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下跪


    诺伊斯地处卡明罗特区, 与议会大厦、联邦灯塔遥遥相对。


    踏入雕栏拱门,望见尖塔红砖时,会感受到难以言说的忐忑。


    更何况这两届中有着更突出的权势, 在这样的背景下, 金字塔般的格局通常会牢固。新生进来以后,他们或者将明哲保身,或者将选择立场。


    结果这届新生被迫按兵不动。


    论坛是最快了解校园的方式。


    打开论坛,却没有他们想象中的立场鲜明、腥风血雨,特别松散,像一盘散沙, 让人看了很没有头绪。


    【打卡记录贴,拼搏百天, 我要上联邦大学!】


    【图书馆、教学楼?如何正确偶遇他!】


    【科研城地图最新攻略指南】


    【#发起投票, 我在“诺伊斯能不能买下执行署制服的版权改成校服并在上面绣朵蔷薇”的话题下投了“支持”,你也快来看看吧#】


    直到在这场礼会, 新生的目光终于聚焦到了最前方几位冷淡的身影, 内心的疑惑更深了。


    有眼色或者没眼色的人都能感觉到不对劲,不像传闻中那样关系紧密,但至少面子上不会过不去。但那几位隔绝开无形的壁垒, 甚至于隐隐之间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厌恶。


    门外寒峭的一点冷意悄无声息地踩进温暖的室内, 那几个人毫不犹豫的, 目光就转了过去,随着来人的行动而移动。


    甚至于在对方目不斜视经过时, 有人自然而然地垂下头, 原本傲气的身形微微弯下。


    空气中有无法言说的压迫感,光源一般,把目光交汇到一个共同的点上, 像水波一般荡开。


    又在对方抬眼时自然地垂下。


    “南序。”随着西泽尔喊了一声。


    论坛上除了莫名其妙的帖子,还有最经常看见的一个“NX”的缩写。


    哦,原来他的名字是叫这个啊。


    只是个例行的礼会,刚好卡在三年级归来的时间节点,于是校方欢迎了他们的归来。


    台上在分享着千篇一律的期待、传统、责任有关的论述,台下在走神,看上去很想摸手机。


    左右突围,站在南序身边的西泽尔偷偷找南序聊天:“实习顺利吗?”


    “很好。”南序说,“你呢?”


    “我也不错。”西泽尔随口回应。


    他近距离地打量南序,感觉他的确有些变化。


    更从容了些,更沉稳了些。


    一样的挺拔坚韧,但从前一眼望去时,总有若有似无的初生易折的担忧,现在如同像慢慢向下扎了根,有种更加漫不经心的笃定。


    一段外放张扬一段严谨内敛的两个经历,同时契合着他,似乎又同时塑造着他。


    西泽尔叹气:“接下来考几场试,我们就要离开了,好舍不得。”


    不过他很快打起精神:“幸好我实习评价高。”


    论坛上那个“拼搏百天”的水贴就是他发的。


    反正还能再见面,那就没什么好舍不得了。


    说起实习报告,南序想起来:“我还没写完。”


    西泽尔见缝插针:“我也没写,到时候我们一起可以吗?”


    南序点头,答应了邀请,等再坐到桌子前,又去学校借阅了那本熟悉的《语言的艺术》。


    西泽尔眼见南序认真阅读了这本书,写了几行字之后,揉了揉太阳穴,把书本挪了过来。


    最后一学年的统一考试关乎申请表上最后一栏的包装情况,提前复习一下,很合理。


    从南序镇定的表情上,一点分辨不出是在选择性地放弃拖延。


    去年的旧课本,纸页膨胀发皱,纸面上还有深色的痕渍,翻开后笔记工整,一页又一页,纸张发出沙沙的颤动声。


    一张红色的卡片一闪而过。


    离得最近的西泽尔呼吸停顿了一瞬间,瞪大眼睛,记忆顷刻间被拉了回去。


    南序似乎没什么反应,沉静地浏览完那一页。


    他拿起那张曾经被发放、无意间夹在课本里的红牌,端详片刻,指尖轻轻翻转了下,淡定地继续放在里面做书签。


    风声砸厚玻璃上,发出急促、凌乱的声音,仿佛不远处观察着窥见这一幕的见证者的呼吸声。


    室内的暖气有点闷,南序合上书本,对西泽尔说:“出去透透气,顺便背书。”


    西泽尔知道南序的习惯,点头应“好”。


    很久没穿诺伊斯的冬季校服,这段时间穿惯了平时的常服,外面再随意套一个实验服,穿搭偏向休闲舒适。


    身上层叠的衬衫、马甲剪裁贴身,乍然间令人感到有点束缚感,南序边向外走边解开了手腕衬衫的纽扣,向外扯松些领带。


    室外的温度冲散了室内的燥热,这几天天气晴朗,有风无雪,气温渐渐回暖,尚在接受范围内。


    他习惯了在天台背书,空旷又安静的环境,伴随偶尔走动背书时响动的节奏,像白噪音一般。


    不一会儿,掺杂进很轻微的响着回声的脚步声,尽可能的放轻了声音,怕打扰到这片宁静。


    南序移开书本,露出了眼睛。


    “南序。”


    几步之遥,季凌局促地站在那儿,目光从南序的眼睛,移到书本上,仿佛被烫了一下,垂到了地面上。


    见到季凌并不意外。


    除了毫无新意的送礼物环节,南序最近开始陆陆续续地在校务系统的邮箱中收到了道歉信,当初季凌身边那些追随者来道歉了针对他的行为。


    算算时间,始作俑者的来信也应该出现在他的面前。


    不过南序以为对方会同样的用信件的方式,没想到竟然会当面说出来。


    “南序。”季凌的喉结滚了滚,声音充满懊悔,“对不起。”


    他感觉喉咙被哽住,心跳声大声地盖过了其余动静,不敢和南序对视。


    偷偷望见南序拿出从前的课本之后,他再次瞧见了从前他发给南序的那张红牌。


    猝不及防的意外,一页又一页翻动的脆弱书页,避无可避地令他回忆起故事的开始,也再次提醒他在明白喜欢后掩耳盗铃企图隐藏的过去。


    那本书曾经被恶作剧淋湿过,干透以后才会留下那样不平的褶皱,任凭怎么挽救,也无法复原到最初平整的状态。


    南序不再看他,径直要朝门口走去。


    和往常很多次一般脚步未停。


    没什么意思,比起送花送礼物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换了个说法而已。


    膝盖骨和地面撞击。


    闷响声在寂静中格外的清晰。


    南序微微顿住。


    身后的声音急切又恳求:“别走!”


    南序转过身,露出些许意外的神情。


    不可一世的傲慢和自负被粉碎,骤然爆发的慌乱和压力集中在那一瞬间,令季凌猛地跪了下来,发现可以叫南序回头,他打消了再站起来的打算。


    南序终于走回到他的面前,从他的头顶慢慢扫过他的双膝。


    季凌开始还能仰头和南序对视,过了一会儿,在南序疏离的审视中,他似乎无法承受,垂下头,指节攥住衣角。


    他把没说完的话说完:“我当初不应该向你发红牌,真的对不起,我不该自以为是……”


    南序思考了会儿,好奇问:“怎么突然想到道歉了?”


    起源在于他驱逐了图书馆前刻意接近南序的裴屿。


    当时他用眼神警告之后,裴屿自觉离开了。


    再相遇在走廊,裴屿没有躲闪的意思,似乎专门在等着他。


    他的傲慢和优越感只在南序面前失效,对于其他人,他依旧蔑视。如果不是南序,裴屿于他而言不过是一片根本不入眼的尘埃。


    “离他远点。”


    裴屿扯出嘲讽的笑意:“刚才不想和你起冲突是怕打扰到他,这话也是我想对你说的。”


    季凌的眼神充满戾气地凝住。


    裴屿却避也不避地继续挑衅:“怎么?看我不顺眼,要继续用你的特权发出一张红牌吗?”


    他的拳头顿住。


    对方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挺好的,顺便再一次提醒南序你对他做过什么。”


    像一根刺,戳中了他一下,之后在他的心里没有拔出来。


    金钱和权力是永恒的衡量标准,可是南序的意志不以此为转移,过往无往不利的筹码在对方眼中轻飘得连张纸都不如。


    南序真难讨好啊。


    他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但与此同时,在一次又一次得不到回应的追逐后,后悔在隐隐相伴而生。


    因为清楚见过南序对其他人平淡却柔和的交流,那样的对比更加强烈。


    他不该发出红牌。


    一个完全错误的开头,在意识到喜欢的过程中,开始不停地让他预见到惶恐的未来。


    他不敢细想之后会怎么样,更不敢想之前他做的行为,他只能被钉在原地,感受恐慌和懊悔带来的隐隐钝痛。


    空气有着压迫的因子,将每一秒的等待拉长。


    上一次匆乱的告白,他得到南序一声“骨头不够弯”的评价,他把身子弯得更低,不在乎什么自尊骄傲,只希望得到原谅。


    “错了?”


    南序很轻地重复一遍,意外的,嗓音不像平时那样冷,短短两个音节,尾音上扬,轻盈得像泡沫一样。


    季凌说:“我真的知道错了,你报复我好不好,我什么都愿意做,只要……”


    只要你愿意理我……


    南序听完感觉很好笑。


    他初来乍到一个新的世界。


    弱肉强食、权力游戏,必须遵守规则。


    行,那就暂时避开锋芒。


    他当时没想好毕业时的自己会是怎么样?也没想到毕业后要做些什么?但他当初一定想好了,不论如何,都要在毕业前后先想办法揍季凌一顿。


    结果现在——


    南序捏住季凌的下巴,指节用力,迫使对方的脸抬了起来。


    “你之前说喜欢我就算了,我忍一下恶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那是你的事。”他语气温和地和人讲道理。


    听见这个不留情面的回复,季凌的呼吸停滞了,他的喉咙哽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南序很少像现在这样表达过厌恶。


    捏着下巴的手转成钳住脖颈,他眼睛微微弯了下来,唇角扬起弧度,昏暗中若有似无的笑意,一字一顿地说话,音节柔和:“但现在,你竟然还想得到我的原谅?”


    南序笑出了声,带着笑意砸下狠狠的一拳。


    砰。


    对着脸颊、迎面掀翻,让对面整个人砸在地面滚出去。


    扣子在先前已经被解开,南序边慢条斯理地挽起袖子,边走到季凌跟前。


    没留情地再次拽起人,继续重复。


    远方塔台刺眼的光扫了过来,视线一片模糊,针扎一般叫人有了流泪的感觉。


    季凌恍惚反复调节焦距的视线里,南序的眼睛里闪烁着刃光一样的光芒,刀锋直指向他。


    塔台环绕的灯再绕了一圈回来,南序蹲下身,忽略身上冬季一般的肃杀锐气,他轻轻揉着手,皱眉的神情似乎可以攥住一个人的呼吸。


    “要报复我吗?”他问。


    季凌没犹豫地摇头。


    因为很会吊人胃口,南序讲话时含笑,总叫人觉得仿佛有回旋的余地。


    不上不下等待审判的煎熬才是最痛苦的折磨。


    气息渐渐在空气的温度中平稳,深吸一口气,有雪水融化了清冷干净的气息,当初南序也带着一身水汽出现在他的面前。


    “我原谅你了。”


    季凌来不及抓住那一丝希望,南序把一只手顶住膝盖托住下巴,下一秒又说:“你想听我这么说对吗?”


    塔台白到泛蓝的灯光信号在闪烁。


    像警告,像预兆。


    果然,一声“怎么可能呢”的冷淡反问,那张红牌被塞回季凌的胸前口袋,坚硬的棱角毫不留情地戳着心脏的位置。


    南序的神色礼貌又得体:


    “希望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你的脸。”


    许愿语气一样的惩罚卡。


    塔灯又快要移开。


    季凌的脸色煞白,眼底似乎裂开了一条创口,干涩的酸意涌出,眼泪一滴一滴地掉在地上。


    第72章 蔷薇


    一年有四季。


    冬季应该是诺伊斯校园最不好看的时候。


    隆冬时尚有厚雪覆盖, 白茫茫一片,洁白柔软,雪色圣洁。


    但天气预报报道今年佛列伦州的降雪量预计较往年偏少, 入冬下过一场大雪之后, 就再也没了声息。


    少了雪的装饰,冬季的诺伊斯显得缺少生机,灰蒙蒙的天空,树枝光秃,草地的草叶蔫蔫打着卷儿,不在花期的花丛凋零衰败。


    图书馆的门扉、窗牖隔绝了寒意, 却难以抵抗弥漫着的荒凉、停滞感。


    尤其是学习的时候,很多人怨气比鬼大。


    在很寻常的冬日一天, 大家睁开眼、走向室外、走进室内, 由于太过诧异,来不及扫掉身上湿润化开的细碎冰晶, 也来不及拿出手机在论坛上、讯息上交换信息, 径直说出了声。


    “我还在做梦?”


    “确诊已学疯,我出现幻觉了。”


    “没疯,我刚才在外面摸过了, 是真花。”


    窗内窗外, 透过玻璃。


    不成形状的雪片静静落下之处, 生长出了蔷薇。


    鲜妍、明丽的颜色、丛丛簇簇。


    盛放的、含苞待放的,纷纷降落在贫瘠的土地上。


    一夜之间, 美不胜收。


    南序在走进图书馆前, 停在拐角,弯腰用手指轻轻碰了下粉色的花瓣,冰冷又细腻的触感, 凑近了,可以闻到沁着水汽的清新花香。


    虽然南序的情绪不会受天气、环境影响而低落,但见到漂亮的花,还是喜欢的花,心情随之明朗起来,是人的本能。


    他轻轻一笑。


    窗内在观察花的人不自觉地也弯起弧度,他们压低声音继续讨论:


    “蔷薇的花期不是五月才开始吗?”


    “对啊,肯定是五月,世界上没人比我更懂蔷薇!”


    说这话的人成功收获其他很多人冷冰冰的假笑。


    关于“这些蔷薇是什么品种?为什么会出现在反常季节出现、学校怎么样搞到手”的经典三连问被抛出,讨论迟迟没有停息,忽然间,有人犹豫地恍然大悟:


    “哦,我突然想起来,有一个地方或许可以培育出来?”


    ……


    风卷着细碎、湿润的雪粒落在教堂最高的塔尖,旁敲侧击,从洞开的窗户里进入教堂内。


    坐在窗边的人似乎不感觉到寒冷,收回眼神:“学校种了花,确实顺眼不少。”


    站在他前方侧边、身着黑西装的人深鼻高目,典型的高原人种特征,闻言笑道,带点自豪的语气:“是的。”


    巴伐利亚高原严寒漫长,冻土之上植被稀疏。


    但金钱、银币总能发挥一些作用,为了彰显权势,为了展现荣耀,在冬季也不凋落的花种与技术在历史里被卡佩家族所掌握。


    目光触及到花海的起点,放眼望去,花海的尽头就是卡佩家族的古堡。


    在即将步入冬天的秋日末尾,希里斯告诉呆在他身边的保镖,他想要看到蔷薇。


    于是在冬天,从高原培育出的蔷薇移栽到了不可能盛开的校园之中。


    “要关上窗吗?您的身体才刚好没有多久。”保镖关心询问。


    这个秋天,频频造访佛列伦州的风暴令希里斯吃尽苦头。


    和油画上金绿色颜料丝毫不差的外貌特征,也放大了基因问题在这一代的存在感。


    希里斯冷漠地瞥过保镖,他嫌恶地擦掉化在皮肤上的水,没有理会这个建议。


    家族将这些人放在他身边,名义上保护,实际上更为了管控他,在他头痛时约束好他,以免丑闻在风声中长了脚走漏。


    保镖立刻谦恭地弯腰,保持着谨慎的态度,微微垂着的眼里闪过一瞬思索。


    事实上,希里斯的反应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


    哪怕对方是他需要服从的关系,但当他长时间注视着这位长期受病痛折磨的家族继承人,难免会产生这是一只困在梦魇中的野兽的认知。


    他会对这样的狂暴感到深入骨髓的畏惧,但与此同时,微妙的怜悯和轻蔑相伴而生。


    当然,随着年纪的增长,加重的情况以及成年躯体与日俱增的力量,警惕永远是面对希里斯的主要情绪。


    但最近,好像发生了变化。


    像一辆失控的车终于要冲向悬崖边缘时,又被什么拉了回来。


    最后一个风暴爆发时,在许凛教授的诊室,希里斯双眼猩红,青筋暴起,保镖已经做好因压制以及迁怒而受伤的准备,希里斯却在砸碎一个花瓶后,抬头低吼让他们滚出去。


    依旧是那副要撕裂什么的疯状,苍白疲倦的神经质病态,但在混乱中保存了一丝清明。在试图撕碎一切前,不再像从前那样直接爆发,企图拉着其他人一起走向毁灭。


    带上了一点点……人类的感觉。


    包括此刻,希里斯身处最为厌恶的教堂,却如此平和宁静。


    这样改变的缘由,自入学起就跟在希里斯身边的保镖,对学院的事情同样有所掌握的保镖或许得以窥见。


    他看向窗外的蔷薇。


    希里斯的余光注意到了对方的视线指向,知道对方联想到了谁。


    站在台前祷告的神父与唱诗班的声音合在一起,圣经的章节有限,循环往复,又翻到新约之中、哥多林前书里熟悉的章节。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就算厌恶,音乐、穹顶、信仰在日复一日中已经融进了希里斯的血液里,他可以自然地接上下一句,直到最后。


    “……爱是永不止息。”


    保镖讶然地望着希里斯。


    对方虔诚、眷恋的神色,似乎懂得了什么是爱。


    希里斯的眼睛没有挪动,空洞地集中向前方。


    壁画在冷光中徐徐铺开,千篇一律的绘就对象——


    面容模糊的上帝微微低头垂眸,抬起的手上有钉痕。


    希里斯注视壁画很久,突然问道:“上帝的眼睛为什么是黑色?那分明是魔鬼的象征。”


    “他的眼睛里就有魔鬼。”他喃喃说。


    不然怎么照见阴暗、扭曲、暴力也不会害怕,不然怎么会多看几眼,竟会在心里感受到不能爱的绝望。


    保镖声音迟疑:“您对他……”


    是什么感情?


    “怎么?“希里斯似笑非笑地把脸转向保镖,脸上的讥讽毫不掩饰,语气讥讽,“难道你想听到,我喜欢上了南序,这个回答?”


    保镖噤声。


    与一个神经病、一个疯子谈论爱与希望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的灵魂里只有极致、狂暴和毁灭。


    希里斯揉了揉难受的太阳穴,声音阴恻恻的:“真要说起来,我更恨他。”


    他还是恨自己那副样子被南序见到,他还是恨南序不肯驯服他,更恨南序把他当做人来对待,竟然教他了什么叫尊重。


    尊重意味着他不能像条疯狗一样缠上南序,犯病时要忍耐,要避开南序,以免伤到对方,意味着他可能会越来越远离南序。


    目光尽头的讲坛侧方,挂了张记载了不同地区教会分布的世界地图。


    上方是北,下方是南。


    从北端的巴伐利亚高原,移到南方的蒙特佩斯,一路向南。


    但世界是一个兜兜转转的球体,恨到极点——


    他盯着地图上标记的极点。


    恰逢冬天,南半球的极点正处于极昼。


    或许恨意会在一片亮堂中无所遁形,不小心就闪现了恨的对立面。


    希里斯出神了很久。


    他望向蔓蔓花枝,忽然向身边人确认,轻声、忐忑:


    “他见到那些蔷薇时高兴吗?”


    轰轰烈烈的蔷薇止步于北区的地界。


    阿诺德,北区的王。之一。


    绝对不允许未经证实的物种进入北区,万一发生生物入侵了怎么办?


    北区较起真来,属于他祖上的地盘,他的话语权还算很够分量,校方要移栽之前征求过他的意见。阿诺德在某些方面嗅觉灵敏,不停追问校方究竟是谁的手笔。


    校方架不住他的恐吓,只好坦白。


    虽然不喜欢希里斯,但花是无罪的,何况还是南序喜欢的花。


    阿诺德考虑了会儿,谨慎地圈出一小片地作为新品种的试验田,决定监测以后再考虑引不引进。


    不过冬季少了几分生机的确不怎么好看,所以书屋的窗台前,不知什么时候,被谢倾摆上了一个花瓶,瓶口一样栽满了花。


    冬季绽放鲜花的核心技术暂时无法被掌握,所以是假花。


    又有些特别。


    折纸叠出的。


    层叠错落的纸蔷薇雅致舒展,浅蓝、烟紫,云霞般梦幻的色彩,风一吹,纸片的摩擦声簌簌。


    阿诺德端详并且评判了一番,认为假花也是无罪的,于是保留在了小屋,没给谢倾丢出去。


    窗框是胡桃木色的,中间一张桌子,两侧分开坐了人,花瓶摆在最中央,符合画里的构图审美。


    谢倾手中捧着一本封皮褪色的旧书,在书屋里随意找到的。


    他最近很有闲情逸致,开始翻阅起以前从不涉猎的书籍,集中在一些厚重、晦涩又浪漫的诗歌、散文、戏剧等等文学作品。


    另一边,南序的钢笔停停走走,终于写到了报告纸一半的位置,但由于对面的气定神闲,对比较为突出,南序忍不住问谢倾:“你的实习报告写完了?”


    谢倾将目光从书本上抬起来:“写完了。”


    南序皱眉。


    谢倾的实习不也是打打杀杀吗?为什么不像他那么纠结?


    南序问:“你怎么写得那么快?”


    明明上一次在图书馆,谢倾落笔的时候看上去还特别的苦恼,怎么突然之间进展飞快。


    谢倾顿住。


    该怎么告诉南序,他根本就没认真写,全心全意的注意力倾注在了别的需要书写的地方。


    临时找借口很容易被戳穿,谢倾诚实地说了半真半假的实话:“我没认真写,简单写了点提升意志力、增强合作能力的空话,不打算在上面浪费时间,而且阿诺德也不会看。”


    “好吧。”南序接受了这个理由,因为最后一点很有说服力。


    实习报告一式两份,一份交给校方存档,一份要返还给实习机构。


    南序同时得到了两个A +的分数。


    这个分数代表了高度的肯定,所以他才不打算敷衍过去,认认真真地想要给予对面真诚的反馈。


    谢倾的情况的确比较特殊,阿诺德看他不顺眼,把报告写出花儿来都没有用。


    “你进展到哪里?”谢倾问。


    “还剩三分之一吧。”


    研究所那份好解决,和校方协商了实验数据暂时无法公开的情况,南序打算将那份无法发表的论文作为最后的成果递交给许凛,当做一个完美的收尾。


    执行署的在磨磨蹭蹭中也在慢慢解决,只是单纯地不爽有人在他面前过分闲适。


    谢倾知道自己碍眼,缓缓合上书本,看了眼南序差不多快空的水杯,知情知趣地站起身:“我再去煮壶红茶。”


    人一走,狗又凑了上来,瞬间窜上了谢倾的座位,再轻轻一踩,高傲地站在桌上打量自己的江山。


    它很聪明,知道南序的杯子、作业不可以随便乱动,动了之后风险巨大。于是在嗅了嗅南序的手指之后,它湿漉漉的鼻子又凑上了窗台,好奇探索片刻,毫不犹豫地伸出爪子推翻花瓶。


    玻璃花瓶晃了晃,南序连忙伸手去拦,但倾斜的角度已经令里头的花束泼洒出来。


    狗犯错、狗慌张、狗犯更大的错。惊慌失措的尾巴一扫,桌上的杯子应声而倒。


    南序扶起水杯,摸了下小狗的头示意它先下桌,情绪稳定地收拾残局。


    幸好杯里没有剩下多少水,桌上只有小水洼一样的一小片区域,没怎么殃及桌面上的作业。


    南序抓起离那滩缓缓流动的水最近的那朵纸蔷薇,再把其余散乱的纸花推到干净的桌面上。


    纸质的,淡粉色,很漂亮,线条弧度柔软,细腻的折叠手法,也是这个花瓶里唯一的粉色的纸蔷薇。


    可惜挽救得来不及,已经被水洇湿了,水渍沿着花瓣缓缓渗透,若隐若现显示出浅淡的墨迹。


    南序顿住,拆开了那朵花。


    一朵花变成一张被水沾湿、布满折痕的粉色的纸张。


    认真喷了同名的香水,温柔馥郁的清甜气息。


    一行被水淋湿、洇开的字。


    写的是——


    “南序同学,我喜欢你。”


    南序的指尖捏在信纸上,他转身拿起几朵完整的花。


    一样有着字。


    不过不是告白了。


    淡金色这朵是祝福。


    “祝你和阳光一样灿烂。”


    烟紫的这朵也是祝福。


    “祝你健康、平安。”


    浅蓝的。


    “祝你自由。”


    “其他也是祝福。”谢倾站在门口,状似随意地把手中透明玻璃壶放在门边的架子上。


    他没有倚着门,腰背挺直,影子被光拉得很长。


    折纸和写情书在同一张桌面上进行。


    一沓粉色的信笺,另一沓叠花的手工纸张,不小心就混在了一起,看见是粉色的,就习惯性地写下废了很多稿、但开头已经无比流畅的第一句告白。


    写完才发现写错了,不该写在手工叠纸上,但出于一些私心,抱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和侥幸,将错就错,叠成了一支粉色的纸蔷薇,放进花瓶中,摆在窗前。


    可能会被发现,但更大可能不会被发现,第一天放在窗台时,谢倾尚且怀揣忐忑的心情,掌心微微出了汗。


    因为当时南序靠近了观察挺久,挺感兴趣,但最终字迹并没有被发现。


    再过这么久,谢倾就忘记了这件事。


    只不过会在香气快要消散时,再喷洒一点香水,让纸花陪伴过这个冬天,等待春天真正的到来。


    但上帝喜欢眨眨眼,让秘密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时刻猝然暴露。


    南序拿回了那张粉色的纸张,又看了一遍,抬起眼皮,等待谢倾作出回复或者解释的样子。


    空气很安静,呼吸声似乎碰撞在一起,也许是由于冬季冷淡不太温暖,竟像无声的对峙。


    谢倾的眉眼深邃,抬眸看着南序。


    反复的练习、字斟句酌,不停寻找那些作品里寻找动听的句子来修饰好那份心意,但在南序回望过来时沁着浮光的眼眸里纷纷被定格。


    明明应该更周全、更完美,但全卡在喉咙里没办法说出来。


    他滚了滚喉结,声音低沉,只能用最直白的话表达出来。


    “南序,我喜欢你。”


    由于过于郑重和坚定,冬日天色也不太明媚,告白者直视的眼睛就成了灰蓝的深水港,身上的那种平时刻意收敛、展现无害的冷峻感显现出来,容易令被告白者升起防备。


    南序脸色平静,眼睛也没怎么眨过,这是一个习惯于接受表白的姿态。


    淡淡的微光静静流淌向室内,下一秒的声音温柔:


    “我可以成为你的追求者吗?”


    南序微微挑了眉头,脸上露出微妙的诧异。


    谢倾人如其名,倾斜着的特立独行,告白也要剑走偏锋。


    倾注了所有的勇气、情感,字字句句推敲斟酌,却没有说“我可以和你在一起吗”,而说了另一句很没分量的话。


    凝滞的气氛因为南序单手一撑,坐上桌子的随意姿态而流动起来。


    领带和发梢微微晃动,南序捏着那张纸,顺着折痕在慢慢复原出原本的样子。


    “那你之前的行为算什么?”


    他问道。


    他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当然清楚谢倾为什么会出现在他身边,但他感到意外的是,之前的经历不算追求吗?为什么还问可不可以当追求者。


    谢倾望向南序。


    南序正专注地低头研究那朵花的折法,黑发柔软,衬衫下那一节脖颈的肌骨透出硬玉的质地,淡且疏离。


    算潜移默化。


    算近水楼台先得月。


    算处心积虑得到一个现在可以站在你面前说出这句话的机会。


    谢倾思考了下。


    好像都不是。


    “什么都不算,南序。”谢倾认真说。


    靠近你,对你好,和条件反射、本能反应、呼吸、心跳一样,不会去计算或者衡量。


    南序“唔”了一声作为回应。


    之后就没有了声音,只剩下叠纸的窸窣声。


    谢倾在似乎于审判的场景里,心里有了预感。


    朋友是一个界限,突破界限要迈向其他关系,会瞬间引起南序的警觉,甚至从前的接近也可能会推倒重来。


    所以他试探地提出了追求者的身份,现在看来,也没有多大可能了。


    有点遗憾,但没关系,得想办法重头再来。


    只是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踏进这片地盘。


    南序没抬眼,自然也没看见谢倾眼睛里没有隐藏的情感,隐秘而无穷期。


    他的手很灵巧,没花多长时间,就复原出了那只粉蔷薇。


    水渍已经干涸了,捏在指尖时栩栩如生。


    南序的手抵住膝盖撑着头,用那朵纸蔷薇轻轻拍打自己的脸颊侧边。在思考的小动作。


    一直以来,他一个小习惯,会在演出谢幕时向观众席抛下一支蔷薇。


    洁白的窗帘被风吹起,书页哗啦啦的翻动,淡淡的蔷薇香气弥漫在呼吸之中。


    谢倾正在垂头思考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纸蔷薇轻轻一抛,划出一道漂亮的弧度,落入手忙脚乱的慌乱怀中。


    光影拂过南序的眉眼,比任何蔷薇都要叫人心动。


    “诶。”


    他托起腮,慢悠悠地说:


    “我同意了,追求者。”


    第73章 魔法


    阿诺德感觉很不对劲。


    他的目光在谢倾和南序之间来回移转。


    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 双方的交流克制、稍纵即逝。


    谢倾有分寸,南序淡然。


    可阿诺德活了这么多年,也算积攒了些阅历, 在诺伊斯见证过无数的暧昧萌芽与爱情故事, 他脑子里的警报在拉响。


    他打量很久,终于发现了异样感原来缘于谢倾的笑。


    也不算笑。


    谢倾五官凌厉,遇见特定人时会柔软,这几天的区别在于,眉梢、唇角走势更和缓。


    感觉背地里笑过很多次才维持住了现在的表情?


    阿诺德的脑中闪过这个想法。


    而且突然对狗特别好,看向狗的那个眼神令阿诺德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阿诺德的心里也像有狗爪子在挠, 非常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明明他什么也没有错过, 为什么一小会儿的功夫突然发生了变化。


    直接问南序吗?


    他心里有一个担忧, 如果南序单纯只把谢倾当成同学,他这么一提醒, 万一催化了南序的情感转变怎么办?


    没想到, 本以为什么都不会说的谢倾竟然找到他向他坦白了答案。


    听到谢倾对南序告白了。


    阿诺德“噌”得从凳子上站起来,下意识环顾四周,意识到目前他们已经不在训练营, 他没办法直接拿到枪直接轰开谢倾。


    告白了?还敢告诉他, 这不是在彻头彻尾的挑衅吗?


    然后谢倾不紧不慢地说, 但没在一起。


    阿诺德一个急刹车。


    他冷笑:“你果然被拒绝了。”


    但转念一想,被拒绝了谢倾怎么还能这么开心。再追问, 得知对方荣获了一个追求者的身份。


    阿诺德神色微妙。


    他的心脏被卡在一个一口气提不上来也下不去的点。


    一方面, 他会认为谢倾只多了个摆在明面上的身份而已,似乎也掀不出风浪,但另一方面, 又隐隐担忧以谢倾的手段可能在背地里憋着什么坏,借机兴风作浪。


    “我已经告诉您了,您有什么好担心的。”谢倾冷静地和阿诺德分析。


    他和阿诺德单独相处时,绝对算不上温情的场面。


    阿诺德对人的戒备同样很强,对南序敞开心扉,不代表他与其他人相处也这样。谢倾更是如此。


    “感觉哪里怪怪的。”阿诺德嘀咕。


    难怪他讨厌全是心眼的政客。


    谢倾就算没往那个方向发展,但总感觉他可能继承了他们家族的心眼,在兜着圈子、精心布局。


    比如此刻,他又想暴起又忍不住反思——自己是否在小题大做了。


    这样的心态是不是也在谢倾的估量范围之内呢?


    谢倾似乎在阅读一本不知道从书屋哪个犄角旮旯找到的不知名诗歌集,认真研究的模样看得阿诺德一阵牙酸。


    谢倾却任凭阿诺德的打量,神色自若。


    至今为止,他几乎把自己的行为都放在了对方的眼皮子底下,接受注视和评估。


    不是因为他和阿诺德也建立了很温馨的感情链接,更多是因为南序在意对方。


    得到对方的信任,也是走向南序的一步。


    千方百计,只为了更接近南序而已。


    对于南序来说,最近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他的实习报告终于提交。


    上传之后,教务系统会双向显示学生与实习老师对彼此的评价。


    鼠标移动到等级得分的标注上,弹窗跳转出实习机构的评语。


    执行署的特别简单直白:【你来不来?】


    很符合卡尔长官说一不二的风格。


    沃森研究所的也很简短,出自许凛教授的手笔:【谢谢,祝你前程似锦】


    南序有点琢磨不透对方为什么要感谢他,但愉快地收下了这个祝福,反正祝福肯定是好的。


    坏消息是,南序感冒了。


    冬季温度骤低,稍不注意就容易感冒,吃几天的药缓解不适就好,但问题在于他感冒的时机不太对。


    南序在教学楼复习时,感觉到呼吸有一丝干燥的灼热,眼睛发胀,他回到寝室吃了备着的药。


    一觉醒来,仍然感觉有点昏沉。


    与此同时,诺伊斯变成了一个白色的世界,这个冬天南序盼望了很久的、难得一见的第二场大雪降落。


    “感冒才好,好好休息,不用着急过来。”阿诺德语重心长地叮嘱南序。


    南序坐在书屋的软塌沙发上,手里捧着阿诺德塞过来的热水,摸了把小动物凑过来的温暖毛发。


    “外头积雪那么深,留在宿舍别出门了,还来北区做什么?我这里也没什么事情要你做。”阿诺德确认着南序的状态。


    南序讲话尚带一点鼻音,精神状态看上去不错:“已经好了,所以过来帮帮忙。”


    事实上,他已经闷在寝室好几天没走到户外过,感觉有点无聊,感觉自己差不多好全了,就赶紧出门,结果一遇到阿诺德,还是被当成了水晶球。


    “痊愈了也要注意身体,不小心再病倒了怎么办?”阿诺德尽力把自己的粗嗓子压低,“我这里没有什么事儿。”


    北区助管的那笔补助定期仍然会打到南序的账户上,但后来阿诺德恨不得把所有的活儿都代劳了,南序确实不需要做什么事情,主要承担起书屋借阅管理,以及给老人与狗送温暖的职责。


    阿诺德以为南序是来履行前一个职责的:“他们自己没手不会登记吗?管他们做什么。”


    南序欲言又止,最后没吭声。


    来都来了,不可能又把南序赶回去。


    阿诺德开始忙活,南序终于有机会趁机摘下绕在脖子上的厚围巾,把眼睛以下的位置露出来。


    结果马上阿诺德就给南序找来了毯子重新把人给包起来,顺便煮上一壶热茶、放好一张黑胶唱片,服务特别到位。


    “格洛里今天出门了吗?”南序意有所指地问。


    阿诺德没有领悟到,为了让南序放心休息,说:“至于遛狗的这份活儿另有其人,你别担心。”


    过了会儿,最近被严防的谢倾被阿诺德召唤过来,接受在冰天雪地里遛狗的任务。


    南序透过窗户看,一黑一灰的两个小点缀在白茫茫的雪地里。


    格洛里非常兴奋地在猛冲。


    大型军犬,运动量很大,雪地对它而言就是个游乐场,一眨眼就皮毛就从灰色变成白色。


    其实今天南序来北区,目的很明确,闷太久了,难得有雪,他就是来找格洛里一起玩雪的。


    结果进了屋,阿诺德嘘寒问暖,根本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而且就算他提出来了,也会得到反对。


    病得真不及时。


    算了,老实呆在屋里吧。


    沙发靠在墙边,南序靠在窗前,百无聊赖地拿起随便一本书,时不时抽空望向窗外。


    一声清脆的敲击。


    南序推开窗,谢倾闻声走过来。


    细小凝固的雪花立刻要在风的裹挟之下钻进屋内,但被谢倾调整好角度之后挡得严严实实,所以南序没感觉到冷意。


    干净冷冽的雪的味道沁人心脾,和里头温暖壁炉火光的浅淡暖香撞在一起。


    那天谢倾接了花之后,镇定自若地将那朵纸蔷薇带走,第二天补上了一支新的纸蔷薇。


    不是粉色的了。


    看样子是要让霸占那朵成为独一无二的。


    多了个追求者的称号,两个人的相处模式也没有什么变化。


    探究起来,南序答应谢倾作为追求者的身份,其中有一个原因就在于,他有些好奇,谢倾在新身份上会有什么转变的行动吗?


    不清楚谢倾是不是抓住了南序的这份好奇心,才会迂回地提出这个出人意料的要求。


    不过谢倾似乎只是一如既往地在记住南序的喜好、在恰好的时机出现、询问帮助,此外没有更多余的动作。


    有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觉。


    南序的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


    但南序大人宽宏大量,不和他计较了。


    “怎么了?”谢倾问,不等南序回答,他马上接着笑了下,有些了然地反问,“你是不是想玩雪?”


    虽然没进去过室内,可他一回头,窗边有一个毛茸茸裹着毯子的身影在不停地追随着雪景,不用动脑子也可以判断出来。


    被发现了。


    但被谢倾发现这个事实不奇怪,南序曾经一度认为谢倾拥有读心术,没什么他看不穿的内容。


    南序再转回屋里看了一眼。


    阿诺德不在了,他心念一动。


    “我出来,你帮我掩护。”他向谢倾提要求。


    这不是一个与追求者对话的口吻,而是一个与共犯说话的自然且熟稔的语气。


    谢倾的眼底映着南序的身影,含着笑:“谢谢你的信任,但不可以。”


    南序难得向他提要求,结果出于对方身体考虑又被他拒绝了,非常值得惋惜。


    毯子很长,快要拖地,在沙发上躺着时就把南序裹得严严实实,现在对着窗坐起来,南序仍然只露出一张脸和半截衣领,细小柔软的毛毡在风里很轻地蹭过他雪白侧脸的皮肤。


    显然,南序还有点怕冷,是个可能再次病倒的危险分子。


    南序不太满意这个回答,道理归道理,阿诺德是长辈要给面子,但谢倾只是个同龄人。


    “追求者?”南序反问。


    谢倾知道点他呢。


    这点要求都做不到。


    但满足南序的要求在保障对方健康的原则前,必须适当让步。


    谢倾从大衣口袋拿出一个风暴瓶摆在窗边。


    “可以观察这个打发时间,太冷了,把窗户关了吧。”


    有备而来。


    谢倾这段时间,拥有了最充分的借口,一旦和南序见面,就会送上一些小礼物。


    零碎的小物件,像衔来宝物的恶龙,试探性地堆到南序身边。


    南序端详片刻:“我送你的那个?”


    “自己做的。”谢倾摇头,“那是我要珍藏的东西,暂时没有送出的打算。”


    南序顺手接过来,不留情地把窗户给关上。


    在这样风雪弥漫的时刻尤其适合什么都不做,风暴瓶就成了消磨时间的好东西。


    低温令瓶底静置了羽毛散开一般的雪花晶体,在触及到室内升高的温度后,那些雪花又被惊扰,缓慢向上飘絮。


    南序对着里头晶体的变化发了会儿呆。


    窗子的敲击声极有节奏感,这次从外部过来。


    转过头,谢倾穿过风雪,叩开了他的窗扉。


    南序再次开窗。


    “新学的。”谢倾在户外呆得太久,肩头落满了雪,在他将手伸过来时抖落了一些。


    一支洁白的蔷薇递了过来。


    不是纸做的,而是雪做的。


    蔷薇花瓣繁复,每一片之间的弧度和层次要恰到好处,保持和谐,免得由于细微的误差而破坏整体的美感。


    明明谢倾前一个小时还带着手套,估计因为操作复杂、带着手套不利于精细制作,就摘下了。


    因此捏着它的手被冻得很红,青筋明显。


    “和蔷薇杠上了?”南序问。


    但要承认老套但好用,这是一件很漂亮的艺术品,所以南序准备伸手接过来。


    谢倾微微一动,挪开点距离:“还没展示完。”


    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个打火机,火光凑近了那朵雪白的蔷薇,点燃藏匿在中心的引信。


    簌簌积雪坠落,花瓣边缘在光热中卷曲。


    雪里溅出明亮的光点,蔷薇状的烟花化成星屑碎片,明明灭灭顺着南序睫毛的弧度,流转到他的瞳孔里。


    南序的眼睛里倒映着绚烂烟花,谢倾的眼睛里倒映了南序。


    耐心等最后一丝余烟散去,南序挑起眉梢:“这是你追求人的手法?”


    谢倾收起残余的枝干,慢条斯理地回答:“不是,是在补偿刚才的拒绝,挽回作为共犯的信任。”


    “哦。”烟花的光辉似乎还残余在南序的眼睛里,他刻意放轻又拖长了音调,语气漫不经心,又像在逗弄人一样,“那怎么办?如果算追求的方式,本来打算给你加分的。”


    南序同学摇身一变,当上了他最喜欢的老师职业,开始给人打分。


    谢倾愣住,下意识问:“满分有几分?”


    南序思考:“十分吧。”


    可以看出来,刚才那朵烟花的惊喜发挥了很大的效果,南序现在的心情不错,语调轻快,脸上有似笑非笑的笑意。


    谢倾收起留在手上的枝杆,认真求教:“南老师,请问我现在有几分呢?”


    南老师的食指和拇指圈起来,比了个圆。


    好标准的0分。


    谢倾轻轻叹了一声气,准备要开口挽救一下。


    下一秒,南序的手举高了点,似乎要变换手势的数字。


    谢倾的眉眼动了动,眼底微不可查地闪过期待。


    南序的指尖一松,张开五指,手动也放了个烟花。


    小猫的烟花魔法。


    “刚才的烟花挺好看的。”南序绕回去点评,没有正面回答得分的问题。


    谢倾有些无奈地笑了。


    究竟是0分还是5分。


    南序老师太会吊人胃口。


    第74章 春雪


    经历一周的时间之后, 南序的感冒终于彻底好了,可雪也化得差不多。


    虽然偷摸着出去玩雪也没人会发现,但是奈何南序是个格外听医生话的好同学, 医生劝他一定要注意保暖, 南序乖乖遵循医嘱,于是在等候中迎来了春日。


    他不用再做什么保暖工作,却也错过了堆雪人的机会。


    缠绕的围巾摘下,室内恒温系统吹出的暖风也不再那么有躁意,逐渐调节至更适合人体的体感。


    春日应该是明朗的、更舒展的,但学生间蔓延着无言的期待和紧张感。


    决定他们简历申请最后一栏成绩的综合等级联合考试, 即将到来。


    南序的感觉就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他复习的速度很快,这些课本在当初就被他反复地阅读, 几乎形成了他神经末梢的延伸, 再翻一遍,无非是唤醒了神经。


    所以他淡定地等待时间来临、参加考试, 顺便预约了自己的驾照考试。


    唯独过程中出现了一个小插曲。


    既然被叫做联合考试, 说明不止诺伊斯的人在考。


    虽然诺伊斯名声在外,但佛列伦州乃至特区不止一家学校,考试地点设在专门的考试中心, 各个学校的学生齐聚一堂。


    考场分配得比较巧合, 提前半个小时到场时, 刚踩进教室,就有人准确叫出了南序的名字。


    南序认出对方曾经和他一起参加过联邦夏令营, 还跟他同一个小组过, 礼貌颔首打了招呼。


    对方的眼里瞬间亮起惊喜的情绪。


    其他的视线带着好奇、探究的意味随之投来。


    等到考试结束,同学就走了过来,不知道真想对答案还是在没话找话, 试探性地询问南序还记不记得某几题的答案。


    南序顺口就回答了。


    聊天自然而然地继续,仿佛一个信号,其他人也围了过来,加入了七零八落问问题的行列。


    南序一抬头,又被包围了。


    第一个找到南序的同学无语,那些人一个个在那儿叫着南序的名字,格外厚脸皮,仿佛他们从前就认识了南序一样。


    周围人在与南序的交流中渐渐安静下来,起初纯粹在有意无意地延长时间,后来他们就着一道题,无论相互之间认识还是不认识,纷纷开始激烈的争论。


    和南序同一组呆过、在夏令营的小组讨论里被训练出来的成员,下意识维持秩序要让大家安静,别吵得太厉害,免得拖累进度、叫南序等得不耐烦,深刻展示了什么叫做“一月夏令营,一生南序情”。


    南序对于这种有价值的争论挺欢迎的。


    题目能讨论得都讨论差不多,那位同学恋恋不舍:“南序,我们大学见。”


    南序讲话不怎么委婉:“你刚才错得挺多,比较难。”


    同学碎了,被南序亲手击碎,又马上努力坚强地捡起破碎的自己:“下一门我还能再抢救一下!”


    南序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由于考核内容涵盖的种类科目多,时间跨度比较大,中间间隔的时间里,有人相对紧绷,有人比较从容。


    南序属于后者。


    挺不容易的,毕竟一年前,他还在没日没夜地补基础,拼尽全力地学习陌生、复杂的规则体系。


    像乍然被移栽到这片土地的植物,就算南序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和新世界相处还得需要花费时间与精力。


    不过他能感觉到最近自己的一些慢慢的转变,似乎更放松了一些,更游刃有余了点,平静地整理着材料、把了然于胸的内容流畅地表达出来,要是还有余裕的时间,会把目光转向其他内容。


    ……


    钟楼的钟声传到教室。


    南序移开轻点在书页上的手指,西泽尔紧锁的眉头渐渐松开,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我懂了。”


    他低头刷刷写下被打通的思路,抬头朝南序笑,感谢南序给他花时间解答问题:“谢谢,又打扰你啦。”


    南序修长的手指正在拨弄着面前羽毛笔柔软的末端。


    “没事。”


    他最近挺有空的。


    有空到可以给学院里被投喂成球的原住民猫学长猫学姐制定营养餐健身训练计划。


    桌面上有烫金镂空的邀请函,南序沾了点墨,随手在上面测试羽毛笔的书写感。


    诺伊斯大大小小的宴会以年度、季度、月度的时间频率长盛不衰,这样的社交活动已经成为它的传统。


    举办宴会的人各式各样,理由不一,可能单纯解压,可能办个学术沙龙,可能和外校联谊,可能交换人脉。


    但相同的是,举办者们总锲而不舍地把邀请函递送给南序,也总被南序搁置在一旁。


    南序理由很简单,没时间,更需要把时间花在课本中。


    尤其在书读不明白的时候,只会认为那些人的繁华和喧嚣很碍眼。


    渐渐的,其他人已经习惯了南序的拒绝,但给南序发送邀请函的行为也形成了习惯,绕过来趁机多望上一眼也好。而且万一呢。


    人多活一会儿,就说不定有奇迹发生。


    譬如现在,西泽尔忽然瞪圆了眼睛。


    南序百无聊赖地捏起那封邀请函,询问道:“是拿着这个就能入场吗?”


    【家人们,速去西区宴会厅一层,回来不必跪着谢我,只需要祝福我进顺利入联邦大学就可以】


    【什么玩意儿?】


    【西区宴会厅每月固定的社交宴会吧,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不就是那些提供多巴胺的甜品、酒水还有些游戏吗?猜测发帖的是个新生?】


    【不可能吧,新生也入学这么久了】


    【本来上学就烦,谜语人滚出诺伊斯】


    【只是个在攒人品的lz而已,别的不多说了,看你们自己能不能把握住吧】


    【不得不说,lz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待我去一探究竟】


    【十分钟过去了,ls怎么没有消息了?有没有人前线播报一下?】


    【我就说现场怎么人越来越多了,现在好了我刚才被哪个天杀的怼出来挤不进去了,lz我恨你,我诅咒你考不上!!!】


    【lz别怕,帮你反弹ls的诅咒,我将会永远拥护你!】


    【我到现场了,lz你真是个大好人啊!!!!后来的人记得带上相机】


    现场的宴会只是个平常、普通、打发时间的小聚。


    香槟、管弦乐、随意的寒暄与游戏。


    卡牌游戏是聚会通常不会缺少的环节。


    长桌置于一隅,筹码堆垒在天鹅绒布桌上,桌边的人情绪克制又躁动,一边眼神乱瞟一边嘴角忍不住上翘,一边企图表现沉稳的牌风侧面展现自己的智商,一边努力抑制住不骂对手的冲动以维持充满风度的形象。


    “下注吗?”


    顺着那道声音望去,闲散而流转的灯影下,南序站在荷官的位置。


    桌前的人如梦初醒,下意识听从指示行事。


    下下下,all in全下了!


    背后的人议论纷纷:


    “行行好,让我玩一局吧。”


    “我排队很久了,别插队。”


    “睁眼说瞎话,全都围着呢哪里有队伍了?”


    西泽尔坚定地坐在南序身侧,深藏功与名。


    恰好走运碰见南序在他面前咨询宴会的事情,他当仁不让地充当起介绍人的身份带领南序进入宴会厅地点。


    这栋建筑与礼堂、教堂一样,保持了中古世纪的古典设计,曾经的享乐场穿越数年时光,灯火依旧长明又迷离,晃动浮华飘渺的情调。


    南序之前参加过用手指数得过来的几次聚会,西区宴会厅于不太常来的他而言只能算有些印象,不过每次的印象都挺深。


    西泽尔详细向南序介绍了超级实用的聚会攻略,包括但不限于哪个点来可以吃上菜品,哪个甜点做到了清爽十足、甜而不腻,哪款调酒比较微醺。


    这些介绍完,就能看出他作为“宴会蝗虫”的定位,可以预见以后参加学术会议也是直奔茶歇处的那类人。


    但他得到了南序认真倾听且肯定的目光,打算继续坚持这个人设。


    南序跟随西泽尔一一尝试后,走向了娱乐区域,顺势就坐下了。


    怡情的博彩小游戏。上一回他初次尝试了些玩法,回去之后结合蒙特佩斯邻居们回信里分享的内容来了兴趣,研究过一小段时间。刚好遇到了,可以借机巩固一下。


    不过他这次坐在了坐在桌子的另一端。


    他对金钱、筹码没有欲望,单纯只为了研究些数理概率,再分析些情绪心理,这个位置似乎更加适合他。


    果然,坐到荷官的位置之后,南序发现,以另一种视角更能从整体上把控、验证和推测场上的情况。


    感觉挺有意思的。


    也是又探索上了。


    南序起了兴趣,发了好几轮的牌,他丝毫没有感觉疲惫。


    环绕方桌的人越来越多,交叠的影子拥挤,他对那些视线习以为常,神色平静,在成功估准谁作为本局赢家时兴致盎然地勾起唇。


    他一边复盘一边不紧不慢地理牌,再一抬头,某个微妙、不同寻常地安静下来的瞬间,牌桌上的玩家又换了几个大部分人都叫得出名字的面孔,都不动声色地注视他。


    在对上他目光时,或者微微一笑,或者第一时间错开视线再抬眼看他。


    还有的脸上的微笑不变,礼貌地向南序轻轻点头,摩挲着筹码:“我也来玩一局可以吗?”


    南序扫过说这话的温斐,对方温文尔雅、无懈可击,在诺伊斯之内维持着完美无缺的优雅,仿佛早前在沃森研究所偶遇时被南序折了面子的模样从未发生过。


    公共场所,谁来都行,南序耸了耸肩。


    “我相信其他人也出于同样的想法,对吧?”温斐语调温和,看向裴屿和谢倾。


    另外两个人不可能给他回复,空气中出现一秒微妙的凝滞。


    裴屿在移开目光后,专注观察了眼前的筹码、骰子和牌局,意识到南序可能打量着他,姿态更端正。旁边的特招生学弟因此诧异地多打量他好几眼,意外他出现在这里。


    南序格外适合这样的场景。


    一点纸醉金迷、一点冷静从容,像回到了蒙特佩斯。


    谁玩对南序而言都差不多,他把手指抵在卡牌边缘,指腹用力,流畅地滑动两股卡牌汇成一起,再单手铺开,把牌送到人面前把不好听的话说在前头:“这个游戏和你们想象的不一样,不介意太在乎输赢的人玩。”


    “对啊,我们和南序约定好了,和他一起实验。”西泽尔帮忙解释。


    荷官这个角色是可以控牌的。


    南序提前告诉了他们,他可能会根据每个人的下注情况和策略尝试着调整发出的牌面,试试看他能不能也玩到这个程度。


    所以这不是一个普通的赌局,这是一个爱学习的南序同学在进行数理论证的实践地点,比较特别。公平起见,南序特别提醒他们介意的话就不要参与。


    说实话,高看他们了,以他们现在的理智,还能记得出牌就已经很不错了。


    直到西泽尔发现自己好像超常发挥赢了好几局之后,才意识到南序真的有不动声色地在做实验。而他由于混了个面熟,得到南序的青睐,多赢了好几次。


    西泽尔开心地冒出泡泡。


    “原来是这样,挺有意思的。”温斐点头表示理解了规则。


    明眼人看得出,场子上换了几个人,气氛瞬间有了不同的感觉。


    一根无形的弦在渐渐收紧,在清脆的筹码碰撞声与游移的目光中,克制地发出震颤。


    这个游戏有点变了味道。


    头一回见到有人玩游戏时,全程在看荷官的脸色。


    从洗牌、发牌到翻牌,这些人一边漫不经心地算牌一边揣测着南序的神态。


    从递牌停顿的时长、停留的目光方向以及指尖等待时敲击的节奏,企图窥探到这局谁会是他的“偏向”。


    方寸之间的游戏,完全由南序掌控。


    这个游戏原来是这么打开的吗?


    西泽尔摸了摸手背上的鸡皮疙瘩,感觉前几局的自己在幼儿园玩过家家。


    南序没想这么多。他只是个喜欢在实践中学习的好同学。


    所有人有输有赢。


    西泽尔发现自己赢的竟然是全场最多的,竟然拿到了第一名。


    好好好,果然还是没心眼的傻白甜有前途,西泽尔高兴地挺起胸膛。


    而温斐输得比较惨烈。


    拿到牌时他的笑意微僵硬在唇角,抬眼深深盯住南序。


    南序没错开眼地回望过来,甚至朝温斐扬了扬眉,摊开手心,表示爱莫能助。


    能主动到这个场子来,也没有提前离场,说明南序今天的心情不错。


    玩得差不多,动脑量达标,南序宣告完最后一局的结果后把位置让给别人,到宴会厅外的庭院门廊中场休息。


    “给我推了不好的牌?还是我今天运气太差了?”


    南序倚着花墙的边栏,从里头捎了个纸牌出来在把玩。


    听见温斐的询问,他偏过头,侧脸轮廓中乌浓纤长的睫毛弧度柔和,在移过脸时细微地移动着,漆黑的眼瞳里折射了流动秾丽的光。


    他没用温斐帮忙找的后一个借口,诚实地说:“前一个。”


    南序慵懒地抬眼:“怎么?”


    翻译过来大概是,怎么玩不起?


    “事前不是说过规则了吗?”他说。


    温斐的眼睛闪了闪。


    规则在诺伊斯是一个很有意义的词汇。


    规则至上,权势在掌控着规则。


    但上一个企图拿规则压制南序、斩去的人被揍得心甘情愿,哭着纠结于南序的原谅,成了祈求求饶的那一个,被困在了规则之下。


    温斐认为应当引以为鉴。


    再喜欢南序,再怎么对南序有意思,也不能连自尊都没了。可他仍然忍不住入局,又一次被南序勾住了目光。


    纸牌在南序的指尖流转,他试图从南序平静的眼神中找到答案,他在乎胜负,却更在乎另一件事情。


    温斐从玻璃的反光照见到自己快要疯了的神色,语气折磨:“南序,为什么这么讨厌我?你好像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我。我做错了什么?”


    他忍不住追问,说出自己的猜测:“是在报复我吗?”


    南序比其他人聪明、更有防备心,也更能看穿本质。他不意外南序洞察了他当初在季凌背后推波助澜的所作所为。


    “不是。”


    一句否认,又令温斐有了点希望。


    南序的眼睛通透干净,带着几分戏谑。他耸耸肩,挑衅说:“今天高兴,在耍你而已。”


    挑衅完了人,把人整得破防在原地久久不能动,南序保持着好心情回到宴会厅,把剩余的骰子那些的游戏项目又体验了一个遍,顺便把西泽尔推荐过的甜品给品尝完。


    坐在岛台上尝着芝士蛋糕,南序顺便记载下来刚才在牌桌上每一局的过程分析,打算到时候塞到蒙特佩斯的来信里,向梅琳达女士们分享一个赌神可能就此诞生。


    谢倾站到南序身边。


    南序感知到对方的靠近,靠着旋转椅的旋转力稍微转动一下,没有抬头,专注于挥洒自己的记忆力。


    笔尖停滞了一下。


    谢倾及时提醒着当时场上的牌面和筹码点数。


    南序接着写完,才侧过脸去问:“所以当时你算清楚了?”


    谢倾语气谦虚:“推测得差不多吧。”


    “那你还肯输?”


    虽然除了温斐之外,南序特别公平地会给出适当的人适当的牌面,但有时候会为了验证输赢的结果,的确会操纵点局势。谢倾的胜负欲其实很强,而且会在某些时刻特别强,如果真的找机会,也不是没有翻盘的可能。


    “我可没办法看穿你。”谢倾实话实说,轻描淡写地承认了自己的缺点,又拖长了语调,“而且……我听长官安排。”


    但过了几秒,他的声音黯淡下来:“但说实话,唉,输的时候心里还挺不好受的。”


    南序无动于衷。


    谢倾了然,看来这套在熟悉了之后不怎么管用了,以后得更谨慎地使用。


    谢倾问了南序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今天开心吗?”


    其实不用问,也能判断出南序的情绪。


    南序兴致盎然的时候会有一些身体上不自觉的小动作,比如此刻南序一只脚踩在地上,另一只脚很懒散地搭在椅子的圆形铁架上,高脚旋转椅在维持着一个很微小但是可以看见旋转角度的弧度在微动,连带着他左臂上的丝绸蝴蝶在一起飞动。


    南序“嗯哼”一声。


    谢倾用笃定的语气说:“今天你还能更开心。”


    谢倾很少用这种确切的语气说话,更何况是在和南序对话的时候。


    南序有些疑惑。


    谢倾用隐秘的引诱口吻说:“要和我打赌吗?”


    南序不置可否。


    这么明显的陷阱他怎么可能踩进去,但他稍微提起了一点兴趣,多询问一句:“赌什么?”


    “赌下一回让我赢一次吧。”谢倾兜兜转转,看来还挺介意南序没选择让他赢这件事,“如果我输了,你想个惩罚。”


    南序眼睛没有眨一下:“你一个月别去北区。”


    真狠啊,斩断了他最接近的一条路,谢倾沉默:“这个赌注不怎么有趣,不赌了。”


    放弃得这么干脆,南序往后靠在椅背上:“一周?”


    谢倾摇头,再一次认输得干脆。


    蛋糕吃完,本次宴会,顺利收官。出门时,时针已经转向了十点钟的刻度时间。


    懒散的一天即将圆满结束。


    还能更圆满。


    “所以到底是什么?”南序目光探究。


    谢倾笑起来,看了眼手表:“快要到时间了。”


    路灯柔和、有规律地亮起,有什么柔软而轻盈的东西在南序的脸颊上停留了一秒。


    南序错过的雪去而复返,回赠了他一场意外的春日礼物。


    春雪温柔静谧地落下。


    湿润又柔和。


    细碎的落雪飞到了南序的发梢、睫毛、衣襟、领子上。


    他张开手,接过一片雪花,新雪的存在尚且短暂,很快化成了一滴水,但相信明天一早起来,就会覆盖上一层雪,和冬天好好道个别,更好地迎接春天。


    的确很开心。


    难怪谢倾敢这么肯定,联邦的天气预报准得可怕,几乎没有出过错,那个约定简直就是在空手套白狼。


    南序问:“有没有后悔,刚才没有跟我赌?”


    “没有,万一天气预报有了千分之一出错的概率呢?”


    遇见南序,他就成为了一个过分极端的风险厌恶主义者,无法接受任何一点远离、失去的风险。


    尽管厌恶风险,不代表谢倾缺少心机。


    密切关注着天气预报,令他可以及时地拿出一把伞,又故意只带一把伞,撑开之后,伞面向南序倾斜,把南序笼罩在伞下,而伞下的空间刚好可以缩短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第75章 毕业


    南序如愿带上狗玩过了雪。


    在春雪融化之后, 带走冬日最后的一丝寒意。


    层出不穷的邀请函在南序参加过那次宴会后纷至沓来。


    又被南序拒绝了。


    那些兴奋的学生们瞬间被泼了一盆冷水。他们不明白,南序为什么同意之前那场宴会,为什么又不同意他们的?明明那场宴会的设计平平无奇, 举办宴会的人更从来没有机会和南序有过任何交流, 到底是为什么?是他们的太无趣吗?或者不合南序的胃口?


    他们陷入疯狂的拉踩和自我怀疑之中,反反复复的揣摩,阴暗得成了潮呼呼的苔藓植物。


    南序不知道那些人背地里的晦暗不明,继续按照自己的节奏随心所欲,闲适地把所有的考试考完。


    潮湿的空气中混入了蔷薇花香气,春日翩然降临, 数不胜数的好春光在翻飞的书页和落笔声之中落下。


    校园里多了很多鸽子,这是临近毕业的征兆, 它们将在典礼上作为仪式的一环被放飞。


    阿诺德跟随南序从北区出来走向东区, 中间要经过广场,他打量这些日益肥美的鸽子, 嘀咕道:“养这么胖, 到时候飞得动吗?”


    学生们手痒,见到停在广场中央散步的鸽子,就忍不住洒点面包屑, 没过多久, 那群鸽子开始挑食, 挑起了面包的种类和口味。


    阿诺德走在南序身后,猜测南序肯定会忍不住投喂。


    果然, 南序放慢了脚步, 在快要靠近广场中央时停了下来。


    阿诺德一直在等待南序从口袋里掏出点小米粒或者撕开面包袋子挥洒些爱心。


    结果等了半天,南序也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是停在那里等着, 好像在判断着什么、等待某个时机一般。


    以为安稳、等待喂食的鸽群几乎陆陆续续的,全都从天上降落在地上安然收起翅膀,转着黑色眼珠子打量南序。


    “你要……”


    阿诺德的话刚发出两个音节,停驻很久的南序突然慢条斯理地说:


    “差不多了。”


    什么差不多了?


    下一秒,他看见南序的黑发随着轻盈的步伐翻飞飘扬起来,直直跑向鸽群中央。


    鸽群在停歇之中倏然被径直而来的脚步惊扰,同一瞬间爆发出振翅的响声,仿佛涌起的白色海浪。


    原来是在等鸽子更齐了的时机,这样更方便逗鸽子玩。


    跑过去时会更有节目效果,人为整出个大场面。


    阿诺德服了。


    那些鸽子在惊起中掉落的羽毛顺着风一个劲儿往他的脸上扑。


    他呸呸两声,抹了把脸,顺便把嘴角忍不住抬起来的弧度给抹掉,严肃道:“你几岁了?还这样玩?”


    南序往前轻轻踢了一脚,借着气流的力道捞起根快要坠落的羽毛,回过身:“你要是想玩,我可以等你。”


    阿诺德有点心动,但这大庭广众之下,他的包袱很重,担心被其他人看到影响他凶残的形象,轻咳一声:“快走吧。”


    南序捻着那根羽毛,让它在指尖轻巧地转圈,看破没说破。


    催促着叫人快走的是阿诺德,但主动停下脚步的人也是阿诺德。


    中央广场的侧方,来来往往的人会经过的地方,树立着四四方方庄重的布告栏。


    诺伊斯的布告栏在历经过照片丢失事件之后,被校方加固。


    之后阿诺德不放心,又自己悄摸拿上了工具,确保每一个焊点完美无瑕,同时,出于自己的审美,把颜色生冷的边框缠绕上了彩色缎带。


    玻璃的顶端是南序的名字和之前拍过的那张证件照,南序懒得再拍,就重复利用了。


    阿诺德打开摄影模式,上下左右全方面合影留念。


    回到本行,多了些讨人厌的同事们,虽然听上去不怎么美妙,但至少有一点好处,他可以找到人炫耀了。


    在发送照片的同时发送了消息:【唉,这孩子就是太要强,和他说考个第二第三就行,非得考个第一,其他人多没面子啊】


    【他临考前还在参加宴会,看得我真替他着急,没想到回来说没什么难度】


    【我家孩子成绩也就一般吧,你记得点开大图仔细看看】


    编辑了很多条不重样的,点击发送,脸上一直挂着欠打的笑。


    南序耐心地等他炫耀完,等阿诺德收起手机,他声音温和:“开心了?”


    阿诺德在里头听出了纵容的味道,差点把他哄得年龄倒退。


    他绷紧嘴唇,努力装回原先威严冷峻的样子,走到议事厅。


    诺伊斯的校园由学生高度自治,校园大小事务几乎全由学生会掌控,而代表校方的理事会通常来说就是个摆设或者象征。理事会的成员基本就挂了个名,大多专心于自己的事业之中。


    毕业季也算在了学生会负责的范围之内,遵循往日的旧例举办,没有什么特别特殊的地方。


    但对于阿诺德很特殊,因为这次的毕业典礼南序要参与,所以他细细翻阅了毕业典礼的流程,发现了一点不对劲。


    学院惯例,会向优秀毕业生颁发荣誉奖章,往届里颁奖人有很大可能是学生会会长。


    而这届相对特殊,几个家族的继承人在这个春天毕业,也许出于重视,那些家族的掌权人会出席并参加授予仪式。


    已知,南序必然会是优秀毕业生。


    但不管是小登,还是老登,想到要由他们给南序颁奖,阿诺德都觉得非常不爽。


    经过紧急的大脑风暴,他突然想起来自己也是理事会的成员,于是决定凭借这个身份去搞定这件事。


    檀木会议桌、高背雕花椅、枝形金属烛台,一推门,那股古典奢侈的气息扑面而来。


    在没有时常待在南序身边以前,阿诺德认为这样过分讲究的装潢毫无温度,把历史的陈旧感覆盖在每一个学生的身上。


    不过仔细听里头学生讨论的话题,挺有温度的,很火热。


    “上回校庆拍大屏的那个导演能请回来吗?他拍得挺好。”


    ———拍南序拍得挺好,建议这次继续怼着南序拍。


    “这次手捧花束统一成蔷薇没有问题吧?”


    ——请问谁有意见?


    “优秀毕业生名单出来了。谁来颁奖?”


    ——谁给南序颁奖?


    每个抛出的问题都有围绕中心人物的未尽之意。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正好聊到了阿诺德关注的话题。


    他推开门,拉开椅子往上一坐:“我来颁。”


    你谁啊?被吓到的学生们齐刷刷将眼神扫过来,发现是阿诺德之后,要张开的嘴又乖乖闭上。


    南序在学院最亲近的人。很合理。


    没等他们反应,这个会议上不受邀请来的人又来了一个。除了阿诺德,谢倾也破天荒地出现在了门口。


    和阿诺德的视线相遇,推断出双方来的目的差不多。


    其他人相互交换着眼神,把眼神投向前方的温斐。


    温斐当了三年的学生会长,最后收官自然也会参与,按照传统的规划会由他颁奖。


    温斐翻动流程册的手指停下。


    他的脸上没什么笑,周围和他有接触的人能明显感觉到他的改变——


    越来越冷颓,对学院的掌控欲不知在什么时候日渐淡化。刚刚全程坐在这里时也只字未发,似乎在沉思什么。


    他发出一声冷笑:“放心,我不会自讨没趣。”


    再惹他讨厌,没必要。


    阿诺德在心里“啧”了一声,没想到温斐竟然这么听话。不过他懒得去探究对方的心路历程,达成目的之后,他毫不留恋地走人。


    过于顺利地解决了这件事,谢倾没有停留在议事厅,不紧不慢坠在阿诺德的身后。


    阿诺德本来想警告谢倾别干什么多余的事情,后来转念一想,以谢倾的脑子不会做不该做的事,就收了声。


    但由于他看谢倾也不太顺眼,所以他重重哼了一声。


    “您行李收拾完了吗?”谢倾问。


    阿诺德嘴一快又回复了谢倾:“快了。”


    他发誓绝对不能再着了谢倾的道,告诉谢倾他们要去哪里。


    谢倾颔首,只说:“蒙特佩斯气温比卡明罗特区要高,您可以适当调整行李的服装。”


    “你怎么……”阿诺德的话音刚出口就感觉这个问题有点傻,谁都知道南序来自蒙特佩斯,学院的宴会不知道设置了多少次蒙特佩斯的主题望梅止渴,谢倾不知道目的地的可能性为零。


    阿诺德立马换上了防备的神色:“你不会也要去吧?”


    谢倾不置可否,表情说明了一切。


    “南序同意了,您就也会见到我。”


    “我回去就叫南序别同意。”阿诺德冲谢倾恶声恶气。


    谢倾态度淡定得让阿诺德感到害怕。


    毕业典礼每年一次,学生在三年的时间里,见证过两次别人的典礼,自己再经历一次时,就没有了什么新鲜感。


    南序就属于以上的心态。


    只是毕业,又不是死了,怎么能伤心成那样?


    但学院里一些人则凄风苦雨,尤其在毕业典礼前一天晚上,通宵没睡,试过了所有的衣服,清晨扬起苦涩的笑容出发。


    最后一面。


    南序被人群有意无意地控制站位后,成了群体最前排、最中央的位置。


    摄影师还是那位校庆上的新锐导演,拍起来那叫一个得心应手,眼睛在摄影机后一亮又一亮。


    之前拍南序是在户外,这次则在礼堂内。


    曳曳、昏黄的璀璨灯光,落在深沉的黑发、眼瞳中,只是旖丽春日里他身上的一点光而已。


    没有强求穿着,南序难得不穿全套校服,换了蒙特佩斯设计大师梅琳达女士亲手设计的制服。寄来的衣服里夹着封信,经过大设计师的精确测量,告诉南序——


    “你又长高啦^ ^”


    沉黑西装,身姿挺拔,扣子系到最顶端,衣领绣着朵蔷薇,站上台时所有聚光灯照在他的身上,反复镀了一层淡金色的光。


    这幢古老的学院素来有优秀毕业生的评选传统。


    厚积薄发的成绩单填补了前期的沟壑,再加上全都拉满了的实习、实践、师生评议等等环节,完成了一份令南序满意的答卷。


    这是南序对毕业典礼中比较期待的一个环节。


    他这个人有点收集癖,同时有通关的爱好。


    坏到极点的开局,允许风暴、阴霾、荆棘,但永远不会凋谢。


    另一方面,他听说那些老师还有阿诺德在争吵谁来替他颁奖。


    南序在站上台以前还无从得知结果,不知道谁吵赢了,需要在台上才能揭晓结果。


    他环视过台下黑压压的一群人,前方谢倾含笑望着他,再移过点眼神,占着诺伊斯一份工资的齐昀又仗着是诺伊斯老师的名头站在这里,正也朝他笑。再过去一点,那几门课程的老师也跟他弯嘴角,又恶狠狠地瞪了台边的身影一眼。


    好的,说明还是武力值占了上风,阿诺德赢得胜利。


    阿诺德久违穿上了西服,托着托盘走过来。现在的神色充满得意,走向南序,站到南序的面前。


    “哈哈哈,一群弱不禁风的,怎么抢得过我。”


    意识到南序很尊敬那群老师,他的得瑟戛然而止,至少不能在南序面前太表露出来。


    “南序同学。”阿诺德清了清嗓子,“恭喜你,成为优秀毕业生。”


    南序朝他扬眉,勾起点笑,灵动轻快,等待他把勋章戴在自己胸前。


    阿诺德朝他眨眨眼:“自己戴上吧。”


    南序愣住,嘴角思索着抿了下,转瞬间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绽开了笑意。


    阿诺德的脸上露出更加得意的表情,不愧是他辗转反侧好几个夜晚排练推演之后,突然灵光一现、迄今为止产生的最有情商的天才想法。


    南序握起冰凉的金属勋章。


    摊开的书页中央内嵌着敞开的大门,像在探索知识的道路上走向新世界。


    他别在了自己的胸前。


    为自己加冕。


    仪式的最后一个阶段,从室内转移至室外,天空湛蓝,晴空碧云,适合放飞所有的好天气。


    南序眯起眼睛抬头看。


    成群的白鸽从塔尖的最高点应风而起,盘旋在天空中,飞向无穷的远方。


    是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降落点,是走向更广大世界的开始。


    起点、终点、起点……周而复始。


    列车轰鸣声缓缓驶入。


    在店里悠闲品尝醇厚咖啡味道的旅客隔着落地玻璃,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


    外头一老一少在狂奔。


    黑发闪烁着灵动的光芒,跑动的途中口袋里的响动叮叮当当。


    在离开前,南序去了趟做义工的孤儿院。


    一年的相处,小朋友们还仍然执着于玩着过家家角色扮演的游戏,听见南序毕业的消息之后,撇撇嘴,没有哭,只是伸出手指要和南序拉钩。


    “宝宝,你要长大了。”


    “记得回来看我们。”


    边拉勾边往南序的口袋里塞一些珍藏的宝贝,把南序的口袋塞得满满当当,他边跑得边捂着口袋防止东西洒落出来。


    小小的玻璃珠,小小的发夹,小小勾起的手指,构成小小的永恒。


    当然也耽搁了一点时间。


    “南序,快点,要赶不上车了!”阿诺德年纪大了,太久没出远门,就要面临错过车的局面,肾上腺激素狂飙。


    南序轻松地拎过他的行李,超过了他:“已经在加快了。”


    路人忍不住露出微笑。


    真灿烂啊。


    气喘吁吁地终于坐到列车车厢里,阿诺德第一时间环顾四周,发现没看见姓谢的那位重点防备对象,满意地放下行李,开始阅读姓谢的给他做的旅游攻略。他的行李之中,还有谢倾帮助他准备给邻居们的见面礼。


    对方自己非要为他做的,不用白不用,阿诺德心安理得。


    “你的邻居们怎么样?”他放下笔记,忐忑地问。


    在外面说一不二习惯了,感觉对待南序在蒙特佩斯的那帮邻居不可以那么气焰嚣张。


    但是他除了对南序脾气好点,实在不懂怎么伪装着跟人正常友好相处。


    考虑到这里,他竟然有了需要咨询谢倾这方面经验的冲动,毕竟谢倾挺擅长在这方面装模作样。


    他马上唾弃自己一闪而过的想法,竟然又不知不觉被谢倾给消磨了攻击意志,养成了有事求助谢倾的坏习惯。


    “他们人很好的,你不要担心。”南序安慰阿诺德。


    穿过平原,穿过州境线,穿越静静的洛河,汇入更浓郁的春天里。


    花园前的门扉被叩响,梅琳达女士打开门,兴奋地尖叫:


    “小蔷薇!”


    第76章 手套


    刚下过一场雨, 暴雨转细雨,天空灰朦。


    桥面湿滑,被雨水冲刷后减少了摩擦力, 疾驰的车辆碾过积水的水洼, 溅起一片水花。


    高处俯瞰,两台车辆在竞速追逐。


    前方那台车辆油门踩满,雨滴来不及落下就被疯狂摆动的雨刷扫清,狂飙之下,有种濒临散架的危机感。


    后方那一台紧追不放,仔细观察, 会发现它的车头和前车的车尾在精准地保持着车距。速度不断变换,在极限的速度之中微妙地控制着距离。


    突然提速逼近前车, 在前车加速逃离之后没有马上追上, 任凭对方拉开一点距离,再又一脚加速, 把对方逼出更惊慌的速度。


    仿佛猫在逗弄老鼠一般, 完全掌握着节奏。


    给人逃离的错觉,又在下一秒懒洋洋地发出威胁,使对方时刻处在高度的紧绷窒息感之中。


    即将冲出大桥, 见到曙光之际, 后头的发动机轰鸣骤然拔高, 方向盘猛得一拐,车头径直撞向前方的车身, 轮胎发出刺耳的哀鸣。


    金属炸开剧烈的火花中, 下来了一位长官,拉开那辆被逼停的车门,像一只死狗一样拖出满头是血的驾驶者, 气息平稳、慢条斯理地问:


    “怎么不跑了?”


    奄奄一息的驾驶者费力睁开眼,透过被血模糊的视线,仰望居高临下凝视他的身影。


    立在朦胧的灰色中,逆着光,衣袖上沁着潮湿的寒意。


    那个人低下头,哼笑一声,仿佛等待着回应一般:“嗯?”


    跟在后头姗姗来迟的车停下,执行署的那些长官们望着面前的惨剧面面相觑。


    谁教的?


    你教的?


    不是我啊。


    谁能告诉他们到底为什么南序的车技会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明明刚教南序学车的时候,南序循规蹈矩,而且一卡一卡的很平稳地在开车,怎么后来就一言不合开始撞车了。


    不知道这是今年以来第几次以这种方式撞过去逼停别人。


    “谁教你的?”他们赶上前,忍不住询问。


    南序无辜道:“某天顿悟的。”


    刚学车的时候和希里斯对撞产生的心得。


    他们同情地把目光转向终于跌跌撞撞从车上滚下来,刚刚一直和同坐一车的警署警司。


    他正蹲在路边,弯下腰不停地呕吐。


    不是不想顾及形象,但随便哪个人也架不住这种碰碰车玩法。


    意识到南序在看过来,他做出最后的努力——


    挡着脸吐。


    他在余光里瞥见南长官扫过他的眼神,感觉被看扁了,于是扁扁地抱住蹲着的自己。


    什么时候可以跳槽去执行署?反正都是在抓人,比起做对家,他更想做南序的同事。


    这件药品缉查案由本地报案,按程序属于特区警署管辖。


    但由于药品流向可能涉及整个联邦层面,又被划分到执行署的范围内。


    双方配合调查,由于权限有交叉,两个机构又因为案件的控制权争夺起来了。


    “抓到的人给警署还是我们?”南序问身边的长官。


    他正低头拿纸巾擦掉黑色手套上沾染的血迹,纸巾和皮革发出了微不可查的摩擦声。


    “药品流动会跨州,一般归我们。”那位长官回答。


    南序只是随口一问,比起这些,他有更在意的事情。


    “擦不掉。”他皱眉。


    “又得消耗一副。”长官调侃道。


    执行署的制服里配件中,没有手套这个选项,但联邦很多网民都知道执行署这位南长官一直有戴手套的习惯。对此,他们猜测不一。


    有人认为是为了挡住手腕上蔓延的伤疤,有人认为是什么礼仪上的讲究,还有人想得美,认为南长官心地善良,在发福利满足他们个人的审美癖好。


    南序纯粹就是习惯了,上辈子驯兽的时候就天天有防护的皮革包裹住手指与手掌,防备那些兽类不懂控制的獠牙和利爪,这辈子倒不那么经常受伤了,单纯嫌抓住那些人时的汗和血比较脏。


    “你的车还行吗?”同事问。


    南序上前去检查自己的车。


    紧急制动留下的焦痕在柏油路面上清晰可见。


    一道阴冷的视线始终黏在他的身上,被抓捕的那位直勾勾地盯着他不放,目光愤恨又灼热。


    南序对这种视线习以为常,早就习惯了忽略不计,倒是抓着人的长官把人的脑袋更往下按一点,看上去也非常熟练地在抑制着那些人每次被抓后死死缠着南序不放的目光。


    他抬手按了按引擎盖,又检查了其他部位,发动机有些损伤,他走向同事们:“看来今天开不回去了。”


    其他人举手:“坐我们的车吧。”


    “需要我来开吗?”


    众人沉默,连连摆手:“不用!”


    车内静谧。


    南序坐在后座上,垂着眉眼,用指腹扣住手套的边缘,顺势褪下,露出干净的手指和清瘦的手腕。


    坐在他身旁的人递给他一瓶水,含笑看他。


    执行署的男女老少看南序的统一眼神。


    从诺伊斯的校服换上了执行署的制服,等南序大学毕业终于马上把人拐到了这里。


    亲眼见证南序从少年走向了青年,似乎有变化,似乎没什么变化。


    之前在网络上看到有人拿南序六年前的证件照和现在的证件照对比,才恍然有了实感。


    褪去几分中学时期的青涩,轮廓的线条更锋利,垂下的睫羽浓长,一抬眼,眉眼刃光般惊艳的弧度叫人下意识错开眼。


    但望向他们的时候,他的眼睛里积攒了柔软明亮的光彩:“卡尔长官给报销修车费吗?”


    卡尔长官:……


    来到南序办公室的卡尔长官本人感到头痛。


    他就说,他讨厌齐昀,齐昀的学生也要一并讨厌!


    “维修预算支出很高,你有没有什么头绪?”


    “我这次没掌握好角度和力度。”南序反思。


    谁让你反思这个了。卡尔长官忍无可忍:“你的意思是还有下次?”


    南序以沉默抵抗。


    “这样做的目的是?”


    南序回复:“当时情急。”


    卡尔早就看出来了。


    南序就是恶趣味,看那些人不爽,想耍人。


    但他拿南序没有什么办法了。


    这就是认识得太久的坏处。


    卡尔最近开始怀疑,南序七年前刚来时低眉顺眼的模样到底是不是装的。


    他的威严、冷漠,在南序这里已经完全不作效。不管是怒意还是训斥,南序都可以很淡然地拿它当做背景音,一点都不怕他。


    他还不够凶吗?


    此时此刻,在南序的办公室,他坐着,南序站着。


    但绝对不是老实听罚的站姿,而是倚着角落里的一个生态缸。


    生态缸里蜷着一条黑色、蓝眼睛的蛇,身形修长,刚褪完皮,鳞片泛着光,感受到熟悉的气味,微微动了动,被指尖按压住后并没有反抗,只吐了吐信子。


    南序指尖一拨,将未剥落的半透明旧皮给拿了下来。


    卡尔长官眉心跳动,感觉自己对南序还是不够关注,他知道南序有条狗,什么时候还有条蛇了。


    “朋友寄养的。”南序说。


    算了,养什么他都拿南序没办法,卡尔长官无奈地扶额。


    “既然你抓了人,之后接着跟进吧。”他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想训斥又觉得没必要,暗下决定把这份愤怒转移给齐昀,下次撞见齐昀时多讽刺对方几句。


    南序应了声“好”,等卡尔长官眼不见为净地离开办公室,他继续逗蛇玩。


    过了这么多年,蛇也长大了不少,原先的轻而易举地可以缠在他的手腕上,渐渐难以实现这个姿态,但心里没什么数,之后多年锲而不舍地想复刻,都被南序给摁住了。


    看了眼时间,指节敲了敲缸外的玻璃,当作告别,他换了身衣服坐上自己的车。


    还在开着宝贝的墨绿色二手车。


    所以卡尔长官同样难以忍受的一点在于,南序把自己这台车宝贝得不像样,对其他车都当做了碰碰车,区别对待,他替其他车感到委屈。


    联邦大学在伊黎市,四年没回特区,回来了马上就去上班关禁闭,南序有段时间没有打量这个城市。


    卡明罗特区依旧如昔,整体看去冷漠克制,议会大厦、灯塔投下相同的影子,诺伊斯的钟楼教堂塔尖可以被隐隐窥见。


    宴会被扩大到了更大的范围,成为一场晚会、拍卖会或者其他什么,掺杂了更多假意、不带真心的利益。


    他今晚就要去参加一场慈善晚会。


    齐昀让去的,说天天上班没意思,别那么为工作卖命,一定要记得摸鱼。


    踩上庄园的石阶,弦乐声隐隐飘来,水晶吊灯创造了辉煌华贵的金色光辉,映成人眼中的波光粼粼。


    衣香鬓影,酒杯相撞声络绎不绝,碰杯时位置的高低象征着地位的差距。


    南序随意端过门口托盘的一个香槟杯走了进来。


    这么多年没见,那些人见到南序之后下意识第一秒还是会沉默。


    交谈的低语、杯盏的撞击声纷然止住,化成移转过来的目光。


    快步走过了一个身影,身姿挺拔、面容英俊冷峻,低下头,向来居于高位的杯沿被放得很低,尊重、克制地轻轻去碰南序的酒杯,灰蓝眼底多了很深的笑意:“怎么来了?”


    第77章 车厢


    “什么时候回的?”南序将同样的问题反问谢倾。


    谢倾见到他惊讶, 他见到谢倾挺惊讶。毕竟谢倾隶属于军方,时常不在特区,前段时间被叫去外派, 就把蛇托付给了他。


    “今早。”谢倾说, “但临时有事。”


    准确来说,是阿诺德知道他回来,肯定要去找南序,刻意临时给他发了个任务拖了他的时间,晚上又要给面子参加晚宴,于是在晃过执行署外头没能偶遇后, 决定索性修整好了再到南序面前,没想到很幸运提前遇见。


    宠物的主人回来了, 南序说:“记得把你的蛇领走。”


    “好。”谢倾答应得干脆。


    人都回来了, 工具蛇作为冠冕堂皇的借口自然可以回收。


    变相得留些什么在南序身边,好让南序偶尔可以想起自己。


    南序踩点来的, 台上已经有人在开场致辞。


    姓温的熟面孔。


    温斐的面孔时常出现在新闻之中, 承担起象征性的事务,在艺术、慈善、商业等领域均有涉猎。


    皇室惯用的手法,不能直接触碰政治, 于是旁敲侧击地迂回, 提升自身的影响力和地位。


    这点问题比较好解决, 换台就行了。


    联邦的选举季再次即将到来,各种宴会的邀请函随风而至, 各种晚会喜欢由立场中立的皇室成员主持, 表达这场宴会不偏不倚,实际上底下的人各怀心思。


    南序向来不在意这些,拿起手边介绍庄园的小册子。


    台上的人语调沉稳, 微笑着扫过宾客席。


    目光在经过台下备受瞩目的那个人时,轻而易举、说过千百遍的措辞突然卡了壳,步调又被轻易打乱,失神般地呈现一片空白。


    几秒钟的停顿,足够成为一次很大的失态,引得在场人异样的注视。


    温斐强行拉回思绪,若无其事地重拾起未尽的演说。


    南序边读着小册子,边伸手要拿过手边的酒杯。


    酒杯被身边人极为顺手地递到他的面前,但不是他刚才在门口拿的香槟,而换成了一杯鸡尾酒。


    “这个度数低,喝完了再喝香槟不容易醉。”谢倾在南序疑问的视线中回答道,“试试吗?”


    “我没醉过。”南序强调,“只是容易上脸。”


    “还是十杯?”谢倾问。


    经过成年之后在蒙特佩斯以及大学的训练,南序的酒量大大提升,先前喝一杯就眼圈泛红,后来大概估出的临界值在十杯左右时,他的脸色才有变化。


    南序说:“十三杯了。”


    “哦?看来我离开太久了,进步这么大。?”谢倾的指尖点在玻璃杯身,不动声色地追问,“又是谁陪你练出来的?”


    南序撑住头:“你希望是谁?”


    谢倾轻轻叹息,熟悉的语调:“如果是我就好了。可惜不是,所以是谁啊?”


    说完端起酒杯晃了晃,掩盖了眼底闪过的思索。


    几乎要把名字想了个遍、下颌线渐渐绷紧的时间里,南序才收回打量谢倾的视线,幽幽说:“靠自己,最靠谱。”


    谢倾再低头,掩盖住如释重负的一点笑。


    【有趣吗?有认识新的人吗?】齐昀的消息蹦出来。


    南序回复:


    【无聊。】


    【都认识我。】


    对面正在输入了半天,无奈道:


    【……忘记你人气高了】


    这场晚会作为预热的开端,比起之后年长者云集的重头戏,更希望让年轻人先熟络起来。闲谈和社交是主要旋律,政治色彩不浓,齐昀才会让南序来,不指望南序拓展社交圈,单纯来玩一玩也好。


    可惜齐昀没想过南序以一己之力改变了这个晚会的社交性质。


    中学到大学,同一个学府中学习、竞争的学生,交叠率实在太高。


    这个场子上随便扔一把石头砸下去,不认识南序的人几率估计不到百分之二十。


    短短一个小时,南序身边就堆垒着一叠蠢蠢欲动递过来的名片。


    递完名片之后也没心思和陌生人或者早就看腻的同学相互热络了,纷纷玩起手机。


    南长官在联邦网络上很多粉丝,人多了,自然会有很多种类别。


    主流的群体主要有几大类。


    实习期间见过那张照片入坑苦苦等待他正式穿上制服的接生粉。


    大学的校友们。


    素未相识但坚持要南长官拿枪指着他们的小众爱好者。


    还有那群知名的、源自诺伊斯同届或者相邻届的学生们。


    这群人从中学时期开始涉猎各类课程,课业、实习、社交从不耽误,毕业之后按部就班地进入了商业、政治、艺术、学术等领域,此刻衣着考究,揉杂了更成熟的气质。在目光遇到南序的时候,仿佛瞬间被拉回那个镀金瑰丽的旧梦里——


    开始不约而同熟练拿出手机阴暗爬行。


    比较有纪念意义,所以空降了学院论坛,在版聊上讨论。


    【主贴:在晚宴上意外看到了他,感觉一秒回到学生时代】


    【主楼:他来了来了来了来了来了!^_^】


    【谁啊?我们学校今天没有晚宴啊?】


    【上面的注意审题,描回学生时代说明是毕业生,不是我说,学院能不能把那些毕业生的账号给禁言了】


    【怎么,不爱看就出去,别打扰老人追忆往事】


    【当看到一群人都在拿手机,我就有预感火速点进论坛,果然大家都集合在这儿了】


    【中间隔了四年没见到他,他到执行署后,要犯了事儿才能见到他。好久不见,一瞬间我又成了在走廊上偷偷看他经过的学生】


    【别的不说,谁让你fw没考上联邦大学呢】


    【ls好好说话,成年人了讲话别那么冲】


    【成年了,我还是不敢上前,只敢远远看着他555】


    【在场上看到好多熟悉的的面孔啊】


    【这么多年了,他还是瞧不起所有人,我放心了,大家都一样就好】


    【刚进场的时候谢倾为什么上去了?还碰了他的杯,而且谢倾现在还站得离他不远,什么意思啊?】


    【???谢倾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学院时期,他好像和阿诺德认识?我去北区偶遇的时候见过他,之前夏令营他也和南序一组】


    【学院的时候我以为他单纯地和其他人一样在靠近nx示好,其他人不也都这样吗,我要崩溃了】


    【大学的时候,我在图书馆见过几次他们一起学习】


    【同大学,细思极恐,射击场、滑雪场有见过他们的身影】


    【凭什么对他特殊,他是不是用了什么见不得光的方法】


    【大家别急,这么多年了,没有更多进展,不可能会在一起的】


    【………】


    【那也接受不了,我不能接受,他们不配!!!】


    【不配+1】


    【不配+10086】


    【不可能是谢倾!】


    【不可能是谢倾!+1】


    【不可能是谢倾!+10086】


    【我去,怎么直呼大名了,这个帖子还留得住吗?】


    【没事放心吧,谢倾从中学起就基本不关注论坛,从来没见他发过言,现在更不可能了】


    ———该贴已被封禁————


    屏幕的冷光映在谢倾的脸上,他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冷静,丝毫瞧不出破防的内心。


    删除完顺便冻结了后面那几个账号,他佯装淡定地合上手机,环视过四周,扫视那些拿手机的人。


    南序刚好享受完了第十二杯不同款式的酒,第十三杯就即将上头,他克制地没有继续往下喝的打算。


    “准备走了吗?”谢倾语气轻缓地问,“你喝酒了,开不了车,我送你回去。”


    难怪刚才全场滴酒不沾。


    特意在这儿等着。


    见到南序前吝啬和别人喝,见到南序后只碰杯,没有喝进去过。


    南序回忆了下,对方举起酒杯半天,还真的没见他喝。


    “开你的车?”谢倾说。


    南序把车钥匙丢了过去。


    这台车和谢倾也算是旧相识,经历过它的改造、毁损和二次改造,他不用怎么磨合就能上手,把钥匙插入点火孔后,很自然地接过南序扯到一半的安全带的金属卡扣,合上了插口。


    到达目的地以后,又极为顺手地伸手帮忙解开安全带。


    刚好倾身的角度,谢倾维持着偏向南序的姿势:“我的申请下来了,可以留在这儿。”


    南序说:“恭喜你。”


    能回来不容易。


    诺伊斯的那些人在毕业后基本沿着家族的指引走,唯独谢倾是个异类,谢家深耕政界,他理应沿着这条路线向前。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不利用家里的资源,选了另一条出乎很多人意料的道路。


    资历浅、无根基,艰难的苦活自然会落到他的头上。而且军方里还有个格外防着他的阿诺德,简直自己给自己上难度。


    调回权力核心的地点,说明他得到了一定的认可。


    下车之前,一个来自远方被当作礼物的琥珀递到了南序面前。


    “佛洛镇的石头很有名。”


    还没说完,南序就预判了谢倾这次的理由:“帮你养蛇的谢礼?”


    这位擅长寻找各种借口送出价值不等的礼物,比如天气晴朗或者阴沉、南序心情好或者不好、格洛里今天乖或者不乖、外出之后的伴手礼都可以扯上理由,偏偏有时候都挺合理。


    车厢安静,远处楼房的霓虹灯忽明忽暗,把面孔和声音都包裹在明灭不定的深沉夜色中。


    谢倾没有避重就轻,径直诚实地说:“追求者的示好。”


    “哦?”南序诧异地扬起尾音,“又想起这个身份了?”


    谢倾回答:“一直没忘过。”


    “是吗?”南序反问。


    谢倾顿了下:“我怎么造成这种误解了?”


    酒意有些熏蒸着眼睛,南序眯了眯眼睛,意味深长地反问:“不是故意造成这样误解的吗?”


    谢倾沉默。


    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空气滞了一瞬。


    车载香薰在散发沉稳温润的松脂与树木的香气,谢倾先前外派到国境线时,在当地学来做成的。


    谢倾坐在驾驶座上,系着安全带,单手撑在两个座椅之间,却几乎整个身体都倾向了南序的方向,环境瞬间显得逼仄。


    他的视线仔细观察着南序,从神态再到表情,通过惯常的手段判断南序刚才那句反问是什么意思。


    看穿了他?有没有反感的意味?


    霓虹灯映来的色彩反照在南序眼底,流动的琥珀般半透明的光。


    谢倾的眼睛看了几秒南序的眼睛,不自觉地下移到南序的嘴唇,停留了会儿,又隐秘地移开。


    咔哒。


    卡扣被按下解开的声音,安全带的绑带没了束缚瞬间反弹抽回,谢倾的注意力因此被扯动了下。


    南序收回解扣的手:“你忘记眨眼了,友情帮你回个神。”


    没有安全带的限制,谢倾可以向南序靠拢的距离更近,一丝不苟地说,带了点叹息的意味:“我还忘记了呼吸,南序。”


    “这我就没办法帮忙了。”南序耸耸肩。


    只是单纯陈述紧张感的谢倾忽然一滞,联想到“帮忙呼吸”的方式,滚动喉结。


    南序一脸无辜,但黑瞳里的光闪烁,丝毫没掩藏故意逗人的意思。


    谢倾笑得有点无奈。


    远远传来熟悉的狗叫声,谢倾直起身。


    南序暂时租住在一间公寓里,公寓的一楼是阿诺德和他的狗。


    本来阿诺德准备掏钱买个带院子的别墅,叫南序和他住一起。


    转念考虑到他眼里的小孩长大了,需要自由空间,就退而求其次,先盘下一层当邻居。


    “看见你那么久没下车,不放心,就来看看。”阿诺德向南序解释。


    他看见从驾驶座上下来的人是谢倾,见怪不怪,有点平淡地说:“是你啊。”


    这么久,谢倾提起自己是个追求者的次数寥寥无几,但又会冷不丁忽然强调下自己在追求的行为。


    但不得不说,谢倾这种追人的节奏在慢慢起效。


    对于阿诺德这种急性子,谢倾不疾不徐的方式,卡在了阿诺德憋屈的点上。


    要是表白了,他就可以直接对觊觎他家白菜的人开炮。


    但谢倾就不,只一直呆在南序身边,没有很猛烈的攻势,不张扬又处处都是存在感。


    阿诺德多年严防死守,守了半天,居然一直没有等到谢倾进一步的动作。以至于守累了,忘记了最开始的警惕。


    甚至他有时候真想一巴掌拍过去,让谢倾直接表白得了,给个痛快。


    可怜的阿诺德所有的心理活动都被预判。


    而南序大致猜测出了谢倾采用的策略,才会在车上反问那句“你不是故意的吗?”。


    不过谢倾的选择确实踩中了南序性格上那点探知欲。


    像一道题要解出最终答案,一本书要看到结局,过于长时间的守候引发了南序的好奇心。


    谢倾究竟什么时候会不甘于再停留在追求者的身份上?


    第78章 车灯


    墙壁上悬挂的方块电视机, 早先一直滚动播放着最新的新闻动态,后来他们开始抱怨,议会大厦就在隔壁, 时不时就能见到真人的脸, 还要在电视机上再循环播放,看着犯恶心,于是换成了电影、纪录片,调节下心情。


    尤其最近处于新旧势力漫长的交替期,更需要调节心情,再多看几眼那些虚伪的脸, 很怕自己会吐出来。


    于是掌管频道遥控权限的工作人员特意换成了盘点联邦历史上遭遇刺杀或者锒铛入狱的政客的纪录片,旁敲侧击展示大家的不满。


    一般每位不得不拜访执行署的官员进门见到这些内容时, 唇角都会一滞, 心里估计在辱骂执行署。


    南序在餐后醒神的间隙在门口观赏完了结局,慢慢溜达回室内。


    “这雨下得可真烦。”林长官目光落在外头的雨幕上, 微微皱眉, 转向南序时,目光变得柔和,“要不要再休息会儿?”


    林长官是当初南序实习时第一个见的人, 带过南序一段时间, 正式入职以后, 又成了南序的带教。当然,由于年龄长了南序那么多岁、与南序相识时南序还没成年, 再加上林长官性格温和, 所以他看南序的眼里充满慈爱,日常生活中嘘寒问暖少不了。


    “没事,已经清醒了。”南序说。


    “卡尔叫我带你去他办公室, 一起走吧。”林长官招呼南序。


    上司突然找人,是件难免令人感到有心理压力的事情。尤其在见到上司那张本就严肃死板的脸上,眉心似乎打了点结,见到他们以后,尤其目光多停留在南序身上,似乎在斟酌言辞。


    “怎么了?”林长官和他关系好,径直问出声。


    “你们的案件怎么样?”卡尔问。


    “被抓来了的那个人嘴很硬,脑子也不好。”林长官嫌弃地评价。


    那天被撞得头破血流的人名字叫做季浩,听名字就知道和季家沾亲带故,一查之后也的确这样,旁支的不能再旁支的一位年轻的商人,借了主家的风头在做生意。


    那人坐在冰冷压迫的审讯室时,似乎有恃无恐,盯着南序说:“能被南长官亲自审讯,是我的荣幸。”


    就算听过很多次,林长官的脸色还是忍不住变差,南序没给对方一个眼神,那人还能夸南序冷着脸的样子也很好看。


    卡尔:“……”


    他揉了揉鼻梁,无奈地不知道说什么,就算见识过很多次南序吸引变态的体质,依旧很想扇他们。


    他想开几句玩笑,但张开嘴,发现嗓子艰涩,难以调动起心情:“研究所的检测报告在这儿,你们可以看看。”


    卡尔将握在手里的报告往桌上一丢。


    林长官现在还算得上轻松的神色一凝,内心有了不好的预兆。


    收缴的药物样本前不久被送到了研究所做鉴定分析,桌面上摊开的文件记载了密密麻麻的数据、白纸黑字的检测报告。


    他看不懂,直接翻到最后,定住眼睛,难以置信地往前翻了几页,再回来面对最后一页的结论。


    看完了,就知道那位为什么在审讯室仍旧如此嚣张的底气。


    他的声音由于震惊而一时之间变得哑涩:“怎么可能是合格的?”


    联邦的医疗市场混乱,混乱意味着利益,近年来违禁化学品层出不穷,尤其伴随着时间的推移,竟然有了愈演愈烈的趋势,偏偏躲在幕后的人也越来越敏锐,把灰色的网埋得越来越深。


    他们等待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才抓住了最有可能的打击机会。有人举报季浩在醉酒之后吹嘘着手里的药品未经实验就推向了市场,赚得钵满盆满,至于由于副作用死的那几个人要付出的赔款,连一滴水都算不上。


    他沉默片刻,抬高音量,甩开报告:“研究报告出问题了?我就说,他怎么那么有恃无恐?早就预料到了吧。”


    南序安静地捡起来阅读,认真读到了最后,说:“我们得放人了。”


    林长官目光冻成了冰,翻涌的怒火使他的胸膛起伏。


    卡尔无奈道:“我让你来,是希望你稳住南序的情绪,你怎么先……?”


    齐昀那家伙虽然不做人,热衷于操纵规则,但是对南序这个学生出奇上心、保护得滴水不漏。


    卡尔能理解齐昀在大学毕业后继续推荐南序来执行署的原因——


    相较于盘根错节的斗争,这里是一个相对单纯的环境,南序只要专注于做自己擅长且喜欢的事就好。


    但季节循环到了秋季,选票也循环到了再次投出的时刻。


    多事之秋,议会大厦里的执政党与在野党在这段时间动作频频。联邦虽然司法独立,但动作多了,总有办法从各种角度渗透进来。


    一整片的风暴漩涡中,执行署也在其中,自然可能被卷入。


    他担心没接触过负面灰色地带的南序一时之间接受不了,尤其在面对晦涩的现实时意气用事。


    但反而角色颠倒了,林长官气得要命,南序的神色平稳如常。


    卡尔试图在南序身上捕捉到一丝一毫和愤怒、失落、不甘有关的情绪,由于他的演技比较差,很难叫人忽视,南序不得不与他对视,点破他的关注。


    “不生气?”卡尔心直口快直接问了,“就这么接受了?”


    相识多年,他知道南序一定不是一个冷漠的人,冷淡外表包裹了他的锋芒和柔软,有着自己不动摇的决心,有着撕裂黑暗向光而生的特性,所以他因此担心过于挺拔笔直的生长路径会让南序一时难以接受这样的负面情况,不小心折损。


    结果现在南序这么淡定,他的内心除了意外之外,竟然没有松口气放下心的意思,生出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感。


    真的就这么平静的接受了吗?总感觉南序不是就这么算了的性格。但南序的确不像其他人那样性格火爆,给他惹出过事情来。


    卡尔脑子里潜意识的信号灯不明缘由地在提前报警。


    好难猜。


    他觉得自己像极了联邦网络上做pdf和ppt分析南序微表情的狂热网友,在揣测南序心情的答题试卷上考了个零分。


    卡尔开始盘算要不要找点什么事儿转移下南序的注意力。


    南序撩起眼皮:“证据不足就要放人,程序正义也很重要。”


    卡尔愣了片刻,被这个理由彻底说服了。


    的确很符合南序的性格。


    算了,他不再纠结,南序能控制得住情绪是件好事,就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有什么风吹草动,肯定能及时发现。


    ……


    手铐解开的声音在压抑的呼吸中显得刺耳,即将释放走人的商人理了理袖口,在一片沉闷压抑的气氛中,得意笑着说:“抓半天抓错了人,财政养着你们在做什么?”


    没人准备给他眼神,他就继续挑衅:“我都说了,我就是个正经的商人,怎么都不信我?害我狼狈了这么多天,还不是无事发生?”


    “真是一群,废物。”


    字音在最后一个词语上做出了强调。


    “我会让我的律师起诉你们污蔑守法公民的行为。”


    房间里一片死寂,低沉的气压里裹挟着怒气。


    他的视线停留在层层掩映中那道像有磁石一般吸引人的身影上。


    “既然要走就别废话。”林长官冷漠地说,其余人附和地点头。


    这人显然刻意打扮过了。


    西装熨贴,头发抓过发蜡,喷了香水,撇开头上磕了个血洞还没恢复,像只极力在开屏的孔雀,紧紧锁定在南序身上:“本来打算找律师起诉你们,但看在南长官的面子上,就算了。”


    南序埋在了文件堆里,唇色淡色,眼下有淡淡的青黑。


    “南长官,不会是因为我要走了,你睡不好觉了吧?”季浩暧昧地说出扭曲的解读,他的眼睛从头到尾没有离开过南序,闪烁着显而易见的兴趣,语气轻佻:


    “不理我的话也没事,我们很快就会在宴会上再见的。”


    似乎终于引起了南序的兴趣,南序抬起脸,由于疲惫,嗓子沙沙的,磨着别人的耳朵:“后天晚上那场慈善晚会?”


    终于在南序黑沉瞳孔中窥到他的倒影,对方瞬间兴奋了起来,语气充满暗示:“对,就是比利庄园那场,喜欢什么藏品可以告诉我,虽然我们之间曾经有过误会。”


    他停顿片刻,似乎回忆起自己被南序逼入绝境时头破血流的样子,哽了一下,但又忍不住被面前冷冰冰的吸引力蛊惑:“但没关系,我很乐意再卖给你一个面子。”


    南序又恢复了兴致缺缺的模样,眼皮都没眨,淡淡道:“轮不到你。”


    林长官忍无可忍,挡在了中间的间隙,把对方望向南序的目光挡得严严实实。


    那人不再自讨没趣,夸张地耸肩摊手,朝南序说:“后天见。”


    若隐若现的余光里,南序竟然礼貌地颔首了下。


    他的眼神更加带上了兴奋的快意。


    ……


    人一走,紧绷的气氛松弛下来,反而让强行压抑出来的情绪爆发出来。


    几个人脸色铁青,来回踱步,重重踹了脚椅子,旋转椅飞速咕噜噜转了好几圈,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感觉像被狗咬了没办法咬回去,或者被扇了巴掌又硬被拦下来不能反击回去。


    能踏进这道门的人骨子里都不是什么真正温和的人,受了气不能发泄出来,憋屈得慌。


    林长官叹了声气,沉稳地调和所有人的情绪,安抚他们去做自己的事情:“别乱撒气,急躁也解决不了问题,教坏南序怎么办?”


    南序知道他在用自己当作借口,安静地没出声,格外配合。


    其他人多多少少因此收敛了脾气。


    眼睛一闭一睁,日子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


    要生气的时候多欣赏几眼静静在文件前的南序,喝下茶提醒自己平心静气,似乎就把自己给糊弄过去了。


    一天过完,林长官在走出大楼前,遇见了停在马路边的车。


    两声提醒的喇叭声,坐在驾驶座上的青年单手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懒散横在降下玻璃的车窗边。


    “嗨,长官,要上车吗?”


    林长官努力要克制,眼角的皱纹仍然溢出笑意:“小南少爷,不是要去参加晚宴吗?”


    衬衫夹、袖扣、腕表矜贵地在闪光,南序转过来朝他笑时晃了一下他的眼睛。


    “时间早着呢,我带你去兜兜风。”


    林长官故作严肃的神态:“我可不敢坐你的车,心脏受不了。”


    南序把双手交叠放在窗沿边,向他眨眨眼:“可你现在需要体验下这样的感觉。”


    什么“或许”“可能”的程序修饰词都没有,无比笃定的语气。


    林长官微微一怔,望着南序认真的表情,心间忽然一软。


    不需要过多的言语,他和南序相互之间明白了彼此的心意。


    执行署的知情人一通发泄之后,或许渐渐地消了气,投入到新的一天。


    而反差最大的应该是脾气最好的林长官,尽管不愿意将负面情绪抛给别人,但一种隐秘愤懑的沉默在蔓延且永不止息。


    就这么把人放了?让他继续当个祸害?


    真不甘心啊。


    简而言之,林长官才是气得最狠的那个。


    原本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不知道南序怎么发现他这个情况的。


    南序又抬手按了两下喇叭,唤回他的思绪。


    “走吧。”林长官笑着答应下来,坐进副驾驶之后,露出迟疑的神情,“你……?”


    后座有人。


    但是个意想不到的人。


    不是那位像南序家长一般的名叫阿诺德年长者,也不是时不时出现在南序身边体贴克制的叫做谢倾的年轻人,而是上回参与追捕的隔壁警署的年轻警司。


    “什么情况都没有!”警司连忙露出“我哪里敢啊”的表情慌忙否认。


    “借他们警署的车用一下。”南序平淡地一句带过。


    你不是有车吗?借他们的车做什么?再不济用我们的车也行啊?


    林长官满腹的疑惑来不及开口,就被车辆启动时的后推力推回了肚子里。


    第一大道的尽头渐渐在晕染绚丽的橙红色,天空呈现了温柔蓝调,车子慢慢驶入归家的队伍之中。


    这样温馨美好的时刻只短短存在于市区的路段,当城市的高楼在后视镜中消失不见,仪表盘上的指针开始转动,风声在提速中呼啸。


    后头的小警司下意识训练有素地捂住了嘴巴,林长官猝不及防,被猛得灌进一口风,在几个瞬息之后适应了节奏,缓缓吐出一口气,靠回椅背,享受心跳和血液刺激的快意。


    “还能再快点吗?”他向南序提建议。


    南序抬手靠近额角,抽空敬了个礼,示意听从指挥。


    后头的小警官已经放弃挣扎,流露出“随便开吧,不用管我死活”的意思。


    车灯驱散沉沉暮霭,积压隐忍的情绪被风撕碎,狠狠吼了出来。


    林长官伸出车窗给世界竖了个中指。


    胸口的郁闷随着疾驰的速度而散去,他抬手抹了把脸,畅快地露出笑意:“好啦,谢谢你,我们回去吧,一会儿你要参加宴会呢。”


    林荫大道和盘山公路在延伸之中不断变换,林长官认出这是通往比利庄园的路,连忙和南序说:“你可别把我带去那儿,我穿得又颓废,也烦和那些人打交道。”


    “放心吧。”


    他听见南序这样回答,却并没有马上掉头,仅仅只放慢了速度。


    庄园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大道的车灯逐渐多了起来,奢华昂贵的豪车平稳地行驶,他们这辆工作用途的黑色车子显得灰头土脸。


    南序淡定地任凭一辆又一辆车子驶过,终于等到一辆红色的低矮跑车嚣张地经过,宣泄一串车尾气。


    南序瞥过一眼。


    等那辆跑车拉长了足够远的距离,几乎在那一瞬间,一股巨大的推背感袭来,心被迫提到了嗓子眼的位置,车子忽然一沉,所有的景色在飞快倒退中模糊成一道擦过的剪影,目标明确地向那个红色的目标冲撞而去。


    没有任何技巧,以纯粹的速度追上那辆车,横扫过车头,以十分眼熟的手段轰然撞上那辆车。


    砰!


    剧烈的撞击之后,车身震动,林长官连忙下车,见到南序扯出来前天才被放走的那位少爷。


    一模一样的死狗姿势,伤上加伤的头破血流。


    刺眼的车灯在闪烁。


    那人发现又昏昏沉沉见到了南序那张夜色里肃杀、极具冲击力的脸,茫然地说:“南序?”


    马上,生命被威胁的意识使得他醒神,他惊慌又愤怒地咆哮:“南序!你疯了!证据不足,你凭什么再抓我?”


    南序不喜欢他动静太大,嫌弃地拉开距离,耐心地和人解释:


    “对啊,执行署暂时没理由再抓你。”


    他的黑瞳里幽幽蹿起了小火苗:“但是隔壁警署业绩惨淡,秉承着友好互助的精神,我友情帮了他们忙。”


    友好互助?


    林长官目瞪口呆。


    谁不知道他们执行署和隔壁关系向来不好。


    业绩惨淡?


    在场唯一一个警署的人膝盖中了一枪。


    南序似乎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漆面皮鞋慢条斯理地踩上对方搭拉在地板上的手:“我熬了两天一夜终于看完了你公司的财报,发现里面的金额出入很大。”


    指骨发出一声响,地上的人发出痛嚎。


    南序惋惜地感叹:“抱歉,我们的确如约在今天见面,可惜你不能参加宴会了。”


    身后那辆车子上,熟悉的隔壁警署的年轻警司以熟悉的姿态滚下来,奋力忍住呕吐的想法不拖南长官的后腿,拼尽全力用这辈子最帅的方式亮出自己的警官证:“你涉嫌洗钱犯罪,已被我方调查追捕。”


    车灯闪了一下,林长官清楚看见逆光而立的南序转身向自己挑了下眉。


    第79章 父亲


    “要不要把他塞进车子, 你开车再把他撞一遍?”南序提议。


    面无表情的,平铺直叙的,但是真心实意地在哄人开心。


    林长官的笑容越来越大。


    难怪突然要带他兜风, 难怪特意等在这条路上, 难怪南序从头到尾都没怎么生气过。


    现在林长官也不生气了。


    “不用了。”他大度地说。


    他顺着响在耳边的狼狈粗气声和吃痛呻吟声,循声望去,对方定制西装布满混乱的褶子,眼里满是不可置信的慌乱。


    南序轻笑一声:“穿得挺好看,看来你对这场晚会很上心。”


    林长官:“……”


    你是真懂怎么往人的心里扎。


    “南……”


    季浩不再有什么旖旎的心思,充满恨意地从牙缝中挤出音节, 又被单膝跪在他的背部、反剪双手的警司狠狠一扭,发出一声惨叫。


    林长官对先前留给他印象就是“上车晕车, 下车呕吐”的小警司多了点其他印象, 终于见识到他威风的一面。


    下一秒,南序看了那位压制人的小警司一眼。


    对方立刻掏出手铐铐住了地上那位。


    又看一眼。


    他训练有素地把人从地上揪起来往车子里一塞。


    这位警司和南序合作了一段时间, 已经可以较为准确地领会到南序的指令。


    也是被训练出来了。


    林长官望着在拿着酒精湿巾擦拭着手指上沾的灰的南序, 脸上每一道的皱纹都无比舒展。


    赴宴的车辆陆陆续续,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难免引得侧目。


    南序抬手瞧了眼手表。


    林长官格外精神地说:“和人约时间了?你去吧, 剩下的我来处理。”


    他一扫颓废的状态, 快步走向车, 走了几步,转身向南序说, 特别委婉:“还是我来开吧, 我开车把你先送上去。”


    别的不说,心态比较平稳的时候,他也真的有点吃不消南序那种开车方式。


    南序很好说话地将车钥匙递给了他。


    ……


    通向山庄的道路雾气弥漫, 浓雾缠绕在庄园的建筑上,朦胧的视野中一道身影渐渐显现,银灰色西装,清冷薄雾一般的质感,又如此强烈地和环境区分开来。


    守候着的齐昀听见脚步声靠近,就抬起头等待南序朝他走过来,他的手机屏幕还亮着,问:“听说山庄外发生了一起车祸,你过来的时候有撞见吗?”


    南序眼都不眨:“没有。”


    齐昀的视线又被扯回了手机上再刷新出来的讯息:“警车抓人?故意撞的?”


    前面一个关键词平平无奇,后一个词汇却不免惹人怀疑,毕竟某人的抓人手法在小范围内特别有名。齐昀把手机页面倾斜给南序,探寻的意味。


    “我不是警署的。”南序回答。


    行吧。有点道理。而且南序这一身也绝对不是执行公务的穿着。


    齐昀领着南序向里走:“里头说不定可以遇见你的上司。”


    他停顿片刻:“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今晚不会和他吵架。”


    南序是个生活轨迹极为简单与规律的人,很少参加这样的慈善晚会,但这次的宴会包含了拍卖环节,恰逢梅琳达女士生日即将到来,南序在拍卖手册上发现了可以送出去的礼物,所以接下了邀请函。


    一切顺理成章,齐昀却为此有些提防。


    这次晚宴的举办者不再是南序的那些同龄人,而是他的同龄人。更有话语权的人提携着家中的子弟在交换资源,南序单枪匹马的,没有长辈陪同,万一受到了哪些不长眼的刁难怎么办,他这位老师自然当仁不让地要承担起责任。


    齐昀在一脚迈进大厅前,捂住鼻子,仿佛被熏到了:“有闻到吗?”


    “什么?”南序只嗅到空气里多了更多的雪茄味。


    齐昀用“你不懂”的神色摇摇头:“一股老登味。”


    但就在踏入那道门的顷刻间,他瞬间换了一副面孔。


    得体优雅、彬彬有礼。


    许多人向他致意问好,他游刃有余地与他们寒暄。送走一波人以后,特意转头想寻求南序的认同。


    他在南序面前经常呈现出不太靠谱的形象,今天这样,是不是被老师反转的魅力迷倒了?


    南序克制地抬手,捂在面前的同时,轻轻皱鼻。


    齐昀看懂了。


    老登味。


    他脸都气歪了。


    他咕哝了声“没眼光的小孩”,恶狠狠给自己灌了杯酒,希望自己不要被南序影响到,结果还是收敛了假意温和的表情。


    伤害到了老师的玻璃心,南序挑了杯香槟递上以表歉意:“你就在呆在这儿吗?”


    “怎么?我连呆都不能呆了?”齐昀故作委屈地曲解南序的意思,“赶我走,我偏不走。”


    他听得懂南序那句话的弦外之音。


    名利场、销金窟,利益置换是主旋律,放在平时,他正在中央位置驾轻就熟地与人交谈。


    但南序在,他不准备这样做,他说:“我现在派头了,总有人来巴结我,我躲个清闲。”


    隐在角落,没人来找他,但有人来找南序。


    “来了?”卡尔刻意忽略齐昀,对南序说。


    “长官好。”南序回应。


    “署长,怎么不和我打招呼?”齐昀慢悠悠地说。


    卡尔听不见。


    目光扫过南序,又偏过头、飞快、快到看不见的和齐昀点头。


    齐昀捕捉到了,眼里闪过诧异:“没喝多少我就醉了?”


    这是谁?这是他认识的人吗?


    “我在和南序的老师问好。”卡尔闷声说。


    “哦。”齐昀明白了。


    两人沉默。


    齐昀和南序是师生关系。实打实的师生。


    大学期间,他想办法在选择细分方向时把南序拐来做了他的开门弟子,以后他所有的学生都要叫南序一声师兄。


    既然是老师,就该发挥出教导、引领的作用,守护学生的成长。


    联邦有分歧、有党派,导师站在哪个立场,关系亲近的学生顺理成章的就被归类到同一立场。


    结果齐昀反手将南序送进了相反阵营的卡尔麾下。


    模糊了界限,模棱两可的立场,意味着南序无法享受既有传承的资源与便利,却也意味着他可以不受影响地走在属于自己的道路上。


    卡尔不喜欢齐昀蜂窝煤一样的虚伪心眼,但要承认对方对南序的真心。


    隐秘的认可在两位年长者之间形成了短暂的和谐气氛,齐昀抖抖鸡皮疙瘩:“下班了还要和上司碰面,很晦气,你赶紧走吧。”


    他们再次发生了争执,南序在一旁很低调,绝对不掺和。通常这种时候一定不能引起他们的注意,不然就会被质问“你究竟支持谁”,从而引火上身。


    他很明智地保持安静。


    火药味的交锋又在某一刻停止,明亮之处宾客们交谈的声音传来。


    还是在议论山庄大道上有人被警车拦截带走的那件事,随着细节的拼凑,脉络更加完整。


    “联邦执法越来越不文明,听说差点把车撞翻了。”


    “听说现场还有一滩血,他们应该学一学更温和的方式,而不是用暴力在解决问题。”


    卡尔发出非常重的一声冷笑。


    身后的声音噤声片刻,意识到执法机构的头头就在附近。但更远处的人群并未听见,压低声音仍然微妙兴奋的交流又顺着气流传递过来。


    “被撞的是谁?”


    “季浩。”


    齐昀半个小时前被南序糊弄过去了,但知晓来龙去脉的卡尔不会。


    肯定是南序。他立刻扭向南序:“南序!不是证据不足释放他了吗?”


    “找了另一个由头。”南序不慌不忙地应道,和当时知道要放走对方的神情一样静谧如水,但卡尔终于明白,一个字都不可以相信。


    他就说他的第六感不会错,南序当着他的面相安无事,背地里肯定会看不过眼采取行动,结果闷不吭声整了个大的。


    南序简单解释完:无辜道:“我开的警车。”


    警署暂时背了个锅。


    卡尔不知道该露出赞同还是反对的表情:“你盯上了他,就会有人盯上你。”


    远处的交谈继续飘过来——


    “姓季?”


    “嗯。”


    突然间有了静默。


    流动的风把不安分的光影吹得轻晃,室外常青树沙沙作响,有更多的脚步声在靠近,拉长的影子把照见的光源挡得七零八落,更加幽微。


    齐昀不动声色地挡在了南序面前。


    有人在和卡尔长官延续了这个话题,意味深长地说:“家族里有个小辈刚从执行署出来又进了警署,联邦有你们这群尽职尽责的长官,真是未来光明。”


    “季先生,职责所在。”卡尔沉稳回答。


    对方似乎盯了卡尔一小会儿:“你做事很负责,但也需要小心点,卡尔长官,手段太强硬,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行为。”


    来的人不止这位资本堆砌气质明显的季家家主,还有一位苍白、漠然的年轻人,金发打了发蜡梳了背头,若有所思地把目光投向阴影里的影子。


    “部长先生。”注意到齐昀走了出来,话题自然而然一转。


    “季先生。”齐昀还认识另一位,“你好。”


    “我和希里斯刚才还聊到了你,最近司法部的动作很多,大量法案涉及审批、修改,你辛苦了。”


    “应该的。”齐昀点头。


    “关于医疗改革法案应该已经摆在了你的桌上,齐部长最近的想法有转变了吗?市场需要自由才能进步,私人资本的投入可以让整个行业更好地运作。”


    “暂时没有改变的想法。”齐昀礼貌地说。


    “选择站在哪里,是要付出相应代价的。”


    更年轻的声音,嗤笑、讽刺道:“废话真多,最后做决定的又不是齐昀。”


    议会桌、私人会谈,一系列调整的政策里掺杂了权力的角斗,比如虚拟空洞的金融资金如同泡沫海洋般延伸到了实业领域,企图将资本与尚未市场化的健康行业绑定,攫取可能带来的更多巨额利益。


    卡尔和齐昀的脸都沉了下来。


    卡佩家族在议会上享有很高的话语权,现在希里斯已经接过了卡佩家族的话事权,两个人站在一起不是什么好信号。


    气氛之中无形间多了无形的、绷紧的弓弦,齐昀作为在场唯一性格圆滑的人,决定错开话题,结果有道懒散的声音轻轻再次挑动了那根弦。


    “老师,季家多了个儿子?”


    南序走了出来,把目光从希里斯的脸上移到季凌父亲身上。


    齐昀缓缓闭上眼,眼皮下的眼珠滚动了下,带点“我就知道”的意味。


    一句话,同时可以嘲讽两个家族。不愧是你。


    给卡佩家族的认了个野爹,顺带嘲讽了季家最在意的继承人问题。


    “南序。”两道声音同时准确念出这个名字,一道阴冷,一道怔愣。


    卡尔在此之前,不知道南序和这些人认识。


    现在看来,这些人似乎和南序有仇。


    卡尔下意识摸了腰带的侧方,意识到自己没有配枪,但肌肉没有松弛下来,略微侧转角度,防备着希里斯的方向。


    难以形容那种感觉,希里斯十分厌恶地望着南序,但又像叼着骨头等待很久的恶犬,眼巴巴地似乎不打算有下一步动作。


    “南序。”希里斯又叫了一声名字,喉咙里咕哝了声,“别恶心人。”


    南序无辜:“这场宴会不都是家里长辈带小辈来的吗?先入为主了。”


    希里斯定定笑起来,丝毫不在意合作伙伴的身份:“我的父亲死了,他的儿子不知道是拴在家里还是送出国了,不然你在这里,闻着味不就来了吗?”


    希里斯这个疯子。季家家主的脸色因此凝固,有更令人憎恶的存在吸引着他的注意。


    他的眼睛冰冷又锐利地要刺穿眼前这个漂亮的青年。


    简直是奇耻大辱,他的儿子毫无尊严地追着一个男人跑,等他发现时已经无可救药,甚至于只是想求一个原谅。


    情绪的流露只在一瞬间,对面的表情收敛,但眼底仍然残留着深浓黑云。


    齐昀听出希里斯的话语在故意挑起、放大矛盾。


    这么多年,卡佩家这位疯子依旧看热闹不嫌事大,热衷于挑衅南序。


    南序略偏过头:“不要刻意找存在感。”


    瞬间终止了空气里浮动的敌意以及隐秘期待的欣喜。


    希里斯愣了一下,眼中的情绪被顷刻的愣神吞噬,转向愤怒与失落。


    卡尔长官没怎么经历过这种情况,不明白这几个人相互之间的前情提要,只感觉脑子里的警报又在作响。同时感叹,南序不愧是他的手下,在拉仇恨的方面从来没输过。


    吝啬施舍的眼神,似乎轻而易举地掐住了一个人心脏的瓣尖。


    “好热闹啊。”


    又来一个。


    齐昀想说:老师的好学生,你是真的很有名。


    卡尔叹气了,思考要不要强势地拉着南序提出包围圈。


    但来的似乎是个盟友,三言两语支走了漩涡的中心之一。


    “庄园的主人在刚才在询问你是否到来,要和你确认拍卖品。”


    余下的那位年轻人更好解决,不理会就行,有南序在,掀不起什么风浪。


    “谢……”


    齐昀开了个头,对方已经极有眼色地自我介绍:“南长官你好。”


    “我是谢倾的父亲谢泽之。”


    他终于得到南序的注视。


    解围时南序压根没有正眼望过来,生平第一次要把儿子当前缀,才能得到身份上的认可和关注,谢泽之感到有些新奇。


    “你好。”南序回答,飞快扫过对面,和谢倾的轮廓有些相似,但谢倾更冷峻、生人勿进,眼睛颜色也不一样。


    齐昀把卡尔拉走了。


    希里斯将黏在南序身上的视线撕扯下来,兴致缺缺地离开。


    和南序聊天得主动。


    谢泽之迅速判断出了结论。


    他交代着怎么认出南序的缘由。


    “我在谢倾带回来的毕业照上见过你的模样,至于名字,听过一遍就很难忘记了。”


    因为叫出名字时的神态和嗓音,像漾开了极轻浅柔和的光,闻所未闻,自然留下深刻的印象。


    秋天晚上,泥土和落叶湿润微凉的气息柔和,很适合带着回忆的闲聊。


    “中学时,他经常在家观察一个风暴瓶,我知道他有了喜欢的人。大学的时候,他还在阅读着他母亲收藏的文学作品,我知道他有想追求的人,毕业以后,他脱离家族去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我知道他有了要守护的人。”


    家长来助攻?


    谢泽之看懂南序眼里透出来的意思,轻笑道:“当然不是,他还没追上你吧,我希望他就算有机会,你也先别答应他。”


    南序:?


    谢泽之幸灾乐祸:“毕竟我当初追了十年,哪有儿子追人比老子快的道理?”


    ……


    来拖后腿的。


    “如果不会聊天,就没有必要站在这里。”


    谢倾没什么表情地走过来。


    第80章 拍卖


    “放心, 我没打算充当剧本里拆散人的家长,抛开最后一句话不提,你没听见我前面说的那几句话是在帮你吗?”谢泽之不慌不忙。


    “那也不用。”谢倾语气中含着无需思考的坚定。


    谢泽之打量着自己的儿子。


    他的儿子一如既往的沉稳冷静, 如同波澜不惊、没有回音的湖面。


    虽然看似难以读懂, 但是找准关键词,会发现这面冰蓝的湖水透彻无比,微泛的涟漪写满了一个人的名字。


    他微笑起来,沉寂很久的心难得因为他的儿子起了恶作剧的心思,接着往湖里投石子:“好吧。不过你已经追了七年,再追三年而已, 也不是很久。”


    谢倾神色淡然,惜字如金, 很熟练地用沉默回应, 不满足父亲看戏的心态。


    好吧,既然不回应, 谢泽之就接着找南序说话:“刚才我们聊到哪里了?”


    “您还有什么一定要和我说的吗?”南序礼貌地反问。


    谢泽之马上就听出来了问句里“我们没有什么可以继续聊”的意思。


    他的视线在南序和谢倾之间流转。


    作为旁观者, 谢泽之在这个带有逐客意味的问句中,品出了点别的信号。


    南序错开了话题,似乎带着些维护的意味。


    不过谢倾似乎没发现, 谢泽之并不打算点破。


    月光很冷淡地勾勒着两个人的线条, 两个人之间的社交距离足够令月光安然落下, 照出一片皎洁。


    显得出现第三个人有点多余。


    他意味深长地收回目光,玩笑归玩笑, 关键时刻不可以真的坑了自己的儿子:“我见到了熟人, 去打声招呼,先走了,要是有机会, 希望你可以来谢家做客。”


    走得很潇洒,留给谢倾一个需要继续处理的局面。


    “我父亲没有恶意。”他抬起手轻轻捏了下鼻梁,有点无奈。


    “我知道,他刚才是来帮忙解围的。”南序没展现出太多抗拒的表现,好意和恶意他还是分得清楚的。


    谢在“顺着这个话题继续向下聊试探南序的反应”和“转换话题”这两个选项间斟酌片刻,决定选择后者。


    至于谢泽之刚才得追多少年的发现,他相信南序不会在意这些,当个玩笑忽略过去就可以。


    但南序却把话题拽了回来:“你父亲真的追了有那么久吗?”


    “嗯。”谢倾冷淡的眉眼提及父母间的回忆时露出一点笑意。


    南序感兴趣地多追问了几句。


    庄园之外,卡明罗特区随处可见的紫罗兰被稀释了的香气隐秘地钻进了鼻子,淡淡的、清香,仿佛回到当年的回忆里。


    谢倾这几年深入培养了自己的文学素养,描述起来时没有过分夸耀,却引人入胜,南序听了之后完全沉浸在了故事里。


    更冲突、斗争的爱,桎梏于家族、利益之下,再怎么平和,也暗流汹涌,爱得有些面目全非。


    横插了那段母亲与其他人短暂、热烈、与世俗抗争而浓墨重彩的感情在,他父亲应该有时也会恍惚,母亲对缔结婚约的同意究竟是情非得已还是顺其自然。


    所以谢倾希望他和南序之间的选择与感情与那些外界因素无关,南序不要因此受到影响乃至压力。


    南序思索了片刻:“当然是喜欢了。”


    谢倾说:“我应该把他叫回来,他听见一定很开心。”


    谢家这对父子表面看上去亲密不足,实际上只是情感埋得很深,不喜欢放在明面上表达,南序马上判断出来:“你们关系很好。”


    “嗯。”谢倾承认。


    他们在的位置离外拓的阳台很近,恰好晃过的晚风卷起了更多植物的辛香,瞬间冲散了角落里的放松、怀旧的气味。


    南序话锋一转;“关系这么好,是不是该听你父亲的话。”


    什么话?


    短暂诧异后,谢倾柔和的脸色渐渐僵硬起来。


    他父亲统共就在南序面前说过几句话,南序说的无非就是那一句“儿子追人时间怎么能比老子短”。


    谢倾立刻毫不犹豫地掐断微弱闪现的父子情:“那是一句废话,我们不用理会。”


    南序的唇角有了意味不明的弧度:“再追三年,不愿意了?”


    谢倾知道南序又在故意逗人,那种感觉很像小猫路遇毛线球,忍不住伸爪推远。


    “不是,多久都愿意。”谢倾否认,秉承着少说少错的理念不多解释延伸。


    南序抱臂盯着谢倾几秒钟。


    谢倾眉眼平稳,眨眼频率悄然慢了几分。


    温柔的夜风吹拂,星星点点的小花扑簌簌跌落。


    “哦。”南序忽然笑起来,像手中玫瑰色起泡酒一样咕噜噜在上升着气泡,他的眼角眉梢也扬起,又清冽干净又一不小心容易沉醉,“看来你准备最近表白。”


    这样的神情,和南序中学时终于解出谢倾故意提高难度的试卷中最后一道题一般满足,带点不自觉的小得意。


    觉得三年很长,说明三年内要有行动。太远规划尚不清晰,那就只能是近期的。


    谢倾正伸手抹掉南序发梢上不知什么时候沾上的细小花瓣,闻言停顿了,冻湖般的眼里带了点无可奈何的波澜。


    没办法不承认,他说:“是。”


    南序解题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被看得太透了。


    谢倾感到无奈的棘手和被拨动的期待。


    接受或者不接受。


    谢倾仅在此刻预测着南序的心思,心跳就逃逸得不知所踪。


    翻遍所有小说剧本,也没有这样的相处模式。


    哪里有被追求者戳穿追求者安排的。


    毛线球在南序面前吊了那么久,终于给他抓住了点线头,掌握到谢倾的节奏。


    他好整以暇地把皮球踢回去,宣告对方等待南长官即将迎来的审阅:“你回去好好准备吧。”


    谢倾深深吸一口气。


    送命题。


    【你们聊得怎么样了?有进展吗】


    【不用客气,这是作为你的父亲应该做的】


    罪魁祸首还敢给他发消息,差点坑死亲儿子。


    谢倾失去了对父亲的尊敬,一点没有掩饰嘲讽地回复:【难怪你追了十年才追到妈妈】


    对面:【?】


    【你以为你好到哪里去吗?】


    谢倾把手指悬到了拉黑键上。


    南序在钻研拍卖手册。


    由于要在梅琳达女士的爱好和自己的钱包之间做好平衡,他拿出了做科研的劲头。


    手册厚厚一沓,分门别类了珠宝、藏书、艺术品等等,南序的目光在页面之间流动。


    “送给女士的?”


    南序指尖一顿,没有马上抬头。


    “女士挺适合粉晶。”在核对会场安排的温斐和周边的工作人员说了声抱歉,来到南序身边,“那条凯特湾出品的粉钻项链不错。”


    他注意到南序集中来回翻阅着首饰,结合了解过南序身边亲友的情况,马上判断出南序要给人送礼物。


    本以为南序不会理他,要么走开,要么赶走他,没想到南序认真返回那一页,端详完:“买不起。”


    好看是好看,但从年份和成色判断,他的工资必然不够。


    温斐目光乱了几分,大脑如同经久失修的计算机,迟钝地在处理这条反馈。


    他以为南序不会回应他。


    理不理人全凭南序心情,通常是不理的。


    他低头想:看来今天南序很开心。


    片刻之间的静默后,他再开口。


    以温斐的情商以及对南序的了解,他不可能说出“既然价格昂贵,我购买了送给你”这样的话语,于是他又推荐了一条珍珠手链。


    南序找出来,默默做了标记。


    温斐的嗅觉锐利,在大学时就参与进其中,深谙运作的规则,这么多年又在慈善行业频繁出席于台前幕后。


    凭着经验,他迅速根据推测给南序又提供了几样物品:“我把起拍价和大致可能发展成出的竞拍价告诉你,你可以等到了现场再判断。”


    南序低着头,在手册上勾画,睫毛垂着,笔尖划动,后脖颈上有一小节骨节突出,贴在皮肤下,硬韧的线条。


    温斐在屏息的瞬间,恍然回到了中学时期,他在教室里指导南序的场景。


    直到南序再抬起头,温斐将内心的所有思绪归整,抓住转瞬即逝的时间:“决定好拍哪一件了吗?”


    “第一选择是维斯利港的珍珠手链。”南序思忖,“不过得看其他人竞拍的意愿。”


    温斐从见到南序起特意收敛的笑蓦然再次出现,带着通透的了然和嘲意。


    他看不透南序,但看得透身边人:“你放心,只要你举了牌,就没有人会和你抢。就算抬高了价格,恐怕事后那些礼物也会送到你的面前。”


    南序很随缘。其实他送什么,梅琳达女士一定都会喜欢,激励地表达自己的爱。


    反正这次的款项将用于慈善,谁做好事都可以,他没有特别执念哪件物品。


    “竞拍成功之后款项捐赠成功后会有个捐赠证书,你可以署上那位女士的名字。”温斐提议。


    南序感觉这个建议不错:“谢谢。”


    平淡柔和的一声道谢,不掺杂任何抵触。


    温斐愣住,还是忍不住问:“怎么突然愿意和我聊起这些了?”


    皇室在高额捐款、基金运作、公益倡导等方面汲汲经营着,通过利益藤蔓的延伸,以此令被削弱的权力枝条借机生长。


    而南序厌恶虚伪、算计,他以为南序会延续从前的模式对他避之不及,拒绝谈论这些话题。


    南序歪了歪头:“虽然你们在作秀,但你们确实做了点事,比如城郊那家福利院改善就很大。”


    他和那些福利院的小孩保持着联络。


    大学期间线上沟通,回到特区工作以后,时不时会去探望他们。


    当时那些抱着他不撒手的小孩们一转眼,最大的那几位差点赶上南序和他们初见的年纪,小的也从南序的腰间长到了南序的肋骨高度。


    多年没见,他们当然始终记得南序。


    青春期敏感的小孩们变扭地不好意思和从前一样化身树袋熊挂到南序身上,磨磨蹭蹭站在南序身边,喊了声“老……”,卡壳几秒,喊出了“老宝宝”。


    南序很无奈,不知道怎么评价这个称呼。


    不过谢倾分享了另一种思路。可能那些小孩们背地里喊他“老公”或者“老婆”习惯了,下意识脱口而出,意识到不对以后才慌乱改口。


    南序开始不太相信,用谴责的眼神看谢倾。


    结果无意间发现当年那个带头要他在过家家里当“宝宝”的小女孩,正在刷新执行署账号下他的单人照,同时在评论区熟练地复制粘帖着抽象文案:“宝宝你知道吗其实你失忆了你是我的妻子……”


    南序:“……”


    他对那些看着长大的小孩实在说不出重话,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南序认为抛开其他因素不提,至少物质生活上满足了一定条件,或许才可以拥有这样不太稳定的精神状态。


    温斐没有掩饰原因,直白地说:“那是因为我曾经和你在那里当过社工,所以我特别关照了他们,而且在那里也可以偶尔遇见你。”


    “这样。”南序听完答案,波澜不惊。


    温斐明白了。


    南序对他的感觉可以概括为:就算是假装的,但给予那些人的帮助真实存在,就是无法否认的现实。


    第一大道上的宫殿、议会和第三大道的官僚机构遥遥相对,平衡得像是天平两端。


    在几年前他就验证过,他不可能戒断南序,于是他开始寻求平衡,精确安排着与南序碰面的时机——福利院、歌剧院等等。


    次数少,不足以引人反感,但足够缓解他的渴意。


    他有时觉得像在往空洞的沟壑里投掷砂石,而他是坐在深渊边的人,听着回声,幻想其中属于南序的一道回应。


    “希望下次见面我们还能和今天一样沟通。”温斐感知到南序即将离开,谦让退开一步,又实在贪恋那点冷意,像烫手的冰,越攥越紧,把这句话作为道别。


    他看见南序认认真真看了他一会儿。


    不是嘲讽,没有戏耍,通透的眉眼。


    “如果你能一直装下去。”


    ……


    山庄的主人本身就是一位知名的收藏家,友情提供了藏品和场地,同时向各界要员发出邀请,希望他们将藏品捐出竞拍,所得款项全部捐赠。


    放在平时,可能没有那么多号召,但时机恰好,部分官员们在寻觅一个作秀的场所,于是选中了它。


    主场入驻了许多媒体在拍摄,刺目的闪光灯像极了大厦外的光污染,声势浩大,媒体实时向外更新照片,还有部分直接开了直播。


    格外多的面孔超级不经意地在摄像头面前停驻,发表对底层问题的惋惜与努力,全方位展示自己的“善举”。


    有一台黑黢黢的摄影机始终跟随着南序,忠实记录着南序的一举一动,手法娴熟,一瞧就知道是个惯犯。


    南序回头定定回望,嘴角弯起弧度,清浅的笑容穿透镜头。


    “西泽尔。”


    西泽尔从摄像头后噌得冒出脑袋,合不拢嘴、八颗牙齿的笑容。


    南序走到他身边,西泽尔热情又熟练地把摄像机界面分享一半给南序。


    “这些照片可以留吗?不可以的话我就删了。”他询问南序的意愿,“一会儿拍卖会直播,我可不可以多拍拍你。”


    “没关系,留着吧,可以。”南序一一作答。


    南序进入执行署以来为了执行署的风评付出了很多,时不时被叫去拍摄一些宣传照片满足嗷嗷待哺的联邦网友们。


    所以就算没进入文娱圈,他也没少面对镜头,西泽尔和他关系好,没必要计较这点小事。


    西泽尔笑得更开了。


    找准赛道,职业、爱好两不误!


    嘴上只说多给南序几个镜头,实则镜头里全是南序。


    西泽尔专心致志只focus南序,只在收藏品亮相时象征性地扫过几秒。


    果然不出温斐所料,全场没有人和南序争夺


    在南序举起牌子的那一刻,就默契地选择放弃竞价。


    以起拍价拿到了当作礼物的珍珠手链,南序计算着手里的闲钱,开始购入一些看得入眼的小玩意儿。


    他的兴趣移转到了最新一个卖品上。


    不怎么起眼,应该也不算什么贵重物品,但很实用。


    黑色项圈,搭配银色金属细链,中央挂了个可以篆刻名字的铭牌,贴合着颈部的弧度。


    南序抬起了竞拍牌。


    拍卖师已经预料到这个项圈将和之前的藏品一般毫无例外地被南序收入囊中,却发现有身份煊赫的青年毫不犹豫地迅速举起。


    接二连三,沉寂的牌子林立。


    因为不知道南序要送给谁,因为不愿意除了自己以外的人收到南序给出的项圈。


    他们开始竞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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