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到了时辰,知府派人来请嵇临奚用饭,说是用饭,不如说是一场迎席,在场不少官员,还有歌女舞女献艺。


    深谙此道的嵇临奚装作兴致勃勃的样子,一边夹菜喝酒,一边欣赏舞乐。


    “嵇大人。”


    嵇临奚循声望去,见到席上了一个白日里没看见的男人,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年龄,眉宇上有一道疤,浓眉大眼,神情颇有几分凶戾。


    他挑了挑眉,却是不说话。


    男人朝他举起酒杯,笑容满面说:“早就听闻嵇大人在京城的盛名,当真是年少有为、前途无量啊——”


    “哪里,不过是为朝廷效忠罢了。”嵇临奚神情颇为正人君子的说,嘴唇却忍不住向上,眼底有一抹傲色。


    男人看了他的脸色,心中也有了些数,将酒敬了嵇临奚以后,和知县对视一眼,做了个眼神示意。


    过了一会儿,一位穿着粉色孔雀裙的少女随着新入席中的舞女乐女一起出现,乐女抚琴弹奏,在舞女的簇拥下,那身着粉色孔雀裙的少女摇曳身姿,月光之下,手掌托脸回头,何其魅惑之心。


    又是这招。


    嵇临奚看到这少女出现的第一眼,就知道这群地方官和土匪在打什么主意,但不得不说的是,古往今来,美人计总是屡试不爽的,男人是受下半身控制的生物,美色当前,若非圣贤,谁能不动心。


    便是那些话本子里所谓六根清净的和尚,最后也是要流连俗世一番爽够了才能再遁入空门。


    这粉色孔雀裙的少女一出现,立马吸引住了一群男人的目光,仿佛饿狼看见了一块好肉,嵇却是随意看了两眼,靠坐在椅子上,垂眸摆弄着手中的棋子,一副不甚感兴趣的样子。


    他自然也能装作和这群人一样,落入美色的迷困之中,但他既然已经能通过金钱拉拢,又何须再伪装自己迷恋女色。


    伪装便要粉饰,一个谎言,就要用无数行动去圆。他有太多手段可以达成自己的目的,任何威胁他与太子亲密感情的因素,嵇临奚都不会让他们存在。


    就像燕淮与沈闻致,他想方设法让他们离开太子身边,不与自己争抢,如今好不容易成为太子器重的人,离太子的心更近一步,要他因为一个好色的名声彻底失去了得到太子欢心的机会,那可真比杀了他还要令人难受。


    他呀,只忠于太子一人。


    嘴角弯了弯,嵇临奚向前倾了身体,一副认真观赏歌舞的样子,手指却夹着瘦了不知道多少圈的棋子从嘴唇旁边擦了过去,这种不为他人所知只有他自己知晓的肖想与觊觎,让他不由得攥紧指骨,吐了一口灼热气。


    见嵇临奚对女色不怎么感兴趣的模样,知县眼中闪过一抹审视,他看了一眼跳舞的少女,食指对着嵇临奚的方向挑了挑,少女短暂的一愣,咬了咬唇,旋转朝着嵇临奚的方向靠了过去,而后端起一杯酒,送到嵇临奚面前,嵇临奚后倾着身体,朝她不带情欲笑了笑,看到嵇临奚如此,少女握紧酒杯,收了回去,转送到嵇临奚身旁的知府身上,知府接过她的酒,一饮而尽,抚了几下掌后,从一旁下人端着的托盘中,取出一两银子放进少女手中。


    舞毕,少女与舞女及其它乐女退了下去,知府问嵇临奚觉得怎么样。


    “尚可。”嵇临奚说完,便似笑非笑道:“如今饭吃完了,舞也赏完了,乔知府,我们该商议剿匪事宜了。”


    “对,对对,是该商议这件事了。”


    知府连连点头,起身将嵇临奚引往书房的方向。


    ……


    “嵇临奚已经到营州了?”


    东宫里,握着奏折,楚郁咬了一口苹果,随口问云生。


    “算算脚程,是到了。”


    说曹操曹操到,宫人进了殿里,手里捧着一封信,说是嵇大人寄回来的,楚郁将奏折暂时搁置在一旁,接了信。


    每日一封,就像他在边关时那样,有时候楚郁都不明白,嵇临奚到底哪里来的精力可以每日写一封,每封信还好几页。


    但与在边关时不同,他在边关,嵇临奚送来的信大多是无用的,毕竟当时嵇临奚位卑职小,在朝堂上才刚冒出一点头来,信中能有微末有用的东西已是不错,现在嵇临奚寄的信却是能有很多有用的地方了,途径之处,哪怕只是短短停留一会儿,嵇临奚也能派手底下的人打听到一些当地民生情况,写在信里寄到京城。


    但不管那些消息如何,总是离不开殿下今日如何,可吃得好睡得好,自己如今到了哪里,思念殿下,哪怕嵇临奚不在京城,楚郁依旧觉得这人仿佛鬼一样,如影随形跟在自己身边。


    嵇临奚的信折,再如何折腾总是要比那些奏折有用多的。


    看完嵇临奚的信,楚郁吃着苹果提笔回了一封。


    “孤实在不知道怎么感激你,嵇大人,自尔离开京城,孤亦是想念无比,只盼尔从营州立得功劳,平安回归。营州之乱,还请嵇大人费心,妥善处理。另孤在京中一切安好,请君勿忧。”


    写完信,他将信纸提到云生面前,“寄给嵇临奚吧。”


    云生接了信,说了句是,转身就离开了。


    待云生离开后,陈德顺凑了上来,躬身小心翼翼道:“殿下,那嵇临奚不是陛下的宠臣吗,您如此用他,若是皇后娘娘那里生了气,又或者他背叛殿下……”


    楚郁侧过视线,居高临下望了他一眼,嘴角轻轻一扯,显出一股平静的冷漠来,“母后为何要因孤用父皇的臣子生气,父皇的臣子,便是孤的臣子,他嵇临奚既然效忠父皇,又如何能背叛孤?”


    “陈德顺,你莫不是想离间孤与父皇的情谊?”


    陈德顺一下跪在地上,颤颤巍巍请罪。


    楚郁看他半响,突然叹息一声,“陈公公,你要明白,孤至今还留你在身边,是念着自小你陪着孤的情分,孤知道你也是为了我好,但若你一而再、再而三越了你的身份,说出你不该说的话,做出你不该做的事,孤如何能容得了你?”


    “老奴……老奴明白。”陈德顺把头颅深深抵着地面,嗓音里含着颤音,“老奴一定不会再犯,还请殿下不要赶出老奴,老奴舍不得离开殿下身边。”


    一声叹息,楚郁伸手,亲自将陈德顺扶起,“起来吧。”


    他嗓音变得柔和了几分,“陈公公待孤如此之好,只要不再犯错,孤亦舍不得你,想留你在身边。”


    “殿下……”


    看着陈德顺感激涕零的神色,楚郁收了手,说了句自己有些饿了,陈德顺便连忙去外面吩咐人叫小厨房的人做饭。


    望着陈德顺佝偻离开的背影,楚郁眼中温情散去,唯余一片冷漠。


    自小的陪伴不是假的,担忧关心也不是假的。


    为此他才一次又一次给陈德顺机会。


    此刻再不抽身,等到它日,也只有死路一条了。


    第142章


    夜已深。


    和知府几人商谈完剿匪事宜,嵇临奚回到知府安排的院落——正是桂花香飘的季节,墨黑一般的天色,让他想到了太子身上的玄衣。他站在桂花树下,摘了一簇开得正娇嫩的桂花花枝,放在鼻下轻轻嗅闻后,便收在袖子里,迈进房中去。


    下人已经在等候着了。


    商谈剿匪事宜是假,吸引视线是真。


    散漫坐在椅子上的嵇临奚,从袖中拿出桂花花枝,慢慢抚摸着,听着几人汇报出去打听到的消息。


    从入朝堂开始,他就开始发展自己的眼目,能用钱买通的就拿钱砸,买通不了的,就想个法子让对方欠自己人情,相府有相府的眼目,皇宫有皇宫的眼目,至于东宫,嵇临奚现在还不敢插手,他知自己真往东宫安插眼线,哪怕是为太子着想,太子也会抵触这种越了界限的行为,那些个更灵活的,就被他买到自己身边当下人,为他四处忙活奔波。


    “席上有好几位都并非营州官员,他们离开了知府府邸后,就去了颜知县家中。”


    “那献舞的女子被安排在了知府府邸偏院,说是远处前来投奔的侄女,住了有一段时间了,但看府邸里的下人,对她陌生得很。”


    “关于土匪作乱之事,打听到有一户有钱人家手下的一间金饰铺七日前刚遭遇了一场洗劫,里面金银首饰都被抢空了,虽然报了官,但到现在还没什么进展。”


    嵇临奚叹了一口气。


    “真是一群死到临头的蠢货。”


    官匪勾结,并不稀奇,他在邕城,也见过一些地头蛇与官府勾搭同踩一条船,只作威作福惯了,谁能让自己小心翼翼。


    眼下的这群劫匪,也不过是昔日王老爷一家的复影罢了。


    看似辉煌,但当头顶那只手压下来,也不过是一群秋后蚂蚱——蹦跶不得。


    “继续盯着,想办法探出他们的几处窝来。”


    三千兵马,扫除这一千人数的土匪并不是难事,但直接开剿,他亦是损伤颇多,便是有了功,也是小功一件。


    这是太子第一次认真交给他办理的大差事,心上人有心扶持,嵇临奚自然不会将这个差事办得敷衍,他要用最小的损伤解决这场匪乱,以此扬名,好让太子知道他嵇临奚的能力,这样太子还会看沈闻致一眼么?


    咚咚——


    门外传来敲门声。


    随即是护卫的禀告,“大人,乔知府那里派了管家过来,说天热难眠,为大人送来一盘冰镇西瓜。”


    眼珠动了动,嵇临奚说,“让他进来。”


    过了一会儿,一名穿着蓝衣的中年男子端着漆盘走了进来,那漆盘上是一个瓷盘,只瓷盘宽阔,上面还盖了盖子,男子躬腰,将漆盘放在桌上,“大人,我们知府说了,天热,还请早点用了这西瓜,以免它失去了冰镇的好味道。”


    嵇临奚看了一眼身边的下人,下人上前,将那盖子朝嵇临奚的方向轻轻揭开一条能看见内里旁人却看不清的缝隙。


    里面确实有一块冰镇西瓜,只这瓷盘奇妙,中间还有瓷隔,而隔开的另一方,是颗颗莹润富有光泽的北珠。


    嵇临奚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替我多谢乔知府了。”


    见他这是收下的意思,男子松了一口气,面容带笑退出去了。


    ……


    明月高悬,带着香气的桂花被嵇临奚夹在信纸中,让送去给京城的太子。


    躺在床上,他又从怀中摸出那颗棋子来,放在眼前——虽到如今,他已经收藏了不少太子之物,却只有这一样,是意义极为不一般的,这颗棋子支撑着他度过无数疲惫困倦之日,每当他快熬不下去时,只稍看一眼,摸一会儿,就能凭空生出无数动力。


    只有这件是楚奚拥有的。


    他已经忘记太多邕城的事,却不会忘记与“美人公子”相见的每一个时刻。


    离别的思念之苦,让他收了棋子,翻出压在枕头下的那套衣服埋在其中嗅闻,痴痴幻想起来。


    在这幻想中,他又一次做了一场美梦。


    梦里他把营州剿匪之事办得十分的风光漂亮,率军凯旋的时候,心心念念的人儿亲自在宫门外接他,只身上穿的不是太子朝臣,而是天子衣束。


    取代冠带的是至尊至贵的天子冕冠,那细细的十二玉旈垂落,正遮住那双粉如桃花润如西湖的唇瓣,交叠繁复的衣领更显露出来的那截肌肤白得惑人,宽大的腰带勾勒出纤细的腰肢,垂系下来的玉坠叮铃作响,丝绦随风而动。


    楚郁就那么静静站在他梦里的皇城下,看着他归来,而后嘴角弯了弯,“爱卿。”


    “朕已经等你等很久了。”


    他奔赴到楚郁面前,跪了下去后,楚郁伸出双手,将他扶起,自下而上的视线,能让他将那双含着柔情的琥珀眼眸看得清清楚楚,还有那微微颤动的眼睫。


    饮了一杯酒,便是宫中设宴款待,他坐在离“天子”最近的地方,等到夜深,他酩酊大醉,听得“天子”说:“嵇大人醉了,将他送去东宫朕之前睡过的床榻上,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他其实没醉,闻得此言,心中窃喜不已,装得烂醉如泥的模样被宫人扶到那张“天子”还是太子时睡过的床上。


    殿中满是红烛,就连床幔,也是红纱。


    有一片红纱落了下来,遮住了他的双眼。


    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而后抬腿压上了床,弯下身,注视着他,一声轻笑,“我知道你没醉,嵇临奚。”


    乌黑的长发落在他的胸膛上,是一句:“嵇爱卿,今夜合欢花开得好,不知愿与朕同席共枕否?”


    ……


    嵇临奚是爽了。


    爽得双手双脚大开,美梦中笑出吃吃声来。


    饱受折腾爽不起来的却另有其人。


    抵靠着床头,不能再入睡的楚郁看着床幔外亮着明光的宫灯,他手掌反复捏了又捏,最后慢慢松开,闭上眼睛,长叹了一口气。


    到底是忍不住,按住额头揉了两下,楚郁下了床榻,推开窗门,坐在窗沿仰头看着头顶的明月,夜风吹过,掀得发丝飘扬。


    何等好色之徒。


    山高水远,仍是不改初心。


    让人何等恼怒。


    又何等无力。


    ……


    有第一日的北珠,就有第二日的东珠,第三日的金器。


    知府送得隐晦,嵇临奚是照收不误,这期间他还会欣赏一下这知府府邸的风光,那被说是远方侄女在宴席上献过的舞的女子每次皆是巧合刚他巧遇,或是园中跳舞,或是湖中游船赤着双腿打着水花,嵇临奚都当做没看见,就算对方与他搭话,他也是君子风度般的疏离有礼,隔个五步远。


    奉命来勾引嵇临奚的女子见嵇临奚不为所动,咬紧了唇瓣。


    她名叫贺瑶,不是知府的远房侄女,而是被那群土匪掳掠而来的女奴,那群土匪刚把她掳来不久,就听到了上面大人率兵剿匪的消息,这才把她好好留着,想她用美色来蛊惑从京城来剿匪的官员。


    贺瑶知道,自己的生路只在面前这人手上。


    任务一旦失败,回到那群人手里,她只有被凌辱至死的下场。


    想到自己被关在那处地方的所见所闻,她身体狠狠打了一个颤,眼中有压抑不住的恐惧,看着嵇临奚就要转身离开,终于忍不住上前几步,出手抓住了嵇临奚的衣袖。


    嵇临奚可不是怜香惜玉的人,当即冷下脸来,回头说:“松开。”


    眼见贺瑶不肯松,他就要用力抽出自己的衣袖,却听一声低声带着颤音的,“救我,求求你,救我……”


    嵇临奚一愣,审视狐疑地看了面前的女子一眼。


    他很快就从对方的表情和眼神里猜出些什么,眉头微微一皱。


    他其实是不怎么想管的。


    一是这女子有示弱欺骗的嫌疑,美人计美人计,美人受苦,英雄不就得抛头颅洒热血么?


    更别说他要为自己心心念念的美人太子守身如玉,若与这女子牵扯上关系,坏了他的追求大计,他想杀人的心都有了。


    只在那么片刻,嵇临奚突地想到了一个很久没有想起的人。


    赵韵。


    虽然对方痴心妄想,与他同对太子生了觊觎肖想之意,想与他抢人,但不可否认,赵韵帮过他不止一次。


    不过那又如何?


    若因为一个赵韵,难道要他嵇临奚去救天下间都有此磨难的女子吗?他嵇临奚又不是什么圣人,而是小人、伪君子。


    想到这里,嵇临奚一下抽出了自己的衣袖,冷眼看着贺瑶摔在地上,转过身去,只迈出一两步,还是定住脚步。


    他想到邕城时太子对赵韵的温柔和照顾。


    想到太子那句,“嵇大人,你自己就已经很好了。”


    他若此时真抽身离开,视若无睹,那确是无情无义的小人,也确是他嵇临奚本性。


    但他想做太子眼里如天神一般的大英雄。


    第143章


    一点灯线明亮,窗外明月已经冒了头。


    香凝那边刚送来信,说王薛两家已经定了成亲的时间,看了眼时间,预计自己能赶回去,嵇临奚便没回信了。


    贺瑶就站在嵇临奚面前,面对眼前这个看起来俊朗文雅实则冷心冷情的大人物,心里头难免紧张两分。


    “别紧张。”嵇临奚冲她笑了笑,让下人给她端来一张椅子,坐在上面,又命他们奉上两盏茶。


    窗门已经被关上了,四周都有自己的人把手,嵇临奚也不担心会有外人窃听。


    “说吧,姑娘你说完了,本官才能决定是否救你。”他端着茶杯盈盈喝了一口。


    贺瑶从椅子上站起身,跪在地上,双手也撑着地面,说:“奴家名叫贺瑶,并非知府远亲,而是那群劫匪虏来的女奴……”


    她知道自己已经决定背叛那群土匪,对眼前这位从京城来的大人决不能有任何隐瞒欺骗,否则对方舍了她,她回去之后,只有死路一条。


    她不仅交代了自己身份来历,还将自己是那群劫匪派来勾引他的事也一并托盘而出。


    “唔……原来如此。”嵇临奚点了点头。


    “那你是知道他们的一处窝点了?”


    “我不知。”贺瑶咬唇,“他们把我带上山,又把我带来知府府邸,都会蒙住我的眼睛,不让我知晓他们的窝点所在。”


    嵇临奚也不意外这个回答,若是贺瑶回答说知道,他反而要怀疑贺瑶别有用心。


    怕嵇临奚觉得自己没有利用价值,不肯救自己,贺瑶连忙道:“但我后面会努力打听出来的!”


    嵇临奚是最擅长撒谎的人,也擅长辨认别人是否撒谎,看出贺瑶没有撒谎,见对方和赵韵经历有些相像并且太子为人善良的份上,也不介意出手帮一下对方,至于贺瑶能不能为他探出来,能探出来最好,探不出来他也不在意。


    “你今日来我院里,回去之后,势必要被他们审问一番。”手中茶盖子轻轻揭过杯沿,嵇临奚语气平静,“等回去之后,就说本官将你带到这里来,只是与你聊了一些琴棋书画,对了,琴棋书画你会吗?”


    “会一点琴。”


    “好。”嵇临奚转头,吩咐下人去问管家要一把琴来。


    琴很快拿到手,他对贺瑶扬了扬下巴,“弹吧,弹拿手的。”


    贺瑶低头,抚了她最熟练的曲子,一曲谈完,嵇临奚就让她回去等了。


    “那大人……”


    “别急,本官自有对你的安排,保你最后安然无恙。”嵇临奚不紧不慢地说,“但你若回去乱开口,我会你真的死无葬身之地。”


    贺瑶为他嗓音里的阴冷打了一个寒颤,连忙说自己不会的。


    能逃离那个土匪窝她求之不得,又怎么会背叛眼前的大人。


    嵇临奚点头,让下人送贺瑶出去了。


    等贺瑶离开,他将最后一口茶喝完,写了一封信给他的太子。


    信中他将一切解释得清清楚楚,包括自己与贺瑶的每一句对话,只隐去自己最后的威胁,写完反复看了三四遍,还是觉得不够妥当,补了句——小臣之衷心,天地可鉴,绝无半点虚言。


    ……


    嵇临奚可没有太多心情留在营州与这群土匪官员周旋,当天晚上,他就开始一副清剿劫匪的姿态,只叫了知府,地方知县和县令都未曾搭理半点。


    他的人已经打听出三处匪窝。


    “嵇大人,这营州土匪窝点太多,其它的都还没查出来,先打这三处,会不会打草惊蛇?”


    嵇临奚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削着手中苹果,漫不经心道:“本官来到这营州的第一天开始,不就已经打草惊蛇了吗?”


    “先剿掉这三处,他们若敢真的与本官带来的军马开战,就杀得他们片甲不留,再不行,若失败了,太子还会派新的兵马,一群千人数目的蝼蚁,还能翻了陇朝不成?”


    “乔大人。”他抬头,冲着乔知府笑了笑,“你当真以为你等与土匪勾连,本官不知情吗?”


    眼见嵇临奚拆穿,一直存着侥幸心理的知府脸色一白,早在听闻嵇临奚朝堂上的上奏时,他就心知自己危矣,但看嵇临奚并没有对他厉色,就知此事还有挽回的机会,而如何挽回,嵇临奚这三天收了他的礼,已经给了他答案。


    他跪在地上,红着眼眶悔恨道:“嵇大人,本官实在没办法啊!这群土匪是不要命的,懂兵法,又熟知地形,极为擅长地方游击战,本官……本官也不是没有召集乡勇围剿过,但他们太狠毒,杀了不少人,剩下的要么就是直接投靠了他们,地方知县和县令也活在他们的淫威之下,为了稳住这群亡命之徒,本官才不得不如此。”便是因为那次召集乡勇的决策失误太大,他才不敢向上面调兵,他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才将这件事压下来,一旦调兵,消息到朝廷那里,他就只有被革职的份,说不定还要抄家流放。


    谁不知道现在朝廷国库空虚,地方官员被抓到错处,家产都要被没收充公。


    “我……我愿将我家产献予嵇大人,求嵇大人放我一马,我这就让下人将我库房里的金银抬来。”


    闻言,嵇临奚当即皱眉,“乔大人,你这是算什么,本官奉太子之名前来剿匪,可不是那等收取贿赂的贪官污吏,你把本官当什么了?”


    能做到知府,乔大人亦是人精一个,他本想今日就将嵇临奚收取贿赂的名目定死,这样自己手里握了嵇临奚的把柄,后面结果如何,嵇临奚也不敢攀扯他,甚至自己还能借嵇临奚再往上爬。


    但嵇临奚虽入朝堂不久,却已是一把老手,看出了他的手段,他连忙将脑袋埋在地上,十分卑微道:“是我的错,我考虑不周,求嵇大人指一条明路。”


    最后一块皮削干净,一整圈完完整整的落在手里,嵇临奚拿起来皮看了看,对自己的技术颇为满意。


    皮扔在一旁,手中的苹果,也被他放在地图上一个土匪窝点,“其实本官也只是为了自己的功绩和前程,并不想与人为难。”


    “乔大人,本官不会在营州待多久,相府马上有一门喜事,我还要尽快回京城对太子复命,我想……你们若让本官省点心,本官自然也会让你们省心。”


    乔知府便就意会了他的提点,脸上露出狂喜之色。


    离开知府书房的嵇临奚回头看了一眼,夜色下,嘴唇牵出一抹弧度。


    ……


    一切如同嵇临奚料想的一样,第二日他率兵攻打上几个土匪窝点,里面都是些“残兵败将”,压根掀不起什么反抗的浪潮,每个窝点里都还放着不少金银财宝,都是所谓的土匪“赃款”。


    他让手底下的人全部收干净了,等到傍晚时分,才带着被俘虏的人回到知府府邸,知府与他一同,喊着衙役和下人帮他一起将那些箱子抬进他的院子里去。


    “恭喜嵇大人,首战告捷呐。”


    “我让下面的人做了饭菜,大人赏个脸,一起用。”


    嵇临奚自然是没拒绝的,用饭的时候,他还给乔知府夹了一道肉菜,回到住的地方,那些箱子已经摆满了院子,他坐在凉亭里的石椅上,让四面点灯,将里面的银两一一清点记录在案。


    营州剿匪这件事本就不难,难的是如何将它物尽其用。


    地方土匪畏惧朝廷,不敢与朝廷开战,自然若非绝境,也不敢对他动手,唯一剩下的一条路,就是对他献媚讨好,求得和他统一。


    偏他嵇临奚在朝中又有一点拿钱办事的名声,知府一番试探后,他们就觉得真的有用没问题,卸下大半心防。


    嵇临奚此时似乎已经有些明白,为何太子一定要将此事交给自己了。


    也只有他,才能从这群官员土匪身上敲出最大的价值来,并且能明白太子想要如何的心意。


    若是派沈闻致,如何能有自己做得好?


    想到这里,他一时有些自得起来,看向院中桂花,想到太子几日后就能收到他送去京城的花枝,更是忍不住笑出声。


    只觉满心甜蜜。


    “大人,一共是一万两黄金、五万三千两白银。”清点结束,护卫上前汇报。


    “封存起来吧,派人看守着,丢了哪怕一两银子,你们脑袋也别想要了。”


    “喏!”


    整理衣摆,嵇临奚施施然起身。


    这只是刚刚开始。


    几万两就想把他打发了,难道不知他嵇临奚是雁过拔毛、兽走留皮么?


    殿下要他将这群人手中钱财缴尽,过河拆桥,他如何能令殿下失望。


    “唉——”分明是扼腕叹息,月下他的双眼,却算计得分明。


    第144章


    隔日,在嵇临奚的暗示下,乔知府邀请了知县县令与一众土匪头子在营州一处酒楼里会面。


    盛酒的是嵌绿松石象牙杯、手中握的亦是象牙箸,这样的酒楼宴会,嵇临奚不知道赴过了多少次。


    “恭喜嵇大人。”


    “剿匪首战告捷,回京之后,迎接嵇大人的定是数不尽的封赏——”


    各个官员轮番敬酒,嵇临奚面带微笑喝了,为首的刀疤眉男人亦是卑躬屈膝,姿态放得极低,只当他敬酒时,嵇临奚却是放下手中酒杯,似笑非笑说:“贾兄敬的酒,本官怕是喝不起啊。”


    男人面色一变,挤出笑脸:“嵇大人的意思是——”


    嵇临奚说:“本官乃朝廷命官,若接了这杯不合时宜的酒,只怕回京之后就要掉脑袋了。”


    “更何况……”他视线一瞥,看了一眼男人与身边几人的腰间,“若是敬酒,却无诚意,这酒不喝也罢。”


    “你——”人群当中,当即有人就要站出来,但他才站起,嵇临奚身旁护卫按住剑鞘,抽出一半的剑,发出冰冷刺耳的声响。


    乔知府见状,连忙起身与知县县令共同安抚,“嵇大人,哎,今日与朋友们喝酒庆功,乃是喜事,何至如此啊?”


    嵇临奚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身体微微偏侧,脊背却无比挺直,手指按在酒杯的边缘,轻轻一抬眼,就令乔知府心中忍不住抖索了一下。


    “庆功?”


    他笑开,“不过是首战告捷而已,营州匪祸都未曾解决,庆的什么功?”


    “乔大人,你是在与本官开玩笑吗?”


    乔知府没想到昨日嵇临奚才收了他们的贿赂,今日就翻脸无情,他还在拼命思索让嵇临奚反悔的原因,刀疤眉男人身边有一个沉不住气的兄弟亦是掀开自己的衣摆,从腰间抽出刀来:“别以为你一个太子派来的五品小官就能在营州为所欲为了!论品阶!知府都在你上头!”


    本就是一群亡命之徒,在营州又作威作福这么久,连知府都要对他们避让三分,眼下被嵇临奚如此轻蔑,顿起杀心。


    这人自以为是在为老大出头撑腰,却不及其它人都变了脸色,刀疤眉男人沉下脸色,但事已发生,他心中亦是有气,昨日为了全这位嵇大人的功绩,他献出自己一部分人马,亦是奉上几万两白银,今日对方如此不给面子,若不是从京城下来的官员,他已经动了杀心。


    嵇临奚冷笑着说了一句好,而后凝着脸色,忽然掷出手中酒杯,顿时,外面的木阶传来震颤有力的脚步声,士兵们停在门外,而后有人停在门口,敲了敲门,“大人。”


    嵇临奚坐在原地动也未动,“不错,本官确实是一个五品小官,仅此而已,只是本官身后站的是朝廷与太子,你们确定,要与朝廷作对吗?”


    知府看到这一幕,已经明白了过来,心里暗骂这群匪徒愚蠢。


    酒楼赴会带刀来,如何不能引他人动怒,便是嵇临奚原本打算轻拿轻放,也绝不会如此了。


    眼下士兵就在门外,真与嵇临奚动手,只有死路一条,他也是为自己前途考虑,一个眼神示意刀疤眉男人,刀疤眉深呼吸一口气,将身侧兄弟用力踹了一脚,他是学武的武夫,并且功力不匪,若非如此,也做不到老大的地位。


    “谁让你带刀来的!蠢货!还不快给嵇大人磕头赔罪!”


    那一脚踹得男人胸口一闷,喉中溢出血来,他踉跄着跪在地上,见老大阴冷逼迫的神情,又见外面层层把守的士兵,只得收敛内心不甘,几步爬到嵇临奚脚前,刀重重扔在一旁,脑袋磕在地上:“嵇大人,是我鲁莽了,不会说话,还请嵇大人饶我一次。”


    嵇临奚连看都懒得看一眼,身旁护卫为他端上茶水,他抬手接过,捏着茶盖抹过茶沿,喝了一口后,从容起身,茶杯也被他放在桌面上:“明日本官还要带兵清理其它土匪窝点,今日就到这里了罢。”


    “嵇大人,请留步!”


    眼见嵇临奚头也不回,就要踏出门时,刀疤眉狠狠一咬牙,从地上捡起刀来,一刀朝跪在地上的兄弟斩了下去,他下手果断,一击致命,那人甚至还没反应过来惨叫出声,就这么瞪大眼睛,身体软倒在地上。


    官员们纷纷后退,就连乔知府,也为刀疤眉的心狠手辣而心惊。


    嵇临奚终于停下脚步,回头看了过来,而后故作惊诧吓到了的模样,“贾兄这是何意?”


    刀疤眉收了染血的刀,说:“他坏了朝廷的规矩,对嵇大人口出妄言,我清理了这个门户,不知道嵇大人可还有商谈意愿?”


    嵇临奚笑了,转身走了回来,只经过这具尸体旁时,微微蹙眉,刀疤眉就让人将尸体拖了下去,将地板擦干净。


    嵇临奚这才施施然落座,总算有了几分兴致:“还是贾兄会为人,但商谈这种事,现在讨论总是不太好的,今日就当交个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事也好办,你说是这个理不?”


    这是昨天给的不够满足胃口,今日又来——


    刀疤眉如何听不出这道言外之意,他逼着自己笑,“好!今日我贾顷就与嵇大人交这个朋友,请嵇大人稍等,我贾顷特意备了一份见面礼,和兄弟们出去一会儿,片刻就回。”


    嵇临奚喝茶,笑笑不说话。


    刀疤眉看了一眼自己的兄弟们,一群人离开,只打开门的时候,免不得为外面的士兵所震慑,步子都收敛了几分。


    过了好一会儿,刀疤眉带着自己的兄弟们回来,身后还跟着更多的人,每两人扛着一箱箱子,当着嵇临奚的面一一打开,只见里面都是金灿灿的金条,看得一众官员忍不住呼吸一窒,就连乔知府,也是眼神变了变。


    嵇临奚却是眉头都不挑一下。


    刀疤眉一方不曾挑明身份,两方人马却是心知肚明,将这些金条献出的贾顷,语气是十分亲热:“还请嵇大人勿要嫌弃,收下这份见面礼,从今以后,我们就是知交好友了。”


    嵇临奚责怪道:“什么嵇大人。”


    “贾兄,今日没有大人,只有兄弟。”


    听到嵇临奚此言,贾顷心中松了一口气,虽十分肉痛,也只得忍下,故作欢喜喊了一句嵇兄。


    嵇临奚露出怀念神色,“在我以前还是学子的时候,也有人这么唤我,他是我唯一的好朋友,今日再听到这声嵇兄,真是感慨万千呐。”


    “来,喝酒,喝酒,贾兄,我敬你一杯。”


    后半夜,可谓是宾主尽欢。


    嵇临奚的袖子都喝得湿了,等到散场,还是护卫将醉醺醺的他搀扶着送进马车里,他嘴里还喊着什么再喝再喝,一副意犹未尽彻底醉倒的样子,只等马车行驶出一段距离,他唰地睁开双眼,哪里还有醉态。


    厌弃地看了一眼被酒水浸湿的袖子,他脱下外衣,扔在一旁,“说吧,他们刚才出去都说了什么。”


    扶他上来的护卫将之前贾顷他们外出时说的话一一重复。


    先是贾顷安抚,说今日杀了自己的兄弟也是逼不得已,否则全部人都得跟着死,为了帮派着想,只能牺牲一人。


    有人出声附和,有人不言不语。


    又是关于如何应付他。


    贾顷说再拿钱买通,有人不同意,说他万一拿了钱不办事,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说他会过河拆桥,又有人泄愤,说区区一个太子派下来的官员,未曾奉真正的皇命,却摆起钦差的架子来。


    “那人还说了什么?”


    嵇临奚碰了碰自己落在肩膀上的发带。


    “那人……那人还说,说太子殿下还没当皇帝,就把自己当皇帝,能不能坐上还两说。”


    嵇临奚动作一顿,松手,笑了。


    “殿下能不能登基是另说不错。”


    “他却是要在殿下登基前死了。”


    ……


    对付这种地头蛇,嵇临奚是再拿手不过的。


    他假借好友之名,后面几日与贾顷知县县令一群人前呼后拥,享乐至极,他还带上了贺瑶,看到贺瑶的存在,贾顷他们已经觉得此事稳了。


    喝酒作欢,骄奢淫逸,没人会觉得嵇临奚与他们不是同一种人。


    知府还暗中让他们定下嵇临奚收取贿赂的罪名,为此他们主动又往嵇临奚手中送了不少钱,听嵇临奚感慨说自己在京中已经算升官升得最快的那一批了,却因为身份原因,没有家世在后撑腰,更无多少财产打点,怕也只到这里,更是拍胸脯说将此事包揽下来。


    一箱又一箱金子往嵇临奚院中抬,无人不肉痛得想死,但想到能够买通这从京城下来的官员保平安无事,拿钱的法子以后还有的是,只得装作毫不在意的大方模样。


    三五六日过去,他们已经把嵇临奚当成自己人了,想着尽快把嵇临奚哄好弄走,殊不知嵇临奚已经混迹在他们之中将窝点试探得清清楚楚,只等某一日他们从宿醉中醒来,人已经被脱光了衣服,五花大绑被绑在酒楼包厢之中。


    “这是怎么回事!?”


    “嵇兄!”


    “嵇兄?!你是在与我们开玩笑吗?!”


    “嵇大人——”


    门被推开,穿着甲胄的十几名士兵走了进来,冷冷看了他们一眼,“别喊了,嵇大人正派兵剿匪,今日都不会来。”


    “什么?!!”


    “他不是答应好我们的吗!”贾顷面容显得无比狰狞,配着他那张带着刀疤的脸,瘆人得紧,仿佛恶鬼一般,“他收了我们那么多黄金银子!说了会配合我们!怎么能出尔反尔!”


    ……


    第145章


    今日雨幕连绵,天空中是一片阴沉的灰色,被怒骂着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嵇临奚撑着一把雨伞,单手抱着手臂,懒洋洋看着眼前的血流成河。


    军队不断逼近,反抗的人都被杀得一干二净,剩下的人只顾仓惶乱跑,失去了贾顷那群主心骨,剩下的劫匪脆弱得不堪一击,土匪装备再精良,还能精良得过朝廷吗?


    “只要不反抗的人,抓活的。”


    “反抗的,这种不知所谓的人就让他死吧。”


    “是,大人!”


    ……


    这场清缴持续了两天两夜,毕竟是一千多人,分散在不同的地处,无论是抓捕还是就地格杀,都是一件麻烦事。


    “哐当——”


    一声剧烈的声响,无处可去躲藏在木门里的劫匪家属们吓得身体重重打着颤,或老或少,或男或女拥抱在一起,满目畏惧抬头看去。


    青年收回脚,将伞递往一旁,拍了拍衣摆,抬脚迈进屋中。


    护卫已经识眼色的端来一把椅子,放在青年身后,这青年自然是嵇临奚本人,他落坐在椅子上,视线一扫,看着这群老弱病残。


    两宿的不眠不休并没有为嵇临奚带来多少疲惫之色,他依旧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


    士兵们押送着被俘虏的劫匪们进了房屋,不一会儿,屋子就密密麻麻挤满了人,有的看见自己的孩子,立刻嚎啕大哭了起来,就要扑上去:“孩子!我的孩子!!”


    嵇临奚一个眼神示意,便有人上前拦住,他靠着椅子,姿态却不懒散,反而有种格外震慑人心的气质。


    “诸位,请勿吵闹,若有人再吵一句,舌头不在,就别怪本官了。”说着,他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在衣襟上擦拭过去。


    人群立刻安静下来。


    嵇临奚这才露出笑来,“这样就对了,安静些,事也要办得快一点。”


    “清点人数吧。”


    “再搜,哪怕是一块铜币,都不能放过,明白吗?”


    “明白了!大人!”


    士兵们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忙碌起来,听着外面屋檐角掉落的雨滴声,嵇临奚垂眸,握着匕首慢条斯理削了一个苹果,一口咬了下去。


    等人都登记好了,那些窝点藏匿的钱财也搜刮出来了,只是却多不到哪里去,嵇临奚也不意外,多的钱财,都聚在贾倾几人身上去了,人都是如此,怎么会想着均分?


    先把窝点都一网打尽,贾倾几人藏匿的钱财,还愁都落不到自己手里吗?


    ……


    等知府他们听闻到嵇临奚骤然变脸清剿土匪的消息时,已经来不及阻止了,各处窝点都被封得死死的,不允许外人进去,就连知府也不行。


    “怎……怎么……”


    乔知府冷冷看了一眼说话的县令,县令立刻噤声,不敢再说话,一行人下了山,乔知府在随从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只车帘落下,却是脸色白得可怕。


    “大人,何县令他们说想去知府府邸见您——”


    “不见。”


    身旁师爷开口安抚:“大人,别急,当下之急,我们要找到贾倾他们。”


    乔知府沉默良久,叹息一声,“不用再找了,只怕人已经落到嵇临奚手里。”


    回到府邸的乔知府,在院子里驻足了许久,等到天色黑了,随从忍不住开口提醒,他这才回过神来,迈进房中,这一晚,他躺在床上却无法闭眼,等到第二日,他喊来管家将自己库房的东西都清点得清清楚楚,能尽快卖出去的东西,也叫管家卖出去。


    又是一夜过后,等到第二日正午,管家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大人。”


    “嵇大人回来了,正在厅堂喝茶呢。”


    “那些东西,都卖出去了吗?”


    “大部分都卖出去了。”


    乔知府深深吐了一口气,就算不看镜子,他也知道此时的自己苍老得过分,“快将做好的菜都送上去,再将账本上所有能拿的银两都拿出来,送到厅堂去。”


    “诺。”


    吩咐完这些,乔知府带着随从来到厅堂,嵇临奚正埋头干饭,他露出笑来,走了过去,先是问饭菜是否合嵇临奚的胃口,又说自己听说了前两日剿匪的事,庆贺嵇临奚得了大功劳,然后招招手,让外面的人将一抬又一抬箱子抬了进来。只这一次,乔知府却没有打开,说里面装了一些绫罗绸缎,送给嵇临的贺礼。


    “还请……还请嵇大人到了京城……为我美言几句。”自知自己只有这条路,他嗓音中满是哀求。


    今时今日,何其悔恨当初。


    若他当日没有那么自大,向上请兵,就不会发生召集来的乡勇大规模被屠杀反叛的事件,又或者他认下失职罪罚,放弃前程,也不会有今日耗尽家财依旧性命不保的风险,又……又或者他不会被嵇临奚在朝中名声迷了眼睛,一开始就慎之又慎的对待,也许……也许也不会如此。


    ……


    回到院中的嵇临奚,屏去外人后,将乔知府说装的是绫罗绸缎的箱子打开,里面哪是绫罗绸缎,只一层薄薄的缎子下,里面全是花人眼目的金条。


    他一箱一箱揭开,皆全是金条。


    这一次,知府是真真正正掏出自己家产了。


    将一根金条抽出放在手中把玩半响,放眼看了看,嵇临奚深深叹了一口气。


    何其心动,想据为己有,可殿下派他来做这件事,是对他的考验和信任,他又如何舍得下那个心让殿下失望。


    从地上站起身,嵇临奚不再看一眼,将一抬箱子随手盖上,叫来人将金条一一清点,登记在册后,让送去之前派人牢牢把手的箱子堆里。


    除了没收这群土匪的家产外,还有一件事没做,坐在椅子上的他,手指轻敲着桌沿,眼珠动了动后,扯了扯嘴唇,露出一抹阴冷的笑来。


    ……


    土匪窝点全部清剿结束,等到贾顷他们出来的时候,已是落入牢狱中,挂上了锁链,而藏匿起来的财物,也落入了嵇临奚的手中,他们所在的地处也就那几处,三千军马,想要找出来轻而易举,更别说,贺瑶也帮了一部分忙。


    那日宴会上不少土匪为贺瑶的美貌着迷,贺瑶本是贾顷留着给自己享受的女人,不容许旁人碰,后面迫不得已,才准备拿贺瑶勾引嵇临奚,不曾想却是勾到了自己人,不仅暴露了各处窝点不说,连大概藏匿财物的地方也打听了出来。


    萤州匪祸之事尘埃落定大半,嵇临奚便迫不及待要回京城了,但还有土匪罪名要定,接下来的两日里,他取代了知府接手了知府的差事,又是一番不眠不休,终于通过那些受土匪祸乱之人定下罪名,顶着一双黑眼圈忙不迭带着一马车的卷宗往京城回了。


    殿下!


    臣来了!!


    第146章 (二更)


    车架一路往京城驶去,在过了两处驿站后,嵇临奚终于在第三处驿站停了下来,一千余人,在经过清剿之后,只剩下了百余人,被捆绑着绑在囚车里,准备等送进大理寺受审刑部定刑。


    嵇临奚一副困倦得不行的样子,走了几步疲惫踉跄的步伐,差点摔倒在地上,被随从扶去了休息。


    士兵们看守着囚犯,原地做休整。


    已是深夜,有几个迷迷糊糊的士兵醒来,口齿不清抱怨这位嵇大人实在心狠,到第三个驿站才肯停下来休息,他们屁股在马上都要坐废了。


    “别说了,他是上面的大人,他的命令哪里是我们这些底层士兵能置喙的,快把尿撒了赶紧继续睡觉吧,我好困。”


    “我也好困,真要再不睡,就要死在半路了。”


    几个迷糊的士兵经过了一架囚车前,等走过去的时候,一名士兵不知自己挂在腰间钥匙被人顺走,坐在地下和同伴靠着就睡了。


    握着拿到手的囚车钥匙,房岽的身体都忍不住兴奋的颤抖,这些蠢货,难道不知道他房岽在营州有神偷盖世的声名吗!


    偏偏就这么巧!从他身边经过,恰巧就是看守他囚车的人!


    更巧的是上天助他!早在前一日的时候,房岽就发现自己的手铐坏了,松了些许,让他能将自己的手挣脱出来。只在囚车里面,行军队伍昼夜不停,他找不到机会能够逃脱,这才忍到现在。


    他闭上眼睛,死死屏住呼吸,直到听到周围只有呼吸的死寂,这才小心翼翼睁开双眼,观察周围,见所有人都闭着眼睛睡得死死的,心中狂喜,随即抓着手中的钥匙,动作无比谨慎地将它插入囚车的锁孔之中。


    只听一声细微的咔哒声,囚车的锁开了,看着锁就要落下,房岽连忙拿手接住,喉咙不断吞咽着,只要今日逃出这里,天高海阔,日后谁还能找得到自己?


    他无比小心推开囚车的囚门,只不知是囚车太过老化还是别的原因,囚门一打开,就发出嘎吱一声声响,离他最近的士兵仿佛听到声音,就要醒过来。


    房岽不再耽搁,猛地钻了出去。


    那士兵也睁开眼睛,看到他逃跑的举动,顿时大喊:“有犯人逃跑了!”


    “快追!”


    一时之间,那些原本还睡着的犯人也纷纷睁开眼睛,看见房岽跑远的人影,先是不可置信的震惊,而后纷纷跟疯了一般,撞着困自己的囚笼,求房岽救自己。


    眼看自己就能逃脱,房岽如何会去救他人!


    他头也不回朝前猛跑,夜色之下,听一声马鸣,原来是嵇临奚听到了动静,外衣也没披,只着里衣翻身上马,扬鞭朝他追来。


    房岽听到身后传来的马蹄声,不要命地往前奔跑。


    两人没入夜色深处。


    “吁——”


    人如何能有马快,驱至房岽身前的嵇临奚跳下马来,就要来抓他,但“文弱”的文臣身子如何能独自对付凶恶的土匪,只见他袖中匕首落了出来,听到声音的房岽抢先一步抓了起来,将匕首对着嵇临奚,“滚开!别拦我!不然老子杀了你!!”


    嵇临奚全然不畏惧的模样,高声说:“你与本官回去京城,说不定不用死,但你今日若逃,就是死罪一条!”


    “你是想要抵抗朝廷吗!”


    “去你他妈的朝廷!若不是朝廷无用!我又怎么会变成一个土匪!”


    “你拦我!我要你命!今日这一切都是你害的!”握紧匕首,房岽冲了上去。


    嵇临奚后退两步,与房岽打斗了起来。


    他之前确实是空有力气却没什么武力,但太子生辰宴会后,他就请了京城有名的武夫与剑士教自己学武练剑,想把燕淮压下去,可惜练武学剑这种事要从小抓起,比读书更考验天赋,但一番苦练下来,虽成为不了燕淮那样武功高强的世子,却也有了一些武力,加上一身力气,独自对上房岽这样的凶恶土匪也能拖延不少时间。


    背后兵马的声音迅速靠近。


    自知再与嵇临奚纠缠,逃跑无望,房岽想虚晃一剑让嵇临奚退开,自己好转身上马逃离。


    嵇临奚却一反之前,迎上了他手中的匕首。


    噗呲一声。


    剑没入肩膀处。


    也是因为看见大人受了伤,有坐在马上的弓箭手从身后抽出箭来搭在弦上,对准房岽,房岽想松开抓着匕首的手,嵇临奚却牢牢攥着他的手掌,那巨力连他也一时难以挣脱,同时也无法将匕首刺得更深。


    箭矢破空声。


    击中声。


    房岽瞪大眼睛,身体慢慢往后倒去,咚的一声,砸在冰冷的土面上,身体抽搐了几下后,口中冒出赫赫声,便不再动了。


    马儿扬起前蹄,空中踩了两下后,落于地面,歪头吃着旁边的草。


    士兵们围了上来,护卫下了马,快步搀扶住肩膀中还刺着匕首险些站不稳的嵇临奚,“大人!”


    ……


    “是小的疏漏,一时不注意,竟让房岽拿了钥匙逃出了囚车!”


    房岽逃跑之事很快调查清楚,丢了钥匙的小兵跪在地上请罪,领头的将领就要问责,还是被军医处理着肩膀伤口的嵇临奚制止了下来。


    “也不怪他,唉,那房岽是营州有名的偷贼,偏偏手铐又坏了,他也不是故意的,此事这次便算了,下一次不再犯,谨慎些便可。”


    视线对视,士兵连忙磕头谢恩,将领也不好再说什么,让他下去了。


    很快军医将剑伤处理干净,消了毒洒了药做了包扎,说索性剑刺不深,嘱咐嵇临奚好好养伤,伤口处两个月不能碰水。披上外衣,嵇临奚道了声谢,露出困倦的样子,房中人便陆陆续续辞别离开。


    此时不过丑时,抵靠着枕头入睡的嵇临奚吐出一口气,抽出枕头下的衣角,在手中磨了又磨。


    他本就是要房岽死的。


    他说过,殿下能不能登基是另说不错,他却是要在殿下登基前死了。


    一个无名小卒,想让对方死的方法有很多种,比如病死,比如意外而死,


    可他为何要冒险受伤来令旁人杀了房岽——不过是为了顺势带一身伤,回去好扮可怜惹得他的太子殿下怜惜罢了。


    ……


    劫匪半路逃脱,最后被射杀,嵇临奚英勇拦截时也受了伤的消息传回到楚郁耳中。


    “拦截,受伤?”皇帝还没回宫,批改着奏折的楚郁揽袖搁置下手中笔,好看的眉宇微微蹙起。


    “听说是肩膀中了剑伤,剑为匕首。”


    “那叫房岽的劫匪哪里来的匕首?”


    “听说是嵇大人与那房岽缠斗时,那劫匪抢了嵇大人身上的匕首。”


    闻言,楚郁顿了顿,眼中露出思索惊诧之色。


    嵇临奚竟能让人从他身上抢了匕首?


    他对嵇临奚也算了解,先不说遇上这样的事嵇临奚断然不会以身犯险,关是自己身上的匕首被劫匪抢走,就不是在嵇临奚身上能发生的事了——虽嵇临奚到底是一个文臣,难以抵挡得住一个劫匪,说被抢了匕首也理所应当,但若是嵇临奚,断然不会让这件事发生,提前就已经考虑好。


    那就是嵇临奚故意如此了。


    为何?


    想了片刻,楚郁面色迟疑——想借受伤讨得更大的功劳和奖赏吗?这倒也是嵇临奚为人能做出来的事。


    “他预计何时抵达京城?”


    “回殿下的话,明日。”


    “他怎地回来这么快?”楚郁错愕抬头。


    ……


    解决了房岽,嵇临奚将剩下的囚徒交给了将领押送回京,自己则是带一批人马,将那装满卷宗的马车护送回京城,被他一起带回京城的,还有贺瑶,等到抵达京城之后,他连自己的府邸都没回去,让人把贺瑶先送去一处酒楼住着,就顶着伤先进宫复命去了。


    去东宫的路上,他还拿袖子里的小镜子照了照,怕自己还不够有狼狈的俊美,偷偷拿手指挑了几下。


    “大人,到了,殿下正在殿里等着你呢。”带路的太监转身,恭恭敬敬对他道。


    进了殿里,嵇临奚见到楚郁当即跪下行礼,“临奚参见太子殿下——”


    这个动作,让他本就不怎么养的肩膀处的伤口一下崩裂开,血色浸湿了衣襟,迅速晕染开来,他疼得闷哼一声,脸上露出强忍痛苦的表情。


    “嵇大人——怎么受了这么严重的伤?”他心心念念的美人太子弯腰来扶他,眼中盛满担忧,随即侧头吩咐道:“陈德顺,快去请太医过来!”


    陈德顺领命立刻去了,嵇临奚这才仰头,一段时日不见,太子面容上的伤痕已经痊愈了,看不出分毫之前受过伤的痕迹,他痴痴看了一眼,随即迅速收回视线,心里岂是一个美意了得,只觉这一匕首挨的甚是值得,“不碍事的,殿下,一点轻伤而已,并不是很严重,临奚忍得住。”才说完忍得住,他呃地一声,眉头皱起来,看起来极是很痛苦的模样。


    楚郁扶他坐了下来,语气带着几分忧心的嗔怪,说:“血都把衣襟打湿了,还说不碍事,等待会儿太医来,给你好好处理伤口。”


    嵇临奚温顺不已的说好。


    只他的人设是太子殿下独一无二的忠臣呐。


    于是哪怕受着重伤,疼痛难忍,坐在椅子上,他也立刻殷勤卖力的汇报自己在营州的剿匪成果,楚郁让他好好休息,身体养好了再慢慢汇报,他说:“这怎么行,营州匪乱之事是殿下心中担忧之事,小臣如何能因一己私欲贻误它——”


    “也不算贻误,嵇大人,营州之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也每日寄信来京城,具体情况如何孤已经了解了。”


    “殿下……”


    “好了,嵇大人。”楚郁伸出手,轻轻按着他的肩膀,一声叹息,“孤很担心你的身体,你的身体对孤而言,远比营州匪祸之事还要重要,不要让孤担心你,好吗?”


    嵇临奚果然不再说营州之事了,他多想顺势靠在太子身上,将自己脸颊贴着太子的手,只心中遐想万千,却是由着太子将手放在自己肩膀上,享受这片刻难得柔情。


    但这片刻难得柔情,也有人不识抬举将它打破。


    “殿下,太医请过来了。”


    果不其然,楚郁收了手,起身让出空间,让太医给嵇临奚看一下肩膀上的伤。


    衣物掀开,里面就是因为数度撕裂开的可怖伤口,伤口周围,还隐隐有感染发炎的痕迹。


    太医一下皱起眉来。


    这伤一看就是不好好养,这才放纵成了这样,他行医的,最是不喜这样一点都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的人,快死了才知道好歹。


    但他绝是不能这样说的,于是道:“嵇大人回京路上颠簸,伤口未曾得到很好的休养,臣这里给嵇大人做一下清创,配一些药,回去日日用就好了。”


    第147章 (三更)


    太医为嵇临奚处理好伤口,开具了药方。


    “想要好快些,除了日日用药,嵇大人还需好好静养。”


    听到这里,楚郁说:“这几日的早朝临奚你就不用来了,在府中好好休息罢。”


    嵇临奚是第一次听见楚郁称呼他为临奚,这样温柔亲近的称呼从那张柔润的唇瓣出来,他觉得自己仿佛也化成一团柔柔的水,只听见说不让他上早朝,心中万般绮念柔情一下成了空。


    那哪能呢!


    “这怎么行,殿下,早朝乃是……”


    楚郁打断他急切的话语,伸出手按住了他的手腕,无奈说:“身体最重要,嵇大人要好好休息恢复身体才是,你身体好了,才能为孤办更多的事。”


    “养伤期间,孤会去探望你的。”


    嵇临奚一下就被安抚住了。


    他故意受伤,为的不就是太子怜惜吗?


    只太子说得对,他下次不能再随意伤自己身体了,他是要太子怜惜不错,但他更想要太子独一无二的器重,若因自己受了伤,让别人趁虚而入,他想死的心都有了。


    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道理嵇临奚不会不懂。


    留下了药方后,太医提着药箱请辞离开,楚郁看着面前发丝凌乱的嵇临奚片刻,侧头吩咐宫人送来一盆水,让她们给嵇临奚洗了脸擦了鬓发,重新梳了头发。


    等那个俊美儒雅意气风发的御史丞出现在眼前,他眉头微微松开。


    “对了。”他侧身端起茶,送到嘴边,饮了一口。


    许久不见他的嵇临奚拿视线舔他,眼睛几乎看得直勾勾的,等他抬起头来时,又是一副恭恭敬敬温顺得不能再温顺的虚弱模样。


    “嵇大人这次营州之行,实在是立了大功劳,孤待会儿就会写一道折子送到父皇那里为你请赏,只那是父皇的赏,不是孤的赏。孤要怎么赏你才好呢?”


    这个问题,嵇临奚刚才已经有了答案。


    “临奚什么都不缺。”他道:“殿下想要赏赐临奚,不如就赏临奚刚才殿下用过的茶杯吧。”


    楚郁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茶杯,唇角微妙僵了僵:“它……吗?”


    他抬头,看着嵇临奚正痴痴望他手中的茶杯,只不知嵇临奚到底是真的看茶杯,还是看端着茶杯的手。


    停顿片刻,楚郁轻轻笑了。


    他抬手,将茶杯中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而后拾着衣袖,将空尽的茶杯送到嵇临奚身前,他今日穿的是一身浅黄色的衣衫,拾起的宽袖,正露出细白却也坚韧的手腕,云雾一般堆叠的黄袖,落在上面的手腕仿佛躺在了一片灿灿秋花中,白得晃眼又温柔。


    “那就给你。”


    他说。


    ……


    下人为自家行动不便的大人倒了一杯茶,用的是大人带回来的茶杯,他最初要把茶杯拿起来时,他家大人神情一变,就像是看见了什么灾祸似的,连忙让他住手。


    “别碰!就那样放在桌子上倒!不小心摔坏了你能赔给我第二个吗!”


    “倒的时候手也别碰到它,明白了吗?”


    以为是大人有洁癖,下人点了点头后提着茶壶,以一个不会碰到茶杯的角度往茶杯中注了一半,正准备收手时,大人让他将茶杯注满,随即让他离开。


    这行动不便指使下人的大人,自然是刚刚归家的嵇临奚,等下人离开以后,他弯下身子,下巴抵住桌子,嘴唇对着茶杯吹了吹。


    太子用的茶杯,自然也如太子其人。


    外面一片玉白颜色,就已让人惊叹迷恋,内里更是夺人心魂,从极浅的蓝色一点一点往里蔓延,最底下便是十分深邃的幽蓝,茶水在吹拂下如晃荡的湖面,泛起一点涟漪。


    眼下茶水滚烫,自然是饮不得的。


    嵇临奚按捺不住的用唇瓣轻轻蹭了一下茶杯边缘,烫得他嘴皮子一缩,但他还是忍不住,脑子里都是太子低头饮茶的画面——茶水入了那张柔口中,粉润的唇瓣轻轻一抿,松开时晕染出鲜嫩的红色,又慢慢转为粉色,先上再下滑动的喉结,纤长的脖颈。


    还有太子拾着淡黄衣袖递出茶杯时的雪白手腕,以及望过来的视线。


    “那就给你。”


    一杯茶饮尽,将里面一点残水都舔得干干净净,双唇略略肿胀的嵇临奚,恋恋不舍地收了茶杯。


    甜,真甜呐。


    当真叫人回味无穷——


    他也是知道自己的这个痴态见不得人的,将茶杯收起来,动作缓慢调整自己坐姿,微微往后靠,整理了几下衣物,眼神再一抬,就又是那个朝中威风凛凛的新臣了。


    ……


    回京之后,嵇临奚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他虽在府中养身体,打探消息和吩咐人办事却没停下来过。


    先是问了一下香凝那个女人的情况,得知王驰毅偷偷去见过香凝几次,每次离开皆是一步三回头,俨然对香凝情根深种难以自拔。


    “薛家那里没动静吗?薛如意就放任她的未婚夫和一个妓子私会?”


    王驰骋如此为香凝痴迷,还在谈亲那日跑出来寻香凝,嵇临奚不信薛家不知情,更不信薛如意不知情。既然知情,怎么不会弄出一些动作?


    “薛家那里确实没有动静,但听说相府给薛家的聘礼翻了一倍。”


    “哼嗯——”嵇临奚不由得撑起下巴,但因为拉扯到肩膀,他是要好好养伤好为太子当鹰犬的人,又坐直起来,说:“能让相爷将聘礼翻一倍,看来和薛家联姻,对相爷好处不少呐。”


    一个位高权重的丞相,一个统管全国军政的兵部尚书。


    这两人为什么让自己的子女结为两姓之好,那可太好猜了。


    皇帝居然也放任这件事发生,真不知道是对他的丞相太过信赖,还是自以为能操控一切对自己太自信,所以视若无睹。


    将自己离开京城去往营州掌握得都不太明晰的消息掌握了,嵇临奚让人着手准备王驰骋的新婚礼,这才想起被他放在酒楼里的贺瑶。


    一时想不到对贺瑶好的安排,他便放在一边,让底下人明日去给贺瑶送一袋金叶子,等他想到了如何安排贺瑶再说。


    “对了。”


    他忽然问了句,“我离京这段日子,沈闻致没和太子有什么接触吧?”


    下属说:“听宫里的耳目说,太子与沈闻致下过两局棋。”


    嵇临奚脸色沉了下来,手掌拍在桌上,重重哼了一声,鬼气森森道:“好你个沈闻致。”


    当日曾与他发誓,说不会与他争抢太子宠爱,却在他离京时趁虚而入,存心吸引太子注意力,若自己在京城,陪太子下棋之人何需轮到沈闻致?他一人便能满足太子所有的欲求了。


    第148章 (一更)


    沈闻致写了一封信给边关的燕淮。


    他与燕淮勉强算得上君子之交,昔日燕淮会试结束朝他搭话,两人从那以后便有了交集,只因燕淮常跟在太子身边,他与燕淮交谈接触甚少。


    “将这封信寄出去罢。”他叫来下人,说。


    下人拿了信,就出去了。


    今日休沐,长时间的调养沈闻致身体好了不少,看着外面天色不错,他有了一点想要出去逛逛的心思。只在前院与他的父亲沈太傅相遇,看见父亲,他定下脚步。


    “父亲。”


    “嗯。”沈太傅应了一声,问他,“你要去哪儿?”


    “我想出去走走。”


    沈太傅说:“既然要出去走走,就去嵇临奚的府邸看望一下他吧。”


    “他这次为太子立了功劳受了伤,看太子的意思,是要重用于他了。”


    嵇临奚在营州做的事,沈闻致已经知晓。


    他顿了顿,轻声说了句好。


    沈太傅看他片刻,最后说:“陛下最后属意的只有太子,要如何做抉择,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说罢,就从他身边走过去了。


    沈闻致静静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吩咐身边人去备一份礼,这才踏出太傅府,他乘坐马车来到嵇临奚的府邸,得知他是翰林院修撰太傅之子,下人连忙进去通报。


    作为眼下的朝堂红人,嵇临奚养病,来探望他的朝臣颇多,府中下人礼收得手都软了,他吩咐五品以下的官员都不用通知他,礼收了奉茶后过一会儿随口打发就是,但沈闻致身份不同,虽是五品以下的官员,父亲却是太傅,兄长也是朝中大臣。


    得知沈闻致来探望,嵇临奚心中嫌恶非常,但他知眼下还不能与沈闻致交恶,便带着下人亲自迎了上去。


    “今日吹的风可好,竟把沈兄吹到我府中——”


    沈闻致已经认清了他的为人,面对此番热情,也能不为所动,而是让小厮将礼送出,说:“嵇大人府中养伤,此乃我一点心意,望嵇大人早日痊愈。”


    嵇临奚眼神示意,下人便将礼取走了,他走到沈闻致身旁,亲亲热热扶沈闻致说:“哎,你人来了还送什么礼,沈兄真是见外,外面风大,快进来坐坐。”


    沈闻致随他一同迈了进去,进了厅堂,嵇临奚让人给沈闻致奉茶,见沈闻致视线停留在他府中摆设上,忍不住唇角一勾,有种扬眉吐气之感:“沈兄,你看我这府中布置如何啊?”


    沈闻致收回视线,说:“很是雅致。”


    “能得沈兄一句雅致,已是莫大让人欢喜的赞赏了。”嵇临奚回应道。


    沈闻致看他锦衣华服,嘴角扬起的得意笑容,“嵇大人变化当真之大,却也好像什么都没变。”


    嵇临奚让招待沈闻致的是府中寻常的茶叶,他低头浅抿了一口,觉得味道太差,顺手放在一旁,抬眼笑了下,整理着衣角道:“人都不是这样的吗?总有的地方变,有的地方不变。”


    他从一个邕城的流民摇身一变成现在前途无量的朝中新臣。


    不变的却是对太子那一刻真心。


    “有人连誓言都能变,我嵇临奚有的地方变一变,也不是什么大事。”


    沈闻致如何听不出嵇临奚这句话是在阴阳怪气自己,眉头一下蹙紧。


    自己何曾违背过誓言了?


    就在他要开口的时候,忽然走进来一个下人,对嵇临奚说:“大人,太子殿下探望您来了。”


    “太子殿下来了?”嵇临奚声音一下都变了。


    他哪里还顾得上沈闻致,喜不自胜站起来,伤口也险些震开,刚才沈闻致来时还只是吩咐下人备茶的他,现在却是道:“快去库房将那我那盒蒙顶甘露拿出来给太子煮上!”


    “还有本官从藏心铺那里买的茶糕!那个也送过来……”


    “对了,还有西瓜,让人切点西瓜放在冰块里冰镇一下,殿下常来吃的那个葡萄也一起冰了,给太子送来。”


    “还有——再让膳房那里做太子喜欢的饭菜,记得一定要有一道清蒸鱼。”


    嵇临奚一边吩咐一边往外面走,快出门的时候,终于想起来自己刚才还在招呼沈闻致,到底是厚颜无耻的小人,也不觉得有什么羞愧——他的好东西,旁人用一分是割他肉,厌憎的情敌用是剜他心,只有用在太子身上,才觉得是物尽其用。


    若是他人,此刻该说一句:“沈兄稍等我片刻,我去迎接太子,去去就回。”


    嵇临奚却是说:“太子驾到,待会儿我怕是顾不上沈兄,沈兄你要不……”先回去?


    沈闻致听到太子来,本意是想离开的,但听到嵇临奚如此说,却反而不想离开了。


    他坐在原位,冲着嵇临奚淡淡一笑,“无事,我在这里等嵇兄回来。”


    看沈闻致如此,嵇临奚暗地里差点咬碎牙,但他也是法子多,眼珠一动,心想你待在这里,我把太子带去我书房,你又如何能得见太子,与我抢恩宠?


    如此一想,他眉头松展,笑意盈盈地说:“那就劳烦沈兄在这里多等片刻了。”


    楚郁就在府邸外等着,嵇临奚打理着自己往外面走去,中途记起自己是被探望的伤员,快踏出大门时手掩在袖下掐了一把大腿,顺势让下人搀扶自己,一副虚弱的姿态迎接了出去。


    “太子殿下——”


    仰头看着天色的楚郁回过头,“嵇大人。”


    嵇临奚脸上忍不住的喜色,他就要下台阶,楚郁让他别动,自己带着云生和陈德顺走了上来,扶住他手臂,语带关切:“身子可好了些?”


    此情此景,在嵇临奚眼中,俨然一对鸳鸯奔赴相会。


    他柔情似水地说:“就是夜里常常会泛痒泛疼,已经好很多了。”


    “殿下,外面风大,小心吹凉了您,我们一起进去罢。”


    将楚郁迎进去,嵇临奚打算绕过沈闻致待着的厅堂,却不想沈闻致已经走了出来,正站在去他书房的必经之院里,看见沈闻致站在院子里仰头看树上花让人心折的俊雅模样,他脸色一下僵住,想杀了沈闻致的心都有了。


    楚郁自然也看到沈闻致,露出些许惊诧神情。


    脚步声让沈闻致转过头来,他拱手行礼,“下官见过太子殿下。”


    在嵇临奚这里看到沈闻致楚郁颇为意外,他和沈闻致打了声招呼:“原来是小沈大人,好巧,你也是来探望嵇大人的吗?”


    沈闻致点头,“嵇大人营州一行立功受了伤,下官来看看他恢复得如何,刚才我们在厅堂里聊天,听到太子殿下来,嵇大人便出去迎接,我出来透透气。”


    闻言,楚郁微微一笑,说:“既然如此,那就一起去厅堂罢。”


    在旁的嵇临奚木着一张脸看沈闻致,只等楚郁侧头柔声询问他意见时,他忍着心中千般万般的不情愿与嫉恨,满脸堆笑同意了。


    第149章 (补二更)


    下人将清香的蒙顶甘露端上,嵇临奚就要亲自捧着送到楚郁面前,楚郁先他一步,自己从下人手中取了茶杯,偏头柔声说:“孤自己来,你坐下好好休息便可。”


    嵇临奚这才扶着桌沿弱不禁风坐了下去。


    沈闻致冷眼看着他装。


    他第一次知道嵇临奚是何等的虚伪之人。


    刚才招待他的时候坐得无比端正,看不出任何病态,出去迎接太子时更是健步如飞,等回来的时候,却突然大变了个模样,看起来虚弱无比。


    嵇临奚这番“伤弱”的模样,自然引来了楚郁的怜惜,“适才听嵇大人说夜里伤口会发疼发痒,上次你送来给孤的药效果十分好,孤让太医院的人研究,做了几瓶出来,待会儿让陈德顺给你送到你房里去。”


    他面容上的伤不再,更是胜玉似雪的白,端坐在厅堂之中,师青色的冠带从耳鬓旁拂过,像是要拂进嵇临奚的心里去。


    嵇临奚感激无比地说:“谢殿下关心。”


    茶糕和冰镇后的西瓜葡萄端了上来,这些吃食,沈闻致在自己府中也不缺,他之前在时,嵇临奚不拿,现在太子来了,便拿出来。


    沈闻致看着手中的蒙顶甘露——如此虚伪假情假意见风使舵看人身份下碟的心机小人,与他曾经以为的高明大义有勇有情的嵇兄相差甚远,这样的人得太子重用,成为太子身边最亲近的朝臣,真的能够使人放心吗?


    嵇临奚是不管沈闻致放心不放心,反正他是不放心沈闻致的。


    他想亲手给心尖太子端茶。


    楚郁不让,让他好好休息。


    他想亲手给心尖太子剥葡萄皮。


    楚郁也不让,让他好好休息。


    楚郁关切无比,柔声细语:“嵇大人,你的身体最重要,这些小事就不用你动手了,要好好休息啊。”


    嵇临奚何其郁卒,甚至开始恨自己为什么要装虚弱博怜惜,只能悻悻坐在位置上。


    看着他眼中的暗自恼恨,楚郁端着茶喝了一口,嘴角轻轻往上一翘,随即又微微皱眉,撇开视线看向一旁。


    沈闻致还在一旁,他问了句:“小沈大人,太傅身体可还好?”


    沈闻致说:“家父一切都好,前几日还请大夫看过,说没什么大问题。”


    “那便好,太傅乃我陇朝中流砥柱,他身体安康,母后、父皇与孤便也安心了。”


    沈闻致张嘴,想说什么,嵇临奚却不愿他再吸引太子注意力了。


    他抓在沈闻致说话之前开口:“殿下,不知大理寺那边处理得如何了?”


    楚郁转过头来,“仰仗嵇大人在营州能查的都查了,递上来的罪证确凿,大理寺那里审得很快,刑部正在拟判决名单,该杀的杀,该入牢狱的入牢狱,该放的放。”


    “从营州带回来的三万两黄金、四十九万八千七百零九两白银也充入了国库,父皇昨日才回信,龙颜大悦,信中说等他回来的时候,对嵇大人定会重重有赏。”


    “要提前恭喜嵇大人了。”他含笑说。


    “这都是殿下的提拔。”嵇临奚十分真心地说,“临奚靠殿下才有今日。”


    接下来又是继续商讨营州还没解决的官员之事。


    因牵连官员甚多,全部带走担心营州生乱,嵇临奚留了一部分军马在营州看守官员居住之地,若有妄想逃走的,就是就地格杀,只等朝廷决定如何处置他们,安排好对应官员过去以后才将他们带回京城处置。


    有乔知府在前,后面嗅到味道的官员亦是献上全部家产,只求嵇临奚回京城后能为他们美言几句。


    楚郁身为太子,暂时没有决定这批官员怎么处置的权力,皇帝明日就要携后妃回宫,会由皇帝亲自决定。


    坐在自己位置上的沈闻致,旁听着两人对话。


    他虽看清嵇临奚是小人、伪君子,却不得不承认嵇临奚的能力,能在这么快的时间里处理地方匪乱,并借此大肆揽财充入国库,这样的臣子,无论哪个君主都难以拒绝,可若放任这样的臣子往上爬,与养虎为患无异,只怕最后遭了反噬与制衡,养出狼子野心。


    可他有什么资格对太子谏言呢?


    自己不过是一个龟缩在翰林院里成天舞文弄墨下棋的修撰,嵇临奚虽是小人心肠,却为太子卖力做事,太子身边少有能干的文臣,器重嵇临奚也是理所应当。


    膳房做的菜送上来了。


    三人坐在一起用膳。


    嵇临奚巧舌如簧,口舌灵敏,每次楚郁与沈闻致说话,才说了两句他就要转移楚郁的注意力。


    沈闻致不知嵇临奚为何要如此忌惮防备自己,他想了许久,都没想到自己哪里能和嵇临奚产生过节,让嵇临奚将他视为仿若仇敌一般的存在。


    吃完饭,楚郁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说自己要回宫了,他让陈德顺将带来的药材与药膏送到嵇临奚房里,嵇临奚起身连忙说:“正好小臣要换药了,不用送去房里,待会儿让下人给小臣用上。”


    楚郁颔首。


    盒子被放在桌上,他又柔声关照了嵇临奚几句,与沈闻致说了两句话,这才带着陈德顺和云生在嵇临奚依依不舍的目光离开了。


    入了傍晚,外面一片暮色,厅堂中,只剩下了嵇临奚与沈闻致二人。


    嵇临奚也不想再留沈闻致了,假惺惺满脸堆笑说了句:“天色已晚,我让府中下人送沈兄回太傅府吧。”


    “不用。”沈闻致神情淡淡拒绝了,他端坐在椅上,先人圣贤的姿态,“嵇大人表里不一的功夫,真是令我大开眼见。”


    嵇临奚脸上的笑消失了一瞬,深知现在决不能与沈闻致翻脸,他去拉沈闻致的衣袖,愧疚不已说:“今日之事,确实是我之错,沈兄。”


    “太子殿下来看我,我只能拿出府上最好的东西来招待太子,绝无轻贱沈兄之意,是我从前过得太穷了,养就了不佳品行,做出这等让你失望之事,请你原谅我。”


    他说得恳切,沈闻致却从这恳切的字语中,听出他字字阴冷。


    “我也不是故意阻止太子与你说话,实在是我好不容易走到今日,怕失去了一切。”


    “太子那么看重你,你又有父亲兄长作为依靠,你何时投靠太子,都会有锦绣前程,可我不一样啊沈兄——”说着说着,嵇临奚肩膀开始颤抖起来,眼中含着泪,“你我与娄小郡王三人同入朝堂,你们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我一无所有,只能靠自己,若不抓紧眼前机会,就是底层蝼蚁,我之私心,也是别无他法啊——”


    沈闻致不语。


    嵇临奚咬了咬牙,继续说:“我知道现在在你眼中,我只是一个得势小人,你已经不屑与我做朋友了,可沈兄,你也看看我做的那些事,哪件不是为国为民为太子……”


    沈闻致不想再听他说下去了。


    他知道嵇临奚生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再放任他说下去,被绑在道德架子上的只会是自己。


    “嵇大人。”他打断嵇临奚的话,“你要太子器重,要官运亨达,我不会与你争,你也不必视我如仇敌还要与我周旋作态。你我二人之间,所图殊途同归,同心同意,不该成为敌人才是。”


    “只我想留你一句话,它日你若对太子、对陇朝作出罪无可恕之事,我沈闻致定会不惜一切代价为太子、陇朝清除奸佞——”那句清除奸佞,气势带出刀剑一般的锋利冰冷。


    嵇临奚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忍耐力克制住自己,才没有与沈闻致当场翻脸,更没有要沈闻致的命,他松开沈闻致的袖子,脸上露出喜极而泣又感激无比的笑来,说:“我一定不会那样做的,沈兄,太子对我这般赏识,我忠心太子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对太子作出罪无可恕之事?”


    “我以后对你也不会再有那些防备敌意的心思了,今日沈兄一句‘殊途同归、同心同意’点醒了我,我以后一定将这句话铭记在心,用来时刻提醒自己,请沈兄放心——”


    “若真能如嵇大人所言便好,天色已晚,我告辞了,不用送,”沈闻致说完这句话,起身对着嵇临奚拱手做礼,转身拂袖离开了。


    踏出厅堂,一线之隔。


    一人在暮光之中,一人融于暗处。


    嵇临奚紧紧咬牙,额头青筋暴起,等到看着沈闻致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终于再也忍不住,噌地站起身来,猛地将桌上剩下的汤汤水水扫落在地,袖子上沾满污渍。


    “滚出去!”


    厉喝声中,下人们逃也似的,纷纷退出去将门关上,远离了。


    模糊的黑暗里,嵇临奚全身颤抖得厉害,看着沈闻致刚才坐过的地方,眼神更是淬了毒。


    “你算个什么东西,沈闻致,你也敢和我这样说话——”


    他走至沈闻致坐的地方,一脚踹了出去,将那椅子踹得四分五裂,“不会与我争?你拿什么和我争!你瞻前顾后胆小如鼠,进了官场龟缩翰林院什么都不做,我为了他能做的都做了,把我一颗真心给出去,我为他奔前忙后之时,你看你的书下你的棋坐在你的井里,却说得我心胸狭窄小肚鸡肠!”


    “若不是你背后有太傅,有你那个大官兄长,你再有才华在我眼里也和蝼蚁没什么分别!”


    “殊途同归、一心一意——”


    “哈哈哈哈——”


    他仰头笑了出来,眼角几乎有泪坠落,伤口因剧烈的动作再次撕裂开来,他匍在桌上,咬牙,一字一句鬼气森森道:“你也配比我对他之心?”


    “想与我争,想与我抢,你做梦……”


    “我一定会杀了你。”


    “早晚有一日,我要你的命!”


    那句要你的命从口中说出,他宛如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第150章 (一更)


    一番发泄后,嵇临奚踉跄着后退两步,坐倒在楚郁刚才坐的椅子上,衣襟处一片湿润,鼻间充斥着血腥气,他偏过脸颊,抵靠着冰冷的背椅。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起身,自行点了烛火,走到另外一张桌前,上面放着太子刚才留下来的药膏和药材。


    他伸出手想要抚摸,看到自己袖子上脏污一片,便收了手,前去打开门,让下人打盆水,拿件干净的衣裳过来。


    洗了手,换了身干净衣物,嵇临奚让管家将药材送去库房里好好收着,拿着药膏回了自己的卧室。


    身边再没人,他侧头亲吻着温润瓶身,心中戾气散去大半。


    “他怎么能那样对我说那些话呢……”喃喃自语,“殿下,分明只有我,对你最忠心。”什么都没为你做的人,却站在道德制高处对我说要为你除我,真是可笑至极——


    便是自己坐在床头,独自上药,想着这药是太子送来的,心中满是似水的柔情。


    只柔情在心,他却也盘算着除掉沈闻致的法子,而要除沈闻致,就要除沈家,没了当太傅的爹和在朝中任刑部侍郎的兄长,沈闻致就什么都不是。


    才华,呵。


    朝堂之中,最不值钱的便是这般东西。


    ……


    皇帝携后妃回宫,太子与明王及后宫子嗣前去迎接。


    众公主皇子中,除了尚未婚配的公主,其余皇子大部分都离了京城,只有楚绥与一个前几年新生的皇子尚未离京,年纪尚小说话还囫囵吞字的皇子,被母妃抱在怀中,看见楚郁,忍不住喊太子哥哥。


    软绵绵透着奶气的声音,吸引了楚郁的视线,他回过头去。


    这大抵是父皇最后一个子嗣了,他想。


    去年新进宫的秀女已经不会再有孩子了。


    看到太子视线落在自己孩子身上,才二十岁的后妃瑟缩一下,连忙服身告罪,将怀中孩子抱得更紧些。


    “太子哥哥……”她怀中的孩子又奶乎乎的喊,一双黑白分明的双眼盯着楚郁,他长得像极了他的母妃,全然没有皇帝的半分影子。


    一直淡着面色的楚郁冲他弯唇笑了笑,眼睫抬掀的时候,像蝴蝶伸展开双翅,他实在年轻,又生得仙姿玉貌,年纪轻轻的后妃刚为之失神片刻,就听见皇帝回宫的通传,连忙收回视线,抱着孩子与其它众人跪地行礼。


    似乎有一段时间不怎么处理政事,在外修养身心,皇帝的状态看起来比之前在宫里好了许多,身侧于敬年扶着他,与皇后和安妃走到近前。


    楚郁上前一步行礼,“恭迎父皇、母后回宫。”在他身旁,楚绥亦是与他一同行礼,身后跟着有封号的后妃及后宫子嗣。


    皇后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什么都没说,只微微点了点头,冷漠端庄的模样。


    楚郁也垂下眼眸。


    身为皇帝的楚景将这一幕收入眼中,却是伸出手,拍了拍楚郁的肩膀,慈爱道:“太子,这段时日,辛苦你了。”


    “为父皇、朝廷,这是儿臣作为太子应该做的。”楚郁抬头,脸上终于露出一些笑来。


    安妃挥着衣袖,将楚绥叫到自己身前,给他理耳边鬓发,笑着问:“绥儿,可有在朝中好好辅佐你太子皇兄?”仿佛之前与太子皇后的针锋相对从不曾存在过。


    楚绥说:“太子皇兄哪里需要儿臣的辅佐,儿臣在工部都没做些什么,不过是当一个看起来好看的吉祥物。”


    楚景哈哈笑了起来,“你呀,从小就爱贪玩,以后太子登基,还要靠你太子皇兄罩着你。”


    安妃娇嗔看了他一眼,“哪能事事麻烦太子,以后让他离京,做个闲散王爷,无忧无虑的也好。”


    后宫中人看着这与往常不同的一幕,心中却觉得毛骨悚然,一派和乐融融中,皇帝说了句太子和老六跟朕来,便让众人散了,各自回自己宫里。


    年轻后妃看着互相背离的皇后与安妃,身形逐渐远去的皇帝、太子、明王,本是明媚的正午,她却忽地打了一个冷颤,怀中孩子摸她的脸颊,喊着娘,她连忙捂住孩子的唇瓣,亲着孩子的额头,脚步急匆匆地走着,像在逃跑,仿若要逃出这个深宫一般。


    ……


    帝王的紫宸殿重新燃起了香,在于敬年的搀扶下坐在床榻上的楚景,先是赞赏自己离宫后太子将朝政打理得井井有条,又夸明王有孝心,从民间找来的方子和药材很有用,吃了一段时间,效果很好。


    两人都说这是自己作为儿臣的本分。


    楚景笑:“都说是本分,可在天家,做到本分却是最不易之事,这才是朕最欣慰的地方。”


    他让于敬年叫膳房上一些菜,说要吃一顿家常饭,和自己的两个儿子聊一会儿天,再让宫人拿一瓶去年窖里封藏的桃花醉,等菜和酒上齐之后,看宫人将三盏酒杯都添了酒,他将酒杯举起,还在干饭的楚绥匆匆放下碗筷,拿起酒杯,楚郁也端起酒杯。


    “众多皇子之中,太子与老六,你们二人,是朕唯二挂念在心里的儿子。”楚景叹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朕老去的原因,常常会想起以前的事。”


    老去的帝王眼中露出怀念之色,“记得以前,你们两人的关系极好,太子你年长老六一岁,老六刚出生时,皇后还抱着你来看老六,后来老六大了一些,话都还说不清楚,就会追着你喊太子哥哥,再大些,你还会抱着他看书。”


    “多么美好的画面啊。”


    就是那样的画面,让他有了威胁感。


    天子怕儿子不团结、刀剑相向,又怕儿子团结,刀剑向他。


    随着太子年纪越长,那份威胁感越重。


    太子与老六越发亲近,安妃与皇后的关系也仿佛恢复如初,后宫之中,怕的不是最有权力的女人和最受宠爱的女人互相争斗,怕的是她们不斗。


    他知道安妃对皇后是歉疚的,他也知道皇后是憎恨自己的,她宁愿原谅安妃,也不原谅自己,照这样下去,等到太子长到合适的年纪,皇后极有可能联同安妃,将他这个皇帝废掉。


    这个猜想在某一日老六跟在太子身后,天真说出那句:“太子皇兄,你快点当皇帝吧,我给你打下手,我们两个一起名留青史”时被证实,尽管太子制止让老六以后万不能这样说话,他却再也无法忘记那句话,就连梦里,都是自己这个皇帝被皇后与安妃两个女人联手废掉,一无所有,受尽屈辱。


    梦醒一口血呕出。


    他决心让皇后与安妃彻底走上分崩离析的道路,也让太子与老六再不能和睦。


    这实在是太容易了。


    他太了解安妃,也太了解老六。


    他对安妃流露出自己想改立老六为太子的心思,表现出皇后太子的不满,安妃迫不及待想与皇后和好,除了因为内心歉疚,更是想保住自己和她的儿子,一旦给了她能够超越皇后的希望,就会生出它心。


    安妃不会不知道一旦这样的心思生出来,最后会与皇后彻底为敌,只她会自欺欺人,想自己儿子做了皇帝,她也不会伤害皇后和太子。


    皇后看出来了。


    他在老六面前极尽贬低他事事不如太子,长此以往,老六也对太子生出恶感,而后因为一件小事,两人走入对立之路。


    只这样还不够,为了消除以后的隐患,他借安妃的手,借皇后对安妃不足够也不充分的警惕,朝太子送上了一杯毒酒,那毒酒并不致命,却致人心。


    可以说,一切走到现在,都是他一手造成。


    如今这个幕后主使觉得自己终于握不住权力了,又想做一个贤君贤父,让二人重归于好。


    听他说着那些看似美好的过往,楚绥想起的却是无尽的阴影。


    母妃最初说:“你要讨好太子,亲近太子。”


    后来说:“你要超越太子,比太子做得更好,决不能被太子踩在脚下。”


    父皇永远用失望又疼惜的目光看他,常常训斥他比之太子差的不是一丝一厘,“你怎么就做不到太子那样呢?”


    楚郁安静垂眸不语。


    “朕也知,你们过往发生了不少过节与嫌隙。”楚景将酒杯碰过他们,又将他们的酒杯,轻轻碰在一起,“但是太子,老六,你们是兄弟,是血肉至亲,寻常人家兄弟都有会摩擦争吵的时候,天家更是如此,只到最后,你们都会发现,最在意自己的只有血肉至亲。”


    “朕不希望看你们同室操戈,只想看你们和睦相助,互相扶持,明白吗?”


    楚绥心底本还存着残留一些父子亲情,但在此刻,这份最后的父子亲情也没有了。


    从来都是利用,父皇从未爱过他,也从未爱过母妃,他曾经自以为自己是最幸福只是不知足的孩子,现在却才发现——幸福是假的,宠爱是假的,情谊更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


    稳固权力时,他是被逼着前进的兵卒,仿佛他不争是罪大恶极的错事。


    不再需要权力时,他便成了弃子。


    和睦相助、互相扶持?


    这样的幻梦,早就成了一场空了。


    他与太子,就如母妃与皇后——至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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