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楚郁领着云生离开香凝的房间,他神色不佳,如画的眉眼下,眼眸隐隐透露出沉色。


    将自己藏在花瓶后面转角里的嵇临奚,听到门开的声音,身体贴着木壁,收敛臆想的神色,探头去看对面。


    门开了,出来的人却叫他错愕地睁大眼睛。


    怎么会是太子?


    楚郁此时还未察觉到嵇临奚的存在,他穿着一身云水蓝的衣衫,头发简单的束在身后,云生跟在他身后走出,将手里的惟帽递了出去,楚郁伸手接过,戴在了头上,遮住面容。


    他露脸的时间很短,嵇临奚却看得清晰无比,确定就是太子,怎么能不确定呢?没人比他更了解太子容貌一分,他日日画在笔下,连太子哪里绒毛最让人爱怜都知道。


    嵇临奚不可置信看向身后香凝的房间,正撞见里面的香凝侧着脑袋扯着肩膀上的衣领,看到这一幕,他的脑袋轰地一声,仿若有一道天雷骤然炸开。


    太子……太子与香凝——


    ……


    嵇临奚猛地攥起拳来,浑身不受控制的发颤,神情都险些扭曲。


    香凝、香凝、她怎么敢——她算是个什么东西,竟也能爬上太子的床。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香凝背后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太子,难怪自己在京兆府对太子提起香凝之事,太子并不怎么感兴趣的模样,反而还转移了话题。


    只怪自己愚蠢!当时只顾能与太子说话而感到高兴,全然忽略了这些旁枝末节!


    嵇临奚啊嵇临奚,你这见了太子就没了理智的蠢货!


    因为攥拳的动作,伤口处的血一下流得更快了,从那修长的手指上滴落下来,嵇临奚连顾都不顾,面色如同恶鬼一般可怕,


    一想到自己卖力许久都没能得到太子的身体,只能摸摸手碰碰腿,却被香凝如此轻易得到,他气得发疯,杀了香凝的心都有了。


    手掌收紧,满心的怒火之下,又是满心酸涩。难道太子喜欢香凝?是了,香凝那般姿容美丽的女子,主动投怀送抱,又有几个男人会拒绝?


    嵇临奚自然是不会怪太子的,太子不会有错,太子怎么会有错呢?所以满腔怒火只能朝着香凝宣泄而去,又不断安抚自己。


    一个女人而已,殿下是太子,以后还会是皇帝,三宫六院也是迟早的事,嵇临奚啊嵇临奚,你难道要眼界狭窄地与一群女人争宠吗?格局放大一点,只要手中权力够大,胜过那些女人带给太子的好处,纵使三宫六院又如何,他不也得对你温柔示好么?


    按捺住渴望勉强镇定,嵇临奚闭了闭眼,打算等太子与云生离开,自己再偷偷自行离去,佯装一切都没发生。


    若让太子发现自己窥探,少不得怀疑自己别有用心,他可不会主动冒出做这种蠢事。


    嵇临奚的盘算很好,但他低估了云生,作为楚郁的贴身护卫,云生的武艺远非常人能比,耳朵与鼻子更比常人敏锐,先不说他气息错乱,光是那血腥味,就已经让云生发现了他的存在。


    以为太子被人跟踪,云生借着木栏如云燕一般纵身跳到嵇临奚藏身的地处,不等嵇临奚反应过来,拔出剑搭上偷窥者的脖颈,用了力度,割出一道血线来。


    一声厉喝:“谁——”


    看见嵇临奚,他面色惊诧,“嵇大人?”


    嵇临奚被这突如其来的杀意吓了一跳,险些以为自己命丧当场,见云生松了力道,他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朝云生露出笑,“是我没错,云护卫。”


    云生皱眉,却没松开搁在他脖子上的剑。


    他始终不曾真正信任过嵇临奚,两面三刀的人,纵使能让殿下开心一些,但也终究是小人之道,不过虽没松剑,眼中凌厉却散去了不少。


    只不过嵇大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是受王相安妃那边的安排,特地来监视太子的?


    听到外面的动静,香凝心中一紧,她快步推开门,楚郁还在她门外,侧过面颊对她温声道:“香凝姑娘不必忧心,不是什么大事,好好休息吧。”


    “……好。”看了对面一眼,看不见是谁,知道自己既然与太子撇清关系,就不该再涉足太多,香凝应了一声,双手关上了门,却还依旧担心,停在门后不肯离去。


    “殿下——”云生询问要如何处置。


    隔着面纱,楚郁轻描淡写说了句:“带出去吧。”


    ……


    从后院的门离开花满楼,到了无人的地处,楚郁让云生收剑放人,云生收了剑,也放了嵇临奚,得到自由的嵇临奚连忙跪在地上,“小臣见过殿下,求太子责罚!”


    楚郁揽着衣摆,蹲在他面前,嗓音带笑:“好巧,嵇大人,你怎么也在这里?”


    他在香凝的房间里待了一会儿时间,房里的脂粉香难免有几缕染在身上,距离近了,那香气飘入嗅觉灵敏的嵇临奚鼻中,令小人心中满是酸意。


    这比翰林院里那一幕更叫他难受,翰林院里与沈闻致还能说恰巧,可眼下太子从香凝房中走出不说,香凝还是拉着衣领的姿势。这样的画面,除了床榻上厮混完还有其它的可能吗?


    忍着心中酸意,他跪伏在地上,解释说:“小臣本来打算今日来找香凝,探听香凝与王驰毅的事,花满楼的老鸨说香凝今日不见人,小臣想知道香凝背后是谁好报告给太子,这才……这才翻进院中,躲藏偷窥,不想……”


    “不想香凝背后之人竟是孤?”


    “是小臣愚钝,没想到香凝是殿下的人。”那句香凝是殿下的人,说得他撑在地上的手都抓紧了地上的泥土,也不记得手上的疼痛。


    何其卑微,亦何其低贱。


    他在别人面前再如何耀武扬威,但在太子身前,却始终是那个低声下气又讨好至极的楚奚。


    “小臣绝没有窥探殿下行踪的意思,小臣对殿下始终是独一无二的真心……”


    只这个卑微低贱的臣子,匍匐跪在地上,一边解释表着真心的同时,却也在想事后怎么处理香凝了。既然是太子的人,他不杀香凝,等香凝完成太子给她的任务后,自己便想尽办法把香凝赶出京城,让香凝再不能靠近太子。


    楚郁望着嵇临奚,将他的动作收入眼中,亦看到他手上流血的伤口,更亦看着他在笼火下的苍白脸色。


    “孤自然是相信嵇大人的忠心的。”一声叹息,他说:“嵇大人,你受伤了。”


    “小臣……小臣无事!一点小伤!”还在想怎么把香凝赶出去的嵇临奚受宠若惊抬头。


    “怎么能算是小伤呢?要注意自己身体才是。”楚郁温柔回了一句,吩咐云生为他处理伤口。


    云生身上随时带着处理伤口用的绷带和其它止血消毒用品,他蹲在嵇临奚面前,掏出一瓶金疮药打开,洒了点药粉在嵇临奚手上,而后动作利落地为嵇临奚裹上绷带,系了结,只因为嵇临奚跪着,加上嵇临奚穿的一袭黑衣,不知嵇临奚腿上也受了伤,未曾处理。


    在云生来为嵇临奚处理伤口时,楚郁就已经起身站在一旁,抱着手臂,仰头看头顶月色,等云生处理好了站起身,这才偏过头,垂目望嵇临奚。


    静谧夜色中,月光如流水似的纱,从天上一层一层落下来,风吹而过,卷起他发间的发带,就和降下凡尘的仙人没什么区别。


    不知道想到什么,他微微一笑:“嵇大人,今夜月色很好,陪孤游一会儿吧。”


    第122章


    一叶轻舟泛于水面,忍着膝盖疼痛佯装若无其事的嵇临奚望着坐在船头的楚郁,他刚才还在为香凝嫉妒吃醋,现在却为两人的单独相处而窃喜不已。


    嵇临奚当然是不把香凝放在眼里的。


    他深知一个女人再如何貌美蛊惑人心,对太子而言也不算什么,就算以后香凝进了东宫,成了侧妃,也不过是东宫后院里等待太子宠爱的女人,香凝对他的威胁程度,甚至连燕淮都比不上。


    比起香凝,燕淮和沈闻致更能威胁到他的地位。


    对面岸上亮着笼火,几缕头发从楚郁额角垂下,蜿蜒地搭在肩上,在那笼火下,他的神情格外平静温和,低头拨弄水中月的动作也格外温柔,嵇临奚正痴痴欣赏着,却察觉出他此刻不佳的心情。


    “殿下……”


    “嗯?”楚郁侧头看他。


    “殿下可是遇到不开心的事?”


    “嵇大人此话怎讲?”


    “小臣就是觉得,殿下现在不高兴。”


    “因为香凝?”


    楚郁转头,手掌放在水里,水流逆着他的手掌流动,他轻笑一声,眉间却有几分愁色,“嵇大人真是敏锐。”


    一个香凝,何德何能,能让殿下为她哀愁。


    他张张嘴巴,以为太子是因为喜欢香凝的容貌和身体,但香凝要授命勾引王驰毅,这才不开心,为了讨太子欢心,主动献媚说:“若是殿下担心香凝与王驰毅有肌肤之亲,小臣可动用在相府埋着的人,与香凝完成一场偷龙换凤的戏码,让香凝的身子依旧为殿下留着。”


    楚郁眼神古怪地望他。


    一旁岸边站着的云生,额角狠狠跳了跳。


    在嵇临奚的心里,他们太子就是这样迷于美色的人吗?


    嵇临奚本就是小人思维,他深谙人性的扭曲与黑暗,最擅长的更是推己及人,这样揣测心思的能力,用在安妃和王相这样的人身上是如虎添翼,用在楚郁身上,却是白费功夫。


    “嵇大人,你误会了,孤与香凝之间,没有你想的那种情。”顿了顿,楚郁说,“更没有发生那种事,还请不要污了香凝姑娘的声誉。”


    “没有 ……没有发生关系吗!”巧舌如簧的嵇临奚,听到此话一下结结巴巴起来。


    楚郁:“……”


    隐忍着什么,他微微笑着:“没有。”


    闻言,嵇临奚怎一个狂喜了得。


    居然没有,那花满楼后院里,是自己看错了?太子不是与香凝翻雨覆雨?


    啪地,他心中猛地给了自己的脸颊一巴掌。


    嵇临奚啊嵇临奚,你把太子当成什么人了,太子是那种为女色所迷的人吗?你当真以小人之心度太子之腹了。


    一想到太子和香凝什么也没发生,他差点笑出声来,只怕太子发现,知道自己那见不得人的心思,于是一直压着嘴角,每当要往上面扬时,就竭力压下来。


    “那殿下是为香凝苦恼些什么?殿下只管说出来便是,小臣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楚郁收回放在水里的手,嵇临奚连忙从怀中拿出帕子,双手捧着送到楚郁面前。


    擦干净手,楚郁顺势将帕子收进袖子里,骨线柔润的掌,就那样贴着膝盖垂下,他垂着面容,眉头微蹙,心上人蹙眉,嵇临奚心都要碎了,只紧巴巴地望着。


    楚郁说:“孤也不瞒嵇大人了。”


    “香凝姑娘的亲人为王相所害,她为复仇而来,但眼下王家要与薛家结亲,王驰毅要纳香凝姑娘为妾,香凝姑娘夹在其中,恐有性命之忧,孤想让她离开京城回青州,她不愿,但如此,孤不能保证她的安全。”


    轻声一叹,“后宅之争,孤年幼时,在母后身旁已经见过太多,不想香凝白白丢了性命。”


    原来是担忧这个。


    嵇临奚心里开始思索起来。


    王驰毅是王相的儿子,娶的正妻也只能是京城的世家贵女,这样身份的子弟在成亲之前不能有妾室,这也是王相放纵王驰毅的原因,毕竟成亲之后就要顾及妻子与妻子家族的脸面,前几年里不能随意纳妾。


    这事对嵇临奚可太容易了。


    他甚至巴不得香凝赶紧给王驰毅当妾,这样就不能再近太子的身,但话当然不能这么说。


    脑海中慢慢有了计划,他道:“香凝姑娘一个弱女子可为亲人复仇朝王相举刀剑,实在是令人欣佩,小臣明白她的执念,若小臣也经历了这样的事,不亲自复仇如何能心甘,便是死也无悔。”


    “殿下想保香凝姑娘,不是难事。”


    楚郁看向他,“哦?看来嵇大人已经有了良策?”


    嵇临奚喉结微动,不动声色弯腰,遮住那见不得的勃发地处,说:“小臣在相府里收买了不少眼线,虽对朝堂没有什么大用,但在相府中能做的事很多,等香凝姑娘进了府里,小臣便安排可信赖的人跟在她身边,看护她的安全,薛二小姐那里小臣也能寻人看着,若有什么异动,也能让香凝姑娘早做准备。”


    只要香凝不是个蠢的,在这样的帮扶下,稳住自身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若非为太子,嵇临奚是绝不愿意动用这批人的。


    他是早做打算,未雨绸缪,知道自己看起来再怎么势胜,众人恭维,但也只是一个五品小官。一个御史丞的权力再大能大到哪里去?不过是在御史台的台狱里挥舞那么几下,甚至还不能自己为自己谋划些什么,更别说对付他人。


    若没有皇帝的意,御史丞而已,什么都不是。


    眼下的他能为未来的自己做的事便是收买一切能收买的人,探听对自己往上爬有用的消息,外加尽职尽责,精炼自己的能力,如此才能在那个时机到来时,一把抓住一跃而起。


    相府里的人可不好收买,他不知道跑了相府多少趟,给王相送完礼后与这些人交谈,降低他们的心防,再各种给予利益,日渐发展他们这才成了自己在相府里的眼线。


    本是留给自己往上爬所用。


    现在用在香凝身上,若事成尚好,若不成,这些人就会被清算掉,令他白费功夫,说不定还会惹来王相怀疑,到时想要洗清自己嫌疑,更是一件麻烦事。


    他能想到的东西,楚郁如何想不到呢。


    “孤真不知道该怎么感激你了,嵇大人。”少年太子抬起如月色一般温柔的眼眸,嗓音柔柔,亦如多年前邕城那般,又有不同,“你又帮了孤一个大忙。”


    嵇临奚知道自己又被太子算计利用了。


    太子要的就是他手中埋在相府的眼线,他用在香凝身上的同时,这些人也落到太子手里。


    可他总是心甘情愿沉沦其中的。


    旁人若要阻止他为太子所利用,他还要拿对方当仇人看待,觉得对方拆散了自己与太子之间的姻缘。这又何尝不是农夫与蛇?


    忍着心中甜蜜,嵇临奚说,“为殿下效劳,是小臣的荣幸。”


    楚郁望着他脸,定定看了片刻,忽然伸出手,嵇临奚只觉脸上落下温热的触感,是太子洁白细滑的手落到他脸上,他当即怔愣住,失去反应,整具身体变得僵硬无比。


    夜风吹拂而过,他心脏跳如擂鼓。


    细长的手指轻轻一擦,一层脂粉从嵇临奚脸上落了下来,飘散在空中。


    楚郁收回手,望着手中夜色下不甚明晰的脂粉,抬头,琥珀的眼眸映着月光,温和说:“能使面色变白的脂粉乃铅粉,久用对脸不好。”


    “嵇大人已是丰神俊朗,将脸擦得过白反倒失了自己独色。”


    “你……不用学其他人,自己就已经很好了。”


    …………


    第123章


    夜已至深,车夫已经将马车驾到岸边,楚郁起身,温柔对嵇临奚提出了辞别,云生过来,往船里抛了一块银两,而后本要伸手,将太子从船上拉过来,不想手才刚抬起,嵇临奚就已经先他一步,扶着太子的手,“殿下,我送你上去。”


    楚郁回头,“那就麻烦嵇大人了。”


    两人踏上岸,嵇临奚依依不舍松了手,他站在马车旁,痴痴看太子与云生上了马车,只恨不得挤开云生,自己才是与太子同乘的人。


    车帘掀开,露出月光下明明皎洁的脸,和那双在夜色里色泽也微微深更显瑰丽的琥珀色眼眸。


    “再见,嵇大人。”


    嵇临奚抬手,忍着心中千千万的不舍,说:“再见……殿下。”


    马车逐渐远去,直到一个转角,再也没有了身影,嵇临奚站在原地好一会儿,忽然握拳,用力跳了一下,这个动作让他一下捂住腿,疼得龇牙咧嘴,但仍遮掩不住满脸的笑容,嘴巴快要咧到耳根后面去。


    太子关心他的脸。


    太子还说他丰神俊朗。


    太子还说他做自己就很好。


    今日之喜,更胜当初高中探花郎。


    明月高悬,他扶着膝盖,步伐不稳地往自己马车停着的地方走去,一路上看哪里,都觉得自有一种独特的美色,月是皎白明,河是映光流,风是过脸柔,便是见一野狗在树根底下抬腿撒尿,也觉得甚是有趣可爱,还抱着双臂站着观摩了好一会儿。


    只有一点不满足,嵇临奚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包扎的绷带,若是由太子亲自给他包扎的就好了,那样他还可以凑到鼻子前闻,亦可以好好收藏。


    但可惜的是云生给他包扎的。


    雪白的绷带被一圈一圈扯落了下来,落在地上,回到马车停到地方,他掀开车帘,抬脚上了车,对一直等待的车夫说:“回府。”


    ……


    回宫的路上,坐在马车侧边的云生抱着剑,他到底是不放心嵇临奚的,“殿下,今日之事,若嵇临奚告知了王相……”


    “他不会。”


    楚郁揉着额头。


    他到底是了解嵇临奚的,知道对方为权力痴迷,亦是为美色所惑之人,现在的嵇临奚,确实是忠诚于他,只不过这份忠诚能持续多久,他并没有全然把握。


    “他……”楚郁思忖片刻,说:“虽非沈闻致那样的正人君子,但也非大奸大恶之人。”


    “若能好好引导,对陇朝百姓是一件好事。”


    从在邕城的时候,他就知道,便是没有自己,嵇临奚未来也并非池中物。


    他帮了嵇临奚,却也没想到短短三年里,对方就从邕城踏入京城,走到他面前。


    “以防万一,让香凝有机会注意一下嵇临奚。”


    “若香凝有性命之危,先救她要紧。”


    他的属臣透了一半给王相,接下来的时间里,王相会与安妃联手寻机会清除他在朝中的党羽,对其它地方也会疏于防范。


    手指按着膝盖,楚郁闭眼。


    蚩城县知县李知阳原在京城担任大理寺寺丞一职,奉命抄家时,于一户官员家里抄出一份王相的受贿名册,拿到这份名册的李知阳畏惧王相势胜,为了自己活命,也为了家中亲人,自请调去了蚩城县当一名知县。


    他以为这样就可以安稳活下去,殊不知得知消息的王相等的就是他离开京城,他离开京城想救下李知阳,拿到那份名册,但慢了王相一步,只来得及救下李知阳的女儿李今初,那份名册也被王相收了回去,王相自然是不会销毁那份名册的,毕竟有名册在手,册上的官员只能继续听他的命令行事,不敢生半点违逆之心。


    他命人将李今初送到青州一户人家,化名郑香凝,想让对方安稳度过余生,但香凝无法忘却家人被杀的仇恨,这才有了今日。


    香凝想通过王驰毅拿回那份名册,但被王相藏起来的名册,又岂是那么好拿,如今更有薛王两家联姻,香凝在相府里,只会是危机重重。


    但有嵇临奚愿意帮香凝,香凝就有机会。


    ……


    “太子这个京兆尹,当得真是好。”


    坐在床榻上的皇帝,散着头发望着手中的折子,折子里都是太子上任京兆尹后办的事,上任京兆尹在位时,京城的治安并没有好到哪里去,欺男霸女、冤假错案的事不是一件两件,更别说各司管理混乱,底下的人以权谋私,只太子当了京兆尹这段时日,京城一切事物井井有条,各司也尽职尽责,就连京城四周的县城,太子也会用心看顾。


    他当初做太子时,也曾接过京兆尹的位置练手,却被先皇责骂了好几次,后来才锻炼出来,得到先皇夸奖。


    “于敬年啊,你说,朕这个皇帝当得是不是很失败?”


    于敬年跪在地上:“陛下是最贤明的陛下,太子做得好,也不过是陛下在旁悉心指导。”


    “呵。”皇帝笑了一声,“贤明。”


    他或许是贤明过的,可做一个贤明的君主,太难了,一个贤明的君主,要满心为民,不得有自己的私欲,更要与朝臣站在对立的位置上,想着如何与他们斗,活在最底下的百姓却是一群愚昧之人,他们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又怎知上面的风起云涌?


    他是人,坐在皇帝的位置上,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谁人能抵挡这样权力的诱惑?


    自己怎么会生下太子这样的儿子呢?


    他无数次思考过这个问题。


    最初他真的对太子满是期望,投以君王的器重。


    可随着太子渐长,看着太子,他心中会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感,如此出色,如此完美,仿佛天生为皇帝这个位置而生,他知道只要太子显露人前,无数人会逼迫着他让出这个位置。


    他甚至想象得到若是自己让太子顺利早早即位,史书上会如何写他,骄奢淫逸、纵情声色、任由贪官横行的昏君,他这个昏君唯一的功绩,不是别的,而是提前让位于太子。


    况且太子即位,他如何能保住安嫣与老六,皇后不会放过安妃与老六,亦不会放过他。


    于是他千方设法地让太子深居在东宫与文华殿,不让太子接触朝臣,亦不让太子接触朝臣之子,让天下人只知皇帝,不知太子。


    只不过到现在,他终究还是要认输,陇朝只有交到太子手中才有前路,安妃的性子不能做皇后,老六也不能当皇帝。但作为他爱的人之一,与他相似被他疼爱的孩子,他必须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为他们留一条活路,亦要为自己留后路。


    要让安妃与老六活下去,只有让皇后与他一起离开。


    太子心善,若与皇后离心,不受皇后左右,便不会对安妃与老六动手。


    一阵猛烈的咳嗽声,于敬年连忙掏出帕子,送到皇帝嘴前,血色在帕子中一隐而过,恰好宫人送来药,于敬年拿银针检查过后,自己先尝了一口,过了片刻,喂皇帝喝下。


    抵着枕头,皇帝气息虚弱吩咐他说:“将朕的龙渊剑取来。”


    于敬年领命去了,双手捧着龙渊剑,跪着递出。


    抚摸着龙渊剑,楚景眼中闪过怀念。


    他当太子二十岁的冠礼时,先帝将这把名剑交到他手中,那时许多皇子无比艳羡嫉妒地望着他,然后万人朝他跪伏,何等的意气风发。


    而今即将太寓家vip子冠礼,这把剑亦要交到太子手中。


    ……


    烟火袅袅,天还未亮,嵇临奚在厨房里忙碌起来,知道太子多年前中毒身体不好,他花了大价钱,从一隐姓埋名的医者那里买了一道养身秘方。


    一手拿着扇子扇着火,一手拿着案子卷宗在看,等到汤药熬好之后,他小心端了下来,先在食盒最下层里放入饴糖与茶糕,盖上中间的盖子,又将汤药放在上面。


    洗去脂粉的面容已经是以往的风采,他提着食盒,赶着上朝去了,等下了朝,去往京兆尹院,殷勤将汤药送上。


    “给孤炖的?”看折子的楚郁面露诧异。


    “请殿下放心,这药小臣已经试过了,对身体很好,也没有毒,此汤药正适用于中毒后的残苛。”嵇临奚将食盘分开,又请云生拿出一根银针一一试过,饴糖与茶糕也没放过,为了证明安全,他还让云生拿了碗,将汤药倒入其中,留一口在碗里,自己喝了下去。


    “嵇大人有心了。”


    楚郁神色略微动容,将碗中汤药送到嘴边,拿袖子遮着神情不变喝了,又咬了一口茶糕,对着他点头微笑。


    嵇临奚心中就很甜蜜了。


    眼下和成亲有什么区别呢?


    “以后日日小臣都给殿下炖一盏送来。”


    楚郁:“……”


    他刚想婉言拒绝,转念一想让嵇临奚起早一些也好,这样对方做梦时间总会短些,少些淫思。


    “那就麻烦嵇大人了。”


    “对了。”他抬眉,想起了什么,让云生拿一盒药膏来,将药膏亲手塞到嵇临奚手中,“昨夜没注意,不知嵇大人膝盖也受了伤,这药膏嵇大人拿回去吧,涂在伤口上,伤口好的快,也不会留疤。”


    “多谢殿下赏赐,小臣感激不尽。”


    见嵇临奚的视线不自觉落在两人接触的手上,甚至手还不安分偷偷小弧度蹭了蹭,楚郁温柔微笑着的面容,眉头跳了跳,忍着笑容不变说:“嵇大人,不知上次孤给你的书,你看得如何?”


    回过神的嵇临奚,一脸恳切说:“殿下赏赐之书,小臣已经阅过多遍,确实感触良多。”


    “哦?那不知嵇大人悟到什么?”


    嵇临奚想了想,认真说:“小臣悟到为人不能被贪欲与权力支配,心要从善。”


    楚郁:“……”


    戒色你是只字不提是吗?


    第124章


    楚郁是不知道拿嵇临奚怎么办才好了,与嵇临奚下棋的时候,他思忖着如何开口,嵇临奚跟了沈闻致一段时日,又私下里偷偷不停的练习,棋艺已经大有进步,如今在太子手底下,也能撑上好一会儿。


    “嵇大人……”


    “小臣在。”嵇临奚立刻应了。


    楚郁笑,“总是自称小臣小臣的,未免生分……”他是想嵇临奚自称我的,不想嵇临奚张嘴的速度快于常人,立刻改说:“临奚在。”


    面前的太子,话一下止住了,失了言语,而后偏了偏脑袋,过了片刻,转过头来,露出一个不失礼貌的笑容,夸嵇临奚:“嵇大人的棋艺真是越发精进。”


    “在殿下面前,临奚的棋艺也只是萤虫一般罢了。”


    微风吹拂,叫发簪束着的发落下一缕到面颊上,更显面颊胜玉,别有风流,楚郁不再和嵇临奚搭话,他垂着眼眸,望着面前的棋盘,一盏茶的时间后,嵇临奚依依不舍放下手中棋子,“殿下棋艺卓绝,临奚又输了。”


    云生来收拾已经定了胜负的棋盘,楚郁继续看京兆府那边的案子,嵇临奚是会看眼色的人,知道自己要离开了,揣着药膏提出了请辞。


    “孤亦有要事在身,就不留嵇大人了。”楚郁温温和和对他开口,忽地话锋一转,为难说:“孤自小没什么朋友,嵇大人常来见孤,孤很开心,但这宫里宫外眼线众多,多有不便,只怕这样下去对嵇大人不好。”


    嵇临奚怎么会不知呢。


    他常往太子这里跑,六皇子那里对他多多少少是有些不满了,他自己拿王相挡在前头,说奉了王相的命令讨得太子信任,六皇子这才勉强压着不满,而六皇子与王相并非真正的同心同意,他这样做,只会给六皇子自己更听从王相的命令的错觉,连安妃都告诫了他,说他对太子太过殷勤。


    但他实在舍不得,在邕城那两年苦读,就已经让他饱尝相思之苦,若自己不找机会见太子,只早朝那远远一面,又如何能满足内心欲求?难道就全靠夜里那双手吗?


    楚郁仿佛知道他的忧愁之处,从袖中掏出一根青色丝带,递了出来。


    轻柔的嗓音落进嵇临奚的耳朵中,“日后若嵇大人想见孤,就将这条丝带托宫人系在御花园里通往东宫那条绿道的七叶树下,月上柳梢头时,孤会出宫去往民顺楼,赶赴嵇大人的约。”


    原本满心的失落转为欣喜,嵇临奚跪在地上,仰头伸出双手接过那条丝带,“临奚知道,多谢殿下为临奚考虑,临奚一定不会辜负殿下的期待!”


    朝阳映得宫廷熠熠生辉,仿佛洒了金子一般,走出京兆尹院的嵇临奚迎着满面阳光,只觉得心情也轻快极了,余光落在手中的青色丝带上,怕风把它吹走,他将丝带握紧一些,朝着御史台走去。


    快到御史台,他加快脚步,却见不远处的石子路上站了一个人,那人穿着七品官服站在树下,仰头望着空中的云,看起来极是出尘脱俗,好一个离世君子。


    但真的是离世出尘的君子,又怎么会踏入科考仕途为官呢?


    厌恶透顶的人,嵇临奚一眼就看出对方是谁,除了沈闻致那个装货还能是谁?


    他笑都落下来了,却在那人投来视线时又挂上满脸欣喜惊讶地迎了上去。


    “沈兄,是你啊!”一边走一边将丝带不动声色收进自己的袖中。


    沈闻致看他走近,颔了颔首,“嵇兄。”


    他当然也看到了嵇临奚藏东西的动作,知道那大概又是太子赏赐之物。


    “沈兄怎么来御史台了?”嵇临奚询问道。


    以往都只有自己去翰林院找沈闻致的份,这还是第一次沈闻致来御史台外面等他。


    沈闻致神色淡淡地说:“我手中的编书写完了,今日翰林院无事,想来看看嵇兄平日里在御史台都做些什么。”


    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不就是看御史□□自负责的案子卷宗,看御史台和大理寺联合负责的案子卷宗,看刑部的大案卷宗,能查的案尽早查,然后时不时去台狱审讯犯人,改进审讯手段,再看有没有需要弹劾的官员。


    但这些和你有个什么关系?


    嵇临奚心中暗戳戳翻了个白眼,面上却是欢迎至极的高兴样子,将沈闻致带进御史台。


    御史台是嵇临奚的半个大本营,他有的是拉拢人心的能耐,在御史台待了这么久,那些手段一用,就是左右逢源,哪怕是心中不喜他这些手段的,也难以对他冷脸,见面都要打声招呼,还要与他聊几句。


    嵇临奚一一回应,带着沈闻致到了自己办公的地方,让沈闻致坐,命人给沈闻致倒了一杯茶,沈闻致对那人道谢,端着茶坐在一旁,望着嵇临奚。


    嵇临奚知道沈闻致望自己,但那又如何?若是在这之前,他致力模仿沈闻致时,见到沈闻致,或许还会心虚那么一刻两刻,但太子说用铅粉伤脸,他不用学,做自己就很好,脸呢,他自然是洗干净了,行事风格也如往常一般,他最多学一下沈闻致的文人气度,沈闻致还能拿他如何?


    沈闻致自然是不能拿嵇临奚如何的,他也对嵇临奚学自己没意见,但此种行为方式与嵇临奚的躲避选择让他将自己与嵇临奚初初认识时直到现在的事都回忆了一遍。沈闻致是何等聪明的人,从前欣赏嵇临奚的文识才华,更欣赏嵇临奚以平民之身高中探花郎,亦是被嵇临奚看似恳切的为民为国之言暂时欺瞒,于是将嵇临奚视为好友,也不介意帮扶对方,但察觉到嵇临奚的小人行事苗头,就已经生起提防来。


    他不能随意踏入太子与六皇子的争斗里,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风骨。


    在更年少时沈闻致接触皇帝,就已经察觉到皇帝对太子的嫉妒,皇帝之所以对他大加赞赏,令他天下扬名,也不过是为了更好地遮掩太子,不让别人注意到太子的存在。


    甚至皇帝询问他对太子即位的想法,言语中藏着试探他是否与太子勾连之意。


    从那时起,他就知道。


    他不可以是太子的人,至少现在不能是。


    太子与他之间,亦是心知肚明的一场戏。


    太子朝他示好,他冷淡拒绝。


    如此皇帝才会安心。


    嵇临奚从自己这里学了什么,拿了什么,又骗了自己什么,沈闻致并不生气,也不在意,但嵇临奚若真是一个口蜜腹剑虚情假意的小人,只恐后面叛了太子,对太子造成伤害。


    他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第125章


    嵇临奚让人给沈闻致端了杯茶后,就全然当沈闻致不存在,一会儿看这本卷宗,一个看另外一本卷宗,时不时提笔在自己的簿子上记着什么,还动不动叫人过来,拧眉询问案件进展,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水都喝了几回了,这才装作反应过来的样子,猛地一拍自己的额头,“哎呀!瞧我,都忘记沈兄还在这里了。”


    “见谅,见谅,沈兄,实在是太忙了,这……”


    沈闻致端庄坐在椅子,说:“无事,嵇兄忙,我在翰林院闲人一个,在御史台待多久无甚影响,嵇兄不用顾忌我。”


    嵇临奚假惺惺说:“沈兄真是胸怀宽广,圣人心肠。”


    沈闻致静静看他不说话。


    也是到了中午用膳的时间,在宫里办公的,宫里都会负责餐食,嵇临奚的送了过来,他见沈闻致还没走,不情不愿地留沈闻致吃饭,本以为沈闻致不会与旁人一起吃,听到他挽留会知情识趣地离开,不想沈闻致答应了。


    这一答应,嵇临奚就知道沈闻致是来者不善了。


    他将自己最近做的事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思索怎么惹了沈闻致,面不改色为沈闻致添饭,端着碗筷送到沈闻致面前,“沈兄请用。”


    沈闻致接过碗筷,道了声谢。


    宫里寻常官员的饭菜都是两菜一汤,这样的菜量对嵇临奚当然不够,坐下以后,他熟练的从怀中摸出晨早从府中带来的油饼,夹了一筷子菜卷进饼中,一口咬了下来。


    “嵇大人,又吃从家里带来的饼了。”一个来送卷宗的御史说了句。


    嵇临奚说吃多些待会儿好干事。


    为官说话也是一门艺术,若说吃不饱待会儿没精力干活,就是说朝廷苛待官员,官员上值连饭都吃不饱,在御史台的都是弹劾别人的,深谙其中口舌之道。


    “沈兄,多吃些。”嵇临奚一边吃自己的饼,一边字字关心沈闻致,说:“你身体太文弱了,多吃点,长点肉也是好的,我瞧你,总是生病,看着让人心疼。”


    他的关心,看起来实在是真切无比,看不出半点虚假。


    又有谁能想到,他心里想的是最好一场病让沈闻致早死早超生。


    沈闻致看着他真心关心自己的模样,又看他清贫吃饼毫不在意的样子,心中也慢慢变得犹疑。


    吃完饭,官员们有一会儿的休息时间。


    他放下碗筷,“嵇兄,若有时间,可否与我下一盘棋,我与你二人已经有一段时间没下过了。”


    眼珠微动,嵇临奚笑着说好啊,转头把自己放在御史台的棋盘端了出来。


    ……


    繁茂翠绿的叶子遮挡了绝大部分让人感到滚烫的的烈日,穿过叶缝落进来的阳光落在身上正正好,只时间长了,也会感觉到身体微微发烫。


    嵇临奚与沈闻致坐在窗前对弈。


    一人手执黑棋,一人手执白棋,这执黑的,自然是嵇临奚,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看着棋局的沈闻致,说了句:“一段时日不见,嵇兄的棋艺比之从前有进步了。”第一次与他下棋时,只懂得规则勉强会个几手还要他费心引导的人,现在已经有了自己明显的棋风,连他也要用上几分精力。


    太子夸自己棋艺进步,嵇临奚心中甜如蜂蜜,喜悦得不行。


    沈闻致夸自己,他就觉得是居高临下的傲慢与嘲讽。


    两人都是真心实意的夸赞。


    但嵇临奚是小人心肠,他喜欢太子,心悦太子,太子纵使说他下得一塌糊涂,他心里也是窃喜高兴。


    他看不顺眼沈闻致,沈闻致纵使夸到天上,他心里也是唾弃对方虚伪假惺惺。


    “到底是不如沈兄的。”他假心假意地回应。


    沈闻致又问他在太子身边感觉如何。


    到了现在,嵇临奚已经隐约明白沈闻致过来寻自己的缘由了。


    他说自己在太子身边很好,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说起太子一事,我还要多谢沈兄。”


    沈闻致一怔,“谢我?”


    嵇临奚说:“对啊,我想与太子更亲近,好更能为太子办事,也更接近自己为民立命的理想,沈兄好不容易给我一个机会,我思来想去,太子对沈兄欣赏不已,就学了沈兄一段时间,却是我剑走偏锋错了路,太子发现了这件事,提点了我,说沈兄虽好,但我也不差,让我做自己。”


    一声叹气,他落下一子,一脸的愧疚自省,“若非太子与沈兄拉我一把,我险些为往上爬落入歪道。”


    “现在我也想明白了,太子是真正的清正之人,跟着太子,我嵇临奚此生都将无悔,沈兄给我这个机会,我一定要好好把握住,也只有做好实事,太子才能重用我,我也才能不辜负沈兄的让度。”


    沈闻致听完,同样落下一子,垂眸沉思。


    能令太子亲自提点,说明太子确实很欣赏嵇临奚,也知道嵇临奚的小心思小手段,更是有把握掌控嵇临奚。


    此行来的目的已经达到,结束这把棋局后,他站起身,提出了辞别。


    嵇临奚送他出门,扶着门沿,望着沈闻致离开的背影,暗自冷笑。


    他自知自己与沈闻致不是一路人。


    沈闻致现在应该也发现了这个道理。


    沈闻致可不会为自己学他而特意来寻自己,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为太子而来。


    “沈闻致,有我在太子身旁,哪里还用得上你。”手掌慢慢攥紧门沿,嵇临奚侧头,望着自己的官袖,只是五品还不够,他要四品、三品、一品——


    他是与沈闻致平和不了多久的,况且他也没打算和沈闻致平和,如今自己从沈闻致身上,该学的东西已经差不多了,只是官场之道是关系经营之道,沈闻致在朝中虽然官职低微,不比自己,但他父亲是太傅,这朝中不知道多少官员是太傅门生,况且兄长亦是位高权不小,真与沈闻致闹僵了,对自己没半点好处。


    等以后自己的权力大到可以压过沈闻致背后的人时。


    他必除沈闻致——


    至于沈闻致能给太子殿下的,他会一一弥补给殿下,好让殿下什么都不失去。


    松开手,嵇临奚回到自己办公的位置上,闭眼思索自己更快往上爬的办法。


    安妃说能给他御史中丞的位置,但如今自己已经是御史丞,再做御史中丞,反而是浪费了一个更好往上爬的机会,更是为自己树立了一个潜在敌人,御史中丞荣临很满意自己现在的位置,而他也对继续待在御史台没了兴趣,户部与吏部,若能去往吏部,通往一条掌管文官任免升降的路……


    睁开的双眼,是阴冷亦是野心。


    ……


    华丽的宫灯自宫道两边点了长长的一路,明亮得如同天上银河,穿着黑衣的燕淮驾着马,日夜不停,终于在此刻赶到京城。


    “城门已关,明日再来吧。”拦着京城城门的官差说。


    燕淮将太子给他的金令掷到官差手里,认出令牌的官差连忙吩咐后面的人将城门打开,拿回金令,燕淮用力策马用最快的速度赶往宫门。


    忠南侯与忠南侯夫人坐在马车里等了又等,说要去从军的逆子传来一封信说要等他回来一起去为太子贺生辰,但却迟迟未至。


    “淮儿大约是赶不上了。”忠南侯夫人说。


    眼见就快到了时辰,忠南侯放下马车车帘,正要吩咐车夫进宫时,外面急促的马蹄声响,“爹!!!”


    “等等我!!”


    “是淮儿!”听出儿子声音的忠南侯夫人抓住了丈夫的手臂,忠南侯也是满脸喜色,“这个臭小子,还好赶上了,真赶不上他一个人回头哭去。”


    儿子与太子的情谊,没有人能比当父亲母亲的更清楚,真要错过太子生辰,还不知道要如何自责。


    车帘掀开,入目是策马疾驰而来的少年郎,到了马车前,燕淮吁地一声,拉扯着缰绳令马停下,转瞬间跳下马,忠南侯和忠南侯夫人还没说话,就见一道黑影猛地窜进马车里来,窜进来的,自然是扔了马的燕淮,吓得两人瞳孔一缩,看清是自己的儿子,忍不住一掌拍了过去,“你真是吓死个人!”


    “我这不是怕赶不上吗?”说了这么一句,燕淮气喘吁吁对外面的下人说,“把我的马牵回家里去。”


    该来的人来了,忠南侯吩咐车夫进宫,马车里点着一盏灯,看着浑身是汗满是风尘的儿子,他忍着心中想念与心酸,嫌弃地说:“你看看你这个样子,都让你提前回来不提前回来,你现在还怎么见太子,跟流浪汉似的。”


    “臭得要死的,也不提前说,让我们给你准备换的衣服。”


    忠南侯夫人已经拿帕子给燕淮擦额头上的汗了,瞪了丈夫一眼,她说:“淮儿能从边关赶回来已经很不容易了,你现在说他干什么?”


    “衣服我自己路上买了,不用你给我准备。”


    燕淮将身后背的包裹摘下来打开,里面装着一身新衣与一个长盒,“我不是说了吗,在边关那里给太子准备的生辰礼物还没好,提前回不来。”


    “本来和铸剑师最开始是说好提前两日做完的,但有一样矿石材料出现了问题,又重新准备,耽搁晚了我能怎么办?”


    “你提前回来,用我们准备的贺礼不成?”


    “不成。”燕淮想也没想到说,“你们准备是你们准备,我给殿下的贺礼必须在殿下生辰的时候送到殿下手里。”


    忠南侯看着包裹里的长盒,知道里面装的是给太子的礼物,刚才说铸剑师——


    “你要送太子剑?”


    他皱眉,“是请谁铸的,铁矿从哪里来,臭小子,你可不要惹祸上身。”


    兵器的铸造和储藏从来都是朝廷负责,民间不得私造兵器,为了就是控制军事力量,防止民间造反,虽然也有人偷偷摸摸违禁做这些,但多是偏远地区部分民众防身私用,送太子剑,一个不好,是要连累自己掉脑袋的。


    “老爹,你当我傻吗?”


    忠南侯夫人已经把身体转过去了,燕淮拿脱下来的衣服擦了几把自己的身体,将新衣服套上去,头发用一根发带高高束起,扎在脑后。


    他一面整理自己一面说:“这剑是娄将军和其它几个将军得知太子生辰冠礼,命军中铸剑师做的,用的也是军中合法矿石,这你大可放心,合法得很,什么罪都没有。”


    听罢忠南侯放心了,也明白为何儿子一定要等这把剑才肯回京,但随后他抱胸,口中发出一声嘲讽道:“那这也不是你给太子殿下的生辰礼啊,这是娄将军他们给的,你给太子殿下的生辰礼在哪儿?”


    “谁说这剑上没有我的心血了?”燕淮哼了一声,“等我送给殿下时,你们就知道了。”


    车轮滚动着前进,他掀开马车的窗帘,看着前方明亮的灯影,心中克制不住的思念,殿下,一段时日不见,你过得可还好?


    ……


    宫宴还未开始,早就将自己打扮得丰神俊朗和天神下凡没什么区别的嵇临奚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等待着太子的出现。


    他精心准备的月宫宫灯此刻就放在面前的檀木盒子里,只等到他送礼,将此物捧至太子面前,得太子欢欣笑颜。


    若只是太子单纯的生辰,他本没有入场的资格,但因为恰好是太子二十岁的冠礼生辰,意义不一般,整个京城六品六品以上的京官都能参与这场喜宴,他这才得已顺利迈进,而不是要各种求爷爷告奶奶的才能迈入其中。


    桌上摆着用来打发时间的茶酒和一些水果糕点,端起酒杯,隔远远的嵇临奚看了一眼随着沈太傅坐在最前面的沈闻致,眼中闪过一抹嫉恨的阴冷。


    转瞬之间,他又安慰自己。


    还好燕淮被他骗去了边关不在,若燕淮在更是碍眼。


    但这一份隐匿的自得也很快被打破,因为他看见忠南侯和忠南侯夫人匆匆进来了,跟在他们身后的,正正是许久没再碍过他眼也没碍他和太子亲密的燕淮。


    看到燕淮的出现,嵇临奚咚地放下酒杯,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随即只觉得两眼开始发黑,一时脑袋晕眩起来,


    这人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为何自己竟然没得到消息?


    他分明派人去忠南侯府外面蹲了好几天,没看见燕淮回来这才放心的!


    燕淮再度去军营磨练过一段时日后,五感变得更为敏锐,只察觉到一道充满愤恨嫉妒的目光,下意识回头往坐着的人群看去。


    见燕淮回头,嵇临奚连忙低下自己的脑袋,端起面前的酒杯故作云淡风轻地和旁人说话,


    就像现在还不是他和沈闻致翻脸的时机,也不是他和燕淮翻脸的时机。


    人太多了,燕淮只能勉强确实一个范围,他蹙眉,确定不出来谁,隔得有点远,大部分又看不清人脸,便收回了视线。


    跟着父亲母亲落座后,不一会儿,外面传来宫人的通传声,“陛下驾到、皇后驾到——”


    伴随着这道通传声,一众人连忙绕到桌前,跪地伏身叩拜。


    “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参见太子——”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被于敬年搀扶着的皇帝,今日格外的精神,看起来很是欢欣,皇后行走在他的身侧,神情平静威严,只眼中也隐有喜悦,太子垂目跟在皇后身边,


    再往后的,就是一众高位妃嫔,安妃也在其中。


    皇帝笑着说:“今日太子生辰大喜,平身吧,各位爱卿。”


    混在人群里的嵇临奚起身,然后急不可耐地看向自己心心悦悦的太子。


    ……


    他被心上人美煞了心神。


    ……


    第126章


    金冠玉带的太子,神情不若在他面前温柔好亲近,淡着面色,那份上位者的威仪便令人畏惧。


    嵇临奚忍住心中痴意望着,看那月光交织着宫灯的明光落在太子面容上,说是般般入画也不为过。


    楚郁注意到嵇临奚的视线,在经过嵇临奚时,微微偏过了头,看了嵇临奚一眼,温柔的笑意与微微颔首转瞬即逝,只这一瞬间,这一眼这一刻,嵇临奚就觉得自己的心魂全部被太子勾着走了。


    应付完嵇临奚往前走去的楚郁,看见了燕淮,燕淮来信说要给他一个惊喜,却没说要回京,他面上浮起微微的惊诧,见燕淮对他挥了挥手,脚步一顿,弯了弯唇角回应。


    皇后自然也看到燕淮的出现,余光看了一眼自己的孩子,她知道两人从小一起长大,燕淮定会赶回京中,太子看到好友出现,心中也会高兴。


    将这一幕看入眼中,嵇临奚心中酸涩不已,却也知自己能做的最多只是让燕淮离开京城,他能让人离开,却断不开太子与燕淮的情谊,如今旧友重逢,想必殿下心中甚是欢喜。


    况且他让燕淮离开京城,虽有自己的私欲,却也不乏为太子考虑。


    太子身边早有云生,燕淮再在太子身边也是无用,倘若燕淮是个有能力的人,去到边关一番建功立业,笼络军心,对太子登基未必不是助力。


    宫中禁卫有七成掌握在皇上手中,剩下的三成掌握在皇后手里,这是别人抢不走的权势,皇帝不会重用燕淮,燕淮想帮助太子,亦只有这条路。


    ……


    太子生辰宴,皇后早已遣宫中匠人制下三千祝福明灯,漫天烟花后,就是明灯飞空。复宠的安妃坐在皇帝下方,仰头看着这一幕,而后抬袖捂住嘴笑了起来,“太子今日生辰,可真是大张旗鼓,奢华至极啊。”


    皇后垂眸,居高临下睨了她一眼:“太子及冠乃国之重事,若再像以前简而办之,连宫中皇子都不及,国脸置何处?”


    安妃看了皇帝一眼,见皇帝不语,神情温顺:“皇后说得对,是妹妹失言了。”


    宫人们送上温热的酒菜,又有礼部以祭舞为贺,乐者击钟鸣响,笙箫空灵,吹舞者右手执羽,左手执籥,一举一动优雅至极,舞步轻盈。


    宴会进行到大半,到了时辰,于敬年看了一眼下面的太监,眼神示意,片刻后,几名宫人捧着一把长剑送到皇帝面前,跪了下去。


    楚景下意识就想去拿那把剑,手才伸出,就意识到如今的自己已经负不起这把剑了,龙渊剑是天下名剑,流传了数百年,后落入皇帝手中,就成了天子剑,是天子象征。但皇帝并非人人会武,而此剑并不轻巧,若双手抱捧尚可,但全无威势,他单手已经无法轻而易举拿起这把剑。


    看到这把剑的时候,安妃脸色立刻变了,袖中手掌紧紧攥了起来,若非坐在一旁的六皇子拉住她,她就要站了起来。


    身为楚景身边最亲近的女人,她又怎么会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收回手的楚景,转头望向楚郁,一脸和蔼地开口唤道:“太子。”


    “父皇。”楚郁站了出来。


    “此剑乃天子剑龙渊,如今朕年纪大了,用不上这把剑,今日你二十岁及冠生辰,朕就趁此机会将龙渊剑赠到你手里,望你担负起以后你应该担有的责任。”


    “谢父皇赏赐,儿臣定不会辜负父皇厚爱。”楚郁行礼谢恩,拿起了那把剑。


    剑身通黑,剑柄细长,飘渺而深邃,握在手中,分量不轻。


    “打开来看看。”


    楚郁拔出剑身,寒光一现,若霜芒一般,他低头欣赏着龙渊剑,脸上有少年人忍不住的欢喜,面容上的冷淡之色也消去了不少,“儿臣很喜欢这把剑,只可惜儿臣武艺不佳,此剑落在儿臣手中,未免可惜。”


    楚景心想,到底还是一个孩子,他用余光看向皇后,见皇后轻抿唇瓣,视线落回楚郁脸上,是纵容的笑意,“你是太子,以后会是皇帝,何须武功盖世?此剑也只有你才能拥有。”


    父子对视,在那慈爱的目光中,那些之前的嫌隙,似乎真有慢慢融化的趋势。


    六皇子抓紧母妃的衣袖,神色一点一点沉了下来。


    太子一党的官员看到这一幕,自是欣喜不已,六皇子一派的官员却是面色不佳。


    有的之前见六皇子更受皇帝宠爱方才踏上六皇子船上的官员更是心中破口大骂皇帝翻脸无情,从前对太子百般冷待打压,甚至还有废太子的念头,现在却将天子之剑赠予太子,还说这样一番话,一转之前态度,都说帝王心,海底针,也不过如此罢了。


    有皇帝在前送礼,宫妃与朝臣们陆续送上自己的礼物。


    到了楚绥。


    他逼着自己露出笑脸,起身献礼,“我知道太子皇兄喜欢下棋,特地命人造了一副琉璃棋具,还望太子皇兄喜欢。”


    “谢谢六弟的贺礼,孤会好好珍藏的。”楚郁对他颔首。


    沈闻致送出一具青釉棋罐。


    轮到燕淮。


    燕淮端着长盒走到近前,皇帝笑着看他,“你与太子果然情谊匪浅,从边关那儿赶回来,很累吧,不知给太子献的什么?”


    燕淮跪在地上,将长盒打开,里面亦是一把剑,那剑看起来亦非凡品,通体银色,光亮至极,系着红色的平安穂,“此剑就是今日臣送给太子殿下的贺礼。”


    皇帝眯起眼睛,看着那把剑,笑了笑正要说话,六皇子先他一步开口:“燕世子居然也送剑,这剑看起来似乎才铸成,不知燕世子从哪里得到此剑?”


    燕淮瞥他一眼,说:“此剑乃娄将军与其它几位驻守在边关的将军令军中铸剑师所铸,为感太子殿下当日与军民共同镇守边关抵御西辽,几位将军托臣务必将此剑送予太子殿下作为贺礼,剑上系的平安穂,才是臣自己送给太子生辰贺礼,是愿太子殿下平安喜乐,余生顺遂。”


    “原来是娄将军他们让人铸的剑。”楚绥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自己从未摆脱过太子阴影,无论是幼时,还是现在,太子去了一趟边关,就得到了边关的军心,而自己,自己真的有人忠心吗?


    他笼络朝臣,礼贤下士,可也能得到太子得到的这份忠心?


    皇帝出声说:“哦,如此说来,此剑意义非凡。”


    “那它自身有什么特殊之处,燕世子可否能为朕与太子一一说来。”


    “此剑由军中特殊制法打造,剑身极轻极柔韧,锋利不减,亦能削铁如泥。”


    “请由臣为陛下、皇后、太子演示。”


    “准了。”


    燕淮起身,抽出剑身,剑如秋水波光。


    他生得英气逼人,从前便是少年俊色,去了边关更是气息凛冽,那把剑身柔韧纤细的剑在他手中宛若活物一般,可柔可利,上一瞬还似舞剑一般迷住人眼,接住片片落花,下一瞬陡然带了杀气,反手一转,花朵片片碎裂,飞向四周。


    唰地一声,剑缠上了燕淮的腰,又被燕淮握着剑柄,借着父亲母亲坐的桌席一跃而起,飘逸惊鸿的一剑后,开着繁花的树枝落入手中,而剑也被他头也不回地塞回到剑鞘之中,手握着花枝,献到太子身前。


    何其惹人眼目的少年英姿。


    英得嵇临奚面色都扭曲起来。


    他握着手中酒杯,看着太子的视线落在燕淮身上,而后微笑着接过花枝,只觉得内心仿佛被毒虫撕咬一般,咔嚓一声,酒杯都被他攥碎了,锋利的瓷器碎片穿了皮肉,刺出血来。


    反应过来的嵇临奚慌忙低头,松开手中碎的酒杯,撕下一片里衣衣摆缠绕住伤口。


    今日是殿下生辰,可不能随便见血,见血不吉利。


    看着桌上自己的礼物,他原本满是自信的心也一下开始忐忑不安起来。


    自己的礼物也能吸引太子目光吗?


    太子会喜欢它吗?


    他是何其聪明的人。


    知道这份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无论如何都比不得燕淮献的那把剑,燕淮献的不止是剑,还是军心与民心。


    看皇后脸色,就知道这份贺礼皇后简直是再满意不过,注视燕淮的神色也是温和至极,若是燕淮是个女子,怕皇后恨不得让燕淮当殿下的太子妃。


    他不是不想寻机会讨好皇后,可皇后深居栖霞宫,自己哪里有时机?


    轮到他献礼了。


    “御史丞嵇临奚,献太子贺礼——”


    嵇临奚攥着袖中的手掌起身,他从来都是自负的性子,自负自己什么都能做,谁人都比不过,但燕淮珠玉在前,贺礼对他来说不止是贺礼,更是一场求偶祭礼,燕淮被他视为情敌,方才那一番剑舞,仿佛在这场求偶祭礼中,他自己已经败了下来。


    盒子被他双手端到御前。


    “下官、下官嵇临奚为贺太子生辰,献上月宫灯笼一份。”


    第127章


    银做弯月台,以木头雕刻出来而后经涂染工艺的月宫美轮美奂,掩在弯月下,简洁的灯笼垂挂在月尖,精妙得不得了。


    嵇临奚从袖中抽出火柴,将那灯笼点亮,灯笼亮起,仿佛那才是真正的月亮,这灯笼还另有乾坤,里面勾着嫦娥奔月的纹,随着灯笼亮起,也慢慢转动起来,一层又一层,不知谁才是真正的明月。


    连皇后都被吸引,投过来了视线。


    “这灯……”


    这灯让她想起了很久之前,收到的嫦娥揽月宫灯,眼下这灯虽不及当初的嫦娥揽月宫灯精巧细致,却也是构思别致。


    嵇临奚跪在地上,说:“此灯乃下官寻九曲巷里的班大师所做,还望太子殿下喜欢。”


    楚郁看了一眼他缠着绷带的手腕,不动声色收回视线,将目光放在他手中那盏宫灯上。


    皇后神色淡淡说:“原来是班大师,御史丞大人有心了。”


    皇帝看向太子,询问道:“御史丞这份礼物,太子可喜欢啊?”


    楚郁望着那灯,对其它各类珍宝贺礼都神色淡然的他,眼下沉静的面色难掩少年人真切的欢喜,“喜欢,父皇。”


    “既然喜欢,陈德顺,回去后那就放在太子寝卧旁罢。”皇帝吩咐道。


    陈德顺跪在地上应是,再度起身时,让身边带着的小太监亲自接了那盏宫灯。


    ……


    宴会进入尾声,先是太子回了东宫,然后是皇帝皇后,主要的人物都慢慢离开,后妃和朝臣也接二连三离开宫里。


    一名穿着东宫服饰的宫人走到燕淮身边,两人低语了几句,随后嵇临奚见燕淮转头和忠南侯及忠南侯夫人说了什么,起身和那名东宫宫人走了。


    他知道,是太子要见燕淮。


    好友重逢,说不定今日燕淮还会被留宿东宫。


    他气得发疯,可又能有什么办法。


    也就在这时候,嵇临奚瞥见神色同样阴沉不佳的六皇子,哦,不,明王,他先是心中讥讽地冷笑一声,而后想到什么,神色微动。


    “明王殿下。”


    因被封为王,不能再留在后宫里的楚绥正准备踏上回王府的马车,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回过头去,见是嵇临奚。


    “嵇大人。”


    见嵇临奚似是有话要对自己说,他随意看了一眼周围,以嵇临奚没有马车送嵇临奚回府的借口,将嵇临奚请上了马车。


    “说吧,什么事?”


    “明王今日可看见燕世子送给太子的贺礼?”


    “看见了,那份贺礼确实出彩,燕世子对太子皇兄可真是忠心不二。”太子身边只有燕淮这么一个伴读朋友,却是对楚郁忠心耿耿,他的伴读换了不少,在国子监读书时,更是一群数不清的好友盛拥,却没一个比得上燕淮的一半。


    “下官今日观燕世子与太子情谊深厚,之前押送粮草赶赴边关时,军营上面的几位将军也对燕世子很是欣赏,再这样下去,燕世子势必会成为太子上位不小的助力。”


    “呵,这件事不用你说本王也明白。”眉头忽然一皱,楚绥看向嵇临奚,“难不成嵇大人你有良策?”


    嵇临奚笑了,他姿态谦卑,眼带狡诈,说:“这人嘛,长大了,分离了,情谊就会慢慢变浅,太子与燕世子,他们一人在京城,一人在边关,若能使太子与燕世子二人情谊有隙,不就能让明王解忧了?”


    楚绥蹙眉:“是这个道理不错,可要怎么样做才能让他们二人产生嫌隙?”


    蠢货。


    不过若是六皇子不蠢,自己又怎么能这么好得算计呢。


    嵇临奚附耳说了那么两句,听到他法子的楚绥最开始眉头紧蹙,后面慢慢松开,唇角甚至还提了起来,“好主意。”


    若真成了,燕淮便有可能真成自己的人,若失败了,也亏不上什么,反正他与太子现在已经是水火不相容了。


    马车停在府外,嵇临奚掀开车帘下了车,抬手对马车里的六皇子拱手道谢,看着马车离开,他扬唇冷笑一声,拍了拍衣摆,往府邸里走去。


    好法子,或许对别人来说是好法子,但燕淮必不可能背叛太子,这所谓的好法子也就成了空。


    他要的不是真的离间太子与燕淮的情谊,让太子失了燕淮这么一颗好用的棋子,他只是……他只是……


    只是想超过燕淮,成为太子心里更重要的人。


    倘若此事让太子知道——


    快要踏进门的嵇临奚扶住门沿。


    不,他不会让太子知道这件事的。


    踏进门去,回到书房的他竭力想平下心绪,但满脑子都是宴会上燕淮舞剑而后砍下花枝送到太子身前被太子伸手接过两人相互对视的模样,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他书房里也放着一把剑,但还没动用过,一次也没有。


    嵇临奚走到剑前,把它拔了出来。


    呲的一声,他望着剑,抿紧唇瓣,而后喃喃着:“我也可以舞的,我也可以挑着花枝送到你面前的。”


    只要你能看见我。


    殿下,我嵇临奚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他攥紧剑,伤口再度崩裂开,血水浸湿了衣角包扎而成的绷带,显出鲜红一片。


    ……


    花瓶里旧的花枝被抽了出来,放入繁花簇簇的新花枝,提着水壶换入新水,做完这一切的宫人安静退了下去。


    “现在时辰太晚了,宫门想来已经关了,今日就宿在东宫,明早再回去罢。”楚郁看了一眼外面的夜色,说。


    “谢殿下抬爱。”


    “陈公公,你带人去把偏殿的床榻收拾一番。”


    陈德顺领了命,带着身边的小太监去做了,云生在外面守着殿门,殿中只剩下对弈的两人,两人一边下棋一边说话,多数时候是燕淮说自己在边关的经历,比如和将士们牵着猎狗短巡,骑马长巡,又或者士兵对练时发生的事。


    西辽暂不来犯,但边关不止西辽,时不时依旧会面临一些其它游牧民族的骚扰。楚郁默默听他述说,时不时微笑回应,燕淮也知道太子关心什么,说漠城的城墙已经重新修缮了,还增加了布防,又说漠城建了不少家属院,去漠城的商队也多了不少,漠城百姓过得还算安好。


    下完棋,楚郁让云生送一坛天子醉来,他不是很能喝酒的人,也不爱喝酒,但燕淮很爱喝。


    “这样的美酒,也只能在殿下这里才能尝到了。”燕淮喝了一口,对酒杯就已经是爱不释手。


    “明日早晨,我让云生给你取两坛,你带回去喝。”


    燕淮高兴极了,“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我可以带去给边关,让娄将军和我的好兄弟们也尝一口,知道是殿下赏的,他们一定会很高兴。”


    楚郁笑了笑,“那你准备何时回去?”


    “明日晚上就要启程了。”


    他此行来是受娄将军他们所托为太子送生辰贺礼,待不了几天就要回军营。


    “这么快。”楚郁一怔。


    燕淮很是不舍,他不是不想再留在太子身边,可就像嵇临奚说的那样,想帮太子,就要离开太子,如今自己在军营已经混出了一点起色来,更不能松懈,必须要尽快赶回去。


    他向往成为镇国公和娄将军那样顶天立地为国尽忠的男儿,想以后别人提起他燕淮,不再是忠南侯世子,而是战无不胜的将星燕将军。


    如此家里的老子和母亲也能为他骄傲,他亦能作为殿下的得力将臣名留青史,有如卫青与武帝。


    已是丑时,燕淮喝得醉醺醺的,楚郁让宫人送他去休息,目送着燕淮被宫人扶往偏殿,他洗漱了之后,走向寝卧准备睡了,月光自沉沉天幕投入房间,他走到床榻前,忽然立住脚步。


    床边的桌上放了新的宫灯,正是嵇临奚送他的生辰贺礼。


    衣摆拂过鞋履,他走到桌前,垂眸伸出手,漆黑的头发摘了发饰散落在身后,薄粉的指腹点了点已经被宫人点亮的月灯。


    灯壁上,嫦娥奔逐着月亮。


    要说多喜欢这盏宫灯,楚郁也没有多喜欢。


    他露出来的欢欣,不过是为了让皇帝看见太子不过是一个心智还未完全成熟的少年人,嵇临奚送的贺礼恰好符合他的需求,能够让因燕淮送的生辰贺礼心生不满的皇帝压下心中不快,觉得自己这个太子依旧在他的掌控之中。


    “云生。”


    “殿下。”


    楚郁收回触碰灯笼的手,说:“明日去孤的库房,挑一件礼和着治疗手伤的药膏去给嵇临奚吧,就说他送的灯笼孤很喜欢,辛苦他亲手做了,孤会好好珍藏起来的。”


    “诺。”


    云生去了外殿。


    楚郁坐在床榻上,又看起了那盏灯。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映着月宫与烛光。


    乌黑的发垂落在胸前,他定定注视了一会儿,收回了目光。


    有这样的手艺,就算以后把嵇临奚革职了,嵇临奚也不会饿死自己的吧?


    ……


    第128章


    太子的生辰宴会,王驰毅也去了,却心不在焉,他满脑子都是香凝,自上次与香凝见过之后,香凝再也没上门来寻他,寄出去的信也没有回复。


    他想寻个机会先去花满楼寻找香凝,问香凝的答案,但王相却没给他这个机会,出了宫后将他强行带回相府。


    “你今日若真要去见香凝,我就让你先见她的尸体——”


    知道他真的会这么做,王驰毅忍了下来,“别伤害她,爹,香凝她是无辜的。”


    王相可不会在意香凝是否无辜,他懒得浪费心力对付一个妓子,但若这个妓子碍他的事,他也只会把对方当成蝼蚁铲除。


    回到相府后,莫夫人却已经对香凝动了杀心,提议杀了香凝。


    “毅儿对那个妓女实在是太上心了,只怕她当了妾进我们相府的门,会蛊惑毅儿宠妾灭妻,到时反与薛家结仇。”


    王相由着身边信任的下人脱去鞋靴,闭眼说:“妇道人家,如今京兆尹是太子,派人杀了香凝,你是觉得太子怀疑不到我们身上吗?”


    “太子如今得了权势,最想做的事便是将我这个丞相拖下马,这个时候杀了香凝,带不来任何好处。”


    莫夫人还想再说什么,王相却已经厌烦了,“好了,这件事你就不要再操心了,先回去休息吧。”


    待莫夫人离开,王相坐在床上闭眼了一会儿,吩咐下人道:“去请雪儿夫人过来。”


    “诺,相爷。”


    ……


    相府要与薛家结亲的事已经在京城谈得沸沸扬扬,街头巷尾都有人提及此事。


    “那王驰毅从前就是京城各处酒楼的常客,薛家二姑娘竟也忍得下?”


    “多少纨绔子弟成亲了不都慢慢收敛起来了,再说嘛,世上男人不都如此?”


    “我可听说了,之前王驰毅为了花满楼的香凝姑娘豪掷十万两银票,听说还把香凝姑娘包了下来,不允许任何人见她,若王驰毅与薛家二姑娘成亲,那香凝姑娘怎么办?”


    “十万两银票,相府真是财大气粗,我一辈子都赚不了这么多。”


    “啧,王驰毅是丞相老头的儿子,人家当然是左右拥抱娇妻美妾了。”


    ……


    坐在酒楼靠窗位置的嵇临奚端着酒杯饮了一口里面的酒。


    听着香凝两个字,他就心情不畅。


    虽然太子说了,和香凝没有什么,但那夜他看见香凝捏着衣领是分明在眼前的。


    时间慢慢过去,酒楼里人散了大半,几个人钻到他面前,神情殷勤无比,“大人,您交代的事我们已经办了。”


    乔装打扮过的嵇临奚扔了他们一袋银子,拿着折扇起身去了花满楼。


    银票从袖中掏出来,这一次,他被老鸨带着顺利进了香凝的闺房。


    房间里,最开始香凝没认出嵇临奚,直到嵇临奚报了家门,抹去脸上粉饰,她这才露出诧异神情,眼中却浮起微末防备,“原来是嵇大人。”


    “妾身见过嵇大人,不知大人寻妾身何事?”


    嵇临奚上次见香凝,还对香凝欣赏不已,有种两人偶在同一条船上的惺惺相惜,眼下知道香凝和太子牵扯上,甚至有亲近的可能性,那份欣赏便消失殆尽,他也懒得与面前这个美丽蛊惑人心的女人伪装周旋,说了句:“太子殿下叫我来帮你。”


    听到太子,香凝脸色一变,稳住心神说:“妾身不知道大人在说什么。”


    哼,这女人还算聪明。


    嵇临奚唇瓣翘了翘,又很快压了下去,他将之前太子给的令牌从怀中拿出来,推在桌上,香凝看去,她用的也是这样的令牌,通过这块令牌与平安楼,才能与太子联系。


    看到它,香凝这才卸了心防。


    上次一别,她以为自己说了那样伤人的话,太子不会再联系她,没想到太子还让人帮她。


    眼中掠过一抹柔色,她伸出手,刚想碰一下,嵇临奚就把令牌收回去了。


    现在香凝信了他,收回手,说:“烦请大人替我多谢太子殿下。”


    嵇临奚来找香凝,不过是想探清香凝要做什么,太子说香凝想复仇,让他护住香凝。但香凝要如何复仇,又或者身上有没有太子给的其它任务,才是他决定通过什么方式帮助保护香凝的关键。


    太子瞒他,是依旧不信他嵇临奚的忠心。


    倘若自己能抢到香凝面前完成这件事,太子看到他嵇临奚的一颗忠心,才会真正倚重他,而不是把他当成外面的阿猫阿狗打发。


    他是多狡诈聪慧的人,有楚郁这个太子的令牌取得香凝信任在前,后面一些不经意地旁敲侧击,香凝哪里是他这个朝堂狐狸的对手,只一些不知不觉的只言片语,就叫嵇临奚摸出个大概,知道她一为接近王驰毅用美色复自己的仇,二是通过王驰毅进入相府,从相府里拿得一份太子需要的名册,那份名册上大多是王相的同党,甚至有些不是同党的,却因利益牵扯上,也成了名册里的一份子,受王相掌控。


    嵇临奚知道,自己扭转在心上人心中地位的机会又来了。


    只要这份名册由他嵇临奚拿到手,再亲自献给太子。什么沈闻致,什么燕淮,都不值一提。


    端起手中茶杯,他一改最初居高临下的态度,对香凝那是温和细语,“香凝姑娘放心,您如此大义,本官又受太子亲自所托,一定叫你在相府里顺顺利利,谁也不能伤了你。”


    “我知道的。”香凝低下头,轻声道:“就算我说了那样的话,太子他……也没有嫌弃我是个累赘抛下我,还让你帮我。”


    这听起来颇有一种“郎有情妾有意”,而他自己反成了这段情缘里的路人配角的话,让嵇临奚一下咬住牙齿,口中发出轻微咯吱咯吱声。


    他皮笑肉不笑附和香凝,“殿下他确是柔软善良、圣人心肠,不忍香凝姑娘受伤。”


    “不过……”而后他话锋一转,像是为香凝考虑一般,又藏着微妙的恶意,“太子殿下对谁都是如此,这份柔软心肠,不过是人人平等享有的事罢了,香凝姑娘万不能因为这份温柔生出不该有的念头,毁了自己一生啊。”


    “人人平等享有吗……”香凝定定看他片刻,侧过头,看向窗外。


    她生得实在是美,眉头微微蹙起,都是让人心怜的风情。


    嵇临奚就差直接说你不要觊觎太子太子不是你能配得上的人,他知道自己这样是小人心肠,和一个“妒妇”疯狗没什么区别。


    可那又如何?


    他就不是什么圣人什么贤人。


    他阴暗地觊觎太子不说,还妄图将太子身边亲近的人全部撕碎咬碎,最好太子身旁只留下自己一人,能倚赖的只有他嵇临奚。


    如此他才觉得心满意足。


    第129章 (二更)


    嵇临奚离开了,香凝望着他的背影。


    此人真的是太子的人吗?


    虽然已经说了从此和太子没什么关系,但略微思索片刻,香凝还是写了一封信传给太子,将今日与嵇临奚的见面与言谈一一记在信上,又写了一封送往青州的信,两封信纸粘合起来,成了一封。


    此信送到平安楼,会由平安楼拆分开,一封送往青州一封送到太子手里,就算有人查到她送信,查到的也只有她送往青州的信。


    ……


    燕淮正在收拾回边关的包裹,他一人来,自然也是一人回去,下人已经将他的马喂饱,也洗刷干净,忠南侯与忠南侯夫人不放心,要派一些护卫跟着他回去,燕淮却拒绝了。


    他独自骑马赶赴边关,速度不知道要快上多少,况且他自觉自己的武功独当一面完全没有任何问题,带着人反而是一种拖累。


    “你跟太子身边那么久,怎么还是改不掉自己这傲气轻慢的毛病!”忠南侯在房中踱步,骂了他一句,“以后你迟早要在你的性子上吃一场大亏!”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忠南侯看他好话听不进去的样子,也是被这软硬不吃的臭小子弄得生气了,忍不住说了句:“你学学太子身边的侍卫云生,不管武功如何,性情谨慎些,在这点上你比云生差远了。”


    燕淮忍他这个糟老爹已经很久了。


    之前强迫自己去考科举,说自己不如沈闻致,现在又说自己差云护卫差远了。


    “呵,可惜云哥再好也不是你儿子,人家有自己的爹。”他冷笑一声。


    “你!你这个臭小子!”忠南侯左右看了看,抓起燕淮放在桌上的剑就要拿剑背打燕淮,忠南侯夫人连忙拦着,“你好好与他说行不行?非要动手?”


    忠南侯说:“这兔崽子不动手不行,夫人,你让开。”


    忠南侯夫人又拉燕淮,“淮儿,你父亲也是为了你好,还是带几个护卫在路上比较安全。”


    燕淮:“不带,我一个人很快就能回边关,为什么还要带其它累赘,我到哪里都能睡,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带上护卫,还要想他们睡哪里,路过城镇还要留下来等他们吃饭。”


    他性子实在倔犟,半点说服不得,忠南侯与忠南侯夫人最后还是妥协了,让他在路上注意安全,不要随便轻信旁人。


    提着包裹,燕淮趁着夜色出了忠南侯的大门,乘上马离开京城,等到天明时,他已经到了另外一处城池,雨水过后,便是酷热,正午太阳实在太大,晒得人睁不开眼,他就近寻了一处茶栈,喝了两杯茶吃了两碗面,中途来了一群人坐下,他也没怎么理会,看太阳缓了些,给了银钱起身提着包裹往自己的马匹走去,翻身驾马而去。


    适才那群过来的人互相对视一眼,也跟了上去,只寻着马蹄的脚步追到城外的密林里,只看见燕淮刚才骑的马被系在树上甩着尾巴,不见燕淮的人。


    “人呢?”


    “你们在找我吗?”头顶传来声音。


    为首的抬起头来,树端上站的正是他们要找的燕淮,少年靠着木枝,环手抱胸低头看他们,其中一只手掌里抓了一把剑。


    见状,为首之人朝燕淮拔出刀,威胁道:“把你的包裹交出来,就饶你不死。”


    燕淮眉头扬了扬,“原来真是劫匪。”


    他能自信自己一个人回到边关,并非全然是自傲,一路上他都有在注意周围,刚才停在刚才那处茶栈喝茶休息时,一群人坐到他身边,尽管装作很是自然的样子,但他对旁人视线最为敏锐,怎会不知这群人在偷偷打量自己。


    若要摆脱这群人却也不难。


    只他这人跟殿下久了,难免学了殿下要多考虑一些。


    倘若这群人真是一群烧杀抢掠的恶匪,自己摆脱了他们,后面还会有可怜百姓无辜遭殃,不如以身诱之,将不安定的祸患送进牢狱里。


    “看来你是不想给了,杀——”


    有人捂住口鼻从袖中洒出白色粉末的东西,燕淮在军营待过,知道这东西不仅影响视力,一旦吸入口鼻中,还会身体乏力。


    他提起袖子遮住口鼻,蹬了下脚下的枝干,借力离开白雾一般的迷药范围,握紧手中的剑,反剑用刀背击晕了两人,白雾中有剑朝他直刺而来,燕淮瞳孔一缩,滑退躲开,心中惊诧。


    这群劫匪竟然如此训练有素,不像是一般的劫匪。


    因为超出预期,燕淮一人对付得要麻烦一些,更别说这群人看起来早有准备,直接拉了面罩,时不时朝他扔一把迷粉,趁他躲避的时候一群人再提剑而上。


    但也不是什么危及性命的事,对燕淮来说,只是会更花功夫与时间罢了,他抿紧唇瓣,用刀背再度击晕一人后,眼前一个花眼,手臂被划了一刀,就在他要反手反击时,有一道声音传来,“我来帮你!”


    伴随着一道利剑出鞘的声音,有人加入了战局,本就是燕淮占上风的场面,有人帮忙更是轻松,顷刻之间这群人就失去了战斗能力,其中有的还想逃跑,被燕淮追着敲了手脚,跪倒在地上嚎叫,嘴里喊什么少侠饶命好汉饶命。


    “谢了,兄台。”


    将一群人都绑住,燕淮对那人说。


    那人和他差不多的年纪,生的剑眉星目,说了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用谢,又问燕淮的打算,得知燕淮要把这些人送到县衙那里去,就说帮忙一起送。


    因为人太多,燕淮也没拒绝。


    等把这群劫匪送到县衙后,出来已是傍晚,燕淮感激对方帮忙,就提出请吃一顿饭,对方也是豪爽,没有拒绝,两人就这么在酒楼里吃了一顿饭,喝了一场酒,聊天时燕淮发现两人志趣相投,他从未与人聊得这么投缘,又听这人说要去青州看一眼能不能投身青州那里的军营报效朝廷,忍不住说:“我在边关从军,正要回去,你愿意的话,可以与我一起,以你的天资,我给娄将军说一声,你一定能留在里面。”


    对方大喜,表示自己非常愿意。


    燕淮有些高兴。


    他不喜家中护卫跟着自己,却也觉得路上有一些孤寂无聊,如今能有一个志同道合的人跟着一起去往边关,简直是再好不过了。


    收到传信的嵇临奚也很高兴,他拿着勺子,将太子赏赐给自己的药膏一点一点珍惜不已地薄薄的涂在手上,对月张开五指,从指缝中窥视月亮。


    他不杀燕淮。


    他何须杀燕淮?


    只要一个特意准备伪造的“知己好友”,就能让燕淮在边关时淡了与太子联系,自己再从中作梗,太子不就对这份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失望了?到时自己趁虚而入,将一颗真心捧上——“殿下,临奚心中只有殿下一人,愿为殿下万死不辞。”


    太子如何不能动容?


    “燕淮啊燕淮。”


    “你如何能想象得到,我今日在设你的局。”


    就算燕淮终有一日发现又能如何?


    到那时,他怕是已经和殿下两情相悦,两人花前月下互诉衷肠了。


    也是想到自己与太子心心交印的那日,燕淮神色黯然退场太子眼里专注映着自己的模样,嵇临奚忍不住笑出声来。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一晚,确确实实又是一场美梦酣然。


    梦里他舞着比燕淮还威武帅气飘逸的剑法,轻飘飘的一剑扫下树上开得最盛的花枝,将那花枝送到太子眼前。


    太子接了他的花枝,看着他送的花低眉浅笑。


    接着便是柔声细语。


    “谢谢嵇大人,孤很喜欢你送的花。”


    “是真心喜欢。”


    第130章


    从窗外吹来的风,掀起了床纱,吹得床纱舞动浮跃,铜镜前显出曼妙的女子身姿,香凝望着镜中的自己,梳妆打扮着。


    外面传来五声扣门的声响。


    “进来吧。”她头也不回的说。


    咯吱一声,门开了,走进来一名年轻的小厮,小厮说自己是来送东西的,抱着一个新的花瓶放在房间里后,马上就离开了。


    等对方离开后,香凝走到放着花瓶的地方,她将花瓶抬起,下面是一封折叠过的信。


    知道这是太子那里送来的回信,她展开信纸。


    信上说若她要进相府,嵇临奚确会帮助他,但对方可用的同时,也要她提防嵇临奚,对嵇临奚不能抱以全然的信任。


    又说她想离开,明日去往京城外五百米处的客栈,会有人安全将她送离京城。


    看完信,香凝将信纸放在烛火上,鲜红的火舌舔了上去,她安静注视着,直到信纸快燃尽,这才松手,坐在冰冷的椅子上,任由长长的裙角堆叠在脚下。


    她就这么枯坐了一夜,直到第二日天明,外面阳光透进窗门缝隙里,她这才似醒了过来,慢慢抬起那双妩媚清透的杏眼,动了动麻木的手指。


    昨夜嵇临奚离开前留了自己的府邸位置,说若有需要尽可找他,既然太子说此人能用……她撑着桌沿站起身来,走到抽屉前,翻出纸笔,笔蘸了墨水后,在白纸上落下端正娟秀的小楷。


    ……


    日落月升,紫宸殿里,皇帝坐在床榻上,捂着唇瓣咳嗽不止,楚郁站在一旁,眉头蹙着,眼中隐有担忧,等到太医和于敬年伺候皇帝用了药退了下去,他这才上前一步:“父皇……”


    “让皇儿担心了。”皇帝抬头,面色苍白虚弱,他说:“朕可能撑不了多久了。”


    楚郁单膝跪在床前。


    “父皇!”


    “父皇是天子,一些病症而已,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朝廷与百姓还需要父皇,就当做为了它们,父皇也要撑下去。”


    看着眼中再也隐藏不住担忧的太子,皇帝竟然感觉到一股暖意,他安抚太子,“人固有一死,皇帝也不例外,朕到如今,才知道自己做了多少错事,对不起你母后,对不起你,更对不起百姓。”


    “请父皇别这么说……”楚郁的声音,一时竟然哽咽起来。


    皇帝叹息,眼中浮起悔恨与哀伤,“若能重来,朕一定会好好对待你母后与你,我们就像寻常百姓家一样,夫妻和睦,父子亲近。”


    “父皇……”说不出话来的少年太子,只能伸手触碰着他的宽袖,眼中浮起泪雾,失了那份从前的沉稳与冷淡,显得有几分可怜起来。


    皇帝侧身,从自己的枕头底下取出一块令牌,那块令牌通体黑色,刻着鹤纹,摩挲着那块令牌半响,他撑着身体,将令牌塞入太子手中,握紧太子的手掌,“这是京羽卫的调令,今日朕把它交给你,有京羽卫在身,你也能做不少事,朝中官员也会更敬畏你。”


    字字句句,好似为子着想的慈父一般。


    一滴泪,颤颤巍巍从楚郁眼角落了下来。


    “于敬年。”皇帝看向一旁。


    “奴才在。”


    “扶朕下床,朕要与太子再下一盘父子棋。”虚弱的声音。


    于敬年低头,几个步子迈了过来,一边吩咐别的太监去准备棋具,一边搀扶着皇帝坐到桌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过担心,又或者心中惶然,楚郁下错了两步棋,偏偏那两步棋,又是最重要的棋,看在眼中的皇帝,提点了两句,父子俩的相处看起来温情不已。


    “以后朕离开了,陇朝就交给你了,郁儿,你是太子,可不能让百姓失望啊。”


    “儿臣一定不会辜负父皇的栽培与期望。”


    “朕知道你是个孩子,不会让父皇失望,只是……唉……”皇帝脸上露出哀愁为难的神色。


    “父皇是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事吗?”楚郁神色关切地询问。


    皇帝说:“朕与你母后是年少夫妻,朕后来……做了许多对不起她的事,但身为帝王,很多事情身不由己,并非是朕想去做的,只是你母后已经怨朕至深,朕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解释……”


    “安妃她是一个可怜人,她与朕……不过是一场醉酒后的错误,朕怜惜她,她体贴朕,这么多些年来,她从未出手伤害过皇后,老六他这与你争,怪朕对他太纵容,但他性子纯良,虽有相争之意,却无害人之心,朕担心……担心朕去了以后,你母后容不下她们母子二人,对他们赶尽杀绝,朕不想你与老六手足相残,在青史上留下狠戾的名声。”


    “郁儿,父皇会好好与老六谈一谈,让他不要与你争,安安心心做他的明王,辅佐于你,你可愿意与他各自退让一步,谱写兄友弟恭的皇室佳话?”


    楚郁抬头,在皇帝殷切渴望与慈爱的目光中,迟疑片刻,说:“若六弟愿与儿臣重修旧好,不与儿臣相争,儿臣会尽力劝母后释怀,让安妃与六弟过上普通的富足生活。”


    “如此便好,如此朕也就安心了。”皇帝深深一叹。


    夜已经深了,又聊了几句,皇帝做出困倦不已的模样,楚郁起身行礼请辞,望着太子离开的背影,被于敬年搀扶着回到床上的楚景吩咐了句:“召安妃过来。”


    安嫣很快过来了紫宸殿,抓着手臂间的披帛的她,不动声色看了一眼角落里燃着的香,而后来到床前,弯下腰坐了下去,倚靠在楚景胸膛中,忧声询问:“陛下最近身体可好了些?”


    “和以前没什么分别。”楚景抬手,揽住了她的肩膀。


    “绥儿在命人找养身的方子的药材,过段时间送进宫里来。”


    楚景笑,“这宫中的太医已经是医术最高明的了,何需要宫外的庸医,老六他是一片好心,这份好心朕心领了,但你与她说,就不用往宫里送了。”


    “臣妾知道了。”


    在静默声中,楚景将安嫣揽得更紧些,“这段时日,委屈你了。”


    前朝的政治亦影响后宫,自太子做了京兆尹以后,皇后在后宫里的权势比从前更盛,而安嫣虽然复宠,日子却远不比以前。


    安嫣趴在他怀中,轻声细语,“有陛下在,嫣儿不委屈。”


    两人说了几句,楚景终于说出这次叫她过来的来意,“以后,你与绥儿……要避让太子皇后一些。”


    安嫣在他怀中僵住身子,聪慧如她,怎会不知楚景的言外之意,从前需要稳固自己的皇位时,便挑拨她与皇后斗,又挑拨绥儿与太子斗,如今却要让她和绥儿避让太子皇后?


    楚景抚摸她的头发,“绥儿向往自由,性格顽劣娇气,他更适合当一个无忧无虑的富贵王爷……”


    “可皇后如此嫉恨臣妾,若离了陛下,太子上位,臣妾与绥儿焉有活路?”她哭得梨花带雨的抬起头,“事已至此,不是臣妾与绥儿避让太子皇后就能安稳的,陛下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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