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补二更)


    掩住心中百般恨意愤慨,楚绥脸上却是露出动容的神色,仿佛也想起了过往那段美好,“父皇……”


    “今日朕做主,想让你二人重归于好,太子,你意下如何?”眼见楚绥那里没了问题,楚景望向楚郁。


    楚郁垂着眼皮望着手中酒杯,琥珀色的瞳眸不知道在思索什么,而后唇角轻轻一掀,抬起头来,温声细语说:“能与六弟冰释前嫌,儿臣亦是圆了心中憾事一件。”


    楚景哈哈笑了起来,脸上病色都褪去不少,“既如此,就一酒消怨结,从今以后,你们兄弟便同心同德,共辟陇朝盛世伟业——”


    两杯酒,互相朝着对面举了起来,而后各自饮下,面容上皆是微微的动容与局促,只低头饮下时,眼中只余冷漠。


    等二人将酒杯放在桌上,楚景掩面咳了两声,缓了一会儿才再度开口,“朕离宫这段日子,总归是累了太子,对了,太子,前日你派人送了为嵇临奚请赏的折子,朕看了,营州这件事嵇临奚确实办得不错,朕也打算好好赏他,正好老六在场,就一起看看你们的想法。”


    “你们兄弟二人看,是要给他的官位再升上一升,还是如何?”


    楚郁知道,这是楚景给他的又一场考验。


    亦是给楚绥。


    未来的朝堂倾轧,从此刻已经迈入真正的开端。


    夜色中,烛火明亮的光摇曳了那么一瞬,紫宸殿外传来宫人的声音。


    “太子殿下,皇后派奴才请你回东宫。”


    这一句之后,就再没有了声音,外面的人默默等待他的回应,楚郁没有回应,他拱起手,垂首对楚景温顺说:“御史台已没有空缺的位置,嵇临奚之能力,可调往六部之中,如今吏部侍郎宫守仁宫大人年六十五,就快到致仕之时。”


    “宫大人想来也已疲乏了朝政之事,更想在剩下的时间与后院中的几位年轻娇爱享含饴弄儿带孙之福。”


    “儿臣想推荐嵇临奚入吏部侍郎之位——”


    一旁的楚绥闻言,错愕地睁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


    嵇临奚才入朝堂几年?就要他一跳再跳,现在更是从一五品官员跳迁至三品!只是一件营州剿匪,升至四品也是顶格,就算嵇临奚是他的人,他都不敢如此举荐。


    果然,楚景说:“不行,不行……”


    “太子,朕知你想提拔嵇临奚,可朕随你的意将嵇临奚提为吏部侍郎,朝臣百官那里,朕不好交代啊,此举有违先道,若是六部中的一个员外郎,倒好处理。”


    楚郁起身,掀开衣摆跪在地上,伸出双手放在地面,额头往下垂覆,抵住手背,“朝臣之中,能用之人少之又少,多是尸位素餐之辈,与其让没有能力的人凭借资历处在高位,不如交到有能之人手中,让其为朝廷、社稷、君主献力——儿臣恳请父皇将嵇临奚提为吏部侍郎,他绝不会让父皇失望,也不会让儿臣失望。”


    楚景叹气,“可朝中能用之人,也并非嵇临奚一人。”


    楚郁抬起头来,“还有何人?”


    楚景笑了,“翰林院修撰沈闻致,亦是可堪大用之人,他父亲是太傅,兄长为刑部侍郎,他自己亦是文采绝佳,能力不俗,且为人清正,比起嵇临奚,沈闻致更合适吏部侍郎的位置。”


    楚郁微微皱眉,不赞成道:“儿臣觉得不可,沈家已出沈太傅和沈侍郎二人,再让沈闻致为吏部侍郎,岂非让六部与朝廷落入沈家之手?更别说沈闻致并未如嵇临奚为朝廷屡次立功,先不谈嵇临奚能否坐这个位置,沈闻致是绝无半点可能。”


    楚景父亲一般的打趣:“你是太子,太子要有容人之量啊,朕看沈闻致也甚是好极,再说,无论是沈太傅还是沈侍郎对朝廷都是忠心耿耿,断无谋逆之意。”


    “这样罢,”他眉眼中帝王气势再次浮上,显然是心意已决,“就升嵇临奚为吏部侍郎,沈闻致为——”他略略一想,笑着继续道:“詹事府少詹事如何?”


    “里有小沈大人,外有嵇临奚,郁儿,父皇如此为你,你也要明白父皇苦心。”


    “老六,你觉得朕这个提议怎么样?”他侧头问了楚绥一句。


    楚绥实在看不清为何本是商议封赏嵇临奚之事,却忽然要牵扯上沈闻致,他忍住心中疑惑,想着事后去询问嵇临奚,口中说:“儿臣觉得这个提议很好。”莫非父皇是想将沈闻致和嵇临奚这二人全部给予太子,想让两人都成为太子亲信?


    想到这里,他心中更是愤慨不平,袖下的手慢慢攥紧,眼睫垂下,里面满是冰冷。


    楚郁见事无可谈的余地,叩谢道:“多谢父皇——”


    ……


    隔日早朝,重新掌控朝政的皇帝下了旨意。


    百官听闻旨意,喧哗声不止,被迫提前致仕的宫守仁老脸一片惨白,因皇帝回宫,前来参加早朝的嵇临奚却是欣喜若狂,他还在为进入吏部各种活动奔波,想着平迁过去做个员外郎,不想竟是提拔他为吏部侍郎。


    六部之中,侍郎已是手握不小的政治权力。


    如此一来,距离自己权倾朝野不就指日可待?


    只不等他继续狂喜,另外一道旨意也下了。


    说要将沈闻致提为詹事府少詹事。


    嵇临奚混迹朝堂,怎么会不知道詹事府是干什么的,詹事府是宫中为太子创建服务太子的机构,对太子拥有莫大影响,常常命朝堂居于要职的官员兼任,那沈闻致不过是一个翰林院修撰,凭什么任这个位置?


    要任,也是任他才对啊!


    自己如今吏部侍郎的身份不够吗?


    詹事府少詹事这样离太子至近之位,怎么能给到沈闻致呢!


    嵇临奚本就恨透沈闻致,听到这道旨意,更是恨入骨血里去,满脑子都是沈闻致拿光风霁月谦谦君子那一套花招去勾引太子,让心爱的太子疏离冷落了自己。


    连被升为吏部侍郎的喜悦都没了,唯余满心恼恨。


    如此任命,身为皇帝的楚景自然也要给出一个能服众的借口,他也是惯会甩锅的。


    “太子代理朝政期间,嵇临奚嵇大人立了不小的功劳,昨夜,太子与朕商量过了,既然嵇临奚有能力,索性宫守仁年纪也大了,很多事有心无力,就将机会留给年轻人,自己好好颐养天年吧。”


    “至于沈闻致,一直待在翰林院太过浪费,不如拨到太子身边,能够辅佐太子不说,也能处理东宫庶务,不算埋没人才。”


    对于沈闻致,朝臣们没话说,让沈闻致一直留在翰林院里确实是埋没人才,更别说沈太傅与刑部侍郎都在朝上,他们没必要因为此事与沈家父子为敌。


    可嵇临奚就不一样了。


    “陛下,嵇大人是朝廷中难得的人才确实不错,可陛下已经屡屡提拔于他,吏部侍郎实在不可啊——”


    “嵇大人现在还是太年轻了,如何能胜任吏部侍郎这个位置?”


    “此举有违先道啊!”


    ……


    与以前不一样,若是以前,百官早就剑指太子,现在却只能请皇帝收回成命,嵇临奚活动奔波的成效和拿钱办事的暗名此刻也起了作用,虽大部分朝臣反对,却也有官员站出来为他说话迎合太子与皇帝,见此事再无转圜余地,反对的朝臣只能心中扼腕——重用嵇临奚此人,无异于让奸臣当道!


    皇后一派的官员心中更是诧异——太子怎么做这样的决定?嵇临奚不是王相门生吗?


    他们朝王相看去,见王相闭目不语,眼神微动,心中各番揣测。


    皇后要他们驳回嵇临奚升官的旨意,可皇帝却说是太子之意,一时之间,不知是赞成还是反对的他们也只能袖手旁观,以免惹火烧身。


    许是之前因为提拔嵇临奚沈闻致二人令朝堂气氛僵硬,屏风后面,楚景喝了一口于敬年递来的药汤,开口缓和道:“听说相爷和薛大人家中好事将近?”


    老神在在的王相睁开双眼,脸上露出和蔼的笑来,恭敬回道:“家中那令陛下失望的犬子如今已到了成婚年纪,他与薛大人的二女正巧情意相投,就成了一桩婚事,再过几日,就是他们小辈喜结连理之日了。”


    “也是喜事一件。”楚景靠向龙椅背后,轻吐一口气,“朕这段时间身体欠佳,两个小辈成亲那日,就让太子与六皇子替朕过去走一趟吧。”


    “老臣多谢陛下恩典——”


    “不用谢朕,说起来,太子过了冠礼,东宫之中还未有太子妃,也该把选太子妃的事提上日程了,这件事就交给礼部和詹事府一起办吧,务必给太子挑出一名家世清贵贤良淑德的太子妃来,可不能挑出来个妒忌心重容不了人的悍妇。”


    “等相爷家中这门喜事过去之后就可以准备了。”


    闻此一言,还在为沈闻致去了詹事府比自己离太子更近而恼恨不已的嵇临奚仿若遭天雷轰顶,竟是眼前一黑,险些晕厥过去。


    ……


    第152章 (一更)


    嵇临奚下意识就往太子站的位置看去,只他看见的只有太子沉静的背影,其它的什么都看不见。散了早朝,与他交好的官员都过来恭喜他,就连平日里对嵇临奚一个五品官员不屑的都来道贺。


    一个平民出身的探花郎,在朝堂之中短短两年时日就混到正三品吏部侍郎的位置,此等升迁之路,已经足够在历史上留下重重一笔了。


    不过一日,吏部侍郎的位置轻而易举落到头上,本是该大喜的事,却因沈闻致与“太子妃”这两件事让嵇临奚感受不到半分快意。


    还不如不要这个吏部侍郎的职位,让他永远做个太子近臣,也永远不会有“太子妃”,


    这样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嵇临奚却很快清醒过来,袖下手掌收紧。


    怎么能不要吏部侍郎的位置,他要权倾朝野,手握重权,只做一个太子近臣,纵使心喜神悦,可永远都只是一个太子近臣,如何能得到太子的人和心?


    太子身为陇朝储君,有太子妃是早晚的事,不止是太子妃,还有太子侧妃,良娣,未来后宫里还有更多的女人。


    早在香凝的时候,他不就已经清楚这一点了吗?


    缓慢深呼吸一口气,嵇临奚露出笑来,松开袖下几乎掐出血的手掌,和对他道贺的官员周旋着,等出了皇宫,上了马车,他脸上笑容尽消,木然坐在马车中。


    马车行至中途,停了下来,一封信被送到手中,嵇临奚看了眼来信,见是六皇子那个蠢货约他,下令让车夫转了弯,去了一家酒楼。


    进了房间,楚绥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下官参见明王殿下。”


    “请起吧,嵇大人。”


    嵇临奚拍拍衣摆,起了身,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


    “恭喜你升任吏部侍郎了,这是给你的贺礼。”楚绥让身边随从递给他一个盒子,嵇临奚打开,见是京中一处商铺的书契,感激不已地道谢。


    “坐吧。”楚绥说。


    嵇临奚顺从如流扶着桌沿坐下。


    “本王叫你来,除了送你贺礼之外,还有一事不明。”


    嵇临奚道:“不知殿下为何事困惑?下官愿为明王殿下效犬马之劳。”


    楚绥将昨夜之事说出,神色阴鸷,“父皇的意思是彻底放弃本王了吗?他将你提拔的同时,也提拔沈闻致到太子身旁,谁不知你们二人是最有前途之人?”


    听到沈闻致的名字,嵇临奚眼中亦是一片寒意,但他看得比楚绥更清楚也更远,自然明白皇帝此举并非是将沈闻致送到太子身边成为太子助力,至少不是现在,“陛下想要提拔沈闻致,何至于让沈闻致做一个詹事府少詹事,少詹事并没有多少权力,只是离太子身边更近,陛下是想用沈闻致更好监视束缚太子。”


    “同时也是拿沈闻致牵制下官。”


    楚绥皱眉,不太信的样子,“监视束缚太子本王信,可他一个少詹事,只管东宫庶务,如何能牵制你?”


    嵇临奚冷笑一声,“现在不能,以后呢?”


    “在东宫做个几年的四品少詹事,等到太子登基,不就能顺理成章封为三品官、二品官吗?到时不正好与我分庭抗礼?”


    朝堂能如何允许一人独大。


    就连现在王相,不也有沈太傅牵制?否则朝堂早成为王相的一言堂。


    只是他不清楚,到底是皇帝要用沈闻致牵制他,还是太子要借皇帝之手,用沈闻致牵制他,顺便让沈闻致韬光养晦。


    嵇临奚多聪明呀,若不聪明,也不能在朝堂里混得如鱼得水。


    他在太子面前屡屡犯蠢犯昏,也不过是因为爱与喜欢,一个人若真心爱,又怎么会不昏了头?


    楚绥明白了,但还有别的疑惑,“父皇他就不怕沈闻致倒戈太子?就这么将沈闻致放在太子身边?”


    嵇临奚更是冷笑,“沈闻致他自然是不敢的,他父亲是太傅,兄长是刑部侍郎,沈家已经盛极一时,但这份盛是皇帝重用,他若倒戈太子,做了让皇上生气的事,沈太傅如今年事已高,能否继续留在朝堂上有个好结果也不过是皇上一句话的事,至于他兄长沈侍郎嘛,主管刑部的人,想要出错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皇上一念之间,沈家辉煌就能烟消云散。”


    “他怎么敢担这个罪人呢?”


    沈太傅可不是王相,皇帝倚仗王相,不敢对王相如何,动了王相就是动了他的骨架,可一个沈太傅——太傅嘛,做的事不就那些,享天下文人学子的追捧,威望颇高,给皇帝做政治顾问道德导师,缺了皇帝也不怎么样,更别说沈太傅到了年纪,皇帝让他致仕那些文人学子也只会觉得应当,夸圣上贤明。


    他就是深知这一点,才敢用那些看似浅显的手段逼沈闻致远离太子,让沈闻致放松对自己的警惕性。


    楚绥听他所说,这才明白里面的弯弯绕绕,他以为是父皇对太子的偏爱,却不想依旧是忌惮,只这份忌惮变得隐晦起来,隐藏在父子情深下。


    如今疑惑已解,他反而有些幸灾乐祸起来。


    从头到尾,他的父皇不曾爱过他的任何一个儿子,所有人都不过是他的工具,可太子好像真的信了那份父子亲情,甚至为此和皇后渐行渐远,母子离心。


    他那所谓贤明有能的太子皇兄,也不过如此。


    他也为嵇临奚的敏锐与聪慧心惊。


    难怪太子明知嵇临奚是王相门生,依旧冒着这份风险重用他,若嵇临奚真的投于太子,楚绥想不到自己该要如何应对,便是王相,想必也觉得十分棘手。


    念及至此,楚绥眯着眼睛,打量着嵇临奚,“嵇大人,你这吏部侍郎之位,是太子为你挣来的,太子如此扶持你,你难道就没动过真的投他的心思吗?”


    嵇临奚端起面前茶杯,凑到嘴唇抿了一口,茶杯离口时,他嘴角是锋利而阴鸷的笑,眼中也满是冷意,整个人身上充斥着一股浓郁邪气。


    “难道明王殿下以为,此事背后没有太子的算计吗?”


    他攥紧手中茶杯,嗓音有几分鬼气森森,“太子想用我,得到我的忠诚,却又不全然信我,提防我,他未必不知朝中能用官员不止我一人,却如此说,不过是为了让皇上想起沈闻致的存在,再顺手推舟为沈闻致以后掣肘我做准备。”


    “我为他做了如此多的事,他却如此对我,以后对我也不过是狡兔死,走狗烹。”


    “再说了,没有太子,我就做不到吏部侍郎的位置吗?”


    “因为一个顺手推舟的人情送上我嵇临奚的命,下官还没有那么蠢。”


    楚绥没想到楚郁算计至此,这份狠辣的心计连他也不由得为之胆寒,倘若真是他太子皇兄借父皇之手达成一切,并打着利用完了杀掉嵇临奚的主意,那也绝不会放过他与母妃。


    深深打了一个寒颤,他立誓——这场夺位之争自己绝对不能输。


    ……


    应付完楚绥这个蠢货,嵇临奚坐上回府的马车上,车轮滚动,他身体靠着背后的车壁,看着车顶发呆。


    殿下……当真是要拿他嵇临奚作为沈闻致的跳板,等他的利用价值用尽以后,除了他吗?


    他在邕城苦苦读书的时候,有想过他的一生未来会是如何的,大抵是进了朝堂掌控风云,肆意半生,最后死在不知道哪个皇帝的手下。


    自古奸臣的下场都是如此。


    又或许他早早筹谋,待到杀他的那个皇帝想要动手的时候,自己先行逼宫,然后当上皇帝继续潇洒肆意。


    可若想要杀他的人是太子——


    他又能如何呢?


    反抗逼宫、还是引颈受戮。


    他倒情愿自己看不透这些,看不透,他就能像以前一样,满是幻想憧憬,想着如何讨太子欢心了。


    总是幻想更美好,现实充满了残酷。


    车外传来吵闹的声音,嵇临奚额头青筋跳得厉害,眼中充满戾气,“外面在干什么?”


    “今日是中元节啊,大人。”


    中元节?那不是鬼节,祭奠死人的节日吗?


    没有亲人的嵇临奚对这样的节日向来是嗤之以鼻的,他连看的心情都没有,等着到府邸好好休息一下,再让人去打听这京城之中适龄的未婚高官之女。


    如果非要选那么一个太子妃出来。


    他得让一个没威胁得不到太子真心的女人上位。


    至于对方会不会幸福,那与他有什么关系?他要的就是对方不幸福,对方幸福了,不幸福的那不就成了他吗?


    他可没成全别人牺牲自己的癖好,谁叫他是不择手段的小人——


    马车抵达府邸,满心戾气的嵇临奚掀开车帘,抬腿下了车,他正要往府中走去,视线看到府外站着的人,脚步一下停住了,再动弹不得。


    极黑的夜。


    极明的月。


    两盏灯笼挂在府邸大门前。


    他心心念念的人立在石狮子旁,微微仰头,脸颊半侧,看着在夜色中随风摇晃的灯笼,雪白的发带被夜风掀得起雾,月光与灯火交织的光彩落在侧脸上,晕出极为模糊美丽的轮廓,似乎感知到他的靠近,回过头来,于是那双琥珀的眼眸映进了他的身影。


    唇瓣轻轻一弯,“嵇大人,你回来了啊。”


    嵇临奚就这么痴了。


    他眼里只看得见太子,全然看不见太子身旁的云生。


    “殿下。”他一下小跑着来到楚郁面前,唇角是压不住的上扬喜意,“您怎么过来了?”


    楚郁望着他靠近,迈出一步,说:“虽然知道你身体还没痊愈,这样的请求有些冒昧。”


    “但……”顿了顿,“今夜中元节,不知能邀嵇大人与孤同游否?”


    ……


    第153章 (补二更)


    这样的邀约,嵇临奚怀疑自己听错了,否则只有梦里的场景怎么会在现实中出现?


    “同……同游?!”


    他一下结结巴巴起来。


    楚郁轻笑出声,“对啊,若是嵇大人有要忙的事,孤就不打扰你了。”


    嵇临奚哪能有事要忙呢?就是现在有天大的事,他也能抛到一边。


    “没,没有,小臣没有要忙的事!”他语气急促地说,生怕自己回应晚了,太子就回皇宫里去了。


    “那我们就走吧。”


    楚郁转身,却听嵇临奚喊等等,他疑惑回头,对上他的视线,嵇临奚口中组织的措辞都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说出来了,最后他期期艾艾道:“不知殿下,能否等小臣换个衣服。”


    楚郁愣了片刻,笑开,说:“好啊,那孤和云生在这里等你。”


    嵇临奚自动把他话里的云生去掉,连忙往府邸里奔去,在跨进高高的门槛时还险些摔了一跤,楚郁还来不及给他说些什么,就已经看他的身影消失在府中。


    他站在原地,轻叹了一口气。


    “大人——”府中的下人看到嵇临奚回来,刚低头准备行礼,却只觉一阵带着笑声的龙卷风从自己身边卷了过去,再一抬头,就看不见大人的身影了。


    房间里,嵇临奚翻着衣柜里的衣物,他身上穿的还是朝服——太子身着常服来见他,邀他同游中元节,他如何能穿这一身去?


    衣柜被他翻得凌乱无比,怕太子等太久失了耐心,嵇临奚很快寻了两件,一件是与太子一模一样颜色的雪白衣裳,一件是黑色的衣裳。


    他伸手想去拿那件白色的,但手才伸出,就看到上面的斑驳痕迹——崎岖的刀疤、略略粗糙的肤质、深色的肤泽。


    停顿只是一刹,嵇临奚抓了黑色的那件套在身上,本是其它官员之前送礼时专门送他的华衣,金缕暗纹,贵气万分。


    到底是马靠鞍装、人靠衣装,记忆中早死不明的父母给他生了一张好面貌,对镜自照,里面的人气势不凡,贵气威武,舔了舔嘴唇,嵇临奚又拿了一顶头冠戴在头上,任着黑色的冠带落在身后,正了正头冠后,他松开手,看着镜中龙章凤姿华贵万分的自己,挺了挺胸膛,又如龙卷风一般卷去府外了。


    “大人……”想再次喊他的下人,一个眨眼,又看不见他了。


    嵇临奚整理着被风吹凌乱的发丝来到府外。


    “殿下,小臣来了!”


    他气息略微有些紊乱的说。


    “让您等久了——”


    月下等待的楚郁看着他奔来站定,“并没有等太久,”他看了嵇临奚片刻,忽然弯了一下唇瓣,“嵇大人今日这身真是玉树临风、气宇轩昂。”


    嵇临奚想压住唇瓣,让自己看起来无比沉稳可靠,可嘴角怎么也压不下去,他红着面容,颇有几分羞赧地说:“多谢殿下夸奖。”


    看着他这般模样,楚郁觉得真与邕城之时大相径庭。


    邕城的楚奚是何等厚颜无耻得寸进尺的小人。


    现在的嵇临奚,仍旧是小人,仍旧厚颜无耻,却看不出在邕城时的痕迹,没了半点市井之气。


    “我们走罢。”他说。


    两人一同往街市的方向走去,路边河流上已经流动着河灯,空中飘着祭奠先人的纸烛香气,远处更是传来炮竹嬉笑声。


    走在楚郁身侧嵇临奚时不时借一些小动作打理自己腰带和衣袖,又偷偷整理鬓发,挺着胸膛与脊背,力图让旁人看过来时,觉得他与太子甚是相配。


    他暗中给自己的人使眼色,让他们退到八百米开外,但他的人退开了,云生却还在,只落后一步的距离跟在太子身后旁侧。


    眼下二人世界,嵇临奚怎能忍这么一个亮着的灯笼。


    一个见缝插针,他不动声色挪到云生前面,装作无意地撞了一下云生,而后连忙满面歉疚回头道歉说:“真是抱歉,云侍卫,我不是故意的。”


    云生后退一步,那是一个既能随时保护太子又能不影响太子与嵇临奚二人相处的距离,他颔首说:“不碍事,嵇大人,我后退些便可。”


    “多谢云侍卫了。”


    嵇临奚总算是心满意足了。


    他走在楚郁身侧,二人并肩而行,轻轻偏头窥看,嘴角满是压不住的窃喜弧度。


    嵇临奚多想伸出手,牵住太子十指,只他手指在空中晃荡,每一次快要靠近时,又缩了回去。


    不敢、到底是不敢。


    在邕城初见“美人公子”为“美人公子”皮相所迷时,他想尽办法要占“美人公子”的便宜,只觉得碰到就是赚到,所以他可以罔顾“美人公子”的抵触去碰那双手,去抱那双腿。


    在京城重逢时,他亦是为对方“太子”尊贵的身份心血热潮,之后同样想尽办法各种亲近,各种窥视。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便再不敢同以前一样肆无忌惮,每一次接触,皆是小心翼翼,害怕自己太过唐突,令太子不喜,又怕自己太大胆,令太子害怕躲避。


    路上夜风习习。


    宫外没有太多束缚他的人,楚郁神色微微放松,拂过脸颊的微风,都让他有种安闲舒适之感。


    靠近街市,人慢慢多了起来。


    有手中握着风车的小孩回头和同伴打闹,不注意就要朝这里撞过来,一边用余光偷看太子一边注意四周动静的嵇临奚连忙上前用身体拦住,让他们顺势擦着自己的身体跑过去。


    过了一会儿,又见一中年男子无意要碰到太子,自己拦了过去。


    他忙碌殷勤得不得了,左右开道的事他一个人便做了,务必做到全方位不能让旁人碰到太子一处衣角。


    不过一会儿的时间,刚才精心整理的发丝和衣裳就都凌乱了起来。


    云生:“……”


    好辛苦啊,嵇大人,但是你真不用这么辛苦。


    眼看又要有一个不长眼的路人靠过来,嵇临奚就要伸手,衣袖传来被拉扯的触感,他回头,见是太子拉着他,朝他微微摇头,轻声细语,“不用如此,嵇大人,既是同游,这样岂不失了乐趣?”


    嵇临奚小声说了声临奚领命,退回到楚郁身旁,此后再有人“不小心”或不小心撞过来,他就用那如鹰一般的锐利目光扫过去,逼退他人。


    ……


    这一夜,于嵇临奚当真是幻梦一场。


    他与太子入了街市,二人并肩看了鬼舞——爆竹声响,穿着各色服饰带着鬼面将自己扮作鬼怪模样的舞者舞动着四肢,朝四面的看客时不时展露出自己的獠牙红眼,还有修长四肢,看客们时不时后仰身体发出害怕的叫声,又是一片鼓掌喝彩声。太子站在他身侧,那扮着白发鬼怪的舞者忽然凑近掀开白发露出鬼脸,他连忙将太子护在自己身后,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太子攀住他的臂袖,说:“还真是有些吓人啊,还好有嵇大人。”


    灯谜摊前亦是留下他与太子的身影——垂挂在摊子上密密麻麻的红灯笼下方悬着细细的竹牌,摊主招呼说五十文钱猜一次,连猜对三道可挑选香囊一枚,连猜对五道可得玉佩一块,连猜对十道可得做工精巧的花灯。


    他抢在云生前面掏出钱给摊主,太子弯下腰,翻了灯笼下的竹牌。


    “霜衣雪发青玉嘴,群捕鱼儿溪影中。惊飞远映碧山去,一树梨花落晚风。”


    “是鹭鸶吧。”


    “倚阑干柬君去也,霎时间红日西沉。灯闪闪人儿不见,闷悠悠少个知心——是门。”


    ……


    “乌龙上壁,身披万点金星……”太子停顿片刻,仰着面颊思索,而后叹气,“这个我真不知道是什么了。”


    “是秤,公子。”


    “原来是秤啊,临奚,你果然聪慧。”


    连中五道灯谜,太子便不再继续往下猜,在摊子上挑挑拣拣,取了一块玉佩,置在掌心里递予他,“若嵇大人不嫌弃,这块玉佩就赠予嵇大人,留在身边全当做个念想。”


    路上还有摊主卖各种吃食不同的面具。


    太子手中握着他特意买来的糖葫芦,在卖面具摊主的招呼声中停下脚步,空着的那只手从摊子上拾了个鬼怪面具,戴在了脸上转头对他晃了晃,而后抬起面具,对他说:“如何?”


    狰狞的鬼怪面具,却显得底下那张面容越发倾国,连眼尾,也带了一抹艳色,仿佛才出山林的精怪。


    最后,云生买了三个河灯过来——嵇临奚自然知道中元节放河灯要写对已逝先人和对未来的美好祝愿,他将华衣的衣摆层层折叠堆在膝盖上,上面放着纸,太子蹲在他面前,提着笔尾锋落墨,这样近的距离,近到他可以数太子的睫毛,亦看到太子鼻尖与唇瓣上的粉色,甚至能够看到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肩膀线条。


    因在河岸,远离灯笼所在处,只有月光落下,太子今日身着的又是白衫外衣,慑人的鬼怪面具侧挂在脑袋旁,月光落了他满身的皎白,那光穿过腰侧与垂落的袖摆,明明如月,不似凡人。


    白菊盛于灯中,手指一截的蜡烛点了明火,皎洁玉手推着灯入河中,楚郁扶着膝盖起身,回过头来,“嵇大人。”


    “殿下。”嵇临奚即刻便应了。


    夜风吹拂而过,仙姿佚貌的美人眉眼专注望他,语气是十分温柔,“我知嵇大人才能,方才举荐你为吏部侍郎,信你日后为国为民、造福社稷。如今陇朝沉疴积弊,积重难返,我一人难以为继,还请嵇大人帮我,我二人携手,拨乱反正——”


    “可好?”


    ……


    第154章 (一更)


    嵇临奚还能有什么回答的呢,他为了太子做了那么多的事,太子口中的“我二人携手、拨乱反正”,听在他耳里和“我二人永远在一起,永不分离”无异,当下是心也销了,魂也迷了。


    “殿下——”他跪下去,深深一拜,再抬起头时,痴望着’说:“从今以后,小臣愿为殿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便是殿下要临奚的性命,临奚也心甘情愿。”


    楚郁伸出双手扶住他,他这才顺势起身,十分真心,百分真心,千分真心地说:“吾心向君如磐石,永不转移忠君意。”


    “我信嵇大人。”柔柔的仙音,自耳边传来。


    ……


    明月高悬,已是深夜。


    街市上行人散了大半,刚才还是热闹至极,现在却是寂寥冷清,两人依旧散着步,嵇临奚虽然十分不舍,却也知快到了离别时刻。


    果不其然。


    “殿下,该回宫了。”


    听到云生的话,楚郁定下脚步,看了下头顶的月亮,“居然已经这么晚了。”


    他转头,就要对嵇临奚辞别回宫,只在他开口之前,有一道清脆欢喜的女声先传来,“嵇大人——”


    这道声音出现得突然,嵇临奚亦是错愕,心想谁在叫我,抬头看去,却见是被他给了一袋金叶子让留在京城某处酒楼的贺瑶。


    自那日被送进酒楼的人说你就在这里好好待着,事后嵇大人会对你有安排,贺瑶便一直待在酒楼里,一袋金叶子足够她花很长时间,所以哪怕好几日嵇临奚没来找他,她也没有什么急躁的心思,


    今日是中元节,听说京城每逢节日都十分的有趣繁华,她带着钱袋子出来玩了一会儿,因为不知道能在这里待多久,留的时间长了一点,不想竟是这么巧,遇到了将她带来京城的嵇临奚。


    嵇临奚是真把贺瑶忘记了,以至于看到贺瑶出现,都愣了那么片刻。


    快步跑进的贺瑶,提着裙摆喘气,距离近了,她的视线忍不住被嵇临奚身旁的楚郁吸引,一时看出了神。


    嵇临奚就知道这天底下间,没有人在见到太子后可以不为太子美色所动的,他看着贺瑶的眼神都微妙警惕起来。


    “贺姑娘,这是太子殿下,不得对太子殿下无礼。”他眯起眼睛,小声提醒。


    听到是太子殿下,贺瑶吓了一跳,连忙就要跪地行礼,云生先一步扶住她,在她耳旁说了一句,她点点头,把身体直了起来,却不敢再看楚郁了。


    嵇临奚这才满意了。


    “贺姑娘……”楚郁听到这个称呼,很快就明白了她的身份,“是营州那位贺瑶姑娘吗?”他看过嵇临奚的折子,知道贺瑶的存在。


    “是……是我。”第一次见太子殿下这般身份的人物,贺瑶说话的声音都是呐呐的。


    “是她,殿下。”嵇临奚抢过话头说,


    楚郁看了眼周围寥寥无几的行人,知道这个场合不便说话,他暂时打消了回宫的念头,出言将贺瑶请到他手底下的一处酒楼里一叙。


    ……


    一间雅间,一处桌席,云生让人送菜上来,坐在椅上的贺瑶紧张拽着膝盖上的衣料,旁听着嵇临奚将营州和她有关的事说了一遍。


    楚郁虽已知情况,依旧认真听了一遍,而后微笑着看向贺瑶,“贺姑娘不必紧张,将我视为常人便可,这次营州剿匪之事,真是有劳你的帮助。”


    贺瑶连忙摆手,“我……我都没帮上什么忙的。”她在那些土匪面前游刃有余,引诱他们说出窝点所在,但在太子如此尊崇的人物面前,话都说不了几句。


    嵇临奚只觉得心里在咕噜噜的冒着酸泡。


    太子今日才与他说我字,贺瑶就有这般待遇了。


    “不知贺姑娘可有想要的封赏?”


    “封……封赏,嵇大人已经给我一袋金叶子了。”


    “嵇大人给的,虽也与孤有联系,但此等功劳,还应再给贺姑娘其它封赏,若贺姑娘有想要的尽可开口。”


    贺瑶实在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要的,她最初要的就是脱离土匪窝那个火坑,嵇临奚把她带到了京城,还给了她一袋不知道能花多久的金叶子,再要别的,她就觉得自己太过贪心了,剿匪一事,她帮上的忙实在太少。


    楚郁看她神色,就约知道她心中所想,温和道:“贺姑娘家中背景与条件如何?”


    贺瑶回道:“奴家乃是营州一户商户人家负责跳舞的女奴,被家中父亲卖进去了很多年,家中也一直未有联系,想是没了亲人……”


    “既然如此,贺姑娘可愿进宫?”


    “进……进……进宫?!”


    “进宫?!”


    贺瑶以为是要自己进宫当秀女,嵇临奚却以为是要贺瑶进东宫,做一个承徽,脸色当即变了。


    贺瑶只感觉到背后一股子阴冷冷愤恨的气息,忍不住打了一个颤。


    楚郁神情柔和说:“宫中设有太常寺,寺下有教坊、梨园还有其它乐舞机构,每月有固定俸禄十两银子,还有其它收入来源,在太常寺里可以磨练舞技,等到了年龄出宫,可以领一笔不菲钱财作为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此后每一年还能领一次银两,也算是终生有了着落,也能因此改了自己民籍。”


    “若贺姑娘不愿,我也可以给你一笔银两。”


    贺瑶怎么会不愿呢,当即感激涕零谢恩。


    她没有依靠,又做了女奴太久性子柔弱,独自拿着钱在外,她自己也害怕,如今能进宫有安稳的生活,对她来说再好不过。


    听到只是安排贺瑶进太常寺,嵇临奚松了一口气。


    将此事了结,用完饭,楚郁说明日会派人来接贺瑶入宫,就对嵇临奚告辞了,“嵇大人,夜已深,孤就先回宫了,你要好好注意身体呀。”


    嵇临奚满是不舍的说臣知道了,出去送楚郁上马车。


    依依不舍的告别后,他看着逐渐远去的马车,直到看不见了,这才回了酒楼雅间。


    看见他回来,贺瑶站起身行礼,“嵇大人。”


    “贺姑娘不必多礼,快坐。”嵇临奚笑意盈盈地说。


    两人一同坐下,见嵇临奚第一次对自己如此温和,贺瑶心中免不得打起鼓来,她还记得在营州时嵇临奚的冷淡。


    嵇临奚如此态度,也确实是别有用心。


    他在宫中的眼目依旧不够多,如今贺瑶要被太子安排去太常寺,他又怎么会错过这个机会,他对贺瑶有恩,又出手大方,只让贺瑶在宫中若听到看到什么东西,传信给他,说会护佑她的安全,贺瑶就答应了。


    派人送贺瑶回下榻的酒楼,嵇临奚看着头顶月亮,忽地叹息一声,“你总是在利用我,殿下。”


    知道把贺瑶安排进宫,他就会寻贺瑶做交易,给贺瑶护航,贺瑶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女子,亦没有比进宫更好的去处。


    只利用又如何。


    他已经心甘情愿沉溺太子给他编制的幻梦了。


    就如今夜,一场同游的邀约,便是让他去死他也心甘情愿闭眼引颈受戮。


    他自然是不怕被太子利用的,他恨不得太子多利用他些,毕竟只有有价值的人才能拥有被利用的权利,若不被太子利用,才是他最害怕的事,那意味着连近太子身都不能。


    总有一天,他会让殿下明白,无论是沈闻致,还是燕淮,又或者是什么香凝香草,都不及他嵇临奚一分真心。


    ……


    车轮滚动,沉沉夜色中,只有外面虫鸣。


    云生握着已经融化的糖葫芦,那些糖渍,已经有的流到他手上,令他微微皱眉,“殿下,不能吃了,要不我将它丢了,绝不会让嵇大人知道,不叫他伤半点心。”


    出神的楚郁回过头来,这才注意到之前放河灯时交给云生拿着的糖葫芦,揽了衣袖伸出手,轻声说了句:“不用,给孤吧。”


    云生将底下的签子擦拭干净,递了过去,


    糖衣已经完全被融化的糖浆糊满,溢了出来,楚郁望着,想着怎么吃,他思索片刻,将耳旁碎的鬓发锊到耳后,张了张口,中途止住,又退了回去。


    他是太子,自小接受的便是宫中严苛的礼仪指导,遇上这种吃食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吃才能保持文雅。


    “要不属下替殿下解决吧。”云生是没有这样顾虑的。


    楚郁抬手示意不用。


    他盯着又看了半响,总算想到了入口办法。


    轻轻掀起一点糖衣,探出舌尖,将糖衣和融化的糖浆舔入口中,这才好咬下里面的山楂,糖浆很甜,山楂肉却是酸涩的,他是第一次吃民间这种物事,最初有点不适应,后面却很快接受了。


    一滴糖浆滴落到手指上,迟疑片刻,楚郁俯首将手指递到唇边,极为粉嫩柔色的舌尖舔舐而过。


    很甜。


    ……


    ……


    第155章 (补二更)


    营州涉事的官员很快被安排了替补官员过去,因为献的钱财足够多,通通被判了流放之刑。


    王驰毅也迎娶薛家二女薛如意。


    相府大婚,场面自然是十分热闹,和同僚坐在茶楼里的嵇临奚掀开竹帘,看着外面的吹锣打鼓,还有骑着大马身穿新郎袍的王驰毅,撑着下巴,眼中有几分笑意。


    他这笑意里意味的含义可太多了。


    王驰毅娶薛如意,很快就要纳香凝进府,香凝实在生得太美丽,又是太子的人,在外面一日他就提心吊胆一日,等香凝进了相府,他也算没了一个后顾之忧。


    又仿佛看到香凝进府,最后他通过香凝拿到了太子要的那份名册献给太子,太子独自为他设宴,二人月下同饮,太子对他百般温柔亲密的画面。


    更看到自己穿着新郎袍坐在系着红花的大马上,在众人恭维声中红光满面,太子坐在花轿里,微红脸颊的场景,


    只他也清楚最后一幕不过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一声叹息后,握着扇子,对同僚说:“走吧,李兄,我们也该去相府吃喜酒了。”


    相府的喜酒,自然是宾客如云,外面停了数不清的车马,可谓是车马盈门,嵇临奚让府中下人递了礼单,笑着恭贺了一声,撑开扇子进去了。


    坐在席位上的他,打量着那些只有早朝才能看到背影的一品二品大官,以及那些之前看都看不到、坐在马车里相遇都要自己下马车让车夫避开的公侯之家,此时大家齐聚一堂,言笑晏晏,就仿佛世间所有的名利齐聚于此。


    这就是权力。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天下间,有多少人能有这样的经历?绝大多数人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然后就这样到死,又有多少人在金钱名利的漩涡中挣扎,最后却是什么都抓不到,碌碌无为地含恨死去。


    总有一日,自己也能成为搅弄风云操纵棋局的人物。


    更加坚定自己要往上爬要权倾朝野的决心的嵇临奚,视线扫到同在席中的沈闻致,一下沉了脸色。


    暗骂了一句晦气,他转移开视线,手中扇子都快被他折断。


    为了平复心情,他伸手把玩着腰间的玉佩坠,他腰间挂了两块玉佩,一块是和田鹤玉,象征名声显著、官升一品,另外一块,则是中元节同游那夜太子猜灯谜赠予他的祥云玉佩。


    民间摊子上的玉,能好到哪里去,但这块玉对他而言更胜腰间和田玉,若不是现在人丛满座,嵇临奚恨不得摘下来,放在唇边细细亲吻。


    “太子殿下驾到!”


    “明王驾到!”


    听到这声通传,席上众人纷纷站起,拍袖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见过明王——”


    昏黄的天光下,楚郁与楚绥前后走进,禁卫开道。因是朝中重臣独子的婚礼,楚郁作为太子,穿得很是庄重,一袭玄色盘金绣九蟒袍,玉带金冠,指宽的冠带垂于黑发中,贵不可言,更是尊崇万分。


    松开玉佩跟着众人一起行礼的嵇临奚呼吸都变得滚烫起来,眼中哪里还看得见落在楚郁身后的楚绥。


    楚郁视线落在他身上,瞬刻就移开了,“诸位大人请起,今日相府喜事,不必拘束,尽兴即可。”


    王相带着莫夫人上前热情迎接,不管他与太子关系如何僵硬,但在这样的场合下,也是做足了臣子本分,挑不出任何差错来。


    “太子殿下、明王殿下,请——”


    二人落座,便让宫人将带来的贺礼放在它处,只见一抬又一抬的箱子鱼贯而入,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停歇。


    到了时辰,新郎新娘敬天地拜堂,分明是人生大喜事,王驰毅脸上的笑容却怎么都真诚不起来,两人拜了堂后,便被送去了洞房。


    楚郁并没有待多久,他在朝堂上与王相已经越发有水火不相容的趋势,王驰毅和薛如意拜堂一结束,不等宴席开始,他说了几句庆贺的话,就带着禁卫离开了。


    看着太子来,又看着太子去的嵇临奚正失魂落魄时,又见太子余光经过他,微微一笑,心中便是十分窃喜了。


    只觉二人有种不能为外人知之的亲密。


    ……


    新房之中,身穿红袍的王驰毅握着玉如意挑开红盖头,盖头下是一张端庄美丽的面庞,对薛如意,王驰毅没有一点爱意,红盖头掀开后,就被他扔到一边。


    他站直身子,居高临下对薛如意说:“薛姑娘,想必你已经知道,我王驰毅有喜欢的人,娶你是我爹娘的命令,我不得不与你成亲。”


    薛如意说了句:“我知道。”


    王驰毅见她这般模样,心中更是不喜。


    他最讨厌的就是这种无趣没有性格的贵女,若非香凝家世不行、身份不行,爹娘又逼迫他,他是绝不会与薛如意这样的女人在一起。


    “正妻之位我如今已经给了你,过段日子我就纳香凝进门,倘若你知情识趣,就该明白要怎么做。”


    “今日大婚,我去侧房,你在这里睡吧。”扔下这么一句,王驰毅就要往外面走去,只门打开,外面是他娘身边的贴身嬷嬷,嬷嬷看他开了门,服身行了个礼,“公子,相爷和夫人说了,今夜您得与少夫人走完成亲的程序才行。”


    “你一个老奴也敢拦我?!”王驰毅怒不可遏。


    嬷嬷又重复了一遍,“是相爷和夫人之命,若公子不从,香凝姑娘进门的事……”


    听到香凝,王驰毅咬紧牙关,最后还是妥协了,目光极为阴沉看了一眼面前的老嬷,关上门退了回去。


    ……


    从相府喝完喜酒回来的嵇临奚看着面前摆放的数十张画卷,这些画卷上的女子都是京中未婚的适龄贵女,身份最差的也是三品大臣之女,画旁还附着她们的信息。他一张一张翻看过去,面色是越来越不佳。


    不论哪个女子都是美貌如花,才情俱佳。


    他只恨自己不是其中一个,不然也能以女子之身竞选太子妃。


    全部一一看完,嵇临奚坐在黄花梨椅上,双手扶着椅把手,闭眼凝神思索最有可能成为太子妃的几人,最后睁开眼睛又把那几人的画卷拿出来再仔仔细细看一遍。


    若他还是之前那个五品御史丞,自然是半点干涉不得太子妃之事,可他现在是吏部侍郎,又是太子身边目前最器重的人,选定一个对自己没威胁的,再在太子耳边卖力吹风,太子如何能拒绝他?


    大不了……


    大不了、


    大不了——


    嵇临奚咬住牙齿,大不了自己做个安排,寻个机会让被自己选定的那个女子与太子接触一两次,游游湖,逛逛街,聊琴棋书画……


    想到这里,他心都快要痛死了。


    但太子妃早晚会选,与其让别人挑选出一个对他不可控的,还不如他自己来,将一个能被他掌控的女子推到太子面前,好叫对方以后不会影响他与太子之间感情。


    他心知自己手段下作,但那又如何,他本就是下作之人。


    同是这一夜,栖霞宫。


    皇后召来太子,将贵女的画卷一一让宫人挂起,自己则是端坐在龙凤扶手椅上,喝着容窈递来的茶,“看看罢,太子,可否有你喜欢的。”


    楚郁陆续看了过去,垂首恭敬道:“回母后的话,儿臣并无男欢女爱之心,挑选太子妃的事,那日早朝父皇说得匆忙,儿臣不便推拒,明日儿臣就会前去禀告父皇,先暂时搁置挑选太子妃之事。”


    “是没有男欢女爱之心,还是想听你父皇的意思,选一个你父皇喜欢的太子妃?”


    楚郁抬头,神情错愕,“母后,儿臣并没有这样的意思……”


    “够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皇后冷声打断,她从龙凤扶手椅上站了起来,发髻上的金凤发钗微微晃动,凤眼在烛火的照耀下折出冰冷的色泽。


    “郁儿。”她满脸失望与冷漠,“你令本宫失望。”


    “母后……”


    “你忘记了你父皇当初是如何对待本宫与你,又是如何对待本宫后面的家族,本宫将你抚养到大,本以为我们母子同心——”一声讥讽的冷笑,“是本宫错了,你到底是他的儿子,身上流着他的血,他现在不行了,不过对你态度温和一点,说几句好听的话,你就把之前遭受的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叫贼作父!”


    “母后!”少年太子面色有些恼怒,“父皇本就是儿臣的父皇,你说这话……实在过分了些。”


    他为皇帝说话,“父皇他其实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很多事情他也是逼不得已的。”


    像是听到什么荒诞的笑话,皇后仰头笑了出来,“逼不得已?”


    “谁逼他了?本宫吗?”


    她眼神一厉,朝楚郁逼近,视线中满是蔑视,连郁儿都不叫了,“别忘了,太子,你的太子之位是母后给你保下来的,你现在在朝中如鱼得水,也是母后想方设法在朝堂中为你拉拢朝臣,没有母后,你这个太子之位早就落到了楚绥的手里,他楚景给了你什么?”


    “京羽卫而已,你猜若明王反了,那几千人的京羽卫,能否保住你太子的命?”


    楚郁面色微微一白,不说话了。


    皇后面色这才温和些许,她侧头吩咐宫人将殿中女子画卷撤了下去,只留下一副画卷,然后伸出手将那副画卷取至掌心,递到楚郁面前,“她叫孟韶仪,孟国公的孙女,父亲又是户部尚书,嫁给你为太子妃,定能为你带来不少助力。”


    “郁儿,听话,母妃不会害你。”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不要再叫母后失望了。”


    握着画卷,楚郁领着陈德顺和云生离开了栖霞宫,陈德顺又是好一番心疼,一边为他整理衣裳,一边说皇后娘娘实在不近人情。“殿下如今已然能独当一面,皇后娘娘却还把殿下当做孩童,事事都要掌控,哪能如此呢?”


    唇色有些发白的楚郁说:“去紫宸殿,孤要找父皇。”


    ……


    翌日早朝,还在挣扎自己到底要帮哪个女子成为太子妃一宿都没睡好的嵇临奚,敏锐嗅到朝堂中变化气息。


    还没等他想明白,皇后一派的官员便对他与太子骤然发难了,虽然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弹劾与质疑,认为他做吏部侍郎是小材大用,太子举荐非明智之举,又说太子最近涉政太宽,只这些弹劾,都被皇帝三言两语打了回去。


    等下了朝后,宫中的眼目也给了他递了消息,嵇临奚这才知道昨夜后宫之中,太子与皇后因太子妃之事产生了又一次争执——皇后想要孟国宫府的孙女为太子妃,太子却无心男欢女爱,去了紫宸殿求皇帝收回挑选太子妃的成命。


    听到太子不想选太子妃,让皇帝收回成命,神情恹恹连午饭都只吃了一小碗的嵇临奚一下精神起来了。


    “不选太子妃!”


    他一下就哈哈仰头笑了起来,一双凤眼亮得摄人,随即迅速吩咐下人将那些画卷都烧了,一张都不留,又突觉得腹中饿得厉害,让人去膳房端饭菜过来。


    这个消息让他欢欣了好一会儿,平复过去后,这才皱起眉来,嘴角笑容也收敛起来。


    皇后与太子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之前他藏在东宫的柜子里,皇后与太子,确实是母子情深,可如今母子二人却越行越远,今日早朝上这一出,更似决裂一般。


    皇后要与太子翻脸了?


    不……那样的在乎和情谊,皇后几乎把太子视为自己的生命,又怎么会因太子不听话就要与之决裂?


    难道——


    眉头微妙挑了挑,嵇临奚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第156章 (一更)


    皇帝来召,让嵇临奚入宫觐见,心里思索着皇帝见他是为了什么,嵇临奚跟着传召的太监进了皇宫,一路抵达紫宸殿。


    见到皇帝,他眼中略过惊愕,又很快压在眼底,恭恭敬敬跪了下去。


    “下官嵇临奚拜见陛下。”他连那句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都不说了,眼下皇帝这番姿态,分明没多久活头了,此事再说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和骂他早死有什么区别?


    没记错的话,皇帝今年也才四十八岁,竟然已经如此老态了,他刚才乍眼一看,还以为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两鬓都满是白色,只怕回宫那日的状态是强撑着的。


    因为喝药,皇帝并没有看到嵇临奚眼中那一闪而逝的惊愕,等他看嵇临奚时,嵇临奚已经一派恭敬得不能再恭敬的模样,


    “嵇侍郎,起身吧。”


    在他的命令之下,嵇临奚这才站了起来。


    楚景最初用嵇临奚,也不过是因此人乃王相举荐,几次弹劾又弹劾到他心里,他随手提拔了下,不想嵇临奚却是个抓住机会就能不惜一切往上爬的人,能同时周旋在皇帝、太子、六皇子、王相身边的,整个朝中也只有此人了。


    当真是野心勃勃又不怕死。


    这之中,无论谁对他动了杀心,他都落不了一个好下场,可偏偏他却稳若泰山,甚至还借由不同的人,爬到了现在的位置。


    “这三品朝服,可还合身?”


    嵇临奚低头看了眼,又跪伏在地上,讨好说:“下官能有今日,全靠陛下提拔。”


    “是太子举荐的你,你应该要谢太子才对。”


    “得太子举荐,是下官的福分,但下官坐上这个位置,却是仰赖陛下天泽。”


    楚景笑出声,他就是欣赏嵇临奚这点聪明,话也说得好听,听着叫人舒坦,坐在床榻上太久身体不适,刚想让于敬年扶自己起身,嵇临奚却已经爬起来,凑到他面前,殷勤不已伸出手,扶住了他。


    瞥了嵇临奚一眼,楚景并没有抽回手,而是由他搀扶着,在这宫中活动。


    他叫嵇临奚来宫里觐见,自然不是为了听嵇临奚的糖舌蜜口。“爱卿,如今你也是朝中重臣,朕有一些事犹豫不决,想听听你的意见。”


    嵇临奚心中对这一声爱卿极有恶感。


    要叫他爱卿的,也该是太子殿下才对,想到太子继位做了天子之后,轻言细语唤他爱卿、嵇爱卿,他便忍不住全身颤抖了一下,头发发麻起来——爽的。


    更想眼前的皇帝早点死了,给他心心念念的太子腾位置。


    “嵇爱卿?”楚景又喊了他一句。


    回过神的嵇临奚假惺惺作出受宠若惊的神情,“下官在。”


    “依你之见,太子与老六之间,谁更适合坐上朕这个位置?”


    “下官……”


    “无妨,直言便是,朕不追究你失言之罪。”


    若嵇临奚真信了这句话,那他以前早就成一具尸体了,皇帝在试探他真正效忠的人是谁,这二人之中,无论他回答是谁,都对太子极为不利,皇帝防的到底只有太子一人,想要交权于太子,又不放心交权,这才百般试探。


    “依下官之见,太子与明王殿下,二人皆是才能之辈,明王殿下以前略有不足,但也成长了许多,只到底选谁,天底下也只有陛下才能作出这份抉择,陛下选谁,谁才是下任真龙。”


    楚景笑了,“你倒是谨慎。”


    “这都是下官的肺腑之言。”


    “罢了,这事也没指望你坦白开口,叫你来其实是为另外一事。”


    “陛下请说——”


    “太子也是到了该立太子妃的时候,京中二十余位适龄的世家贵女,皇后想立孟国公孙女为太子妃,太子想将此事往后拖延,你说,朕该要如何抉择?”


    嵇临奚先是心中一喜,而后眼珠子轻轻动了动,察觉到这份言外之意。


    这事何至于问他?皇帝不应该自己心中有数吗?


    他是十分擅长从一些旁枝末节里推测出本意的人啊,一番揣测,就明白皇帝此次召他进宫的意思——是想看太子到底信任他到什么程度,他与太子之间是何种亲近,同时也是如之前一样试探自己到底向着谁,在为谁办事,更是借自己来看太子与皇后是否真的有决裂迹象。


    “这……”他微微皱起眉来,略有为难,又很快下定决心的姿态说,“太子那里因为这件事和皇后娘娘闹得很僵,下官也被牵连了进去,凭心而论,立孟国公孙女为太子妃对太子确实是莫大助力——”顿了顿,他偷偷看了皇帝的脸色,继续说说那些违心之言:“若能将孟国公孙女安排给太子做太子妃,皇后娘娘那里兴许就会对太子殿下消气,太子也在犹豫要不要接受,只太子到底是储君,怎可事事都听皇后娘娘的话……”


    他话就说到这里了,有的话不必说得太明白,半遮半掩才最有效。


    楚景沉吟片刻,忽然笑了,拍了拍他的手臂,咳嗽了几声后,开口夸奖道:“有嵇爱卿这样的人才辅佐太子,朕也就放心了。”


    “回去好好休息吧。”


    于敬年走了上来,从嵇临奚手中接过皇帝。


    “臣告退。”


    嵇临奚跪地行了一个礼,扶着膝盖从地上起来时,紫色的三品朝服在他身上,显得他身形挺拔,又不失文臣的几分弱色。


    离开勤政殿,他回头看一眼夜色下看着威严却已经透着腐朽气息的宫殿,视线满是冰冷,在太监的带领下朝宫外走去,漫漫宫道,他侧头去看连绵起伏的宫墙,看到不远处的东宫时,脚步顿了顿,眼神一下变得温柔起来。


    他多想自己能魂魄离体,这样就能飞到东宫里去,裹在太子身上亦步亦趋看太子在做什么,以全心中万般想念。


    “大人,你在看什么呢?”耳边传来关切讨好的询问声。


    嵇临奚回头,“看月亮,今夜月亮真美。”


    太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确实看到一轮圆月,笑着接话,“可不是,难得见这么圆这么明亮的月亮。”


    夜风吹拂,卷起宫道的花树,淡黄的花瓣从嵇临奚眼前飘过,他伸手一抓,就这么抓在掌心中。


    如今太子与皇后扮演母子决裂,必然要真的“决裂”,而这份“决裂”只会越演越烈,不知何时才能终止。


    此时此刻,皇后那里必然是十分担心太子的,他始终忘记不了自己躲藏在柜子里那日,皇后为太子哭得十分伤心,太子柔声安抚的模样。


    他是想尽办法想爬太子床榻超越沈闻致的人呀,眼下机会送到眼前,又怎么会放任它离去。此举不仅能得皇后欢心,更能让太子知道他嵇临奚才是最贴心之人,还能借此搅弄风云。


    隐在黑暗中的嘴角,勾起势在必得的弧度,又满是轻蔑。


    沈闻致,就算成了太子身边亲近臣子又如何,你也不过是一个詹事府少薄,如何能比得过我?


    我嵇临奚才是对他最不可或缺的人——


    ……


    皇帝回宫后主持了一段时间的朝政,就称病在紫宸殿中休养,着王相与明王分理庶政,太子监国,楚郁任过一段时日的京兆府尹,后皇帝去了承暑山庄避暑,他又接手朝事代理朝政,如今监国是十分得心应手,俨然与继位天子无异。


    朝堂之上,明王避其锋芒,王相也只做自己分内之事,虽与太子依旧时常发生政事上的摩擦,但并不咄咄逼人,一众之前大肆敛财的官员也夹起尾巴做人,行事小心翼翼怕落了太子把柄。


    后宫之中,太子立太子妃之事被养病的皇帝下令暂时搁置,皇后与太子彻底陷入冷战之中,后宫影响前朝,属于皇后一派的官员得知此事,也陆陆续续为自己谋新的出路,多数投到太子手下,不再听皇后的命令行事。


    现如今太子看似已经如日中天,顺利登基是避无可避之事,而作为太子最器重的新臣,嵇临奚可谓是风光无限,多少人想要对太子递上投名状,还得先过他这一关,数不尽的金银珠宝往他的府中送,只求他在太子面前美言两句,又或者散尽家财在他这个吏部侍郎手底下讨个不大不小的官职。


    如此富贵加身,嵇临奚自然是红光满面,心情颇佳。


    这一日,才刚下了值回到府中的他,接受着随从的更衣服侍,闭目养神之际,下人走了进来,说又有许多大人送来贺礼,递上了一沓厚厚的礼单,“还请大人过目。”


    嵇临奚接过,随从给他换上锦衣华服,他一边看礼单一边吩咐下人将贺礼搬上来,不一会儿,房间就堆满了。


    让身边的人都下去,嵇临奚打算独自欣赏这些礼,下人们听了他的吩咐顺从离去,他一箱一箱把箱子打开,蹲下身翻找有没有能献给太子之物。


    倒是找到一两件有趣儿的,把玩了一会儿小心翼翼放在一旁,准备明日去东宫送给太子,他转头去看的别的箱子,却看到一个钻了孔洞的庞大得足以容纳两人的特殊箱子。


    活物?


    嵇临奚眉头一挑,来了兴趣,走近将其打开,看清里面的东西,却顿时失去了兴趣。


    里面放着两个用红色丝绸裹起来的少男少女,生得十分貌美青涩,送礼之人大概不知他到底喜男喜女,所以两个都送了。


    还以为里面装的是什么野兽,好好养养可以请太子上门欣赏两人私约,不想竟是两个无趣的人。


    “你们谁送的?”他问。


    少女咬着唇瓣不说话,少年先开了口,“大人,我们是李御史送来的。”


    “来人。”他喊。


    下人走了进来,看到箱子里的两人,也只是愣了片刻,就走近了,“大人。”


    “退回去给李御史,让他以后都不要再给本官送礼了。”嵇临奚不留情面的说。


    竟有人想影响他与太子之间的情谊,真是不知所谓。


    少年脸色一变,连忙说:“大人,李御史是想……”


    “是想什么?”嵇临奚站起身,居高临下睨了他一眼。


    少年咬牙,将那句话说出,“是想……借您之手把我们送给太子殿下。”因太子的东宫里现下还没有人,李御史便想着把他们送进东宫里伺候太子,以求得未来亨达官途。


    嵇临奚适才说把他们退回给李御史,表情都还是轻描淡写的,听到少年这一句,他立在原地,片刻,他扯了扯唇瓣,嗓音喜怒不明,“他让本官把你们送给太子殿下?”


    察言观色的少女看到他眼中凭空生起的阴鸷,胆怯躲在少年身后遮掩自己的身形,企图让自己不存在。


    少年却还没看出来,鼓起勇气说:“是的。”


    第157章


    噗呲一声,嵇临奚笑了,他走近箱子,将人提起来,纤弱的美貌少年,落在他手里就跟只鸡仔似的,他自上而下打量了两眼,视线更是落在那处一扫而过,随即面色一厉,提脚将人踹了出去。


    “你也配?”


    被踹在地上满身裹了红绸的少年,这才终于变了脸色,口中求饶不已,嘴角隐隐有血迹,箱中少女更是缩成一团,眼中含着恐惧的泪水。


    嵇临奚坐在椅子上,气得发疯。


    一个御史,卑微得不能再卑微,竟然想让他给太子送人!


    他自己都没能在床上伺候上的人,还要他送人去伺候?


    “大人,这二人如何处置?”随从问他。


    怒气未消的嵇临奚闭了闭眼,再度睁开,瞥了一眼二人。


    “妄想用美色蛊惑贿赂太子,将他们先关起来,待本官回禀太子殿下再做决定。”


    随从愣了愣。


    刚才看大人那么大发脾气,他还以为这二人性命不保。


    嵇临奚心中冷笑。


    他不是没有动过杀念,可他知道太子并不喜欢自己这么做,再者说,这二人也不过是奉人之命,杀了这两人,还有有其它的人,与其要他们的命泄愤,不如对背后的人动手,叫那些蠢蠢欲动的人知道,往太子身边送人只有死路一条,如此才能彻底绝了他们的心思。


    ……


    雾气缭绕,水池四周是含珠的蛟龙,温热的水流正从蛟龙口中吐出,从四面注入池里。


    心中疑惑为什么太子殿下还未出来的宫女,出于忧虑轻轻掀开纱帘往里看了一眼——褪去衣物的太子身形没在水池中,手臂伏在垫了层丝绸的地面,许是因为太困,脸颊枕在手臂上,看不见面容,只看见从肩膀垂下去湿漉漉的黑发。


    是太困了吧,毕竟两天两夜都忙着处理政事,没怎么好好休息过。


    宫女想要叫醒太子,转念一想若太子醒来,便要继续投于政事之中不顾惜自己的身体,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只将帘子留出一道缝隙,方便自己观看太子情况。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公公的声音,“快禀告太子殿下,嵇侍郎求见——”


    可太子似乎才刚睡过去没多久,迟疑的宫人还未做好决定,水池里的楚郁睁开带着倦意的双眼,嗓音还有些绵软,“嵇侍郎来了吗,让他在外面等一会儿吧,孤待会儿就出去。”


    “诺。”宫女服身领命,回外面的公公去了。


    哗啦的水声,楚郁从水池中起身,他上了岸,将身体擦拭干了,穿上里衣,这才让宫人进来给他换衣擦发,因为在水池里待的时间有些久,那些水雾与热气,将他洁白如玉的面容熏出微微的酡红。


    殿门外,一直恭恭敬敬等候的嵇临奚听到门开的声音,他抬起头,见太子微润的黑发散在身后,眼睫低垂,腰间只以一根浅色的丝涤系着,显出极为纤细柔韧的腰身,鸦黑的眼睫抬起,露出那双清透的琥珀琉璃眼,脸颊上的红还未褪去,如御花园中盛开的粉色芙蓉,就连唇瓣,也比往日艳上两分。


    他痴站在原地,只觉得心脏跳得极快又极慢,胸腔震颤得厉害,一时间有些喘不过气,头部甚至有微微发晕,


    “久等了,嵇大人。”


    “没……小臣没等多久——”很快清醒过来的他,连忙垂下视线。


    知道嵇临奚来找自己是有事,楚郁顿了顿,将嵇临奚带去自己的寝宫,嵇临奚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东宫,但确是第一次来太子的寝宫,进去的第一眼,他就看到放在床榻一侧的月宫宫灯,唇瓣忍不住弯了弯,又很快收敛起来。


    “都下去吧。”


    陈德顺和云生带着宫人离开,殿中只剩下二人。


    楚郁坐了下来,抬眼朝嵇临奚笑了笑,让嵇临奚坐在自己身旁。“不知嵇大人深夜进宫来找孤,所为何事?”


    嵇临奚当然不会说自己是为了李御史李案江送的那两人而来,他是吏部侍郎,想要说事有很多,他先是和楚郁说了明年的科举考试大概安排,又道自己想要举荐一有能之人,当然,嵇临奚是收了不少钱的,只那人确实有几分能力,这才让他来对太子举荐,也是暗指此人可以培养。


    “既然是嵇大人的意思,孤明日就会给父皇写一道折子。”涉及官员调动升迁之事,楚郁还没有完全的决定权,要写一封折子送到紫宸殿里去,但皇帝往往是批复同意。


    “还有……”


    “嗯,还有什么?”楚郁温声细语。


    “今日李御史朝下官家中送了一男一女,想托小臣送给殿下,李御史为官不想着好好报效朝廷,走歪门邪道,妄想用美色蛊惑殿下为自己谋利,他送来的那二人,下官已经暂时关了起来,如何处理,还请殿下示下。”


    这其实是嵇临奚自己就能隐瞒下来悄无声息处理干净的一件小事,但他来东宫汇报,自然是有其用意。


    楚郁蹙眉,“此举确实有违官吏行为律例,那送来的男女也是可怜的无辜人,没有自己选择的余地,给他们做个好的安排吧,其余之事,嵇大人自行处理便可。”


    “小臣明白了。”


    殿中灯烛明明,嵇临奚见他一缕润发垂在臂前,喉咙饥渴动了动,亦是心疼狠了,他朝周围看了一圈,而后斗胆说:“殿下,小臣瞧您头发还湿着,夜里头发润着入睡对身体不好,小臣为您擦擦吧。”


    楚郁:“……”


    他怔了怔,微笑着说:“那就麻烦嵇大人了。”


    嵇临奚起身,让外面的宫人送来擦发的帕子,十指穿过乌黑柔顺的发丝,他手指都在发颤,他在邕城苦读的时候,夜里为了安慰自己会做金榜题名洞房花烛的美梦,梦里洞房花烛后,“美人公子”就是他的妻子,他们做尽一切夫妻恩爱能做之事,描眉抹唇,沐浴洗发之后,“美人公子”会坐在椅上,他在背后好生伺候擦发,琴瑟齐鸣也不过如此。


    而今,梦也成为了现实,虽只成了微末一部分,却叫嵇临奚心潮澎湃。


    如丝绸一般的带着水汽的黑发从手指上流过,他几乎是屏住呼吸的,眼睛眨都不眨,就这么注视着那黑发在粗糙的指腹与掌心之中穿过,要不说他禽兽不如不是个东西呢,只这么接触,就想俯身做个兽类舔舐一遍了。


    他告诉自己要忍耐,竭力让自己表现出温顺无害的文臣姿态,忍得额头青筋都在跳。这下他又嫌弃自己的手掌各种不好了,明明敷了那么多的膏,指腹上却依旧是握笔的茧,手背和手掌也依旧是扭曲的疤痕,好在这双手足够修长也足够宽厚,不叫它彻底一无是处。


    不管心中什么不知廉耻的想法,嵇临奚表面功夫是做得很好的,他恭顺地弯着腰,如捧珍宝一样的姿态,轻手轻脚将手中黑发一缕一缕揉开,擦干,比专门做这件事的宫女都还细致周到。


    淡淡的皂荚香气飘到鼻尖,不动声色深嗅一口,便是身体一片滚烫灼热,喉结起起伏伏,又是快意又是难熬。


    楚郁如何不知道嵇临奚此人是何等的色胆包天,那温度滚烫到隔着衣料他都能察觉,他手中捏着折子,手虚握成拳,抵在脸颊上,视线落在折子上,只当做不曾察觉,等嵇临奚依依不舍退开,说殿下擦干了,他伸手摸了摸,确实已经干了。


    “多谢嵇大人了。”回头莞尔一笑。


    这一笑,让本就歪心邪意的嵇临奚更是酥了半边心房。


    第158章 (一更)


    因为再找不到留下来的借口,为太子擦干头发后,嵇临奚想着让他多休息一会儿,哪怕依恋不舍得离去,还是体贴提出辞别。


    楚郁叫来陈德顺,让陈德顺送他出宫。


    一根落下来的发丝被他偷偷缠绕在自己的手指上藏进袖中,他弯腰说:“殿下,那临奚就先出宫了。”


    楚郁答应了一声,已经干了的黑发,垂在肩上,显得他眉眼越发温柔,“嵇大人,回去的路上要小心。”


    只这么一句关切,叫离开东宫的嵇临奚身心都是极为舒畅的,他走在夜色中,行走间满是趾高气昂,忽然间,他顿住脚步,侧头问陈德顺,“陈公公,不知道詹事府现在可还忙着。”


    陈德顺想了想,“今日太子朝政之事比较多,詹事府那里也在忙碌着,不知嵇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嵇临奚当然是没存着好心了,他还记恨自己当初升任吏部侍郎,沈闻致被封少詹事,说不得能日日面见太子之事。


    从袖中抖出一袋银子,落在陈德顺掌心之中,他慢条斯理道:“我还未见过詹事府如何侍奉辅佐太子,心中很是好奇,还望陈公公通融通融,带我看一眼,长长世面。”


    那袋银子很有份量,陈德顺只觉得像握了一个秤砣,他不动声色揽袖,笑着说了句:“我们殿下能有嵇大人这样的忠臣,也算是一件幸事,请跟奴才来吧,嵇大人。”


    二人来到詹事府外,因为夜深,人比白日里少了很多,窗门开了半扇,有陈德顺这个东宫太监总管在,陈德顺一个噤声的示意,看守的人便不敢出声,嵇临奚就这样站在开着的半扇窗外,冷眼看在里面弯腰忙碌的沈闻致。


    “闻致,去帮我找一份册子,册子记录的是太子这月所读之书,过两日要为太子讲学,需要拿太子近日读过的书作为参考。”


    “好。”


    沈闻致没注意到外面有人来,起身去放着记录文件的书柜翻了,詹事府职责本就与翰林院的职责区别不是很大,他来到詹事府,也没什么不适应的。


    拿到册子的詹事看时间晚了,让他休息一会儿,他说不用,想帮忙詹事一起做为太子讲学的资料,詹事知道他文采绝佳,太子亦是十分欣赏,加上陛下将人安排到他手下有提携之意,就没拒绝。


    看到这里,嵇临奚兀自冷笑一声,转头就走了,陈德顺连忙跟上,等离开了詹事府,他躬腰问了一句,“嵇大人可是与小沈大人之间有什么过节?老奴瞧嵇大人不是很喜欢小沈大人的样子。”


    嵇临奚早就通过太子得知陈德顺是皇帝安排在太子身旁的人,月光照着他阴沉的眉眼,“呵,如我们这种没有身份没有背景的人,便是辛辛苦苦爬上来,也不如人高坐云台就有人将官职奉上,还是太子近臣。”


    听到这里,陈德顺顿时明白为什么嵇临奚对沈闻致充满敌意了,他眼神闪烁,跟着叹一口气,很有感触的说:“可不是么,像我们这种底层人再怎么往上爬,都比不上有身份有背景的。”


    嵇临奚也没有与他多说话,就这样离开皇宫了。


    ……


    李御史还在府中喝茶的时候,下人神色匆匆走了进来,“大人。”


    “何事如此惊慌?”他瞥了一眼下人,言语十分不满。


    “送给……送给嵇侍郎的礼,被嵇侍郎退回来了。”


    听到这里,李御史虽然心中遗憾,却也不觉得有什么。他让人将那对美人和一箱金银送进嵇府,是想借嵇临奚之手看能不能将那对美人送进东宫,若能送进东宫,成功讨得太子欢心,自己日后升官就有了望头,若不能,被退回来也没什么,那箱金银大抵是要留着的,退回来的也只会是那对美人。


    “退回来就把人带进来吧。”他送去的是美人,太子不要,还有的是人要。


    “退回来的不是人,而是另外一箱。”


    李御史露出错愕的神情,“你是说我送出去的那箱银子被退回来了?人却没退回来?”


    “就是这样。”


    李御史站起身,眉头紧锁,显然也有些慌张起来,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这是嵇临奚在朝中暗传的声名,因他是皇帝与太子的宠臣,区区一点京内受贿,也不能拿他如何,所以不少官员常借着庆贺的由头给嵇临奚送礼,升任吏部侍郎后,送礼之人更是如过江之卿,他见人人都送,又想着自己与嵇临奚同出御史台,这才也跟着送,却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情况。


    人留下,钱退回,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就在他想要派人打听的时候,又一个下人匆匆忙忙走了进来,说嵇侍郎正在府外,说来拜访。


    李御史心中一凉,险些站不稳,脑海里不停思考自己在何时与嵇临奚结怨,只他想不出来自己哪里得罪过嵇临奚,连忙携着下人战战兢兢前去迎接。


    到了府外,他快步走上前,行礼说:“嵇大人大驾光临,真是令下官府中蓬荜生辉。”


    抬头打量嵇临奚的神色,但见对方笑着望他,亲切不已来扶他,“李大人,你我同出御史台,你还帮过我忙,何必多礼。”


    “帮……帮过?”


    “对呀,我刚到御史台时,人人都不怎么与我说话,只有李御史不嫌弃我,为我答疑解惑。”嵇临奚话说得恳切。


    李御史心中一松,“原来是这样……”其实他已经记不清楚自己当时给嵇临奚答疑解惑过什么,但嵇临奚如此说对他没有任何坏处,他便认下了,说:“当初之事不过是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两人说了一会儿的话,他连忙将人请到府中,好一番招待,嵇临奚亦是带了礼来,气氛正好时,李御史终于小心翼翼提起退礼之事,闻言,嵇临奚以折扇遮挡面容,露出一双含笑的凤眼,可谓是风度翩翩佳君子,“李大人说退礼之事呀,是这样的,那对美人我去问了太子的意思……”他恰到好处停顿了一下。


    李御史心一下吊起,“太子的意思是——”


    嵇临奚叹气一声,说:“太子有些动怒,说此举有违官吏行为律例,但送来的男女也是可怜的无辜人,没有自己选择的余地,便让我给他们做个好的安排,剩下的让我自行处理便可。”


    “这才把那箱金银退给李大人,留了那对美人在我府中为奴为婢。”


    李御史万万没想到自己送礼送出了差错,当即跪下来,抓住嵇临奚的衣袖,“大人,嵇大人,你救救我……”


    嵇临奚扶起他,“唉,殿下不是说了吗,让我自行处理,李大人对我有恩,此事便也算了,但万不能再有下次了,以免太子心寒。”


    “我也是想着李御史家中经济情况不便,这才把那箱东西退回来,至于你心中所想之事,李大人帮过我,我嵇临奚是知恩图报之人,一切李大人放心。”


    闻言,李御史感动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口中说着各种感激之词,嵇临奚又是一番安慰,一盏茶的时间后,他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说自己身上还有事,李御史哪敢挽留,跟条哈巴狗一样的将他送了出去。


    坐上马车,嵇临奚含笑和李御史告别,只等车帘落下,从袖中摸出那一根用青色丝带系着的发丝,这可是他偷偷从太子身上摸下来的,递到鼻尖,仿佛还闻到那夜为太子擦发时,那让人心醉神迷的香气。


    这一次终于不用再隐忍。


    一边为太子发丝陶醉,他一边冷笑。


    先不说帮忙这事是否存在,但他自个儿可不是什么知恩图报的人,他嵇临奚是水性随邪,能让他报恩的人,天下间寥寥无几,更别说让他倾心倾力报恩的,也只有太子这么一个,再无其他。


    欲要其亡,先让其狂。


    想与他争夺太子宠信,还想让他往太子床榻上送人。


    他要李案江的命——


    当然,嵇临奚并没有怎么在李御史身上花费多少心思,他只需要见一面,挑起李御史那颗不安分的心,剩下的叫手底下的人做,李御史这种蠢货就会踏入死路,更叫他费心力的是沈闻致。


    他是满心满眼都是主人又独占欲旺盛的犬类,主人想要饲养其它犬物,他不能对主人如何,只能背着主人用尽各种手段绞杀异党,好以此达到主人身边只有自己这么一条忠心犬物的结果。


    他也心知,此事被太子知道,太子定会对他有成见,甚至还要委婉警告他,但他知道的,太子舍不得放弃他,最后也只会对他妥协,退让一步。


    他为太子如此卖力,太子又怎会对他冷血无情?


    正是因为清楚知道这一点,嵇临奚方才恃宠而骄。


    沈闻致早晚会成为自己莫大的阻碍,不管是在朝堂上,又或者对于太子而言。


    若只是朝堂,他也不至于这么早对沈闻致下手,不过是寻求一条和沈闻致互不干涉的道路,待到它日羽翼丰满,再行翻脸针锋相对也不迟,沈闻致那样的君子,又如何赢得了自己这个真小人——


    但偏偏心心念念的太子要将沈闻致揽在羽翼下,他便嫉妒得发疯发狂。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的道理,嵇临奚最是明白不过。


    便是心悦的人护着沈闻致,他也要沈闻致攀不上那处云端,更摘不得他想要摘的月亮。


    不,或者说,正是因为心悦的人护着沈闻致,他才妒从心起,杀心四溢。


    …………


    第159章 (二更)


    只在对付沈闻致之前,嵇临奚还有事要做。


    如今太子与皇后已经是决裂的状态,他作为太子身边的亲信,皇帝的“宠臣”,自然是要将这份决裂推到覆水难收的地步。


    紫宸殿里休养的皇帝,经过一段时日的静心休养后,脸色相比之前好转了不少,听见嵇临奚斗胆揣测圣意,先是不辨喜怒笑了下,“嵇侍郎,你可知揣测圣意的后果?”


    嵇临奚慌忙跪在地上,说:“下官也是为了陛下考虑,皇后娘娘性格强盛,若与太子重修旧好,只怕他日太子登基,朝政受皇后娘娘把控,对朝廷、社稷不利啊——”


    他所说的,也正是楚景所想的。


    为私,他害怕临死之前皇后的报复,前朝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例子,皇帝死于后妃之手,死状凄惨。


    为公,他怕皇后一个女人利用太子把控朝政,乱了社稷。


    “你说的也对。”他喃喃说着,“那此事,就交给嵇爱卿你了。”


    心里狠狠唾了他一口的嵇临奚面上姿态恭敬,仿佛他依旧是至高无上的君主,义正言辞却不掩小人之心道:“下官一定不会辜负陛下的期望,将太子殿下引至储君正途,必不叫后宫之女乱了陛下的天下。”


    楚景心中宽慰,又知他和王相与六皇子都有私联,说道:“王相那里,朕会替你粉饰,嵇爱卿放心。”


    嵇临奚当即如蒙天泽受宠若惊之态,“多谢陛下——”


    拎着衣摆,他恭恭敬敬起身,恭恭敬敬行礼,恭恭敬敬关切皇帝身体,又恭恭敬敬离开紫宸殿,只经过红瓦宫檐时,阴影自他眼中掠过,有那么一瞬,带出摄人的冷意来。


    ……


    在迎娶薛如意之后没多久,王驰毅就接了香凝去相府,以王相的谨慎,自然是要对香凝好好查一番的,也顺理成章查到嵇临奚头上,知道香凝被王驰毅交给嵇临奚照顾了好一段时间的事。


    嵇临奚如今太子亲信的身份,是不能再随意去相府了,他在吏部的官署忙到下值,正准备回府时,还未上马车,就发现他的下人换了一批人。


    “嵇大人,相爷要见您。”


    嵇临奚何等聪慧,从对方的脸色中就知道自己收留香凝的事暴露了,不动声色挑眉,就上了马车。


    马车来到一处隐蔽的私院,扮作下人的护卫将他迎下马车,“请吧,嵇大人,相爷在里面等很久了。”


    嵇临奚这才踏了进去。


    王相正坐在院中的亭子里,五名婢女围绕着为他扇着扇子。


    “下官嵇临奚参见相爷——”拍拍两边袖子,嵇临奚腿脚利索麻溜地跪了下去,说是奴颜媚骨也不为过。


    王相看起来身体不如以前,但比皇帝好太多,他慢悠悠睁开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嵇临奚,意味不明说了句:“临奚啊,自从你得了太子举荐成为侍郎以后,在朝中甚是威风啊。”是他高估了太子,他以为太子看不上嵇临奚这种人,更不屑于拉拢,但太子手底下无真正能用的臣子,那些被他通过科举送进朝堂的新臣,现在都还是低势之辈,不过一群蝼蚁,又拉拢不得沈闻致,居然放下身段与清高,拉拢嵇临奚这样与他别无二致的小人,还给了嵇临奚吏部侍郎这样的高位。


    嵇临奚仰头,谄笑着说:“下官能有今日,全倚仗相爷提携。”


    王相像是听到什么笑话,笑了一声:“本相的提携?本相的提携可比不过安妃娘娘与陛下,更比不过太子殿下,本相不过让你做了一个监察御史,安妃娘娘许你御史中丞的位置,陛下提你到御史丞,太子殿下更是令你一举登上侍郎的高位,你能有今日,应该谢太子殿下才对啊。”


    嵇临奚抖索了一下,口中连忙说着表忠心的词汇,王相也不想听他说这些没用的话,手撑在扶手把上,一旁的婢女蹲下身为他按揉额头。


    “临奚,猜猜今日本相为何事寻你?”


    嵇临奚颇有些心虚的模样,“下官……下官兴许知道。”


    “哦?那你说说。”


    嵇临奚当即知错的模样,磕头请罪说:“下官私自收留香凝姑娘,不曾告知过相爷,还请相爷责罚——”


    “你一直都这么聪明。”王相睁开眼睛,“但有时候,人太聪明也不是一件好事,以你嵇临奚的能耐,未必不知本相并不想一个妓子进入我相府,可你偏偏收留了香凝,怎么,是觉得有太子在背后撑腰了,便不把本相放在眼里了?”


    “临奚绝无此意!”趴在地上的嵇临奚抬头,“临奚……”他话说得有些颠三倒四起来,“当日公子要去寻人,闹市纵马,与京兆府的巡捕发生冲突,下官撞见此事,为了安抚公子,不落把柄在太子手中,就让公子走下官的路子去找人,到了驿站才知道是找香凝姑娘,香凝姑娘遇见劫匪受了伤,下官就与公子把她送去医馆,公子说有要事还没办好,就把香凝姑娘交到下官手中,拜托下官照顾……”


    “在相府时,公子对下官有知遇之恩,又常约下官喝酒游玩,临奚心中对公子有感激之念,这才做出了此等错事——”


    堂堂侍郎,去抓相爷的衣摆,“相爷,临奚绝无那等心思。”那等心思是什么心思,自然是真投靠太子的心思。


    已经将所有事调查清楚的王相知道他并没有隐瞒,眯着眼睛,不知道信了没有,“你们下去吧。”他屏去身边婢女。


    婢女们退了下去,跪在地上的嵇临奚,额头上依旧是汗。


    王相由着身边幕僚搀扶起身,“你如今是三品侍郎,乃朝中重臣,深得太子器重,可谓前途无量,威风凛凛,怎么怕成这样,仿佛明日就要死了一般?”


    他走到哪里,嵇临奚拜到哪里,听他说完,咬紧牙关,又深深一拜,“相爷,您可不要受太子的挑拨离间呐——”


    “哦?”王相回头看他,“此为何意?”


    嵇临奚仰着脑袋,说,“太子殿下想用下官,却碍于我曾是相爷府上门生、受过相爷福泽,并不敢投以全心信任,他举荐下官为吏部侍郎,不过是想借此拉拢得我的忠心,又能让相爷怀疑于我,此乃一石二鸟之计。”


    王相居高临下俯视他,“那看来,太子这招确实高明。”


    嵇临奚如何听不出来王相的言外之意,他咬紧唇瓣,肩膀颤抖,“下官……下官也确实为此心动过,想过要不要真的跟了太子,但太子他压根容不下我,他让我做吏部侍郎,不过是为了给沈闻致遮掩——”提到沈闻致,他的恨意与嫉妒便是真切得不能再真切了,那种想要将人拖入地狱的怨毒、杀意,从他身上每一根汗毛上流露出来,仿佛择人而噬的恶鬼,“太子举荐我做吏部侍郎,陛下便将沈闻致安排在他身边做詹事府少詹事,等以后太子登基,便能轻而易举让沈闻致坐上和我差不多的位置,他让我吸引朝堂上众多算计,却让沈闻致韬光养晦……”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他复抓上王相衣摆,整个人面容狰狞扭曲,透出癫色,“我嵇临奚到底差了他哪里,太子就能如此对他,我为太子做了那么多,太子却不曾对我有半分真情,分明沈闻致什么都没为他做过!”


    绕是王相,也被这般癫狂震住了,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更别说身旁幕僚,都忍不住有些恐惧嵇临奚起来。


    嵇临奚忽然抓紧他,仰头,“相爷,您帮帮下我,帮帮下官,我要沈家倒台,让沈闻致再无半点能倚仗的家世,不、我要他死——”


    那个死字,鬼气森森,杀机尽显。


    嵇临奚口中还在说着什么要让太子后悔,后悔如此算计于他。


    王相能爬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对人心的把控何其熟稔,听这番言语,已经明白一切了。


    嵇临奚确实为太子所诱,动了投太子的心思,只太子的品性又怎么可能真的器重他,嵇临奚也非蠢人,看出太子宠信背后的谋算和杀机,难怪……他一直觉得嵇临奚对沈闻致藏着一种嫉恨,原来如此。


    太子啊太子——


    王相几乎想笑出声来。到底还是太天真,不知小人利用起来虽顺手,但小人反噬,也难以承受,就如伺机而动的毒蛇,咬上一口,便是危及性命。


    “唉,临奚。”他伸出手,叹息一声,将跪在脚边的嵇临奚扶了起来,“我自然是会帮你的。”


    “相爷……您……您信我?”


    “本相当然信你,你身上有我年轻时的影子,对我来说,你就是我另一个儿子,虽然你做了让我生气的事,但父子之间哪有隔夜仇,更别说你还说驰毅令我省心得多。”


    他宽容说:“香凝这件事,本相就不计较你违逆不报的事了,也能明白你心中为难。”


    见嵇临奚感激涕零的神色,他轻拍嵇临奚的手掌,和蔼道:“从今以后,临奚,你叫本相一句义父便是,驰毅也是你的兄弟了。”


    嵇临奚双目瞪大,错愕不已,而后连连摇头,“下官身份卑贱,怎能认相爷为义父,玷污相爷高贵之身?”


    王相的面色强势起来,说:“本相说认便认。”


    嵇临奚怔住好一会儿,忽地眼中含泪,跪在地上道:“蒙义父不弃,临奚必以孝子之心侍奉左右, 但有所命, 无所不从。”说罢,当即磕了三个响头,情真意切喊了句:“义父——”


    第160章 (三更)


    听得嵇临奚这一声义父,王相面色也甚是动容,嘴里说着什么好孩子,将嵇临奚从地上扶起。


    “你与驰毅,以后切记要兄弟和睦、互相扶持。”


    嗤之以鼻的嵇临奚,温顺感动的应了好,泪从眼角落下,似是觉得自己一个大丈夫流下泪的姿态很是不堪,忙低头擦拭,抬头又露出笑来。


    待嵇临奚一步三回头的离开后,幕僚扶着王相坐下,迟疑说:“相爷,就这么信了他?他可是背着你的意愿偷偷藏匿香凝,有一就有二,万一……”


    王相抬手打断他的话,慢说道:“信他与不信他,又有什么区别。”


    随从端来清口的茶,他伸手接过,饮了一口润润嗓子,“他将香凝藏匿起来那段时日,与香凝倒也没有什么接触,香凝的背景本相也查过,和他牵扯不上什么关系。”这才让他确定是因为驰毅拜托,嵇临奚这才背着他做下此事。


    人都有私心,王相并非那等不能容人之人,嵇临奚做的事尚且还在他能容忍的范围里。


    “至于太子与沈闻致那里,他若真恨,自然会做出对沈家不利的举动,来验证他的话,他若做不出来,那本相也只能感叹他的演技高深,为他这般能力深表遗憾了。”


    幕僚会意,眼前一亮,说:“相爷聪慧。”


    ……


    宫人站立在桌前,垂首布着菜,坐在椅子上的皇后却显然没有什么进食的心情,撑着额头头也不抬地说了句:“撤下去吧。”


    人人皆知皇后与太子决裂后心情不是一般的不佳,宫里伺候的宫人都要谨慎得不能再谨慎,怕不小心触了皇后的霉头。听得此人,宫人们对视一眼,不敢说话。


    “娘娘,吃一点吧,您已经好几日没怎么好好用过膳了,再这样下去对你身体不好。”贴身伺候的嬷嬷容窈担忧地哄劝着说。


    皇后确实没有什么用膳的心情,但容窈在她年幼之时就伺候着她了,后来又陪她步入东宫、栖霞宫,在容窈的哄劝声中,她勉为其难握着筷子,夹了一两道菜,放在口中神色木木地品尝着。


    忽然之间,她像是想到什么,说了一句:“没记错的话,下月是本宫生辰吧?”


    容窈露出笑脸来,为她夹了一筷子她喜欢吃的菜,“是,下月就是娘娘生辰,到时宫中会为娘娘举办一场宫宴,朝中百官来贺,那些封王离京的皇子们也会回京给娘娘送贺礼。”


    ……


    香凝进了相府,嵇临奚自是不担心她蛊惑王驰毅的能力,他安排了几名贴身侍女在香凝身旁,既是保护,也是监视,便没再理会这件事。


    想要打听到名册所在地处还需要时间,不需急在这一时,越是焦急,就越容易暴露自身,不管是叫香凝还是王相,又或者太子察觉到他的目的,都对他极为不利。


    当下是准备成为太子与皇后之间唯一那块能够诉说亲近关心的基石,再将沈闻致在詹事府打压得没有翻身之地。


    派人去搜罗为皇后下月生辰献的珍宝,手中握着眼目打探来的消息折子,嵇临奚撑开手中折扇,在胸膛前摇了摇,身下坐的摇椅嘎嘎作响。


    看完以后,一声冷笑,“哼,想安安稳稳在詹事府里待着,做梦。”他将折子随手放在燃烧的蜡烛上,侧头看着它一点一点被火舌舔尽,口中吐出一口气,那化了灰的纸灰,就这样被吹散在空气当中,“我偏叫你永无出头之日——”


    ……


    已是深夜,左詹事在夫人的陪伴下刚做完讲学的资料,将书薄整理好放进抽屉之中,正准备让下人送水进来洗漱入睡时,下人进来通禀,说:“大人,嵇侍郎求见。”


    嵇临奚?


    与此人没有打过交道,也不喜对方声名的左詹事皱眉,“去回禀嵇侍郎,就说我已经入睡了,不见。”


    下人领命出去了,一旁的夫人轻声细语,“是有什么过节吗,我听过他,年纪轻轻便任吏部侍郎,与他交好对你没有坏处。”


    左詹事不知道该怎么说,安抚了夫人一句,过了一会儿,刚才出去的下人又满是为难的踏进来,“大人,嵇侍郎说他在外面可以等着您醒……”


    话说到这里,左詹事心中清楚,嵇临奚今夜一定是要见自己了,不得不打起精神,让人将嵇临奚迎进来,告诉夫人早作休息,去了待客的偏厅等候。


    “左大人,叨扰您休息了,真是抱歉,抱歉啊——”人未至声先到,坐在椅子上的左詹事抬头看去,见来人一身锦衣华服,几个随从护卫跟在其后,凤眼带笑,何等意气风发的气场。


    因是平级,两人也只简单打了个招呼,嵇临奚还要更放低姿态些。


    “请坐——”


    嵇临奚笑盈盈道了声谢,坐了下去。


    左詹事吩咐府中家丁备壶好茶送上来,这才看向嵇临奚,彬彬有礼询问:“不知嵇侍郎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嵇临奚说,“我是来给左大人送贺礼的。”


    “贺礼?”左詹事蹙眉,而后敷衍笑道:“嵇侍郎可能是记错了,本官最近没有什么要庆贺之事,犯不上送贺礼,还是拿回去吧。”


    嵇临奚却是笑笑不说话,门外,一个箱子被抬着送了进来,上面还系着红绸,见嵇临奚姿态强硬要送这份礼,左詹事的笑容也淡了下去,他站起身来,说了句:“嵇大人,你可知按照我朝律法,官员行贿……”他话在箱子的晃动声里与隐隐约约的呜咽声中止住了,错愕的投去目光,听里面似是装着一个人,眉头紧锁,满是不解,正要询问嵇临奚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奉茶的家丁端着茶进来,嵇临奚顺手接过,品了一口,略有嫌弃放在一旁。


    紧接着,他转头看着左詹事,满脸笑意地说:“这里面装的可是左詹事喜欢的宝贝,当真不打开看看吗?”


    闻言,左詹事露出迟疑神色,他是十分谨慎的人,思虑片刻,并没有动作。


    嵇临奚遗憾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既然左詹事不喜欢这份礼物,那本官就带给嫂夫人吧,嫂夫人会喜欢也说不定。”


    说罢,他径直往外面走去,下人们抬起箱子跟上,动作却粗鲁的狠,抬得摇摇晃晃,里面的人奋力挣扎,带着哭音,那声音十分熟悉,叫听出来的左詹事变了脸色。


    “慢着——”他立刻出声。


    走出门外的嵇临奚回头看他,笑了下,也不为难,带着人又回来了。


    “把箱子放下罢。”


    箱子放在地面,左詹事快步走了过去,要伸手去打开时想到什么,直起身体让自己府中家丁全部离开,嵇临奚也是知情识趣,看了一眼自己带来的人,“你们也下去吧。”


    看着这宽大的箱子,左詹事手指发颤,咔哒一声,锁落在地下,揭开箱盖的他瞳孔剧烈发颤——里面缩着被束缚手脚与嘴巴的女子,那女子生得楚楚动人,肤色白皙,可谓是我见犹怜,腹部还裹着一层柔软的棉花。


    “你——”左詹事猛然回头看向嵇临奚,眼中几乎有血丝。


    嵇临奚端起并不好饮的茶,浅喝一口,道:“左大人在朝中素有清明正直的名声,嵇某很是敬佩,又听说大人与其夫人美满幸福的爱情故事,心中更是羡慕,感动得不得了呐。”


    他将自己听到的故事津津有味地娓娓道来,“话说一不得志的书生,落榜郁郁想要投河自尽,却被翰林院大学士的千金救下,千金因书生俊俏的面容心生好感,又见书生才华洋溢,落了一颗芳心,鼓励书生下届科举再考,在千金扶持下,书生第二次科考成功摘得榜眼,唉,书生也是念恩之人啊,摘得榜眼后当即求取千金,发誓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才令翰林院大学士松口,嫁了自己的娇娇女儿。”他说的这故事里的书生,自然是指左詹事。


    “好一段令人艳羡的美满佳话,就是不知嫂夫人和翰林院大学士知道左大人早就和自己的青梅暗通款曲,还有了孩子,会如何作想了。”戏谑的轻笑。


    “卑鄙——”左詹事抱出箱中的女人,怒目切齿说。


    嵇临奚露出惊诧含冤的神情,“怎么能说我卑鄙呢?”


    “我也不过是看不得鸳鸯离散,专门做一趟月老,将心爱之人送到左大人身旁,左大人不感激我也便罢了,还骂我卑鄙,真令本官心寒。”


    “仲明……”被这一番惊吓弄得险些魂不附体的女子,揽着他泪水流了满脸。


    左詹事是真不知道嵇临奚居然能做出这样的事,他一直把白娘藏得很好,更不与任何人提及,想要小心翼翼保护好她,嵇临奚却把她翻了出来,还要用她来威胁自己。


    “用柔弱没有反抗能力还怀有身孕的女子要挟他人,嵇临奚,你乃下作小人!”


    嵇临奚笑开,“作出此等忘恩负义之事的人都不叫做小人,我又怎么会是小人呢?”他语气颇有几分太子温柔细言的味道,“我是圣人,圣人呐。”


    说话间,眼神却满是蔑视。


    多清高多正直的清官啊,却也不做出了背妻之事?更别说他左詹事今日能拥有的一切,全倚仗家中贤妻为他打点活动,科考之前,贤妻还请作为翰林院大学士的父亲亲自教授,这才得来榜眼的位置。


    所谓君子忠臣贤臣,还不如自己呢,虽他嵇临奚不择手段,没有良心,但他对太子可是忠贞不二、一心一意、天地可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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