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越漂亮的男人越会说谎。


    东洲,剑宗。


    无念峰。


    远远而来的三道剑光滑过一道弧线,飞快地绕过高耸的古木,向山巅飞去。


    在临近其中一个山洞的洞穴前,剑光终于减缓速度,缓缓下落。


    三道修长的身影动作一致地跳下长剑,双指并起一挥,长剑自动归鞘。


    两男一女,瞧模样,正是段越、段霜兄妹,以及淩含璋。


    “少主还未出关?”段霜拧着眉。


    段越小心翼翼地上前半步,抬手探向看似完全敞开毫无阻隔的洞口。


    光影交错中,手掌不过探入半寸,便被一层结结实实的结界挡住,不得寸进。


    “结界尚在。看样子,还未从入定中醒来。”段越压低了声音道。


    段越使了个眼色。


    三人也没有硬闯,而是稍微走远了点,说话声音也刻意放轻许多。


    淩含璋宽慰道:“师兄是在冲击炼虚境,闭关时日长些也是常事。”


    这世间能有几个炼虚强者?大多都是宗主和太上长老级别的老前辈了。


    顾景昀如此年轻,便已经在冲击炼虚,说出去都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可段霜却道:“若不是当年那场意外,依少主的天赋,炼虚算什么,怕不是已成渡劫。便是已经熬过雷劫,踏破虚空而去,亦不是不可能之事。”


    段越按住自己的妹妹,让她不要再说了。


    “谁都不想的。只恨魔族阴险毒辣,竟敢在背后偷袭!还有,余——”


    提及那个在剑宗几乎成为禁忌的名字,三人齐齐噤声。


    朔风卷过白雪呼啸而过,众人的衣袍猎猎作响。无念峰一向如此,萧条、冷肃,在冬季更是没有多余的色彩。


    段霜伸手挽了挽鬓发,在心底暗暗叹息。


    余瀚义当初也是天之骄子,是整个剑宗上下都尊敬崇拜的大师兄。谁成想,那厮竟是一个表面光风霁月,实为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


    还敢勾结魔族,连一直真心待他的师父和师娘都说卖就卖,实在是个白眼狼。


    在被发现体内有魔种后,竟是打伤数十弟子,又杀死了两名意欲阻拦的执法堂弟子,逃出剑宗。最终被顾景昀率队追捕,亲自清理门户,死于顾景昀的剑下。


    但至今没人看见他的尸体。


    “百年了,若不是他,今日剑宗何至于此?宗主和夫人康健,少主也不会被心魔所困,修为停滞不前。”段越咬牙道。


    “余瀚义到底为何背叛?他的尸首呢?少主该不会把他葬回后山了吧?”段霜问。


    淩含璋犹豫片刻。


    他当然是比段家兄妹要知道多一点东西,但也就那么一丢丢。


    没办法,当初意外发生的时候,他才十来岁,也不在东洲,而是在中洲的淩家。


    突闻惊变,他才匆匆赶回宗门。然而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段霜瞪了他一眼:“你快说啊!”


    “反正就是嫉妒师兄比他天赋好之类的吧……”


    淩含璋含含糊糊地说,他抿了抿唇,将声音压得更低:“据说,师兄原本是顾念旧情,想为他收敛尸体,安葬于后山。没想到——”


    话音未落,天地忽地一静。


    一个高大的男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淩含璋的身后半步之处,他挡住了大部分光线,阴影几乎将三个说小话的人笼罩住。


    “没想到什么?”男人淡淡地问。


    嗓音沉沉,极为耳熟。


    “!!”


    三人惊喜转头。


    “师兄!”


    “少主,你出关了!”


    “嗯。”顾景昀微微颔首。


    “原本不是说至少要来年开春,才能出关么?师兄何必心急。”


    淩含璋上下打量,见顾景昀的气息不过是更加凝实、深长,却并未有更大的变化,有些担忧。


    “左右突破不了。”顾景昀淡淡道,“与其整日锁在山洞里,不是修炼便是修炼,还不如去做点别的事情。”


    “师兄……”


    “摆出一副沮丧的表情作甚?冲击失败的人是我,又不是你们。何况我并不是没有收获,好歹也是沉淀了一番心境的。”


    “看着不像。”淩含璋老实道,“不信你问段越和霜妹。”


    那两人纷纷赞同点头。


    顾景昀似笑非笑:“不提我,先说说你们吧。在我闭关的结界外蛐蛐什么呢?”


    三人浑身一僵。


    “嗯、这……”


    “少主听力真好,哈哈。”


    “其实我们什么都没说啦。”


    顾景昀没有为难他们,只警告地瞥了他们一眼。


    随后便问道:“如今是什么时候了?”


    “啊?”段越和淩含璋齐齐一愣。


    段越抬头看了看天色:“大概是未时。”


    顾景昀扶额:“谁问你天色……”


    段霜的心思更敏锐些。


    她立刻答道:“是年二十九,明日便是新年了。少主出关的正是时候。”


    “二十九了……”


    顾景昀沉吟片刻,也不知自己赶不赶得及。


    他问道:“含璋,你今年怎不回中洲淩家?”


    段越和段霜是凡人家庭出身,父母早已百年仙逝,只剩下他们两人互相作伴,素日里就是把宗门当家的。


    淩含璋是仙二代,本家在中洲,家中长辈还在。


    淩含璋没好气道:“你在闭关突破,我不能进山洞在旁护法,至少也要留在宗门里吧?谁有心思过年啊!”


    “对修仙者而言,有时候一闭关就是一年,过不过都无所谓吧。”


    顾景昀追问:“所以你们三人今年都会留守剑宗,是吗?”


    三人不明所以,点了点头。


    出乎意料之外,顾少主露出一个欣慰、放松的笑。


    “如此甚好。”


    男人挨个拍了拍他们的肩,郑重道:“我有事要离开宗门一段时间,你们看好家,有急事就去找大长老。”


    三人:“……?”


    “你要干嘛??”


    淩含璋无比惊恐。


    如此熟悉的句式,上次顾景昀说完这话,就一声不吭地跑去了北境。


    半个月后再次回宗,半边身子都染着血,面色苍白,行色匆匆。身上带着跟雪妖王打了一架后,成功夺来的万年玄冰和千山雪莲——都是给他爹娘救命的灵药。


    淩含璋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


    纯纯是吓的。


    生怕师兄想不开去找雪妖王决斗,顺便突破一下百年都突破不了的境界。


    师兄上次就是生死搏斗之间进阶化神的!


    见顾景昀踩了剑就要下山,淩含璋刹那间魂飞魄散,飞身扑上去,鬼哭狼嚎一样大叫起来:


    “师兄!你要去哪!”


    顾景昀被他死死抱住腿,飞又飞不动,总不能把师弟跟那什么一样吊在半空。


    不体面。


    “……”顾景昀甩了甩腿,阴森森地说:“松开。”


    “不!”


    “别逼我动手。”


    “除非你说清楚要去哪儿!”


    “……去西洲。”


    毕竟是好意,顾景昀勉强耐着性子解释道。


    师兄好像很好说话。


    淩含璋大著胆子,得寸进尺道:“好端端去西洲干嘛?”


    顾景昀微笑:“师弟管的是不是太宽了。”


    淩含璋:“。”


    顾景昀缓缓地、一字一句道:“我是去西洲见一个人,懂了吗?”


    懂了就给我松手!


    抱大腿像什么话,成何体统!


    淩含璋刚开始没听明白,在师兄如有实质的森冷目光下,猛地抖了抖。电光火石之间,脑海中想起一位清冷昳丽的仙君。


    “!!!”


    淩含璋脱口而出:“你是去见江琰!”


    顾景昀并不否认。


    他抬眸看向不远处的段家兄妹,那两人听得迷迷糊糊,一头雾水,正有些不知所措。


    接收到顾景昀的视线时,他们还愣了下。


    男人朝淩含璋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拖走。”


    两人恍然大悟,箭步上前,一个拽胳膊一个抬腿,愣是把淩含璋给架开了。


    顾景昀立刻升高飞剑,悬停在半空。


    淩含璋竟也没挣扎。


    他维持着被人抬起来的扭曲姿势,仰着头,诧异喊道:“真是他啊?”


    “难道还能有假?”顾景昀淡淡道:“看好家,别来捣乱。”


    说罢,眨眼间便御剑飞远了。


    只留下兴奋的淩含璋,迷惑的段越、段霜。


    兄妹俩对视一眼,默契松手。


    失重感传来,淩含璋在背部摔到地面之前,条件反射地旋身,做出受身落地的姿势,再稳稳当当地站直。


    “就这么直接丢我啊?说好的同门情谊呢。”


    段霜:“跟你之间,没这玩意儿。”


    淩含璋评价:“残忍。”


    段霜坦然:“知道就好。”


    淩含璋:“……”


    段越:“所以江琰是谁?”


    段霜:“你方才没能说完,叛徒尸首去了何处?”


    淩含璋:“……”


    他是什么八卦提取处吗。


    “快说。”段霜催促。


    淩含璋:“江琰就是师兄正在追求的男修,生得极俊!人在西洲,不知是哪个宗门的弟子,也可能是散修。”


    段越想了想:“反正不会是太虚观。”


    废话。


    太虚观都是佛修,谁有这能耐劝佛修还俗去谈情说爱。


    淩含璋嘲笑了一会儿,又扭头,对段霜道:“师兄原本要将他的尸身下葬,就在回归宗门的途中,又遭魔族袭击。击退魔族后,才发现叛徒的尸身早已不翼而飞。”


    段霜一惊:“是魔族偷走了!”


    淩含璋:“大概是吧。”


    段越:“死人的身体,偷去作甚?”


    “不知道,总之不会是好事。”


    淩含璋耸了耸肩,神情复杂,叹息道:“……造化弄人啊。”


    **


    顾景昀没有直接离开剑宗,而是先去了一趟父母的洞府。


    这是剑宗禁地,外层是长老们常年闭关之所,最深处才是宗主的洞府。


    周围布下了层层结界,更有修为高深的修士轮值把守,守卫森严。


    隔着老远,便有守卫放出气息警示。


    顾景昀提前落下,收剑。


    “少主。”守卫行了一礼,公事公办道:“请少主出示符信。”


    男人手腕一翻,掌心出现了一枚玉牌。


    真气一激,玉牌便清楚地显现出一行文本:


    【剑宗顾景昀】


    守卫再行一礼,放行。


    “少主,请。”


    顾景昀收回玉牌,快步入内。


    去到父母的冰棺前,需要经过几个长老的闭关修行之地。


    未免惊扰到他们,顾景昀特意收敛气息,无声无息地穿过几个山洞,行至最深处。


    顾景昀伸手“拨开”水波一样的结界——这结界只挡外人,不会挡他。


    再前行数步,就能看见一个硕大的、半透明的冰棺,隐约还能看见两个人合衣并排着躺在棺内。


    为了增加万年玄冰棺的功效,阻止二人体内的毒素蔓延至全身,整个山洞都刻了特殊的阵法,寒气逼人,常人不能久待。


    顾景昀呼出的气都变成了白雾,缓缓向上飘散。


    男人轻手轻脚地上前,无视玄冰棺的极寒,手掌贴服在棺盖之上。低垂着眼眸,注视着冰棺内的中年夫妇。


    他们的脸还是白净的,露出的手臂和四肢却已经隐约开始变得乌黑,看上去就很不寻常。


    顾景昀静静看了一会儿,收回被冻僵的手掌。


    他退后两步,面对冰棺跪下,磕了个头。


    “……父亲,母亲。”顾景昀轻声道,“我遇见了一个人。”


    “他是男孩子,人很好,温柔体贴,面冷心热,有种不谙世事的纯真。无论性格、长相,还是修行天赋,都是最优秀最顶尖的。”


    “就是有点木头,不开窍。但这不是他的缺点,是优点,木头也很可爱,反正我是喜欢的。”


    顾景昀:“我幼时见你们在花田中弹琴合奏,夫妻恩爱,表面不说,其实非常羡慕。因此默默练琴多年,希望有朝一日与道侣琴瑟和鸣。”


    “阿琰说他会吹笛子,宗门长辈还夸他的笛音臻至完美,可惜我还未有幸听过。”


    “他擅笛,我擅琴。琴笛合奏,我俩天生一对,乃天作之合。”


    “所以今年不能陪您二老过年了。”


    顾景昀歉意地笑了笑,低声道:“……你们的儿子有心上人了。我与他相识的第一年,想去西洲陪他。”


    “还望爹娘勿怪。”


    顾景昀又磕了一个头,利落起身。


    刚站直,眉宇便是一凝,而后探知到对方的身份,拧着的眉头才缓缓松开,轻轻“啧”了一声。


    顾景昀转身走出洞府,三步并作两步,直接把偷听的人抓住了。


    只见信道里站着一个鹤发长须的老者,鬼鬼祟祟的,显然在那儿不知听了多久。


    是剑宗的大长老,名唤淩岱。


    “大长老,偷听好玩吗?”顾景昀淡淡道。


    淩岱表情慈祥,被发现了也不躲。


    “少主,你有心上人啦?是哪里人啊?师承何处?”


    “……”


    “说说嘛,我好歹也算你的长辈。”


    “是,我心里有人了。他来自哈兰城附近的小镇,长老可曾听过这个地方?”顾景昀询问。


    淩长老蹙着眉头想了半天。


    “未曾听过,是异域之人么?”


    “或许。”顾景昀含糊道。


    “你怎么搞的?连心上人从哪儿来都不清楚,到底有没有把他放在心尖上。”


    淩长老不满地劝道,“少主,我们可不能搞合欢宗三心二意那一套!”


    淩长老骂道:“老四年轻的时候,跟合欢宗的弟子——就他们现在那个宗主——谈了一场恋爱,被骗的裤衩都没了,还跟我说人家是好人,原是他不配。”


    顾景昀:“……”


    淩长老:“几百年了,还对人家念念不忘当情种。我看见老四恋爱脑的模样就来气!”


    “哦对了,少主,你对象师承何处啊?”


    顾景昀:“……”


    顾景昀不敢说,他怕说了今天就走不掉了。


    男人高深莫测道:“阿琰在西洲,跟随名师学习秘法。”


    淩长老追问什么名师,什么秘法。顾景昀就不说话了,只盯着淩长老看。


    淩长老被盯著有点怵,连忙自圆其说道:“要保密,不能说是吧?理解理解,有些师门奇怪的规矩忒多!”


    顾景昀淡淡“嗯”一声。


    淩长老叮嘱:“越好看的男人越会说谎,你莫要被骗了!”


    顾景昀道:“若是他有这个心思,我反而放心不少。西洲乱得很,我更怕他被人骗。”


    淩长老嘶地倒吸一口冷气,困惑且直白地说:


    “我怎么觉得,你跟老四年轻那会儿说话的语气好像啊。少主,你也要变成恋爱脑了吗?”


    顾景昀:“……”


    淩长老:“烦请少主收敛一下杀气,我不说了。所以你何时成亲?”


    “没那么快。八字都尚未有一撇,还请淩长老不要到处宣扬。”顾景昀不得不防一手,免得回来发现流言满天飞。


    “放心,我嘴巴严实得很!”


    “真的么……”顾景昀非常怀疑。


    淩长老轻咳几声,仰头望天道:“最多就是跟含璋提几句,这个可以吗?”


    他与淩含璋同出一源,是淩含璋不知多少辈的“老祖宗”,两人祖孙关系不错。


    顾景昀估摸着也遏制不住,只好挟持一个人质。


    “若是有外人知晓,含璋怕是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淩长老摸摸胡子,笑道:“少主放心,老朽心里有数。”


    “若无事,弟子先行告辞。”顾景昀道。


    “噢噢,急着见心上人是吧?快去快去,诶,等会!”


    淩长老拦下他,问道:“你有合适的飞舟么?”


    顾景昀反问:“你有?”


    “我没有。”淩长老飞快道,“但老四有啊!他当年特意花重金打造了一个小型的、速度贼快的飞舟,就为了去合欢宗与那厮相会。”


    顾景昀:“……”


    实不相瞒,他也是去合欢宗。


    淩长老并不知情,抚须大笑道:“你猜怎么着?那飞舟被我没收几百年,如今恰好在我手中!用它去西洲,你有多猛,它就能有多快,小心别撞到路过的其他飞舟和鸟兽就好。”


    淩长老问:“你要不要?”


    顾景昀:“要,多谢长老。”


    淩长老笑道:“不客气,只要你别被合欢宗的漂亮弟子骗走就好。”


    顾景昀面不改色地应道:“不会。”


    ——放心,只会是他把人家合欢宗的小徒弟骗走。


    第42章 (二合一)“你只是想折腾我。”


    大年三十。


    江琰跟随范扬下山去了趟安水镇,取预定好的烧鸡和叫花鸡。


    那两家黄鼠狼私下通了气,都知晓了江琰并非纯种人类之事。


    在估计有几百年修为的大妖面前,二十一岁的江琰就跟妖族幼崽没有区别。哪怕江琰的妖气不纯,估摸着是人与妖的混血,他们也没有在意。


    再见到江琰时,待他就比对待外人和善许多,甚至有点过于和蔼。


    “你来啦。”


    卖叫花鸡的老板娘无视范扬疑惑的眼神,亲切地拉了拉江琰的手,“崽啊,这么早过来,吃了吗?饿吗?”


    范扬:“?”


    江琰脊背微僵:“……不、不饿,吃过了。”


    老板娘似有所察,看了眼江琰,又转头看了看范扬,眼里藏着点不易察觉的警惕。


    她喊了自己丈夫过来,把范扬支走,让他们去另一边取油纸包好的叫花鸡。


    范扬:“???”


    范扬被拖走的时候,还是很迷惑不解。自家小师弟什么时候跟卖鸡肉的店家熟络得这般好了?


    老板娘见人被拖走,连忙压低声音叮嘱:“你还是长身体的时候,饿了要说。”


    又问:“你家长辈呢?怎么能让一个崽崽在外头独自讨生活。”


    江琰理解她的意思。


    他这是被当成未成年的幼崽了。


    对于妖来说,二十一岁就是未成年。


    但江琰是半精灵,成年期和寿命都是按正常人类来计算的。修仙之后,寿命才开始变长。


    江琰抿了抿唇,挑着回答道:“多谢前辈关心,我是人类体型,已经成年了……眼下是来合欢宗学艺,师门也待我很好。”


    不是小可怜。


    也没有独自讨生活。


    老板娘道:“混血半妖的日子更难!你还小,不知道有些道士打不过大妖,就爱欺负实力不强的半妖,给自己在人间刷业绩和名望!”


    “师门待你好是一回事,你的妖精身份是另一回事,可得藏好了。”


    江琰点点头。


    这个马甲他会牢牢穿在身上的。


    老板娘又拉着江琰一通询问。黄鼠狼机灵,江琰没什么心机,迷迷糊糊就被套了不少话出来。


    除了妖的原型死活套不出来,老板娘直接确诊江琰为“走丢的、与族群和爹娘失散的幼崽”。


    一时间,老板娘看江琰的眼神充满了怜惜与慈爱,让江琰硬生生打了个冷战。


    “好孩子,我会替你留意周围有没有丢了崽的大妖。”老板娘问:“你的另一支血脉,究竟是哪类妖?”


    江琰:“……”


    是魔法世界的自然精灵。


    长着尖耳朵,喜欢居住在森林里,以弓箭狩猎和采集、种植为生的小精灵。


    江琰支支吾吾不肯说,老板娘只好放弃追问。


    不过是取个叫花鸡,用不了多少时间。哪怕老板再三拖延,范扬也已经提着鸡回来了。


    “师弟,该走了。”范扬催促道。


    “噢。”


    江琰连忙跟上。


    “琰儿等等!”


    他们之间已经互通姓名,老板娘是知道江琰名字的。她把人拦了一拦,接过丈夫递来的油纸包,塞进江琰手中。


    “这——前辈,使不得!”江琰慌张推拒。


    “哎呀,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几只鸡而已,拿去吃啊。”老板娘推回去。


    范扬满头问号地看着他们上演新年红包大戏。


    “拿去”、“使不得”、“使得”、“那我给您钱”“我还图你这点银子?收回去!”“您就收下吧”“诶,使不得”……


    无限循环。


    范扬:“……”


    最后还是江琰棋差一着,被大娘死死摁住了想把鸡送回来的手。


    “好吧,多谢前辈。”


    江琰只好收下,乖乖道谢。


    他终于得以脱身,跟随范扬去下一家拿烧鸡。


    两家离得近,隔得老远就看见人了。范扬满肚子疑惑还没来得及问,几乎是刚看见卖烧鸡家的老板,就被老板拖走了。


    同样的流程。


    同样的迷惑。


    范扬左手烧鸡,右手叫花鸡,麻木地看着小师弟跟另一位大娘“前辈使不得”“崽崽使得”。


    范扬:???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预定的鸡肉,再看了看人家塞给江琰的鸡。


    怎么自己手上的小了一圈啊!


    小师弟跟这两家人不是第二次见面吗?为何如此熟络,竟还称呼师弟为“崽崽”。


    他们是刚刚相认的远方亲戚?


    范扬好困惑,但他找不到机会问。


    直到远离了食肆,又走了一段路,范扬偏头看了看小师弟。


    江琰察觉到范扬的目光,也看过来,眼神清澈透亮。


    “师兄,怎么了?”他小声问。


    周围安安静静的,没有闲杂人。


    是询问的好时机。


    范扬张了张口,就要问个清楚明白。


    忽地,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唤——“江仙君!”


    范扬:“……”


    范扬闭上了嘴。


    江琰抬眼望去。


    正在快步走来的人是玉源商会的张掌柜,他身后还跟着一群高壮青年。


    原来是他们不知不觉间走到了玉源商会的门前,恰好碰上了。


    “张掌柜。”江琰有些淡淡的紧张。


    “问仙君安。”


    张掌柜恭恭敬敬地躬身行了一礼。


    一群壮汉小弟显然知道江琰是谁,问候声整齐划一:“问仙君安!!”


    江琰:“……”


    范扬:“……”


    范扬的眼神开始变得微妙起来,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们。


    师兄审视的目光如有实质。


    江琰欲哭无泪,感觉其中一个马甲就要藏不住了。


    “掌柜有事吗?”江琰被盯着,眼色都不敢使,只好在心里暗暗祈祷他别说错话。


    “江仙君是我们商会的大顾客,即便无事,老远地看见您,理应过来向您打个招呼,问声好。”


    张掌柜很是上道,态度一转,明明表情和语气都未变,却让人明晃晃地看出来,他只是单纯在殷勤讨好玉源商会的大主顾。


    “您客气了。”江琰说。


    张掌柜意有所指地说:“小人是来告诉仙君,您原先关注的那件新衣裳,已经制成了,正在送往西洲。”


    江琰微微一怔。


    他从不关心衣服时尚,都是顾景昀派人送来什么,他便穿什么,何时……


    江琰对上掌柜的视线,忽地反应过来。


    他哑声问:“是原定开春后才能见到的那件么?”


    张掌柜:“正是。”


    “……衣裳送来要多久?”


    “约莫十日。”


    “我知道了,多谢。”


    张掌柜:“仙君客气。您二位可要进店逛逛?”


    江琰摇了摇头,他看向范扬。


    范扬正百无聊赖地听他们聊服饰定制——无比正常的话题。


    收到师弟的视线询问,他也拒绝了。


    “还是直接回宗门吧。”


    江琰便道:“我们还提着年夜饭的食材,就不去了。掌柜不回家过年么?”


    张掌柜:“突然有点急事,做完就回去了。”


    江琰心领神会。


    ——什么急事?当然是收到了顾景昀要来的急讯,忙着打理出给少主落脚的地方,准备迎接。


    可人从东洲过来,路途遥远,掌柜回家吃个年夜饭的功夫还是有的。


    江琰按下波动的心绪,道别掌柜,和师兄一起回宗门。


    张掌柜目送他们远去,目光定格在两人提着的油纸包上。


    那么多鸡肉,仙君手里的油纸包还要更大一圈,是他喜食鸡肉么?


    疑似找到了仙君的喜好。


    必须火速记下来,回头交给少主。


    **


    回宗的路上,江琰虽然跟来时一样不怎么说话,可眼中明显带上几分喜悦。


    他好像不会隐瞒自己的情绪。


    看着冷冷淡淡,实际上有心人一眼就能看穿他的心思。


    范扬斟酌着问:“琰儿,你认识杨柳巷里那两家人?”


    江琰略一迟疑,点头:“认识。”


    刚认识也是认识。


    范扬:“玉源商会的张掌柜,为何待你如此恭敬?”


    江琰胡说八道:“因为我经常在他们那儿定衣裳,又买很多东西,是大顾客。”


    范扬“哦”了一声,半信半疑。


    两人又沉默地走了一段路。


    江琰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还浑然不察。


    范扬不明所以,但迅速跟上。


    直到师弟越走越快,他跟的越来越累,两人几乎是在用轻功赛跑。


    范扬顶不住了:“师弟,你有急事回宗吗?”


    江琰迷茫道:“啊?”


    “跑慢点……”范扬无奈。


    江琰:“噢。”


    他跑得很快吗?没有感觉啊。


    师兄是不是需要锻炼了。


    一路累得要死,范扬根本没心情多想多问,一回到院子,把东西一丢,就摇摇晃晃地回了自己房间去瘫着了。


    严宇珊莫名其妙:“他干嘛?脸色那么白,出什么意外了吗。”


    “一路很平安,师兄只是上山有点累。”江琰道。


    严宇珊无语:“他该锻炼了。”


    江琰暗暗赞同。


    他把鸡交给前来迎接的严宇珊,便推说自己有事,一溜烟跑回了屋子。


    江琰仔细合上门窗,想了想,又设下隔音结界。


    他摸出双面镜,将灵力灌入其中。


    镜面水波一样晃动,许久,无人响应。


    江琰些许诧异。


    他放下双面镜,掏出传音符,微微一晃。


    等了片刻。


    ……还是无人响应。


    江琰撤掉结界,眼神茫然。


    不是说出关了吗?难道是他会错意,掌柜真的是在说衣裳?


    “咚咚——”


    房门突然被敲响。


    江琰吓了一跳,下意识把传音符攥紧,藏进袖子里。


    “……谁?”


    “师弟!你在里头忙完了没?师父说要去祭祖!”严宇珊喊道。


    “这就来。”江琰应道。


    青年把揉成一团的传音符重新拿出来,仔细捋直,连同双面镜一起放回须弥戒中。


    他低垂着眼,如鸦羽般长而浓密的眼睫极细微地颤了颤。


    再次抬眼时,青年已收敛好所有情绪,如墨玉般的眼瞳一如往常的沉静。


    ……许是误会了吧。


    **


    另一头。


    顾景昀无暇去接江琰的通信。


    他正在使用灵力驱动从四长老那儿薅来的飞舟,极速赶往西洲。


    不愧是专门为赶路重金打造的法器,不愧于大长老说的“你有多猛,它就有多快”。


    无论输入多少灵力,飞舟都不会爆炸,只会飞得更快。


    顾景昀几乎是在不管不顾地暴力赶路。


    他如今是超级超速,根本不敢从城市上空飞过,免得直接撞上别人。


    速度快得离谱。


    要不是有灵力护体,迎面而来的劲风都能将肉/体撕裂。


    顾景昀必须全神贯注,以免撞到路上的飞舟或鸟兽,会出大事。


    因此根本无法分神去接通信。


    他算了算,按照这个速度,从东洲到西洲只需一日时间。


    今夜便能抵达西洲。


    能赶上年夜。


    ……


    合欢真人跪在祖师爷的画像前,身后是三个并排跪着的徒弟。


    供桌上摆着香烛、水果和一盘烧鸡还有其他美食。甚至有别的长老带弟子来祭祖时,给祖师爷烧了几本最新的话本。


    四人祭拜完,把位置让给别的弟子,离开宗门祠堂回小院。


    “师尊,跟你们吃完年夜饭,我就乘坐飞船去中洲了哦。”严宇珊说。


    她男朋友是翎羽宗二当家的徒弟,两人约好了一起去游山玩水。


    严宇珊早就说过这事,大家并不意外。


    合欢真人摆摆手放行:“嗯,去吧。”


    严宇珊:“二当家托他问我问你来不来。”


    江琰:“……”


    跟绕口令似的,差点听晕了。


    合欢真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冷哼道:“不去。”


    严宇珊:“去嘛。”


    合欢真人:“他给你什么好处,让你来游说我?”


    严宇珊比划道:“给了这个数。你若答应,我便与你七三分,我七你三。”


    合欢真人严肃道:“去年便是七三,不行!今年要四六分。”


    严宇珊试探:“我六?”


    合欢真人:“是我六,你四。你想清楚,我要是不点头,你连一块下品灵石都拿不到。”


    严宇珊:“……起码五五分?”


    接下来的一整个下午,江琰都在听他们争辩是“四六”还是“五五”。


    最终还是合欢真人依靠师尊的身份,强行拿了四六。


    江琰本以为师姐要郁闷许久,没想到她却只是哼了一声,便又笑起来了,面上不见丝毫恼意。


    “两个幼稚鬼。”范扬评价。


    江琰:“怎么?”


    范扬:“二当家一向说到说到,财大气粗,说给多少就是多少。他还会少了师姐的那份?”


    江琰茫然:“那他们在争什么?”


    范扬笑道:“所以说他俩幼稚。每年都来这么一回,你习惯就好。”


    “哦。”


    江琰不懂,但尊重。


    范扬摸了摸江琰的头,面露犹豫之色。


    江琰问他怎么了。


    “庞师弟问我,过会儿要不要去他那里……但我不想留你一人守年夜。”范扬说。


    江琰说没关系,还反过来劝范扬想去就去。


    “那你呢?”范扬问。


    “我留下守家。”江琰理所当然地说。


    范扬不答应。


    “再说吧。”他含糊道。


    夜幕沉沉。


    师徒四人在屋内热火朝天地吃羊肉锅。


    吃得正快活,众人举杯相碰,江琰不过喝了一口屠苏酒,当即眼前发晕。


    他还以为是太热了,起身去开了窗户,又坐回来接着吃。


    期间无人故意劝酒,江琰或多或少还是喝了几杯。他的脑袋一阵晕眩,但又非常理智、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吃酒吃肉,聊天说笑,除了比往日更沉默之外,全无异常。


    所有人都不知道小师弟是一杯倒,见他面无异色,行动自如,便没有多想。


    至于小师弟不爱说话……


    他平日里本就话少,并不稀奇。


    羊肉锅子很快吃完,月明星稀,熬过零点,合欢真人和严宇珊就告别江琰和范扬了。


    他们坐的是宗门的飞舟,很多人也像他们一样,师门祭完祖、聚完餐,就各自散开。


    中洲是各大洲的中间点,去哪儿都方便,宗门就将飞舟的落点安排在中洲。


    合欢真人往江琰和范扬手里,一人塞了一个红包,道:“为师走了啊。”


    “师父慢行。”范扬道。


    “……师父慢行。”江琰慢了半拍,慢吞吞地、如同鹦鹉学舌一般说道。


    合欢真人纳闷:“琰儿怎么看起来傻乎乎的?喝醉了么?”


    江琰认真辩驳:“没有醉。”


    青年眼神清澈,两颊只有吃锅子时被热气熏出来的红,身上也没有酒气。


    “看起来是没醉。”合欢真人道。


    “师父!该走了!”严宇珊喊道。


    合欢真人略一颔首,同徒弟告别。


    见师弟揉揉眼睛,似乎略有困意。范扬主动收拾了桌上残局,正准备拿个牌或话本熬过漫漫长夜,院门突然被推开一个小缝。


    庞云虎探头:“师兄,你来么?”


    范扬再一次犹豫,回头看向江琰。


    “师弟,你……”


    江琰在院中吹了会冷风,稍微清醒了一点。


    他慢慢反应过来,说:“师兄,你去约会吧。”


    “那你——”


    “我好困。”青年半垂着眼睛,摇摇晃晃地,看上去是真的想原地睡倒,“我要回床上睡觉了。”


    “该不会是真的醉了吧?”范扬很担心。


    范扬先是让庞云虎稍等,而后扶着师弟回了房间。


    他帮江琰除去鞋袜,把人塞进被窝里。


    正欲去小厨房,却见站在檐下的庞云虎扬声问道:“方才听见江师兄喝醉了。我这儿有解酒丹,你要么?”


    “快拿来。”范扬大喜。


    庞云虎递来,范扬接过,转身进了屋,哄着已经快要睡着的江琰起身,把丹药吃了。


    江琰平时就很乖,喝醉酒之后更是乖得不像话。


    让抬手就抬手,让张嘴就张嘴,一点都不折腾人。


    把药吃了,又把人塞回被窝里。


    范扬叮嘱道:“我去庞师弟那边了,你好好睡一觉。”


    “师兄。”江琰半闭着眼,嘴里含糊道:“明日,我想去……”


    “去哪?”


    “……”


    “嗯?”


    范扬没等到回应,仔细一瞧,人已经睡熟了。


    范扬哑然失笑,替他掖好被角,关好窗户,转身合上房门。


    “走罢。”


    他朝庞云虎指了指院门,后者会意,两人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大门合上。


    今夜无雪,四周寂寂无声,院内一片漆黑,没有一星半点烛火。


    江琰的须弥戒中。


    双面镜正泛起水波似的涟漪,嗡鸣声却无法传进酣睡之人的耳朵里。


    不知过去多久,夜越发深了。


    院门再一次被推开。


    “……就是这儿?”


    “是。合欢真人与严姑娘乘坐子时的飞舟,如今已离开合欢宗。一个时辰前,范公子也去了别的院子,今夜不会回来。”


    “阿琰呢?”


    “仙君喝了酒,应当睡了。”


    “嗯。”


    说话声逐渐靠近江琰的卧房。


    江琰在迷迷糊糊之间,听见房门被“吱呀”一声轻轻推开。


    有人绕过屏风,裹挟着风雪的气息向他走来,又在床榻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顿了顿,转身退回屏风外。


    江琰听见一个男人刻意压低的、令他无比熟悉的嗓音。


    “……拿地火珠来。我身上太冷了,会冻到他的。”


    橘红色的微光亮起。


    江琰非常勉强地睁开眼,向不远处的屏风看去。


    屏风影影绰绰,依稀瞧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将卸下的外衣交给另一人,自己用地火珠烘走身上的冷意。


    “……景昀?”江琰出声唤道。


    屏风上的影子顿了顿,回应道:“我在。”


    随后转过头,吩咐道:“你下去吧。”


    “是,少主。”有人恭敬地应着。


    房门又是“吱呀”一声,慢慢合紧了,连一个缝隙都没有。


    江琰撑着床板坐起来,锦被滑下,堆栈在腰间。


    他尚未完全清醒,只知道呆坐着,侧着脸往屏风那处看。


    他感觉自己还在梦里。


    明明还没有出发去东洲,怎么会看见顾景昀的影子,听到顾景昀的声音呢?


    直到那人绕过屏风,走进内室,最后停在床榻边缘。


    室内本就昏暗,从窗户泄入的最后一缕微光,都被男人高大的体型遮挡住了。


    顾景昀朝他倾身靠过来,江琰仰着脸,呆呆地看着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笼罩在男人的影子里。


    “景昀?”江琰又试探地唤道。


    “是我。”


    顾景昀扶了他一把,好笑道:“你到底喝了多少?怎连我都认不出来。”


    江琰伸出四根手指。


    顾景昀挑了挑眉:“四坛?”竟那么厉害?


    江琰:“是四杯。”


    顾景昀:“……”


    江琰试图推开他:“你谁呀?太暗了,我都看不清。”


    顾景昀:“……”


    顾景昀确认江琰能坐得稳,便松了手,去点了离床榻最远的两个烛台。


    烛光刚刚好,不明不暗,既能看清人,又不会因太亮而晃到江琰的眼睛。


    顾景昀问:“现在能认请了?”


    江琰看着男人半晌,摇头。


    “有点渴。”他慢吞吞地道,“或许喝了水,就能认出来了。”


    顾景昀说:“你只是想折腾我。”


    话虽如此,他却第一时间去找了茶盏,倒了杯水。又嫌水凉,双指捏着茶杯,直接放在蜡烛的火焰上方。


    待到水变得温热,才把茶盏端到江琰面前。


    “慢点。”顾景昀小心抵着杯底,怕江琰拿不稳,又怕他喝太快呛着。


    江琰却没有喝,目光停在男人的手指上。


    “嗯?”顾景昀注意到了,伸手给他看,“没有烫到。”


    江琰收回目光,嘴硬道:“没有在担心。”


    “是、是。来,张嘴。”顾景昀脾气很好地哄着他喝水。


    青年明显还未从醉酒的状态恢复,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看似与常人无异,其实并不过脑,完全是情绪被酒精放大后的本能。


    江琰慢慢喝了一杯温水,喉咙不再干涩。


    “要继续睡么?”顾景昀问。


    江琰不答,反问道:“张掌柜今日给我消息,说你出关了。你何时出的关?”


    “昨日。”


    “我问过了,从东洲到西洲起码要十天!”


    “你为何问?是想来剑宗找我?”


    “……”


    江琰飞快躺平,缩回被子里,一个字都不肯说了。


    顾景昀闷笑。


    他半跪在床边,低声道:“没有骗你,我弄来了一个小型飞舟,是专门炼制的法器。灵力越多,它飞得越快。”


    “真的么?”


    “真的。”


    江琰的下半张脸都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侧着脸,注视着男人彷佛近在咫尺的英俊面容。


    他感觉自己好像又晕乎乎的了,彷佛要醉倒在顾景昀含笑的眼眸中。


    说什么、做什么,好像都由不得自己控制。


    顾景昀试图卖惨:“我把十日压缩到了一日一夜,昼夜兼程来见你。”


    江琰非常顺口地夸道:“那你好猛哦。”


    顾景昀:“……”


    这种彷佛在说悄悄话的氛围,让江琰不由自主地跟着压低音量。


    “我给你发起通信的时候,你没接,是因为在赶路吗?”


    “嗯。”顾景昀问,“你是因为这个生气的?”


    江琰:“没有怪你,更没有生气。”


    那就是生过气,但现在被哄好了。


    真好哄,好乖。


    顾景昀的一颗心软得一塌糊涂。他伸出手,曲起的指节克制地拂过江琰的鬓发。


    青年的眼睛半睁半闭着,一张脸在微亮的橘色光晕里显得越发白皙细腻,几缕黑发贴在后颈处,让他不舒服地偏了偏头。


    顾景昀便自然而然地帮他拨开,替他拢好长发,免得压到或拉扯到。


    动作间,指尖自然会接触到肌肤。


    那触感有如羊脂白玉,令人难以忘怀,难以离开。


    江琰本就在昏睡边缘,如今调整到了舒服的睡眠姿势,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唯有最后一丝理智,死死拽着即将坠入梦乡的意识。


    他含糊不清地问:“你要去哪儿?”


    “哪里也不去。”顾景昀道。


    一只宽大的手掌轻放在江琰的双眼上,遮去所有光。


    隔着薄薄的眼皮都能感受到男人温热的掌心,在这一刻,任何触感好像都被放大了数倍。


    江琰能感受到掌心温度,顾景昀能感受到眼睫毛轻颤的弧度。


    江琰的眼前是绝对的漆黑,但他听得到。


    顾景昀正向他倾身贴近。他屏住了呼吸,压制了气息,但挡不住极其细微的衣物摩挲声。


    有什么落在了他的眼皮上——隔着顾景昀的手掌。


    江琰略感茫然。


    顾景昀对他做了什么?


    不懂,好困,想睡觉了。


    气息又逐渐拉远,衣物摩挲声也逐渐远去。


    一片漆黑中,他彷佛听见顾景昀的嗓音变得越发温柔。


    “睡吧。”


    “我就在这里。”


    江琰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于是放任自己的意识沉入黑暗。


    他睡着了。


    第43章 宛如偷情。


    翌日。


    灿金色的光束被厚厚的帘子挡住,外头阳光明媚,室内依旧一片昏暗。


    床榻之上,被窝高高拱起,有人在被子里缩成一团,睡得正香。


    又过了片刻,卧房的门被人推开。来人将托盘放在圆桌上,绕过屏风,走进内室。


    “阿琰?该起了。”男人温声唤道。


    被窝动了动,几秒后,又没有动静了。


    “阿琰。”顾景昀伸手拍了拍锦被,想把他叫醒。


    隔着被缛,掌心似乎触及到了某个柔软浑圆的地方。


    顾景昀一僵,唰地收回手。


    “唔……谁?……师兄,是你在喊我吗?”


    那人扭了扭,似乎翻了个身,换成平躺的姿势。


    他稍微掀开一点被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本以为会看见范扬,入目却是另一张熟悉的英俊面容。


    江琰一怔,直接清醒了。


    “顾景昀??”


    江琰猛地掀开被子,当场表演了一个垂死病中惊坐起。


    他满面惊诧:“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们昨夜不是还说过话么?”顾景昀失笑,“阿琰怕是睡糊涂了罢。”


    江琰左右看看,室内装潢半点没变,窗棂下还摆着没看完的书和一个空荡荡的花瓶。


    一个镶嵌着月光石的华丽剑鞘摆放在床头,里面的剑,正是自己的破魔剑。


    这里是合欢宗,他的小院子,他的卧室。


    顾景昀分明在千里之外的剑宗,怎么可能在一夕之间飞来西洲?


    “……”


    江琰再度躺平,闭上眼睛,神情安详。


    顾景昀戳戳他:“?”


    江琰自言自语道:“定是我还没睡醒,在做梦呢。”


    顾景昀笑道:“难道阿琰经常梦见我?真是受宠若惊。”


    梦里的人还会说话。


    怪真实的。


    江琰调整好姿势,原模原样地再起了个床。


    他睁开眼,高大俊朗的剑修还杵在旁边,笑吟吟地看着他。


    江琰:“……”


    顾景昀:“你还要再起第三次么?不管几次,我都在这里。”


    江琰:“!!!”


    竟然不是梦!


    那岂不是说明,自己睡了起、起了睡,还胡说八道了一通的傻样,都被顾景昀瞧去了吗!


    就那么几个呼吸的功夫,半坐在床上的清冷仙君先是红了耳根,而后是白皙的脖颈、如玉一般的面颊……统统泛起胭脂一般的绯色。


    平日里如锦缎丝绸一般墨发,如今有些淩乱地披散在肩头,有几缕滑入后颈的衣领里,深入看不见的地方。


    他捏着锦被的手指微微曲起,指尖已经用力到泛白。


    薄唇紧紧抿着,长而浓密的眼睫不断颤动。澄澈的眼眸像一汪泉水,湿漉漉的。


    眼神闪烁,视线游离不安,像被猎人瞄准后惊慌失措的林间小鹿。


    顾景昀怔怔地,几乎挪不开目光。


    江琰握紧了拳头:“……你还要看多久?”


    ——早就听说有些人喜欢逮着朋友的黑历史看个不停,还边看边笑。未曾想,顾少主竟也是如此恶趣味、坏心眼的人!


    顾景昀猛地回神,往后退了半步,条件反射侧过脸去。


    “抱歉,阿琰莫气。”


    顾景昀的眼神注视着窗棂下的白玉花瓶,里头什么都没有,男人却全神贯注地盯着,彷佛花瓶中装满最艳丽的花朵。


    “是我失礼。”


    他温声细语地说着,语调轻而缓,好像很真诚。


    【失礼】


    恍惚间,江琰忽地记起他们二人初见之时,顾景昀恰好撞见他准备更衣。


    那时的少主也如同被火撩到一样,往旁边飞快撤了几步,移开视线不敢多看,只口称“失礼”。


    可那时的顾景昀,说“失礼”就是真的在道歉。


    如今……


    江琰只听出了话里藏不住的笑意,感受不到半点真诚。


    比起道歉,不如说是“我要做失礼的事情了”的事前预告。温文尔雅的外表,却活像个地痞流氓。


    总觉得有什么在一夜之间变了,或许答案就在昨夜。


    可昨晚发生了什么,顾少主是如何进了他的屋子,他们又说了些什么话、做了什么事。


    江琰全都记不起来了。


    ——啊啊啊啊喝酒误事!!


    “阿琰在想什么?怎不理我。”顾景昀向前迈了一步。


    男人身高八尺有余,手长腿长,这一步迈得比先前退的半步还要大。


    不仅没有远离,反而靠得更近。


    少主的鞋尖都抵在了床铺的脚踏边上,略微向前倾身,便能挡住江琰的全部逃跑路线。


    江琰莫名汗毛倒竖。


    他常年在林间狩猎,与野狼厮混玩闹,对危险感知就像动物一样敏锐。


    可顾景昀是不会伤害他的呀?


    好奇怪。


    “……你出去。”江琰果断驱赶,抬眼瞪他,警惕道:“快走,我要换衣服了。”


    顾景昀挑了挑眉,从善如流地退到外间。


    江琰独自坐在床上,冷静了一会儿。


    他苦思冥想,还是想不起来昨天发生了何事。


    “记不起来便不要为难自己。再拖延下去,我给你带的粥都要凉了。”顾少主懒洋洋的嗓音,隔着一道屏风传入江琰的耳朵里。


    江琰:“……”


    这人为何会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掀开被子,摸索着穿鞋。


    木质屏风突然被人“咚咚”轻敲两下。


    少主侧身伫立在光影交接处,一只脚明明已经踏进来了,还故作绅士地垂着眼,笑问道:


    “我可以进来么?”


    “进来作甚?我是要换衣服,有什么好看的。”江琰莫名其妙。


    “我自愿服侍仙君更衣。”


    “我有手有脚,不用顾少主服侍……等等,难道你是在嘲笑我像幼童一样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


    “……”


    “许久未见,没想到你竟变坏许多——顾景昀,你到底在笑什么啊?!”江琰崩溃。


    顾景昀笑得停不下来。


    江琰气急败坏,想骂他,又不知道怎么骂。憋了半天,脸都红了,也只蹦出一句:“你如今不像个好人!”


    顾景昀就没见过如此可爱之人。


    全天下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到底是怕粥凉了——虽然顾景昀怀疑已经冷了——他不敢再拖延,把逗人的坏心思收敛起来,温声哄了几句。


    最后肃容道:“不闹你了,说正事。”


    既是正事,便饶你一回。


    江琰很放心顾景昀,并不把他当外人。


    他没有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地一边用魔咒放出泉水洗脸漱口,一边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表示自己有在竖起耳朵听。


    岂料,男人用无比正经的语气说道:“方才见你的床头没有放着更换的衣裳,想必是还未来得及准备。我是进来帮你挑新衣的。”


    江琰:“……”


    江琰:“这便是你的正事??”


    顾景昀坦然道:“是啊。不然呢?”


    江琰差点一剑把他赶出房间。


    闹了半天,等江琰换好顾景昀挑选好的衣裳,安稳坐在桌边时,肉粥早已凉透。


    “冷了,你别喝。”顾景昀蹙眉道,“我让人换一碗来。”


    “麻烦。”


    江琰抽出魔杖,杖尖直指白瓷碗。


    顾景昀听他轻声念诵着短促的咒语,是他完全听不懂的语言。


    魔杖尖端发出一个白光,光芒跳跃着笼罩住整个碗。


    下一刻,凉了的粥慢慢变得温热起来,就像直接被丢进一个看不见的蒸锅里,粥的表面冒出小气泡,开始滚烫沸腾。


    江琰停下魔力输出,收回魔杖。


    笼罩住瓷碗的白光迅速消散,只余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粥。


    “喏。”江琰扬了扬眉梢,回头笑道:“这不就搞定了。”


    顾景昀站在他的身后,若有所思道:“确实是神奇的法术。”


    “是魔法。”江琰纠正。


    “嗯,魔法。”顾景昀听话改口。


    江琰喝了两口粥,感觉到披散着的长发被人轻轻拉扯。


    动作很小心,并没有扯痛头皮。


    江琰再度回头:“景昀,你在干嘛?”


    “替你梳头束发。喝你的粥,别饿着。”顾景昀催道。


    “金丹期修士,本就不必饮食。”


    “我乐意。”


    “乐意什么?”


    “帮你挑衣服选首饰,在你喝粥的时候为你梳发。”


    “……”江琰沉默了两秒,真情实感地困惑道:“这是你的兴趣爱好吗?好奇怪哦。”


    顾景昀:“转回头去,发髻要歪了。”


    江琰:“哦。”


    厚重的布帘已经被挑起,用鈎子勾住,开了半扇窗户,让新鲜空气吹散关了一夜的沉闷。


    窗外景色正好,阳光明媚,院落里有一层薄薄的白雪。


    江琰一勺一勺地,慢吞吞地喝着粥。


    目光锁在窗户外头的雪地上。


    “……昨夜下雪了么?”


    “淩晨时分有小雪。”顾景昀仔细地用发梳勾起仙君的碎发,分出几分心神回答道。


    “你整夜都没睡?”江琰问。


    “睡过了,在你外间的长塌上。那个长塌睡起来还挺舒服,你们合欢宗真会享受。”


    “师父送的。”


    “嗯。”


    “你究竟是怎么来的?”


    “一个飞舟法器,能把十日路途压缩到一日一夜。想看的话,一会儿带你去后山看。现在不方便拿出来。”


    “……那你岂不是很辛苦。”江琰问:“来的路上也下雪了吧?你淋到雪了吗?”


    “没有。”顾景昀哄他,“我有法宝护体,下再大的雪也淋不着。”


    江琰直觉顾景昀在骗人。


    昼夜兼程,他一定是很辛苦才能及时在年夜赶到的。偏他到了,自己却喝醉睡着了。


    顾景昀问:“阿琰喜欢什么发饰,玉冠还是发簪?”


    江琰想了想,从须弥戒中拿出几根全黑的发圈皮筋——来自于魔法世界的产物。


    “我觉得用这个就可以。”


    “一点颜色都没有。”


    顾景昀啧了一声。


    江琰觉得他好霸道。明明自己都整日穿得一身黑,却不许他也跟着穿得黑不溜秋。


    “皮筋。”


    江琰朝后头举了举,倔强道。


    就用这个。


    虽然他平日里会用发带扎个马尾发,或者用发冠束起来,今日格外想要叛逆一把。


    “嗯,皮筋。我的了。”


    顾景昀接过发圈,收进自己的储物戒里。


    江琰:??


    顾景昀不等他反驳,反手拿出两个绾髻束发的玉冠,摆在江琰的面前。


    “左边鲜亮,右边雅致,你想要哪个?”


    江琰:“……”


    横看竖看,都没有半点区别啊!


    他随便指了左边,胡乱说道:“这个更好看。”


    少主一边替他束发,一边笑道:“我也喜欢这个,配着你更活泼些。”


    江琰:“……”


    根本不敢说只是随手一指。


    江琰喝完粥,顾景昀也替他束好了发。


    少主绕到他的正面,托着下巴瞧了瞧,倏然问道:“阿琰,你要不要簪花?……瞪我作甚?”


    顾景昀无辜道:“京城中的文人雅士时常簪花比美,是一种流行。”


    “不。”江琰满脸抗拒,“碍事。”


    想像一下,在挥剑的时候,一朵花从头上掉下来挡住视线,或者花瓣随剑气翩翩起舞,绕着他打转……


    简直头皮发麻!


    太要命的画面了!


    他不要,顾景昀便没有强求。


    正说着话,窗外忽然传来一声遥远的清脆鸟鸣。


    顾景昀顿了顿。


    江琰正想问大冬天哪儿来的鸟,耳朵微动,面色瞬间一变。


    “有人来了!”江琰唰地起身,凑到窗户边凝神细听,大惊:“是师兄和庞云虎!”


    一转头,见少主神情微妙地看着他。


    “……你的听力很好?”顾景昀问。


    “是啊。”江琰茫然。


    “非常细微的声音,也能听见吗?”


    “当然可以。”江琰说:“甚至可以根据衣物摩挲的声音、脚步声之类的,判断一个人的动作。”


    语毕,江琰察觉到男人变得更加沉默,表情也很是复杂。


    脚步声越来越近。


    江琰急了:“你还愣着干什么?合欢宗不容许外人随便入内!你没拿到申请,直接进来,小心被逮住了。”


    他一把拽进一言不发的少主,把他推进内室。


    “藏好了!”


    江琰认真叮嘱道:“我师兄是元婴修士,气息要收好。”


    顾景昀:“……”


    江琰:“被逮住了要罚款的!”


    少主眼中流露出一点不屑,江琰把这比作为有钱人对“罚款”的不屑。


    江琰不得不故意往严重了去说。


    “而且会上黑名单,被全宗通缉。”


    “黑名单?”


    “就是禁止弟子与其来往的意思,或者是那人做了恶事,合欢宗弟子遇见就要讨伐他!”


    不知是哪句戳中顾景昀,男人的表情瞬间变了。


    他肃容道:“我会躲好的,放心。”


    江琰拉好屏风,快步走回外间。


    房门已被敲响。


    江琰拉开门:“师兄,庞师弟。”


    “江师兄新年好。”庞云虎憨笑道。


    “新年好。”江琰回应。


    范扬笑道:“师弟今日的头发梳得不错。配上这玉冠,比起往日的清冷,更显得你明丽活泼。”


    江琰:“……”


    真的假的。


    你们究竟是怎么看出来的。


    范扬关心道:“你昨夜醉酒,今早起来可有头疼?”


    江琰摇摇头:“一切都好。”


    范扬想往里走,江琰却堵在门口,不让他进屋。


    “?”范扬茫然,以为是庞云虎的缘故,便打发他离开:“你先去大堂等着,回头我去寻你。”


    庞云虎低声道:“那你快些。”


    范扬:“嗯。”


    庞云虎便离开了。


    范扬收回视线,迈步——


    迈不开。


    “……师弟?为何不让我进去?”范扬疑惑道。


    江琰不敢做得过火,只好让了条路。但很有心机地堵在去内室的道上,范扬下意识绕开他,坐在了外屋的圆凳上。


    范扬看见桌上的发梳和一个空碗。


    范扬在合欢宗多年,无论是帮人捉奸还是别的什么,经验非常丰富。


    见师弟的表现过于异常,顿时有点怀疑。可室内并无旁人的气息,只有他和江琰的。


    范扬故意套话道:


    “师弟去小厨房熬了粥?”


    危急关头,江琰宛如打通任督二脉。


    他冷静答道:“早起去练剑,练完腹中饥饿,想去食堂用早膳。哪知食堂放假,没开门。”


    范扬:“那这粥……”


    江琰:“路上遇见食堂的厨子,问了两句,他说后厨有,帮我拿了一碗。是给了钱的,等下我还要把碗还回食堂。”


    范扬一听,好像很合理。


    逻辑没问题,师弟说话时语气也与往常无异。


    想来是自己多心了。


    江琰问:“师兄似乎有话要说?”


    范扬道:“对,我正要开口。我和云虎准备出门玩几日,师弟,你昨日喝醉酒,同我说今日要去哪儿?”


    “昨天一下没听清,你又睡过去了。我想着,若是地方相近,你便同我们一路,也好有个照应。”


    江琰一愣。


    他说过吗?


    想了想,唯一想去的地方,好像只有东洲。


    可是要去见的人已经自己赶来了,如今就在后头的内室藏着呢。


    江琰不敢直说“东洲剑宗”四个字,含糊其辞道:“就是想在附近转一转,免得整日闷在宗门里。”


    范扬诧异又欣慰,彷佛看见自家只知道学习的小孩终于懂得劳逸结合。


    “你和我们一起吗?”范扬问。


    江琰拒绝:“不用。”


    ——若他跟着去了,顾景昀怎么办!


    “好吧。”范扬起身,“那你自己去玩,师兄就先走了。”


    “嗯嗯!”


    江琰送他出门,再一次若有若无地堵住去往内室的道。


    范扬奇怪地看他一眼,心里挂念着大堂等着他的人。


    没多想,便告辞离开了。


    江琰松了口气,飞快合紧门。


    “景昀,你可以出来了。”


    少主慢条斯理地走出内室,他看起来心情极好,唇角上扬着,根本压不住。


    偏偏还要装模作样地叹息道:“我竟也有躲躲藏藏,宛如……的一日。”


    宛如偷情。


    江琰连忙夸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少主躲得很好!”


    顾景昀:“……”


    这个就不必夸了。


    第44章 如一根羽毛从心头掠过。


    江琰其实很心虚。


    想当初,他还对师尊信誓旦旦地说“不可能藏人”,今日就打破了誓言,把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藏在自己的卧室。


    还好师尊不在,不然都不知该如何面见他。


    顾景昀故意问道:“你今日本打算去哪儿?”


    江琰不好意思地挪开视线:“……那是我用来搪塞师兄的藉口,我哪里都不用去。”


    ——因为顾景昀已经来了。


    顾景昀表面淡定地说“原来如此”,实则内心暗暗愉悦,还有些庆幸。


    若非自己足够果决,一出关就去道别父母,而后又有幸得到一艘飞舟,他说不定会与江琰错过。


    等他到了西洲,江琰却告诉他自己在东洲。


    那才是完蛋。


    两人面对面呆站了一会儿,都觉得这样有点傻。


    顾景昀问:“你素日里都会做些什么?”


    江琰:“现在这个时候,若是无课,就会在后院照顾药田。”


    顾景昀觉得稀奇。


    他知道江琰在后院种灵植,偶有几次视频,恰好是江琰照顾完灵植之后,正坐在一旁休息。


    自始至终,药田都是一个背景板,顾景昀还从未近距离见过。


    江琰主动道:“我带你去看看?”


    顾景昀:“好。”


    连范扬都离开了,除他们二人之外,整个小院再无旁人。


    顾景昀光明正大地跟在江琰身后出了门,一同往后院去。


    后院用篱笆圈出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空地,种着并不怕冬日风雪的灵植。


    角落里还有一个温室,外表平平无奇,一走进去,暖风便扑面而来。


    温室的门边是工具收纳的地方。


    顾景昀一眼就认出了自己送来的照料药田的种地套装——是清风谷医修们一致给出好评的工具。


    那一顶会自动变大和变小的草帽也在其中,牢牢挂在墙上。


    江琰拿起草帽,刚想往头上戴,手抬到一半,忽然记起今日的发冠是顾景昀帮着梳的。


    草帽并非中空,戴上很可能弄乱发型。


    平时无所谓,今日……


    江琰迟疑片刻,只拿在手中转了转,又放了回去。


    一只手掌横伸过来,截住了那草帽。


    “这种类型的法器不多,除了装饰也无别的功效。工具套组中原本没有这一件,是我专门找人定做的,姑且给你拿去赏玩。”


    顾景昀用食指顶着帽子转了一圈,若有所思道:“当时没想到发冠……是我考虑不周。”


    江琰道:“并无不妥。其实要戴,还是戴得进去的,它自己会变大。”


    顾景昀:“平时——”


    江琰:“你不在,无人会帮我梳头束发、戴漂亮的玉冠。”


    仙君眉宇间满是真挚,一双眼眸中倒映着顾景昀的身影。


    他一脸认真地说:“我只是不想弄乱你为我梳的发。”


    顾景昀:“……”


    顾景昀差点脱口而出,说愿意以后帮你梳一辈子的头发。


    可江琰把话说完,立马就拿走了顾景昀手中不断打着转的草帽。那表情,像是生怕亲戚家的顽劣孩童过来做客,胡闹间,失手砸了自己的宝物。


    顾景昀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


    “我要给花浇水了。”江琰道,“你往旁边挪挪。”


    顾景昀满腔的表现欲正愁无处施展。


    闻言,立刻道:“让我来。”


    江琰拗不过他,只好把水壶递过去。


    每个灵植都有各自的种植注意事项。


    这几株喜湿,要多浇一点。另一株不行,水浇多就死了。


    这一片长势喜人,也正好该翻翻土。那一丛前日翻过了,不宜再翻。


    江琰操心得很,怕某位心血来潮的少主一时不察搞死他的花花草草。


    他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全程紧紧盯着,不敢分神。


    幸好顾景昀细心周到,对待每一株灵植都很上心——甚至有点过于热切了,事无钜细,只要不懂,都要转头去问江琰。


    比江琰本人还怕搞砸。


    这样照料药田,速度自然就慢下来了。


    一般人在亲自上手片刻后,都会在枯燥重复的过程中消磨掉好奇心,要么硬着头皮干完,要么直接放弃。


    可顾景昀躬身侍弄着花草,面上却没有不耐,反而……


    看上去还挺开心?


    江琰不明所以,问道:“景昀,你也喜欢种地和养花吗?”


    顾景昀微微摇头:“不感兴趣。”


    江琰顿感迷惑:“既不感兴趣,为何还兴致勃勃?”


    顾景昀说:“只是因为你在这里。”


    这话说出口,他自己心中都颤了一下。


    暗示的如此明显,阿琰应当明白他的心思了。


    ……阿琰会如何回应呢?


    在顾景昀的紧密注视中,宛如画中仙一般的俊美青年愣了愣,随后眉头微微蹙起。


    顾景昀的心顿时被高高提起。


    是要拒绝吗?


    小江仙君思考半晌,总算恍然大悟!


    “我知道了——”


    顾景昀屏住呼吸,手掌不自觉收紧,将水壶把手握得越发用力。


    仙君朝他浅浅露出一个笑。


    顾景昀感觉要成了,喜意逐渐漫上心头。


    小江仙君高高兴兴地说:“少主是觉得我教得好,对吧?所以枯燥无味的种地,都变得格外有趣了!”


    顾景昀:“……”


    “砰”地一声。


    碎片裂了一地,灵泉水也飞溅得到处都是。


    江琰惊慌:“你怎么把水壶捏爆了!”


    “抱歉,一时激动,失手了。”


    少主的面上除了麻木,没有半点多余的表情,仔细看,还能从他的眼中瞧出淡淡死意。


    水壶在近距离爆开,谁都没有躲过这一阵水雾。


    好在水壶容量不大,前头也用掉了大部分灵泉,尚未来得及补充。两个人都是部分外衣略微湿润,顾景昀被打湿的部分更多些。


    这点根本不算什么,灵力一烘就干完了。


    “我再赔你一个水壶。”顾景昀深深吸了一口气,生无可恋道。


    “本就是你送的,说什么赔不赔。”


    江琰拧着眉,箭步上前。


    “你的手还好吗?”


    “无事。”


    “我瞧瞧。”


    江琰关心则乱,浑然忘了面前的顾少主是能够冲击炼虚级别的剑修。


    莫说一个小小的水壶,他甚至能把一座山头削平。


    “别捏着碎片不放。”


    江琰一把握住顾景昀的手,微微用力,迫使他摊开手掌,神情紧张地低头检查。


    顾景昀:“……”


    微凉的指尖触碰着男人温热的掌心,那食指甚至在轻轻滑动,如一根轻盈的羽毛从心头掠过。


    那莫名的痒意就从指节到手心,再从四肢百骸流经的血脉中,涌入心头。


    男人的身体有一瞬的僵硬。


    江琰没有察觉。


    他飞快拍掉男人掌心中的水壶碎片,确认碎片遮挡下的手掌完好无损,就松了手。


    全程不超过三秒。


    松开之后,江琰似乎幻听到了谁的一声叹息。


    江琰左右看看,又盯着顾少主一阵打量。


    顾景昀神情不变:“都说了没事。”


    他垂下手臂,单手背在身后,手掌虚握着拳。


    江琰自己烘好了衣服,又提醒道:“快用灵力烘干衣服。”


    “嗯。”


    “少主,你的手怎么不动?不会真的受伤了吧?”


    “……”


    “让我看——”


    “!不必!”


    “?”


    江琰茫然地看着顾景昀飞快用内力烘干外衣,速度快得彷佛火烧眉毛。


    江琰暗道:


    少主虽然成熟稳重,但有时会难得失态,做出奇怪的事。


    问题不大,身为彼此的至交好友,理应包容友人的失态,并学会当个睁眼瞎。


    不就是一时不察捏爆水壶,结果洒了自己一身水么?


    多大点事。


    江琰自认良心尚在,他是不会对朋友的黑历史笑话个不停的。


    跟某人绝对不一样!


    **


    午后,顾景昀又说想看江琰常去的地方。


    江琰就带他去每日必走的青石板路,一路绕去练剑的竹林。


    江琰本就不喜欢人多的地方,走的都是无人的僻静小路。顾景昀又是“非法”闯入合欢宗的,一旦被发现就要罚款和上黑名单。


    两人更要躲着人走,偶尔瞧见其他弟子,远远瞥见,他们便会无声默契地绕开。


    一路进了小树林。


    枯叶被白雪覆盖,江琰回头看见两串并肩而行的脚印,又站在熟悉的、听过情侣亲嘴的地方,脑子突然之间蹿过了什么。


    他努力捕捉,那丝灵感却闪的飞快,什么都没留下。


    江琰想了半天,想了个寂寞。


    算了。


    江琰绝不为难自己,痛快放弃。


    反正想不起来的事情,一定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少主就在身前几步之遥,一袭黑衣,身负长剑,腰背挺拔如松。


    他的墨发扎了个高挑的马尾,几缕碎发垂在鬓角。剑眉星目,眉眼含笑,俊朗无双。


    此情此景,此时此地。


    江琰唯有一事想做。


    他拔剑出鞘,神情肃穆:


    “请少主与我一战。”


    顾景昀问:“想切磋?”


    江琰:“是。”


    “我大你两个境界。”


    “无妨。”


    “大好的日子,若无彩头,我不干。”


    “少主想要什么?”


    顾景昀笑吟吟地道:“平顺府近日恰好有庙会,两地离得不远。阿琰若输了,便陪我去庙会,如何?”


    “好。”江琰问,“若你输了呢?”


    顾景昀道:“那我陪你去庙会。”


    江琰:“……”


    有何区别。


    反正横竖都得去,是吧?


    第45章 “带你体验一回坏孩子的滋味。”


    竹林之中。


    顾景昀手持问心剑,面对着江琰长身而立。


    他的双指从宽大的剑身轻轻滑过,随着他的动作,血色的红光微微亮起,如同唤醒了沉睡的剑灵。


    这是江琰第一次如此仔细地看顾景昀的剑。


    那长剑与自己的破魔剑完全相反。


    江琰的破魔剑是剑柄黝黑,剑身银白,狭长平直,刻着如同蛟龙羽翼的花纹。


    而顾景昀的剑,剑柄刻着一圈银白的纹路,剑身漆黑如墨,剑身略宽,还带着饮血的凹槽。


    当凹槽中有红光亮起的刹那,江琰听到了破魔剑发出的嗡鸣,彷佛在遥遥呼应着另一把名剑。


    这两把剑好像两位老友,隔空打了个招呼。


    心中忽地涌起一股莫名的悸动,意识都有些许恍惚,眼中唯有顾景昀和他手中的剑。


    从未有过的感觉。


    并且,江琰确信,顾景昀此刻也会有同样的体悟。


    ——因为对方也愣在那里,怔松地望了过来。


    “……它叫什么?”江琰问。


    “问心。”顾景昀答道。


    江琰微微颔首,再度举剑,摆出架势。


    “此剑名为破魔。”江琰道,“少主,请。”


    顾景昀不动:“你先。”


    “好。”


    江琰并不扭捏,顾景昀的境界确实高他太多,推拒反而显得太装模作样。


    他微抬剑尖。


    下一瞬,整个人有如一道流光,朝顾景昀攻去。


    少主没有后退,只抬眼定定地看着、等着……不过是掀了掀眼皮的功夫,那破魔剑的寒光已然近在咫尺,淩淩剑气直朝面门袭来!


    顾景昀不退反进,猛然抬手。


    两柄剑碰撞在一起,交叉着擦过彼此的剑刃。他们的速度都太快了,剑身几乎擦出星星点点的火花。


    江琰一剑不中,脚步一错,便贴近了顾景昀的右侧面,瞬时回身后劈。


    顾景昀似乎早有所料,左脚后移,右膝微曲,身子朝左边侧了侧。


    他右手持剑,将剑身自下而上地反手撩起,恰好迎上袭来的破魔剑。


    两剑再度相撞的瞬间,两股浩瀚的灵力同时爆发出来,互相碰撞、厮杀,不让分毫,不退半步。


    那力量是如此强大,以至于空气都为之一静。而后便是一圈强大的真空波,以两人为中心向四周迸发。


    树枝朝两人相反的方向倾斜倒伏,劲风如风暴一般猛烈,树叶哗哗作响,极远处隐约传来几声惊呼。


    江琰气血上涌,被迫退了数步,才堪堪站稳。


    他咳了几声,抬起眼,与他对战的男人却纹丝未动。


    金丹中期与半步炼虚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


    顾景昀已然收着力了,不然江琰面对近距离的灵力爆发,此时该咳血,而不是退了几步、轻咳几声就能缓过来。


    “忘了这里不是练武场,一不小心把动静闹大了,马上就会有人过来查看。”


    顾景昀道:“最多只剩一炷香的时间。”


    “足够了。”江琰说。


    “灵力差距太大,用它胜之不武。我会压制住灵力。”


    “那便只比试剑招。”


    话音落下,江琰压下翻涌的气血,提剑直直刺去!


    一招“长虹贯日”,势不可挡!


    顾景昀挽剑迎上。明明问心剑一看便很重,他偏偏把它舞出了轻盈的姿态,剑法飘逸而不虚浮,脚步牢牢扎在地上,凝实有力。


    他手腕一转,用出来的以攻代守的招数,正是“落英飞花”。


    落英飞花柔而不弱,对江琰淩厉刚强的长虹贯日,乃是以柔克刚的法子。


    这一次,双方都收着灵力,只是单纯的剑招和基础功比拚,便谁也没能讨到好。


    两人在眨眼间飞快过了几招。


    他们彷佛心有灵犀一般,永远能猜到对方的下一个剑招走势。越是交手,彼此越是心惊。


    江琰很是茫然。


    为何少主所使的剑招,有好几个都与父亲曾教他的一样?


    顾景昀也很诧异。


    为何阿琰所用的招数,其中有剑宗弟子必学的基础剑招?


    虽说使剑之人都离不开劈、刺、点、撩、挑、斩等基础剑法,而天下万物在初级阶段大多都是相似的,可……


    连步法、变招都与剑宗一致,收尾时还会带上剑宗弟子普遍都有的小动作,这就太不可思议了。


    思忖间,便有片刻恍惚。


    破魔剑霎时寻到他的破绽。


    江琰高高跃起,一记“寒霜”,破魔剑从一个刁钻的角度袭来。


    那剑意浩浩乎如冯虚御风,飘飘乎如遗世独立,淩淩然胜于霜雪,乃是独自盛放的傲雪寒梅。


    电光火石之间,顾景昀下意识抬了抬剑身,以“烈阳”回敬,向斜上方用力挑去。


    剑气浩瀚广阔,正气凛然如虹,恰如“烂昭昭兮未央,与日月兮齐光”。


    破魔剑的剑尖与问心剑的宽大剑身再度相撞。


    力劲迸发,两人不约而同地倒退几步。


    “你怎么回事,跟我用一样的招数?”江琰见缝插针地问道。


    “是你怎么回事,基础剑法竟跟剑宗弟子必练的基础功一模一样。”顾景昀反问。


    “方才那招叫什么?”江琰问。


    “烈阳。你呢?”


    “寒霜。”


    “……”


    “……”


    两人咬咬牙,集成好气势,再度朝对方攻去。


    几个变招过后,又是一个互不相让、平分秋色的剑招交换。


    远处已有喧嚣传来,江琰的耳朵听力敏锐、顾景昀的灵视感知过人,几乎同时察觉到有好几个人正在朝这儿走来。


    一道隐晦的气息正在飞速接近。


    那人隐藏得太好了,在竹林间以轻功飞速跃起,跳上跳下的,竟将脚步声与呼吸声压到了最低。


    要不是江琰此时恰好全力去听远方的声音,必然无法察觉到他。


    江琰正要紧急喊停,那人却在几米之外的地方停下,紧接着——


    接连几声清脆的鸟鸣,三短一长。


    明显是有规律的暗号。


    江琰:“……”


    “呼……我、我就说……”


    江琰用力挡开顾景昀的剑,喘了几口气,呼吸因激烈切磋而急促。


    “这大冬天的,哪儿来的鸟!原来是你的人!”


    “那是我培养出来的亲卫,他在提醒我们——那群人就要来了,时间不多了。”顾景昀说。


    他的体力明显比江琰要好得多,说话口齿清晰,只气息略微不均。


    江琰跟顾景昀一边“乒乒乓乓”地打个不停,一边断断续续地问:


    “什么、亲卫?呼……你一个剑宗少主,为何还养了亲卫。”


    顾景昀:“阿琰,我是世家子弟,又是少主,手里必须要有自己人。”


    “所以仙二代该是你才对。”江琰小声嘀咕。


    天空下起小雪。


    裹挟着细小雪花的劲风袭来,江琰反应极快。


    他的身体并不僵硬,柔软度极高。


    霎时,一个利落的下腰躲避,而后连续几个折身、转腰,以最快速度远离了顾景昀的攻击范围。


    顾景昀赞了一声“身手利落”,提剑而上,却并未乘胜追击,从对战切磋转为了寻求合作。


    两人的目光相撞。


    心有灵犀一点通。


    江琰心念一动,向顾景昀飞身而去。


    两柄剑的剑尖第无数次碰在一起,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却再无此前的针锋相对,而是轻柔温缓。


    无数灵感涌上大脑。


    江琰来不及思索,来不及抉择,条件反射地伸出左手。


    手臂才将将半展开,便已经碰到了顾景昀同样在同一时间伸出的手臂。


    少主握住了他的手腕。


    下一瞬,江琰顺着这股拉力,撞进顾景昀的怀里。


    两人都是右手持剑,两柄剑的剑身贴合在一处,划出一道半圆,而后蓦然向前一送。


    从剑尖迸发出来的剑气太过浩荡,几乎凝成实体,宽广的流光灿如银河,以一条直线的轨迹向前轰轰烈烈地碾压过去。


    “轰——”


    竹林……已经不能叫竹林了。


    身上披着白雪的竹子乱七八糟地倒伏下去,重重砸到在地上,砸进薄薄的雪地里。


    被剑气经过的地方,皆一片狼藉。


    江琰:“……”


    顾景昀:“……”


    江琰震惊地倒吸了一口冷气,除了小雪中的寒风,鼻尖还嗅到了一种独特的香味,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但他忘记了。


    江琰吸了吸鼻子,下意识想去嗅这股冷香,找回遗失的记忆。


    头顶蓦然传来笑声。


    “阿琰,你在做什么?”


    江琰从大脑空白的状态中,倏地回过神来。


    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竟然被顾景昀半抱在怀里。


    两人的手臂都互相贴着,顾景昀的左手甚至紧紧握着他的手腕。


    他的后背与顾景昀的胸膛连一寸的距离都没有,好像只要稍微一动,就能近距离感受到少主的体温。


    “……”


    不是,是不是太近了。


    江琰有点没由来的紧张,他猛地推开顾景昀,都推完了,又觉得是自己反应过度。


    ——兄弟之间双剑合璧的时候,抱一抱,或许、可能、大概……是正常的吧。


    好在顾景昀并未怪他,只笑着追问道:阿琰方才在做什么?”


    江琰老实答道:“……闻到了一股香味,好像是你身上载来的。”


    顾景昀:“是龙涎香的香料。”


    顾景昀很有心机地抬手挽了一个帅气利落的剑花,收剑归鞘。


    可惜媚眼全抛给瞎子看。


    江琰根本没关心少主的收剑姿势,正头疼地看着被毁掉的竹林。


    他听见嘈杂的说话声越发逼近,甚至因为最后这一下大的动静,那群呼朋唤友想聚众来看热闹的弟子跑得更快了。


    依稀能听到说话声:


    “是不是有人在偷偷谈恋爱?”


    “你傻呀,谈恋爱能闹出这么大动静?肯定是有人在约架斗殴。”


    “要不是宋管事突然来推销烤鸭,我们早就在现场围观了。”


    “就是就是。”


    “景昀,你先走,我留下跟他们解释——”江琰的话还没说完,手腕被男人扣住。


    江琰:“?!”


    顾景昀大笑道:“留下作甚?做完坏事,当然是要一起逃啊。”


    江琰的良心在挣扎:“这样不好吧?大丈夫要敢作敢当。”逃跑非君子所为啊。


    “君子?”


    顾景昀把人用力拽进怀里,手臂环住仙君的腰。


    “我本就不是什么君子,坏心眼多得很。”


    他的身体因方才的切磋而火热,血液因寻到了心灵相通之人而沸腾。


    他们是如此契合。


    从体型、从性格、从修炼天赋、从剑之道……


    不用言语,只需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彼此。


    剑客找到了懂他剑的人,世上再无比这更美好的事了。


    入鞘没超过三秒的问心剑再度出鞘,悬停在两人的前方。


    江琰:“!!”


    他都顾不上被搂住的腰,也顾不上不远处已经看得见人影的合欢宗弟子。


    江琰惊慌道:“顾景昀,你要做什么?!”


    顾景昀:“带你体验一回坏孩子的滋味。”


    剑修的剑都是自己的宝贝。


    今日之前,这世间还没第二个人能踩顾景昀的剑。


    如今有了,而且是顾景昀本人心甘情愿、甚至主动把人抱上去的。


    江琰被男人圈抱着,跳上问心剑,他能感受到不断上升的高度和呼呼风声。


    “一定要这样吗?”江琰生无可恋地问。


    顾景昀道:“竹子都被劈了,唯一的出口是他们来的方向,躲不掉。我带你直接御剑飞下山。”


    江琰:“……”


    顾景昀的热血稍稍冷却,大脑开始清醒。


    “……你不愿?”顾景昀迟疑道,他不希望勉强江琰做任何他不情愿的事。


    “那倒不是。”


    江琰听见下面传来合欢宗弟子的大喊。


    “啊!!竹林怎么变成这样了?”


    “快抬头!”


    “你是本门弟子还是外人?!不准跑!”


    “怀里怎么还抱了一个,别是准备私奔吧。”


    江琰:“……”


    顾景昀问:“真的要下去吗?现在下去感觉也解释不清了。”


    江琰:“……可我们不是私奔啊!”


    顾景昀安慰:“没事,他们没看到你的脸。”


    语毕,又道:“现在掉头回去,他们就会知道你是谁了。”


    顾景昀正操纵着长剑往下山的方向缓缓飞去。


    速度不快,因为半搂半抱的仙君好像还没站稳。


    而且如今正下着雪,他尚未用灵力护住江琰,怕速度太快让他吹了冷风。


    风从耳畔呼呼而过,江琰缩了缩脖子,进退两难。


    ……这剑真的不能跟魔法扫帚一样骑着飞吗。


    江琰从未告诉任何人,他其实有一个从童年遗留至今的心理阴影。


    之所以不说,是因为对剑修来讲,这个心理阴影是一个耻辱。


    如果是旁人问他,他肯定是要拒绝的。


    可是这个人是顾景昀。


    他只信顾景昀。


    为少主破一次例,大约也不是不行。


    “走吗?”顾景昀问。


    “……走。”


    江琰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倏地反抱住顾景昀,紧紧把头埋了进去。


    顾景昀:?!!


    “阿琰,你这是——”


    江琰因心虚和紧张,声音略微发抖:“你、你慢点。”


    尚未说明原因,问心剑本就缓慢的速度瞬间变得更慢了。


    顾景昀的脑中闪过一个可能性。


    他迟疑着问:“阿琰,你……恐高?”


    埋在他怀里的脑袋摇了摇。


    “不是。”江琰回答道,“我不恐高,但恐御剑飞行。”


    “不然你载我回小院,我去拿一把扫帚骑着飞?”江琰真诚建议道。


    顾景昀:“???”


    扫帚为何能飞?


    是什么新型法器吗?


    第46章 小心少主爱捉弄人的坏心思。


    江琰羞愧至极。


    作为一名剑修,他竟然害怕御剑飞行!说出去一定没人会信的吧!


    少主会不会笑话他?


    江琰忐忑不安地等着顾景昀的反应。


    好在顾景昀并未多说什么,也没有大惊小怪地问东问西,只伸手将他搂得更紧。


    宽大的肩膀好似能挡住全部风雪,他被少主揽抱在怀里,视线也被遮挡,看不见向后倒退的蓝天白云,亦感受不到半点风。


    飞剑平稳得没有半点颠簸,要不是江琰偷偷从两人手臂缝隙中往外看,他甚至察觉不到正在转弯,还以为是直线飞行。


    顾景昀表现得彷佛“剑修恐御剑飞行”,是一件稀疏平常的事。


    他用灵力护住江琰,帮他挡去沿途的风雪,又将飞剑的高度降低许多,剑的底部只比树梢略高几寸,以保证不会撞树。


    又走远一段距离,确保没人能追上来。顾景昀停下飞剑,缓缓降落。


    速度之慢,动作之小心,被别的剑修瞧见了,肯定要问上一句——“兄弟,你刚学飞剑啊?这速度跟婴儿学步有何区别!”


    刚一落地,江琰立马松开男人的腰,火急火燎地跳到地上。


    “回我院子拿扫帚么?”江琰问。


    “那需要跨越大半个合欢宗,中途必会遇见不少闻讯赶来‘捉’我们的弟子。如此,不太方便。”


    顾景昀很靠谱地给出建议:“我们可以在此地等候,我传信给亲卫,让他们去院里把扫帚拿来。或是让人备两匹马,我们骑马下山。”


    江琰:“……”


    听起来就很折腾人。


    江琰选择放弃:“算了,你直接载我下山吧。”


    顾景昀:“你不是害怕?”


    江琰老实道:“是有点。不过,如果是你的话,我就觉得还好。”


    刚才的飞行体验,好像很舒适。


    顾景昀:“……”


    江琰:“别的剑修,我都信不过。景昀,果然还得是你。”


    都飞出大老远了,也没有应激!


    信任终究没有错付!


    顾少主听完,嘴角似乎微微翘起,弧度非常小,只一瞬,又迅速恢复成若无其事的沉静模样。


    江琰没有注意到这一幕,他在偷偷开心。


    他已经好多年没有御剑飞行了,毕竟自己不敢,而唯一能载他的人又是绝对的黑名单榜首。


    顾景昀斟酌着话语,问:“你为何不恐高,但害怕御剑?”


    江琰欲言又止,表情似有挣扎。


    顾景昀怕勾起他的伤心事,直接了断地说:“无需勉强,不想说就不必说。”


    其实江琰是觉得丢脸。


    “没有你想的那般严重……”


    江琰不好意思地挪开视线,小声道:“我是小时候被父亲吓到了。”


    顾景昀:“嗯?”


    江琰:“我幼时坐过一次他的剑。他让我站在剑的前面,剑身细长,必须后脚尖抵着前脚跟,一前一后地站着,一动不能动。”


    “我尚且年幼,下盘不稳,父亲就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压着我,免得我飞出去。”


    这不是胡闹吗?


    顾景昀问:“……令尊的另一只手呢?可有抓紧你?”


    江琰微微摇头:“他把另一只手背在身后了。”


    顾景昀蹙眉:“为何?”


    江琰面无表情:“他说剑修御剑飞行的时候,就是要一只手负在身后的,显得英俊潇洒。”


    顿了顿,又小声补充:“当时飞行的路线会路过我母亲工作的地方,他要送我去上学。”


    少主顿时神情微妙。


    江琰控诉道:“全程超速!翻倍超速!虽然有只手牢牢把我固定在飞剑上,但我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当时直接就被吓哭了,大喊着快点停下来。


    可惜江琰稚嫩的嗓音被狂风扭曲,字不成字、句不成句,他爹还以为儿子是在兴奋坐了飞剑版本的过山车,越发来劲。


    江琰每每想起童年,就觉得眼前一黑。


    他愤怒地握紧拳头,冷冷道:“他还有脸笑,一边御剑在空中漂移,一边说‘儿子,爸爸会给你一个炫酷的登场,让你的小夥伴都来羡慕你’。”


    顾景昀:“……”


    好不靠谱的爹。


    顾景昀表情复杂:“阿琰,你辛苦了。”


    “没关系,母亲最后教训他了。”江琰道,“但我再也没有试过御剑飞行,从此改骑扫帚。”


    顾景昀百思不得其解,御扫帚飞行到底是个怎么飞法。


    他看出江琰藏在外表下的忐忑期待,问道:“我御剑带你下山可好?”


    江琰试探道:“如果你答应全程小心慢行。”


    顾景昀笑道:“我保证。”


    少主还是很讲信誉的。


    江琰信他,小心翼翼地跳上问心剑,站在顾景昀的身后。


    问心剑的剑身宽大,站立之时,站姿可以稍稍松动,不必全程僵硬着生怕踩歪。


    他从背后扯住顾景昀的衣摆。


    一回生,二回熟。


    但这次,江琰很有礼貌地提前问了。


    “少主,我可以抱紧你吗?还是有点怕。”


    “可以。”


    顾景昀没有回头,嗓音轻柔至极,百炼钢也成绕指柔。


    江琰熟练地抬臂环住少主的腰。


    他不觉怪异。


    这跟坐兄弟的魔法摩托没什么区别,尤其是好兄弟还是个专业赛车手。


    不抱紧一点,等着拐弯的时候被甩飞出去吗——虽然顾景昀绝不会甩飞他,只有不靠谱的亲爹会这么干。


    江琰站好抱紧,做足了心理准备。


    “好了。”他说。


    “嗯。”顾景昀应了一声,却久久未动。


    江琰紧张地等啊等,少主还停留在原地。


    江琰戳了戳他的背,问:“怎么还不飞?”


    少主:“……走神了,抱歉。”


    江琰信了:“噢。”


    至于是因何失神。


    是在考虑怎么控制速度吧?毕竟他的要求对习惯超速的剑修而已,大抵是件难事。


    问心剑再一次腾空。


    升起时不可避免地有一次加速,作用力传来,江琰瞬间揪紧了顾景昀的前襟。


    “莫怕。”


    少主温和地安抚他,“我会慢慢来的。”


    他说到做到。


    问心剑以宝宝载具的速度向前飞行,江琰起初还会心跳不受控地加速、手脚发软,但在恒定不变的慢速以及平稳至极的飞行中,慢慢放松下来。


    御剑飞行,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


    跟骑扫帚其实是一样的。


    区别只在于扫帚是坐姿,飞剑是站姿。


    顾景昀垂眼扫过。


    死死抓住他衣襟的手指已然稍稍松开,身后之人的气息也开始平复。


    顾景昀很想反手覆上那莹白手背,握住那人的手。


    但他一动未动,只笑问道:“感觉如何?”


    “……好像并不吓人。”江琰道。


    “改日,我教你御剑飞行。”顾景昀道。


    江琰“呃”了一声,含糊道:“再说、再说。”


    坐兄弟的飞剑和自己御剑是两回事,兄弟的开车技术很好,自己就不一定了。


    其实他连扫帚都不怎么骑的。


    或许是魔法实验做多了,江琰习惯将一切把控得准确到位。


    他喜欢探索未知,但探索的程度、会有什么发现、新药剂是成功还是失败……都不会逃出某个界限。


    飞剑和扫帚的飞行却会轻易打破这个限制,超出江琰的掌控之外。


    江琰不习惯失控。


    他心中暗道:哪怕我将飞剑如臂指使,恐怕也不会喜欢御剑飞行的滋味。


    ……少主的问心剑除外。


    **


    去到安水镇。


    玉源商会的张掌柜已经备好了两间上房。


    “在此暂住一晚,明日带你去平顺府。”顾景昀道。


    他没说怎么去。


    江琰还以为是坐飞舟或者再来一回御剑飞行,第二天醒来,却被少主带到马厩。


    在一群平平无奇的马匹中,其中两匹高头大马格外吸引眼球。两匹都是相似的枣红色,有着高高的脖颈,马鬓细长,体态极佳,一看便是宝马良驹。


    旁边还站着一人,正牵着马绳。


    样貌十分眼熟,江琰定睛一看,那不就是食堂的宋管事么?


    “那是宋桦,天狼卫的副统领。我让他给你送过许多次东西,你应当是熟悉的。”顾景昀道。


    江琰:“……”


    虽说早知宋管事不简单,但你一个副统领在食堂当管事,是不是有失身份。


    “少主,仙君。”宋桦将两匹马的绳子递给顾景昀。


    右边那匹马的鬓毛更浓密些,正不断轻踏着地面,尾巴一甩一甩的。


    顾景昀抬手想摸,那马竟然将头一躲,绕过了他,凑到了江琰面前。


    位于左边的马驹也不甘落后,一头撞开顾景昀,跟着挤了过来。


    顾景昀被撞得一个趔趄,表情无语:“……”


    江琰忍住笑,抬手顺了顺马的鬓发。左边摸一摸,右边哄一哄,忙的不亦乐乎。


    宋桦笑道:“看来我这饴糖是白准备了,逐月和追风都很喜欢仙君。”


    马对甜咸非常敏感,都喜甜,一块饴糖常是哄马的利器。陌生人要骑马之前,拿糖哄一哄马,上马的过程会顺利许多。


    但江琰向来不需要这些。


    被坐骑争抢一事,江琰算得上经验充足,他在族中就很受独角兽的欢迎。


    自然精灵的后裔,生来就受自然界的喜爱。


    万物有灵,独角兽尚且如此,马驹也是灵性十足的生物,对江琰身上的气息不仅不排斥,反而想要与之亲近。


    顾景昀忍了片刻,忍不下去了。


    追风逐月都太会撒娇,江琰只顾哄马,完全无视旁人。


    他站在旁边,存在感还不如两匹马!


    要不是还拽着绳子——


    绳子蓦然绷紧。


    一股大力传来,顾景昀再度一个踉跄。


    这两匹马竟还学会了自己去拽绳子,想把绳子夺走,交到江琰手心里!!


    少主难得有几分狼狈,脸色阴沉。


    “换两匹——”


    绳子猛地绷紧了,顾景昀早有准备,瞬间发力,不仅稳稳当当地站着,还把追风逐月往他的方向拽了拽。


    马驹“咴咴”地嘶鸣着,表达强烈不满。


    江琰:“……”


    宋桦:“……”


    跟两匹马置气,少主好幼稚。


    顾景昀挑了挑眉,懒洋洋道:“再争,阿琰也只有一人,骑不了两匹。”


    追风逐月彷佛能听懂他的话,上一秒还是并肩作战的战友,下一秒态度忽地大变,闹起了内讧。


    “请少主不要挑拨离间。”


    江琰无语,上前拿了逐月的绳子,正是最开始朝他凑过来的马驹。


    顾景昀便接管了追风的马绳。


    追风不情不愿,在顾景昀靠近他的时候,鼻子喷了两口气,像是哼了一声。


    顾景昀:“……啧。”


    江琰翻身上马,动作利落又漂亮,腰背挺直如松,姿势非常标准。


    他驾马行了几步,姿态优雅,自带一种独特的韵味,看呆了旁人。


    “我还以为阿琰不会马术。”顾景昀道。


    “那还准备两匹马?”江琰反问。


    “若你不会,便两人一骑。若你懂得御马,岂不是正好并肩同行。”顾景昀笑道。


    “你竟小瞧我。”江琰道。


    “是我之过,还望仙君莫怪。”话锋一转,顾景昀又道:“阿琰,追风不肯载我,如何是好?”


    江琰本想下马去帮他,刚有动作,余光便敏锐捕捉到男人眼底的笑意。


    算是看出来了,少主只在关键时刻是靠谱的。其余时候,要小心少主爱捉弄人的坏心思。


    “……”江琰重新坐直,调转马头离开,中途还朝宋桦打了个招呼:“有劳宋统领。”


    “不敢,仙君言重了。”宋桦回道。


    “阿琰去哪儿?”顾景昀扬声问道。


    仙君带着他的宝马良驹,头也不回地潇洒离去。


    只留下一句悠悠的:


    “去平顺府逛庙会。追不上来,就不等你了。”


    顾景昀笑了起来。


    “这里交给你。”他看向宋桦。


    “是,少主。”宋桦恭声道。


    顾景昀同样干脆地上了马。


    追风接连几下甩蹄子,少主的身子都未有丝毫晃动。


    “还闹?”他面色淡淡,沉下声音。


    也不见有旁的威吓,只一句,追风便不敢再有异动,乖顺地伏低头颅。


    顾景昀一拽马绳,追了上去。


    追风速度虽快,但城中不能纵马,以免误伤行人。顾景昀用能前行的最快速度,往南城门行去。


    一路都是挑着走马的大道前进,可直到赶至城门下,依旧不见江仙君的身影。


    顾景昀有些诧异。


    途中看不见人,还能说是江琰要向他展示过人的马术,特意跑快几分,让他追不上来,倒也说得过去。


    可……


    为何如今还是见不着人?


    难道真的生气了,提前出城了吗?不该啊。


    顾景昀了解江琰,认为江琰不会因几句玩笑话就发怒,何况阿琰先行出发前说的话中并未有怒意,反倒是句回敬他的调侃。


    顾景昀在原地想了想,脑海中萌生一个念头。


    “该不会——”


    “哒、哒、哒……”


    远处忽然传来马蹄踏地的声音。


    顾景昀抬眼望去,只见高傲离去的仙君正一脸窘迫地飞驰而来,停在他的面前。


    “怎么回事?”顾景昀故意问道。


    “……不知道平顺府的方向,走反了。”江琰欲哭无泪。


    顾景昀竭力忍笑。


    ——世间怎会有如此可爱之人!


    第47章 怀中人不易察觉抖了一下。


    是夜。


    西洲,平顺府。


    这里正举办着一场庙会,到处都张灯结彩挂着灯笼。街头小巷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江琰一到就后悔了。


    好多人。


    来的时候,也没说前来游玩的人会这么多啊。


    俗话说,来都来了。


    江琰还是没有说出打道回府的话,不想做扫兴的人。


    江琰跟顾景昀都长得极好,两个帅哥走在一起,回头率极高。


    与他们擦肩而过的路人总是忍不住偷偷看一眼,走两步又回头,再看亿眼……


    江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尝试忽视来来往往的人群,将注意力集中在庙会上。


    两侧商贩售卖的手工制品、珠翠首饰、文房四宝、还有其他零零碎碎的小玩意,让人眼花缭乱。


    还有人在嘻嘻哈哈地猜灯谜,拿奖品。


    江琰一出生就在魔法大陆,参加的也是魔法师的集会。


    他见过大家呼喝着售卖水晶球和魔法药水,也见过各种奇奇怪怪的魔法道具,但还从未逛过这种庙会。


    没有任何魔法器具,修仙者需要的宝物也极少在此处出现。


    它就是凡尘间最普通的最常见的庙会,带有人间烟火气。


    先前险些被人流量吓退的心思再度活络,江琰对庙会生出浓厚兴趣。


    逛庙会之时,不再走马观花。


    他会主动地拽着顾景昀,凑到摊位前细细瞧看。


    可来往的人太多,脚步匆匆,总有些时候会被迫被人群挤开,导致两人短暂分开。期间,磕磕碰碰在所难免。


    江琰不喜欢与陌生人有肢体接触,不自觉地抿了抿唇。


    他自认为做得隐晦,没料到有人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在又一波人潮涌来之时,江琰正蹙着眉,顾景昀忽地靠了过来,伸手去捉江琰的手腕。


    江仙君的皮肤是冷白色的,顾少主的肤色则要更深一些。单站在一起还分辨不出什么,可当两人的手部肌肤相触,那点色差就变得十分明显。


    少主不仅身高腿长,肩宽腰窄,从体型上大了江琰一圈,就连手掌也是如此。


    若是他想的话,他能将江琰的手牢牢包裹在掌心内,紧紧握住,让人逃不掉、躲不开,只能老老实实地与他手牵手。


    顾景昀的手抓住从衣袖中露出来的一截皓腕。手指动了动,还是没敢顺着滑下,去拉住仙君的手。


    江琰回头,目光疑惑:“怎么了?”


    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挣开,而是以为少主找他有事。


    顾景昀的手掌稍稍收紧。


    “……人太多了,我们走得近一些,以免分散。”


    “好。”


    江琰一口应下,走了几步,发现顾景昀还没松开他。


    他疑惑地问:“一定要拉着手么?我怎么感觉,好像看我们的人更多了。”


    顾景昀轻咳一声,改为虚揽住江琰的肩。


    江琰还是觉得有人在偷看他们,并且敏锐地听见了有几人嬉笑着说“方才偷偷牵手了,与话本中的情节一模一样”、“真是般配”……


    几位姑娘笑着走远。


    江琰茫然回头,望着她们的背影。


    虚握在肩头的手臂忽然用力下压,结结实实地揽住了他。江琰被圈进少主的怀里,还想去看,视线立马被挡了个严严实实,还被搂得更紧了。


    “在看什么?”男人嗓音沉沉,不爽地问。


    江琰道:“是那位姑娘——”


    “嗯?”


    “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她说我们很般配。”


    “……是么?”顾景昀立马变脸:“阿琰的听力很好,不会听错的。”


    “可这儿的人那么多,听力好反而是折磨。晃神间听错只言片语,并不稀奇。”


    “反正她说的就是对的。”


    顾景昀把人半揽着,往一旁的僻静处走去,问:“很吵吗?耳朵可有不适?”


    “还好,没有很难受。”江琰企图骗人。


    顾景昀一秒揭穿:“嘴硬。”


    他抬手,结结实实地盖住江琰的耳朵,为了让隔音效果更好,压得很严实。


    怀中人不易察觉抖了一下,呼吸都乱了半拍。


    江琰半边身子都被迫贴在少主的胸膛上,微热的体温隔着薄薄的衣裳传递过来。耳朵被捂住了,嘈杂的声音彷佛被薄膜隔开,瞬间舒服许多。


    他只能听见近在咫尺的少主的嗓音,和自己越发剧烈的心跳声。


    圈住他的那条手臂力气极大,江琰试探地挣了挣。


    ……挣不开。


    江琰有几分不自在,又不是在需要小心站稳扶好的飞剑上,当街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就算是兄弟,也——


    “别动,这样能避免磕碰。”顾景昀道。


    “是这样吗?”江琰茫然。


    顾景昀坦然地“嗯”了一声,又说:“我揽着你,旁人哪怕朝这边挤来,也会被我隔开。你不是不喜碰到别人么?”


    “……这也能发现?”


    “当然。”


    “唔,那好吧。”


    江琰忍耐着揉耳朵的冲动,


    顾景昀把人带至僻静无人处。


    那是靠着小桥流水的地方,完全脱离了繁华热闹的主街道,远处的喧嚣都被朦胧的夜色虚化了。


    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挂于天际,清风徐过,高挂在桥头的灯笼微微晃动,洒下一片橘红色的暖光。


    顾景昀松了手,仙君跟兔子一样敏捷地蹿了出去,一下离他有几步远。


    “……?”顾景昀迷惑不语,为何阿琰垂着眼不肯看他?


    江琰闷声问道:“你是如何发现的?”


    顾景昀笑道:“时时刻刻都注视着你,自然能察觉到你的心事。”


    江琰“哦”了一声,有些感动。


    “你好关心我。”


    顾景昀的唇角悄悄上扬。


    江琰夸道:“景昀是我最好的朋友。”


    顾景昀:“……只是朋友?”


    江琰恍然,笑着答道:“说错了,是挚友才对。”


    顾景昀嘴角迅速拉平:“……”


    并无任何区别啊!


    江琰揉了揉耳朵。


    精灵的耳朵最是敏感,少主灼热的掌心捂着耳朵,移动间,还不可避免地搓到他的耳根。


    实在有些受不住。


    自己揉揉没事,可若是别人的手碰了耳朵,总觉得哪哪都不对经。


    要不是碰他耳朵的人是顾景昀,而且是一片好心,江琰绝对会把那人甩开的。


    顾景昀见江琰一言不发地揉耳,用力大到连耳根红了都不停下,便以为江琰是身体非常不适。


    “我不该带你来人多嘈杂的地方。”


    顾景昀拧着眉,抓住江琰的手,不容置喙道:“带你回客栈休息,再请大夫来诊治。”


    “不、不用。”江琰眼神闪躲:“庙会还没逛完。我方才远远地看见有人在卖糖画,还未细瞧。”


    “我去帮你买来。”


    “说错了,其实我是想要泥人。”


    少主的眼中没有笑意。


    他表情严肃,眸色沉沉:“阿琰,你受伤了。”


    “……”江琰无奈,“没有。”


    “耳朵都红到滴血了,脸色那么难看,还说没有?”顾景昀很担心,向前倾身,想去看江琰的耳朵内部有没有出血。


    江琰忍无可忍,红着脸重重瞪了他一眼:“那是因为我的耳朵比较敏/感,而你捏了它一路!”


    顾景昀:“??!”


    少主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你、你是说,是我——”他难得结巴。


    “是,没错,就是你。”江琰破罐子破摔,犀利地说:“我想挣开,你还抱住我,让我‘别动’。”


    顾景昀:“……”


    江琰自暴自弃道:“我自己平时都不怎么捏耳朵的!”


    顾景昀:“……对不起。”


    江琰:“以后不准随便碰它!”


    顾景昀:“……好。”


    江琰把话飞快说完,倏地原地蹲下。他抱着膝盖,把脸埋了进去。


    碎发挡不住红透了的耳朵,还有一路蔓延泛起绯色的脖颈。


    顾景昀的神情无比复杂。


    竟然当了登徒子,更重要的是,他没能看出来江琰究竟是害羞还是受伤。


    怎会如此??


    他也要变成木头脑袋了吗!


    江琰死活不肯抬头。


    “你到别处去,让我一个人静静。”他异常坚决地要把顾景昀赶走。


    顾景昀识趣道:“那我去替你买糖画,要什么形状?”


    “要一匹马,逐月那样的。”


    “好。”


    “还要泥人。”江琰说。


    “嗯,还要什么?”


    “不要了。快走!”


    “好好好,阿琰莫恼,我这就消失。”


    脚步声迅速远去。


    江琰蹲在冷风中,把脸都快吹僵了,总算冷静下来。


    脸部的温度开始往下降,心跳速率也逐渐恢复到跟往常一样。


    他跺了跺发麻的脚,来回转悠几圈。


    从桥头转到桥尾,还把石头上雕刻的花纹都仔细端详过。


    一个时辰过去了。


    顾景昀还是没有回来。


    “……怎么去那么久。”江琰略微不安。


    说去买糖画,不会是不敢见他,悄悄跑路了吧!


    江琰手腕一翻。


    微光一闪,一个平安结便凭空出现在他的掌心。


    江琰顺了顺平安结扣下方坠着的流苏,心想:


    ——如果顾景昀真的跑了,留他一个人在这儿吹冷风,他就要收回“挚友”的称号,也不把礼物送给他了!


    又等了半晌,江琰正欲去寻人,却见不远处,顾景昀正用着轻功飞快赶回来。


    江琰把手背在身后,手里握着平安结。


    “久等了。”顾景昀呼了一口气,大冬天的,他额间竟有冷汗。


    江琰昧着良心安慰道:“感觉你只去了一炷香时间,没有久等。”


    男人笑了笑。


    江琰注意到少主左手拿着一串糖画和一个泥人。


    糖画果然是形似逐月的马驹,泥人则是一个五感长得与他极为相似、憨态可掬的小泥人。


    至于少主的右手,则与他一样,正背在身后。


    顾景昀拿着糖画和泥人,往前递了递。


    “给。”


    江琰不接。


    “你右手拿着什么?”


    顾景昀原本还没注意到,闻言,也发现了江琰的小动作。


    ……阿琰手里也有东西,否则应当下意识问“为何背在身后”,而不是问“拿着什么”。


    “那你呢?”顾景昀反问,“阿琰瞒着我偷偷藏着什么东西?”


    江琰:“是送你的礼物。”


    顾景昀道:“我也是。”


    江琰提议:“那我倒数321,一起同时把礼物拿出来?”


    “好。”顾景昀点头。


    江琰开始倒数:“三、二、一……!”


    两人同时伸出手臂,朝对方摊开手掌。


    江琰睁大了眼睛,顾景昀亦是片刻失语。


    “……原来我们的心,是一样的。”顾景昀轻声道。


    只见两人手中各自拿着一串红绳编织而成的平安结,样式相近而不同。


    江琰手中的平安结,下方扣着一个小小的环形玉佩,编织得有些歪歪扭扭。


    顾景昀手中的平安结没有玉佩,但流苏长而顺直,编织得很完美,每一根线都妥帖地待在应该待的地方。


    “买来的?”江琰质疑。


    顾景昀咂了咂舌,沉声强调:“是我亲手做的!”


    “这才一个时辰,你为何能编成功啊?”江琰感到窒息,他编了整整一天!


    顾景昀本想说这有何难,话到喉咙处,却改了方向:


    “我在剑宗辛苦练过,练了好几日。”


    江琰狐疑:“不会是在哄我吧?”


    少主挑了挑眉,作光明磊落的圣人状,正直道:“此等小事,骗你有何好处?你练了多久?”


    江琰舒心了,他就说他没那么手笨。


    “一日而已,不多不多。”他藏着得意,故作淡然。


    “嗯,阿琰真厉害。”顾景昀是真正的淡定,看破不说破。


    江琰被哄得有点不好意思。


    他把平安结塞进顾景昀手中,又接过另一个属于自己的平安结礼物。


    “它好漂亮。”江琰赞叹道,欣赏完了,又老实地说:“其实我手艺不好,送你的那个就编得有些歪了。”


    顾景昀仔细看过每一寸,手指细细抚摸。


    “哪有歪?”


    少主温声道:“很可爱,我很喜欢。”


    第48章 江琰吹响了第一声。


    江琰被顾景昀带着游山玩水,愣是就这么“荒废”了一个假期。


    两人骑着逐月与追风,或从溪水间淌过,或从山林间越过,逛过城镇中热闹的集会,也试过亲自掌舵,驾驶着小舟从桥下穿行而去。


    他们听过林间的风声雨声,也听过河岸边上歌女的丝竹乐声、茶楼里引人入胜的说书声。


    骑马追逐朝阳,坐在山巅等待日落。


    两人并肩坐在山崖的巨石上,两柄相似又相反的长剑并排放在他们中间,两串挂着的平安结剑穗正平躺在地面上。


    江琰低头垂眼,瞥见两条剑穗的流苏交缠在了一起。他下意识伸手拨开,认真捋平。


    缠在一起打结了怎么办。


    要剪掉的话,那就太可惜了。


    动作间,鬓发垂下,挡住眼睛。


    江琰正欲拨开,坐于身旁的男人倾身靠近,轻轻拨开挡在仙君眉眼前的碎发,将其撩到仙君耳后。


    江琰悄悄抬眼。


    他在顾景昀的温柔眼眸中,瞧见了自己倒映的身影。


    再一偏头,就能瞧见两人的影子被落日余晖投在身后,又因彼此靠近的动作,影子也互相依靠在一起。


    山川湖海,日月星辰。


    好像都有他们并肩经行过的影子。


    返回宗门的前一日,江琰被顾景昀用手蒙着眼睛,御剑飞行带到了一个陌生的田野间。


    江琰嗅到了花的芬芳香气,耳朵捕捉到蝴蝶振翅的轻微风声。


    是花田。


    “……你知道的,我的耳朵一向灵敏,捂住眼的用处不大。”江琰委婉道。


    顾景昀“啧”了一声,“破坏气氛。阿琰,这种时候就要懂装不懂。”


    江琰:“哦。”


    青年想了想,拙劣地捏着嗓子,惊诧不安地问:“景昀,你要带我去哪儿?我们到了吗?总感觉前面是悬崖——”


    顾景昀:“……”


    这声音夹的。


    应该害怕的人是他才对。


    顾景昀屈服道:“你还是继续懂着罢。”别夹了。


    江琰勾了勾唇,得意地笑了一下。


    “再则,为何是悬崖,难道我还会置你于险境不成?”顾景昀质问道。


    “那可不一定。”江琰对挚友毫无戒心,随口道:“我的族人常说,人类都是很狡猾的。”


    “……”顾景昀微微一顿,当做什么都没听见,若无其事地笑起来:“我要是真的把你带到悬崖边上,你会怎么办?”


    江琰道:“你会推我下去吗?”


    顾景昀:“说不准,毕竟我很狡猾,一肚子坏水。”


    江琰:“那就把你一起拽下去。”


    此情此景,顾景昀真想说句浪荡话,比如‘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但他又不敢。


    只好委婉道:“倘若将来有一日,你蒙着我的眼睛带我走,哪怕是万丈深渊,我也敢跳。”


    江琰锐利道:“你当然敢啦,又不是不能御剑飞行。我就不一样了。”


    “让你跟我学,你又不肯。”


    “……再、再议!”


    “罢了。反正我御剑载人技术很好,问心剑分你一半席位,也不是不行。”


    “你真是个好人。”江琰真诚道。


    顾景昀:“……”


    江琰:“所以我还要被蒙着眼睛多久?”


    顾景昀深深吸了一口气,无奈道:“马上,你再走两步。”


    江琰:“哦。”


    顾景昀依旧从身后半搂着江琰,捂着他的眼睛。


    他们御剑飞行过好几次,都是顾景昀载的人,江琰有时在顾景昀身前被抱着,有时在顾景昀身后抱着他。


    抱来抱去,江琰早就脱敏了。


    顾景昀有时想守守礼,但江琰却要他把自己抓紧一点。


    ——“你怎么跟我爹一样,只把手放在肩上却不抓紧我!我对这个画面有心理阴影的,不然,你让我去后头,我自己抱。”


    顾景昀不想当爹,他只好从善如流地把人圈进怀里。


    但没想到,时间长了,他没当成爹,当成了长兄。


    如今,他特意把人带到提前看好的花田里,就是要改掉这种局面!


    顾景昀哄着人往前走,直至走道花海中央的一片小草地。


    他提前布置过的。


    花香越发浓郁,江琰猜测他们已经走到了正中间。


    说要给他一个惊喜,到底是什么玩意?


    又不是没看过花,何必如此神神秘秘,不理解。


    碍于是顾景昀,江琰便耐着性子陪他玩。


    “好了么?”他问道。


    “嗯。”顾景昀慢慢挪开手。


    江琰试探地半睁开一只眼,而后小小地惊呼一声,两只眼睛彻底睁开了。


    眼前是一片绚丽的花海,满地姹紫嫣红,花朵在风中摇曳,蝴蝶在花苞间飘飘起舞。


    四周是高耸入云的石壁,不远处可以窥见一汪冒着气泡的泉水。


    “这是哪儿……?”江琰震惊:“你把我带到了山谷底部?”


    他们是御剑飞过来的。


    顾景昀的御剑水平实在太过高超,江琰又被蒙着眼睛,灵力遮去了风向,压根没感受到是在往下飞。


    江琰还以为是在平地上呢!


    “那日我们一起看日出,你不是还问过悬崖下是什么吗?”顾景昀笑道:“后来,我独自来探查过,发现了此处的花海。山谷内有温泉水流过,故而花朵早早盛放了。”


    “哦。”江琰第一想法是:“我竟蒙中了,你真的把我带到了悬崖边。”


    顾景昀:“……”


    这是重点吗。


    算了。


    顾景昀对木头精妥协,主动开启下一个话题:“阿琰,此前,你曾说过自己擅长乐器。”


    江琰眼前一亮,毫不犹豫地点头。


    “是,我擅笛子。”他眸中满是期待,问道:“景昀是想与我合奏一曲?”


    顾景昀当然想,他超想。


    “当初就说好了,有机会要合奏的,不是么?否则,我也不会特意带你此。”


    他取出瑶琴。


    那琴古朴圆润,琴身乃是取梧桐木的木柱阳面斫制而成,面底相当,虚实相称,随手一拨,弦木声和。


    琴声清越,在山谷间回响不绝,蝴蝶绕着花瓣环飞,像随着琴音起舞。


    不过随手一弹,就能看出少主的琴艺卓绝,定然不是“略知一二”的水平。


    “好琴。”江琰赞道,“此琴可有名字?”


    “名唤九霄。”


    顾景昀挑了挑眉,于草地间盘膝而坐。面前有一块石头,不大不小,却刚好够当琴桌。


    一看便是准备充分。


    他慢条斯理地问:“我已准备好,阿琰,你的笛子呢?”


    江琰飞快拿出自己的笛子。


    顾景昀定睛一看,那笛子像是十分普通的竹笛,随处可见。


    “这笛——”


    江琰晃了晃:“没有名字,是师门发的笛子,给弟子练习用。师父说用坏了还可以去找俞长老领。”


    “噢。”顾景昀默默记在心中。


    江琰跃跃欲试,兴奋地问:“我先给你吹上一曲,如何?”


    顾景昀:“好。”


    他已准备好,等江琰吹完曲子,他便说“我想给你奏一曲凤求凰”。


    凤求凰。


    用来表明心意,再合适不过。


    委婉含蓄,但哪怕是不懂乐器的人,听见它的名字,都会明白这首曲子的含义。


    等阿琰答应,他们再合奏一曲。


    琴笛合奏,琴瑟和鸣。


    一如当年他对道侣最美好的憧憬。


    顾景昀满怀期待。


    几步之外,江琰已经拉开了架势。唇瓣置于吹孔上方,葱白的手指搭在音孔上。


    如天上月、画中仙的郎君手持竹笛,有蝴蝶翩翩而来,悬停在竹笛的末端,四周繁花似锦,如梦似幻。


    顾景昀就没见过那么美的人。


    他注视着江仙君,眸中满是爱——


    “嘟——!”江琰吹响了第一声。


    顾景昀:“……”什么烧水壶响了。


    蝴蝶倏然惊飞——是真的在惊慌失措地逃窜,不含半点水分。


    江琰情绪高涨且饱满地吹着笛子。


    他从未如此认真。


    只因想将自己最好的笛艺展示给顾景昀看。


    这一曲,如山崩地裂,如海啸水淹,彷佛下一秒就是山无陵、天地合的世界末日。


    顾景昀眼睁睁地看着,整个山谷的花朵在这一刻好似都枯萎了几分,花丛中没有一只蝴蝶停留,全都疯狂扑腾着翅膀向外飞。


    江琰瞥见天空振翅欲飞的蝴蝶,有点高兴。


    啊。


    这就是传说中的蝴蝶环绕而舞么?


    据说要乐技高超到一定境界,才会出现的场景!


    他吹得越发起劲,自觉把最充沛的情感都赋予在了笛声中。


    但蝴蝶不止为何,队形开始变得淩乱。


    有的还在飞,有的却往下降,落回了花丛里、花苞中。


    大概是蝴蝶飞累了吧。


    江琰心想。


    顾景昀:“……”


    没看错的话,刚刚那几只蝴蝶是不是昏死了。


    江琰吹完一曲,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


    师父死活不让他在合欢宗吹笛子,好久没有这么痛快了。


    这儿还有增加音效的山谷,真是个好地方。


    江琰转头,朝少主望去。


    “景昀,我的笛音如何?”


    在他的视线里,少主还坐在原地,神色怔松,似乎还未回神。


    江琰朝他走了过去,垂眼一看。


    “咦?竟有只蝴蝶落在你的琴身上……它的翅膀怎么不动了?”


    顾景昀:“……”


    在这做出抉择的,生死间最关键的一秒。


    顾景昀回忆起了江琰时常说的话:


    “俞长老夸我笛音很完美,作为剑修,却有音修的实力”


    “师父说俞长老脑子不好,把睡了理解成死了”


    “我父母夸我笛子能感动鸟兽生灵,但他们不知为何,似乎不喜欢听笛音”


    ……


    懂了。


    彻底懂了啊!!


    “嗯?景昀,你怎么不说话?”江琰疑惑着,想要蹲下查看那只蝴蝶。


    少主心理素质一绝。


    他面不改色地捡起不知死没死的蝴蝶,捧在掌心,也不给江琰细瞧,而是飞快地把蝴蝶放在稍远处的花苞上。


    “让它睡吧,不要打扰。”顾景昀道。


    “它怎么了?”江琰问。


    “阿琰的笛音醉人,它听太过,就会像人喝太多酒一样,醉死过去了。”顾景昀答道。


    江琰:“……真的么?还能这样?”


    顾景昀反问:“你从前吹笛的时候,是不是也常有鸟兽动物倒在你面前?”


    江琰努力回想,点了点头。


    顾景昀斩钉截铁道:“所以这就是真相!”


    难道要他说“你的笛音难听到足以杀人”吗?


    万万不能!


    他是绝不会做这个恶人,让真相影响他与阿琰之间的感情的!


    江琰迫不及待道:“景昀,我们要合奏什么曲子?”


    顾景昀:“……广陵散。”


    广陵散主杀伐战斗,再适合不过。


    江琰:“好。”


    顾景昀心中叹息。


    他一时不察,想要独奏凤求凰的机会已经没有了。


    说实话,在听完江琰的曲子后,他的五脏六腑和耳朵还未恢复。


    很难有饱满的爱意——


    江琰举起竹笛,又放下。


    他问:“景昀,你还未评价我的笛音呢。”


    顾景昀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道:“阿琰的笛音实在完美,我非常喜欢。”


    江琰狐疑道:“真的么?”


    顾景昀与他对视,眸中一片赤诚。


    “我确实喜欢。”


    这倒是没有骗人。


    天籁之音如何,五音不全又如何。


    只要是阿琰演奏的曲子,他都喜欢。


    第49章 “我怀疑阿琰是妖。”


    西洲,安水镇。


    两人慢悠悠地骑马进城。


    江琰偏头望向身旁的男人。


    “景昀,我怎觉得……你似乎不太开心?”


    顾景昀一口否认:“并没有,是你的错觉。”


    江琰狐疑:“真的么。”


    顾景昀道:“我何时骗过你?”


    “那倒也是。”江琰小声嘀咕,把头转了回去,只时不时斜着瞥一眼顾少主,显然心中还是在意。


    顾景昀能有何事?


    无非就是告白未遂,心中郁闷罢了。


    但走回来的这一路,他也想开了。阿琰并未开窍,对他全无半分从友人越界的情谊,此时贸然表明心迹,或许不是最佳的时机。


    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见江琰时不时就偷看他,顾景昀长臂一展,探身揉了揉江琰的发顶。


    “说了无事,不要瞎想。”他懒洋洋地说。


    “哦。”


    江琰半信半疑,终究还是没有多问。


    “你何时回剑宗?”


    “明日。”顾景昀道。


    玉源商会的旗下有自己的客栈,已为少主留了最好的房间。


    回去就没必要赶时间了,是坐正常速度的飞舟。他会在安水镇再留宿一夜。


    江琰想了想:“那我先不回宗门,留在镇上陪你,明日送你离开之后再回去。”


    顾景昀巴不得如此,立刻痛快应下。


    反正再空出一个房间,对他而言是一句话的事。


    两人策马过街,先往玉源客栈卸马。


    快到城东时,顾景昀记起下属曾给他偷偷递过信。


    信报中言明,江仙君疑似喜食鸡肉,尤其是东街那两家成了精的黄鼠狼做的的叫花鸡和烧鸡。


    下属还说,那两家人初见仙君,便对仙君极为热情。


    ……黄鼠狼。


    顾景昀觉得下属情报有异,先前住在他府上的时候,他日日过问江琰的生活起居,对方并未表露出任何饮食偏好。


    这几日观察下来,江琰也是对素菜更为喜爱。


    偶尔会在深夜外出,避开旁人,躲在能晒到月亮的地方盘膝打坐。


    耳朵极敏/感,不能摸。行动敏捷,听觉灵敏,在人多吵闹的地方会有应激的危险。


    喜欢独处,不喜见生人。性情天真纯善,没什么心眼。


    明明是剑修,至今都不愿学御剑飞行。每次御剑,江琰都会有片刻紧张,在高处没什么安全感。


    童年的阴影固然可怕,来自血脉的习性,也可能让江琰从潜意识里畏高。


    “……”


    顾景昀思忖半晌,忽地开口问道:“阿琰喜欢吃鸡肉还是胡萝卜?”


    江琰不明所以,秒答道:“萝卜。”素的跟荤的,那当然是吃素啊!


    “萝卜啊……”顾景昀沉吟道。


    “怎么?”江琰问。


    顾景昀笑了笑:“没什么,在想今日的晚膳。”


    江琰便以为是顾景昀腹中饥饿。


    “我都可以,不挑的。”江琰拍着胸脯表示自己从小就很乖,绝不挑食。


    顾景昀未有多言,只不动声色地驾马带人走了东街的道,刻意从那两家黄鼠狼的院门前经过。


    这条路本就是去往玉源的,不过是稍微绕多了一个弯。


    江琰不知实情,还以为顾景昀是从前没怎么来过安水镇,不识路。


    他没说什么,不过是绕多一个弯。


    骑马又不是走路,哪怕走路也无妨,就当陪顾少主散步。


    如今早已过了午时,两家人早已收摊,只剩食肆的布幌高高地插在门边。


    一家上书“黄氏烧鸡”,另一家则写“黄氏叫花鸡”,显然两家店的本家都是一处的。


    卖叫花鸡的黄鼠狼为长,是大哥与大嫂,另一家则是他们的二弟与弟妹。


    黄大哥正在打理店门幌子上沾的灰尘,忽地嗅到熟悉的气味。


    他转过来,发现是前些日子与爹娘走散的可怜崽崽正在骑马路过。


    黄大哥抬手招呼:“琰儿!”


    江琰长长地“吁”一声,逐月在院门前停下。顾景昀默默停在他的侧后方,半眯着眼观察他们的交互。


    江琰翻身下马,很有礼貌地打招呼:“前辈好。”


    “嗯嗯,好孩子,你这是去哪儿回来了啊?那位是……?”黄大哥看了眼顾景昀。


    “那是我的好友,顾景昀。我跟他去游山玩水了。”江琰回头。


    顾景昀早就跟着下了马,此时站在江琰身后,拱手道:“前辈,在下有礼了。”


    可能是顾景昀的修为高,黄大哥本能地警惕与排斥,他敷衍地回了个礼,就把江琰拽到一边。


    “顾景昀……这名字听着好生耳熟。”黄大哥苦思冥想。


    “剑宗的少主。”江琰提醒。


    “噢!!”黄大哥大惊失色:“崽啊,你怎么跟他混到一起去了?顾少主可是你的对象?”


    “不是!”江琰比他还慌张,连忙反驳:“您看不出来吗?我们是朋友啊。”


    黄大哥松了口气。


    大概是江琰合欢宗弟子的身份太具有标识形,而合欢宗都是一群以“恋爱、双修”为修炼宗旨的海王。


    “剑宗总是奔赴在斩妖除魔第一线,虽说从未斩过好妖,顾少主又仪表堂堂,一表人才,但……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黄大哥殷殷叮嘱:“你阅历不丰,务必小心。”


    江琰频频点头,等他说完了,这才小声辩驳道:“顾景昀不一样,他是好人。”


    黄大哥:“……唉!”


    他们放下了一个隔音结界,顾景昀听不见说话声,却直觉他们正在谈论自己。


    江琰回头看看独自被晾在外头的顾景昀,担心他会有被孤立的感觉。


    他连忙道:“前辈,我朋友还在等我,若无事,我们先回客栈了。”


    黄大哥问:“怎不回宗门?我昨日还看见你师兄了。”


    “景昀明日才回宗门,我再陪他一日。”江琰问:“范师兄已经度完假回来了么?”


    “回了。他和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弟子,两人牵着手来我这儿买叫花鸡吃。你……”


    黄大哥尚未说完,就陷入了沉默。


    这个画面好眼熟。


    前有范师兄与爱侣手牵手,后有江师弟与挚友肩并肩。


    黄大哥发出灵魂质问:“你与顾少主究竟是爱侣还是挚友?!”


    江琰:“当然是挚友啊!”


    他笃定道:“前辈,您就别担心了。是挚友还是爱侣,我自有分辨。”


    黄大哥信了:“好吧,是我误会了你们了。”


    江琰记挂着顾景昀饿了,厚着脸皮问道:“前辈,叫花鸡还有吗?”


    “你想吃?”


    “我不吃,买给景昀的。”


    “……?好吧,你们朋友感情真好。”


    黄大哥去屋内打包了一只叫花鸡,个头比较小。已经不错了,这只鸡他本是要留给自家的,要不是开口的人是江琰,他一定会拒绝。


    江琰坚持付了钱,带着叫花鸡,开心地往回走。


    他献宝一样将油纸包举起,得意地展示给顾景昀看。


    “喏。不是饿了么?没有我,你今天可吃不到它。”


    顾景昀失笑,也没解释:“多谢阿琰。”


    他揉了揉江琰的头,两人前后翻身上马,骑着追风和逐月,在谈笑间便跑远了。


    黄大哥伫立在食肆门口,眉头拧着了“川”字,满头问号。


    “这跟我追媳妇的时候一模一样啊!现在的朋友都这么亲昵了吗?看不懂,看不懂啊。”


    他连连啧啧几声,背着手,摇头晃脑地回家了。


    **


    玉源客栈。


    客栈后院的一整栋单独的小楼,都是留给少主的。


    坐下没多久,江琰便张罗着打开油纸包。


    那叫花鸡竟然还是温热的,刚一打开,便香气扑鼻。


    恰好此时,张掌柜进门来报,说最近到了一批新的毒虫,问仙君感不感兴趣,要不要去看看。


    江琰推拒:“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毒虫。”


    刻板印像要不得!


    并不是所有魔药都得搭配毒虫毒草,不如说,只有特定的魔药才需要下重料。


    张掌柜:“除了毒虫毒草,还有许多灵性高的灵植,都是炼药的好素材。”


    江琰有些心动。


    刚走了半步,叫花鸡的香味便飘进了鼻子里。


    说好“我不吃你吃”的小江仙君顿了顿,回头看向顾景昀,欲言又止。


    脸都羞红了。


    顾景昀心情极好,笑眯眯地摆摆手:“去罢,不必时刻想着陪我。”


    江琰“啊?”了一声。


    茫然几秒,一脸老实地说:“没有,我是想说——鸡腿记得给我留一个。”


    顾景昀:“……你不是食素?”


    江琰强调:“只是更喜欢素食,我不挑食的!”


    “我去挑草药了。”江琰临时反悔,很是羞赧,说完便想开溜。


    “慢着!”顾景昀给自己无语笑了,他没好气地把人喊回来:“既然想吃,便趁热吃完再去。”


    江琰:“掌柜那边——”


    张掌柜立刻道:“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仙君,灵植何时都能挑选,饿着可不行。”


    顾景昀:“阿琰,过来坐下。”


    江琰溜溜躂达地转身绕回去,在餐桌边坐定。双手扶在膝上,一本正经道:“我就吃一个鸡腿。”


    “吃完都没事。”顾景昀道。


    “说好留给你,我只要一个鸡腿。”江琰低头去倒茶。


    顾景昀趁机对张掌柜使了个眼色,唇瓣微动,压得极细而快的传音入信入了掌柜的耳中。


    掌柜会意,飞速下去,不消片刻,便有侍从端着数盘佳肴呈了上来。


    “仙君慢用。”


    江琰:“……我真的不饿,只是有点馋。”


    顾景昀:“嗯,我饿,你陪我吃。”


    大餐在前,正常人都不应该忍住。尤其是江琰被合欢真人仔细教导了大半年——“吃饱了才有力气修仙”。


    但江琰看了看这桌佳肴。


    怎么大半都是素食?


    素食中又有三分之二是胡萝卜做成的菜,剩下三分之一则是各种蔬菜。


    “阿琰不喜欢?要不要换一桌菜?”顾景昀问。


    江琰想了想,大概是因为顾景昀刚刚问了他喜不喜欢胡萝卜,他点头了。所以让人准备的都是萝卜吧。


    没关系,萝卜和草,他也爱吃。


    反正都是素食嘛。


    优秀的小精灵就是这样不挑食的!


    江琰纵容道:“不用换,这些挺好的。”


    顾景昀顿了顿,缓缓道:“……这样啊。”


    两人用了一餐饭,顾景昀仔细观察着江琰的进食偏好,再度确认:江琰确实不挑食,但喜素大于荤,也是真的,并且确实爱吃胡萝卜。


    茶足饭饱。


    江琰心满意足地跟着张掌柜去商会里挑草药,临出门前,忽地侧了侧脸,仰头看了一眼屋檐顶上。


    江琰眉毛挑了挑,回头见少主依旧闲闲喝着茶,再转念一想,便懂了。


    他收回视线,不再关注,跟着掌柜利落离开。


    数名侍从也收拾好残羹冷炙,躬身退下。


    等满屋子的人都走了,顾景昀才放下茶盏。瓷杯底部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进来。”他淡淡道。


    两道黑影闪身而入,不过一个眨眼,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室内,单膝跪在顾景昀面前。


    “少主。”“少主。”


    一道声音略低,沉稳有力,是宋桦的声音。另一道声音则更年轻、嗓音更冷一些。


    “嗯。”顾景昀应道。


    二人起身,垂手而立。


    站在宋桦身边的是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人,名叫纪子珩,是天狼卫的统领。


    他眉骨高挺,颧骨极深,眼珠是蓝色的,走在路上都会因画风不同被多看几眼。


    顾景昀问他:“我之前交给你,让你去查的事情,如今有线索了么?”


    他之前把江琰的坩埚上刻的字符、魔杖、魔咒等信息交于纪子珩,吩咐他去调查线索,意在为江琰寻回族人。


    纪子珩的眉头紧锁,沉声道:“坩埚上的符文曾被魔族用于炼器、阵法、符纸等器具上,用以加强威力。少主命属下查找的魔杖,属下未有发现,但魔咒……”


    “属下在西洲的余宁乡意外抓到一个魔族,严刑逼迫下,他说曾在魔族长老的口中听过类似的语言,但不知其义。”


    宋桦拧眉:“魔族巢穴当年被宗主和少主带人剿灭,十不留一,竟还有余孽苟活于世。”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魔不擅战,但擅躲。”


    顾景昀转头看向宋桦,“近来西洲频频冒出魔物,你留在合欢宗护好他。”


    “是,属下定会护仙君无恙。”宋桦恭敬应下。


    纪子珩忍不住道:“少主!一切线索皆指向魔族,江——”


    坐在上首的男人冷冷注视着他,眸色深而沉静,英俊的面容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他静静望过来,一言未发,无形的压迫却油然而生,不怒自威。


    纪子珩硬生生把未说完的话吞了回去。


    顾景昀的目光微冷,嗓音沉冽。


    “收起你的敌视。阿琰不是魔,体内更没有魔种。他在合欢真人面前多次使用过魔咒,真人不可能不用罗盘一探究竟。事实证明,他不是。”


    “何况我与他朝夕相处,是不是魔,我还能察觉不到?”


    纪子珩问:“少主要如何解释魔族符文出现在他手中?”


    顾景昀:“只能证明,阿琰生活的族群与魔族有着相似的文化背景。”


    宋桦道:“魔族当年是凭空出现的,莫非……”


    顾景昀:“他亦是如此。”


    宋桦震惊:“这——!”


    纪子珩的瞳孔一缩,也狠狠吃了一惊。


    顾景昀仍然记得初见江琰时的模样,面色苍白,毫无半点血色。


    他也记得青年低着头,耷拉着眉眼,提起失散的家人之时,那迷茫而失落的眼神。


    “阿琰是天外来客,他难道就是自愿过来的吗?”


    顾景昀心中泛起丝丝密密的疼,轻声道:


    “他只是一个与父母失散、独自漂泊异乡的游子罢了。以后都对仙君尊重一点,此事三缄其口,莫让外人知晓。”


    “……是,少主。”纪子珩识趣地垂首应道。


    宋桦亦是恭声应下。


    室内安静了一会儿,顾景昀突然道:“我怀疑阿琰是妖。”


    纪子珩和宋桦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属下并未嗅到妖气。”


    “东街的那只黄鼠狼待他太过热情,但阿琰不喜荤,不可能是黄鼠狼一脉。”顾景昀道。


    宋桦思索道:“仙君如今二十有一,在成年大妖的眼中都是一律看成幼崽的。”


    纪子珩犀利道:“也可能是因为想吃了仙君,妖与妖之间互相残杀捕食的事并不少见。”


    宋桦反驳:“我将安水镇上上下下查了个遍,那两窝黄鼠狼已在这儿待了百年,从未伤人。镇子里的百姓还以为他们是修行的道士,故而容颜能百年不变,长寿不死。”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这般粗心大意,如何能护卫仙君?!”纪子珩厉声反驳。


    宋桦:“哟,你方才不是还质疑仙君身份么?”


    纪子珩:“……我不过是听命行事。”


    宋桦当众翻了个白眼,这人何时才能不嘴硬?被说服了就不能直说吗。


    纪子珩又气又拿他没办法,毕竟少主在,不好直接开打。


    下属之间吵吵闹闹都是常事,顾景昀已经习惯了。两个人说得都有道理,唯一的问题是不知道江琰的原型——也不确定对方是不是真的妖。


    如果真的是妖,阿琰为什么不肯告诉他呢?


    顾景昀苦思冥想,偏偏两个下属听了他的苦恼,都露出爱莫能助的表情。


    纪子珩:“属下没有谈过恋爱。”


    宋桦:“我也是。”


    纪子珩:“整个天狼卫就没人谈过吧?”


    宋桦:“那少主如果追到了仙君,岂不是百年来第一个脱单的人!”


    宋桦:“哈哈哈,少主原来也有为爱苦恼的一天!我还以为您要修无情道呢!”


    顾景昀:“……”


    他是死的吗?当面就敢看他笑话??


    顾少主面沉如水。


    只听“噌”地一声,问心剑出了一半的鞘,剑刃的寒光凛凛,如同最锋利冰冷的利器,刺进纪子珩和宋桦的眼睛里。


    两人:“!!”


    少主面无表情道:“十息之内,一人给我一个答案。”


    两人欲哭无泪,纪子珩更是掐死宋桦的心都有了,他完全是被拖累的啊!


    顾景昀已然开始倒数,问心剑一点、一点地从剑鞘中拔出来。


    每挪一寸,都像是黑白无常在伸手召唤。


    纪子珩和宋桦冷汗津津,焦灼地来回踱步,甚至在心中大骂自己的脑子。


    随便什么都好,快点想个答案啊!


    顾景昀:“……三、二——”


    就在问心剑即将彻底出鞘的那一瞬!


    宋桦惊慌地大叫起来:“少主不要!我想到了!!”


    顾景昀:“说。”


    宋桦:“呃、呃……对!因为仙君还没那么喜欢你!”


    一道耀眼的剑光直直朝宋桦轰去,宋桦紧急防御,那剑光却依旧一剑把人扫地出门。


    宋桦倒飞出去,直接把大门创飞了。


    落地后一骨碌地爬起来,泪流满面道:“少主,我说的不对吗?”


    顾景昀冷冷道:“实话,但我不爱听。”


    宋桦:“……”


    你好难伺候!


    还是仙君比较好相处。


    顾景昀转向纪子珩。


    “到你了。”


    少主的嗓音低沉磁性,却如深渊恶魔一般让人打了个冷颤。


    纪子珩急中生智:“许是因为仙君害怕!”


    顾景昀一怔:“害怕?”


    纪子珩语速极快:“没错!少主,您想想,妖都是习惯隐瞒身份的,仙君人生地不熟,怎会知贸然暴露身份会有什么下场呢?万一哪个道士,不分青红皂白把妖斩杀了,那他岂不是很危险?”


    非常有道理。


    顾景昀在这一瞬,猛地想起当初他初见时对人做了什么。


    他探了江琰的经脉,理由是查他是不是妖精——至于为什么没探出来,这一点仍不清楚。


    过了几天,又当着阿琰的面,带着师弟去斩妖除魔——重点在于斩妖。


    顾景昀:“……”


    那只蛇妖作恶多端,专门吃人,跟别的妖不一样!


    他们剑宗不是什么妖都砍的啊!


    阿琰不会因此误会,所以怕他吧??


    顾景昀有点淡淡的崩溃。


    他斩了蛇妖,但阿琰极有可能是兔妖。


    难道真是“蛇死兔悲,物伤其类”吗?


    第50章 (二合一) “你给我捏捏耳朵。”


    江琰带着挑选好的草药,回到小楼的时候,就见到宋桦和一个陌生的青年正蹲在地上修门。


    “宋统领,大门怎么坏了?”江琰茫然地问。


    宋桦正扶着门框,另一个青年闷头用锤子敲打着。闻声,二人同时转头。


    “仙君回来了。”宋桦含糊道,“这门年久失修,不结实,我给拆了重装。”


    “是吗?”江琰多看了几眼门,分明就很新啊,而且张掌柜哪里敢让少主住年久失修的房子。


    “……好罢,我说实话了。其实是少主要检验我们的功夫,我与纪统领在院内切磋时,不小心砸坏了门。”宋桦道。


    江琰恍然。


    难怪,这就说得过去了。


    他看向黑发蓝眼的青年,这位应当就是纪统领。


    纪子珩放下锤子,率先起身拱手道:“见过仙君,属下纪子珩,是天狼卫之首。”


    “你好你好。”


    江琰连忙问好,情不自禁地看多了两眼他的眼睛。


    魔法世界的人,头发眼睛颜色什么样子的都有。看惯了黑眼睛,猛地冒出一个蓝瞳,怪亲切的。


    纪子珩怕他害怕,立马解释:“我有西域外邦的血统。”


    江琰真诚道:“眼睛颜色很好看。”


    纪子珩:“……谢谢仙君。”


    是他想多了,仙君是见多识广之人。


    江琰摆摆手:“那你们忙吧,景昀在里面么?我给他看看新选的草药。”


    纪子珩点头。


    江琰兴冲冲地进了屋,宋桦和纪子珩在他身后面面相觑,宋桦上下打量纪子珩,盯着他的眼珠子看。


    两人沉默了几秒。


    “看我作甚?”纪子珩没忍住,问道。


    “还好少主没听见仙君夸你,否则这门又要坏一次。”宋桦道。


    “少主不是会拈酸吃醋的人。”纪子珩说。


    “那可说不准,”宋桦摇摇手指,意味深长道:“恋爱中的男人是很不讲理的。”


    纪子珩无语:“你又没谈过恋爱,在这装什么。”


    宋桦:“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吗!”


    纪子珩立刻:“你指桑骂槐,说少主是猪!我听见了!”


    宋桦:“……”


    这门回头再修。


    此架不得不打!


    *


    夜深人静之时,江琰偷偷溜出房间。


    即便可以拉开窗帘,屋内能找到月亮的角度也十分有限,不如屋顶好。


    修为高的人对周围的动静感知都很敏锐。


    江琰不想惊动隔壁的顾景昀,怕吵醒了他,因此格外注意放轻动作,蹑手蹑脚的,偷感十足。


    隐匿在暗处的亲卫欲言又止。


    仙君这是要去做贼吗。


    难道是要夜袭少主?听起来就很有合欢宗的风范。


    他们是要当没看见,还是帮仙君把少主的房门撬开?


    江琰没有给亲卫思考的时间,手腕一撑,足尖一点,就翻身蹿上屋顶。


    屋顶上空空如也,能将全身都沐浴在月光的照耀里。


    江琰盘膝而坐,闭目凝神,开始冥想。


    空气中的魔力因子实在少得可怜,唯有在月光下,才能稍微丰富一些。


    在合欢功法的辅助下,魔力与灵力暂时不会互相打架了——但也只是暂时。


    若二者差距过大,还是不行的。


    合欢功法只是调和,以优补劣,稍稍弥补这个世界魔力因子含量少,导致魔力增长缓慢的情况。


    可若不勤加修炼,灵力蹭蹭上涨,魔力却跟蜗牛一样缓慢上爬,天秤终有一日会彻底倾倒的。


    江琰努力吸收魔力因子,并将其融入体内,转化为自然魔力。


    魔力入体,肌肤表面泛起微不可查的银白色亮光。随着吸收越多,转化速度越快,这光亮就越发明显,远远望去,就像在仙君身上披了一层月光织就的薄纱。


    这一幕,落在紧密注视着他的旁人眼中,就变了个味。


    除了修炼一些特定的功法——比如需要引雷入体,在修炼之时,皮肤会有电光闪烁——其余时刻,都是平平无奇的打坐,没有特效。


    如今乍然出现一个,真让人暗暗嘀咕:这位江琰仙君莫非真是从天上月飞落下来的神仙吗?


    尤其是,当江琰的俊冷面容被镀上一层冷色的萤白光,他五官精致如画,略低着头,下颌线条近乎完美。


    容貌依旧昳丽,却莫名多了几分高远不可侵犯的圣洁。


    众人更是惊叹:


    江仙君就连修炼的功法都是如此独特,好看至极。


    远处,有三人隐匿在阴影里,刻意将气息收敛得极好,没有让江琰察觉到半分。


    顾景昀收回视线,与下属传音入信。


    “像么?”


    宋桦与纪子珩齐齐点头:“有点。”


    顾景昀:“细说。”


    宋桦斟酌字句:“传闻月宫有一兔仙,常伴于嫦娥仙子身侧。那兔仙时常手持杵臼,捣药制药。”


    纪子珩也跟着说道:“听闻仙君喜欢并擅长以杵臼处理草药,而非像大多数修士一样以丹炉炼丹。”


    顾景昀颔首:“言之有理。”


    一般修士炼丹时处理草药,都是清洗干净后丢进炼丹炉,以灵火焚烧,锤炼逼出草药中的精华。


    阿琰却喜欢把它们清洗分拣,用银刀来处理炼药素材,还经常丢进杵臼中,捣成碎末或逼出汁水,倒进锅里熬煮。


    有如此天人之姿,又是天上飞下来的来客。


    难道真是玉兔?


    顾景昀摸摸下巴,觉得这个想法荒谬又很有道理。


    宋桦苦恼道:“少主,仙君到底是兔妖还是兔仙?”


    顾景昀也在纠结。


    若说是兔妖,这淩寒傲雪又不容侵犯的圣洁气质,岂是一只妖可以有的。


    若说是兔仙,仙与妖是两条道,东街的黄鼠狼不该老到闻错味道,认错同类。


    “算了。”顾景昀一锤定音,淡定道,“反正都是兔子。”


    管他是仙还是妖,原形都是兔!


    两位下属纷纷赞同道:“少主说得对!”


    顾景昀吩咐宋桦:“以后合欢宗的食堂多做点胡萝卜,还有其他仙君爱吃的菜也不能少。”


    宋桦:“是!”


    兔子爱吃什么?


    总之不会是大鱼大肉。


    一想到以后整个合欢宗都要陪着仙君吃草,宋桦就想笑。


    顾景昀遣散下属,又瞪了一眼守夜的亲卫,让他们不要盯着仙君看个不停。


    自己悄悄溜上屋顶,安安静静地坐在仙君的身旁,陪着他修炼。


    江琰睁开眼时,被顾景昀吓了一跳。


    “……你怎么在这!”


    不是睡觉去了吗。


    亏他还小心翼翼宛如做贼一样爬上屋顶。


    顾景昀笑吟吟地:“阿琰这是在吸收月光来修炼?”


    “嗯。”江琰点点头,吸收月光中蕴含的魔力,没毛病。


    顾景昀暗道一声果然如此,自己并未猜错。


    他神情郑重:“阿琰,我有一事要向你解释。”


    江琰:“何事?”


    顾景昀细细讲解了那蛇妖做过的恶事,再三表明自己斩妖除魔,斩的是罪大恶极的妖,除的是祸乱人间的魔。


    “我很有原则,不杀好妖。”顾景昀道。


    江琰茫然:“我知道啊。”


    顾景昀暗示:“你没有什么秘密想跟我分享的吗?”


    江琰:“没……嗯?”


    江琰倏地紧张起来,少主为何这么说,难道是他知道了什么?


    比如自己不是纯种人类,而是自然精灵的血脉一事!


    一想到这里,他就心虚起来,否认时的声线都有些飘忽。


    “……没有啊,我哪有秘密。”


    江琰干笑两声,下颌绷得紧紧的。


    外人眼里还算自然,但落在顾景昀的眼中,浑身上下都是破绽。


    顾景昀捏了捏江琰的脸,叹道:“不想说便不说,何苦骗我?”


    江琰就知道会被识破。


    他撒谎的演技真的很差吗?为何十次有九次都是失败的。


    “……抱歉。”江琰抿了抿唇,低声道:“我确实……瞒了你一些事,但我现在不能说。”


    “是关于你的真实身份么?”顾景昀似笑非笑,“我已知晓,你并非人类的事。”


    江琰瞳孔地震:“??”


    他眼神闪烁,嘴硬道:“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顾景昀:“不打自招。你可知这是藏了事被戳穿后,最心虚的一句话?”


    江琰:“其实——”


    顾景昀懒洋洋地拖长嗓音:“再骗我?你耳朵的原形就要露出来了。”


    江琰唰地闭嘴,惊疑不定:不能吧?真知道啦?


    顾景昀:“你刚刚不就是在吸收月光来修炼么?这个世界不比原来,修炼应该很辛苦。难为你了。”


    毕竟是玉兔。


    “……你真的知道啊!”江琰震惊。


    顾景昀说了纪子珩查来的线索,又道:“因而,我猜你与魔族来自同一个世界。”


    江琰还没回过神来,怎么会有人那么聪明,一想就通,一猜就中?


    顾景昀问:“你会回去么?”


    江琰摇摇头:“还没找到回去的方法。”


    顾景昀:“你会剑宗的基础剑法。”


    “是我爹教的。”


    “他是剑宗弟子吗?”


    “不知,爹没说。他名为‘江清随’,剑宗弟子名册中可有此名?”江琰问道。


    身边的少主有片刻默然,半晌,他闭了闭眼,道:“……或许有重名之人,但最出名的,唯有一人。”


    江琰问:“谁?”


    顾景昀艰难道:“千年前飞升的剑仙。”


    江琰倒吸一口冷气,道:“不可能。我那时通过双面镜瞧过他的剑意,跟我父亲不像。何况,剑仙是修无情道的,冷情冷性,我爹……”


    江琰一言难尽地说:“他平时挺不着调的。爱开玩笑,还喜欢在母亲面前耍帅,而且很不靠谱!”


    “最重要的是,我爹说了,无情道就不是人该修的道,他修的是有情剑,而非无情剑。”


    其实原话更加粗鲁。


    江清随的原话是——“无情道,狗都不修。”


    顾景昀重重松了口气。


    “是么,原来如此。”他释然道,“大概只是重名。”


    差点就要汗流浃背了。


    毕竟他曾在剑仙留下的剑意下方,追求和撩拨江琰。


    顾景昀问:“那你要如何回……另一个世界?”


    “不知。”江琰失落道,“也许飞升就能回去了。”


    话音落下,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剑仙也是度过雷劫,踏破虚空后飞升而去的。


    顾景昀:“……”


    江琰:“……”


    顾景昀有点窒息。


    不会吧??


    他真的在岳父的剑下调戏了他的儿子吗?


    还好只是一道剑意,剑仙本人并不知情。


    否则怕是不知要如何收场。


    江琰倒是心情畅快许多:“若有机会,我要去剑宗瞧瞧。近距离揣摩剑意,方能知晓剑仙究竟是不是父亲。”


    “……嗯。”


    听到江琰要来,顾景昀的心情也好了一点。他道:“到时,我领你去见我父母。”


    “好。”江琰一口应下。


    顾景昀霎时通体舒畅。


    两人坐在屋顶赏月,这儿高,底下风景都能一览无余。


    他们居住的小楼处于玉源客栈的后院,与前头开店住人的客房之间有围墙和垂花门隔开,又有天狼卫守着院门,平时隐私好,也无人能来打扰。


    顾景昀摸出一个玉牌,塞进江琰的手里。


    江琰垂眼一瞧,那玉牌正面刻着一个“琰”字,背面是一把剑与一张琴。


    剑与琴的模样,十分熟悉。


    琴是九霄琴,剑是破魔剑。


    “这是……好像在哪儿见过。”江琰总觉得这玉牌似曾相识。


    顾景昀失笑,拿出他的玉牌,晃了晃。


    “喏。之前在丰安城的时候,不是给你看过了?”


    少主手中的那一枚,背面仍是一把剑与一张琴,只不过剑与琴的主人换成了他的父母。


    “我亲刻了一枚,交于你。玉源与天狼卫,凭此符皆可调令。”


    顾景昀将与天狼卫联系的方式,详细告知江琰,又道:“你独自在外,若遇到麻烦,不要自己扛着。”


    江琰:“……玉源也就罢了,我最多买东西时拿去打折。天狼卫是你的亲卫,怎能由我号令?”


    江琰把玉牌塞回给少主。


    总感觉怪烫手的。


    顾景昀牢牢拽住江琰的手腕,止住他的动作。


    另一只手不容置喙地反握住江琰的手掌,把那半摊开的掌心缓缓合拢,连同玉牌一起,要江琰紧紧握住。


    “于我而言,阿琰不是外人。”顾景昀亲昵地握着他的手,温柔而期盼地问:“我这么说……你可懂?”


    江琰思忖几息。


    点头。


    “懂。”江木头感动道,“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顾景昀:“……”


    江琰感慨道:“少主对我这般好,我都不知如何谢你。”


    夜晚的朔风寒凉,江琰被风一吹,冷得缩了缩脖子。


    顾景昀取出大氅,仔仔细细把人裹成一团。雪白的毛领围了一圈,将仙君面如冠玉的容颜衬得越发俊俏。


    江琰情不自禁地用侧脸蹭了蹭毛领,软软的,有点舒服。


    顾景昀曲了曲指节,手痒,心也痒。


    “……你想答谢?”


    “嗯。”江琰点点头,望过来的一双眼睛澄澈明亮。


    “想谢我?简单。”


    顾景昀决定耍流氓,当一回登徒子。


    他凑近仙君,压低声音道:“你给我捏捏耳朵。”


    “……原形的耳朵吗?”


    “嗯。”


    出乎意料之外,小江仙君既没有脸红,也没有生气,而是奇怪地抿了抿唇,为难地说:“不行的。”


    “为何?”顾景昀已直觉其中情况有异,心中有不祥的预感。


    江琰坦诚道:“我是混血种。血脉不纯的话,天生有残缺,没有尖耳朵,只有人耳。”


    顾景昀脸色一变。


    江琰误会了,以为他很失望,刚要说话,就被人抱进了怀里。


    来自少主的体温将他包裹住,鼻尖嗅到了少主衣衫上沾染的龙涎香。


    江琰的反应慢了半拍,怎么突然要抱?


    耳畔传来男人的道歉。


    “对不起。”


    顾景昀后悔死了,他就不该多嘴乱说话。


    他猜到阿琰是人与妖的混血,但没想到混血会有这样的后遗症。


    身体残缺——这四个字如一把利剑,直直插入顾景昀的心脏。


    阿琰自小生活在族群里,身边都是有尖耳的人,唯独他没有。他会受到旁人的非议吗?没有尖耳,阿琰心里会不会难过?


    他怎么敢就这么说出轻佻冒犯的话。


    顾景昀道:“是我的要求太过分了。”


    “这有什么。”江琰转念一想,就猜到顾景昀的道歉是为何而来。


    半精灵对精灵而言,的确是“残疾”。


    这有什么。


    就算没有精灵的尖耳朵,他的听觉系统依旧远胜于人,魔法潜力也不在纯种精灵之下,甚至……比任何一位同龄精灵都要强大。


    “族中比赛狩猎,我从未输过。论起对自然魔法的掌握,他们也远不如我。甚至,同龄人中只有我考上了最顶尖的魔法学院。”


    江琰十分坦然,“没有尖耳,他们也欺负不了我。有人胆敢嘴碎,我就把他暴揍一顿。要是敢回家告状,回家还得被他们父母再教训一次。”


    因为他自小便是邻居口中‘别人家的孩子’,非常优秀,混血的劣势无法掩盖他的光芒。


    顾景昀轻声道:“要是有大人来找你麻烦呢?”


    江琰翻了翻记忆,补充道:“我母亲是族中最厉害、地位最高的祭司,要是有人想不开,妈妈会收拾他,爸爸会带我去套他麻袋再揍一顿。”


    顾景昀笑起来,把人抱得更紧。


    “所以我没有被欺负。”江琰道。


    “嗯,那就好。”顾景昀道,“但我还是心疼。”


    能说的这么清楚,一定是因为被欺负过啊。


    舆论最是危险,闲言碎语能伤人心,要人性命。


    顾景昀对此深有感触。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还纠结做什么。


    他现在是全族最喜欢的崽,欺负过他的人后悔的要死,不过江琰没给那些人半个眼神。


    顾景昀把他抱得很用力,似乎要将他揉进怀里。


    江琰不知所适,语言非常苍白地安抚:“不要伤心了,何况我又没吃亏。”


    全都当场报复回去了!


    顾景昀摸了摸仙君的发顶,哄道:“阿琰好厉害。”


    江琰想了想,一只手臂从大氅中挣脱出来,抓住男人的手臂。


    “没有尖耳,摸人耳行不行。”


    江琰主动把少主的手掌粘贴自己的右耳,一脸严肃地说:“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摸耳朵……不过不能用力哦,会痛的。”


    顾景昀怔松着,指腹猝不及防触碰到一片温凉。


    仙君缩在他的怀里避风,稍稍仰着脸,黑瞳亮晶晶的,眸里没有半点伤悲。好似过去的糟心事早已随风而去,牵动不了他的情绪。


    能让仙君记挂于心的,唯有眼前环抱着他的人。


    顾景昀垂着眼眸,喉间忽地感到无比干涩。


    像有一团火,在心中、在身体里燃烧了起来。


    其实话刚说出口,江琰就有点想把它收回来。


    他不自在地说:“要摸就快摸,不然就算了。”


    话已出口,岂能反悔?


    顾景昀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江琰的耳朵,食指轻柔地滑过仙君的外耳廓。


    只是轻轻刮过,他能明显感受到江琰的身体不受控地微微发抖起来,压抑的呼吸也变得局促。


    ……好敏。感。


    少主的喉咙越发干哑,喉结上下一滚。


    越是怕他疼,动作就越是轻柔缓慢。殊不知,有时越慢,就越要人命。手指顺着耳廓往下滑,怀中人抖得越厉害,偏偏他还在努力克制,以为顾景昀对此一无所觉。


    指腹还没到耳垂,江琰就受不了了。


    他连把人推开的想法都没有,而是下意识把头垂得更低,想缩成一团去避开这种折磨。


    “不许躲。”


    少主笑吟吟地将人搂得更紧,指尖飞快地滑下去,捏了下圆润小巧的耳垂。


    “……”


    江琰猛地抖了一下,把头埋着,强行把不受控制要脱口的奇怪声音吞回去,呼吸都没了章法。


    好奇怪。


    整个腰都在隐隐发软。


    这种感觉从未有过,实在太奇怪了。


    江琰向来独来独往,没什么交心的朋友,更没有兄弟姐妹。


    挚友、兄弟之间,是这样相处的吗?


    冷的时候被友人裹着披风抱紧,伤心的时候被友人轻声细语哄着安慰,就连耳朵也要让他来捏捏。


    他无比迷茫困惑。


    顾景昀并不打算做得太过,轻捏了一下,便松开了他。


    也不去把仙君的脸捧起来,知道他会羞,就任由仙君低着头躲着,让他自行冷静。


    只依旧搂着江琰,不让他离开自己的怀抱。


    过了半晌,江琰觉得自己的脸颊不热了,就一把推开了顾景昀。


    顾景昀从善如流地放手。


    江琰冷静了一会儿,突然道:“我觉得这样不对。”


    顾景昀:“哪里不对?”


    江琰拧着眉:“我们应该保持距离,不能抱来抱去。”


    顾景昀:“……”


    不好,还是太过火了。


    顾景昀冷静道:“别人不行,但我们可以。”


    “为什么?”江琰问。


    “因为我们是挚友。”顾景昀用最真诚无辜的表情,说道:“挚友不仅可以抱来抱去,还可以抵足而眠。”


    “真的假的?”江琰狐疑。


    “比珍珠还真。”顾景昀说,“不信你去翻书,无论是话本还是历史传记、诗词歌赋,从古至今,情谊深厚的好友都是这样的。抵足而眠一词,也是如此流传下来。”


    江琰认真地想了半天。


    最后,缓缓点头:“有道理。”


    顾景昀蓦然松了口气,随即又更加担忧。


    心思单纯至此,未免也太好骗了。


    他虽险恶,但江湖更恶毒,如何让人放心留他一人行走江湖。


    话虽如此,江琰还是接受不了那个让全身都发软发烫的奇怪感觉。


    他双手在胸前交叉,比划了一个大大的“X”形,严肃端正地说:“以后不可以捏我耳朵,什么情况都不行。”


    顾景昀心想,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真要哄,他认为捏耳朵一事还会有下次。


    但顾景昀还是想当个人。


    他认真承诺:“好,我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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