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假装


    林长官保持沉默, 沉默地完成了交接手续。


    直到从昏暗、少见天日的通道中走了出来,世界像裂了一个缝隙,有大片的光亮洒落进来。


    林长官急需填补自己也微微出现裂痕的心灵。


    他开始欲言又止, 止也止不住, 非常欲言,终于忍不住:“南序,你刚才怎么想到的?”


    南序在观察监狱的作息和食谱,进而完善自己到达这个世界以来就在编写的监狱测评,听见林长官的问题,把注意力集中回来:“什么?”


    林长官委婉道:“怎么想到敲在栏杆上的?”


    监狱太阴森, 容易出现幻象。是不是他眼睛不好使,出现了问题?


    他瞥向南序的手。


    趁手的工具还被南序拿在手上, 很安稳, 不像别人那样舞得花样百出,只是偶尔随意在掌心转了转。


    林长官凝神一想, 感觉南序在玩plus版的转笔。


    用点防身工具不是特别值得诧异的事儿, 东西还是他亲自交到南序手上的。


    就是用得太顺手了,仿佛甩开了凌厉的一鞭。


    而且还带了点创意,噼里啪啦整了个这么大的场面。


    林长官的脑海里没那个词汇量, 不懂描述那种感觉。


    唯有震撼。


    “之前用过?”他问。


    南序还在更新他的监狱测评书, 回应道:“没有。”


    那就是天赋异禀?


    林长官陷入了深深的纠结之中。


    要是南序如果一直保持那一刻爆发的状态, 林长官不会怀疑自己,会将对于南序的印象彻底扭转过来。


    但南序没有。


    情绪爆发完又归于平静。


    林长官对南序的评价谨慎地保留中立态度, 打算再观察观察, 顺便婉拒了监狱长跃跃欲试要挖人的请求,强调南序是他们这儿新来的,想都别想。


    林长官现在有更值得发愁的事情需要焦虑。


    收到了条工作消息的短信以后, 他的面部表情十分丰富多彩,有纠结、害怕、担忧等等情绪,最后转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署里的人基本要快回了,你也要见到大家了。”


    南序刚到的时候,执行署里基本没什么人。


    听说最近有个医药走私的大案,署长亲自领着执行署里的同事们倾巢而出,只留下零星几个人留守岗位。他刚刚接到通知,最迟不超过后天,那些人就能回来。


    南序回应了一声“好”字表示自己明白了,礼貌地询问道:“需要注意些什么吗?”


    有些事情也不是注意就有用的。


    林长官腹诽,但心里留了点微弱的侥幸,也不希望让南序提前担忧,重新调整了表情:“我们执行署就几十号人,我提前给你介绍一下。”


    ……


    叮。


    电梯到达楼层,冷银色电梯门向两侧缓缓划开。


    冷清的走廊有了杂响人声的回音,在窗户玻璃之间渐次荡开,再反弹。


    年轻一点的性子急,跑到前头冲进去推开门,往室内一看,愣住一秒钟,连忙点头哈腰道歉,“噌”得关上门:


    “打扰了,走错了。”


    一回头,对上同样诧异的同事们,大眼瞪小眼,他才堪堪回过味来:


    不对,他没走错啊。


    再次推开门,房间内那位的视线再次朝他移了过来。


    什么时候执行署长出了一朵花?


    不是,出现了这么惊艳的一个人?


    同处一室、目测自己没被注意到的林长官,一瞧年轻人的表情就知道对方什么样的想法,清清嗓子咳嗽了一声:“我在这儿。”


    年轻人的眼珠子终于产生了一片移动的趋势,发出了恍然大悟的声音:“林长官,原来你也在。”


    你这过分现实的语气,林长官都懒得拆穿。


    林长官领着南序起身。


    “都回来了,介绍一下,这是南序。”


    “你们好。”南序朝挤在门口的年轻人问好。


    七嘴八舌的一通询问。


    “新来的?”


    “怎么穿着我们的制服?”


    “我们招人了?”


    “多大啊?”


    话太密了,没给人什么喘息的机会,林长官一一替南序挡了下来:“是来这里的实习生。”


    在得知南序来自诺伊斯时,最年轻的那位脱离校园生活没多久,还对联邦中学的这项实习制度有印象,恍然大悟,顺嘴多问了一句:


    “南序是谁介绍来的?”


    林长官犹豫了下,选择实话实说:“齐昀议员。”


    南序注意到,刚才分外热情的人群仿佛被泼了一瓢冷水,嘶嘶冒着白烟儿,那是大脑短路的声音。


    空气中卷动的风潮忽然停止了呼啸,走廊传来更稳重的脚步声,靴子底部加了铝合金材质的硬片,踢起人来应该特别疼,啪嗒地踩在地上了,听见的人身体会忍不住跟着窜起小小的寒战。


    “都堵在这里做什么?”一道威严低沉的嗓音问。


    门口的一众人作鹌鹑状,低头齐声说:“卡尔长官好。”


    那位长官朝门口的那群人说:“都散了,回来路上不是叫着要休息吗?现在精神百倍,那就再出去跑几圈。”


    那群人连连摇头,老老实实地答应下来,最后看了眼南序,各自向两侧散开。


    堵住的房门口终于露出了一个门扉大小的空白,室内室外的全貌得以相互被窥见知悉。


    这位卡尔长官古铜色皮肤、褐色眼睛,不苟言笑,线条硬朗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给人一种追溯到很久之前黑白报纸上照片的感觉,有种隐隐的压抑感。


    事实上,到了联邦如今媒体行业无比发达的今天,照片和真人差距并不太大。这位长官的照片偶尔挂在新闻头条上时,会令浏览过的人产生更色彩鲜艳、更高清的害怕。


    卡尔,执行署署长。


    “长官好。”南序例行公事,表示尊重,先一步问好。


    那位长官肯定见到了南序,但他既没有出声询问,也没有更针对的举措。


    听见南序说话之后,他发出了意味不明的冷哼,没有回应,似乎刻意把南序当成透明人,离开了。


    林长官因为淡淡的哀愁,额间纹更深了。


    ……


    大楼内人数虽然渐渐多了起来,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又或者喧嚣得很微弱。


    林长官终于忍不住找到南序坦白:“你有没有感觉不对劲?”


    南序在帮他盖章:“怎么了吗?”


    “那些人都在偷偷看你。”


    “看我不是很正常?”


    林长官沉默。


    确实很正常。


    “那你有没有落差,他们刚见你的时候那么热情,现在这么冷淡?”


    南序淡定地说:“因为齐昀老师吧。”


    林长官附和地应了一声“嗯”,又“啊”出声:“原来你知道啊。”


    就像学校之中有对立,步入社会更多的地方同样如此。


    联邦政客之间素来有不同的派别,平时双方可以粉饰太平,伪装成风平浪静的气氛。


    但现在这个时间节点,换届刚刚尘埃落定。在选举期经历完一场大型的扯头花,双方关系紧张得恨不得见面就直接动手,背地里更不知道策划过多少次死手。


    而齐昀和卡尔长官就是上述情况中的典型。


    齐昀上岗成功,卡尔竞选失败。


    小道消息甚至报道,齐昀前段时间返程途中遭遇了一场追击战,命大只受了伤,现在还在修养,是卡尔长官偷偷找人做的。


    南序这位齐老师刚接手位置,权力交接尚不清晰,而执行署被卡尔管理多年。


    简而言之,这是一块齐昀尚未掌控、扎根的地方。


    而南序由于齐昀的推荐空降来到这里,像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挑衅,仿佛一个被立起的靶子,脸上写着“快来针对我吧“。


    知道了还这么淡定林长官不懂南序是真淡定还是直接放弃了,根据南序的表情很难判断出什么内容。


    南序倒有一个好奇的问题。


    既然齐昀的秘书直接联系了林长官,说明双方交情匪浅,那林长官在执行署里怎么和谁的关系都不错?


    林长官哈哈回道:“我快退休了,不用再在意这些。”


    “您要退休了?”南序这会儿眼睛里闪过了可以捕捉到的诧异。


    林长官解释,虽然年纪没有到,之前追捕犯人的时候落了重伤,所以提前退休。


    然后他差点被南序的目光里出现的敬重看得飘了起来。


    但这也证明了一点,执行署不是什么安逸的地方。


    林长官当初以为齐昀推荐来的学生是位孔武有力、战力超绝的同学,见到南序的简历以后,认知完全被颠覆:“齐昀怎么想的?其实他和你有仇吧?”


    在其他人面前,南序还是很维护自己的老师的:“可能想磨练我?”


    林长官犯嘀咕:“真下得去手。”


    他在执行署中受人尊重,但缺少话语权,快退休了不能参与进核心业务,南序跟着他没什么前途。


    他开始思考,实在不行他把南序引荐给监狱吧,毕竟监狱长还没死心,昨晚看了遍监控录像又向他发出了挖墙脚的请求。


    南序比他沉得住气,反过来告诉他,别有太大压力,只是一份实习而已,怎么过都是过。


    说这话的时候,来泡咖啡的卡尔长官路过,刚好听见了,脸上透露出了克制不住的不悦。


    林长官露出更完蛋的表情:“长官最讨厌偷懒的人,你明明只是在安慰我,怎么偏偏被他听到了。”


    南序淡定地继续安慰他,顺便回复了手机里在关心他的消息。


    【实习怎么样?】


    【挺好的,我挺喜欢这里。】


    制服设计得不错,食堂饭菜很好吃,地理位置绝佳,同事们说话也好听,除了他不干活。


    不干活理论上来说是件好事,但这几天整个署里正纷纷忙于刚刚收网的药品走私案,和医生相关的东西,又是一个南序诱捕器。


    可惜他被边缘化了,没办法了解更多的东西。


    直接提出来要参与,以卡尔对齐昀的态度,他肯定会被调得更远。


    南序叩了叩手机屏幕,笃笃两声,很清脆,像在敲着自己的反骨。


    平淡、不招人待见的日子又过了几天,在某个南序悠哉地准备提前溜走的傍晚,他被“传唤”到了署长办公室。


    人的性格体现在了方方面面。


    从办公室内部的装修构造,就可以看出这位长官的掌控欲比较强且性子比较锐利,房间的书桌、书架、文件夹,到处都是四方的棱角,唯一可供休憩的地方是个只有一层薄薄褥子的行军床。


    卡尔长官刻意晾了南序一会儿,南序站在原地,静静等待。


    等他将桌面上堆积的文件全部阅读、签署完毕,才抬起头看南序:


    “齐昀真有意思,我以为他新官上任三把火,会空降一个什么狠角色,结果只来了一个实习生。”


    “而你,更是对执行署的羞辱。”卡尔的整张脸笼罩在阴云之中,浓重的不满。


    浇花、出神、闲聊。


    最重要的是,他引以为豪、专注力无比集中的下属们,竟然会悄悄分出一点关注给眼前的这位,男女老少路过之后跟骨头痒似的,非要和南序搭话一句才走开。


    “我以为齐昀推荐过来的人,就算没什么本领,但至少有点上进心,结果你连争取都不敢争取。”


    卡尔一开始认为,南序至少会采取些什么行动,结果证明他看走眼了,南序似乎真的打算苟到实习期结束就走人。


    他无法言明心中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如果不是碍于林长官的面子,我一定会让你滚蛋。”


    南序沉默道:“您在劝退我吗?”


    “我希望你可以自己提交申请,毕竟我要给林长官一份面子。”


    至于齐昀的面子,他没有多踩几脚就是好事了。


    “如果我不提交呢?”南序反问,他慢吞吞、似乎不情不愿地垂下眼,消极抵抗的意思很明显,“长官,完不成实习报告,我没办法交差的。”


    卡尔长官似乎终于有点满意,冷笑道:“那接下来的日子,你将会很难过。”


    南序从长官的办公室出来。


    办公区域在同一个平层内,老大房间里的动静,多多少少会传进耳朵里。


    发现南序似乎有点失落沮丧以后,他们赶紧装作低头忙碌自己的事情,心里不自觉有了小小的偏向。


    年纪还小,希望轻松一些也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情,让他休息休息怎么啦。


    但他们站卡尔,南序背后是齐昀,表面上绝对不能打上司的脸。


    急促刺耳的电话铃声响起,惊得人浑身一震。电话的主人接起了电话,讷讷半天,挂断以后,例行公事地通知:“南序,长官让我带你去整理卷宗。”


    文件室堆积如山,堆叠成纸山一样的堡垒,南序一坐下去,就被挡住了一大半。


    在大量文件里,找到少量南序的踪迹。


    同事差点要找不到南序了,隔着障碍物,冷冰冰地说:“长官一时气头上,你别担心,不至于真的针对你。”


    过几天,大家再吹吹耳边风,一定能把南序救出苦海。


    “好的。”南序说,伸手拿过最新的嫌疑人资料。


    他的嘴角微微朝上牵引了一下,露出上翘的小弧线。


    靠谱小道消息称:执行署的卡尔长官不吃软也不吃硬,唯独吃激将法。


    确实有效。


    第62章 审讯


    “没回学校吗?”推门进资料室的林长官再次见到了南序。


    昨天他走之前南序没走, 现在来了南序还在,不会一晚上没走吧。


    南序目光清明:“学校有点远,在行军床上睡了会儿。”


    其实他的确差点又犯了忘记时间的老毛病, 结果到点之后, 手机响起了通话。


    谢倾的来电。


    南序以为自己眼花了。


    谢倾之前通常只留言,手机通讯这个功能从来没有用上过。


    事出反常必有妖。


    南序接了起来。


    反倒是对面没有预料到南序真的会接,几秒的空白后,卡在南序开口质询时说话:


    “你的消息静音,本来打算响几声挂断再给你留言。”


    话筒中隐约有静谧的风声:


    “现在是凌晨一点,南长官, 恭喜你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但你打算几点睡?”


    谢倾这人特别有眼色, 南序呆在什么地方, 就会切换对南序的称呼。


    在学校管南序叫同学,到了执行署立刻改口叫长官。


    这份眼力见一般人都挺满意的, 而且执行署所有人、包括卡尔长官在内的小道资料也有谢倾出的一份力,


    “你怎么知道我没睡?”南序没急着挂断电话。


    谢倾语气呵笑:“猜的,你碰到感兴趣的总这样。”


    “总”字这个词很具有概括意义。


    考虑到对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南序沉默道:“马上。”


    换做阿诺德, 估计会有来有回地质疑南序是不是真的会听话乖乖睡觉。


    谢倾不会, 他只提示:“如果你第一个晚上就那么投入, 容易引起卡尔长官的怀疑,你之前散漫的态度是不是在骗他。”


    说的有道理, 南长官采纳了。


    “行。”南序干脆答应了。


    谢倾停顿几秒, 只有两个字的语句仿佛精心琢磨过,冷冷的嗓音放缓:“晚安。”


    “晚安。”南序回答。


    对面出现了错拍的呼吸声,打破了沉稳的节奏。


    在月亮守卫之下, 执行署大楼的最后一盏灯终于熄灭。


    有人穿越大半个城市,远远停留了片刻钟,希望窗内的人有一场好梦。


    南序两眼一闭,呼吸绵长,早上状态不错,和同事打声招呼后,出去溜达几圈,在走廊的窗边逗了会儿小麻雀。


    又被卡尔撞见了。


    “长官好。”南序说。


    长官沉着脸不回应,擦肩而过。


    南序耸了耸肩。


    一回来,林长官一脸沉痛地又抱来一堆文件:“老大要你今天之内把这些看完。”


    还有这种好事?


    南序接了过来。


    执行署目前在忙活一桩跨州的大案子,价值十亿元以上的成瘾性药品通过大型医药公司代表分销,最后可能会流入黑市。


    目前已经拦截了一部分的药品,卡尔长官带着一半的人收网先回来,还有一半的人在外追缴残余的药品。


    “为了钱不择手段,真恶心。”林长官的语气深恶痛绝,转向南序时恢复了和蔼的语气,“看得懂吗?”


    南序眨了下长长的睫毛,无辜道:“看不懂。”


    其实看得懂。


    好巧不巧,另一份医学研究所的实习虽然还没开始,但他去走了一圈,延续之前的论文进度加入了阿片类药物的研发。


    而阿片类药物很微妙,出发点是好的,用于临床上的镇痛,但一旦滥用或者稍加改造,就会泛滥成瘾造成危害。


    这个药品似乎刚被研发出来,资料里掺杂了大量的鉴定分析,外行人乍看就会头疼无比。


    由于南序之前表现出的摸鱼情况,林长官不会认为南序在主动学习,而会认为是被动承受。


    他看南序一直带着看一个后辈的慈爱滤镜


    当然,那天在监狱非同一般的表现已经被他被迷惑的大脑自动清除了。


    所以林长官没发现南序看得很快,几乎不带任何停顿地扫过每一行字,快速汲取着讯息。


    就算看到了,也只会认为,南序和他一样在进行量子速读。


    不知不觉又一天过去。


    执行署的人感觉对南序的认识又加深了几分。


    对南序的看法分成了两拨人:


    一波人属于柔和派,认为虽然算敌对势力,但是生不起什么敌对的心。


    南序安静内敛,面对他们长官的强权到了逆来顺受的程度,跟在林长官身边默默学习,偶尔还会主动帮忙。


    不怎么喜欢这份工作怎么了?谁喜欢上班啊。而且南序还只是个实习生。


    另一波人则是激进派,他们认为,这是齐昀的阴谋,把南序空降到办公室一定别有用意。


    瞧瞧,如今内部出现了分裂的意见,还有些人偷偷抱怨长官是不是太严了,对卡尔长官的绝对权威造成了威胁。


    都是因为南序动摇了军心!


    执行署的人由于从事的工作原因,大多脾气直来直往的,两拨人在背地里偷偷摸摸地互相翻白眼。


    笃笃。


    有人叩响南序的办公桌。


    林长官率先警觉地看过去。


    “卡尔长官让我带你一起去审讯。”这位年轻的长官在林长官逼视的目光下正了正领带,恨不得指天发誓,自己在遵循长官安排,没有坏心。


    林长官心里的警惕减少几分。


    就他了解,这位姓陈的小年轻应该是柔和派,私下里和激烈派的人拌嘴过几次。


    南序拿起了纸和笔:“陈长官,我们走吧。”


    审讯室设在二楼,狭窄阴暗的走廊,走了很长时间,幽深又昏暗,感觉一眼望不到头。


    陈长官担心南序第一次来不适应,受不了这种压抑感:“特意设计成这样,也算心理战的一种,让那些犯人进来前先感受一波心理压力。”


    “别害怕,有我在,你看我一会儿怎么操作就行了。”


    南序点头应“好”。


    陈长官初出茅庐,却油然而生一种庄严的关于守护的使命感。


    走进讯问室,进入了另一个极端。


    白到刺眼的灯光,温度偏低,外头明明是气候温和的天气,却令人感觉骤然紧绷起神经。


    角落里无声运转着一台监控,摄像头跟随着人移动。


    灰色的墙面四四方方,有着挤压逼仄的困顿感。


    审的是一位经手药物运输、混子模样的人,他们希望能从他的嘴里挖出没收缴的货物的去向。


    光从面相上看是位流里流气却自视甚高的人,还有点小自得。


    见到他们进来,翘起的二郎腿嚣张得不肯放下,目光凝在南序身上,眯起眼睛笑道:


    “怎么用上美人计了?”


    陈长官的脸色瞬间被阴霾覆盖,抿直嘴唇:“老实点。”


    对方举手作投降状:“好好好,看在他的面子上,我一定老实交代。”


    南序在刚来的时候,林长官给他塞过《审讯心理学》《讯问语言学》《七天速成审讯专家》,他看完以后颇有收获。


    一场毅力的较量,慢慢的熬,反复的追问、震慑、推拉。


    困在狭小的空间中双方互作困兽之斗。


    随着时间的流逝,室内的低温在渐渐发挥作用。


    陈长官偷偷用余光撇过南序。


    他皮糙肉厚的已经习惯了,可南序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景,会不会扛不住。


    说实话,时间有些久,他也有点不耐烦了。


    南序坐在黑色皮质的椅子上,倾泻的冷白光线下,他的眉目清晰冷冽,目光似乎偶尔会停留在窗外一掠而过的飞鸟之上。


    估计感觉无聊在出神了———


    不过没受影响就行。


    陈长官松了口气,


    嫌犯用指甲焦躁地在金属椅上抓挠了下,深吸一口气。


    陈长官浑身一震,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货物经过海运线路,沿着黎河到第九码头,卸下之后转北上的陆运……”


    根据对方的描绘,陈长官隐隐锁定了目标。


    果然,那位嫌疑人说出他心中的猜想。


    “莱茵城。”


    笔尖在记录纸上沙沙书写着,嫌疑人的目光若有似无地瞥过记录本,目光闪过一点欣喜。在途径南序时,忍不住多停了几秒。


    好看是好看,花瓶也是真花瓶,刚进来时,他以为产生被盯上的感觉,应该只是错觉。


    “长官,交代完了,我能走了吧。”他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长长舒了口气。


    “乖乖配合,马上就好。”


    一直沉在寂静中的美人雕像却忽然开口说了话:


    “这个药里的分子结构对温度敏感,会在低温状态下发生化学反应,失去药效。”


    话音落定,空间内如同坠了颗小石子,荡开涟漪。


    奋笔疾书的陈长官停了笔,回过味来,阴沉了脸色:“莱茵城在联邦最北,这段时间进入个位数的温度,你在跟我们撒谎。”


    嫌疑人放松的脸色僵住,支支吾吾。


    始终没怎么说话的南序,又补充了一句,把尾音翘起来:“背了很久吧?”


    嘲讽力max。


    目光集中。


    焦点慢慢偏移到了南序身上,不知不觉,坐在审讯椅子上的人在跟着南序的节奏走。


    轻缓疏冷的嗓音在回响。


    怎么送的?运输方式?中转地点?经手人员?


    陈长官发现,南序学得非常快,完美复刻了他刚才审过的问题,又有自己独特的节奏。


    一步一步、捉摸不定的讯问,配合吸引人视线的微小表情,仿佛一道道挥下的鞭子,慢条斯理地抽碎伪装。


    最后只剩下了货物的地点。


    “销售到了蒙特佩斯的黑市。”


    蒙特佩斯名声在外,拥有联邦最大的黑市,温度和煦,很符合最终的地点。


    嫌疑人听见南序竟然笑出了声。


    他慌乱抬头,发现南序竟然露出“送上门”的表情。


    南序朝他抬了抬下巴:“蒙特佩斯的黑市入口在哪里?负责人是谁?”


    连陈长官都诧异地移过目光。


    不是吧,这你都知道?


    嫌疑人不再关注南序的那张脸,直愣愣地观望着南序的笑容。


    到底是不是在诈他?


    面前这位制服利落、背脊挺拔的人,把手肘压在桌面上,托着腮,举手投足倏然变得不太一样,沾上了蒙特佩斯的随意慵懒。


    “是……”


    是了半天,颓然地闭嘴。


    陈长官憋住了点笑。


    其实就算对方不交代完,根据这场审讯也可以排除很多地点,基本上锁定在很小的范围之内。


    差不多,可以收网了。


    他等待南序要不要再追问什么,如果没说话,他就再收个尾。


    他发现南序转换了方式,语调变成不疾不徐的和缓。


    “累了吧?”


    声音甚至融进了一点温柔和耐心,与先前形成鲜明的对比,羽毛一样挠过紧绷的神经,倏然叫人松懈下来的魔力。


    “已经到这里了,你也知道执行署死磕的名声,没必要废太多的精力撒谎,非得等他们挖出来,你连减刑的资格都没有了。”


    “说得越多,减得越多,联邦法律赋予你的权利,别忘记用。”


    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


    再好用不过的手段。


    南序微微一笑,温和地说:


    “可以说实话吗?”


    嫌疑人咽了咽口水,攥住拳头。


    凝滞的空气终于松动。


    审讯椅上的人像被抽空了力气。


    陈长官悄悄擦掉额角的汗水,每次对峙完他的精神消耗极大,要缓好一阵儿才能缓过来,转头去看南序。


    南序竟然………


    神采奕奕?


    眼瞳明亮,像被唤醒了一般,甚至算得上兴奋。


    所有人垂着头。


    嫌犯垂着头在失神,警员垂头要将人领走,陈长官和南序垂着头向外走。


    铁门上忽然出现的清脆的响声向空气传导着共振。


    黯淡的光线里,蓦然回头的人站在明暗交界处。


    “联邦法律的确规定了坦白可以减刑,执行署会尽力帮你争取。”


    “但我只是个实习生,人微言轻,也暂时没有这个权限,真抱歉。”


    从头到尾,钓在前头的承诺就是个虚无缥缈的谎言。


    “以及,你反复翻供,帮你算了算,起码再多加五年。”


    南序偏过头,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太阳穴,脸上露出在对方看来漂亮得刺眼的刻薄:


    “进去了记得多读读书。”


    身后传来愤怒的咒骂声,被南序毫不犹豫地隔绝在身后。


    监控室里十分安静,卡尔长官抱着手臂站在正中央,目光沉沉地盯着最中央的电子屏。


    在观察的工作人员不懂上司为什么突然来到这儿。


    也不算什么特别重要的审讯。


    监控摄像头全程记录了询问室里发生的全过程。


    画面内就三个人。


    大家的目光来回移动。


    虽然这样表述可能会看轻了南序,但是他们得诚实地承认,这场审讯能让南序进去,就是为了让他单纯学习的,没指望真的能问出什么。


    由于只是拿给后辈练练手,他们的心态很放松。


    所以他们看嫌疑人一眼,再看南序一眼。


    抽空看主审的那位同事一眼,再看南序一眼。


    然后再看嫌疑人,再看南序……


    无限循环。


    循环在南序提出第一个对于药品的质疑时被打破了。


    目光彻底集中在南序身上。


    卡尔长官挪了挪步子,换了个站姿:“还行,确实看了卷宗。”


    指的是那些厚得吓死人的卷宗。


    何止看了,而且看进去了,才一天多的时间,就能抓住里面的细节。


    他们发现南序学得很快。


    问话谁都会,那种隐隐压迫、把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却不是一般人能有。


    紧接着南序提到“蒙特佩斯”。


    长官轻挑了眉头,表示着诧异。


    要不是下属们选修过表情心理学,差点就错过了卡尔那张面瘫脸上许许多多的蜘丝马迹。


    听到减刑的承诺,卡尔长官微微不认可地皱眉。


    同处一室的下属知道,卡尔嫉恶如仇,恨不得那些污染联邦的罪犯统统牢底坐穿甚至直接死刑。


    直到最后,卡尔长官严肃的面孔终于溢出了一点笑,对其他人交代:“听见了吗?多读点书。”


    不仅学得快,还把过往的知识和经历全用上了。


    监控室和审讯室在同一层。


    那两人经过时必然会路过他们。


    南序抱着笔记本,跟在陈长官身后。


    陈长官向在走廊边远眺的卡尔问好。


    南序跟着微微颔首权作礼貌的招呼。


    肩膀微下垂,发梢浮动,表情恬静,仔细一瞧,和询问室起初柔声使人放下戒备的状态很像。


    窗外,一只小猫轻巧地跳出树丛,懒洋洋地晒着太阳,捕捉到风声,耳朵警觉地动了动。


    卡尔冷漠地目送他们远去,又面无表情地嘀咕:“演技还得提升。”


    诺伊斯论坛:


    【弱弱提问一下,NX去了哪里实习?】


    【看到标题我就啪得点了进来】


    【同问,实习不就是光明正大出校玩一玩的机会吗?玩好了回来休息休息,南序怎么直接不回来住了?蹲守北区也见不到人。】


    【去沃森医学研究院了吧,我当时一起参加了夏令营,联邦大学许教授挺欣赏他的,回来之后我还有在实验室见过他还在学习许教授的课题。不过研究院压力这么大吗?】


    【我打听到的消息也是沃森,结果我费了好大精力,曲线救国选了个科技城附近的化工实验室进厂干活,给我累个半死我也没见过人一面】


    【所以不在沃森?失踪了???学校有去研究所实习的同学吗?快出来吱一声。】


    【许凛教授的研究项目太难进了,好像没什么人能偶遇】


    【NX以后会当医生吗?还是老师?科学家?还是当医生该多好,我天天可以挂号去看病,老师也好,只要上课就能经常碰见他。科学家的话比较麻烦,我可以应聘科研助理,送上最贴心的服务】


    【你放心,肯定抢不到号,占不到座,找不到工作】


    【ls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诅咒我!】


    【监狱实习的外校同学发来超糊图片和我炫耀见到他了】


    【什么意思?去监狱实习了?】


    【再和那个同学确认了一下,说是在交接的时候无意间见到的,后来听监狱长提过一次扼腕那位实习生怎么不来监狱实习】


    【所以到底去哪儿了?不在监狱又和监狱有接触,检察院?不可能啊,我就在里面啊】


    【卧槽!快看联邦网络最新头条!执行署缉查行动被跟拍!】


    【跟拍就跟拍,关我们什么事儿?】


    【网民都在问队伍最后那个穿着制服的长官是谁,天杀的我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南序!】


    第63章 科研城


    出门被拍纯属偶然。


    才换完届, 正是各机构趁此机会向外展示良好形象的好时机。


    卡明罗特区几条纵横的大道把政府部门、各个机构给连接到了一起,方便相互之间交流、沟通、吵架。尽管执行署的建筑独立成栋,但仍然在这片区域内。


    摄像机在拍警署的时候, 灰色建筑里走出来一帮人正好出来与镜头擦肩而过。


    本来就是个意外, 架不住有些网民比较有闲情逸致,而且擅长拿着放大镜看新闻。


    【后头的是哪个机构的,怎么制服不一样】


    【他们制服好帅啊,怎么感觉比警署的还要帅】


    【我就一个问题,究竟是制服好看还是人好看】


    【哈哈哈哈哈哈哈被发现了,看来大家的重点都一样】


    一张只有一秒的动图。


    联网新闻署拥有着不怎么发挥作用但是像素拉满的镜头, 一度被称作“高清放大你的丑”。


    镜头终于发挥了作用。


    采访画面无限被放大,定点到背景里某个人。


    很出众, 在擦着枪。


    似乎好奇那里的镜头在拍摄什么, 望来一眼。


    像静谧地掉了一片雪,经过了镜头。


    网民就没那么平静, 热情地沸腾了。


    【伟大!好伟大!】


    【是谁屏住了呼吸!美得我吓一大跳】


    【这是不是导演毕生追求的故事感, 我看他一眼就觉得我应该和他发生点故事!大哭jpg】


    【我这个人没有特殊癖好哈,但是他拿着枪、还用这种冷淡得看不起人的眼神看着我,我突然就不怎么当人了, 我真的没有特殊癖好哈】


    【如果他的枪抵着我的太阳穴的话…… 嘟嘴思考.jpg】


    说了半天, 总算有理智人士指出, 这是执行署的制服。


    执行署在联邦网上的风评很一般。


    在追查过程之中经常被批评过度使用武力,遭到部分人权人士的指责。


    同时, 强硬的作风又使得其他合作机构看他们不顺眼, 在网上吐槽他们。


    这机构也不怎么爱维护自己的形象,导致流言蜚语愈演愈烈,一度算得上“声名狼藉”。


    【竟然是执行署的?更爱了】


    【执行署, 你的风评能不能好转就看这次了,速速放这位长官出来营业】


    【新闻署不是到处在拍纪录片吗?赶紧的,别吃白饭了,明天开始我就要看到二十四小时记录执行署日常生活,三百六十度记录这位长官好吗】


    【天塌了,打听到他好像还不是长官,还只是个实习生】


    【是诺伊斯的学生哦】


    【一看ip就知道诺伊斯的学生又出来乱窜了呵呵呵】


    【那他也是诺伊斯的哦】


    【多大都没关系,哥哥姐姐愿意等你长大,但是答应哥哥姐姐们,你成年以后一定还要穿这身制服!ok?】


    【实习生?那以后还会选这个职业吗?执行署,给我听好了,只要你留住他,从今以后,我无条件拥护你为联邦最正直、最善良、最美丽、最尊贵的机构】


    “真能给我惹事。”卡尔翻完评论区的留言,感叹。


    林长官坐在他对面的办公桌上:“你把嘴角的弧度收一收,算了,一想到警署那儿看我们更不顺眼,我也有点开心。”


    没想到意外获得了一次短暂的曝光。


    曝光什么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当时警署在拍宣传片,反而起了反作用,宣传了执行署。


    双方原先就相互看不太顺眼,觉得对方碍事指手画脚的,前段时间他们才和警署吵过一架,现在发生这事儿,警署感觉被压了一头,更是气得牙痒痒。


    对方不开心,执行署的人就开心了。


    “你得谢谢功臣。”林长官示意卡尔有点表示。


    说起这个,卡尔又回忆起评论区的那些话。脸上显示着迷惑和不解。


    执行署天天被挂在最不受大众欢迎的部门榜首,天天被骂冷酷无情,转变形象竟然如此简单,就靠着一张照片。


    “你也不看看是谁的照片?”林长官听完他的疑惑以后慢悠悠地反问,“换成你,大家晚上会做噩梦的,年末的公众评议直接给我们打到负分。


    “我看你落选,说不定就是因为你那张脸。”


    他一边点评,一边做出闭上眼睛的羞辱性动作。


    卡尔:“……”


    提到“落选”,他联想到自己曾经的对手齐昀,冷嗤一声:“做人不该那么肤浅地只看颜值,要凭实力说话。”


    林长官就事论事就谈南序:“那你聊聊他的实力。”


    卡尔沉默。


    那次审讯以后,南序没有勤奋多少天,又恢复了刚到执行署的状态,继续早先浇花、喂猫、更新监狱测评记录,再偶尔回应几句关切的生活节奏。


    卡尔以为南序又在演戏或者刻意气他,再仔细观察发现,似乎是因为南序东西看太快,把那些小山一样的文件读完之后没什么事情做了。


    要毕业的学生不愧是人类史上的智商巅峰。


    卡尔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老了。


    前段时间他才放狠话要让南序很难过,结果反过来了,南序令他有点尴尬。


    智商上不能为难,只好在体力上为难。


    执行署还有追捕这个流程南序没见识过。


    追捕需要配枪。


    简历上显示南序的射击成绩不错,到底有多不错,配枪前拉到射击场测试了下。


    又发现了南序的一个舒适区。


    有些不服气的要比赛,斗志昂扬地上场,落败公鸡一样下场。


    虽然没有碾压,但是实力相当就足够让人让人惊讶了。


    他们已经摸枪多久,南序又花了多久?


    不能细想,一想人生就会崩塌。


    本以为南序要是留在执行署,可能会当个文职人员,结果竟然全面发展。


    说这话的人在场下嘀咕,被林长官听见,幽幽提醒:哦,你已经安排上职位啦,之前不是说他是敌对势力吗,怎么不担心他当卧底了?


    对方哽了哽,无语凝噎,脸慢慢涨红。


    在执行署这栋大厦内可能没有能让南序感到为难的东西,所以南序在某天被叫上一起去参加审讯出来的走私药品流向的收缴行动。


    不像电视里演的那样,破门而入,一顿扫射,潇洒归案。


    荣耀之外,是坚守、等待。


    为了不再有漏网之鱼,不让那些危害生命的药品再流入市场,他们提前几天就在审出的交货地点蹲守。


    卡尔把南序亲自带到身边。


    不论谁推荐来的,到了他的手下,他就得负起点责任。


    当然,也藏了磨一磨对方的想法。


    卡尔长官语重心长地说:“执行署不如你想的那么光鲜。”


    这次行动不危险,但战线拖得长,很难熬。


    南序很淡定地点头,示意知道了。


    卡尔认为南序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等待南序真正经历过一番苦头以后领悟。


    狭窄隐蔽的角落,角落里潮湿难闻的霉味,霉味中没日没夜的蹲守。


    南序回望卡尔频频投过来的视线:“你累了?”


    三个字让卡尔长官被迫精神抖擞。


    卡尔长官眼神在判断脸色上不太好使,瞧不出对方脸色有没有发白,但能瞧出南序眼里变态一样的精神奕奕。


    等信号出来,收束罗网。


    南序起身的时候顺手扶了一把头昏导致眼睛短暂失焦、没站稳的卡尔长官:“回去好好休息。”


    卡尔忍不住爆了句脏话。


    太TM能熬了。


    到底是在磨砺谁?


    原来这才是南序真正的舒适区。


    “齐昀怎么就那么好运气,能找到这么好的学生?”卡尔第一次正面和林长官聊起这个话题。


    他和林长官在工作上是合作愉快的同事,私交上也颇为融洽。


    林长官当初找到他时,说要引荐一位实习生,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也正因为这份交情,林长官诚实告诉他,自己只是个中转站,背后真正要推荐的人是齐昀。


    卡尔和齐昀之间,并非像什么电视剧里演的那样表面针锋相对,背地里携手合作的反转关系。


    他们是真的不对付。


    “他到底怎么想的?”把南序放在心上之后,卡尔头一次开始认真想这个问题,越琢磨越费解,突然全身一震,”会不会是他秘书听错了,想把他安排到执行局,听成执行署了。”


    执行局下设在联邦法院,这一块儿的确在齐昀的掌控范围之中,把南序安排进执行局就显得合理很多。


    卡尔冷静的目光变得闪烁不定:“不行,人到我这儿就别想走了。”


    林长官在心里幸灾乐祸地“呦”了一声。


    现在开始患得患失了。


    “长官,选择权已经不在你的手中了,而在南序手中。”


    他提醒。


    ……


    于是,南序又一次被叫到了卡尔长官的办公室。


    熟悉的家徒四壁的装修风格。


    “长官好。”


    一段时间的相处过后,彼此熟悉了很多,几个眼神交换之后,发现不用再装了,南序就自然而然地回归常态。


    卡尔本就挺直的身体更加挺直,抬手掩唇轻咳了几声:”在执行署的感觉怎么样?”


    南序的眉梢微微一挑。


    怎么感觉卡尔长官装起来了。


    没听过这么瓮声瓮气的嗓门。


    南序诚实地回答:“很好。”


    卡尔紧绷的脸上放松了几分,他也察觉到自己不适合走温柔路线,声音听上去怪滑稽的,于是再次清了清喉咙:“你的表现我们看在眼里,适应得不错,但才刚起步,我觉得你在这里还有更多东西要学……”


    总结核心观点就是“你有没有兴趣留下来”,但以卡尔长官的性格,这种话很难说出口。


    所以卡尔长官下一秒就得到了报应。


    南序说:“长官,有事向您汇报,我手头还有一份实习,刚好目前在跟进的案子要结束,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了,所以我最近在署里的时间会减少,您放心,收尾的工作我配合会做好的。”


    “不是执行局吧?”卡尔问。


    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提到执行局,南序摇头否认了。


    那就好。卡尔松了一口气。


    那也很不好!


    你怎么还有实习?


    执行署不是你的唯一了吗?


    卡尔长官感觉遇见了负心汉。


    对面脸上的表情很好懂,南序奇怪道:“我刚来时就和您汇报过,您说知道了。”


    南序的表达很含蓄,卡尔想起自己的原话是“爱去就去,执行署不缺一个实习生,随时可以走人。”


    回旋镖镖到自己身上,卡尔的表情僵了僵。


    ……


    玻璃旋转门缓缓转动,深灰色建筑中走出一群人,黑银肩徽折射锐利的光芒,光线冷冽,交汇在被簇拥着的人冷白的皮肤上。


    最边上没能挤到南序身边的人习惯性地扫视周围环境,停留在花坛边。


    “又来了。”她小声和身边同事说。


    树下站了一个人,执行署的人这些天眼熟了。


    经典的金融街出身,身上有股他们看不惯的香水与烟酒味,守在执行署门口也不知道在等着谁,对上他们狐疑的目光仍然姿态傲慢。


    直到南序的出现。


    那人眼前一亮,脚步直直冲向了南序,又在靠近南序几米的地方猛然刹住,焦虑地保持着距离。


    脸上的高傲荡然无存,语气忐忑讨好:“你今天……怎么样?”


    向南序递上了礼物。


    南序步伐不停,衣襟被风带起,径直走进大厦。


    那人风雨无阻,礼物每天不重样,有懂行的同事认出了送的礼物的价值,眼睛都瞪大了。


    已经超出了出手阔绰的范畴,拍卖行千金一掷的压轴品,毕生难见一次的旷世珍宝,不过是讨人欢心的点缀。


    南序看都没看一眼。


    开始其他人还会惊讶流连,出于好奇查到这位是季家的少爷,到后面彻底麻木了。


    既然南序不看,那他们也坚决不多看一眼。


    对方坚持不懈了很久,终于得到了回应。


    在某天,南序牵了隔壁警署的警犬,帮忙带进执行署照看,停下脚步。


    “滚。”


    季凌期待的心瞬间坠得更低。


    警犬“汪”地咆哮一声,径直踩过刚才被那人挡的路。


    好狗不挡道。


    “来就来了,小南长官要走,我心情正烦着呢。”另一位同事脸上写满不耐,刻意要撞上去。


    被身边的同事拦下了:“冷静点。”


    “哼。”同事翻了个白眼,加快脚步,上前去抢和南序同坐一辆出勤车的位置。


    车尾气嚣张地扬长而过,留在原地的人不自觉收紧着指尖,站了很久。


    ………


    执行署的人太过热情,或者说太过抽风,非说要亲手把南序送到下一个实习地点。


    一辆车送就算了。


    但一辆车塞不下那么多人,其他人勉为其难凑了几辆。


    凑着凑着,成了一支车队。


    在车内的人不太有什么感觉,在路上的人看来,鱼贯的车低调又高调。


    执行署那帮人被训练得过于纪律严明,每辆车之间都保持着精确的车距,碾过的车辙溅不起一点路面的尘埃。


    车开得很慢,慢得令人侧目,司机们保持了没用的默契,希望多拖一些时间。


    卡明罗特区的边界专设一个科研基地,实验室、研发中心聚集,如同交织而成的大脑神经网络。


    车辆停稳,乌泱泱一大帮人下了车,统一穿了执行署的制服,好战分子的血腥气和严谨肃穆的科研城格格不入。


    南序被那群黑色簇拥着。


    等待着的许凛教授的表情闪过一丝微妙,转成一抹无奈的笑,对南序叹气说:“你像来砸场子的。”


    第64章 门口


    许凛教授戳穿了执行署那帮人的小心思。


    就是来砸场子的。


    一定要从气势上取得压倒性的胜利, 叫这群科研人员没法儿从他们的手上抢人。


    执行署的长官起初得知南序要离开这儿,前往下一个实习地点时,乐观地安慰自己, 南序这么适合执行署, 来日方长,只是另一份实习而已,算不得什么。


    但关键是,最近的案子让他们发现,南序在科研方面是真会啊。


    卷宗里的专业知识信手拈来,说明他也很适合研究所。同时, 许凛发出的offer,据说含金量在科研界, 不亚于在政府部门的前途。


    而他们执行署, 只是平平无奇、臭名远扬的恶霸机构。


    浓烈的危机感由此诞生。


    要是南序去了研究所,以后坚定走科研道路怎么办?


    人家也没犯事儿, 他们不能毫无理由地动手, 只好硬跟着南序过来,希望对方知情知趣,别和他们抢人。


    从这些人统一的脑回路来分析, 只能说, 执行署风评差并非空穴来风。


    林长官年纪最大, 剩余的理智也最多,对许凛客套道:“您说笑了, 担心他不适应, 我们就来送一送。”


    许凛的表情看上去温柔宽容:“您放心,他之前和我接触过很长一段时间了,适应得很不错。何况, 他既然在执行署能得到你们的认可,我相信他在这里会更得心应手。”


    执行署听出了话语里拉踩的意思,磨了磨后槽牙。


    你来我往的交锋,暗暗涌动的气氛。


    当然,许凛不会做太不符合自己人设的意气举动,主要靠执行署的人在无谓地输出情绪。


    南序看了眼时间,向林长官他们道别:“长官,你们送到这里就好,回去吧,谢谢。”


    执行署的人脸垮了下来,瞬间失去了威风,脆弱无比。


    他们稀稀拉拉、蔫了吧唧的,打起精神回答南序:“好吧,我们先走了,再见。”


    边挪动脚步,边一步三回头。


    再见!还会再见吗?一定要再见啊!再见时你要幸福啊,一定要选择我们执行署啊。


    南序转身,没见到那些长官们饱含情绪的目光,许凛似笑非笑,领着南序向前走。


    执行署是灰色的,沃森研究所则是白色的。


    处处简单利落的设计,空间布局严谨有序,如同一台台高效运转的精密仪器。


    南序听完许凛对实验室各楼层、区域的分工布局介绍,见识过一眼工作台,又录入了指纹、虹膜,领了储物柜钥匙。


    许凛不着急压榨南序投入工作,把他带到了自己的休息间闲谈一会儿。


    “你在执行署的生活如何?我听说每次有新人进去就会遭一通罪。”


    他打量南序的脸色和精神状态,感觉南序应该不属于遭罪的范畴,反倒是执行署那些人仿佛得了分离焦虑一般。


    这个学生真神奇。


    “我以为你不会来实习了。”许凛换了个揶揄的口吻,“要是你没选执行署,选了研究院,我们可没有制服给你穿,联邦人民的怒火可能会攻占我们。”


    南序露出几分无奈:“您也看那些消息了。”


    “经常上网才能保持开放的心态,拓展思维。”许凛笑着说,“而且你那个新闻霸占了热门好几天,点进去就能看见,没见到的才是少数人。”


    许凛的休息间比卡尔的办公室有人味多了,醇厚的咖啡香洋溢在室内,吸一口提神醒脑。


    “就我所知,执行署通常不对外招聘实习生,把一个学生贸然放进执行署实习的操作也很奇怪。谁推荐的你?”


    南序婉拒了对面来一杯咖啡的邀请,答道:“齐昀老师。”


    “是他啊。”许凛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


    南序还在其中听出了相识的意味。


    发现对面在等待他的回答时隐藏着的探寻目光,许凛不是一个喜欢打哑谜的人,直接告诉南序:“我和他都是诺伊斯出来,同一届的,还都是特招生出身,认识很正常。”


    世界真小,兜兜转转一个圈,稍不留神把人给绕晕了。许凛的语气有些感慨:“以后该改口叫他齐部长了。”


    “如果是他的话,我就不意外了,他确实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


    他眨动镜片后的眼睛:“回归正题,执行署已经翻篇了。我记得你当初告诉我,你什么都想试试再作定论,你的心还没有偏向对面吧?”


    许凛打起感情牌,提起他和南序在联邦大学初识时南序的多角度多职业探索人生的发言。


    这段时间找南序谈确定关系、谈未来的人非常多,南序只能做个有良心的负心汉,不承诺未来,只确认当下:“我会努力完成这个项目的。”


    “既然如此,希望沃森同样可以成为你人生经历中精彩的一笔。”


    许凛讲话向来很谦虚。


    沃森研究所在业内乃至联邦闻名。


    不是执行署那种毁誉参半的闻名,它作为医药生物技术的前沿阵地,拥有最尖端的仪器设备,最新的研究成果,成为许多科研人士的朝圣之地。


    他在所内的话事权很高,手握多个项目的同时,担任了所长的行政职务。


    南序来到研究所,自然不会有人明面上有什么意见。


    如果说执行署是一个岛屿连片的洲陆,研究所更像各自相对孤立的岛屿,每个人的性格不一。


    既有世界上最清澈的大学生,也有性格孤傲的天才代表。


    南序走到实验台前,像一条平行线汇入了向前的方向。


    他不知道的背后,那群周身被数据埋没的学长学姐们在发现实验室多了他的身影时数据流出现了片刻的紊乱。


    “长……”一位马尾辫学姐意识到差点把心里的“长官”脱口而出,连忙改口,“师弟。”


    作为联邦资深网民,南序踏进实验室的第一秒,她就“噌”得站了起来。


    她的长官!


    敬礼!


    仿佛做梦一样,她以为她对着培养皿太久,吸入了太多霉菌孢子,终于疯了,才会分不清网络和现实。


    凝固的画卷也会有呼吸、温度和声音吗?


    微凉的气息拂过,扶住她快要倾倒的水杯。


    “师姐,小心。”


    她顺理成章地开始喊南序“师弟”,只是有时对着储存在手机里的一秒动图,仍然不免恍惚。


    “师姐,有什么事情吗?”


    南序轻声的疑惑唤回师姐的思绪,她热情地要给南序带路。


    “你刚来不熟悉地点和路线,我带你去食堂,特别好吃。”


    南序站在实验台前,低头观察检测结果时,眉宇间没有什么情绪。听见她的提议,抬起头,仿佛春日结了薄冰湖面淌过水流,流动了起来。


    “谢谢。”南序换了便服,跟上师姐。


    师姐的表情绷得很正经,没人知道她的内心在做激烈的搏斗。


    其实白大褂,也很合适南序。


    前提是她没上过网,没见过那张动图。


    她提出倡议,支持南序留在实验室,但一三五穿白大褂,二四六穿制服!


    实验室到食堂的路大概要走十多分钟。


    秋天的前兆在踩上地面第一片湿润的叶片出现。


    南序弯腰,捡起地上的自然从枝头掉落的叶子,打算带回去做成书签标本。


    师姐拿小本子记下了这个爱好。


    科研城参照学校的规划,在园区内集中设置了食堂。


    门轴合页“吱嘎”一声,没发出太多的动静。但人具有趋声性,耳朵动了动,眼睛比大脑先反应,移了过来。


    有人维持着舀着汤匙向嘴里送、嘴巴正好微张的表情,眼睛直愣愣定住,卡壳了会儿,嘴巴要合上,又再度无意识张开。


    那位肯定认识南序。


    师姐判断道。


    她还看见那人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手指不太稳,深吸一口气以后才能流畅地在屏幕上打字。


    一边打字,还一边朝他们所在的方向抬头,似乎不敢置信地在确认,反应和她当初与南序初见时有些相似,又有点不同。


    在师姐见不到的论坛上——


    【报!到沃森了】


    【什么玩意儿,lz到了沃森就到了呗,什么事都在论坛水贴,我们又不是你爹妈,完全不关心】


    【楼上戾气别太重,我有一个合理且大胆的猜测,字越少事越大】


    【我也猜到了,结合前几天双实习的帖子……】


    主楼再编辑:【手还在抖!放弃银行实习来到科研城苦苦搬砖一个多月,终于等到他!】


    【还真是,不好意思我是一楼,误伤楼主了,谢谢通风报信】


    【发生了什么?南序不是在执行署吗?】


    【学有余力同时兼顾两份实习吧,之前也有这样的先例,话说回来,这两个实习跨度确实很大】


    【穿制服、军靴,戴肩章的他已在我的心中定型,没办法接受其他职业了,南长官,请抽我!】


    【傻不傻,执行署密不透风、戒备森严,连只虫子飞进去都要过安检,压根见不到人,但现在,他到了沃森,至少还能见到他】


    【!!!偶遇的好机会,赶紧冲啊!】


    实验室为了某些需要避光的试剂,朝向背阴,阴森不见光,长时间的专注,头晕目眩,容易产生幻觉。


    凋落的季节即将来临,沃森研究所附近栽种了很多落叶树的品种。枯叶掉落之后,裸露的枝桠投射着细长的树影。


    一出门,又多了三三两两期待着不经意撞见的学生们,以及八卦信号很敏锐,听说了网络走红那张动图的真人就在身边,前来一探究竟的外校人士。


    影子在浮动、笼罩,再加上地处偏远、里头的人大多内敛,偏好理性的沟通方式,环境愈发安静。


    沃森研究所在灰色天光浸染下,纯白建筑显出死寂一样的不真实。


    从实验室出来,气温瞬间低了好几度。


    实验服只有薄薄的一层布料,经不住冷风的吹拂,南序的手背上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一场骤雨,打湿了窗台和靠近边缘的地面,风裹挟着湿气刮在人的皮肤上,那点寒意顺着肌理的线条企图往骨缝里钻。


    绵绵阴雨,把傍晚时分室内外的颜色染得更深。


    走廊空荡荡的,南序的脚步向来很轻,声控灯未能捕捉到可识别的声音,没能登场发挥作用。


    前往储物间的这条路走过很多次,他习惯地走在昏暗之中,实验台的灯太冷太刺眼,出来以后的光又晦暗不明,一明一暗的交替,视线难免闪烁,仿佛站在一片朦胧的雾区中。南序偶尔一晃神,特别能理解实验室经久不衰的“撞鬼”传闻。


    他走到专属的储物柜前,若有所感地扭过头。


    他可能真的撞鬼了。


    黑暗中伫立了一个人,只能映出断断续续的微弱轮廓,除了鼻梁、下颌线以外,其他地方像被浓郁如潮水般的空气吞噬了。


    湿漉漉的潮冷气息。


    南序停下解开扣子的手,侧过脸:“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说着走向门口。


    门口那位在南序向他走来时,呼吸不变。


    在南序直直再迎上了些许偏差的角度时,平稳的呼吸起伏仿佛被什么绊住,不过很快又被刻意控制了回去。


    南序只是伸出手,在墙壁上摸索,指尖掠过墙面,精确触到了凸起的开关。


    电路开合的讯息通过按下开关的响声呈现。


    灯光亮起,一瞬间有些刺眼。


    南序头也不回地往回走,继续先前摸黑未完成的行动,脱下了实验服,换上衣柜里更厚一点的保暖外套。


    门口的温斐目睹着南序的一举一动,语气舒缓:“本来想吓你来着,可惜了,刚走近一点就被发现了。”


    南序的听觉上辈子就练出来了,很灵敏,在黑暗中这种特性更被放大,对方走动了几步他就发现了。


    只是意料之外的,没猜到那个人是温斐。


    根据常理判断,希里斯出现在这里的可能性比温斐大多了。


    三年级的学生基本都在实习。


    皇室内部沾亲带故的成员保持着政治中立,但并不意味着完全避讳政治。


    新闻署发言人这样站在灯光下,充当着官方喉舌的角色,温斐早早预定了这个职务。


    所以南序在执行署时,偶尔会碰见来送文件,或者跟随新闻署署长来交流的温斐,这样的偶遇勉强算得上情有可原。


    他和温斐自上一回教堂简短的对话之后,再也没有什么交流。


    短暂在执行署同处于一个空间之下时,温斐似乎忘记了曾经在教堂外与南序沟通时的狼狈,与南序自然地打过招呼,没收到回音,依旧不急不躁,在官员身旁自若地交流,临走前再礼貌同南序道别。


    仿佛回到了最初温文尔雅、点到即止的表现。


    但今天在研究所,竟然又撞见了温斐,不声不响地冒出来,配合天气的渲染,像什么鬼片的拍摄画面。


    要么温斐也一样,同时兼顾了两份实习。


    温斐诚实地说:“不找借口了,动用了点关系进来的,就是来看看你。”


    当借口、伪装只会得到不回头的结果,不如换一种方式。


    南序仍站在储物柜前,不紧不慢地叠着实验服。


    没得到回应,温斐并不气馁,他对于南序的冷淡早有预料。


    等南序把柜内散乱的小物件认真归类整理完,锁上柜门,


    温斐站在门口,姿态似乎挺放松,却刚好把整个房间唯一的出口严严实实地挡住,直接、露骨地回望南序的注视。


    门被堵住了。


    堵门的演员演都不想演了。


    南序转过身,淡淡扫过门口的那一位。


    温斐终于如愿得到了南序停留了更长一些时间的打量。


    第65章 共犯


    南序的神色克制, 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几分探究。


    他很久之前接触的人不太多,有交集的人大多单刀直入、就算是个恶人,也坏得明晃晃的。


    温斐这样卸下伪装以后暗戳戳的阴湿感, 比较少见。


    没怎么见过的东西, 就会一定程度上激发南序的好奇心。


    所以他多停留了一会儿。


    观察。


    南序在观察他。


    这个认知辅以南序的目光使得温斐心中泛滥着酥麻的感觉。


    刚返校时刻意远离了南序,不让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有南序的身影,的确是个有效的方法,他似乎成功控制,回到初入诺伊斯的状态。


    就仿佛人体具有抗药性一般,随着时间的日积月累, 甚至来说,堪堪不过一周多的时间而已, 刻意压抑的感情再度卷土重来。


    只要远远看上一眼, 缓解身体中的渴意,就一定可以再次抽离。


    实习期来临, 他费了些周折知道了南序正在执行署, 借着送文件的借口前往。


    在他的默认印象中,南序并不适合执行署。


    清冷、隔绝、井然有序、不容污秽沾染。


    可执行署过于血腥、暴力,毫无美感可言。


    那一天, 执行署正好结束了两天两夜的行动, 押解着抓捕的罪犯。


    满身疲惫、狼狈的队伍在走廊同他相对而行, 经过了他。


    难以接受的粗糙,一想到南序也会这样, 他就产生了难以言喻的矛盾感。


    或许见到这样的南序, 他就能因为不符合自己框定的标准,而更好克制好对南序的渴求。


    在队伍中的南序,一眼就很好认出。


    伴随队伍路过, 带着走廊另一头过来的光晕,脸上的灰尘和血痕无比刺眼,还有一身浓重的血腥味。


    衣襟微微凌乱,尘土的污痕蹭在颧骨的皮肤上,洁净一尘不染的手上蜿蜒着别人的血渍。


    血液尚未干涸,顺着指尖滴了几滴落在了地上。


    全然颠覆他对南序的印象,完全不符合他恒定的审美。


    新闻署的官员笑着朝对面打招呼,得到了不冷不热的回应,仍维持笑意,等人呼啦啦走光,才暗骂执行署的人眼高于顶。


    官员知道温斐一直以来对于整洁和优雅几乎到了病态的程度,转身希望得到温斐的共鸣。


    温斐似乎在发愣,随后缓慢弯了腰。


    用指尖擦拭了白色瓷砖上从对方指尖落下的那滴血。


    瓷砖的反光里,他见到倒塌重组的进一步沉沦,就像此刻他在南序眼中见到的自己。


    温斐说:“还记得你演绎过的那出戏剧吗?《仲夏夜之梦》。”


    “里面有一种花汁,滴在人的眼睛里,会让那个人爱上醒来第一眼看见的那个人,说不定哪一天,真的能研发出这种药,我一定会用到你身上。”


    南序淡定地听完,一脚将温斐踹倒在地。


    这段时间在执行署的熏陶下,他行事越来越直接。


    “想这么做的人很多,你不一定能排得上号。”


    温斐吃痛地沉吟一声,捂住肋骨的位置,发觉南序的抽离,暗恼刚才的话惹得南序不高兴。


    他仰头,语气有着隐隐的哀求:“南序,我可以把荣誉、地位……”


    当初他唯一得到好脸色,就是他教南序拉丁文时,回想起来,是学院中最和谐的时候。


    给予南序帮助,分享财富、权力、利益 ,一个以权势为中心的人产生了毫不犹豫献上一切的念头。


    他低下那颗傲慢的头颅,把所有的砝码摆在明面上,求得天平稍微向自己倾斜。


    南序无动于衷,笑了起来,还是那句话:


    “想这么做的人也很多,你可能排不上队。”


    受席卷的风暴影响,连日断断续续的暴雨、阴雨、细雨等等各种雨轮番上阵,像要把一年的雨量kpi完成。


    那些实验室里本就备受产出ddl折磨、喜欢怪天怪地怪空气的学长学姐们,在天气的影响下,气氛更无比的凄风苦雨。


    他们甚至幻听了楼上没有人、没有实验室的楼层偶尔有非常细微的响动。


    简而言之,学疯了。


    每当这个时候,他们就会庆幸,幸好南序在他们实验室。


    灰蒙蒙底色下,通透如硬玉一般的人。


    每当心情烦躁时——


    看一眼,神清气爽。


    看两眼,药到病除。


    看三眼,长生不老!


    年纪稍长一些,就会比南序的同龄人脸皮更厚,被南序发现了,也不避讳,直接“嘿嘿”两声,捧着脸,当作向日葵的花托。


    受到向日葵的感召,风暴的威力在原地打转几天后慢慢消解,特区总算迎来了接下来很多天的晴朗。


    研究所的管制不如执行署严苛,一定程度上导致了某些人可趁之机。


    从另一个角度看,南序也相对有了实验室以外可支配的时间和可拓展的空间。


    一个周期的小阶段刚好结束,南序刷了卡,走出了那栋纯白建筑。


    特区寸金寸土,科研城后来才建起来,地处远郊,远离中心城区的喧嚣,远处群山起伏,踩在脚下的土地则是一大片平原。


    平坦的土地一向很有投资价值,这几年随着城市中心外扩以及科研城的人群聚集效应,渐渐兴起了高尔夫场、马场、赛车场等等娱乐设施。


    “变化也太大了。”阿诺德发出了物是人非的感叹。


    “您多久没有走出诺伊斯了?”谢倾淡淡回道。


    当然会感觉变化大。


    谢倾的语气冷静、平铺直叙,不带一丝一毫的嘲讽意味,可落在阿诺德耳朵里,就是非常的不顺耳,特别不爽。


    他张嘴要放嘲讽技能,视野里出现了不紧不慢向他们走来的身影。


    他迅速调整好表情:“来啦?”


    南序观察阿诺德的神情:“感觉怎么样?”


    阿诺德躲在自己的小世界已经很多很多年,自遇见南序以后,缩起来的龟壳有了隐隐开裂的迹象。


    每一次裂开一条缝隙的原因,都在于南序出远门。


    不要小看一位留守老人见不到晚辈生出的怨念。


    怨念足够强大时,汇聚起来,成就了不竭的动力。


    阿诺德回到老本行,别上曾经熠熠的肩章,重返军部。


    年纪大,但余威仍在,军部既要给一位军人应当拥有的荣誉,同时也怕阿诺德的笔杆子和好骂的那张嘴重出江湖,在媒体上批判抹黑他们,于是火速给阿诺德安排了训练官的职务。


    总之,老年人就业之路走得无比顺畅且一片光明。


    “还可以啦。”阿诺德扬起笑,又谨慎地收敛几分,有意卖卖惨,企图赢得关心,“在适应的阶段,那些小年轻嫌弃我老了……”


    谢倾冷眼旁观。


    如果他没有在阿诺德手下被折磨的话。


    不清楚谢倾到底是恰好被分到了阿诺德的手下,还是阿诺德主动把他划到了他的麾下,总之谢倾这段时间在军部没少吃苦头。


    阿诺德有着多年较为丰富的折磨学生的小巧思,再加上看穿谢倾对南序的心思,下起手来毫不手软。


    阿诺德边卖惨边用眼睛斜着谢倾,威胁谢倾不可以拆穿他。


    谢倾只是全心全意地望着南序,在南序走进时,柔下声音:“南长官好。”


    南长官随意地回了个礼。


    谢倾憋住笑。


    南长官这个敬礼实在太不标准,手没伸直。


    像给自己比了个猫耳朵。


    说到“长官”,阿诺德就有些怨言。


    他和大部分人的第一反应一样。


    南序怎么可以去恶犬老巢呢?


    但他手边有个现成的参照物,故而接受度比别人高了很多。


    想当年,格洛里也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狂犬,现在就只知道吃饭遛弯想南序,变成一只陪伴留守老人的留守大狗。


    果不其然,他暗暗打听着执行署的动向。


    听说那些人对南序的称呼从“那个实习生”变成了“小南长官”以后———


    他知道,得了,不用担心了。


    但令阿诺德怨气最重的节点在于,南序去了执行署后,竟然十天半个月不着小屋。


    见到真人,阿诺德幽幽感叹:“实习了就忘了我们了。”


    阿诺德这个“我们”当然不包括谢某,只包括了自己和格洛里。


    南序正在给格洛里顺毛,听到之后,手上的动作顿住,瞬间得到狗狗撒娇的一拱,示意他赶紧继续摸。


    “没忘。”


    不是忘了,恰恰是记挂着他们。


    怕一回去,暴露了太多。


    怕阿诺德发现他熬了几个通宵,怕格洛里发现他的身上有别的狗的味道。


    隔壁警署的警犬品种丰富多样,会蹲到南序脚边,等南序摸摸它们才肯让路,实在难以拒绝。


    但是狗鼻子灵敏,自家的肯定能闻到别的狗味闹变扭,而阿诺德特别在意他的作息,肯定忍不住叨叨。


    一人一狗,实在有些难以招架。


    逃避可耻但有效。


    小南长官逃了。


    在“忘不忘”这个问题上纠缠太久很容易穿帮露馅。


    谢倾开口,替南序解围,换了个话题:“我已经和研究所打过招呼,之后管控得会更严,不会有任何外来人员进入。”


    前几天下雨,阿诺德关心南序有没有带伞,顺带关心了南序换过场地的生活进展如何。


    南序像记录实验数据一般,完完整整、一板一眼地把自己的活动轨迹报了出来,听得阿诺德心软。


    结果南序最后轻描淡写又抛出一句,当作趣事分享:“撞鬼,已经解决了。”


    给阿诺德听的一口气差点没有提上来。


    连忙追问之下,才明白此鬼非彼鬼。


    阿诺德嗓门大,一着急,声音不免提高,再一回头,谢倾面无表情地站到了他的身边,蒙了一层阴郁。


    听到了,也没掩饰,在阿诺德目光里动也不动。


    双方交换眼神,无须多言。


    阿诺德的眼睛比在训练之时更锋利,无声剖析谢倾又有多少可信度。


    谢倾如雕像般自若地任他打量。


    阿诺德没制止。


    说起来,谢倾是第一次在南序面前提起谢家。


    谢家的产业未涉及医疗,但谢倾的母亲身体不好,谢倾的父亲当初为了减少妻子的痛苦,不务正业,投资了科研城,期望可以研发出更对症的药物。


    以谢倾父亲的性格,面上说着投资,实际上为了爱人的健康,当时必然掌控得滴水不漏。后来爱人离世,他才松懈了对这方面的关注。


    谢倾向他的父亲提出这个请求时,他的父亲意味深长地注视着他很久,长时间审视着,终于发出一声意味不明如同叹息一般的哼笑,答应了。


    这个请求背后,除了科研城以外,或许还有些关于未来、关于家庭之间的交涉,谢倾保留不提。


    听见这个结果,阿诺德质疑:“有多严,闲杂人等,也包括你吗?”


    谢倾冷淡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当然。”


    他随时把自己放在可以被南序排除的范围之内,没有例外。


    阿诺德不说话了。


    在心里哼了两声,决定减少谢倾训练量的百分之一,作为勉强满意对方的回答的表态。


    “这还差不多,行,回归正题,来了就开始吧。”阿诺德拍拍手掌,下意识摸了摸胸前挂着的口哨。


    摸了个空。


    好天气、好心情,除了要晒太阳,还有一项重大的任务要去完成。


    南序要学车。


    联邦规定十六岁就可以考取驾照,一到十六岁,那些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同学们就迫不及待地摸上了家里车辆的方向盘。


    诺伊斯也有专门的赛车俱乐部。


    如果不做出限制,那群翻了天的学生必定会在校内飙车,学校在规划时特意釜底抽薪,不设计车道和场地。


    因此,南序在校内,不怎么能接触到车。


    后来来了执行署。


    生死时速、绝路狂飙。


    南序心里永远藏着的对于刺激跃跃欲试的危险因子,被那些长官们勾了起来。


    正巧,这段时间,在实验室作息规律、生活安定,有闲功夫练练手。


    阿诺德积极主动承担起这个教学任务。


    至于谢倾为什么会出现?


    阿诺德肯定不同意谢倾和他一起,但谢倾抓住事情的核心和本质永远是南序,径直问过南序。


    没问可不可以来?


    问的是,需不需要替南序打掩护,在老人和狗察觉不对劲时帮忙遮盖一番。


    定位很明确。


    南长官的,共犯。


    ……


    学车的第一步,是先拥有一辆练习用的车。


    阿诺德深感责任重大,逛遍了市面上所有的车子,每天在孜孜不倦地发送给南序,问他喜欢哪一辆,或者不然全部都包下来?


    南序无奈提醒他,随意用一台二手车就够了。


    阿诺德把那些车子统统加入购买清单,并打算以后亲自给南序设计一台全联邦最炫最拉风的,再精心挑选了个二手车,发挥工程师的作用进行改造。


    一台墨绿的、重新上漆、设备拉满的二手车横在中央。


    讲解指示灯、打方向盘,阿诺德坚信实践就是最好的教学,叭叭两句,就让南序坐在驾驶位上。


    引擎启动声。


    挡风玻璃前,一条笔直、平滑的大道,远眺而去,仿佛连接到了天际。


    路边除了高耸的树木,还栽种了簇簇小花,星星点点,轻盈温柔。


    如此美好,阿诺德却如此暴躁。


    因为南序的车技。


    一卡一卡,像个故障的小机器人。


    也许是第一次接触,特别生涩。


    方向盘握得很紧,经常开几步“嗖”得冲刺出去,之后意识到不对,再猛踩刹车。


    阿诺德语重心长教导道:“南序,这条路比我的人生还要顺畅,放心大胆地踩油门,der一下就能出去了!”


    “好的。”


    南序应下。


    大约过了几分钟,谢倾淡定地提前伸手抓住了车顶的扶手,果然,他对车辆的急促停滞做出了准确的预判。


    南长官本领特别大,把开一辆普通的小轿车,都能开成过山车。


    阿诺德跟军营那些学员们吹胡子瞪眼惯了,谁要是做得不行,他就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接上手。


    可他不可能以同样的方式对待南序。


    他饱含耐心。


    他开始深呼吸。


    他的额头攒出了“忍”字。


    坐在这辆南序掌舵的车上,无论加速或停止,他总难以预测,但每个瞬间他都会心跳加速。


    在车轮与地面再次发出摩擦声以后,阿诺德伸回探向窗外渴望自由的头颅,风把他的头发吹得比狗毛还要凌乱:


    “我下车抽根……”


    忘了,他的烟瘾已经戒了。


    南序的目光扫了过来。


    他马上翻兜自证清白:“我抽根棒棒糖!这周的控糖摄入指标我还没用完呢。”


    南序目光飘走了。


    阿诺德感觉被拿捏得死死的,悻悻摸了下鼻子,转而妄图拿捏谢倾。


    他对格洛里说:“看好某人哈,危险分子。”


    见识过在军营的谢倾,再打量南序身边全然无害的谢倾,只会升起更深的防备。


    格洛里“汪呜”一声。


    阿诺德转念一想:“不行,你也跟我下车。”


    不可以放任危险分子和南序一车。


    既然如此,不如大家全下来,一起吹吹风。


    南序拒绝了,温和地说:”我自己再试试。”


    他不沮丧,也不急躁。


    纵观过往的学习史,他学什么似乎都这样。


    开头不顺利,犯错、跌倒、波折、坚持,向上迈过一级级的台阶。


    阿诺德思索确实如此,南序现在这状态简直在复刻当初学枪的过程,不如让南序大胆地摸索。


    谢倾解开安全带,手扶在车门上,目光深邃,回望南序的侧脸,似乎在确认什么。


    “走了。”阿诺德催促。


    南序单手撑在黑色方向盘上,托着腮,朝他们挥挥手,是道别,也是赶他们走。


    和实验室里看他的托腮“向日葵”师兄师姐们学来的小动作。


    ……


    “你刚才脾气太急了。”谢倾对阿诺德说。改口用“你”,而非更有礼貌的“您”。


    他们不远不近地缀在车后。


    阿诺德注意到刚才反应不合适,没跟谢倾计较,脸上闪过懊悔:“我知道,我不适合教人,一会儿上车我一定一个字都不说。对了,他没生气吧?”


    论对南序情绪的把控,阿诺德认为,比起自己判断,谢倾的判断可能更接近正确答案。


    “他没有生气。”谢倾的目光始终跟随着那台外表有点小磕碰、小划痕的二手车,“但是……”


    他眉宇、唇角的弧度不怎么轻松。


    阿诺德疑惑地望去。


    那台二手车哐当哐当地开出了好一段路程,又停在路中央。


    谢倾快步过去,越走越快,用力敲响车窗。


    车窗摇下来,露出南序茫然的脸:“怎……”


    谢倾探进窗里,压在窗沿,一手按住方向盘,一手握住南序的肩膀。


    骤然炙热的温度,被桎梏住了、乍一瞬间无法躲避。


    南序下意识一巴掌拍到谢倾的手臂上。


    很重的力道。


    “啪”得一声脆响。


    谢倾紧紧锁定在南序的脸,着急地问:“不舒服吗?害怕?”


    南序愣住了。


    有点。


    人的记忆是个很神奇的东西,喜欢联想,还特别喜欢联想不好的、负面的暗示。


    他的脑海不受控制地忽然想起,上辈子出过车祸。


    在执行署极限的生死时速,肾上腺激素狂飙时,彻底忘记了这茬,轮到自己掌控时,偶尔恍惚了下,难免有些束手束脚的。


    南序在校医院那儿掌握了丰富的心理知识,估摸了下,摸准自己可以克服,不过需要反复练习。


    刚才在慢慢把握那个度,试探在慢慢拉长可以开出的距离。


    结果开猛了,刹得也太猛,人有点晕。


    没想到谢倾竟然发现了。


    “怎么知道的?”南序没有否认。


    谢倾渐渐恢复冷静,松开握着南序的手,低声说了句“抱歉”,探回身体:“直觉。”


    该怎么描述,才可以把南序微微蹙起的眉头、多眨了两次的睫毛频次、更用力而显现的手背青色血管的形状、失去一点点血色的嘴唇等等总结出来呢,只能用两个字概括了。


    被谢倾与众不同的反应惊讶了瞬间,反而使得南序抽离了情绪,缓过神来,能思考点别的内容。


    比如善后事宜。


    南序双手扒住了车窗檐,抬头,眼睛弧度上翘:“你别告诉阿诺德。”


    他清楚自己的底线,每一次都踩着边缘一点点试探,需要花费时间去调试与摸索。


    可阿诺德那个把恨不得把人当眼珠子捧起来的性格,指不定就矫枉过正,不要南序碰车,找人给南序当一辈子的司机。


    阿诺德已经察觉到不对赶过来了。


    谢倾显然不想答应。


    南序把脸搁在窗檐的手上,更扬起一点脸,朝他眨了眨眼。


    谢倾滚了下喉结。


    共犯。


    阿诺德十分狐疑,在南序身上停留了很久,平行移动到了谢倾的身上。


    感觉不对劲。


    他腿微跛,跑不快,一瘸一拐过来时,远远瞧见谢倾对南序说了什么,过一会儿,南序下车,两个人绕到车后、交流了什么,同时扭头转向他们。


    南序说刚才车子没动,以为车抛锚了。但检查了下,应该没事,是他不熟悉操作。


    谢倾点头。


    真的吗?


    阿诺德还觉得哪里怪怪的。


    可两个人表情完美无瑕,他挑不出什么毛病。


    “为什么坐在驾驶位的人换成了谢倾?”阿诺德询问。


    “我让他开的,叫他给我做个示范,流畅地开车到底怎么个开法?多看看我就会开了。”南序透过车内后视镜向阿诺德解释。


    “这样吗?”阿诺德说他上也行,考虑到本人的开车风格过于粗犷,不像谢倾稳得没有丝毫颠簸,把话又咽了回去。


    车子开得阿诺德想睡觉。


    奈何身边的格洛里很少出门,狗生迎来第一片旷野,兴奋地快把整个身体甩出去了,仰头发出试图模仿狼嚎的一串狗叫。


    车上的人拿它没办法,只好停车。


    阿诺德打算带格洛里放风,顺道醒醒神。


    他故技重施,要把谢倾给喊下来,犹豫几秒,认为谢倾当老师确有可取之处,把嘴巴给闭上。


    罢了,就一小会儿车程,发生不了什么。


    “还不舒服吗?”


    阿诺德离开后,车子里静静的,谢倾出了声。


    南序摇头:“没事了。看路,别看我。”


    两人一狗眼睛盯着呢,南序不会在这里嘴硬。


    谢倾分辨南序脸上渐渐恢复的血色,把目光投回正前方。


    车开得很稳,仿佛在平地上一般。


    南序偏过头,正如向阿诺德所述,他很擅长通过观察和模仿,内化成自己的东西。


    谢倾侧脸线条挺括,在长时间的注视下,慢慢有了几分不自然。


    他抬手触到车内音响的旋转按钮,温柔清晰的古典乐震颤如琴弦在拨动。


    “你喜欢听什么?储物格里有几张唱片,阿诺德改造了播放槽,你可以试试。”


    南序垂头,在储物格里果然摸出了唱片,挑挑拣拣选出一张喜欢的,唱片空转几圈,音乐流淌而出。


    蓝调的乐曲,玫瑰金的天际,粉紫色不知名的小花、墨绿色的车,河流似的,一切色彩在路上无限延伸。


    抚平绷紧的心绪,享受此时此刻的放松。


    “你受伤了?”南序忽然问。


    他很敏感血腥气味。


    谢倾车窗用手按住他时,出于警觉,他没有收力,回击的力道很大。


    联想谢倾的实习在军方,比起实习,更像去演练,可能有伤,估计刚才打的那一下刚才绷开了点。


    “和你没关系,也不疼。”谢倾回道。


    他侧过些许角度,让余光更多地纳入身边的人,顿了一秒,补充说:


    “要不是不信,那就再打我一下。”


    谢倾说出这话时,眼里灰蒙蒙的蓝仿佛被点亮了,竟然有些期待。?


    南序不太理解这个要求。


    但他微倾身,安全带的弧度拉长,凑了过去。


    想看清谢倾的深色衬衫上有没有血渍渗出。


    黑发贴着南序白皙的脖颈,鼻尖嗅到了淡淡好闻的气息。


    温热、柔软的呼吸喷洒在谢倾的皮肤上,隔着衬衫,抵挡不了酥酥麻麻的痒意。


    南序的指尖很轻地触碰了下。


    如同一只蝴蝶,扇动翅膀,布料下的伤口痒了起来。


    还有更多的蝴蝶在身体中翩飞。


    咚。


    车辆猛得一震,安全带紧紧勒住人的肩膀狠狠弹回座椅。


    很稳的车撞树了。


    谢倾像被定住了。


    世界宕机。


    啪嗒。


    南序忍无可忍地抽了下谢倾的手背。


    第66章 十三层


    “有没有事?”谢倾第一时间向南序的方向倾身而去, 语气急切。


    这幅模样,南序反而不好多说什么了。


    不过刚才猛烈的撞击确确实实令他的心空了一拍,他并不打算客套地回“没事”。


    南序不说话。


    谢倾提起的心无法放下, 更拉近了距离, 眼睫一眨不眨。


    南序的呼吸、嘴唇弧度、眨眼频率……


    他的声音低沉而微哑,不太确定:“南序?”


    南序似乎、应该、也许没有被吓到。


    如果他的判断没有失误的话。


    没有风,唱片还在旋转,呼吸的气息如同落云一般交叠在一起,影子把南序笼在其中。


    谢倾在南序隐隐有了笑、善睐有光的眼里,眼底的光也柔和下来, 很轻地再次追问,比先前的不确定又多了几分确认:“没事?”


    南序点点头, 脸上的笑意稍纵即逝地加深几分:“可你要有事了。”


    阿诺德在用力拍着车窗, 力道之大,车窗玻璃都在震动。


    幸好车外看不见车里的场景。


    谢倾想。


    阿诺德的愤怒在车门没打开前是薛定谔的愤怒。


    如果驾驶座的人是南序, 他的愤怒就会坍缩成后怕、担忧。


    如果撞树的人是谢倾, 他的愤怒就成了确定状态。


    所以阿诺德发现从驾驶位上下来的不是南序而是谢倾以后————


    好嘛,直接开火!


    “你怎么开的车?闭着眼睛开也不会撞到树上吧,眼睛不要可以直接捐了。南序还在车上, 他要是出事了怎么办?”


    阿诺德的怒火快要把四周的空气滚烫得灼热, 持续不断朝着谢倾输出。


    格洛里吓得依偎在南序的脚边。


    南序安抚阿诺德:“你别生气。”


    阿诺德更气了:“你还护着他?”


    南序无辜道:“我没有, 我刚才还揍他了。”


    低头的谢倾看向泛红的手背,把肩膀和背脊压得更低, 看了那道印记一会儿, 轻缓地把它掩在袖子下。


    过了几秒钟,抬起手,继续盯着那道印记。


    说实话, 对待阿诺德的火气,谢倾比南序想象中有经验得多。


    他在阿诺德手下时被吼习惯了,当下听一听就好。只不过后续处理起来比较麻烦,阿诺德可能会更严苛地训练他。


    伤痛是小事儿,但有个更严峻的问题,训练量太多,占据太长时间,他就没办法悄悄跑出去,到南序的楼下。


    还是得再挽救一下。


    掐着阿诺德爆发的情绪过了临界点,谢倾正要再次道歉。


    可阿诺德在碰到和南序有关的事情时,智商和情商比较在线,所以阿诺德冷静了下来,问谢倾:


    “你为什么会撞到树上?”


    这么低级的错误,不可能发生在谢倾的身上。


    阿诺德发现了或许更值得愤怒的点。


    “刚才车上发生了什么?”他的眼瞳在南序和谢倾之间移转。


    格洛里贴南序贴得更紧了。


    不等南序说话,始作俑者谢倾仅仅停顿了一秒钟,会迅速作出判断,率先垂头:“对不起,身上突然有点疼,没把稳方向盘。”


    很奇怪的是,阿诺德审视谢倾很久,重重哼了一声,竟然接受了这个原因。


    轮到南序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流转。


    阿诺德特意不看南序,只宣布剥夺了谢倾当司机的权力:“你们都下车,关键时刻还得靠我。”


    他上前收拾着残局。


    老头子没那么不近人情。


    谢倾的情况他相对了解。谢家从政的根基深厚,之前没怎么往军方发展,所以在那里,谢倾反而容易成为靶子和眼中钉。他唯一认可谢倾的就是,对方真的就靠自己,对自己够狠,高强度训练没松懈过,喊疼也正常。


    所以他理解,但也只能做到这个份上。


    把这些告诉南序,万一谢倾借此在南序面前又卖惨怎么办?


    谢倾退开一步,惋惜地叹了声气。


    “还练吗?”阿诺德检查完整车,确定只有外观上的损毁,其他零部件没什么问题,转头问南序要不要继续。


    南序点头。


    现在,一个脾气过于暴躁,一个由于伤病被剥夺上路资格,一个存在物种隔阂,在场的没有一位具有教学资格。


    谁来接手光荣的、宝贵的、充当南序老师的机会呢。


    执行署自告奋勇要承担起这个工作。


    虽然人出了执行署,但联系不可以断,


    他们把南序拉进了群聊中,得知南序要学车后欢欣雀跃,迅速和南序约了时间。


    南序倒无所谓,但那群长官通常很忙,卡尔长官也极大可能不同意。


    结果对面教育南序同学,能回复你短信的人在抓犯人的时候都能回复,忙算什么,时间是海绵里的水,挤挤就能出来,更何况卡尔长官毫不犹豫同意了。


    于是科研城附近最近时常能见到一道风景线。


    几台黑色的车辆像护卫般前后左右给一台车头微微凹陷的墨绿色车子,把南序给带回研究所。


    外观有些与众不同,值得其他人多一份的关注。


    步行走进大门的许凛,同车上下来的南序调侃道:“怎么你每次来到研究所都显得这么与众不同?”


    南序也微笑起来:“正巧都被您撞见了。”


    他们一起步入实验室。


    择日不如撞日,许凛决定检查南序这段时间的成果。


    师兄师姐们发现南序回来时正要抬手打招呼,发现许凛教授的身影立马僵在半空中,转而微微鞠躬向许凛问好。


    听闻南序要被许教授拷问之后更充满无限同情。


    许凛教授一向宽容温和,可改变不了他要以导师身份追问南序时的恐怖。


    熟悉的咖啡香气。


    发现南序压根用不着咖啡这个玩意儿,许凛就自顾自、安闲地给自己磨了杯咖啡。


    “坐。”


    他在南序只递过来一份报告时,诧异地扬了扬眉毛。


    要知道,南序在此前保持“特别能肝”的效率产出量十分可观,怎么到了研究所,反而内容变少了。


    他耐着性子,不着急于出声,仔细阅读完。


    原来从“多”转向了“精”,对问题的把控更深入,不再东拉西扯那些有的没的。


    许凛的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进步很快,怎么做到的?”


    南序说:“师兄师姐点拨得好。”


    许凛无法接受南序的解释:“除了他们,应该还有其他的东西在发挥作用。”


    虽说他当时引诱南序前来时用的理由是,研究所的前辈很多,可以互相交流。


    但实际上,每个人的研究重心不同,且时间精力有限,给予的帮助也有限,这意味着手上这份东西基本算得上由南序独立完成。


    其实真正的原因在于南序在执行署也没落下读相关论文,相当于又多研究了一个多月。


    密密麻麻、头昏脑涨的卷宗,记载了联邦新型镇痛佐剂。


    那群确实算得上有“才华”却没有走在正途上的犯罪分子展现出令人赞叹的创新能力,可惜触碰到了药品安全的边界。


    南序不会有什么惋惜天才走向堕落的惋惜,只会在参与追捕多踩他们几脚。


    但不得不说,见识到卷宗上那些随便改变点神经镇痛佐剂的一点配方成分、几串基因组序列,就放大了药品的效用,呈现不同的毒性反应的药物记载,一定程度上给了南序启发。


    触类旁通,打通了基础,突然就串联起来了。


    只不过南序签了保密协议,没有办法多说,就随口胡诹道:


    “研究所风水好。”


    考虑到在科学家面前讨论神秘学力量或许不太合适,南序眨过眼睫,改口道:“研究所对我产生了环境心理学效果。”


    许凛失笑,点到即止,他在某些方面很有眼色,懂得不去过分深究:“你付出的精力没有白费,恭喜你。”


    南序不心虚地接受了这份恭喜。


    研究所的强度没有那么累,只是相对于执行署而言的。真正要比较起来,在研究所死去的脑细胞,或许会比执行署要多得多。但一层层剥开问题、触及到最深本质的感觉令南序感到沉迷,得到许凛的肯定,他心情不错。


    聊完学业聊生活。


    许凛挺喜欢和南序聊天,尽管对面这位同学能给的回应有限,偶尔简短地“嗯”一声,却莫名令人有多说几句的欲望。


    一个令很多人停驻的人。


    许凛在心中给了南序这个评价,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


    “接下来我都在办公室,有什么事情可以来找我。前段时间忙着应付希里斯,所以你找不见我……哦,对了,告诉你一个不太好的消息,你接下来可能会遇到希里斯。”


    有许凛在的地方,出现希里斯这名患者并不意外。


    南序淡然点头,表达自己了解了情况。


    许凛的目光有了掩饰好的探究。


    他见证过的几次南序和希里斯的接触,全部给他留了下了很深的印象。


    研究者的好奇心体现在方方面面。


    他的这位患者对南序究竟抱着什么样的感情。


    他很好奇。


    说爱吗?肯定算不上。


    在他看来,一个不懂得爱的疯子,永远用不到这个词汇。


    他初步判定为——


    以病态为基础,在感兴趣的同时,还有适当的容忍,适当的清醒,与适当的沉沦。


    这样的情感放在其他人身上或许稀松平常,可出现在希里斯身上,已经称得上天方夜谭一般的难得。


    换做南序某位口无遮拦、热爱八卦、没脸没皮的齐姓老师,一定会拉着南序不放,深入探索剖析希里斯的人格构成。


    但南序面前的是很有老师风度和气质的许凛。


    许凛的指尖无意识沿着咖啡杯的边缘滑动一下,不准备拓展这个话题。


    可是南序却忽然认真地问:“老师,你当希里斯的医生,是因为他的病吗?”


    聊天时难免会产生视线交汇,在某个瞬间,师生之间的目光突然在交错时静止了。


    许凛愣了愣,似乎没料到南序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几秒钟后诚实地承认:“是的,我主攻基因、神经科学,他的病情我很感兴趣,所以一年前我当了他的医生。”


    “他的情况很特殊不是吗?无论在研究还是临床上,无论是先天遗传还是后天的病理。”


    许凛以耐心、平淡的口吻提起这位病患。


    “怎么发现的?”许凛问,不用南序回答,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我给你的临床数据。”


    南序没反驳。


    “总之你要小心一些希里斯,我没办法时时刻刻在你身边,帮你约束他。”许凛多了几分语重心长,他还记得之前南序把希里斯推到他身边叫他管好希里斯的操作,不清楚希里斯是否对此耿耿于怀。


    ……


    当然介意。


    “好久不见。”


    一道阴郁的声音。


    研究所不仅有实验室,还有许多其他可以刷新出南序的场所。


    南序正坐在休憩区的岛台边。


    下午茶时间。


    无论在执行署还是研究所,两者存在南辕北辙的差别,却唯有一点共同之处——有空闲,就会享受下午茶,放空大脑片刻。


    南序以前没有这个习惯,但在最近受身边人影响以后,也有了这个习惯。


    希里斯占据了岛台边、南序右手旁的一个位置。


    南序咬了一口饼干,手边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面前还有一份报告。


    要是其他人见到了一定会哀叹着告诉南序,下午茶是用来休息的,不是用来在休息环境工作的。


    纵然没下雨,特区的秋天已然将温度计的刻度拉低了好几分,午后的太阳光像是黄油蜂蜜,把触及到的事物都刷上了一层淡金色。


    南序又在运用“半天饼干毫发无伤”的吃法对付饼干,悠哉悠哉的,仿佛时间也慢了下来。


    希里斯在放缓下来的节奏里,数了数,自己很久没见到南序了。


    上次有接触,还在南序出校实习之时,他被南序忽悠到了许凛那儿。


    紧接着南序进了执行署,除了执行署的人,谁都见不到。


    公共空间,岛台上放了个盘子,里面装满着小零食。


    希里斯挑拣着,找到一个和南序手上一模一样的抹茶饼干,撕开包装袋,点评道:“不够甜。”


    南序看了希里斯一眼。


    因为希里斯的状态很平稳,再加上真的许久未见,记忆稍一疏漏,就极有可能忘记他从前动荡混乱、宛若袭经风暴的情况。


    希里斯在南序转头望来时,瞬间接住了那道目光,扬起嘴角。


    南序默默瞧瞧窗外的太阳。


    在东边,没在西边。


    南序又咬了一小口饼干,把注意力移转回报告之上。


    没得到理会或者回应,希里斯并没有表现得像之前那样咄咄逼人,只坐在那儿,他似乎不知什么时候对饼干有了挺大的兴趣,拆开包装袋安静地把饼干放进嘴里。


    “南序。”


    实验室的师姐来找南序,发现南序身边那个金发碧眼的陌生面孔时,脚步一顿。


    对面那位姿态随意、不受拘束的模样,实在不像是一个会出现在研究所里的形象。


    可这段时间几大研究所戒严,外来人员不得入内,对方是怎么进来的?


    “你好,我叫希里斯。”


    希里斯发现她的迟疑,竟然先出了声。


    师姐控制住往后退一步的冲动,连忙回“你好”。


    看上去似乎对方和南序认识。


    由于师姐无条件相信南序,她有点防备心但不多,心里的疑惑一闪而过,没有追问,接着继续要来找南序的目的。


    她坐到南序的另一边,把手里的精致盒子笑眯眯地推到南序面前:“给你带了点饼干,我自己烤的,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


    这位师姐排解科研压力的方式之一就是烘焙,悲伤的时候来点甜品安慰犒劳自己,南序来了之后,她顾不得悲伤,每天心花怒放,没必要通过做小饼干释放压力,差点忘记自己的烘焙技能。


    这两天突然想起来,这么好的投喂机会,她可不能错过。


    “谢谢。”南序收下。


    “我才要谢谢你!”师姐回道,“前段时间研究所好吓人,谢谢你啦。”


    “吓人?发生什么了?”希里斯插了一句,加入对话。


    师姐没多想,刚好顺着往下说:“前段时间不是下雨嘛,研究所特别瘆人,我胆子小,要去取标本试剂,十三层太暗了,经过走廊还听见了响动。可是那一层明明没有人在办公,当时我怀疑我肯定是撞鬼了。后来,南序发现我不对劲,就帮我代取了好几次。”


    最重要的是。


    南序什么都没说,非常顺手地就把她要的东西放在她的桌子上。


    师姐说着说着就捧起脸,又成了朵感动想哭的向日葵:“好在天晴了,我后来再也没听见那些声音,估计是我那会儿精神紧张幻听了吧。”


    希里斯若有所思,瞥过南序。


    南序正在拆开盒子。


    刚刚出炉不久的饼干甜香浓郁,边缘焦糖色、内里金黄。


    “你是南序的朋友吗?”师姐还是没忍住,询问希里斯的身份。


    正在端详着选择饼干的南序,希里斯因为这个意料不到的描述愣了下。


    “朋友?”他笑着复述这两个字,嘴角的弧度令师姐感觉到几分危险。


    似乎认为这个词语很荒谬。


    他语气平淡地否认:“不是。”


    第67章 山道


    不是?


    师姐瞬间收回和蔼可亲的笑容, 以及要递出去分享的小饼干。


    没有“南序朋友”这个前缀称呼,你算哪块小饼干?


    当然,她只敢在心里说这话。


    联邦这样的发色和瞳孔很少见, 结合对方一身显贵的气质, 热衷于混迹在八卦论坛的师姐默默猜测出了对方的家族和身份。


    希里斯注意到她迟疑的动作,不在意地忽略了。把问题又问了南序一遍:“南序,你说我们应该是什么关系?”


    他思索片刻,发现竟然难以用一个准确的词语定义:“仇人?”


    南序眉也不抬:“别太给自己脸了。”


    希里斯疑惑了会儿,以他和南序结怨的关系,南序竟然会否认这个称呼?


    半天后突然想明白了。


    恨与爱相对, 他还不值得南序倾注这样浓烈的感情。


    希里斯不爽地笑了笑。


    师姐听不明白这段对话,听得迷迷糊糊, 但不影响她更加警觉了:“你是怎么进来的?我之前在研究所都没见过你, 不说清楚的话,我让安全人员把你带出去了。”


    希里斯似笑非笑, 刚要张口。


    南序说:“师姐, 不用管他,他是许老师带进来的。”


    既然南序说话了,师姐不再纠结, 希里斯也顿住, 没再往下说。


    他偏了偏头, 端详南序面前的几页薄纸:“什么东西?值得你研究那么久?”


    从见面到现在,希里斯终于说了句值得师姐认同的话:“对啊, 休息时就该好好休息, 你已经够努力了。”


    沾了别人的光,希里斯第一次见到在他眼中永远如同落雪一样不近人情的人表现出了不抗拒的顺从,甚至称得上……乖巧。


    听完那个人的话, 竟然真的把几页纸给推远了。


    他很有兴致地锁定着南序。


    科研中心的下午茶,和自身的气质一样的内敛,即使不聊科研只作闲聊,也不会太过喧嚣。


    希里斯产生了一种恍惚感,原来和南序和平交流,是这样一种静谧的感觉。


    杯底的红茶见了底,桌上的点心告罄,一个多小时的放风时间结束,该到了启动仪器的时间,


    师姐虽然奇怪希里斯怎么又跟了上来,但是倒相信了希里斯并非外来人员的身份,他看上去似乎对研究所的内部结构挺熟悉的,走在前头时没有什么陌生感。


    穿过长长的走道,希里斯的金发格外醒目。


    金发在联邦不算常见,而且这位的发色是很纯粹的金,不像其他金发群体一般掺杂了暗色。


    很有研究价值。


    师姐脑袋里的科研基因作响,不自觉多看了几眼,被背后仿佛长了眼睛转过来的希里斯吓了一跳。


    希里斯仿佛洞穿了她的想法,回望她打量的目光里充满被冒犯的不悦和令人不寒而栗的危险感。


    师姐像被什么束缚住一般,双腿有点发抖,恐惧慢慢缠绕上她的身体。


    “怎么了?”不知不觉走到最前方的南序回过头,问停留在原地对峙一样的两个人。


    希里斯如同没事人一般,转头扭向南序时,


    取而代之一点微妙的笑容:“她觉得我的发色少见,我就停下来给她多看一看。”


    他抬手摸了摸头发:“可惜我不太喜欢这个发色,有时候真想换一个。”


    他盯着南序,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求,微微勾起嘴角:“染成黑色的怎么样?”


    联邦随处可见的发色,却也是南序的发色。


    一闪而过的想法,却在他的思维里越来越清晰,令他眼里的光越来越炙热。


    南序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温斐也是黑发,你和他是表兄弟,染了会不会像他?”


    希里斯的笑容转向感到淡淡晦气的意味:“你眼睛出问题了?”


    南序无辜地回复:“没有啊。”


    希里斯磨了磨牙齿。


    师姐抓住气氛沉默的空隙,接收到南序的眼神,连忙避开希里斯,挤着门框,躲到南序身边寻找安全感。


    许凛教授为什么要放这么一个人进来?


    她身后,希里斯或许注意到他们之间的互动,冷笑一声。


    南序置若罔闻,取下挂在不锈钢落地衣架上的实验服换上。


    不愧是表兄弟,都喜欢挡在门口,希里斯将手臂随意抱在胸前:“研究所这么无聊,你以后不会真的要呆在这里吧?”


    他轻轻踢了脚地面反光的洁白瓷砖。


    像囚笼一般把人困住,一成不变、无趣得很。


    希里斯认为南序适合更激烈、更血腥、更刺激的场景。


    南序已经走到洗手台前,挽起袖口,水龙头拧开的流水声填补了提问之后没有回答的空白。


    按下消毒液、洗手、抽纸擦拭。


    向门口走来时,南序身上在下午茶时淡淡、松弛的烘焙气息消散,取而代之了冷冽的酒精挥发后的消毒药水味。


    希里斯厌恶地皱了皱鼻子。


    师姐的脚步将踏未踏,忌惮着门口的希里斯,又犹豫自己能不能克服恐惧勇敢一把,挡在南序和希里斯之间。


    南序越来越近,希里斯的眉头越皱越深。


    师姐闭上眼睛,大步迈了一步。


    希里斯却先主动退开,微微侧身,门口多了一条可以通过的缝隙。


    以为对方要拦路的师姐没预料到这一个让步的动作,诧异地看了希里斯一眼。


    希里斯朝他们彬彬有礼地道别:“回头见。”


    南序的生活可以在日程本上清晰地一览无余。


    睡觉、做实验、写论文、练车。


    又到了出门练车的时候。


    电子感应门前的墙壁上挂着的电视机在播放天气预报,端庄的主持人在佛列伦州板块旁边的海域上画了个圈,提示最后一个气旋风暴即将来临,可能对特区产生降水影响。


    南序的车技在很缓慢地自我进步。


    进步前有个“自我”的限定,说明全靠自己的领悟力。


    因为执行署那些老师们教学水平也非常一般。


    接下教导南序这个活儿的时候,他们是带着政治任务来的,一定得多趁机交流感情,不让感情淡了,争取把南序拐回署里。


    对于教学这件事,他们没太放在心上。南序完美契合着他们一贯以来行事果决的风格,什么东西全都迅速上手,学车肯定也不在话下。


    这帮人一个个开车时肆意掌控着速度,风驰电掣,两眼一睁,一脚油门轰到底,一个字,就是冲。


    结果见到系好安全带的南序之后,都傻了眼了。


    车子前进一点、停一下,仪表盘上的指针在很快的间隔中飞快扫动,从一个极到了另一个极。


    这个时候,他们才更清楚地意识到,南序比他们小了很多岁。


    巨大、强烈的反差激发起他们无限的柔情,差点不知道手脚该放哪儿,拍着胸脯说,反正署里有那么多人,轮流给南序当司机,这样也挺好的,别学了。


    他们的老师生涯,从入门到放弃,只要南序握上方向盘的十分钟试驾。


    一片溺爱之心,南序不好指责什么,但坚定拒绝了,自己抓紧默默练习。


    经过不懈的努力,他终于开到了当时和谢倾、阿诺德练习的那条平坦大道的尽头。


    路的尽头还是路。


    以圆缓的弧度稍微回转一些角度,坡度也随着抬升,那条平路就成了蜿蜒的山路。


    南序严谨地控制手法,控制着屏幕上指示速度的指针角度,很稳地拐过了一个弯道。


    他现在又隐隐有些领悟,把开车和做实验融汇贯通到一起,道路、仪表盘、身体反应都是实验的变量,相信再多实验几次,就能出师。


    山道弯弯曲曲地向上,左手边是郁郁葱葱的树林,右手边旁边的天空是一个如实记录色彩的画布。


    联邦的气象局很靠谱,风暴来临前的预兆提前好几天就已经显现。


    天色一片宁静的绚烂,橙色的天空,乘着车经过,像在追逐一场末日。


    后视镜里出现了一辆车。


    南序开始不太在意。


    这段盘山公路似乎越往上越有挑战性,凌晨、夜幕时会成为赛车的训练场。


    南序只在阳间时间开上这条路,没怎么见过赛车盛况,但偶然遇到过开着豪车的诺伊斯学生。


    对方当时摇下车窗要嘲讽菜鸡别碰方向盘,结果南序摇下车窗,对方瞪大眼睛、磕磕巴巴,叫了声南序。


    南序离开后,那辆车很久没动,被后边急着超车的车主狂骂菜鸡别碰方向盘,好狗别挡道。


    那车传来超级大声的回复:你懂什么!


    后视镜中那辆深黑色的车如同幽灵一般冒了出来,不远不近地缀在镜子里,保持着适当的车距。


    直到第一个转弯出现。


    那辆车突然开始加速,引擎陡然拔高了低吼,不遗余力地直直冲向南序的车,再猛然刹车,逼得南序的车身微微偏移。


    刺耳的轮胎摩擦声戛然而止,碎石扑簌簌滚下悬崖。


    像要把人往悬崖上逼。


    猛得弹回座位上,南序的眼睛渐渐冷下来。


    前方连续转弯的告示牌在一片要燃烧起来的昏黄中伫立在那里。


    连续不停的弯道,重复不断猛冲、急刹的把戏,几次直晃晃地紧贴着后备箱的边缘擦过。


    挑衅、猫捉老鼠一般的戏耍感。


    南序的确被挑衅到了。


    他面无表情地踩下油门,引擎轰鸣声贴着耳朵炸响,甩过一个急弯。


    那辆车似乎停顿了下,随即兴奋地提高速度。


    尘土飞扬,从高空俯瞰,蛇形一般的弯道,两车飞驰。其中一辆并不贴合弯道的弧线,稍有不慎,就要冲向悬崖旁的防护栏,又在千钧一发之际甩了回来。


    最后一个急弯,南序眼神冷静,握在方向盘上的骨节因为爆发的力度倏然泛白。


    油门被毫不犹豫地踩到底,方向盘被猛得一打,仪表盘上的警报灯疯狂闪烁,车轮在地面上猛得划出一道白烟。


    意想不到的角度,车尾甩开半圆形的弧度,直直撞上后方紧追不舍的车子。


    车头如穷途末路的狂兽,在不堪重负的爆鸣中出现了凹陷,车身剧烈震动,空气中充斥着尖锐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耳膜在嗡鸣,视网膜震颤着出现一瞬间闪过的炫光,又立刻空洞漆黑。


    世界静止在硝烟味的末日黄昏中。


    南序面无表情地下了车。


    另一辆遭到撞击差点失控翻转的车辆无声无息。


    和他计算的卡点和角度差不多,那个时候,那辆车底盘最不稳定,最容易失去平衡。


    他来到那辆车前,毫不犹豫地拿起工具砸向车窗,清脆裂开的脆响,玻璃碎开,随时要划伤驾驶座上的人。


    直到那扇玻璃窗粉碎得一干二净,南序才停了手,探进里面打开车门,扯住驾驶座上的人沾了血的金发,硬生生地从车上直接拽下来。


    希里斯吃痛得发出一声呻吟。


    “你到底要做什么?”


    第68章 选择


    希里斯要回答。


    南序没有给他回答的机会, 一把揪起他的衣领。


    希里斯一头金发凌乱不堪,他的眼神在面对骤然接近的面庞时片刻间变得空茫茫的。


    下一秒,狠狠的一拳砸中了他的脸, 骨骼和皮肉相撞的声音清晰, 带着深刻的怒气再一次落下更重的力道。


    南序非常不开心。


    他这人比较双标。


    他可以主动找事、找刺激,但反过来绝对不可以。


    而且对方的挑衅暂且不提,最令他愤怒的点是,阿诺德精心替他改装的车被反复刮蹭。而就在前几天,他和阿诺德还在商量要不要在车身上DIY一些手绘。


    所以他坐在车里越想越气,直接拐头撞上了希里斯。


    风声凝固在两个人之间的空间。


    勒紧的衣领在愤怒中被收紧, 钳制了希里斯的呼吸。他的心跳加速,细胞仿佛苏醒过来, 在疯狂战栗。


    他凭借感官建立起对南序的认知, 现在又由南序剥夺了所有的感官,完全由对方掌控。


    声音、触觉、视觉全都模糊不清, 他只能感知到南序燃烧着的浓郁感情。


    满身的戾气终于散开了点, 南序停了手,把人往旁边一甩。


    对方捂住脸,发出痛苦的呻吟, 身体蜷成一团。


    南序也在平复着心情和呼吸, 血液中极速上升的肾上腺激素慢慢降落, 狂飙后一片空白的大脑开始运转。


    他冷冷俯视希里斯,继续最初他们的对话:“说吧, 你又在抽什么风?”


    其实他心中隐隐有了答案。


    希里斯缓缓挣扎着撑起身体, 擦掉唇瓣溢出的鲜血。


    他喘息了很久,盯着南序的脸,沉默片刻, 终于开口:“前段时间,在研究所里,你看见我了对不对?”


    研究所的十三层用于存放密封的资料,平时少有人到达,出入权限也很高。


    师姐送资料时惊魂未定,总误认为幻听到了奇怪的响动,南序拿过了门禁卡,替代她前往。


    窗外在下雨,雨丝斜打进来,让靠近窗边的地板湿淋淋了一片,南序走到了尽头,关紧没有封好的窗子。


    一连排像蜂巢一般的小房间中,有一个不起眼的房间,被开辟成了诊室。


    厚重的一扇灰白的门上仅有一个很小的门框可以窥见里面的景象,墙壁被隔音材料包裹、中间一张金属病床,床边金属栏杆上装着皮带束缚的装置,扣环处布满剧烈挣扎后的摩擦痕迹。


    夏秋之交,席卷城市的风暴带来连日的阴雨。雨声持续不断,也加重了病人的病症,四肢被迫钳制在床上无法动弹,表情和身体因痛苦而扭曲,沉吟哀嚎着反复撞击床板。


    南序没有再隐瞒掩饰的必要,先前在研究所里,顾忌担心着师姐被牵扯进来,所以在聊天中几次错开了话题,估计就是那时被希里斯发现了异样。


    南序平静地问:“看到了,又怎么样?”


    “当然不一样。”希里斯死死盯着南序,眼神越来越冷。


    他的嘴角微微颤抖,是极力压制情绪之下的生理反应:“只有你不可以看见。”


    南序。


    为什么偏偏是南序。


    谁都可以见到,唯独不可以是南序。


    南序早就知道他的病,但那是不同的。


    先前在南序面前时他尚存了理智,可以自控。可他深切知道自己那个时候的状态究竟有多丑陋,那幅样子却被南序见证了。


    他无法接受最狼狈、不堪的丑态被南序看见,在意识到这一点后,进而又无法接受自己如此在意南序的评价。


    甚至于,现在他还无法接受在南序的眼中,找不到一丝一毫因此产生的任何波动。


    “一想到丢脸丢到了你的面前,我就恨不得你不存在,但是又有点舍不得。”


    剔除屈辱最快的方式就是叫对方消失,但在回忆中触及到南序冷淡眼神时,那种强烈的感觉又被压抑,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渴望。


    所以他驱车尾随了南序,原本打算趁机试探南序的态度,没想到不知道怎么回事,南序似乎被激起了火气,硬碰硬地以同归于尽一样的方式终结了追逐。


    南序很生气。


    希里斯的心脏因为这个认知猛得一颤,他脸上一向挂着的笑容细看之下似乎在强撑着。


    剧烈的疼痛使他痴迷于暴力与血腥,可近在眼前,南序额角有撞击留下的血痕,他竟然并不感到兴奋。


    乌发深眸,沉黑的颜色,令希里斯感到一股莫名的挫败感。


    “上次见面,我说想把头发染成黑色。这话是真的。”


    南序不可能成为他的同类,可他产生了希望可以成为南序同类的冲动。


    可惜。


    希里斯知道南序现在很生气,这条路没有可能了。


    可他又很想呆在南序身边。


    希里斯抬起头,嗓音沙哑,含着点柔和的讨好:“你把我驯服吧。”


    反正人人妄想驯服他,都说他是一条疯狗,用看疯子、实验品、数据的眼光看待他。


    但如果那个人换成南序,他借此走进南序的世界,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


    总在挑衅南序,其实是没有章法地在博取关注。


    现在,只要南序回答一声“好”,他就心甘情愿地低头。


    南序很平静地听完了这些话,他缓缓蹲下身。


    希里斯的视线与南序平视,那双淡漠的眼睛仿佛在评估他的价值,又或者什么都没有。


    夕阳正在收敛着余光,像在收拾战场的残局。


    半晌,在希里斯期待回应的目光里,南序长长舒出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我还是没办法冷静。”


    休息完了,继续揍。


    ……


    希里斯没有抵抗。


    但南序能下死手,最终还是停了手。


    希里斯有那么一瞬间能感觉到南序身上真切产生过的杀意,但很好控制住了,他目光闪烁,点评道:“我最不喜欢你的道德感。”


    最后昏昏沉沉的意识中,南序似乎对他说:


    “做个人吧。”


    许凛教授迎来了满头是血、鼻青脸肿的病人。


    病人休息了一天一夜再下床,因为不喜欢那个房间,处理伤口的地点转移到了一层提供简单药品的医疗室。


    希里斯兀自出神,仿佛在包扎伤口的躯体不属于他。


    “他不是会轻易动手的性格,你做了什么?”许凛低声问。


    他指谁,双方心知肚明,也心照不宣,乃至询问许凛为什么会知道南序动的手,这个提问都显得很多余。


    作了个大死。


    希里斯烦躁地闭上眼睛:“和你有什么关系,不要管和你不相关的事情。”


    这位医患关系十分微妙。


    许凛来到希里斯身边的目的他隐隐感觉到了,不过无所谓,只是各取所需而已。


    希里斯睁开眼,朝许凛冷笑了一声:“多管闲事也不是你的风格。”


    “火气这么大,看来你不止被揍了一顿,你和南序还发生了什么交流。”


    许凛用情商不低的大脑思考,隐隐猜到背后还发生了什么。


    “你提出什么要求,被南序拒绝了?”许凛窥见希里斯脸上一闪而过的不自然,精准地将消毒用的酒精棉球丢进垃圾桶中,没有嘲笑的打算,只是长长叹了声气,“其实我也被拒绝了。”


    希里斯品味了许凛的意思,意识到南序之后的选择上应该不会选择许凛。


    他虽然有点诧异,但马上嗤笑道:“没选你是件好事。”


    外界对许凛的赞誉颇高,谦和有力,荣誉加身,他和许凛接触下来,反而感觉对方对所谓追求、利益、目标的执着,像冰冷仪器一般在运转。


    当然,也许是因为希里斯本身不值得得到许凛的尊重,导致许凛对待他的态度一般。


    总之,双方两看生厌。


    许凛被冒犯也不生气,只是清理希里斯的伤口时用的力道更重上很多。


    希里斯发出一声闷哼。


    许凛并无歉意地说了声“抱歉”,恢复平和的力道,以闲聊的口吻不紧不慢地聊起:“我问过南序对你是什么看法?”


    希里斯非常讨厌许凛这幅总是成竹在胸的样子,可必须承认,他被提起了兴趣。


    什么?


    垃圾,恶心,疯狗,还是其他什么词汇。


    许凛微笑地转述了南序对眼前这位的评价:“一个讨厌的人。”


    哦。


    不出意外。


    希里斯脸上闪过了然,又倏然停顿住,在许凛含着点轻慢笑意的眼睛里,重新回顾了许凛说这话的情况。


    最后一个字的音节似乎特意加了重音。


    又在故弄玄虚什么?


    希里斯不耐地终结与许凛的对话,专心开始处理大脑纷纷扰扰的思绪。


    不撞南墙不回头,撞完了,他还在想着南序。


    希里斯不会承认自己心中隐隐的后悔,后悔让事情发展到了近乎无法回旋的余地。


    他只能尽力忽略心中因此升起的烦躁和恐慌,转而想南序撞击后脸上蜿蜒而下的血,想南序为什么生气,想南序为什么不肯驯服他。


    为什么不答应?


    他多有用啊,为什么南序不答应?


    他从出生起就被当做工具。


    他的家族罔顾伦理诞生了他,因为他们需要一个符合外貌的继承人。


    其他靠近他的人为了权势、为了征服欲,或者像许凛这样,看待他的眼睛永远像看着一组复杂变量的数据。


    一切似乎与他的个人意志无关。


    但他拥有着权势、财富、地位,虽然因此有了状若疯狗的缺陷,但分明对于南序百利而无一害。


    他早就发现了,驯服对于南序而言或许是件并没有太大难度的事情。


    所以理由到底是什么呢?他之后又该如何对待南序?


    过度的不解与迷茫使时间失去了流逝的概念,不知不觉就完成了包扎的过程。


    医疗室的位置离门口很近,大门旁的墙壁嵌入的电子屏幕在播报着最新的气象动态。


    “气旋中心正朝州陆移动,特区受风暴潮影响有所减弱,但将面临大范围阴雨天气。”


    希里斯暂时没有因为糟糕的坏天气而感受到疼痛的预兆,有更沉重的感觉萦绕在他心头消散不去。


    “你不想知道我被南序拒绝的原因吗?”在希里斯要走出门之前,许凛又说。


    希里斯停住了脚步。


    许凛这么刻意的询问,说明这个答案竟然与他有关。


    他?


    希里斯不可思议,怀疑许凛得了失心疯在诓他。


    许凛在自己这位病患的眼睛里竟然可以见到了对医生精神状态的质疑,想要宽和地笑笑,提了点嘴唇的弧度,又渐渐放下了。


    认识南序,源自联邦大学的夏令营,更准确的说,源自裴屿因为南序而展现的不同。


    裴屿是一个和他很相似的晚辈,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变化?好奇之下,他不免将关注分给了南序。


    慢慢的,在交流、牵绊加深的基础之中,这份关注不再受其他因素或者缘由影响,完全因为南序值得他的关注。


    他可以感受到南序对他的尊重,对当前的坚持和专注以及越来越值得惊喜的进步,所以就算短暂相逢,他渐渐将南序真的视为自己的学生。


    哪怕他和气儒雅的性格下实则眼高于顶、恃才傲物,认为只有最优秀的天才才可以值得他花时间培养,他也被南序打动了,想在事后郑重地再发出邀请,希望南序成为他的学生。


    当然南序或许会选择研究所,或许不会。


    选择了研究所跟着他一起研究固然皆大欢喜,没有选择之下,难免要剖析原因。


    可能是身体的疲惫和长期的压力,可能是认为这个方向不适合自己,可能是两相比较,认为走另一条路更好。


    一切都是未知数。


    不过他没想过结局的句号会以这样的方式画上。


    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


    南序坐在他的办公桌前,阅读着他刚发表的最新的论文稿件。


    天幕扯开的雨帘模糊,雨丝斜斜敲打着窗棂,空气微凉,室内愈发安静,安静到许凛一个理智、不易受影响的人,竟觉得今天深灰的天色令他感到难以言说的沉闷感。


    南序的手指静静翻过几页纸,里面过分详细记载了一些脑波活动、基因数据、神经反应等等数据,为研究提供了突破性进展。


    许凛不意外南序可以认出这些数据背后那位特殊的研究对象。


    研究总是理性、冰冷的,更何况这位研究对象并不讨喜,长时间地站在南序的对立面,南序对他无感、乃至厌恶,就算存在些许忽视伦理、人性的质疑,但能让对方发挥出工具该有的价值,难道不好吗?


    可是那个外表清冷、淡漠的学生抬起头,很轻地问了一句:“老师,你把希里斯当做研究对象,经过他的同意了吗?”


    柔软的、以至于有些失望的。


    希里斯站在门口,听完许凛的话,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沉默很久之后,发出一声古怪、颤抖的笑声。


    席卷佛列伦州的风暴悄无声息地登录了。


    一滴雨落进他碧色的眼睛里。


    第69章 修车


    阿诺德出手, 必是精品。


    车子撞完了之后,竟然只是外观损伤,被南序顺顺利利地开回了科研城附近。


    科研城之所以可以被称作为“城”, 内部除了研究所之外, 还配备了一些食堂、公寓等基础设施,南序到了研究所之后顺便分到了个公寓的小单间作为临时住所。


    在卫生间用生理盐水把额角的血渍给擦掉,索性伤口只有一小道,当时狂飙时大脑空白,南序现在也回忆不起来究竟什么时候磕到或者蹭到的。


    他坐回到沙发上,回复亮起的手机屏幕里的消息。


    群聊成员为南序、阿诺德和谢倾。


    谢倾会出现在这里似乎有点奇怪, 因为阿诺德肯定不会同意。


    事实上,这个群聊刚刚出现时, 阿诺德果不其然作出了上述的反应。


    他如果要和南序沟通, 直接私聊南序就好了,为什么要添加一个第三人, 把情报泄露给谢倾。


    谢倾知道得越多, 情况就越不利。


    阿诺德作出以上重要的战略判断。


    奈何谢倾已经展现了良好的情报头子应当具备的素质,每一环节都经过精密的分析和算计。


    首先,群聊由谢倾建立, 本人是群主, 阿诺德解散不了群聊, 就算要退群,谢倾还能把他拉回来。


    其次, 谢倾充分掌握了用户心理。


    群聊每天会按时发送一些链接, 特别随机,内容很广,从最新的前沿动态到最新的狗粮品质, 不刷屏,最多发一两条。


    通讯软件每次有新消息出现时,聊天框就会出现在前列。


    而南序和阿诺德都是怠于使用社交软件的人,使用社交工具时怎么方便怎么来。那个群聊因为新消息而显示在他们的首页,一打开软件就映入眼帘,自然而然地就在里面分享了消息。


    阿诺德起初还会坚持点开和南序的聊天框,没过几天,发现南序更顺手在那个群聊里发消息,悲痛地屈从了。


    谢倾一般不会在他们聊天时插话,只默默窥屏,却成功知晓了很多消息。


    比如现在,阿诺德在群聊里讲话:


    【今日训练计划完美结束,一想到训练营快要结束,有点舍不得他们呢】


    潜台词:舍不得以后再也虐不到那些年轻人了。


    隔着屏幕就能看出阿诺德的志满意得。


    那些军方高层们对他的要求就是老老实实当个吉祥物,职衔给的高,可实职上只让他当一个训练官。


    收拾不了那些老的,还收拾不了那些小的吗?阿诺德从前就有许多坑学生的经历,来训练营后硬件设施跟上,还有光明正大操练的理由,目测,阿诺德的恶名将更加远扬。


    南序戳了个点赞的表情包。


    阿诺德把关注点放到了南序身上:


    【你那里最近怎么样?车学会了吗?】


    南序望着屏幕,回忆起停在车位上的车子有点犯愁,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对方事情的来龙去脉。


    复盘起来,先挑事儿的是希里斯,南序是在车辆被刮蹭后骤然爆发的。


    可能有人认为他爆发的点有些奇怪。


    那怎么啦?


    就生气!


    但行车记录仪一打开,就会发现南序被点燃怒火之后的行车轨迹,甩尾、漂移、急转等等高难度连环惊险的操作,毫无规律性。


    南序怕阿诺德看完之后心电图的显示图像也变得毫无规律性。


    【差不多了。】他谨慎地打字回复。


    各种意义上的“差不多”,无论是快要离开的研究所,还是南序的学车生涯。


    对面被蒙在鼓里的阿诺德轻声细语:【最近下雨,练车不太安全,别急着练习。】


    更不安全的事情其实南序已经做过了。


    南序抿直嘴唇,回复:【好的】


    【定购的车漆要到了,过两天带你感受DIY的乐趣】


    该来的还得来。


    南序正在思考在阿诺德到来之前应该采取什么样的补救措施。


    聊天界面弹出了新的聊天框。


    来自谢倾。


    【发生什么事了吗?】


    南序扣了一个问号。


    打字输入——【怎么发现的】


    删掉。


    键入的光标闪烁,指尖停在键盘上方,他再次面临如何措辞的思索。


    对面的消息先一步跳了出来:


    【需要帮忙吗?】


    ……


    从军事基地到科研城有两个小时的车程。


    由于驾驶者对路线的熟悉和急切的、不愿令目的地的人等待的心情,车子插上翅膀,缩短到了一个小时。


    南序伸手在窗外试探雨丝的存在,正巧见到刺眼的车灯亮起,涉水而来的车辆停在门口。


    进不来。


    谢倾排除万难,卡在了最后一关。


    南序撑着伞走过去时,谢倾正站在保安面前,低眉顺眼地接受保安的审查,努力证明自己是个好人。


    科研城的安保自从谢倾的父亲打过招呼之后真的加强了很多,很成功地把他儿子也拦在外头。


    保安不语,虽然有了临时通行证,仍然反复、仔仔细细地审核。


    “南序。”保安转头发现了南序,询问,“他是你同学吗?”


    南序点头:“叔叔,我来带他进去。”


    “你认识啊?”保安大手一挥,立刻给出好人卡,特别好说话地放行了,“不早说,你进去吧。”


    看出来了,天大地大,不如南序的面子大。


    谢倾没反驳,也没纠正,而且他有预感,但凡南序不在场,他却提了一句南序的名字,保安应该会更加严苛。


    经过这么一番打岔,谢倾出场的拉风程度大打折扣。


    他长出一口气,目光凝在南序的额角:“磕到哪里了吗?”


    “小事,一会儿就要愈合了。”南序感觉谢倾的观察力简直太敏锐了。


    灰蒙蒙看不太清的环境,他还撑着伞,谢倾居然可以这么快发现这个细节,就像聊天时隔着屏幕也像见到真人一样,大差不差地判断出南序的需求。


    南序还是很好奇:“你为什么会问我需不需要帮助?”


    谢倾给出了解释:“自从去了研究所以后,你几乎不用模糊不清的表述。”


    也许是受实验、数据、结论的影响,南序这段时间说的话也带上了那种严谨的风格。


    而当时南序回复对面的却是“差不多”。


    一些小反常,但在满心关注的人眼中简直像是一个不同寻常的紧急信号。


    南序努力回忆,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印象:“我都没注意。”


    “所以发生了什么?”谢倾问。


    回归正题。


    南序首先向谢倾强调:你不许告诉阿诺德。


    谢倾微微皱眉,但点点头,再用语言保证了一遍:“好,我不告诉他。”


    然后南序才开始分享:“我的车出了点问题。”


    经过冷静,他已经可以平静地说出前因后果。


    南序领着谢倾走向露天的停车场。


    再远远看见车身上深刻的划痕,他仍然感觉到不舍。


    当初阿诺德应南序要求,找出辆二手车给南序练习。但他也不是随随便便找的,发挥了他多年工程师的经验,用尽毕生工艺,让这台二手车成为送给南序的礼物。


    所以他很珍惜这个礼物。


    谢倾的情绪向来很稳,这也是南序愿意向他寻求帮助的原因。


    果然,谢倾全程似乎很平静,认真听完南序的叙述,直到最后才克制地喊了一声南序的名字。


    “南序。”


    南序疑惑地“嗯”了一声。


    四目相视。


    雨天的潮润让周遭的事物都沾上了水汽,谢倾定睛看着南序,眼睛里雾沉沉的叹息好像要把南序也给沾湿了。


    “你什么时候可以意识到,你才是最珍贵的呢?”


    礼物再宝贵,也远远不如你的优先级,永远比不上你的最高级。


    树叶发出沙沙声,沉默在蔓延。


    谢倾几乎不表露自己的内心,


    南序没说话,用小动作替代了沉默,轻轻转了几下伞,伞面上的水珠像星星一样滑出去。


    谢倾抹掉脸上被溅上的水,似有若无地无奈笑了笑。


    有点理亏了,可能在恼羞成怒。


    谢倾转开话题:“我去检查,只是外观问题的话,处理起来应该很快。”


    ……


    修车不是一件太难的难事,谢倾找人帮忙联系了这方面的专业维养专家,效率极快地修复了两台车。


    一辆是南序的宝贝二手车。


    另一辆是找到了希里斯以后,把对方塞到车里,重新再撞一遍的战损车。


    在一个风雨暂歇、秋高气爽的午后,阿诺德拎着颜料赴约。


    本来就神经大条,再加上车子肉眼上根本瞧不出有什么不同,反正阿诺德什么都没发现,兴高采烈地和南序商量该画些花,还是该画些小动物。


    最后,两个人决定左边是花,右边是动物,反正车底是墨绿色的漆色,很符合大自然的元素。


    谢倾在负责看狗。


    “哦,对了。”南序突然想起来什么,摸完小狗直起身之后,往谢倾的手心塞了一管药膏。


    膏体管子的尖角戳在掌心,谢倾愣了一下。


    “给我的?”他犹豫地又确认一遍,脸上闪过意外的神色,“怎么突然……”


    “封口费?”他用口型无声问南序。


    南序奇怪地看谢倾:


    “你不是有伤吗?隔壁研究所的项目组新研发上市的药膏,治疗创伤很有用,可以试试。”


    南序来科研城也算小有收获,师兄师姐有了这个师弟以后,热衷于骄傲地向全世界宣告。


    学术下午茶的规模越来越大,南序借此也知道了不少好东西,经常喝一次茶,就被塞了很多研发新品。


    谢倾的眼角眉梢渐渐流出难以抑制的笑意。


    “谢谢,我会……”他在“收藏”和“使用”两个功能之间出现了选择困难症。


    “用完可以写份用户体验,我回头给他们。”南序想起那些人在收集第一批反馈,补充道。


    谢倾看上去可能会写一篇作文赞美这个药膏。


    阿诺德重重“啧”了一声,见不惯这个空间里怪怪的氛围,阴阳怪气地说:“好令人感动的同学情,南序,你对朋友可真好。”


    南序已经蹲下在观察漆色之间的区别,顺口“唔”了一声。


    在这句话中,某个词语拥有一点的刺激性。阿诺德偏偏还要继续刺激:“祝你们友谊地久天长。”


    南序已经彻底沉浸进去了,听见“祝”字,已读乱回:“谢谢,不客气。”


    落在谢倾耳朵里,这个祝福或许带有诅咒色彩。


    果不其然,阿诺德见到谢倾露出了复杂又微妙的表情。


    他得意地哼哼两声,活脱脱一副要把感情苗头毫不手软掐灭的“坏人”模样。


    实习即将临近尾声。


    暂且不提或解脱或不舍的情绪,目前最重要的是,得向学校提交实习报告。


    南序打算找个图书馆写报告。


    在哪里写不太重要,主要是他想炫耀新鲜出炉的爱车。


    于是南序选定了个路线有点远的图书馆,又考虑到没有驾照,作为守法公民,找来了有驾照的代驾。


    拧开音响,风景在车窗外后退,墨绿色车身上的花园和小猫小狗在向前奔跑。


    在见识过诺伊斯的复古老式图书馆,联邦大学的前卫现代风格图书馆之后,这个图书馆显得有些平平无奇,和所有图书馆一般宁静。


    南序却有点难以静下心来,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实习报告很难写。


    从他的两份实习入手分析。


    研究所这一份,出现了一些小插曲,他还在犹豫如何落笔。


    执行署那一份,剔除需要保密的部分,他可以写的东西显得非常简单粗暴。


    提取完了大致能缩写为“如何花式恐吓别人”。


    磕磕绊绊写了半天,南序停下笔,决定去借阅一本《语言的艺术》现场学习,包装自己的实习报告。


    谢倾坐在他的斜对方。


    手上的钢笔攥了很久,动笔极为专注地写了一行之后,又停下,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应该在犹豫要不要划掉。


    看起来,这位也十分需要一本《语言的艺术》。


    “在写实习报告?”南序问。


    谢倾若无其事地把纸张往书本下掩了掩,镇定地抬起头:“嗯。”


    他扫过南序面前凌乱的稿纸、电脑,迅速判断出情况:“很难写。”


    南序得到共鸣,认同地点点头。


    谢倾瞥了眼窗外:“可能一会儿会变天。”


    “是吗?”南序闻言望出去。


    今天的天空高远而清澈,微风拂过,天空飘来一片云,很明朗的一天,毫无要下雨的预兆。


    南序回头说“感觉不会”时,谢倾已经把停驻在自己很久,只写了寥寥数言的纸张藏了起来。


    看出来了,南长官应该正在因为实习报告而发愁,变得没那么明察秋毫,忽略了一些欺骗的小细节。


    没有谁的实习报告会用过分郑重的钢笔、柔软温润的便笺书写。


    也没有谁的实习报告的第一句会是———


    “南序同学,你好。”


    第70章 雪花


    研究所外的树木枝桠空空荡荡。


    季节更替, 自然掉下落叶。


    风潮经过,又卷落一部分。


    气温又低了很多度,室内的恒温空调不停运转。


    南序收到了落叶标本合集、密封好的饼干、咖啡、多肉盆栽等等很多东西。


    他用箱子把东西整理好, 坐回桌前归档分析记录。


    “怎么还在?”许凛经过研究室, 叩响门扉。


    “老师。”南序望去,和许凛打招呼,“今天的任务还没完成。”


    师兄师姐们抒发了很久的不舍,南序没打断,但今天设定的进度条没有拉动,他就在大家走后留下来再理一理, 而且马上要离开了,他还需要把个人物品收拾好。


    其实许凛在明知故问。


    实习期即将结束。


    实验室那些学生们送来礼物时, 拉着南序鬼哭狼嚎很久, 肝肠寸断,能想象出来, 一半真情实感, 一半刻意夸大演的想让南序心软,他在办公室也能听见他们的声音。


    他在办公室呆了很久,等到喧嚣渐歇, 他才走了出来。


    “老师?”南序又叫了一声, 提醒发呆没有出声很久的许凛。


    许凛脸上微微一动, 低声感叹,没让南序听见:“你还肯叫我老师啊。”


    虽然揭穿了数据来源不当, 但他和南序在日常生活中都是情绪表达较为内敛的人, 不会爆发什么激烈的冲突。


    质疑与回复时的气氛平和淡缓,连道别完关上办公室的门扉时,落锁的声音也只像落了一片叶般安静, 又像一声极轻的叹息。


    许凛很清楚,就算不是希里斯,南序只要发现了问题,也会提出反对意见。


    但正因为是希里斯,他得到的触动才会更大。


    哪怕现在,南序对他仍然尊重,但他能感知到双方渐行渐远的道路。


    许凛很清楚的知道自己谦逊博学的背后,可能是因为过分自尊的性格,可能是因为清贫的出身,他的研究除了探索着真理,也在探索着财富、名望和地位。


    他要承认,自己更多是个利己主义者。


    而南序是一个与他完全不同的个体。


    对未知充满好奇,原则性很强又保留着理想般纯粹。


    他们不是一对合适的师生,也许真的没有缘分吧。


    许凛这么安慰自己。


    “我已经联系了审稿人,把论文撤下了。但你的报告因为也涉及到那部分核心数据,或许没办法发表了……”


    成年人没那么坦诚,他能做到的极限就是联系期刊,利用相熟的关系告知对方数据分析存在误差需要撤稿,没有具体说明理由,举重若轻的,做出了补救,又尽力将对他的影响压到最小。


    但既然导师的主刊存在问题,那么相同方向下,学生的研究应该也难以通过审核。


    许凛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该如何向南序说出这件事情。


    毕竟他比谁都清楚南序为此倾注的时间和心血,而因为这件事,南序的准备和努力都将要付之东流。


    “我知道。”南序的声音出乎意料得平静。


    许凛抬头,对面的学生的瞳孔色泽乌沉,倒映的光又清透如湖泊。


    南序没有失落。


    正是因为他自己研究的部分也涉及到了那些病理分析,否则他也不会那么快发现出不对劲。


    他也早做好准备,成果没办法对外展示了。


    知道还浪费时间吗?南序这段时间的付出和之前没有丝毫的区别。


    许凛滚动了喉咙,脸上浮现出一丝讶然。


    “有始有终吧,画上一个句号。”南序回答。


    最开始答应许凛,只是因为对这个方向有兴趣而已,就算没得到世俗意义上的好结果。


    但南序对世界的感觉算个体验派,体验过了,就是意义。


    许凛的脸上变成了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无奈。


    南序像一面镜子的反光,快要映照出他遗失理想的功利和狼狈。


    “谢谢老师的照顾。”南序还在向他道谢。


    不是客气的客套,而是真情实感的致谢。


    许凛露出一抹苦笑,轻轻又叹了一声气,目送南序离开。


    大片金属、纯白的建筑,象征着规制的理性。


    放目望去,视线开阔,南序穿梭在其中的身影像是一片柔软轻盈的雪花,无声无息地短暂降落,又融在心上。


    飘然而至的小雪花落到了特区繁华的街道上。


    裹着身白色外套的南序敲敲餐厅的窗户。


    很久没见、曾经把南序抛到敌窝里、非常值得谴责的另一位老师,隔着金红缎带装饰的玻璃窗,扬起熟悉的、看着不太顺眼的老狐狸笑容。


    说话也没大没小的,等南序一落座,立马毫不客气地说话:


    “等你好久,饿死我了。不知道我的时间宝贵吗,快点餐!”


    南序因研究所的离别而产生的一点伤感瞬间被齐昀热闹的语气给蒸发了:“我都可以,你还需要忌口吗?”


    齐昀被南序逗笑了:“我有什么好忌口的,都过去多久了,现在没事,你随便点吧。”


    数月以前,本该风光无限的当选者遭遇了一场枪击,但没有消息外传。


    南序还是在执行署时听见的消息,立刻联系了齐昀询问情况,对方秒回,说没什么大事。


    聊起这件事,齐昀开始吐槽:“我说我没问题,你怎么不信,联系不上我就找我秘书问我情况,真是……”


    让人感觉心被泡在了温水里。


    “你要是有精力,不可能在我进了执行署以后就没了消息。”


    齐昀摸了摸鼻子,那段时间他的确在医院自顾不暇。


    “那后来怎么不联系我了呢?”


    齐昀回想起那段时间南序的嘘寒问暖,心里还会美滋滋的。


    “你都好了,没什么好问的。”南序抿了一口桌上的柠檬水。


    齐昀被冷酷到了:“南序,我伤口又在隐隐作痛。”


    “那就吃点清淡的。”南序正在勾选菜谱,作势要划掉对方点的几道营养过剩的菜肴。


    “我又好了。”齐昀正色。


    南序朝对面挑挑眉,手中的笔轻巧地在空中转了朵花儿,眉眼晃着了然的狡黠。


    齐昀有预感,执行署那帮人肯定也是这么被拿捏的。


    聊回实习。


    诺伊斯的学生今后的选择无非就那么几条,科研、政治、商业、艺术。


    在之前的相处中,南序似乎对后面两个选项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趣,剩下的前两项里,怎么着也该让南序都体验体验。


    刚好他专业对口,就死缠烂打让南序也试一试。


    原本他打算让南序全试过去,不一定是执行署,什么机构都可以。


    之所以把执行署作为第一站,一方面是因为感觉南序应该挺感兴趣,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虽然他与卡尔曾为竞争对手,但要承认对方是个正直且护短的人。


    这个世界漩涡很多,不小心就将人卷入其中挣扎。


    如果可以,他希望可以以一个过来人的角度,替这个乖巧叫他一声老师的学生避开一些风暴。


    结果南序又一次超出了他的预期。


    齐昀的脸上颇有一番发现自己的自作多情的感慨:“上次卡尔和我见面,竟然朝我笑了,我回去做了一晚上噩梦,后来想想,可能是因为你。再见面的时候,我就告诉他,你不一定就去执行署,果然他的脸又臭下来,我顿时舒服了。”


    通常情况下,这对师生的相处模式就像现在一样,齐昀单方面在输出,南序低头,缓慢用刀叉切割牛排。


    银质刀具散发冷冷的光芒,刀刃精确地把食物等分成均匀,而且切片平滑,配上南序认真专注、一丝不苟的神色。


    齐昀看得一阵牙酸,几乎可以联想到南序在实验室的模样。


    “我真怕你被许凛拐跑了。”


    他对南序也算有点了解,许凛医生加老师的双重buff力量过于强大,不得不防。


    幸好许凛不争气啊!


    齐昀脸上的幸灾乐祸遮都遮不住:“诶,你可能是许大教授人生面临的第一次挫败。”


    南序没有透露具体发生了什么,但齐昀特别关心,所以在期刊撤稿后,按图索骥,他打听到了点内幕。


    “你们熟悉?”南序听语气判断道。


    “同一届的嘛。”


    相同的出身背景,同样汲汲营营的积累,只不过双方的理念不同,成了分道扬镳的陌路人。


    许凛愿意撤回研究成果的行为倒令齐昀吃了一惊,这和许凛一向坚持的结果导向和工具思维背道而驰。


    南序似乎反过来给许凛上了一课。


    也幸好,或许被打动了,许凛退了一步,至少维护了南序心里对于“老师”敬仰的形象。


    齐昀没再用不着调的言论“诋毁”曾经的同窗,温和地错开话题:“听说卡尔长官准备给你的实习经历打个A +。”


    南序眼睛一亮。


    齐昀忍不住一起笑了起来。


    这个城市冬季寒冷凛冽,昼短、夜过于冗长,已经走过一段路的旅人遇见了轻盈明亮的光芒,就会想要驻足守护希望。


    希望虽然有风雪,但南序走在通往花团锦簇的路上。


    对于一年级的诺伊斯学生而言,三年级的学生十分神秘。


    从开学起就时常不在学校,一个学年过去了一半,那些人陆陆续续终于结束了实习期要回来。


    诺伊斯瞬间热闹了不少。


    学院特意举办了一个礼会,让一二三年级齐聚一堂。


    成群的学生涌入礼堂。


    同样穿着考究的制服,三年级的学生很好认,多了几分从容,在实习经历中更熟知了社交礼仪,熟稔地寒暄、交换近况。


    换个表述。


    装装的。


    看着叫人有点不爽。


    离开场还有一段时间,人头混在一起,旁边的学弟问西泽尔:“学长,你怎么一直在转镜头。”


    他们的镜头连着屏幕,西泽尔的那个三百六十度环绕,晕头转向,看一眼立马昏厥。


    “哦,那给你吧。”西泽尔把东西交给学弟。他去电视台实习久了,见到设备就忍不住过来调试,但是现在感觉设备有点碍手脚,果断归还。


    这个学长看上去比较友善,学弟和他多交流几句:“你在找什么吗?”


    不是你,准确来说,是你们。


    他注意到,好多人在频繁把目光投向了门口。


    西泽尔瞥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和停留很久的聊天页面:“快开始了,应该要来了。”


    校长要来了?


    学弟要张口反问。


    没听说他们要这么尊敬校长啊。


    灯火辉煌,嘈杂喧嚣中仿佛忽然降临了一片秩序。


    人群安静了一瞬间。


    门口走进来一个学长,穿着诺伊斯的制服,身形俊秀挺拔,眉眼漆黑,长睫覆了雪粒,眨眨眼,一片细微的雪就落了下来,空气里中多了清冽干净的气息。


    那群傲慢的学生们一边佯装平静,投去窸窣的目光,一边不约而同地要么整理领带、衬衫,要么抬高交流的声量。


    学弟竟突然理解了这些人莫名其妙的举动——


    在吸引那个学长的注意。

【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