发生了。
我们该逃跑吗?
可是又能要到哪里去呢?
矿场老板死了,没人能够回答牛马的疑问, 沉默如同沉重的帷幕, 覆盖着这片高地,只有通风管道的低鸣在空旷中徒劳地回响。
然而, 在这片由恐惧凝固而成的枯树林后方,更广阔的、浸没在昏沉光雾中的矿坑边缘地带,在繁荣而混乱的西部小镇上,还有更多的人从沉睡中惊醒,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矿坑深处的悸动所牵引,茫然无知地望向矿场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鼓起勇气问莱纳:“你看到地底的生物了吗?”
这应该是现实世界的人。
莱纳·李维乌斯一面辨别着,一面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仿佛水滴落进了沸腾的油锅,人群轰然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其中一个矿工冲着莱纳喊:“你是怎么毫发无伤地爬出来的?”
另一个矿工说:“我感觉好冷……像是回到了下矿洞的时候,你们难道不冷吗?”
“天怎么还不亮,这个时间的天应该亮了吧?”
天也许再也不会亮了。莱纳斟酌了一下,不知是出于兴趣还是怜悯之心地公布了部分真相:“清道夫在地底,那个情绪聚集体被激怒了。”
普通NPC不清楚清道夫是谁,对玩家来说,这句话则有两种理解方式,一是怪物失控了,清道夫在尝试解决,二是怪物的失控恰恰是清道夫造成的。
话音落下,莱纳借着油灯散发出的粘稠的光芒,看到矿工中间有几个人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
令他惊讶的是,仅仅过了几秒钟,这几个来自现实的人便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太好了,清道夫在的话,我们有可能有救了!”
联邦普通民众对李维的信任度超出了莱纳的预想!
其实李维有一点想的对,那就是莱纳·李维乌斯的确是个不怎么接触现代科技的人,他自持看透了人间百态,比起深耕城市文明,倒更喜爱与荒野走兽为伍——所以他自然不会知道,德莱顿领导下的三分之一个安全局为了稳固清道夫的支持度花了多少宣传费。
德莱顿要是把这笔钱花在自己头上,副局长朱诺的座位如今说不定就是他的了。
金钱买不来公平和正义,但没有钱,却想要个公平公正的名声可太难了!
但是话又说回来,在李维身上投钱的确很有用。他名副其实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常看恐怖电影的人都知道,人类一旦开始作死内讧,杀伤力能有多大。
可以说只要李维在执行救援行动的时候其他受害者能老实待着,任务就成功了一半。
莱纳·李维乌斯情绪难辨地望着面前几个人一通讨论后,决定呼吁NPC们暂时撤退到小镇,等环境安全了(清道夫拯救了里世界后)再讨论接下来的安排。
矿工们本不能随意离开矿场,但生命威胁悬在头顶,他们都是劳苦的社会底层人士,原本也缺乏选择的余地,见有人带头做出决定,立刻怀着法不责众的心理纷纷响应。
于是矿区出现了难得的大撤退景象。无数条细窄幽深的峡谷中间逐渐浮现出星星点点移动的光斑,那是矿工头顶的矿灯发出的微光,它们从每一条缝隙中流淌出来,汇成了一股股缓慢而坚定的浊流,流淌向正在复苏的小镇。
然而这场沉默的撤退很快被另一种动静打破了。
最先发出异响的是第四支矿道——一声尖锐刺耳的嘶鸣猛然划破夜空,随后便是矿工的惊叫与奔跑声。接着,像是连锁反应般,各个峡谷中也陆续响起金属碰撞与呼喊的回声。
“是欲望共振体!”
一个来自现实世界的酒馆模式玩家认出了混乱的源头,“见鬼,这些东西为什么会冒出来?!”
莱纳·李维乌斯潜藏在人群中间,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欲望共振体究竟是什么东西?
它们出现得这么快,就好像一直藏在人们周围似的……
等等。
周围的空气似乎更黯淡了。是欲望共振体带来的影响?
不,不对,正因为空气变得黯淡了,欲望共振体才显现出来!!
它们的的确确始终跟在人类的身边!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莱纳·李维乌斯骤然回过头,更加仔细地观察欲望共振体与人类间的关系。
很快,他又飞一样地有了新的发现:
欲望共振体和人类的数量差不多……?
这片里世界的设定是每个人都拥有一个对应的欲望共振体?
既然如此,欲望源自情感,情感又依靠爱来调动,那么欲望共振体实际就等同于——
爱人???
**
现实世界,F城。
莱纳·李维乌斯二号坐在加油站的收银台前,无聊地刷新着“盲配”app的首页。
他的斜上方,悬挂在天花板上的电视机不断切换频道,传来新闻播报和脱口秀的声音:“截至今晚九点,联邦中西部地区又有三人因交友程序副作用失踪,疾控中心表示,这一里世界传播路径可能与酒馆模式有关,安全局已将‘盲配’列为潜在国家级风险应用,假如你使用过该app,请尽快注销账户并卸载……”
“芝城今日再次出现大规模对峙事件,一边是呼吁联邦政府‘为盲配app使用者提供心理支持’的进步派团体,另一边是要求‘清查一切潜在威胁并建立集中隔离区’的行动组织,冲突开始于口头争执,一度升级为肢体冲突,有示威者投掷□□和石头,目前已有12人被捕,市政府称将对涉事人员追责。”
“你知道现在的孩子怎么约会吗?不是通过酒、音乐或者真实的眼神——他们滑几下屏幕,然后就掉进了一个叫‘副本’的深井里,有人回得来,还有的人呢?谈恋爱把自己谈死了,哈哈!”
“关于‘清道夫失联、疑似进入里世界’及其与高级官员德莱顿先生的私人关系持续引发广泛讨论,政府发言人在例行记者会上重申,相关人员均为自愿参与行动,恋爱关系已于今年四月份正式备案,符合《国家安全人员行为守则》第22条规定,但多份内部行动日志显示,两人过去在多项任务中互动频繁,部分通讯记录至今未能完整公开……”
很无聊。
人们每天就过着这样荒唐且混乱的日子,像铁锅边缘的蚂蚁一般兜着圈原地踏步?
他失去记忆以前也是如此吗?
二号不想再听下去了。他让同事关掉电视机,手指再次在app上滑过一页。
屏幕上出现了熟悉的照片,ID是“莱纳”。
二号如同照镜子似地盯着屏幕上的脸,自言自语地问:“你呢?你又在庸庸碌碌地忙些什么?”
他伸出拇指和食指,将照片放大,继续说:“我依稀记得我们两个之间曾经有一段特殊的关系,没准还有过一个孩子……这个孩子现在哪呢?”他摸了摸自己的胸膛,“这里装着的情感是爱吗?
“或许是的。”二号若有所思,“爱之,则欲其死。”
说完,他将手机揣回怀里,起身看向收银台外侧。
他的同事们缩在角落惊恐而无助地注视着他。
在他和同事中间,躺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
是深夜电台《午夜之后》的主持人,每天晚上自称“不眠的朋友”的杰森·摩尔。若干个小时前,二号请假出了趟门,再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时,手边就多了一个随身挂件。
同事震惊地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二号老老实实地据实回答了:“我怀疑这个人和里世界有关,多亏了安全局在前面带路——他们本来比我先一步找到杰森·摩尔,但行动小队的指挥官、电视上最近经常报道的那个清道夫的男朋友威廉·德莱顿好像被杰森·摩尔推进了里世界,我怕他们看管不住他,就想办法把他抢了过来。”
同事:“???”
你为什么能用良民的语气说出如此刁民的话?!
此刻杰森·摩尔依旧无法脱身,他的嘴上贴着胶带,连话都说不出来。二号对他的身份不感兴趣,只是用温吞认真的口吻问:“你能不能把我送进里世界?那边有我想见到的人。”
杰森·摩尔看着二号手里拎着的菜刀,冷汗一下子流了满脸。
第176章 Hitch&Shoot(二十一……
莱纳·李维乌斯(1号)怀着微妙的心情, 跟着矿工大部队回到了镇里。
当然,其他人并不是如此悠闲的姿态,而完全是逃难逃回来的。欲望共振体如狼群一般环绕在周围, 肉眼可见地跃跃欲试,莱纳认为它们没有组织进攻的理由并不是畏惧人群, 而是在等待某个时机。
这个时机或许和里世界的恶灵领主有关, 也没准与盲配app的设定有关。
……
城镇里的居民被惊醒了。
一扇扇木屋的窗户内侧迅速亮起昏黄的灯火,像一双双在夜色中猛然睁开的眼睛, 急促的门轴吱呀声此起彼伏, 很快被更响的人声盖过——脚步声、呼喊声、孩童被惊醒的哭嚎声,全部都搅和在了一起。
“维克!你们怎么突然回来了!”
女人裹着披肩冲出房门, 在灰头土脸的男人堆里寻找熟悉的面孔, 他的丈夫很快从同伴中间挤了出来,紧紧拥抱住妻子:
“我没事,是矿场出了点情况, 我们先进屋, 锁上门再说,外面不安全……”
同样的对话发生在许多人之间, 莱纳慢悠悠地穿过城镇的主街,长靴被路过的行色匆匆的矿工溅了一脚泥水,他也浑不在意。人们团聚的急切、咖啡的热气、孩子的哭声、劫后余生的低语,这一切构成了温暖又混乱的人间烟火,而包围着眼前微弱烟火的,是那些在暗影中耐心蛰伏的、蠢蠢欲动的异类。
莱纳·李维乌斯边前进边清点着欲望共振体的数量:“一只、两只、三只、四只……”
事实证明,他之前高估了敌人,不是每个人都“幸运地”被分配到了一只怪物爱人。大约一半以上的NPC无此殊荣,他们有家可回, 无论走出多远,镇上都有一盏单独的灯、仅仅是为了他们而点亮,于是羁旅的人有了牵挂,欲望即便不蓬勃发展,灵魂也是充盈的。
那么站在领奖台上的人就是少数本地街溜子和盲配app的用户了。
从怪物的规模来估算,现实中的失踪人口真不少。
莱纳有些咂舌。
顺着主路一路向下,尽头是镇上的酒馆。莱纳推开门走了进去,映入眼帘的是混乱的大堂,半夜三更,坐在这痛饮的人意外的多,其中有八九个人一看就来自现实世界——那种自内而外散发出的安逸气质绝不是19世纪的劳工们所能拥有的。
看来酒馆在盲配app里是个地标性建筑,要不然怎么有这么多人聚在这呢。
从矿场回来的人混入其中,和他们交换情报。
莱纳·李维乌斯听到了“清道夫”、“酒馆模式”、“每局游戏”之类的字眼。
其他人默认NPC听不懂、现实世界进来的人都是酒馆模式的老玩家,谈话时根本不避着旁人。莱纳默默旁听了一小会,很轻易地了解了关键信息:
酒馆模式下的盲配app,每局匹配快要结束时就会出现怪物。若想战胜欲望共振体,最重要的属性是危险程度指数和醉酒值,这两个数值会显示在每个角色的身旁……
听到这时,莱纳下意识瞥了一眼自己视野的右上方。
紧接着他瞳孔一缩:那里竟然不知不觉浮现出了一个提示框,里面显示着两个鲜红的数字!
他的危险程度指数“足足”有一万!!
其他人都是五万到十多万不等。
莱纳·李维乌斯:“……”
这不对吧。
其他人很快也注意到了人堆里混进了一个萌新,忍不住惊奇地问:“你的危险程度指数这么低,为什么会进入里世界?”
“属性太差很容易死吧,难为他活到现在。”
“说不定是刚被拉进来呢?”
莱纳·李维乌斯:“……”
他在里世界化身危险代言人的时候,这帮人怕不是牙还没长齐。
坐在他身边的人视线继续下移,看到了莱纳身前的第二行数字,顿时发出一声“卧槽”:“出bug了吧,你的醉酒值怎么这么高!!”
这也说来话长。
莱纳·李维乌斯可不是进入里世界后就直奔矿场了的。数日前,他在野外强行捅了加油站的顾客一刀,自那时起便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的儿子李维会在用鞭子抽人时带上痛苦面具,莱纳可不会——他只会见一个抽一个,见两个抽一双。
和那名倒霉的顾客分开后,他一路南下,顺着车辙进入了匪帮的地盘。
匪帮是个什么生态,懂得都懂,莱纳前脚刚踏进营地,还没等模仿人类进行一个亲切友善的交流,就被匪徒团团围住,后者威胁他交出身上值钱的东西并说明来意,否则就一枪送他去见上帝。
不过在美式居合这一方面,莱纳·李维乌斯是专业的。
在上帝的见证下,战斗的过程过于血腥残忍,可能对某些人来说还有些涩情,此处就不再赘述了,总而言之,结果是匪帮死了四个人,除了外出不在营地的逃过了一劫(其中一个混混青年没逃过,被李维揍了一顿),剩下的人全部无药可救地成为了莱纳的奴仆。
更直白点说,是“爱”上了莱纳。
简直是一场可怕的impart。
莱纳的醉酒值也在他横征暴敛、欺男霸女、坐拥三千后宫的同时涨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高度。
对比酒馆里的其他人,毫无疑问,遥遥领先!!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莱纳·李维乌斯身上。
且由于他们不了解莱纳的战斗力,想不到他能单挑匪帮的一群人,每个人的想法都是:这个人到底对npc做了什么啊……!
太变态了吧!超出人类范畴了吧!!
莱纳:。
即使他是一个精通人性的伪人,也不太能看出来为什么这些人面向他的表情一会充满敬意、一会又写满嫌弃。
他迅速放过了这项疑点,转而思考下一个问题:醉酒值究竟是如何提高战斗力的?
他很快得到了并不是特别令人满意的答案。
**
另一边的李维仍然停留在矿洞里。
莱纳走后,他调头前往矿洞中的岔口,试图寻找其他出路,没过多久,他便看到不远处搁置着一辆小型矿轨车,车轮还完好地扣在铁轨上,旁边堆着几块尚未运走的金属材料和几卷麻绳。
轨道的尽头有一个势头极大的斜坡,下方是早年间被封存的旧矿坑,常年在这片矿区工作的矿工都知道这一带曾经发生过严重塌方事故,如今坑口早已掩埋,地表也被标注为不可进入的死亡区。
但斜坡轨道却仍然保留了下来,铁轨锈迹斑斑,在黑暗中一路延伸向深处,仿佛一道通往地狱的脐带。
李维只瞥了一眼,就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他借助矿轨车的重量、加上金属材料和下坡的重力,说不定能在短时间内将矿坑中的怪物拖拽进更深层!
然后逸散到地表的情绪能量或许便可以减轻许多?
“你觉得这可行吗?”
他舔舔嘴唇,询问德莱顿。
黑暗之中无人回应。
李维略感失落,又有一丝安心:断联意味着德莱顿是安全的,没有像莱纳·李维乌斯说的那样进入里世界。
衣服夹层中的几张纸页持续不断地散发出热量,为冰冷黯淡的地下环境增添了珍贵的暖意。李维差点以为自己是在阳光明媚的春日里工作了——但也只是差点,他奔向矿车,单膝跪地咬住绳头,将麻绳的一端打结,牢固地绑在矿车把手上。
做完这一切后,他又跑回金属材料前,把它们一块块搬上矿车。这些铸铁块简直像是穷苦人民的命运一样沉重,李维的手臂在搬运的过程中发颤,雪上加霜的是,后方的怪物也在蠕动着靠近,李维能听见它在移动时发出的声响,犹如几百人在同时哭喊、欢笑、忏悔、咆哮。
空气中的温度越来越低了,莱纳·李维乌斯之前点燃的火焰早就熄灭了。
李维甚至不得不每隔一段时间就把手伸到胸口的位置暖一暖,感觉自己活像是卖火柴的小女孩。
童话故事里的小女孩在点燃火柴后看到了充满希望的幻觉,李维也是如此。有那么一会,他在有如实质的情绪波动中短暂地闭上眼睛,扶着墙壁跪倒在矿车边缘,眉毛和眼睫上飞一样地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但他的意识却并不觉得寒冷。
他看到德莱顿坐在亮如白昼的办公室里向他伸出手,对方面容模糊,声音缥缈,只有眼神中的关切一如往常:“你还好吗,李维先生?”
李维抬起头,体会着那只手一寸寸地抚摸过他的脸颊,带来令人心悸的舒适感。德莱顿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声说:“再坚持一下。拜托了,你一定可以做到的。”
“……”
李维吐出一口气,睁开眼睛,弯腰捡起绳子的另一端。
他必须靠近怪物,将绳子系在它的身上。
而此刻,怪物正拖着漂浮的铁链,缓缓蠕动至斜坡入口附近。
那些铁链并不是真实的,只是构成怪物的一部分,否则李维就能找到铁链的另一端,对它做点手脚……他的脑子里转悠着乱七八糟的念头,脚下却没停,汗水渗进眼睛,李维也来不及擦,于是他睫毛上的霜冻越来越严重,已经到了影响视线的程度。
情绪的冲击力宛如海潮般一次次击打着他的胸腔与视觉,他几乎要看见死去的人影从怪物身体里爬出来。
当二者的距离不足三米时,怪物像是早有准备,一条裹着黑雾的触肢猛地甩来!
但李维同样熟悉野兽狩猎时的习性。
他在黑暗中好似能视物一般伏下身,触肢擦着他的后背抽过,炸开一片酸甜苦辣的情绪余波,李维的身躯不由自主地摇晃了一下,趁着怪物还在抽回触肢的瞬间,他扑向了怪物身侧那根最粗的铁链的主链!
德莱顿站在光里向他微笑,蓝眼睛当中覆盖着一层亮晶晶的碎钻。
李维没有意识到那是泪水。
他把绳索在链条缠绕处打了两道环结,用力拉紧,绳子摩擦着铁链咯咯作响,他知道自己只有一秒钟的时间,于是松手就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回轨车边,整个身体重重撞上铁轨边的卡钩。他抓起轨车把手,猛地将其推出——
载满铁块的轨车轰然启动,开始沿着斜坡加速滑下,拖着那条与怪物相连的麻绳!
第177章 Hitch&Shoot(二十二) 不……
绳索被迅速拉直, 铁链发出一声轰然巨响!
怪物猝不及防地失去了支撑,它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尖啸,愤怒、恐惧与痛苦混杂的精神波动席卷整个通道, 连地上的碎石块都跟着震动起来,李维更是膝盖一软, 跪坐在坑道边。
但重力已经接管了战斗。
轨车咆哮着冲入深坑, 拖拽着与之相连的怪物,后者疯狂挣扎, 甩出数条触肢试图缠住岩壁, 但强烈的冲击力依旧让它的身体一寸寸地滑向深渊。
最终,绳索断裂的瞬间, 怪物整个跌入旧矿坑, 碰撞声如闷雷般在矿道中回响。
随后是一片死寂。
李维坐在旧矿坑的边缘,灵魂仿佛飞升到了另一个世界。
意识空间中,他站在通往德莱顿办公室的走廊上, 两侧的窗户外绿草如茵、风景如画。
李维的身体完好无损, 衣服也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他欣赏了一下玻璃窗倒影中的自己, 认为这一身好看得有些过于端正了——牛仔帽的边缘平齐得像是绅士帽,前胸的浅蓝色围巾换个颜色堪比领带或者红领巾,棕色的马甲扣子系得一丝不苟,连腰带、枪袋、和靴子上意义不明的金属链都呈现出了对称图形。
谁家牛仔会穿成这样啊!
除了德莱顿之外,没人会喜欢的。
李维纠结了半天要不要尊重德莱顿的审美和强迫症,最终轻微地将帽子往旁边拨了拨,其他地方则保持原样不动。然后他挺直脊背,大步向前方的办公室走去。
推开门的一刹那,白色的光涌了出来。
李维眯了眯眼睛, 没有后退。等到这一波暖洋洋的光芒消散了,他看到德莱顿坐在办公桌后面的转椅上,正望着房间角落里的摆件发呆。听到李维开门的动静后,他头也不抬地说:“出去。我没说过你们可以进来。”
李维左右看看,问道:“‘你们’指的是谁?”
德莱顿猛地转过头,速度快得李维担心他扭到脖子。
“你。”
他愣愣地看着李维,“你为什么会在这?”
“我也不知道。”李维张开手臂做出拥抱的姿态,往前走了两步,“我甚至都不清楚这是哪里,反正应该不是现实世界?但我能认出你是威廉·德莱顿——爱我的那个威廉·德莱顿。快别坐在那瞪着我了,怎么,你不欢迎我?”
德莱顿一下子站起身,带滚轮的椅子重重撞在后方的墙壁上,但谁也没有理会它。他大步流星地走到李维面前,先是仔仔细细地将李维从头打量到脚,随后一言不发地伸出手,用力给了李维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这次的肢体接触不含任何旖旎感,完全是头挨着头、胸膛紧贴着胸膛,两人之间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缝隙,连空气都无法插入其中,李维几乎有种他们两个融为一体的错觉。德莱顿的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柔软的金发摩挲着他的脸颊,他的后背能够感受到从对方的鼻腔里涌出来的急促而又温热的呼吸,还有那两只手掌的温度和不知从谁的胸腔里迸溅出来的凌乱的心跳……
真的很温暖。李维有种想要打哈欠的冲动。
他垂下肩膀,让自己放松下来,同时一下一下轻轻地拍打着德莱顿的后背,这一刻李维很想哼一首摇篮曲,不只是唱给德莱顿听,也是唱给自己听。
令他惊奇的是,当他这么想着的时候,歌声就真的响了起来。
是李维曾经听过的一首俄语歌,轻柔的男声幻觉一般回荡在天花板与地面之间。
“用我们共同编织的襁褓带上我、珍爱我、包裹我,”
“还记得那天晚上,我遮住你的眼睛,在祖母门前,还有楼梯间,”
“我们一起走下去。”
“公园、争吵、爱情、回忆录、情歌……”
“我想与你永远在一起,求求你,记住我。”
办公室的窗外不知不觉下起了大雪,鹅毛似的雪花覆盖了刚才还生机盎然的大地,天空布满了浅灰色的阴云,但办公室中依然萦绕着淡淡的暖意。
李维转头亲了德莱顿一下,问道:“这里究竟是哪儿?”
德莱顿抱着他的手臂松开了一些。
不过李维仍然看不到他的正脸,只能听到他有些沙哑的声音:
“是我的办公室。你不是来过吗?”
李维明知故问:“所以你没有被拉进里世界?”
“……”
德莱顿不答,摇篮曲恰到好处地哼道:
“我伴着鸟鸣送你回家,你在我膝上入睡。”
“我穿过一整条走廊、敲响奶奶的门,你仍在沉睡。”
“‘不要醒来,亲爱的宝贝,’我对你说。”
不要醒来。
因为外面的世界风雨如磐。
“那我之前对付里世界怪物的时候怎么听到有个声音让我‘再坚持一下’,还有人给我送来了这几张画?”
李维从怀里拿出沾着血污的连环画,一本正经地问,“原来它们都是别人递过来的?”
德莱顿板着脸,把画从他手里夺走。
李维:“等等,这是我画的……”
德莱顿:“你送给我了。”
他皱起眉,抿着嘴唇、用力拿手指蹭着画纸上的血,眼睛不断地在李维身上扫视,李维知道他想找到自己身上受伤的地方,就说:“我没事,说实话,之前有点事,但是一来到这就全好了。”
“……这是里世界,怪物没死,危机也没结束。”德莱顿终于承认了,“你进入里世界后,我因为一些舆论问题需要接受安全局的审查,审查的过程中出了点意外,我也被拉进了里世界。”
李维面色微变。
外面雪下得更大了,李维听到了哨子般的风声。
他回过神,打了个哆嗦,紧张地追问道:“审查是怎么回事?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德莱顿摇头,安慰地说:“冷静点,什么事都没有。我和局长发生了一些冲突,但都在我的掌控中。变故出在我派遣的一支队伍找到犯罪嫌疑人后传回来了一些数据,安全局其他部门的人未经我的允许对其进行了解读,结果里世界的能量外泄了。”
李维暗骂一声,说道:“只有你一个人受到了波及?”
“是的。”德莱顿说得轻描淡写,“因为我要去给他们擦屁股,一不小心离那股能量太近了——不过这是好事,进入里世界的人越少越好。”
这回轮到李维瞪着他了,德莱顿见状,补充说:“安全局里80%的人都是弱智,我都不敢想象他们被拉进里世界后会发生什么,相比之下,还不如我亲自出马,至少我能帮上你的忙。”
“你帮到了。”李维低声说,“我之前不停地回想起我们在一起相处的细节,它们给予了我力量。”
德莱顿露出了微笑:“其实那些事是我在想。”
“——什么?”
“你没发现回忆的细节里总是会冒出我的视角吗?”德莱顿说,“进入里世界后我获得了一张能反复使用的技能卡,名字叫‘红绳套索’,它的能力是将我和我所爱的人绑定在一起,我看到技能描述后,立即就决定对你使用了,然后我们的一些思维、感受、随身携带的物品等等,都可以通过技能共享。”
李维一时都不知道先问哪一个问题了:“你有技能卡?你是控制型?嗯,这倒也对……不对,所以你的技能只是绑定?那我们现在的情况又是因为什么?”
德莱顿假装没听见“控制型”的说法,也没看见李维身上整整齐齐的“牛仔风格正装”:“是这片里世界的设定——‘我是我以为你以为的我,我爱的是在你的爱中感受到的我自己的模样’。套用到我们两个身上,就是我能够确定你希望我待在安全的地方,而你知道我希望你毫发无伤……”
“所以我从矿场老板的子弹和怪物的攻击下逃过一劫,”李维喃喃说,“你则坐在‘安全局的办公室’里。”
“不仅如此,前一段时间我甚至不记得我进入了里世界,你的执念太强了。”
“那不应该是你相信我有那么强的执念吗?”
“但也要你本身有才行,换句话说,我们两个人的想法需要正确地重叠。”
这要求也太高了!
而且如果一对情侣嘴上说的和真实的想法对不上,反而会引发极其糟糕的后果。
李维越往深处想越觉得庆幸,却也不是很意外。
他从不怀疑德莱顿的爱。像是德莱顿这样正直、清醒又坚定的人,当他开口谈爱的时候,假如这是一方战场,那么另一个人应当很清晰地明白,自己已经占据了上风。
自此他便能依靠着“爱”这一神秘莫测又恐怖绝伦的事物,去操纵德莱顿的情绪、乃至于灵魂了。
只是李维从来没这样想过而已。
他仅仅是再一次凑过去亲了亲他爱的人,温和地说道:“谢谢你,威廉,我该走了。”
“……”
德莱顿也不说让李维留下,尽管外面的风雪那么大,连豺狼虎豹都会下意识眷恋温暖的屋檐。
“我还会回来。”李维保证说,“你知道我会回来。”
“我知道。”
德莱顿点了点头,“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第178章 Hitch&Shoot(二十三)……
里世界的怪物已经被解决了, 至少短时间内无法再出来影响人,地表的危机却尚未结束。
原因有两个,一是欲望共振体的存在, 二是李维始终没有见到恶灵领主。
他在战后凌乱的矿洞隧道中睁开眼睛,被冻得倒抽一口凉气。
好冷!!
意识世界有多暖和, 里世界就有多冷。
再抗冻的人也受不了如此极端的反差, 李维裹紧衣服拔腿就跑,哪怕站都站不稳, 脚步仍然移动得飞快, 十分钟后,他回到了矿洞的通风口, 艰难却坚定地一步步从地下爬了出去。
外面的空气比之前稍微清透了一些, 从浓稠的鱼汤变成了偷工减料的预制鱼汤。
矿场如今空无一人,只余死寂,李维望着眼前的场景愣了一会, 脑海中正想着究竟要如何回到镇上, 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马蹄声。
被李维强制驯服的那匹野马犹如一道黑色的闪电,从丘陵中间疾驰了出来!
它的背上还披着农庄主人克莱夫家的马鞍, 李维吃了一惊,问道:“谁让你来的?克莱夫回家了?”
马儿听不太懂也不会说人话,仅仅是停在李维的身前,低下头、用温热的鼻尖拱李维的手。
李维摸摸它的头,翻身上马,他的骑术约等于零,不过现在也没有时间训练了,只能靠人与马的默契行事:“我们需要回到镇上,越快越好……驾!”
马儿转过身, 顺着来时的道路飞奔。
一开始李维坐都坐不稳,在地底被冻成冰棍的四肢硬生生挂在扶手和缰绳上面,全靠蛮力把自己固定在马背上。跑了大概一半的路程后,他才渐渐适应,学会了顺着马背起伏的节奏稍微放松身体,也没有那么颠屁股了。
从矿场到镇上这一段路,马鞍上的铁环把他的手心都磨红了。
下马时李维出了一身汗。他也来不及休整,“马不停蹄”地环顾四周,一眼便注意到了道路尽头点着灯光、在黑暗中显得风雨飘摇的小酒馆。
他大概猜到眼下的局面对应着酒馆模式的哪个阶段了。
——游戏快要结束了,欲望共振体带来的危机也将抵达高潮。
不过和app中的背景板设定不同,里世界的战斗不再只发生于人与怪物之间,而变成了某种更加复杂、更加混乱的情况。
**
酒馆里的人正在尝试组织起一个针对欲望共振体的防御措施。
作为最有应对里世界危机经验的人,莱纳·李维乌斯选择了冷眼旁观,酒馆里昏黄的煤油灯把众人照得像一张失焦的旧照片,嘈杂的争论声渐渐汇成了两道清晰的声音——高个、下巴永远刮得一丝不苟的泰德·哈里森,以及卷发蓬松、眼线晕开的蒂娜·罗萨里奥。
前者是个老练的推销员,经常在交友软件上游走,擅长说服别人,后者是个情感博主,喜欢把自己的感情经历当故事讲给粉丝听,两人挺身而出、决定带头指挥大家在清道夫到来之前尽量撑住。
他们根据每个人的能力大致分配了任务。
泰德有一张聚光灯症的技能卡,和失足跌下雪山的杰克逊一样,这项技能其实是个索敌技,可以一下揪出藏在暗处的欲望共振体。
他自陈负责指引方向。
蒂娜的技能则与德莱顿相同,是红绳套锁。
但德莱顿用红绳套锁绑定了李维,自己变成了居住在阿拉丁神灯里的许愿精灵,蒂娜的技能却被开发成了截然不同的模式——她的手里握着三条真正的红绳,绳子的尽头牵着三个像狗一样在地上爬行的人类。
其他人:“……”
蒂娜挨个瞪回去:“看我做什么?他们是自愿的!”
好叭,你是主人,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听她的意思,这几个被红绳牵住的人能够辅助战斗,还可以帮她分担伤害,不考虑视觉污染和道德冲击的话,堪称攻防一体化的优秀输出。
另一个总爱在盲配app上炫耀自己人脉广的维克多,机缘巧合下捡到了一张可以降低怪物的攻击欲望的技能卡“敌意缓冲”,他负责掩护蒂娜。
剩下的人各有各的神奇小道具和千奇百怪的背景,反正大家能在里世界中相遇,个人素质和幸运值肯定至少有一样跌到了低谷。里世界为他们配备了基础武器,即刀和枪,但有些人的子弹早在这些天里用完了。酒馆老板见他们如此乐观积极,愿意提供部分火力支援,即便如此,武器的数量依然捉襟见肘。
泰德和蒂娜的计划是在门口组织一次反击,把怪物稍微逼退,争取一点喘息空间。
他们起初认为这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毕竟酒馆模式下的玩家们基础属性很高,任谁都在app里作为高手玩家装过那么几次逼,虽说进入里世界后不可避免地遭到了现实毒打,但熟悉场景和设定足以让人重拾信心。
说不定他们根本用不着清道夫来救,直接打赢了怪物离开里世界了呢!
怀着美好的畅想,酒馆的破门被推开一条缝隙,潮湿阴冷的雾气涌进来。泰德深吸一口气,高达80的醉酒值让他的“聚光灯症”格外明亮,从他眼中射出的光晕穿透雾气,瞬间锁定了门外三个扭曲蠕动的轮廓。
“左边两个!右边拐角还有一个!”
他声音紧绷,技能卡的光晕因为情绪波动而剧烈晃动着。
“上!”蒂娜厉声下令,扯起红绳向光晕边缘一个动作稍慢的影子冲了过去,维克多在一旁咬着嘴唇,努力集中精神释放出安抚欲望共振体的波动。
旁观的莱纳·李维乌斯无聊地换了个姿势。
他断定这群人的水平还不如七岁的李维。
三个菜鸡怪叫着冲出门槛,雾气浓得呛人,后面的人举起枪试图打掩护,又担心击中自己人,枪口在黑暗中反复游移,活像战地记者手里的摄像头。
人家让你shoot(射击),不是让你shoot(拍照)啊!
后方支援不稳定,前方的dps也称不上靠谱。蒂娜的三个忠心耿耿的“爱人”缠住了一个欲望共振体,维克多本来认真从旁辅助,却忽然在某一个瞬间,觉得眼前的欲望共振体有些眼熟。
它长得很像他在现实中的男朋友!!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辅助一下子分神了,欲望共振体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发出一声刺耳的、仿佛无数低语和尖叫糅合的咆哮。
下一秒,维克多捂着流血的耳朵跪倒在地,压力顿时来到蒂娜这边,三个“爱人”面对突然混乱的攻击节奏手忙脚乱,蒂娜只觉一股混乱的拉扯感顺着红绳传来,让她差点摔倒。
“慢点,慢点!”她喊道。
泰德回头冲酒馆里的人吼:“开枪!”
他倒也有几分血性,挥舞猎刀砍中了扑来的另一个怪物,刀刃陷入黏稠的躯体,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嗤声,几乎拔不出来。对面的怪物反手一挥,泰德立刻发出惨叫,手臂上多了几道深可见骨的血痕,吓得他连滚带爬地往回缩。
枪声稀稀拉拉地响起。
莱纳·李维乌斯被这宛如情景喜剧的场景逗笑了,他身侧的一个人手里的左轮手槍哑火了,正满头大汗地疯狂扣动扳机,莱纳好心地提醒:“别按了,再按下去要炸膛了。”
这人瞪着他:“你懂个屁!我是枪械古董收藏家!”
莱纳也不生气,无辜地摊开手。
酒馆门外,更多的影子从泰德猛烈晃动的光晕边缘涌出,带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情绪气息扑向人群。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太多了!顶不住了!”
崩溃只在一瞬间,先锋军霎时间丢盔弃甲,面色铁青地转身冲向扇象征着暂时安全的酒馆木门,泰德在前,蒂娜殿后,最后一个被红绳拴着的人几乎是摔进门里的。
“哐当”一声,门板被死死合上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沉重的撞击声如同擂鼓般响起!一只由数不清的、细小扭曲的肢体融合而成的利爪在门关上的最后一瞬挤了进来,又被厚重的门框死死卡住,它不甘心地抓挠着内侧的门板,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刮擦声!
“该死!该死!!”
咒骂声此起彼伏,离门最近的人被喷了一身木屑,简直面如土色、头脑中一瞬间都冒出了走马灯。
眼看场面已经混乱到难以收拾的地步了,莱纳·李维乌斯终于站起身,从身边的人手里夺过那把哑火的手槍,花了两秒钟修好,再漫不经心地走到门前。
他弯下腰,将枪口对准卡住的怪物,正要开枪。
远方传来“砰”的一声!!
怪物的爪子眨眼间瘫软下去。
有人比他快了一步!
莱纳猛地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窗外,技能卡“真相视野”无声启动。
然而,他没能判断出是谁开的枪。
数十米之外的深沉的夜色中,李维若有所思地垂下手。
枪是他开的。
但是就在扣动扳机的一刹那,他敏锐地察觉到,附近还有别的什么人正在俯瞰着这一切。他开枪时暴露了自己的位置,于是对方注意到了他。
……
假如在小镇之中圈出一个三角形,酒馆在三角形的其中一个顶点,李维在另一个顶点。
第三个顶点上站着莱纳·李维乌斯二号。
此时此刻,他看了看酒馆,又望了望李维所在的方向,逐渐露出困惑的表情。
第179章 终曲(一) 人类的故事周而复始。……
二号没见过李维。
他进入里世界的原因只有一个, 就是杀死莱纳·李维乌斯,冥冥中的直觉告诉他,自己和莱纳·李维乌斯之间必有一死, 他之所以失去过往的记忆与身份,也是对方干的好事。
但他不熟悉里世界, 性格也偏向于随波逐流、随遇而安, 这点和莱纳·李维乌斯截然相反。只有在杀死另一个自己这件事上,二号算是彻底下定了决心, 但究竟要怎样做, 或是做到何种程度,他根本没有头绪。
因此刚一进入里世界, 二号就开始迷茫了。
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古怪又这么变态?矿场上硝烟弥漫, 冰冷的铁轨在黄褐色的大地上纵横,马蹄声伴着汽笛鸣响,通缉令卷着广告宣传单像振翅的雄鹰般飞向天空, 流浪的穷苦人在泥巴里打滚, 土匪扬眉吐气,女人和孩子颠沛流离, 暴发户与幸运儿推杯换盏,爱人口是心非……
火车在二号面前碾死了人。对方是自愿躺在铁轨上的,看都没看二号一眼,二号抬腿迈过血红色的枕木,尚未走出几步,就见到秃鹫飞下来啄食新鲜的尸体。
他还看见举着标语罢工的工人同荷枪实弹的治安队在泥泞的十字路口对峙,资本巨头包下整节头等车厢与议员密谈,无家可归的移民向西、向北、向梦境奔波,传教士站在马车上挥舞着《圣经》布道, 掘金者背着锄头翻山越岭,罗宾汉审判罪犯的绳索悬挂在橡树上,罐装鸦片糖浆散发着诱人的清甜,天花、霍乱随着邮报扩散……
21世纪呢?
中南美洲的年轻人抱着孩子穿越沙漠,科技寡头包场硅谷私宴向政客游说,无名的子弹,罐装止疼药,候选人站在巨型LED前,挥拳、承诺、煽动,伴随着彩带、枪炮、人潮。
……
二号逐渐又有了熟悉感。他心想,太阳底下果然无新事。
除了换过油漆的招牌、升级马力的机器,余下的贪婪与盼望、恐惧与反抗,都在同一条漫长的铁轨上周而复始地轧过。
血迹尚未干透,列车又一次呼啸而来。
难怪世上会有里世界和恶灵。
二号若有所悟。
进入城镇后,他还看到了李维的通缉令。
这张通缉令是完整版,上面详细列举了“李维”犯下的种种罪行,二号看得心惊胆战:什么人能诈骗到一万多人啊!太可怕了!
这绝对是个Boss级别的人物。
他特意避开了贴着通缉令的位置,寄希望于自己不会遇到对方。
同时他想——李维,LI WEI,Livi。这名字有三种写法,还怪好听的。有这样一个好听的名字的人,若能是个好人该有多好?
但他也承认,在如此不堪的社会,一个怀着切实的好意、且勇于付出行动的人,要么成为圣徒,要么沦为魔王。
**
李维开枪打中了欲望共振体后,酒馆里陡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欢呼。
没有人在意莱纳·李维乌斯装逼装到一半被打断了,大家只考虑自己:“一定是清道夫赶来了,我们有救了!!”
有个本地NPC好奇地问:“你们口中的‘清道夫’到底是谁啊?”
众人七嘴八舌地回答:“宜家鲨鱼!意思是既顾家,又能打。”
“是超级英雄!”
“政府特聘救援专家!”
“男人中的男人,特工中的特工……”
“是一只混血卷毛拉布拉多的主人,家里还养了一个联邦政府官员。”
“……”
好像有很多奇怪的东西混进去了。
NPC一头雾水地问:“清道夫应该只是个代号吧,他真名叫什么?”
一下子把兴奋的穿越者们给问住了。
莱纳·李维乌斯又回到了座位上,一言不发地想:叫拉克·李维。
这是他亲自取的名字。“拉克”的意思是鸟,是云雀,带着一种轻松愉快、勇于冒险的意味。“李维乌斯”这个姓氏则是“蓝色的”、“好胜的”意思,因此拉克·李维,理应是一只意气风发的蓝色鸟儿。
不知为何,在很久很久以前,莱纳对拉克·李维的降生也是有过期待的。
但那距今真的太久远了。
李维为什么会出生呢?
可能还要从莱纳·李维乌斯的母亲说起。
莱纳年轻时,逢人便说他的母亲来自欧洲,为躲避10年代的战乱漂洋过海来到联邦,后在此结婚生子。
以上不是完全的真话,却也不是完全的假话。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生母,对这位神秘女郎的一切了解都来自邻里和口述,和多年来的亲身调查。他的母亲曾经有过无数个名字和无数份档案,莱纳·李维乌斯只能挑选出其中可信度比较高的一些内容,将其作为历史真相盖棺定论。
女人的名字是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
1890年3月6日,她出生在法兰西北部的图卢兹市,父亲是个贵族出身的退役宪兵,母亲是个美丽温婉的家庭教师。
1908年她前往巴黎,在一所戏剧学院学习舞台艺术,后来加入了一个小剧团,在蒙马特登台演出多年,很多陈年报纸上还能找到她浓妆艳抹、大放异彩的照片。那时她最常饰演的,是笑容妩媚、眼神狡黠的轻喜剧女仆,观众席上不乏绅士赞助人专为她而来。
由于容貌姣好、谈吐得体,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活跃于上流社交场合,曾与多国外交人员交往。
一战爆发后,她放弃演艺事业,以红十字志愿护士的身份奔赴前线。
然而,有心人从战后的考据中不难看出,志愿护士这个行动自由的身份实际上是在掩护她真正的使命——为法兰西第三局搜集德军调动与补给线的情报。
数十年前的莱纳·李维乌斯费尽心思,翻到了战败国的档案,上面说她精通德语,记忆力惊人,常在几分钟内将整张军用电报默记于心。
1915年,她接受训练,化名“玛尔乔娜·李维乌斯”,授命进入德占区执行任务。她曾踏足过卢森堡、梅茵茨与慕尼黑,在贵族宴会中觥筹交错地试探,在药品货单中寻找有关战争的蛛丝马迹。随后,时间很快来到1916年6月,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被派往一项高风险任务:潜入德军后勤线,确认一批正在秘密调动的列车是否与即将到来的总攻有关。
她最后一次被确认出现在6月4日的科布伦茨,在一间铁路餐馆里与一名化装成军医的男子共进晚餐。几小时后,她登上一辆开往梅茵茨的夜车,随身只带一个医药包,和一卷报道凡尔登战役惨烈事态的报纸。
火车进入普法尔茨森林地区后,失去了与外围联络站的所有通信。
三天后,法兰西第三局截获了一段来自德军后方医院的加密无线电,其中提到“玛尔乔娜·李维乌斯下落不明”,但这段电报再未出现后续内容,法兰西情报机关也拒绝公布细节,仅在内部备忘录中写道:“任务中断,操作者身份注销。”
后来百分之八十的考据这段历史的专家们均认为,她在火车上遭人识破身份后、被迫投身莱茵河,一身热烈而美丽的衣裙沉入水下,凝固成了一面亡于战争角落的无人知晓的墓碑。
剩下的两成历史学家相信她还活着,却也觉得她或许被软禁至战争结束,最终改名换姓、归隐尘世。
……
多年后的莱纳·李维乌斯再次重温女人的这段履历,却产生了一个离经叛道的想法。
他认为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或者说玛尔乔娜·李维乌斯并没有死,更没有受到当局的软禁。
——她失踪是因为进入了里世界!!
想想看,在她活跃的年代,她驻足的土地正在经历什么:
北方的凡尔登战场被后世称作绞肉机,仅在1916年便吞噬了逾70万条生命,平均每分钟就有一名士兵倒下;索姆河畔的炮火轰鸣了整整四个月,开战首日,英军便折损近六万将士。从马恩河到阿拉斯,从伊普尔到香槟,无数小镇在地图上被彻底抹去,唯余炮火反复翻犁过的灰色焦土以及无边无际的墓碑森林,火车与汽车昼夜不息地将士兵、弹药运往前线,返程的车厢里却只装载着沉默的空盔甲与染血的毯子。
而这还不是结束。凡尔赛合约签订后,某位功勋赫赫的元帅说出的话宛如谶语:“这不是和平,是休战。二十年的休战。”二十年后,战火果然重燃,铁蹄再次越过边境,那一辆纵横大地的时代列车仍在运行,但这一次,车窗紧闭,目的地是奥斯维辛,是达豪,是没有归程的终点,异族人、异见者、女人、同性恋、抵抗者……一一躺在铁轨上。
人类的故事周而复始。
那么里世界出现在21世纪,自然也能出现在19世纪和20世纪。
文明、冲突、情绪的爆发和大面积的死亡,将一个路过的可能并不无辜的女人拽进了完全陌生的异度空间。
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成为了里世界的受害者,之一。
然而她并没有死去。
第180章 终曲(二)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遁……
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肯定活着, 因为她在数年之后生下了莱纳·李维乌斯,所以这里又出现了一个可能很关键的问题,即莱纳·李维乌斯的父亲是谁?
李维乌斯是让娜工作时使用的假名, 莱纳直接继承了母亲的姓氏,说明父亲要么不重要, 要么是某种……介于存在和不存在之间的状态。
莱纳用了很长时间才想通这一点。
一切都要从李维的出生开始倒推。
李维是谁生的?
莱纳·李维乌斯和莱纳·李维乌斯。他很少回忆李维出生的过程, 不过偶尔沉浸在睡梦中时,大脑会自发地敦促他重温那种刻骨铭心的感觉:就仿佛一个人, 身处冰天雪地中的温泉, 温泉以外白茫茫一片、皆是无边无际的残酷世界,对这个人而言, 仅有的热源, 仅有的安全场所,就只是浸泡着身体的这一汪小小的泉眼而已。
在这个比喻里,未出生的李维是泡在温泉里的人, 莱纳·李维乌斯是热气腾腾的池水。
孩子的出生宛如站在池水的视角, 感受着他脱离自己密不透风地包裹着他的身躯,他迈向前方危机四伏的凛冬, 并永远地带走了池水的一部分。
当然,一定有人又要问了,生出李维的究竟是一号呢,还是二号呢?
很难说,毕竟李维的呱呱坠地没走常规流程,大概也许是一半一半吧。
下一个问题,为什么会有两个莱纳·李维乌斯?他们又为什么能违背生理常识地生出孩子?
来自修真世界的遗民会告诉你,古语有言,阴阳合德, 万物化生。
一号与二号一者为阴、一者为阳,一者为善、一者为恶。他们相生相克,二人之中仅能留存一人,但是相互接触时,却可谓天雷勾地火、久旱逢甘霖……总而言之,能生孩子,会生孩子。
这可能就是天道的玄妙之处吧。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遁去其一,所谓的“一”是指自攻自受……呸,扯远了。
反正李维的出生是该道理。
而两个莱纳·李维乌斯的不同属性就更好理解了——遗民们说得玄乎,其实翻译过来只用一句话,他们一个象征里世界,另一个代表着现实世界!
里世界与现实,即为宇宙的阴阳两面。
当年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误入里世界,凭借着出色的个人能力逃出生天,随后横跨了半个地球和无数年的时空,降落到了大洋彼岸的联邦。
职业所限,她绝不会与任何异性人类生出后代。
从她体内挖走血肉的不是人,而是里世界。
莱纳·李维乌斯的“父亲”,是里世界本身。
换句话说,他的体内从一开始就流着半阴半阳的血,随着时间的推移,两种力量之间的互斥越来越强烈,终于有一天,莱纳·李维乌斯分裂成了两个相同又不同的个体。他们杀戮并“结合”,最后迎来了李维的诞生。
李维是人类与里世界的孩子,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是他真正的祖母。
不过和莱纳·李维乌斯不同的是,阴阳两种血脉在李维的身体里并不是对半分的。他从出生起就更像人类,里世界的特征则极为稀薄,正如莱纳同他的母亲长得其实并不完全相同,而李维的五官与让娜几乎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一战时的法兰西人若是有幸看到21世纪的李维,甚至会以为曾经舞台上那位风姿绰约、红极一时的美人踏过时光的缝隙又回到了人间。
谁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人类的基因本就无比复杂和强大。
岁月匆匆流逝,几十年一晃而过,莱纳·李维乌斯成功杀死了自己,李维作为人类的小孩一天天长大,世人沿着错综复杂的命运轨迹蹒跚前行,然后平平淡淡地重逢在下一个十字路口。
那就是现在。
此时此刻。
莱纳·李维乌斯几乎想要微笑了。他也确实笑了起来,酒馆里的其他人不明所以,呆呆地望着他放下枪,伸手从背后的口袋里逃出一足根有婴儿小臂粗的洁白如玉的骨头。
离他最近的人脸都要扭曲了:哪个正常人会随身带着这么大的骨头啊!!
该不会是人骨吧……?
莱纳才不管别人怎么想,我行我素地将骨头放在身前,双手按在桌面上,眼神变得异常专注。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从火与风中走出的存在,掌管死与光的主宰,你曾在亚伯拉罕头顶燃烧、在约伯耳边低语,你在沙漠中行走,令岩石裂开、敌人下跪。”
骨头忽然震颤了一下。
细若发丝的金光逐渐从莱纳的手掌下方扩散开来。
他对异象象早有预料,面色平淡、话音不停:“听我说话,睁开你的眼,看清我是你的选者,以你留下的骨为器,燃起你的意志和烈焰——降临吧,鲁赫曼。”
这段大逆不道的祷词可以直译为:别TM睡了,快来帮老子的忙!
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宗教的信徒敢于这样和自己信奉的神明对话,同样的,哪怕再怎么不拘小节的神明,也不会回应如此命令式的召唤。
可是莱纳·李维乌斯的祷告偏偏有效果!
话音未落,不知名动物的骨头表面浮现出一层幽微闪烁着的经文,空气变得灼热、凝滞,地板下方仿佛有无形的沙尘在涌动,死寂的骨骼开始缓慢生长,从婴儿臂粗逐寸延展、开裂、扭曲、蜕变,竟如节肢动物般一点点生出新的枝杈与脊棱!
十几秒钟后,最初不过几十厘米长的白骨,在莱纳掌下已然如权杖般挺立于地!
旁边的普通人们看傻了眼。
同胞又偷偷进化不带我——怎么还有人转职成了魔法师啊,这不科学!
远方的李维透过望远镜和酒馆的窗户看到这一幕,心中却有了明悟:
“骆驼的骨头。”
是莱纳·李维乌斯的战利品之一。
这根骨头堪称神明的脊梁,莱纳利用沙漠文明和各部族的情绪塑造出了白骆驼以后,使用不道德的手段窃取了它,从那以后,白骆驼与丑猫沦为只余神性的空壳,实际力量则十不存一。
在这样的情况下,莱纳·李维乌斯自然不会像李维一样、每次干点啥之前还得和黑蜡烛讨价还价并考虑为死亡女神供上炸鸡,你都说不清楚莱纳和骆驼骨头到底谁是主子谁是信徒,神明的力量在他手中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连里世界的恶灵领主都无法斩断他们之间的联系。
他也不需要准备祭品。骨头是从里世界雪山脚下的一只野鹿的尸骸上取得的,可谓零成本、无添加、自然又健康。
召唤出神骨之后仍然不是结束。
白骆驼与丑猫是神的两个分|身,它们的上司既可以称之为巴力,也有一个真名,叫做鲁赫曼。祂掌管生育、天气、季节、和战争,因此莱纳·李维乌斯握紧白骨权杖,指着前方的木门说:
“我要这门外变成苦寒地狱。”
他话语的余音尚未在温暖的室内消散,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便骤然降临了。
风从门缝中倒灌而入,不带一点预兆,紧接着是倾盆大雪。板条铺就的人行道,拴着马匹的廊柱,挨家挨户昏黄灯光下晃动的人影,远处起伏山丘的模糊轮廓……这一切,连同声音、气味、温度,全部都吞没进了突如其来的暴雪当中,苍白的雪片凝固成了一堵咆哮着移动的白色高墙,打着旋涡的冰晶在狂风的鞭挞下疯狂舞动。
温度在直线坠落。房屋的木质墙壁因急剧收缩而发出的呻吟和爆裂声,远处的钟楼被冻雪压垮了半边棚顶,发出闷雷般的巨响。
千钧一发之际,李维听见农庄主人克莱夫大声呼喊他的名字:
“李维!来这边!”
李维顺着声音回过头,立刻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眨眼功夫堆积而起的积雪,冲向屹立在风雪中的建筑。
克莱夫家的主屋是这片土地上唯一一座砖砌的房子。
“我在密苏里当过石匠,这栋房子是我自己一块一块亲手砌出来的。”
克莱夫一边解释当前时代十分罕见的砖房的来由,一边举起手中飘渺不定的油灯,他的手臂和声音都在颤抖,“神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确实该问问神。”李维沉着脸回答。
酒馆里的莱纳·李维乌斯第二次举起白骨权杖。
他指着门外的欲望共振体说:“我要你们两两结合、生下后代,从此听从我的命令。”
暴雪中的场面一时混乱到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大的怪物生出小的怪物,欲望共振体的幼崽们才刚起身,便对着莱纳俯首称臣,它们的“父母”也有样学样……
李维的心脏沉到了谷底。他很想说,至于吗?
抛开个体之间的仇怨,这不只是一个普通的里世界?莱纳搞出这么大的动静,难道是疯了不成?
李维拍掉身上的雪,飞快地环顾四周,寻找有可能改变现状的事物……少顷,他从克莱夫家的抽屉里找出了几根五颜六色的蜡烛。
吗的,死马当成活马医了。他抄起其中一根蜡烛,手腕一抖,烛芯上便出现了熊熊燃烧的火焰。
有戏!
在克莱夫震惊的视线里,李维将所有蜡烛全都点燃,也不进行半跪祈祷了,直接面朝半空中微微扭曲的空气说:“黑蜡烛?黑蜡烛!!紧急情况!”
【听到了听到了……你小声一点,我又不是聋子。叫一下我就来,这种事难道光彩吗?】
死亡女神的化身给出了回应。【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