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蒙面
有人到了南序的面前。
呼吸微微错乱, 看得出来赶来得急,幅度很大地弓着身,急切打量了南序好几遍, 确认南序没有受伤。
牵住南序的手就没放开的奥利弗, 抬头打量着谢倾,发现对方挽起袖口的修长小臂上布满擦伤的血痕,手肘的情况更严重,沙砾磨在模糊的血肉里。
他个子矮,看到的角度不一样,所以他刚才见到了谢倾为了护住另一个要跌倒的孩子时, 直接拿手臂垫在对方的脑袋下面作为缓冲,扶起后继续拨开人群跑向南序在的位置。
奥利弗以为谢倾肯定要再次变得不一样了。
他仔细思考了“不一样”的具体表达。
卖可怜。
奥利弗找到了合适的形容, 肯定地点点头。
别看他年纪小, 但他脑子灵光着呢。
之前被砸了个泥巴就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现在伤成这样了, 不得天都塌了。
他等待谢倾的表演。
谢倾竟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只是很重无声地呼吸,一动不动地站在南序面前,投下了一小片灰色的影子, 眼睛的颜色很黯淡, 下颌线紧绷, 深深望着南序:
“南序,下次不要再……”
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
就算知道南序做事很有把握, 但当见到南序一个人穿越那样汹涌窒息的人潮时, 他的心依然高高抬起。
谢倾的私心默默说道,但他也清楚,拦不住南序, 做出那样行为的才是南序,所以没有说完全部的话。
所以他垂下眼睛,喉结滚了滚:“太危险了。”
南序明白了谢倾的意思:“放心,我没事。”
谢倾眼睛没再抬起来,狭长的睫缝合上,闭眼压抑了情绪,低声说:“幸好你没事。”
声调冷静又微微颤抖。
南序愣了愣,再次向谢倾重复了一遍:“我没事,不要担心。”
“嗯。”谢倾低低应了声,抬眼朝南序微微、很快地笑了下,像是听进了南序的安抚。
奥利弗看呆了。
此时无招胜有招。
他确信谢倾不是演的,但是这比平时那些行为有效多了。
南序问:“你受伤了,要去医院吗?”
“一点小伤而已。”谢倾目不转睛望着南序,对自己的伤口毫无反应。
南序露出不太赞同的神色。
谢倾改口:“把他们送回去,再去医院吧。”
奥利弗想说其实他没事,也没有受伤,开始有些惊慌,贴着南序好一会儿就不再害怕了,还可以在外头接着玩。
而且好不容易牵上南序的手,他才不想放开。
但南序考虑到安全问题先行点头同意,其他人也附和,他只能不情不愿地乖乖听话。
果然,他也成为了听南序的话大军中的一员。
新闻、社交媒体上第一时间播报了这次的事件。
政府为了防止事态升级,临时取消了今晚的烟火大会,惊魂未定散开的人群大部分自行回了家,医院收留了小部分受了伤,或者惊恐尚未平息、需要医生调节的病人。
冷白的光线从头顶照射了下来,谢倾英俊的脸上面无表情,似乎在沉思。
没人能猜出他此刻在思索的是,他在处理伤口时应该怎么表现。
表现出感到疼痛,或许可以吸引南序的注意力,但南序会不会认为这点小伤他都承受不了,给他的印象分减分。
什么都不表现,又感觉错失了一次可以和南序交流的机会。
他不动声色地瞥过南序。
南序正注视着医生在包扎伤口,睫毛长又软。
原先毫无感知的伤口在南序的目光中迟钝地有了感觉,不疼,只是温热的痒意,在南序眼神长长的停留中,他的心也密密麻麻泛起了酥软的痒意。
他胸膛发出低沉的共振,闷闷发出点带着笑意的呵气声。
南序疑惑抬头,不懂他怎么突然发出了声音。
谢倾感觉这声笑的确有点突兀,无法向南序解释是因为南序在看他所以笑了,于是找借口掩饰过去:“医生,有点疼。”
不明所以的医生才不帮忙打配合:“都已经包好了,你才来说疼?装的吧?”
绷带上最后一个包扎结即将成型。
谢倾:……
“我条件反射慢。”他面不改色。
医生不戳穿他,只说:“好好休息,我看见你身上其他……”
“谢谢您。”谢倾截过医生的话,没让他再说下去。
“你听医生把话说完。”南序发言。
全世界最听医生话的人一眼就能揪出那种不遵医嘱的人。
谢倾立刻低头应好。
医生“啧”了一声,在心里狂笑。
但她见过了那么多病人,清楚隐瞒一定有理由,没再多说什么:“注意饮食,按时换药。”
谢倾连忙在南序面前表态,一定谨遵医嘱,领了药返回宿舍区。
月光柔长。
在快要分离时,谢倾忽然没头没尾地问:“那朵花被谁捡到了?”
“什么花?”
南序反问,很快反应过来。
谢倾说的是仲夏夜之梦话剧谢幕时抛出的蔷薇。
“噢,你看到了。”
诺伊斯论坛上到处都是视频,更勿论他不允许自己错过和南序有关的任何一点消息。
至于那朵不知所踪的蔷薇。
他铭记于心,耿耿于怀。
“我也不知道被谁捡走了。”南序没太关注。
当时他急着去换衣服,下了台就把震耳的呼声抛在身后。
“看到了,可惜错过了,我要是在现场一定落在我的手上。”谢倾熟练地拉踩别人。
他轻而易举地弯下脖颈的颈骨,把脸没入阴影中,前面没装上的可怜总算有机会装上了:“不然看在我是伤员、今天还见义勇为的份上,也送我一朵吧。”
南序拧起眉头。
这话半是玩笑的性质,谢倾也清楚大黑天的上哪儿找朵花来,他就想刷刷存在感,悄悄摸摸抒发些错过亲眼看南序表演的惋惜。
“开玩笑的,晚安。”谢倾说。
离别转身后,他的手机蓦然响起了熟悉的提示音。
手机消息来自南序。
一个蔷薇的emoji。
他在顷刻间明白了南序的意思。
没真花,送你个假花emoji安慰下见义勇为的伤者吧。
他连忙回头,南序已经不在他的视线里,也就没见到他骤然噼里啪啦亮起火花的眼睛。
小小的一个图标。
屏幕开花了。
他捧着手机一晚上没睡。
……
谢倾一宿儿没休息,索性起身吃了医生开出来的药片,换过身上其他地方的纱布,走出门。
伊黎的清晨才刚刚苏醒,微薄的晨光里两个同样带着伤的人在宿舍红砖楼下相遇。
温斐笼罩着一层疲惫。
王室不直接参与政治选举,却要频繁地与重要候选人保持联络,这段时间,温斐时常从联邦大学出发乘坐航班跟随成员进行一场又一场私下的会晤,又在结束的第一时间赶回联邦大学。
联邦大学的夏令营对于温斐而言毫无必要,侍官不解温斐究竟有什么一定不可以错过夏令营的理由,劝说温斐退出夏令营,安心呆在卡明罗特区。
温斐拒绝了,又低头在观看着隐隐绰绰的剧场影像。
侍官无法说服温斐改变决定,只能作罢。
“就这么出来了?谢家的道歉诚意还是不够大。”温斐刻意扫空脸上的倦意,似笑非笑地对谢倾说。
谢倾那晚用刀扎伤了温斐,用不着温斐刻意提起手上的伤口,王室安置在成员身边的侍官很快发现了温斐手上锐器的贯伤。
王室虽然辉煌不再,但仍然保有一定的政治意义,也掌握着联邦话语权的部分。
温斐全程保持着抽身的态度,任凭王室处置,只在侍官要代表王室向谢家要求一个说法时,提点了一句。
不用告诉谢倾的父亲,但可以告诉谢倾的祖父。
谢倾的父亲是一只擅长虚与委蛇的狐狸,多半会诚恳道歉,打过几次机锋以后轻描淡写地把这件事揭过。
而谢倾的祖父符合一切有关大家长的描述。
铁腕、古板、严肃,尽管谢家的权力在代际间逐渐交接,但他的权威依旧不容忽视。
谢倾的母亲在生他后,身体状况更加糟糕,他的父亲忙着顾着母亲,所以谢倾刚出生就被他的祖父接到身边培养。
他的祖父秉承着家族利益高于一切的想法,严格要求谢倾的行为,不希望谢倾像他的父亲那样溺于感情。
在很早的时候,谢倾认为自己是由继承人课程构筑起来的程序。
程序犯错了,需要被修正。
于是会接受黑暗里的训诫,会得到更加严苛的禁闭训练。
尽管谢倾祖父对于王室的指责心中没有太多的波澜,也无所谓谢倾与温斐的争执。
但,冲动,是谢倾不应该有的情绪。
所以面对王室的交涉,谢倾的祖父给出了赔礼,同时承诺要将谢倾丢进禁闭岛惩罚作为回应。
那是联邦特殊军队、雇佣兵特殊训练的场所,条件极为血腥恶劣。
倒真是舍得。
王室勉强接受了这个条件,毕竟又不可能真的让谢倾也扎自己一刀。
岛上信号不好,谢倾偷偷藏了手机,所以回复南序的消息断断续续。
过程有些曲折,好在他拼了一口气通过考核,飞到南序身边,还接住了坠落的蔷薇图标消息。
昨晚的医生正是发现了谢倾袖子不经意间挽上去后更严重的伤势,忍不住出声提醒,才被谢倾打断。
他和温斐的纷争,没必要令南序知道。
而且出来得太狼狈,伤得挺深,他不希望影响自己在南序心里的形象。
“多少诚意,取决于对方有多少价值。”谢倾不紧不慢。
温斐说:“如果你身上的血腥味不那么冲人,会更有说服力。”
温斐注视了手上仍缠着的绷带。
他的伤口快要痊愈。
一个刀伤换来谢倾一身沉痛的伤口。
他仍觉得不够。
他和谢倾永远不可能再维持表面上伪装的和平。
第二天的早报通篇都是昨天的意外,伊黎市政府滑跪得很快,向公众郑重地道歉场地及安全保卫安排上的失误。
幸而没有发生死亡事件,仅有十多位的民众受伤,迅速被拉往医院救治。
紧接着媒体报道,事故发生前有一群学生临时站出来维持了秩序,大肆夸奖着他们的勇敢。
可惜当时没有拍到照片,否则他们可以将声势炒作得更加浩大。
小组里的学生们在刚看到报道时十分惊喜,一种得到认可的满足感在内心膨胀,恨不得在脑门上贴“没错,英雄就是我”。
这样飘飘然到有些浮躁的症状在南序面前不药而愈。
一方面,南序什么反应也没有,面对那些新闻,更像是旁观者;另一方面,他们一定不能飘,要稳住心态做好剩下的分析论证,坚决不拖累小组的进度。
几个沉浸在学业、时间紧促的日夜过后,他们的大脑逐渐冷却下来,发现了不对劲。
关注的焦点不知何时移转到了他们身上,移转到了联邦的未来有多么光明,渐渐的,事故的伤者、动乱被掩藏,被遗忘。
他们不需要有名字,不需要有面孔,只要贴上标签成为一个符号,就会变成掩护的工具。
没意思,真没意思。
这就是他们此前坚定不移的支持对象吗?
还害得他们争得面红耳赤、耽误进度差点惹南序生气。
夏日有微风吹拂,树叶与树叶的摩擦声簌簌,南序的手腕和书页的摩擦声也簌簌。
很轻柔的声音。
一点一点蚕食了他们的愤怒、迷惘与动摇。
不如老老实实提交论文、抓紧时间去找那些小孩玩、趁机和南序再多说说话来得有意义。
阳光很好,他们伸出手攥紧空气里的光,也试图攥住飞快流逝的时间。
夏令营除了综合考核之外,还有一种专项评定的形式。
后者在尚未来到夏令营之前,就已经和选定方向的教授联系好。
与其说他们进入了联邦大学,不如说他们进入的是联邦大学某位教授的团队。基本上,只有领域上极有天赋的佼佼者才可以选择这个形式。
裴屿就是其中之一。
早在一年级的下半学期,他就通过诺伊斯的平台联系上了联邦大学生物学和药学方向交叉融合工程方向的教授,早早内定了联邦大学的入学名额。
这次来夏令营,他直接进驻实验室参与项目,不参与日程表上安排的所有活动。
“DNA浓度测量值符合标准,学弟辛苦了,先休息吧。”
实验室内,纯白桌台反射着窗外的阳光,耀目到刺眼,却在恒温的环境下感受不到户外温暖的温度。
说话的那位学长口中的学弟穿着洁白的实验服,有条不紊地收拾好实验器材,严谨寡言到没什么温度。
学长没得到回应,早已见怪不怪。
夏令营要开始以前,他们组里就知道有位来自诺伊斯名字叫裴屿的学弟即将进组。
诺伊斯,特招生,同时在如此年少的年纪就得到了教授的认可,里面的含金量不言而喻。
果然,这次接触下来之后,发现他们猜测得一点都没有错。
裴屿为人冷峻,与实验室里的学长学姐不会有除了和实验以外任何的交流,像个无情的实验机器。
但裴屿来到实验室之后,拉快了实验室里的进度,出来的数据都很漂亮,甚至隐隐有了突破。
备受折磨的学长学姐们立刻认为这点小缺点算不了什么,优秀的人里更加优秀的人,有点傲气也很正常,能带飞他们的实验才是关键!
裴屿冷漠记载完最后一组数据,拖下白大褂和乳胶手套,没有留恋地走出实验室。
实验楼的斜对面就是图书馆,裴屿数着层数,看向第四层的高度。
隔着窗户,看另一扇窗户。
金属外框在反光下泛着银白的光泽,树木的浓荫倒影在玻璃上,一片沉积的绿意。
裴屿看了眼手表,时针秒针指向了固定的时间范围,没多久,那扇窗开始有晃动的剪影经过,他凝神放眼观察着,在其中找到了希望见到的那个沉静身影。
再见证对方短暂地经过了那些绿沉沉如深潭一样的窗景,晃动了潭中的水。
有脚步声。
裴屿转头,朝来人问好:“许教授。”
走过来的人气质温雅,整体望过去有那种常年专注于学术的人特有不见光的苍白,衣着低调,带着多次浆洗后的发白,但很整洁干净。
裴屿当初在筛选导师时在官网见到了许凛教授的简介。
一位当之无愧的天才,在生物药学领域有着绝对的权威。
同时,论坛上对于许教授的风评很不错,而且对方同样有过诺伊斯特招生的身份,于是向许教授投递了申请。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裴屿将跟随他学习。
但现在出了意外。
“你给我提交的申请我看到了,虽然纸面上写得很清楚,我还是想来当面问问,怎么突然想退出?”许凛含笑叹了声气,语气里有惋惜。
在来到夏令营之前,许凛就收到了来自裴屿的道歉,说经过慎重的思考,他打算退出跟进的项目,重新考虑未来的规划,十分抱歉辜负了教授的提携与帮助。
许凛若有所思打量着裴屿:“受诺伊斯的影响,打算从政了?”
裴屿沉默道:“没有想好。”
他的视线从平视转向俯视,投向了图书馆的大门。
那群从四层讨论室结束讨论的学生出来了,走出了图书馆的大门,离得太远,听不见他们在聊一些什么,却可以清晰瞧见那些人的表情神采飞扬,簇拥着南序。
南序今天穿了白衬衫,浅灰色的薄针织马甲,柔和了他五官的锋利。
衣领的扣子系到了最上方,袖口却没有系上,胸前环抱了一本书,衬衫的袖口随着走动轻轻摇晃,像白鸽在振翅的羽翼。
他也是这个夏令营其中的一员,但由于始终泡在实验室里,除了所有人都见证了的戏剧表演,他几乎和南序没有任何交集。
为什么他永远和南序走在不同的道路上。
从出身的环境,到人生的轨迹,竟然没有一丝一毫可以汇聚在一起的地方。
这样的认识在上一个假期重回诺伊斯后不断加深,在上一回的校庆宴会上接近爆发。
那一次,南序把那些人的礼物作为筹码全部输光,狠狠刺激了那些人。
受刺激的除了他们,还有他。
当他站在桌边见证着场上的光影交锋时,内心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那些他鄙夷冷视的权贵子弟们在局中沉浮,而他竟然连入局的资格都没有。
他或许没有想好以后的方向,但他无比确定的是,他想要参与到南序的未来,想要他的未来不要和南序毫无瓜葛。
许凛在裴屿的眼睛里看到了无穷无尽的野望。
他轻笑了声,内心并不意外。
当初他和裴屿第一次面试时,就知道这位和他有着相似出身的少年骨子里的野心。
裴屿当初选择他,希望借助这方面的资源救助他的奶奶。
听说裴奶奶后来动完手术以后身体好转,少了这点支撑和联系,裴屿不再在这条路上坚持似乎顺理成章,他也早有预感。
不过,这回他和裴屿见面时,他观察到这个清贫冷傲、目空一切的少年似乎有了什么不一样,有了自嘲的寂寥,和暗物质一样的沉淀。
他奇怪的一点在于,是什么造成了裴屿的改变。
“在看什么?”许凛问。
“没有。”裴屿否认。
许凛已经顺着裴屿的视线望过去,了然地说:“哦,夏令营的其他学生,里面有你认识的吗?”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出挑的孩子身上:“我记得他叫南序,和你一样也是来自诺伊斯,你们是同学吧,关系怎么样?”
裴屿的睫毛震颤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关系怎么样”的这个问题,于是问:“您也知道南序吗?”
许凛眯起眼睛,脸上有点微笑:“当然了,很难没有印象。”
夏令营是一个展示的平台。远道而来的学生们需要展示实力,联邦大学也要展示自己的价值和底蕴。
学校在刚开头时密集地举办众多学术大拿们的讲座,也告诉老师们可以在营员之中挑选有没有心仪的学生。
作为联邦大学杰青导师的代表,许凛应邀参与了几场讲座、座谈,也组织了一场测验筛选有没有好苗子。
第一次见到南序时,南序坐在了第一排,全程只有抬头和记笔记两个动作,以及听不懂过于深奥的专业名词时闪过的困惑。
很少见到这样可以屏蔽所有干扰的学生,哪怕安静,却会令台上的人感到十足的交流感。
认真到过分的地步,以至于许凛以为南序要选择他作为导师。
结果他并没有收到南序的申请。
再从旁人的叙说中得知,南序每一门都一碗水端平,每个老师在课堂上都会误认为自己是南序最深爱、最青睐的方向。
挺有意思的一个学生。
许凛笑了笑。
许凛有过医生实习的经历,观察力很敏锐:
“对了,他手上的伤疤是怎么回事儿,怎么那么严重。”
许凛发现他这个向来冷情冷心的前学生突然愣在原地:“有多严重?”
许凛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裴屿,感觉发现了什么。
“虽然影响不了日常的使用,但对于一些非常精细的操作,应该还是有影响的,比如,做不了精密实验?”
“或许他没有选这个方向,是在规避自己这个劣势。”
许凛和南序又没有更深入的交流,怎么可能知道南序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而且大部分研究不涉及要手稳得不行的操作。
之所以这么随口一说只是像科学家做实验一样验证自己的猜测。
关心则乱。
裴屿脸上褪去最后一丝血色,变成了惨白,漆黑的眼珠木愣愣的,像一个空洞的玻璃球。
疤痕愈合,不太平整的走向,像发生了变动的脉络,迎来了一个新的南序。
可疤痕不会消失,而那过去的疤痕里,提醒着曾经有过他间接给出的一份划痕。
许凛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他的猜想得到满足,裴屿的心也应该乱得没有办法再继续和他聊天。
他留裴屿独自一人,和裴屿告别,走下实验楼。
刚才还在讨论的学生恰恰好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南序礼貌地问好:“老师好。”
许凛点点头:“你好,要去做什么?”
不是才离开吗?怎么感觉又像要往图书馆的方向去。
“再去借本书。”南序说。
“什么书啊?”
因为本身南序值得关注,再加上发现了裴屿受南序影响的情况,许凛很乐意和南序多聊几句。
南序:“哈森教授新出了一本书,打算借来读一读。”
哈森可是历史学方面的。
许凛失笑,这个学生的兴趣爱好真是多方面的。
尽管他们只在最开始有过深入的接触,但彼此间的印象不错,可以很轻松地交谈。
许凛开玩笑地问:“怎么没有读我的?”
“读过了一本您三年前出版的著作,基因工程方向的。”
南序回答。
许凛:“那有没有考虑报考我的学生?”
南序说:“也许以后会选吧。”
许凛失笑,怎么还给画上饼了。
“为什么?”
南序的答案出乎了他的意料:“感觉我还挺厉害的,要继续探索一下,我在哪方面最厉害。”
诺伊斯的课程进度提前,他来到这里时发现,有些大学基础的内容他已经学过了,而且学得不错。
有阿诺德这位“斜杠老年”前半生那个频频转行的标杆在,南序当一位“斜杆青年”似乎也不失是一种选择。
许凛愣住。
有点没料到南序会说出这样的话,仔细一想又不太意外。
这话要是放在别人口中说出来,许凛就要不动声色地给对方打上一个狂妄的标签,可南序思索着语气平平说出这话时,他在对方映了一树夏光的眼睛里感受到了生机与力量。
少年特有着的自信和张扬,无限多可能选择的道路,更远大、更广阔的未来,会在南序面前徐徐铺开。
“联邦大学是一所综合大学,非常适合你。”许凛说,“期待再见到你。”
夏令营快要临近尾声时,联邦大学刚巧在校内举办每年要来那么一次的套路。
蒙面晚会。
人员不限,路过在门口抽个面具就能加入。
面具在入口处抽选,款式不一。
由羽毛、珠宝等装饰的最普通款的船型面具、金属锋芒尖锐的鸟嘴面具、皮革狐狸面具、滑稽的小丑面具等等。
前期全程带着面具隐匿身份,平等地交流,或许更容易触发灵魂的共鸣。
如果你和身边的人恰好有着共同的话题,那么交换过名字,把面具下的人与名字、编号联系在一起,告诉工作人员,正确的话就可以领取一份礼物。
浪漫神秘的氛围感。
南序受到爱丽丝学姐邀请,去瞧一瞧热闹。
他手气不错,抽到了一个毫无特色的普通白面具,把五官遮盖得差不多,只留了眼睛和硬玉一样的下巴,又抽了个号码。
由于太没特色,在一众花里胡哨的面具里甚至有点丑。
挺好。
更没人认得他了。
大厅不刺眼的暖黄光薄纱一般笼罩在每个人的身上。
南序在小推车上拿起一杯葡萄酒之后,观察完了会场丝绒玫瑰、水晶杯、气球等等布置,再环顾一圈,全是面具人,看得他晕人了。
他打算到靠近门口的位置找爱丽丝打声招呼溜走。
“南序~”爱丽丝准确叫出了南序的名字,招呼南序过来。
热爱社团活动的她又光荣担任了本次活动的工作人员。
“怎么认出我的?”南序走到她身边问。
爱丽丝笑起来,把登记表推给他看。
南序倚在铺了红丝绒桌布的台边,查看登记情况,基本上毫不犹豫地写上了“南序”并标注出他胸前贴着的号码牌数字。
此时距离宴会开始才没过多久。
开场即掉马。
带了面具,看不清南序的表情,只能听见冷清嗓音里有了尾调疑惑的小小上扬:“怎么认得我?”
没人跟他说过话,他也没告诉过任何人自己的名字,不声不响一群人把名字给填上了。
你可太好认了,学弟。
爱丽丝在心里嘀咕。
就算带着这么张丑面具,只露出了一点点特征,也足够辨别。
戴和没戴一样,还闷。
南序微微侧过脸。
由于这个面具带在南序脸上,早就硬被看顺眼了。
结果忽然被掀开。
黑色的影子浮起来,微亮的光沉下去,过分冲击的视觉对比,反而令人目眩。
爱丽丝半晌后问道:“你喝酒了吗?”
“喝了一杯。”南序晃了晃手里空了的杯子。
蒙特佩斯没喝上的葡萄酒终于在伊黎喝上了。
甜的,果香,还有点木头沉淀的味道。
和那些长辈说的跟葡萄一个味道显然不一样。
南序喝酒不上脸,心跳也很平稳,目测酒量不错。
他的眼睛在滟滟灯光下沁了冷,扫视过人时一股说不出的酥麻麻的感觉。
唯一的区别是眼尾多了一抹很淡的薄红。
眼下落了雪一样的皮肤,坠了片蔷薇花瓣。
爱丽丝慌慌张张地对南序说:“快戴上面具。”
第52章 爬山虎
南序不明所以, 在见到爱丽丝着急的表情后,不理解但照做了。
面具盖上,刚才那样旖旎的影像仍然在心中反复地重播。
“怎么了?”南序用手背试探了下颌边缘皮肤的温度, 冰凉的触感, 应该没有红得上脸。
没怎么,杀伤力太大了,为了挽救其他人的生命,于是紧急做出了这样的提示。
不过应该还是被其他人窥见了,爱丽丝感觉到有很多双眼睛缓慢移了过来,不满地瞪着她。
爱丽丝的心里油然生起一股义不容辞的责任, 一个个瞪了回去。
“之前喝过酒吗?”她问南序。
“第一次喝。”
爱丽丝幽幽提醒:“以后还是少喝。”
喝了酒的南序一如既往漂亮得有距离感,就是眼尾的那点浅浅淡淡的红色太过迷惑人, 晃了晃别人的眼睛, 就成了映在水中的月亮。
水波粼粼,月影摇曳, 仿佛伸手就能触碰到。
虽然那些人碰到水中月的碎片以后, 就会清醒不过是一场幻觉。
既然如此,不如一开始就不要让某些人产生想得美的无谓期待。
可爱丽丝学姐转念一想。
凭什么,因为某些人就得让南序戴面具了?
世界上像她这样单纯欣赏美的人也有很多。
南序眼见着爱丽丝学姐的脸色忽明忽暗, 仿佛因为一杯酒陷入了难解的电车难题, 有些失笑:”不喝了。”
回蒙特佩斯再喝。
爱丽丝很快也调整好了表情, 放轻声音解释:“第一次喝,少喝些比较好。之后私下里可以自己试试酒量的界限在哪里。要是你能喝, 以后你来联邦大学了, 我带你去附近的酒吧转一圈,你放心,酒吧一条街, 没有我不熟的场子。”
她说话的语气一股操碎了心的味道,特别有说服力。
“好。”南序点头,他来这里就是礼貌性地应邀晃一圈,身份被明牌以后更没什么玩的,于是和爱丽丝打了声招呼,“那我先走了。”
“要去看一会儿的烟花大会吗?”爱丽丝了然,“在学校也能看啊。”
他们宴会也有设计这个环节,在烟火燃尽的最高点摘下面罩,多浪漫啊。
“已经和人约好了。”
好吧。
爱丽丝只好应下。
而且对于南序而言,呆在这儿的确失去了蒙面的意义。
失策了,应该装不认识的,
现在好了,什么游戏都玩不了了。
爱丽丝弯腰,推给南序一个方正的礼物盒:“这个给你。”
将姓名和面具下的人匹配上才能拿到礼物,南序以为是这个的奖励,摇头道:“我没认出别人。”
“这是大家专门送给你的。”爱丽丝真诚地说,“谢谢你带来一场仲夏夜之梦。”
联邦接受礼物时当场拆开是一种礼貌的行为。
是一个透明的水晶球。
“你碰一下。”
南序细长的手指点了下冰凉的表面。
纯净的玻璃体从指尖接触的位置蓦然有了颜色,瑰丽星云翻滚,变幻着蝴蝶、玫瑰、眼睛的形状,来自宇宙的光芒流动而自由。
就像南序给他们的印象一样。
他们都这么认为。
南小少爷的行程较为繁忙,捧着水晶球,按照约定到达了地点。
静谧的湖水像琥珀一样通透,倒映着岸边层层叠叠的人影。
南序刚走近。
最边缘游离于人群外的谢倾第一个有反应:“南……”
没转身前就要叫出南序的名字,转过身反而卡顿了下:“怎么戴了面具?”
南序才想起来脸上的东西没取,难怪一路上总感觉有人看他。
“去蒙面晚会逛了一圈,刚进去就被认出来,就走了。”南序顺手摘了下来。
眼尾的红色收敛了很多,眼睑处的皮肤薄而透,余下尾端最后一点红色,莫名的脆弱感,像哭过一样潮润。
谢倾滞了两秒,没开口前,南序预览了他的预判:“喝酒喝的。”
谢倾:“照镜子了吗?”
南序摇头。
谢倾抿了下唇:“谁看到了?”
“爱丽丝学姐告诉我的。”
谢倾点了点头,微微移转开目光,不再多看南序一眼。
多看几眼,怕自己再装不下去什么绅士。
南序轻巧地抛动面具,再接住,再抛弃,循环了几个来回:“他们人呢?”
“小孩说要买东西,他们领着去了,我留下来等你。”谢倾维持刻意侧身侧脸垂眸的状态,宽阔肩背挺拔得有些僵持,有种老派的体面。
“你不敢看我?”南序好听的声音传了过来。
谢倾的呼吸停顿了会儿。
几秒后,他转过一点角度,在南序面前通常他只有坦白这一个选择,若无其事地说:“怎么发现的?”
“噢。”南序也淡定自若地说。
谢倾抬眼。
南序的眼睛弧线是微弯的,眼中少见露出点狡黠:
“诈你的。”
都说了,越漂亮的越会骗人。
低垂夜幕出现第一朵烟花,照亮湖天相接的边界,也恰好掩盖了谢倾的眸光。
有些无奈、有些心软、有些要忍不住微笑的冲动,最后表现得不知道该怎么办的眸光。
夜空中盛开千万束的烟火,千万树一般的绚丽灿烂的光芒如同流星坠落。
从商铺街道往回走的同学们掐着点把小孩带到这儿。
小孩们立刻围到南序身边,仿佛南序脚边长了一群小猫,再抬头仰望着人类独创出的类似于宇宙一样的浪漫。
南序也抬头,眼底仿佛有星辰揉碎了被放进去。
低头,轻轻叩了下口袋藏着的水晶球,一朵璀璨的星云在小小的天地里绽放。
呆在伊黎市的最后一晚,南序同时收获了一场烟花与一片宇宙。
政府长了教训,加强广场街道的安保措施,全程维持秩序。
所有人沉浸于错过又重拾的美好。
硝烟快要散尽时,小孩问:“怎么又有烟花会了?”
这场意外的烟花,起源于小组的群聊中,聊天记录太长了南序懒得翻,讨论了好几页,自然地转入可以考虑带那些小孩再去看一场给小孩圆梦,等南序指挥接下来的行动。
南序说去。
他们就浩浩荡荡去接小孩,小孩也稀里糊涂就被领了过来。
谢倾回答说:“上次不是出了意外,没看成烟花吗,所以补一场。”
他说这话时把主语全部模糊了。
谁没看成烟花?又是谁补上的?
“倾哥之前问了我们还想不想再看,想的话就和官方协商重新再放一场。”
某位普顿私学的学生热心发言。
之前碍于谢倾的身份,大家不太好表现什么。
其实这位半路出家的小组成员,起初并不怎么受大家待见,他说的那句“感觉大家不太欢迎我”,不是一个错觉。
一个想上哪所大学就上哪所大学的人,来凑什么热闹。
转变从上次发生动乱,谢倾也毫不犹豫地出手救人开始,大家产生了些革命友情。
小组讨论时,谢倾又不经意间提起,他和他们没有任何竞争关系,来联邦大学单纯为了令校园生活更加完整。
谢倾有意收敛锋芒,这些人很快改口“倾哥、倾哥”的叫着。
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奥利弗“啧”了一声,感觉在场的只有自己看出来了谢倾的心机。
从别人嘴巴里说出来,比起自己口中邀功说出来,效果明显不一样。
谢倾注意到奥利弗的小表情。
比先前刚见到南序时,又恢复了游刃有余。
他朝小孩儿略微挑了挑眉。
谢倾本来不打算带上那些人的。
可思来想去,同样的一群人,或许才可以真正圆上那一天的遗憾,所以就叫上了。
不过值得肯定那些同学一定程度上发挥了作用。
谢倾算不上不食人间烟火,但他只见过子弹摩擦出枪膛爆发火星子,不太懂烟花。
这些同学挺懂的,立刻全网搜索烟花观赏攻略大全,结合当天的风向以及伊黎市地形位置选定最佳观测点。
吵吵嚷嚷的风一吹,让圆满变得更加圆满。
灰白的大道宽阔,拐到小道,色调柔了下来,暖白一片。
沿路的树影在与路灯下的人影在比较长短。
影子到达最长点时,奥利弗突然问南序:“哥哥,你喜欢吃什么水果?”
南序不明所以,但仍然仔细思索了一番:“都可以。”
挺好养的,不怎么挑。
想了半天也没有得出一个具体的答案,真是不靠谱的哥哥。
好在奥利弗主意比较正,对南序说:“你喜欢吃草莓吗?”
南序回忆起清凉甜津津的味道:“喜欢。”
奥利弗笑起来:“我们刚才去买了草莓种子,等你下次来了,就可以吃到了。”
小孩们齐刷刷点头。
烟花没开始前,他们在购物商店里挑了很久的种子。
要好看的、要好吃的、要一年期就可以种成的。
再小一点的孩子对于时间的流逝没有概念。
不过如果种上点什么,小小的种子从破土到结果。
当生长周期循环完成时,他们就会再次相遇。
为了不厚此薄彼,显示自己很公平,奥利弗转头对其他学生,鼓励道:“你们要是能考上,也可以来吃,南序吃完你们再吃。”
谢谢你,公平的小法官,竟然还记得我们。
其他学生无奈地连声道谢。
奥利弗认真又崇拜地仰头看南序,月光给对方镀了一层银色的光,反射回他的眼睛里。
他总拒绝离别,所以每一次分开都仓促得戛然而止。
但南序一定不会骗他,“再见”前面有个“再”字,令他有了向往。
而且就算真的没有和南序机会再见面,他也应该好好和南序道别。
就像刚才盛放的那场烟火。
存在过,绚烂过,就是意义。
遇到南序已经很幸运了,不要用眼泪作为句号,要用充满希望的祝福作为句号。
“南序,祝你身体健康、天天开心,考上联邦大学。”
奥利弗的眼睛鬼精地转了转,感觉自己真是太机灵了,最后一句话很明显的小私心,把句号模糊成了逗号。
祝福成真了,他们不就又能见到南序了吗?
“行。”南序懒散地答应。
树梢上的花影斑驳,长风吹过,枝条摇荡,把安置区小朋友的期盼送到了风里,也把联邦大学的邀请函送到了南序的手中。
“尊敬的南序同学:
感谢您出色的表现,我们非常荣幸地通知您,我们将向您发放导师推荐信、招生优待以及学费减免的权利……
祝您在未来永远保持好奇心与勇气,穿透未知的迷雾,真理的光芒将始终照耀前进的道路。”
南序淡定地拍了照,群发社交软件上的12345位长辈和老师。
再发了个:
:D
手机无声无息激动地冒出了一大堆小红点。
夏令营终于结束,如同潺潺流水从联邦各州市的支脉出发,完成了短暂的交汇,在金色阳光下漾着明媚的流光,一闪一闪的,像离别时不舍的眼睛。
除了诺伊斯的学生。
共同群聊。
【大家再见!】
【终于结束了,拜拜】
【再见,各回各的学校吧!】
顶着诺伊斯ID前缀的学生发出的迫不及待的道别在略显伤感的气氛里格格不入,甚至显得十分欠揍。
【诺伊斯的学生有病?】
【谁不懂他们,占有欲大爆发,在这里都凑不到NX身边,嫌其他学校的人烦,觉得回学校就好了呗】
穿插个趁乱表白的:【他在这个群里吗?可不可以看见?偷偷表白,虽然没拿到offer但我会继续努力的,等我来联邦大学见你!】
【核心竞争力不行就怪对手?友情提醒一下,马上要毕业了,他就不是你们诺伊斯的学生了】
【想得美,我们毕业证上永远有他】
【短短三年而已,大学可有四年呢,以后还有很多年呢,调整好心态别破防】
他们心态挺好的啊。
能到夏令营肯定以后能上联邦大学。
大学四年还能继续苟。
保持良好的心态,诺伊斯学生安排了最快的航班从伊黎驶回卡明罗特区。
从高处俯瞰,平铺在陆地上的霓虹灯曳曳,城市在灯光的镶嵌中轮廓逐渐清晰,从灯塔的方位,可以大致判断出诺伊斯的位置。
到达时已经接近深夜,学院城堡般的建筑群在静静沉睡。
一觉醒来,换上诺伊斯的校服,新的一天又即将开启了。
南序第一时间主动承担起快被人忘记的北区助管职责,早起到北区遛狗。
格洛里若有所感,突然窜到了门口,阿诺德见状,也猛得站起身。
果然,在只能见到一条直线的远方,渐渐有了一个剪影的轮廓。
距离逐渐缩短,视线渐渐清晰起来,从尽头走到了他们的面前,下一秒就要被扑倒。
格洛里表现得太激动,阿诺德拉都拉不住。
好在南序早就有了预料,侧身躲闪,不急不慢地钳住了绳索,一圈一圈把尼龙绳缠到自己的手腕上,收紧发力。
格洛里脖颈一圈的毛发微微压出一道浅淡的痕迹,委屈地呜呜直叫。
南序充耳不闻,拉着它走上台阶,走进了屋子里。
等他的松开链子,格洛里懂了,马上开开心心地扑倒了南序,陪他窝到沙发上。
阿诺德搬来条椅子到南序身边,仔细确认完南序的脸颊没有更瘦,精神状态也很不错,连忙伸手。
南序了然地把夏令营的通关证书放在对方的掌心。
阿诺德捧着联邦大学那本烫金封面和那张薄纸恨不得供起来,小屋的一面墙壁已经被他整理了出来,贴上了南序的成绩单,开辟了一个只属于南序的光荣榜,现在又添加上了一份战果。
南序之前刚刚见到这个操作还愣了会儿。
最开始的成绩单上面的成绩也不算多好,放在别家简直像个公开处刑的展板,但瞥到阿诺德脸上与有荣焉的表情,南序就随他去了。
紧接着阿诺德又开始思考着要不要复印一大叠,派发传单,格洛里一份,外头的物理老师一份。
然后,他认识的人就发完,剩下的只能发给陌生人了。
社交圈子不够大,一点都不够他炫耀,阿诺德竟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要把从前断连的那些人类关系重新捡起来,才能方便他更好地向大家展示南序的成绩单。
阿诺德说干就干,摸出手机在那儿摆弄起了手机通讯录,点击了屏幕几下又马上放下。
通讯录放那儿又不会跑,得多跟离开这么久的这位同学交流交流。
“说说吧。”南序懒洋洋地陷入了皮质沙发里,双腿交叠,“我不在的时候,你都在做些什么?”
阿诺德正色汇报:“本人按时吃药、严控饮食、准点遛狗,无不良作息行为,阳光健康积极向上。”
同时,他还抱着手机搜索起伊黎市的房价和地段,确定离联邦大学最近最好的房子为以后做准备。
顺便还搜了蒙特佩斯的房子。
也不知道南序以后在哪里工作,工作地的房子也可以看一看。
幸好他有钱,可以接着买。
前几十年在诺伊斯这里扎根,一把年纪了反而成了浮萍,阿诺德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定。
“听着还不错。”南序说。
阿诺德再次强调:“你那是什么眼神,老头子才不骗人,我以前可是个军人,不要小瞧了我的意志力。”
懒惰的坏习惯确实可以令人感觉到满足与依赖,但他突然在南序离开的某一天感知到了时间的短长。
南序不在身边时,时间很长。
南序回到他的身边,时间就变得很短。
时间一天一天地飞逝,为了留住时间,他必须争取活得健康、多活得久一点。
阿诺德顺口和南序介绍了下学院最近的情况:“你不在学院这段时间,来书屋借书的人少了很多,我都懒得戳穿他们之前藏的什么心思。”
“谢倾他们几个都不在,刚一走,那群巴伐利亚人估计感觉翻身做主人了,希里斯连开了好几场派对,听说一晚上挥霍了无数瓶香槟红酒。”
宴会厅所在的建筑彻夜灯火通明,在每个清晨,浓熏的酒味迟迟难以消散,令空气中的微尘都附着上了酒精分子。
“真不知道他们在发什么疯?”除南序以外,阿诺德仍然认为这个年纪的学生很讨厌,“你可别和他们学坏偷喝酒啊。”
已经喝过了。
南序四平八稳地应了声好。
“你没偷喝吧?”阿诺德的雷达莫名响起。
“没有。”南序双标地回答。
大庭广众、光明正大之下喝的,不算偷喝。
“行吧。”阿诺德安心地信了。
小动物柔顺的皮肤和炙热的体温极其容易令人玩物丧志,南序愉快地给自己放了大半天的假,在北区和狗狗消磨了好久的光阴,出门拐到图书馆打算借本书,再带到教学楼阅读。
不在忙季,图书馆的人零星可数。
图书馆管理员接过南序的借阅卡,熟稔地笑着说:“回来啦。”
“昨晚刚回。”南序颔首。
“怎么样?顺利吗?”南序临走来还书之前,告诉过她要参加夏令营的消息。
“挺好的。”南序向她分享了好消息,“拿到了加分政策和减免学费的优惠。”
“太好了!”管理员特别高兴。
驻守在图书馆工作这么多年,每届学生里她只和常来图书馆借阅学习的学生相熟。
当他们毕业不会再来图书馆时,比起遗憾,她更多的是欣喜。
仿佛见证了那些静静摆放在书架上的陈旧书籍,随着那些学生的脚步一同走向了外面的世界,完成一场从纸页上活过来的流动循环。
“你稍等我一下。”
管理员将桌面上凌乱堆砌的书籍简单摞成一叠,替南序录入了登记,把书递还给他,闲聊道:
“上一周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图书馆的《仲夏夜之梦》全被借空了,诺伊斯也兴起了文艺复兴的浪潮吗?”
南序回她:“可能夏天要来了。”
管理员皱起点鼻子:“夏天已经来了,诺伊斯的夏天和话剧里一样叫人又爱又恨,天气一点征兆也没有就会翻脸,你要记得带伞。”
南序点头说好。
管理员说得很准确,从五楼慢慢逛下一楼,临近出门时,很快天边一道闪电划过,下起了雨。
南序没带伞,只好又退回了图书馆,索性坐下翻阅那本书等待雨停。
墙壁、书架的装潢底色偏向鎏金了的昏黄,白炽灯的灯光再明亮,被沉甸甸的灰蒙天色中和,染上了朦胧的一点灰质。
雨意飘蒙,图书馆像在雨中坚守的避风港。
整齐方正的椅子横纵列席,木头被外头的水意带动起了一点将潮未潮的味道。
不知何时每张椅子上都坐了人。
时隔半个月未见,像外墙无声繁茂了的爬山虎。
明明都有伞,却仿佛都是来避雨的。
安静地在面前摆着书,也没有翻动书页的声音,偶尔才会突然醒神,再象征性翻过一张纸的响动。
大约四十多分钟,雨声停歇,南序把手伸出窗外,确认连雨丝也没有,这才抱起书走出图书馆。
他的心情不会轻易受天气影响,但某些人似乎因此备受折磨。
“怎么见我就要走?”
一个看着就要发疯的人面色难受地坐在你的座位上,换成你,你会不会走?
南序在来到常去的教学楼自习教室时,隔着窗,就发现了自己固定坐的那个位置上有了具苍白冰冷的石膏雕塑,只上了金色发丝、绿色眼瞳、以及凸起青筋的淡青颜色涂料。
希里斯在发现南序转身的背影后,不堪忍受地深深皱起眉,快步拦住南序,扯过南序的手腕将他压在墙壁前,双手撑起一个压迫、凝滞的空间,禁锢住南序的去路。
“南序,还没回答我问题呢?见到我就离开吗?”
“位置被占了,所以走了。”南序语气平淡。
希里斯扬起嘴角:“头疼,在你的位置上休息一下。”
头疼似乎是希里斯所在的卡佩家族的时尚单品,类似于小说之中霸道总裁人手分配一个的胃病一般。
尤其到了雨天,症状会更加严重。
狭小的空间,所有的感官都被无限放大,南序在希里斯的身上,感受到了很熟悉的感觉,仿佛走进了驯兽笼之中。
希里斯的眼白上有着深沉的暗红,痛苦将他身上兽类一样的潮乱的气息挤压出来,溢出了若有似无的血腥味,任谁都可以判断出他处于狂躁的边缘。
“你走了有多久?”希里斯垂头看南序,竟然还能语调冷静平稳地对话。
不需要南序的回应,更像他的一场自言自语。
“半个月?十五天?还要再零十五个小时。”
南序离开了。
这个消息从他人的口中传到了希里斯的耳朵里。
走了就走了。
诺伊斯校园偌大,南序平日里在校园之中沉默又安静,离不离开有什么区别吗?一个个在那儿议论纷纷,搞得好像南序在学校时,他们就可以和他有交集一样。
诺伊斯的日子平铺直叙地继续。
一点家族事务、一点纸醉金迷、一点教堂钟声。
他只在晃神的瞬间,想到浮现起那道身影。
又一想,哦,南序不在这里。
距离是一个不可以细思的概念。
一旦企图丈量,就会成为亿万公尺上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坐标点。
明明以前也是这么过来的,为什么突然会感到无聊呢。
希里斯思索了会儿,的确要把原因归咎到南序身上。
南序能不能再玩一次游戏让那些人都不高兴,从而让他高兴高兴。
转念一想,那些人和南序同一届,一起前往联邦大学了。
啧,隔着一个年级,小了一岁,竟然有这样的弊端。
“总算回来了,联邦大学好玩吗?”
南序微微扬起眉梢,不懂两周没见,希里斯怎么单方面拉近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乍一听这话,仿佛他们像重逢的朋友一般。
南序漆黑的眼珠里明明白白传递了这样的疑惑。
两个人的视线不可避免地碰撞到了一起,希里斯张嘴要回答,额间的青筋猛得一跳,平复了会儿的神经又抽痛了一下。
他的肩背塌陷了几分,骤然离南序更近。
夏季诺伊斯的校服换上了短袖衬衫,没有厚重衣物的遮挡,手臂、脖颈的线条与皮肤展露,贴近时可以闻到南序身上清冽植物一样的干净香气。
希里斯忍不住再贴近一点,所有的呼吸都涌向了他。
肩膀有尖锐硬物触碰的感觉,他低头,南序用借来的书本的四方硬角抵上了他,微一用力,推开他们的距离:
“希里斯,生病了就去看医生。”
希里斯闷闷喷洒出一点笑音,拉长语调,像在撒娇一样,但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情绪的波动:“在你身边没那么疼了,南序,在外头可以救人,怎么回了学院都不愿意救一救同学呢?”
南序掀起眼皮。
救人那件事,新闻媒体作出过播报,却没有提及过南序以及其他学生的名字。
希里斯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倒一点都要没掩饰他调查了南序的行为,明晃晃的冒犯与挑衅。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冷硬的书角抵在心脏向上的肩窝处,微妙的压力感。
“我救过三类人。”
南序浓长的睫毛斜瞥过来,凝视着希里斯。
“老人、小孩。”
“和跪下来求我的同龄人。”
“你是哪一种?”
第53章 祷告
南序在曾经生活的那个环境, 和形形色色的动物打着交道,接触的人范围很狭隘。
有限的资源里,同龄人通常意味着抢占、竞争。来到这里以后, 接触的同龄人来自等级分明的诺伊斯, 令他认为人类社会和动物世界也差不了多少。
能第一时间留给南序好印象的,要么年龄特殊,要么职业特殊。
他和同龄人的相处在开始时带着淡淡的防备和警戒,之后和南序的相处模式要怎么转变,就各凭本事了。
不过只要好好讲话,南序还是愿意和他们交流的。
离得太近, 南序的声音钻进了希里斯的耳膜,字音有金属磁石一样的冰冷感和吸引力, 仿佛和他骨头里的磁性物质发生了反应。
跪?
希里斯回忆起上次在郊外, 南序踢中他的膝盖骨,他也算跪下来过。
比起来, 现在俯视着把南序攀压在墙边的姿态也不赖。
“真是有条件的善良。”希里斯思索片刻, 语气不明地说,“你就不能破例再多救一类人吗?”
南序破例,太难想象了。
他退而求其次:“你可以不把我当成人, 当成一个动物也行, 像你救的那只鹰一样。”
他又一次想到了那只日出下被放飞的鹰。
看得出来这人在发病期, 直接否认了自己的人格。
人的瞳孔一定程度上反映着一个人的情绪。
缩小是害怕。
放大是失神。
而南序只映着明暗的细微变化,薄雾沉沉里唯一的光亮。
“比较困难。”南序回答。
希里斯在听完这个回答后一眨不眨地盯住南序, 判断对方的每一寸神色以后, 竟然很开心地笑了起来。
“你不怕我么?”
一个狠戾、攻击性强的同类,再掺杂进一些毁灭倾向的不可控性。
卡佩家族一些和他朝夕相处的人都害怕他的喜怒无常,眼底充满着深深的忌惮和厌恶, 尽量避开他走,不得以对上他以后,保持着谄媚讨好的姿态,转声又是另一幅面孔。
南序和那些人的反应哪一点都不沾。
但南序害怕起来会是什么样?
希里斯很好奇。
会蹙眉、会哭吗?
白皙的肤色会更苍白,鼻尖、眼眶会泛着从内浮现的浅红,脆弱、恍惚,摇摇欲坠。
一闪而过的念头,灼热的感觉从皮肉下窜过。
在对上南序雪一样的脸侧和潭水一样清寂的眼睛,又冷静了下来。
南序敷衍地回:“如果害怕可以让你离开,我可以害怕。”
希里斯说:“怎么可能?”
那你问什么?
两个人无声的对视里在对峙。
南序的肩膀倚着墙壁,在脚边投下一道很随意的长影。
抵住希里斯肩窝的书籍松开对那个位置的压制。
希里斯才注意到这本典藏书籍的四角在设计时包裹了银制的金属护角。
他低头的视线顺着书角森冷的尖锐移动。
冰凉的触感移动过脖颈,和内里致命的动脉只隔了一层薄薄的表皮。
“我以为你要划伤我的喉咙。”希里斯说。
不至于下死手,但给他点教训,脖颈就是最值得攻击的地方。
转念再一思考,他又觉得南序不会这么做。
场面有些血腥,南序要付出的代价很大,对方一般做不出这么无脑只顾冲动的事情。
最后锐物停在了他颧骨下方的位置。
不上不下的。
希里斯摸不透南序什么意思,用眼神询问。
“如果我现在用这个砸中你的太阳穴。”南序平淡地说,“你会感知到愉快。”
希里斯愣了下,渐而闷闷地从胸腔里发出点带笑的震动。
“怎么这么了解我?”
他还以为南序会说“愤怒、死亡”一类的词汇,没想到南序说出来的最后一个词。
来自外部的疼痛可以给他带来愉悦,当然制造疼痛冒犯他的人他不可能再事后放过。
如果这份疼痛由南序创造,他或许可以忍受。
“为什么不砸我呢?”希里斯问,“担心我报复?你放心,我向你承诺,不会对你动手的。”
他一边用脸去贴微凉的封面,尖锐的硬角直直陷入他的脸颊,一边眼神从未离开过南序。
“不想脏了书。” 南序说,又抬了抬下巴,“回去吃药了。”
不远处几个身材高大的保镖发现南序朝他们看过来,本来打算沉默等待的他们,不自觉出了声,询问希里斯:“您回去休息吗?”
希里斯慢慢直起身,回过头。
那头的两三个人微微弓身,礼貌又恭敬。
希里斯似乎连着许多天来到了这栋楼,坐在这儿,无所事事,他们找起来并不费劲。
有人小心观察了希里斯的情况,竟然在与从前的对比中,认为希里斯好上了不少,理智地站在那儿,神色也可以称作平静。
保镖在他身边刚好不远不近的距离,拿不准希里斯还要不要继续待下去,低声提醒道:“医生来了,他等了很久。”
希里斯的眉眼间闪过一点不耐。
转身南序已经坐到了座位上,好整以暇地旁观他们的互动。
希里斯正要开口,几道楼梯上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使他回头。
西泽尔为首的几个同学防备又僵硬得立在原地。
这才是正常碰到希里斯该产生的反应。
西泽尔眼尖,搜寻到了南序的身影,毫不犹豫地缩起身影绕了点远路穿到南序面前。
看着像要挡住南序。
其他几位也回过神,不经意但十分明显地挡到了南序那张课桌前,客气礼貌地和希里斯问好。
希里斯长了眼睛,自然分辨得出那些人担心他对南序做出什么不好的行为。
他们把南序放在了一个需要保护的位置上。
座位上的南序乌发雪肤,一点也瞧不出来两三分钟前对方还在用那样柔软又锋利的挑衅在和他斡旋。
希里斯对其他同学对于南序的认知感到理解,又因为只有他认识到南序的另一面而升起了奇异的满足。
来的人太多了。
保镖环视着那些人,再一次低声、语气略显强硬地提醒希里斯:“您该回去了。”
面对希里斯始终阴鸷的脸色,他谦恭地低下头,绷直身体,脚步却没有后退。
他的头顶终于传来希里斯一声轻笑:“走吧,给人腾地方,我可不敢惹他生气。”
保镖松了一口气,松开手掌让空气蒸发了掌心的冷汗。
……
“希里斯怎么在这儿?”西泽尔问。
不等南序回头,另一位学生说:“我这几天来这里,见到他好几回了,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我以为只会在宴会厅见到他呢,自从学生会事权要过渡到下一届手上,下一届接手以后,每次经过穿过学校的河水我就会错觉闻到酒精的味道,他们怎么那么能喝。”
即将面临毕业,温斐他们开始忙于校园以外的家族事务,诺伊斯内部的人员在阶段性调整,大大小小的交际不断。
有希里斯在,整体氛围更加散漫,一片声色犬马。
“别管他们了。”西泽尔说,“做我们自己的事情吧。”
他从书包里摸出厚重的一大本笔记本:“南序,这是你离开期间,学院课程里的一些笔记。”
外出夏令营期间,诺伊斯的课程照旧。
西泽尔自告奋勇申请帮忙南序整理做好课堂记录,成为南序夏令营期间在诺伊斯的中转站。
机会是自己争取来的,别人和南序断连时,西泽尔只默默闷声发大财,笑而不语。
就是有时一转头发现后桌的人不在的时候,内心还是会空落落。
“这是我跟你提到过的,我们这次期末测评小组的成员。”
为了让南序顺利衔接上校内进度,西泽尔教学小秘书认真筛选组建了队伍,务必不拖南序后腿。
“你们好。”
经过夏令营,南序渐渐接受了团队合作的形式。
虽然有时候还是会产生把其他人都踢出去、一个人独自完成的想法,但都被其他组员异常积极的表态劝阻住了。
好好好,特别好。
其他人含蓄地抿嘴笑。
诺伊斯的窗边又出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西泽尔仅从自己的感受做判断,这段时间,学院里许多人老实了不少,把自己按在了座位上。
联谊少参加了、图书馆去得多了。
毕竟联邦大学每年就招收那么多人,名额有限,考不上就得眼看着别人考上。
他就说南序可以当学习主播,不露脸就可以达到很好的劝学效果。
南序已经拿到offer,接下来好好完成剩下的学业,把成绩整理好提交申请就可以顺利安稳地等待毕业。
换作是西泽尔,他肯定就放飞了。
结果西泽尔在夏风翻飞的午后,只见到南序的书稿翻过一页又一页。
夏令营的好结局在南序身上没有表现为自满的止步不前,而是更游刃有余的从容。
一如既往的专注之外,南序开始偶尔会研究些棋类游戏的规则、可以上网编辑帖子和人分享各大品牌狗粮优缺点全解析,把视频平台上各式各样调侃着分享知识的博主点了过去当作背景音磨耳朵。
除此之外,和从前的生活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也幸好南序一直在,西泽尔觉得疲惫时,就会打气在心里念一声南序的名字当作口号,如果在教室,转过身,就能看见南序握住笔的手和笔下隽秀的字迹。
西泽尔放松地扭回头,又有了多构思一个作品塞到他作品集里的动力。
夏天十分任性。
一片云飘过去,雨就落了下来。
细密的丝线落完,半弧形的彩虹出现。
车辆涉水而过,平稳地从卡明罗特区宴请的庄园驶向诺伊斯学院。
季凌盯着那抹彩虹出神,感到在联邦大学参加的那几场读书会卓有成效,他现在看见彩虹不再只是彩虹,而会产生风雨后有象征意义的彩虹旗帜的联想。
司机为季家服务多年,也算有些可以交流的情感基础在,与后座打了点发蜡、西装笔挺的季凌聊天:“您在联邦大学的体验怎么样?”
季凌思索了下:“很好。”
联邦大学夏令营对他而言本身毫无意义。
他就为了追着南序去的。
事实证明,他去对了。
他没有错过那些南序美好、精彩的瞬间,也见到了南序的另一面。
清冷纯粹的底色有着柔和炽热的色彩,更加令人悸动。
司机不知道夏令营中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季凌很少直接用这么深的程度副词去形容好,他从车内后视镜中窥见季凌的面庞闪过一丝柔和。
这对连续一段时间,频繁与人在交际场上社交,一结束就会疲惫的阴沉下来的季凌而言,显得十分难得。
“发生了什么吗?”司机微笑着说。
季凌稍微调整了下坐姿,司机服务于季家,但不一定服务于季凌。
本能反应,季凌不打算和司机提到南序这个名字:
“没什么,也就是活动、讨论那些事情,不过相比起来,总比看那些脸上全是树皮的老头子假笑来得好。”
用一个很有说服力的理由敷衍了过去。
司机应道:“同龄人的确更有共同话题。”
同龄人、共同话题。
季凌扯了下嘴角。
联邦的学生早早接触政治,夏令营主动围在他身边的那些人,背后大多数家族有往来或即将有往来,需要与权力相互搭线,和刚才散场宴会里那些年长群体本质相似。
只是他们更年轻,更幼稚,尚且难以做出有实际意义的事件,只能在一张桌前空谈。
联邦大学一视同仁的给所有人安排了课题。
季凌没太关注具体的安排,由系统自动分配,导致错失了和南序的分组的机会。
读书会上季凌心不在焉,任由几个家世不错的学生主导着发言,有位急于与季家搭上关系,有意在季凌面前表现,语气狂热地赞成季家所有的观点。
季家反对联邦的同性议题,季凌作为继承人自然要支持家族的态度,对外无比坚定地展现家族的立场,这么多年,他跟随家族表示着这个群体的厌恶。
刨开上面这点最重要的原因,季凌本身把这个议题视作那些群体在现有秩序下无意义的反抗。
那个男生语气激烈地输出着否定的观点,季凌手肘撑在桌子上,兴致恹恹。
男的和男的。
起承转南序。
他又想到南序了。
他忽然回忆起他和南序的矛盾产生于南序那台遗失的手机,里面记录了“南序”对他晦涩的喜欢。
事到如今,他可以肯定那一定不是真正的“南序”。
毕竟现实里的南序如果肯和他说句话,都能让他高兴一整天。
他知道他被南序吸引,期待每一个和南序有关的细节,在固化思维下从未深思过,那样的追逐意味着什么。
台上的人滔滔不绝。
有些人体面地在台下翻白眼。
像一场闹剧。
喜欢、倾慕、爱恋。
那样心中空洞虚无的概念,在激烈愤怒的驳斥和批判中忽然化成了南序的脸。
联想到这一点,血管里像有蚂蚁爬过,一种隐晦、幽微的感觉在他的内心滋生。
脑袋更乱了。
随之而来莫名的焦躁和不安令他最近神思不属。
“诺伊斯到了。”司机停稳车后对季凌说。
季凌下了车,他需要先去同温斐协商近期一笔艺术品收藏交易的合作。
习惯性地走了几步要往学生会方向走去,倏然停步,回忆起温斐这段时间已经把学生会相关全脱手出去,将东西搬空。
他和温斐的关系不错,甚至可以算一同长大的权贵子弟中能够称得上兄弟的交情,相互间挺了解。
他简单考虑了下,猜测教堂那儿可以找到温斐。
温斐沿袭了母亲家族的传统,通常会在这个接近傍晚的时间默诵祷告词。
安静的教堂,穿过灯火圣洁的长廊,转到温斐常呆的那个房间。
门没关严,季凌稍一敲击叩门就敲开了一条缝隙。
他愣了几秒,脑中轰鸣,出现了片刻的空白,下一刻,用力推开了门,证实刚才一闪而过的场景究竟是不是幻觉。
木门不堪重负地发出“吱呀”一声。
四方狭小的一间告解室,角落散落着画架,板子上的作品颜料尚未干涸。
一屋暗室,阴湿冷潮的浓重氛围。
彩窗折射着光怪陆离的昏黄色彩,密闭的空间里四墙陈列着许许多多的作品。
不止那个未完成的作品。
它们都指向了同一个主题。
指向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沉思的南序、发呆的南序、教堂休憩的南序……
没有五官、没有面庞,因为画家落笔时惊觉难以描绘,废弃了无数稿子后选择放弃。
棕木色相框又间杂了很多张鲜丽的照片,视角模糊,看得出是仓促拍下的。
温斐穿着祷告时的长袍,静默坐在正中间,右手还搭在圣经上,兀自出神,和他无数次在众人前领誓时一样专注,具有欺骗性。
虚伪的信徒供奉着属于自己的信仰。
发现季凌的闯入时,脸上依旧保持着虔诚的神色。
手放在圣经上时,要保持真实。
对上季凌讶然到震惊的目光,温斐并没有被撞破自己对南序感情的慌张,也不再隐藏情绪,轻笑说:
“你终于发现了啊,蠢货。”
第54章 僵直
季凌的眼底爬上裂开的血丝, 他被激怒了,牙齿在战栗,快步伸手用力要攥住温斐的衣领。
不仅因为温斐对他的称呼, 更因为发现了满墙的画作。
温斐脸色没变:“别在这里打, 毁了我的画。”
不提那些画还好,一提那些话,季凌环顾上四周,背脊窜上了电流。
“温斐,你疯了。”季凌回过神来,从后槽牙里一字一顿地钻出了这句话, 用的陈述的语气。
季凌多多少少能感受到一点温斐的性格底色,知道温斐同样拥有基于阶层而生来的冷漠和傲慢, 但伪装掩饰得太好。
好到了那层面具已经深深地黏连在了他的脸上, 一扯下来就是血肉模糊。
看破不说破。
他和温斐没有什么利益冲突,家族的方向领域不同, 常有合作, 温斐的掩藏冒犯不到他。
而且面具戴久了就仿佛那才是真实。这么多年,他都快忘了温斐有这层面具在,可没想到温斐会突如其来地放弃伪装。
过分圣洁的场所, 过分奉若神明的行为, 走向了极端, 转成了极致压抑的扭曲。
温斐用冷静的语气说:“我不这么认为。”
“你就是这么喜欢南序的?”季凌难以置信地反问。
如果只是一两幅画就算了。
但那是一整间祷告室。
层层叠叠、没有源头也没有终结的相框,透出一股疯狂的病态和占有欲。
“能说出喜欢, 看来你可以理解这种感情了。”温斐抚平衬衫领上的皱褶, “联邦大学没有白去,那几场读书会没把你调理好,反而让你想开了啊。”
他脸色一片平静, 语气却不再掩饰自己的鄙薄,隐隐带着嘲弄的刻意挑衅。
季凌:“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早就知道自己喜欢南序,也早就知道他喜欢南序,却在背地里不声不响地癫狂。他突然回忆起,有好几次的聊天对话中提到南序时,温斐会刻意打断话题的导向,偏离到其他话题。
“别那么生气,阿凌,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我也在替你着想。”温斐恢复了耐心,和季凌解释起来。
“就算你知道了又怎么样?你还记得你的表哥季明远吗?因为暴露了自己的取向勇敢和家族抗争,被踢出了家族的中心。”
“作为朋友,我多替你着想。”
季凌被温斐的语气恶心得厉害,愤怒的眼睛红得更厉害。
“真是好兄弟啊。”
已经到撕破脸的程度,温斐不回避地分享了些内心真实的想法。
“我最初有些提防你。”
温斐的下一句话证实了季凌心中一闪而过的猜想:“对,就是那部手机。”
风波的缘起,来自那个失落的手机,在客观上,那的的确确是属于南序的手机,所以温斐最先对于季凌在情感上的不开窍乐见其成。
万一南序残留了手机里表现的那样的感情呢?虽然不太可能,但他需要确保万无一失。
可惜了,那个手机是一个完完全全的错误干扰,扇了他一巴掌,告诉他定势思维有多么大的坏处。
温斐迁怒了那部手机,也迁怒了背后的季凌。
“很难再找到像你一样迟钝的脑子,说你蠢,一点也不过分,有人都能光明正大地站到南序身边,你连只摇尾乞怜的狗都不如。”
他一点不怕地在季凌阴沉的脸色里评价着他的发小。
“不过北区那只狗在南序心里超过很多人的地位,拿自己和它还是不自量力了。”
“谁?”季凌的脑子在一长串信息的轰鸣之中竟然迎来前所未有的清明,“谢倾?”
温斐嘲弄地赞扬:“你说出了正确答案,我是不是该夸奖你的聪明?”
能说的话说完了。
“我的祷告时间还没结束,请不要打扰我。”
一天中最平静的时候,进来一位不长眼的朋友、实在破坏心情。
温斐揉了揉太阳穴,深深出了口气。
季凌怒到极致,反而冷静下来,攥紧拳头,再度环顾这个见不得光的祷告室。
转身要走。
他和温斐自小相识,相互刺痛起来也比一般人来得更得心应手,嗤笑了一声:“没有一个拿得出手,这就是你所谓的艺术?”
一个精挑细选的相框,一幅费劲心机的画,也只是个画不出灵魂的可笑赝品。
他随手抬手砸碎了离他最近的那一幅。
几乎在同时,似乎已经戴回面具的温斐,起身一拳砸中他的鼻梁骨。
北区的书屋迎来了一位新客人。
也不算新。
之前陆陆续续来过很多次,每次会在门口停一会儿,仿佛做足了心理建设再进去,每次又很短暂地只借了一本书就很快离开。
奇怪又矛盾的行为。
格洛里趴在台阶上,没有在停留了很长时间的来客身上感受到威胁的气息,又懒洋洋地趴下去继续晒太阳。
脚步声终于上了台阶,嗓音刚开口时有点涩然,意识到音色不太好听时,有点懊恼地皱了皱眉,还是说了下去:
“南序,许凛教授说你对这个课题感兴趣,叫我来把记录和资料给你,让你了解一下……”
南序把手边最后一本书归类到书架上,回头望向门口的裴屿:“好的。”
夏令营快结束时,南序曾在图书馆前遇到了许凛教授,告诉对方自己什么都想试试的打算后,那位老师表示了理解。
老师还很细致地和南序介绍了自己的方向,欢迎南序和他双向了解。
前两天在诺伊斯学院,南序又见到了许凛教授。
许教授没有在诺伊斯学院担任教职,按理说不该出现在这里,南序凑巧碰见他时,差点恍惚了片刻,以为再次身处在了联邦大学。
许凛看穿了南序的想法,解释道:“你没看错,确实是我。”
他的手上拎了个医药箱,舒适的飞行夹克服没有令他身上的学者气息打折,反而衬出了他严谨内敛的气质。
“老师好。”南序说,没特意去探究为什么许凛出现在这儿。
许凛“嗯”了声回复“你好”,主动和南序解释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有位主顾生了病,召唤我这位私人医生来看看。”
一位联邦大名鼎鼎生物药学专家,专门飞来了诺伊斯来当私人医生,能有这么大面子,还符合犯病了的前提条件,目前学院只有希里斯对得上号。
许凛叹气说:“人生在外,生活不易,得想办法多赚点钱,只能身兼多职了。”
南序点头,也不知道是单纯地表达自己在听,还是在表达对许凛说的话的认同。
既然碰到了,许凛顺便说道:“这段时间太忙了,你发的邮件我还没编辑完回复的内容,正好口头给你解答。”
联邦大学组织的夏令营之所以那么令学生们趋之若鹜,就是因为它很慷慨地给予了一个很广阔的平台,邀请学生真正参与到研究课题中。
夏令营结束以后,只要学生还保持着对项目的兴趣,那就可以继续和老师交流,要是缘分再深一点,或许就直接加入了那个团队。
许凛挺欣赏南序的,感觉这个学生的思维方式和行为逻辑很对他的胃口,所以愿意当一个引路人。
上回夏令营里,南序走马观花了解了那些项目,由于时间有限,不能太深入。
但他有个小毛病,特别喜欢把一个问题钻研到底,实验完成之后,他还有些疑惑没有解开,所以惦念了很久。
许凛在联邦大学的学生中人气很高,不仅因为他学问渊博,而且他很乐意给予学生帮助。
又是老师又是医生,简直加了双重buff,在南序看来,对方的脸上左边写着“尊”,右边写着“敬”,横批respect。
“大方向已经启发完了你。”许凛说,“剩下的要自己探索才有趣,你可以再结合理论观察现有的实验数据,我让裴屿联系你。”
于是裴屿出现在了南序面前。
既然不打算加入许教授的师门,裴屿准备把手上阶段性的工作了结,结果在某天傍晚,他收到了来自许教授的来信,要他给南序提供资料和数据。
裴屿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
为什么许凛发给他的短信,会出现南序的名字。
一秒钟的错愕马上被持续源源不断涌上的喜悦覆盖。
不懂得许凛是否发现了他的喜欢,但他没有心思去探究了。
他第一时间冲去整理了平时看来稀松平常的资料,一串串冰冷的数据仿佛忽然有了生命,承载着他跳动的心跳,在南序面前屏住呼吸。
“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许教授的科研项目我基本有了解,实验我也跟了一年多,我随时能解答。”
裴屿感觉心脏变成了很多颗,在胸腔里来回撞击。
南序细长的手指接过了那沓薄纸。
直到南序在桌前落座,他试探地拉开桌对面的椅子一同坐下。
南序忙着低头认真翻阅,没有理会他,裴屿悄悄注视着南序,近在咫尺的距离,鼓胀的喜悦要尽力忍耐,才能不发出白鸽扑哧哧扑动翅膀的响动。
室内很静谧。
南序在读书时很认真,沉浸在小世界里,令人不舍得去打扰。
屋子里的人不敢打扰,屋子外的也不敢。
谢倾在门口站了四十分钟,也看了四十分钟桌前两个人安静到和谐的画面。
以往的惯例,坐在南序对面的人应该是他。
直到南序用力眨眨睫毛,无声阖上眼几秒钟。
谢倾从观察积累的经验中知道,这是南序眼睛有些酸涩,闭目缓解疲劳的信号,也意味着这时候出声不会对南序造成惊扰。
他抬手摸了摸手边晒太阳的格洛里。
格洛里经过训练后,见到陌生人不再乱吵乱叫,但不太允许别人近身。
谢倾嘛,不算陌生人,格洛里和他有“一咬之缘”,谢倾又经常出现在这儿,格洛里对他更宽容点。
可以允许谢倾摸它的狗头一次,当作来自狗狗的恩赐。
但摸第二次,格洛里就不乐意了。
格洛里在谢倾摸完它以后,懒懒地掀了下眼皮,没叫唤。
谢倾坚定地摸了第二下。
人,我对你的容忍是有界限的。
格洛里忍无可忍叫唤起来。
室内的氛围被狗叫声打破了,桌前的两个人成功看向了门口。
谢倾达成了目的,收回手:“不好意思,想陪格洛里玩,吵到你了。”
“你”,不是“你们”。
裴屿在心里冷笑,知道谢倾的“你”仅指南序,不包括他。
不过没关系。
和南序相处时会不自觉产生排他性。
谢倾能这么做,裴屿也可以。
裴屿是个学霸。
这意味着他领悟能力好,学习能力强。
他在因南序对谢倾态度和缓而产生的嫉妒中,也迅速明白了要怎么与南序相处。
不张扬,默守,寻找一个南序感兴趣的方向渐渐地加深双方之间的联系,陪伴在他身边。
他终于有了交集和方向。
四边的桌面,坐了三个人。
桌上散乱着数字、公式的手稿。
裴屿可以适时点拨南序的思路。
哪怕谢倾坐在那里,也因为对这方面不太精深而无法介入话题,更不会刻意发出声音引起响动打乱南序的思路。
谢倾没办法说话时,杀伤力被迫削弱了很多。
桌子在窗户旁。
阿诺德路过。
这几天连续见到裴屿,他见怪不怪了。
但见到三个人围着张桌子,南序学习,裴屿解答,谢倾面前摆了本书阅读,他还是觉得说不出来的怪。
他站在那儿盯着这幅画面思考了会儿。
谢倾发现了他,脸上平平淡淡,撩过眼睛向他示意。
阿诺德当过军人,观察力细致入微,“啧”了一声。
谢倾的背脊挺直,感觉直到发僵,像在死撑着。
情绪状态不太稳定。
第55章 扳机
射击场, 砰砰声不断,淡淡的硝烟味。
“你怎么没在那儿看书了?”阿诺德问谢倾。
南序和裴屿可还在北区的书屋那儿学习呢,谢倾竟然愿意离开那张桌子, 跟他一起到射击场上来。
“肩膀可以再沉下去。”谢倾静静观察完阿诺德, 再提出指导。
阿诺德闻言调整了姿势,又打出了几枪,命中率高了不少。
既然有了以后跟随南序离开诺伊斯的打算,那就要好好准备,总不能出了诺伊斯之后又当个无业游民吧。
联邦教育心理学爱好者论坛提过一个观点。
现在学校爱攀比,家长的工作也会成为孩子攀比的对象, 孩子会主动介绍我家长辈是建筑师/工程师/设计师等等。
总不能让南序介绍自己时说,我家的长辈就是个无业游民吧, 那样多没面子。
阿诺德不知道自己误入的是学龄前儿童教育板块, 反正看完帖子后他深受激励,认为老年人正是敢闯敢拼的时候, 他要实现一次再就业。
阿诺德翻出了柜子里的勋章, 联系上从前的旧相识,捡起很久没碰的伙计,准备来个牛气哄哄的回归方式, 所以这段时间在慢慢捡起基础。
许久没练, 手感生疏, 但底子好、多年的基础印在了骨子里,渐渐找回点感觉了, 不过如果有人在一旁提醒效率更快。
谢倾友情来帮忙陪练。
虽然阿诺德认为对方只是自己想发泄情绪。
谢倾一从北区走到射击场, 拿起枪面无表情地扣动了半个多小时的扳机,像个上了发条的无情射击机器。
等靶子中心形成一个巨大的空洞,才若无其事地松手, 指导起阿诺德的复健情况。
谢倾再次检查了阿诺德的成绩,帮助阿诺德分析了哪里可以改进的地方,才回答阿诺德早先“为什么不呆在南序身边”的问题。
“一直待在那里,也没发挥上什么作用,不如出门转换心情。”
真的吗?你又不是去那里学习的。
阿诺德抽抽嘴角。
如果你脚边散落的弹壳少一些,那说服力会很大。
谢倾前段时间还在看南序感兴趣的那个方向的书籍,阿诺德大致瞥过几眼,是什么基因组学、神经元传导、神经缺陷等等的内容。
反正阿诺德看一眼就感觉头痛无比,真佩服南序会去钻研那些东西。
阿诺德活了多少年,在学院也呆过这么久。
小年轻的招数无非就那些,他早就看破。
没有话题那就创造话题,再加入话题,绝对不可以放任另外两个人独处。
这几天谢倾在做的就是这个套路。
就这么放弃了?
感觉不是谢倾的性格。
没想到谢倾还真放弃了,见到阿诺德不信任的眼神,他解释道:“就算再怎么学,也没办法赶上其他人那么久的积淀,天方夜谭也写不出那样的奇迹。”
阿诺德赞同。
裴屿随口说出来的那些晦涩的专有名词,并非一朝一夕就可以速成,真能这样,那些累死累活学习的人不都成了笑话吗?
“所以呢?”阿诺德问。
所以把自己努力给调理好了,不要那么轻易就破防?
谢倾垂眸,等待发热的枪管慢慢降温,思索怎么回应阿诺德。
南序对世界保持探索欲。
除了裴屿这个课题,以后或许还会有更多南序感兴趣的内容出现。
没有人会怀疑,无论是第一次见到南序,还是再和南序多相处一会儿,对南序产生好感是比呼吸还要自然的事情。
人生过客那么多,短暂有过交集和停留又怎么样,能并肩走到最后才算胜利。
“以后还有更多的裴屿,我不可能和别人的长处相比,把自己衬成一个废物。”谢倾抬手随意一举,后坐力令他的肩膀耸动了下。
阿诺德被谢倾云淡风轻的口吻诡异到了。
这个语气。
这个似曾相识的语气。
这个“熬死所有竞争对手,我就能上位”的语气。
阿诺德在多年前听过类似的论述,说出这话的人还是个老熟人,也就是谢倾的父亲。
不愧是一家人,身上都有种隐隐的疯感。
谢倾的影子倒映在墙壁上。
黑色的影子在细微晃动,宛若蛇行蜿蜒,很像谢家家徽上那条冰凉幽暗、一点点缠紧别人的蛇。
阿诺德的眼里开始闪烁着怀疑、防备的信号,担心对方疯到南序面前。
谢倾注意到了,没在意,身上的硝烟味随着子弹的迸发越来越重。
忽然间他停了手。
踢走快堆成小山的空弹壳,收敛起了气质,变成一枪枪弹无虚发的沉稳。
然后南序走了进来。
阿诺德感到费解的疑惑得到了解答。
他就说怎么突然变脸了。
南序从接触到射击课程起,直到课程结束,再直到现在。
从开始的次次脱靶,到现在优秀的命中率,背后是持之以恒的坚持练习,用足够的定力和耐力弥补了先天手腕条件的不足。
阿诺德的注意力转移到南序身上,看着南序,骄傲地哼哼两声。
天气渐热,室内的恒温装置悄无声息的运转。
南序除了要保持专注力,要计算角度、手劲等等造成偏差的因素,安静地寻找了会儿手感,不知不觉鬓角、后颈覆了层薄薄的汗意,阳光一照,皮肤闪着瓷器一样的光泽。
谢倾递了个灰色棉麻手帕给南序。
南序接过来擦拭了一下,低头准备把手帕塞进口袋,谢倾又递给他一瓶水,自然地把手帕接了过来。
“那边结束了?”谢倾问。
南序摇头:“没有,没看懂,感觉越看问题越多,慢慢来吧。”
谢倾微微单挑眉,这方式他熟啊,飞速考虑了片刻以后没戳破。
某些时候不能把竞争对手的路堵得太死,有些手段放在眼皮子底下掌握或许会更好。
“你们练得怎么样?”南序越过谢倾的肩膀,实际上问的是阿诺德。
阿诺德感觉自己被质疑了:“我当年可是神枪手,百发百中,你别小瞧我。”
“噢。”南序说,“这么厉害。”
谢倾抿唇。
很少能听见南序把“噢”字说得这么有感情,哄小孩一样。
阿诺德羞了,恼了,要闹了。
“南序,你……”
“以后可以教我。”南序不紧不慢地踩在阿诺德要爆发前一秒,补充了一句话。
对时间和人物情绪的把控十分精确。
阿诺德闭嘴,被哄好了。
南序重新要戴上护目镜,和他们说:“你们先走吧,我要再练一会儿,不用等我。”
阿诺德和谢倾已经呆了很久,南序才来没多久,今天设置的目标量没有达标,他不会离开。
谢某肯定不想走,但阿诺德要拉着对方走。
南序再练习了半个多小时,摘下耳塞,回头问:“你要看到什么时候?”
缩在角落以为没被发现的季凌讪讪站了出来,说:“我路过。”
他手上拿着水、能量棒、更柔软隔音的新耳塞和联邦最新枪械的图纸,显然有备而来。
毫无说服力的路过。
他舒出一口气:“感觉你需要这些,所以特意给你带的。”
南序的眼神看都没有看一眼他手上的东西:“你和温斐打架了?”
季凌没想到南序上来就是这个问题,愣住了。
他第一时间的反应是,是不是有什么伤让南序看到,所以才被南序发现。
不应该。
有了上次和希里斯打架的经验,他这次对上温斐,特意护住了自己的脸,在偷偷来看南序之前,确认过好几遍镜子。
脑子再转了个弯,才反应过来,南序应该是看到论坛上那个讨论的帖子。
那天刚好有同学在教堂撞见了两人受伤的脸庞,怀揣着激动吃瓜的心情分享到了论坛上。
论坛上众说纷纭,有些坚定地不相信他俩会发生争执,有些猜测着他们争执的原因。
放在从前,温斐和季凌会删去这个帖子,理由是两个继承人的背后还有家族,这样对于双方的非议可能会对家族的交际关系以及背后的利益造成影响。
但这次他们放任着这个帖子发酵,任由其他人的猜测。
不再是一路人,没什么好藏的。
几秒钟的怔愣,季凌马上强行拉回思绪。
南序在等着他的回答,不能让他等太久了。
因为喜欢你。
想到这句话时,他的心脏也跟着灼热起来。
南序。
一念到这个名字他就浑身滚烫、头脑发热。
因为喜欢南序,所以没办法接受温斐对南序的觊觎,所以没办法接受温斐把扭曲的占有欲投射到南序身上。
季凌的嘴唇动了动,一向横冲直撞的人哑声、磕磕巴巴说着“喜欢”。
感觉南序应该听不见。
他不敢抬头,不敢看南序的表情,却在余光里见到南序终于回过头看向他。
一种审视的目光。
在季凌的感觉中,近乎于审判。
耳膜在鼓动着剧烈的心跳声,南序走到了他的面前。
季凌的头埋得很低,南序只能见到他的一头偏棕的头发,微微卷曲的硬茬感,像原野上扎手的荆棘。
对方刚才说的话南序都听见了。
喜欢?
诺伊斯像一个斗兽场。
但不是纯粹的斗兽场。
人和野兽的角逐比较纯粹,无非就是生、死、受伤,这三种结局,当场就明了结果。
人和人之间,还有规则的桎梏。
更逞论温斐和季凌这样在学院里充当着规则制定者身份的人,直接报复回来代价太大,得等到离开了学院,才有发挥的余地。
除了这个不同,这里给南序的感觉跟从前大差不差。
比如有些人的喜欢实质上总带着掠夺,和野兽一样横冲直撞。
企图让野兽蛰伏于人,踩下他们的尊严,让他们成为宠物一样表达无害的喜欢,是一件异常艰难的事情。
永远需要时刻提防,时刻警醒。
但现在,对方似乎把自己低伏着把绳索亲手送到了他的面前。
季凌的头颅尽可能地低下来,也没有支撑起抬头看一眼南序的力气。
空气很静默,只有他紊乱急促的呼吸声。
是他说的话被南序听见了吗
南序会是什么反应?
季凌感觉到下巴传来冷硬的纤维质感。
射击手套砂纸一样的粗糙感,在细微动作不经意传导来的磨砺中,令他全身也一起微微颤抖。
南序捏住了他的下颌,他被迫抬起脸和南序对视。
他感觉到南序第一次完全将他放到了眼里。
那双冰冷昳丽的眼睛在审视着他,没有任何的情绪。
手套缓慢地沿着下颌骨的线条慢慢移到他的脖子。
季凌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手套一把卡在了季凌咽喉处的位置。
季凌渐渐感觉到呼吸受限。
南序其实没有怎么收紧力道。
是他自己战栗屏息而忘记了呼吸。
他企图从南序的眼里分析出在想些什么,丝毫分辨不出,像一面镜子,只照出他莫名的惶恐和不安。
他想讨好地朝南序笑一笑,下一秒南序松开了手,借力把他的脸庞甩向一边。
季凌没站稳,踉跄后退跌坐在地上,粗重地喘息着。
南序渐渐收回了眼神中锋利的打量。
季凌的喜欢对他而言无足轻重。
所谓的让对方爱上自己,再纠缠不清地狠狠报复回去的苦情戏码,南序不太感兴趣。
他和季凌之间没有原谅可言,比起对方因为虚无缥缈的感情感到悔恨,他更喜欢见证对方今后实打实地失去实际上的利益。
但既然现在对方摆出了这副猎物要被驯服的模样,南序仅从专业的角度点评。
季凌头顶飘来淡淡的声音:
“你的骨头还不够弯,我不太满意。”
季凌背脊佝偻着,昏昏沉沉地仰起头。
南序已经回到了射击点位上,重新上膛了手枪,再次无视他的存在。
两个人的场子,在地上的那位可以忽略不计。
吸引人视线的,只有那个静直的身影和一道稳定的瞄准靶心不动摇的凌厉弹道。
大摇大摆走进来的观察者饶有兴趣地欣赏完了这场小冲突,正准备上前。
一眨眼的功夫。
咔嚓,再次的上膛声。
希里斯低头,和黑漆漆的枪口对上。
他兴味地挑了挑眉,上移视线,和南序的视线相碰。
他曾经向南序开过枪,却还没见过南序射击的模样。
原来是这样的。
锐利明亮到了惊心动魄的程度。
结合南序刚才对季凌没下死手的态度,希里斯大致能猜出南序的想法。
“你不会开枪。”希里斯笃定地判断道。
南序毫无所动地望着他。
希里斯又有了个新的判断。
虽然南序现在不会朝他动手,但他总一种预感,南序迟早有一天会真的向他扣动扳机。
第56章 弹壳
“我来就是想和你分享, 季凌和温斐因为你打架了。”希里斯耸了耸肩,看热闹不嫌事大。
本来就是个来找南序的借口,就算当事人在场, 希里斯照样大大方方地说了出来。
希里斯的视线落到季凌的颈部, 南序应该没怎么用力,季凌的脖子没有手指印,真不明白季凌为什么刚才是那一副完全被钳制的模样。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已经直起身、怔怔出神的季凌。
有希里斯在,季凌已经缓缓直起身,竭力控制好脸上的表情,不能让希里斯看去了笑话。
听到希里斯的评价, 他瞥过对方一眼,手还捂在脖子上, 喉咙发紧的感觉似乎还没有消散, 残留着手指捏住的触感,不轻不重, 恰到好处让人感觉到了被掌控的危险感。
他用力滚动喉结。
南序早就收回了对准希里斯的枪:“刚刚已经知道了。”
意思是没事你可以滚了。
那怎么可以。
希里斯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理由作为开场白。
“我才去探望过我的表哥。”希里斯一称呼温斐为“表哥”就说明他在内涵对方, “不错啊季凌,竟然知道打伤他的脸,皇室最重要的就是脸面, 近期他都没办法出席重大场合了。”
温斐的颧骨上有青黑色的淤青, 破坏了他面庞的亲和力。
“你们分出输赢了吗?”希里斯望住季凌没受伤的脸, 充满兴味,“感觉我表哥不是那么容易吃亏的人。”
当时第一拳打到了鼻梁骨, 季凌要见人, 有意护住脸,结果温斐下手阴,朝着他的肋骨打去。
季凌若无其事地忽略了呼吸时还会产生的痛意:“我赢了。”
他们在讲话, 南序已经把方向调转向了射击台。
希里斯又不是来找季凌的,收回注意力,惋惜地朝南序感叹:“如果不在学院该有多好,你早就对我动手了。”
希里斯看出来了,上次南序能那么对他动手,又是压着他叫他下跪,又是直接撕开他的伤口,正是因为在旷野户外。
在学院的桎梏太多,南序很谨慎,一般不会再做出那样的行为。
“为什么要朝你动手?”南序说,“便宜你吗?我又不是慈善家。”
希里斯闻言怔愣一秒,轻呵道:“射击场真是个好地方。”
哪怕只是个训练场,但枪支天然与斗争、血腥挂钩,把南序平时掩饰好不怎么表现的锋芒凌厉展露无遗,跟他们讲话也沾染上了不耐烦的火药味。
“你的枪技怎么样?”
希里斯感兴趣地问。
他还真不知道南序的射击水平。
站在南序身侧观察了下,感觉南序抬手时没有冲着靶心去的,有点奇怪。
再看向靶子。
正中中心。
显示器上方屏幕红亮的数字跳出10环。
他再一瞥,发现手套下的腕间皮肤一闪而过的痕迹,明白了过来。
希里斯挑了把枪械:“我们比一比?”
“比什么?”南序随口问。
希里斯不以为然地耸肩,一贯散漫的态度:“玩动态靶子,就比累计的环数吧。”
“你可以吗?”他问南序。
流畅的一串枪声,电子屏幕已经精准报出了漂亮的数值。
希里斯摒除了消遣的态度,凝神对抗。
两个人节奏不太一样。
一方凶悍,一方沉稳,比分咬得很紧,根本分不开输赢。
弹道交错,编织成网。
希里斯这人没什么耐心,三分钟热度,快要到半个小时的时候,不耐烦地皱起眉,要和南序约定个截止时间。
一转头,就知道南序压根不会听他说话。
对方稳得可怕,
“你比不过他。”季凌在心里回了希里斯一句。
南序其实也没在和希里斯比较,他从来只和自己比。
这样的一场射击对于南序而言不过是一场强度加深的训练。
射击场季凌不是第一次来。
蔷薇群早先时常发送南序的动态,后来渐渐的,他们不敢再明目张胆地骚扰南序,那个群也就慢慢沉寂下来,偶尔有好心人甩出了张偶遇模糊的照片都要被感恩戴德很久。
季凌按捺不住,希望可以亲眼见到南序。
南序在学校的活动范围就那么几个,教学楼、运动场、北区等等,可诺伊斯太大了,原来偶遇是这么难的一件事情。
接着他无意间发现了南序会定期来射击场训练。
他在射击时听见不远处持久的响动,一转头,没想到还能再遇见南序。
彼时离射击课程结束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
季凌仍然清清楚楚地记着南序当初刚拿起枪的模样。
不止可以用一窍不通来形容,更可以算得上一塌糊涂。
南序的基础比一般人要差上很多,一只手有伤,另一只手不常用。
寻常人学习射击的起点在坐标轴的零点刻度线上,南序则在负数,后来在课程结束时把水平拉到了及格线往上。
远处清瘦脊背的线条很流畅。
从50米到100米的静态射击。
从静态到靶子移动的动态射击。
从固定规律出没靶子到随机猝然升起的射击点位。
每一次从头开始,总有挫折,总能重来,像是流水,难以被阻拦,难以被斩断。
南序硬生生练出了肌肉记忆。
从冬到了夏,室内的自然光越来越明亮,不经意间晃到射击者的眼睛。
南序偏过脸让光线淌走,目光平直地在思索下一步怎么调整。
一瞬而过的错位,叫人看清了他的眼睛里有飓风。
和当初将人逼上天台边缘的那身水汽一般席卷而来。
想靠近又难以靠近。
季凌知道自己不可以再跟之前那么对待南序了,也不至于蠢得用权势施压的方式接近,把南序越推越远,就变成了现在这样不远不近着急围着南序打转的样子。
希里斯吸了一口淡淡的铁片燃烧的火星味,再次投入心神。
最后一枚弹壳叮坠落在地上。
南序终于抬头,扫过红色积分屏幕。
希里斯对他而言起到了一个给予压力的吉祥物作用,他擅长在压迫感中超常发挥,显示屏上的成绩超出了他之前最好的成绩。
“你赢了。”希里斯说。
南序肯定地自我点头:“用不着你承认。”
胜利者对于胜利的坦然和傲气比任何事物都能刺激人。
希里斯因为南序的过分直白顿住,低声笑了。
他对南序的印象经常在其他人的言论中,不懂为什么会那么频繁地提及这个名字。
现在有点理解了。
有限苛刻的框架内,有人在废墟上架构起自己的秩序。
这时目光就会不自觉被吸引。
比如季家这位接受过南序命悬一线的威逼、见过南序驯服狼犬、又得不到一次好脸色的少爷。
趁着希里斯和南序较劲时,又多苟了一会儿没被驱逐的季凌跟过来。
“南序。”
怎么还没走?
他看见南序的眼中闪过了意外的疑惑。
又来了。
又是这种目光。
细碎的眼神一寸一寸地打量着对面的瞳孔、眼睑与下颌的肌肉和呼吸的频率等等,以此来判断着眼前人会不会暴起伤人、还是心甘情愿地表现出自己的无害。
这样的目光下,想攻击的人更兴奋,想示好的人更温顺。
季凌只想尽力表达自己是后者,手指贴着裤边收紧,迟疑地要抬起眼帘,掀了一半,又假装看向地上的某个点移开。
“你说骨头不够弯是什么意思?”他胡乱找了个话题。
是不是道歉不够诚恳?他应该怎么道歉?
季凌听见了希里斯发出的嘲笑。
南序刚结束了一场酣畅的射击,眉眼在精力发泄后微微显出倦怠,听见这个犯蠢的问话,嘴角竟然抬了点弧度。
很轻微,所以意外显出了些许轻慢的感觉。
一股不由分说的力道拉过季凌的领带,也拉下季凌颈椎的弧度。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被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措手不及,心跳再次加速,上半身折叠得很明显。
他的腰的确比刚才道歉时弯得更深,他只能见到南序深黑色的硬质鞋面。
头顶上窸窸窣窣,枪支在移动中和空气发生了细小的金属共振。
感觉到危险的本能反应,神经下意识绷紧,全身的肌肉第一时间抗拒,但他的脚步黏在原地没有动。
视线里又出现了一把枪。
南序懒散地用他的领带,擦拭了枪管上的污渍。
非常顺手的动作。
然后走开了。
季凌维持着深深躬身的姿势,和远处地板相对的视野角度,似乎给了他该弯成什么样的标准。
领带在他的眼前不停地晃动。
他伸手攥住了领带,仿佛就可以攥住自己的心脏。
希里斯露出点意味不明的牙酸表情:“真丢人啊季凌。”
南序还什么都没做,就这样低头了?
季凌把尖锐的棱角重新展现起来,平整好领带:“你懂什么?”
那个桀骜的巴伐利亚人擦着枪,第一时间冷笑了一声,很嘲讽,然后满是轻蔑地继续擦枪。
金属反射着清凌的光。
又过了会儿,他捡起一枚崩落在他脚边、不属于他的弹壳,轻轻地有了些疑惑,皱了皱眉。
真不懂。
超常发挥、肾上腺素回落之后,南序手臂上的肌肉一阵酸痛。
从遇见阿诺德和谢倾算起,那次在训练场总共呆的时长远远超出了他平时的训练量。
手抖影响实验进度,南序坐在位置上,自我感觉状态一般,南序简单记录了数据、检查完仪器装置关到位之后到点走人。
楼栋下在路灯旁等待的谢倾,向南序解释守株待兔的理由:“阿诺德说给你发消息没回,让我领你去北区,他给你准备了营养餐。”
南序捏了下鼻梁:“好,手机关机了忘记打开。”
谢倾注意到南序身上淡淡的低气压:“不顺利?”
南序回:“正常受挫。”
南序入驻实验室快一周的时间,又恢复了死亡作息。
诺伊斯的老师知道他最近的心飞到了许凛教授最新的研究方向上,就提议南序既然花了这么久时间了,不妨试试再多花点精力,弄点什么产出文章出来。
咨询之后,许凛教授很大方地同意了。
于是,南序从书桌前,搬到了实验室。
阿诺德不懂那些科研,只见到南序好不容易有血色的脸颊由于没休息好又瘦了些。
阿诺德自觉要维护良好形象不做坏人,就发动谢倾来做坏人,多一个人劝劝南序。
明明半只脚迈进联邦大学了,还那么拼命做什么。
谢倾感觉对方病急乱投医。
且不说他能不能劝动南序,通常情况下他只会成为南序的同谋。
但阿诺德送上门的又能多见面的借口,谢倾不会放过。
这段时间没有白当阿诺德的陪练。
等见到南序,无条件要站在南序那里的谢倾动摇了。
风一吹,会担心人差点要跟着跑了。
他一路在组织措辞,怎样才可以让南序听从建议,又不引起南序的不满。
路随人走,从南向北,中间穿过中心广场,摊开书本状的白色大理石雕塑居于正中,全校象征荣誉的布告栏位于侧方。
南序放慢了脚步。
布告栏金属边框才再上过一遍漆,又加固了玻璃,坚硬无杂质,像一镜清澈的湖水,倒映出的南序比照片上更鲜活。
诺伊斯为了学生的综合素质煞费苦心,最终排名综合了学术成绩、导师评价以及社会实践综合而得出。
后两者能拉开的分数不多,而且南序已经拉满了,重点还在学术成绩上。
这一项里又细分了考试、论文、项目分。
学校发给南序的分析报告里,还剩了论文和项目分有一定的提升空间。
南序的目光越过自己的位置,微微抬头看向最顶端的位置。
和自己比久了,有时也会有和别人比一比的兴趣。
谢倾定定注视着南序,明白了南序的方向和目标。
他分神掠过布告栏。
好险,这次的第一是他。
所以他得到了南序挑衅的通知。
没有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带过,漆黑的瞳孔很亮:“我要当第一名。”
谢倾说:“知道了,南序同学,我也会全力以赴的。”
南序同学很满意他尊重对手的态度。
第57章 玄学
本该温馨的饭桌, 气氛有些凝固。
狗都不叫了。
谢倾也没怎么吭声。
饭桌上主要是阿诺德和南序在对话。
打开阿诺德准备的营养餐的饭盒,南序就有些兴致缺缺。
理由是营养餐里绿色的蔬菜会让他联想到标本的颜色,同理, 红橙色会想到实验室的警告标识, 白色是仪器等等。
实在没有什么胃口,但考虑到阿诺德的一番心意,南序故作镇定地塞了一口。
但架不住阿诺德第一次下厨,为了观察自己精心准备的厨艺是否得到了南序的认可,没有放过南序脸上的每一个细节。
注意到南序心不在焉地挑动餐食之后,阿诺德有些着急。
苦夏漫长, 据他了解,南序已经很多天没怎么好好吃饭了, 比之前期末冲刺时的状态有过之而无不及, 每天胡乱对付几口就得过且过。
他脾气暴,嗓子天生和雷鸣一样轰轰作响, 讲话时眼睛会不自觉瞪大, 颊侧的疤痕随着脸上肌肉一起拉伸:
“也不吃,也不睡。”
意识到自己是在和南序说话,他一开口, 高高起了一个头, 意识到音调太高, 低低地落下,变成一个老年夹子:“你要反了天了吗?”
在场的人和狗都被这个语气震得一激灵。
后知后觉也被自己夹到起鸡皮疙瘩的阿诺德感到没面子, 只敢凶狠地瞪谢倾。
混到现在, 阿诺德已经忘记谢倾什么身份,反正在这个小屋里金字塔排序里,南序排第一, 谢倾排第四。
阿诺德和格洛里的排位,看南序心情,南序今天跟谁互动得多,谁的排名就上升。
谢倾很聪明地不再做声,低下头,不再和阿诺德有任何对抗的情绪。
南序注意到这一点,微微勾起点嘴唇,又进食了一口。
阿诺德又开始夹子了,这回是个又急又快的夹子音:“不吃就别吃了。”
南序从餐盒中抬头。
“我没凶你!”阿诺德强调,“不吃就不要勉强。”
他又着急又心软。
明明没什么胃口,碍于是自己做的,沉默安静地什么话也不说。
他的心好像被挤上了柠檬水,又酸涩又无奈:“你……”
老年人的心,真是经不起这么柔和的撞击。
“怎么不说实话,不想吃就直接挪开,你把我当外人?”
外人的反义词,是家人。
在家人面前,没必要伪装。
南序怔愣片刻,明白阿诺德的潜台词,犹豫了下,毫不迟疑地推开饭盒,那速度,比丢给格洛里的飞盘都要快。
谢倾试探地给南序递了杯山楂茶。
南序接了过来,热气腾腾的水汽飞快地在他的眉睫上凝结,漆黑的鸦色把他衬得脸上的肤色更苍白。
竟然又给姓谢的臭小子找到献殷勤的机会。
阿诺德和颜悦色地诋毁他:“营养餐不好吃就不吃了,军部营养师只管营养不管卖相。都怪谢倾,他提供的菜谱,看上去怪没食欲的,我这几天重新研究。”
谢倾又被扣了一口锅。
行。
认下了。
看样子一场冲突还未发生,就被按死在形成涡流形成的初期阶段,格洛里迅速拱到南序的怀里,身上的暖意传递给了南序。
但仍然有个非常严肃的问题要处理。
“你要注意调节好你的状态,不要太拼命了。”阿诺德第一次说这样肉麻的话,说得磕磕巴巴的,“就像你担心我的身体一样,我也担心你的。我只想要你平安、健康。”
他只感觉南序像张纸片。
老头子笨拙地说,刚说完上句话,马上恢复色厉内荏的原态:“你看你这样亚健康,像什么话。”
“好,我会注意的。”南序规矩地坐在椅子上,背脊挺直。
阿诺德又忍不住想再夹几句。
其实南序自己也隐隐感觉到这段时间的状态不太对劲,夏天的燥热偶尔爬上心头,让他心烦意乱。
南序其实也知晓了自己这个追寻热爱就不管不顾燃烧的脾性,阿诺德给他提了个醒,确实不该太钻牛角尖把自己先拖垮了。
安安分分地设定好努力不熬夜、坚决不通宵的闹钟,时间分分秒秒在稍微没那么紧绷的节奏中度过。
天大的兴趣变成需要研究的学业或者工作以后,有时也避免不了两看生厌。
南序揉了揉鼻梁,长长出了一口气。
确定了,以后一定不报这个专业。
许凛教授大概想不到,向南序抛出的橄榄枝摇身一变会成为南序拒绝他的理由,知道了以后一定会无奈叹气。
一旁安静的裴屿发觉南序仍恹恹的:“累了吗?要不要回去休息。”
南序转了转笔:“没关系。”
他还能硬扛。
裴屿唇边扬起笑容。
南序做实验的时候比单纯学习时会多一些小动作,因为一些实验数据要等,空白的时间里,南序就会靠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转笔。
一支笔夹在食指和无名指之间,快速旋转,在空中挽了朵花儿。
裴屿忍不住跟着尝试着转动手上的黑色签字笔。
啪嗒。
非常流畅地失败了。
南序被响动拉回思绪。
裴屿捡起笔:“手滑了。”
“你要是忙,可以去忙自己的。”南序跟他说。
裴屿面前有一沓厚厚的申请资料和表格,听说他临时换申请方向,应该挺多要整理的。
“没有影响。”裴屿赶紧说,“我和许凛教授交接过了,我把手上的进度收尾,刚好可以和你一起,也能指导你。”
平时很淡然的语速说得又急又快。
其实他进度慢还有一部分原因在于,有时一晃神,他在纸面上写下了南序的名字,就又要重头再来。
“嗯。”南序应道。
本来裴屿在原剧情里就没选这条路。
没选的原因是,他的奶奶已经离世,不再需要他借助这方面的资源进行救治。
现在裴奶奶没有去世,但接受到了救治,殊途同归,裴屿依旧没选这条路。
“你现在的进度怎么样?”
裴屿摇头:“才被齐昀议员拒绝了。”
“齐老师啊。”
这个世界真小。
南序前几天还收到了这位线上网友的论文批复,同时还暗示南序,他即将打第三份工,迎来联邦大学的教职,南序要不要考虑一下他,他可以带着南序一起摸鱼。
“他拒绝你的理由是什么?”
南序还以为齐昀会答应裴屿,毕竟裴屿的成绩摆在那里,而且他们同为诺伊斯的特招生,多少会给些面子。
裴屿嚅嗫了嘴唇。
其实他对学什么都无所谓。
他从小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可惜了,怎么没生在贵族家庭,不然……”
不然什么?
小时候,他会因为后面那半截深深的惋惜而自卑,后来随着他的才华斩头露脚,他开始学会掩饰自己。
自卑异化成了冷漠的尖刺。
要努力爬上去,把那些上层人士踩在脚底。
他的奶奶非常了解他,曾经担忧地望着他,告诉他没有理想的目标、对权力的过分追求,可能会将他引向穷途末路。
在裴屿笑着安慰她没事,实际上不为所动、压根没有听进去。
决定调整方向之后,他去联系了齐昀。
齐昀接待了他,相谈的过程中和蔼可亲,肯定了他的能力,却在他提出邀请以后,风度翩翩地拒绝了他。
巧的是,齐昀拒绝他的理由和他奶奶对他的劝告一模一样。
他还记得齐昀最后对他说的那番话:
“我不介意学生利用我的资源,但我介意学生拿它去做什么。你还年轻,希望不要在路的一开始就迷失。”
“以及。”那位圆滑的政客有了很纯粹的笑容,“我已经有学生的人选,如果他不答应,我也不招人了。”
南序只是随口一问,裴屿沉默时间超过五秒,他就默认裴屿不太想说,把心神放回实验之中。
裴屿发现自己错失了开口的机会,悻悻再次转了次失败的转笔。
仪器嗡嗡在运作。
南序低头翻裴屿的报告,感叹了一句:“你在这方面真的很厉害。”
第一次听见来自南序的夸奖。
裴屿感觉手上新写的申请很烫手。
不然?再换回去?就认准这个方向了?
无限向上爬的野心,只因为对方的一句话又轻轻动摇。
南序那句只是无意识的微叹,没再说话,仅剩下纸张翻页细碎的声音。
裴屿新书写的纸面上又落下了一横,再不注意,一个“南”字。
不再去想未来,只希望永远停留在实验室的这一刻,无限延续这个当下。
至少要帮上南序一点忙。
裴屿再怎么有帮忙的意愿,南序认为这个工作是自己的,主要还得靠自己,拒绝了裴屿恨不得一手代劳的操作。
世界是个通关游戏,要是找了代玩,岂不是要失去很多乐趣。
南序越挫越勇,积极尝试,保持稳定的精神状态,从实验室出来,转向了教堂。
终究要走上了所有科研前辈们的玄学之路。
俗话说,科学的尽头是神学。
虽说科学充分讲究逻辑,但《实验室守则》里也提出过了,出现困难后必要时可以祈祷、和器材标本聊天、夸奖它们,甚至下跪。
诺伊斯的地盘内,与神学相关的只有教堂。
南序将信将疑,自行前往了教堂。
学院例行的祷告时间之外,他一般不会来这里。但已经在学院呆了那么久,他和教堂也称得上相互熟悉的关系,找到专属座位以后发呆。
什么都不去思考,让紧绷的思绪渐渐在幽淡的空间里放松。
呆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是来寻求帮助的,直起腰,闭上双眼开始祷告。
身边多了道站着的宁静温和的气息:“需要祝福吗?”
教堂不仅可以自我祷告,某些信徒还会寻求神父的祝福,认为这样更能得到指引。
南序睁眼,温斐后退一步,示意南序可以去找圣坛上的主教。
诺伊斯喜欢把什么配置都拉到顶格,连教堂的配备也邀请了优秀的神职人员,主教、神父、合唱团一应俱全。
那位年迈主教的声音慈善且充满力量,南序安静与他交谈完,内心平和了些许,温声同对方告别。
身后的人默不作声地跟随了出来。
虽说诺伊斯不是他的地盘,其他人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但这么明显的跟着就不太合适了吧。
南序停住脚步,坐到了教堂外的长椅上。
“怎么跟出来了?”
温斐一同落了座,承认道:“你知道,我是故意偶遇的。”
在以前,他会拐弯抹角地寻找借口,现在倒很坦然面对自己的欲望。
南序专门看了眼温斐的脸,脸上的伤消散得差不多,侧方脸颊上残余了一点团起的青紫色。
注意到南序的注视,温斐下意识扶上伤口,拿不准要不要提这个伤口的由来。提了以后,他也怕牵扯到那满墙的画,担心南序表示厌烦。
他无法揣摩出南序的心情。
观察南序眼角眉梢的舒展程度,他猜测应该不算太差。
猜错了。
南序只算得上心情平和,但远远算不上好,长时间注意力集中的疲惫被他强行压制下去,偶尔太阳穴会泛起酸胀感,终于有点明白希里斯为什么总是那副皱眉的样子。
所以南序留给温斐一个沉静、显得很遥远的侧影。
“我一直很好奇,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让你不高兴了。”温斐自嘲地笑了笑。
他没有明面上向其他人动过手,维持着那些善良的品格,让自己活成一个优秀的典范。那些人敬仰他、爱戴他,唯独南序,对他一开始就疏离冷淡。
“因为我最初对你的态度不太友善吗?我承认,我当时以为你……”温斐用不那么激烈的措辞,“以为你虚荣胆小,所以那时有些时刻没处理好态度,抱歉。”
或许是因为当初他尚未不能掩饰好鄙薄,给南序造成了不好的印象。
除此之外,他找不出南序隐隐给他判了死刑的原因。
游刃有余的一个贵公子,在拼力思索为数不多相处的点滴,唇角微微扬起苦涩的弧度,眉眼间有着反差的颓丧和落寞感,换做一般人就要心软了。
南序身体微微前倾,把手肘撑在膝盖上,单手拖着侧脸,偏转角度,发丝的末梢垂落在他的眼睫之上,漆黑的瞳孔波澜不惊。
该怎么告诉温斐,他不喜欢原剧情里的那个温斐,是因为原剧情里他和温斐未来的过节很深呢。
不能透露剧本这件事,南序也没有和温斐解释的必要,保持了松散随意的神情:“你别多想。”
又一次,南序不在意他,彻底忽视了他。
温斐以为可以控制好的心,再次被狠狠动摇。
他默默攥紧拳头,执拗地要得到一个答案:“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连我的礼物也不肯接受,却肯接受谢倾的。”
兜兜转转,终于忍不住绕回那个问题。
不甘心。
非常不甘心。
凭什么其他人就不能接近?
为什么一点眼神都不愿意施舍他?
“你以为谢倾是什么好人吗?他上回直接拿着匕首要刺穿我的手,这样控制不住情绪的人,你也敢放在身边?”
温斐盯着南序。
“他可以伪装多久?你不怕哪一天他突然伤害你吗?”
怎么还拉踩起别人来了。
至少谢倾从来没把事情捅到他的面前,等温斐说了南序才知道这件事。
艺术家对于美的追求孜孜不倦,温斐继承了这种性格中偏执的一面,对人像是对待一件可以估值的艺术品。
如果这个艺术品恰好入了他的眼,却不完全符合他的审美,他就会费尽心思去打磨,就仿佛原著里那个和他同名同姓、性格不符合温斐的要求,但表面上符合花瓶要求的角色。
而此时此刻,温斐表面上心甘情愿地低着头,背地里又藏了多少的掌控欲呢。
不诚实。
随时可能反咬一口。
装得也不让南序满意。
“因为谢倾够听话吗?”温斐的喉咙沉沉地咕哝一声,带着图穷匕见的感情,“我也可以。”
南序笑起来,尾音上扬:
“听话?你能有多听话?”
干净灵动的眼睛、唇角弧度,温斐一看,心里翻滚的压抑情愫倏然止住。
“如果我说我不喜欢你的呼吸声,听话的你应该怎么做?”
本就放慢的呼吸竟然条件反射地屏住了。
空气阻滞在面庞之外,心跳被放大了无数倍。
温斐也不懂为什么自己要照做,以往他对这样命令式的句子只会感觉到深切的冒犯和不悦。
他接受的教育里,尊严是比任何情感都重要的东西。
可南序似乎太知道怎么刺激他。
好整以暇地观望着,皱了皱鼻子,露出小勾子一样的笑容。
开始还算平静。
渐渐的,大脑开始发出指令,催促他快点呼吸,迷迷蒙蒙出现颠倒眩晕的世界,目之所及,如同晕染开的水波。
在他全身慢慢生理性由于缺氧而发颤的同时,南序好看的眉眼轻轻蹙起,似乎在担忧一样。
如果忽略嘴角那点轻淡的弧度。
温斐咬紧牙关,无法忍受地吸入一口气。
“你看,我不是叫你不要呼吸了吗?可你还是呼吸了。”南序脸上看戏的笑敛了起来,轻轻发出一声叹息,“说明你不够听话。”
不呼吸,不就直接窒息了吗?
这根本就是一个难以达成的要求。
南序分明就在戏耍他。
太恶劣了。
可是很少见到这么恶劣的南序,罂粟花一样冷淡危险,叫人抑制不住产生更多的渴求。
温斐攥住发抖的指尖,胸膛急促地纳入刚才缺乏的空气。
但那样动静太大,恐怕又惹了那人不顺眼,控制好频率。
他缓慢等到心跳和呼吸平复,斑驳的色块聚焦,身边只余下空荡荡的空气。
夏日云霞在夕阳余晖中逐渐黯淡,教堂飞出成群结队的白鸽,教堂的唱诗班在娓娓唱响了赞歌,温柔又宽和,歌颂着爱的美德。
不对。
温斐在心里反驳。
爱分明是罪恶、绳索、原罪。
不远处的吟唱当然不会听到一个人内心的声音。
风不声不响地吹过傍晚,管风琴的演奏飘扬着柔和的音符,自顾自地抒发着对美好的描绘。
听久了,个人的内心也跟着一起落定安稳,仿佛一同沐浴在了爱河之中。
温斐低声地合上了颂歌里对爱的描摹:
“是他从不回头的目光。”
许愿有效。
南序的学习成效取得了一定的突破。
原本趁热打铁还想接着熬,脑子里浮现出阿诺德垮着的那张老脸。
算了,尊重下老年人吧。
他简单收拾了桌面,缓步走下实验楼。
裴屿紧随其后。
楼栋的重影叠叠,到了一楼,连排的路灯洒下漫漫光明。
谢倾等在路灯下,始终朝向出口的方向,第一时间见到了他们,和南序扬起了笑,对裴屿说:“辛苦。”
裴屿深深皱起眉头,第一时间敏锐感觉到不对劲。
这段时间,他们三个人仿佛处在了三个世界。
南序在自己的小世界,偶尔和他们交流几句。
裴屿在只有裴屿和南序的小世界。
谢倾在只有谢倾和南序的小世界。
两位默契屏蔽着除了自己和南序以后的第三者。
谢倾怎么忽然转了性,跟他打招呼了。
而且,裴屿冷漠地掠过谢倾一眼。
谢倾今天换下制服,穿了身黑衬衫,暗色很能突出他深刻五官的阴影,俊美深邃。
大部分人都有最适合自己的颜色。
谢倾就很适合黑色。
南序多看了他几眼。
谢倾注意到,问南序:“像它吗?”
他养的那条小黑蛇。
南序露了点笑意:“它最近怎么样了?”
谢倾说:“挺好的,下回带来给你看,它太黏人了,你最近忙,它缠到你手腕上会影响你。”
裴屿明白了谢倾的打算。
在目前的学习上没办法帮南序的忙,就转换赛道准备当花瓶。
谢倾递给南序一个水杯:“阿诺德要我送来给你的,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至于为什么给他来送。
阿诺德把营养餐的食谱甩锅到了谢倾的头上,他当场没反驳认下,事后和阿诺德借此谈判了一番,拿下送餐的机会。
南序收下来。
阿诺德为了激励南序补身体,费尽心思研究每天给南序做些什么。
说实话,味道奇奇怪怪的,但南序喜欢收集旁边小袋子里每次都不一样的小纸条。
诸如:狗爪子印、设计的机械图或者简单粗暴“别挑食”的叮嘱。
开盲盒似的。
但抓准了南序有点收藏小癖好的心理。
今天是个“记得休息”的字条,走的温情路线。
连着好几天太忙,没去看望孤寡老人和大狗,南序看了眼钟楼的时间,刚刚八点,还能再去那儿逛一圈。
谢倾拦住裴屿的脚步:“太迟了,狗见到陌生人会叫,别打扰人休息。”
谁叫?
裴屿冷冷和谢倾对视。
谢倾脸上的表情淡得几乎没有。
“奶奶给你寄了新烤好的饼干,我明天拿给你。”
临走前,裴屿对南序特意强调。
谢倾微挑眉。
才赶跑一个碍眼的人,直至对方身影消失不见,他来不及浮现出那抹心满意足的神色,南序的声音就令他唇瓣的弧度僵在唇边。
“你之前和温斐动过手?”
谢倾立刻扭头。
“温斐和我说你伤了他,什么时候的事儿?”
谢倾尽力维持轻描淡写:
“有把匕首准备当作生日礼物送给你,没送出去,他那段时间动的手脚太多,就……”
谢倾觑着南序的脸。
南序突然问这个,是不认可他的出手吗?
谢倾脑海中小心翼翼绷紧的弦旁边,有胡思乱想的思绪在蔓草丛生,难以控制。
他甚至想,今天不该穿这件衣服的。
穿校服不好吗?
别那么招摇。
“怎么伤的?”
谢倾尽可能弱化里面的血腥:“拿那把匕首……”
错了,不应该那么冒进的。
虽然他现在又想对温斐那么干了。
温斐真是时时刻刻不忘向南序提醒他可能对南序造成威胁。
他只希望如同一泓温水让南序适应他的存在,非得有不长眼的人要搅乱一池水。
谢倾的心中闪过冷戾的情绪。
小时候,他的祖父对他寄予的期望就是不要像他父亲那样。
为了让他摒弃那些软弱的情绪,他动不动就被丢进军方训练营,那是最讲究丛林法则的聚集地,他也习惯了以最简单的暴力血腥的动物本能方式解决问题。
后来母亲的身体修养过来,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和祖父抗争将他接到了身边,他才开始习得那些被教育漠视的浪漫主义。
但早先祖父的那些教诲似乎已经根植到了他的大脑,他展现给外人的时常是冰冷的程序。
后来遇到南序,他才知道,他祖父当初要防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
遗传的,很难纠正了。
南序在等谢倾的回复。
猛兽后退,是要逃跑的信号。
结果谢倾前进了一步。
以往规律判断,这是攻击的信号。
谢倾身量高,骨相立体,眉骨和鼻梁打下的阴影很重,神色不清。
在南序没有做出反应之前,他已经弯腰,倾身的幅度很大。
南序反而因为这样的动作微微退了一小步。
“南序。”
谢倾再抬起脸,自下而上地看南序,冰冷寒霜一样的灰蓝色眼睛,仰仗路灯的光被照成湛蓝色。
装无辜的行为从口头升级到了行动上。
“怎么了?”南序问。
谢倾强装镇定:“感觉有事做错了,格洛里都是这么干的。”
每次南序情绪不对,狗狗反射弧长,等事后找南序让他摸耳朵求饶。
谢倾自认为反射弧比它短。
路灯的光很亮,清晰出卖谢倾的耳朵红得彻底。
说明他不像表面上那么淡定,硬着头皮在维持先前从未做出过的模样。
黑发倒伏在南序的眼前,连带着黑色衬衫宽阔利落的线条。
时间变得格外漫长,分明石砌钟楼的秒针还未转到一圈。
看在他宠物小黑蛇的份上,南序有点笑意:“蛇又不会长出耳朵。”
这件衣服穿对了。
谢倾松了口气,在纠结要不要突破底线,说出“要是我能长出耳朵就好了”“没有耳朵,摸摸我的头发”这样的话。
刚好有细碎的花瓣飘落在他的眉骨上。
南序抬手捡起那片花瓣,手腕蹭过他眼前的发梢和额前的皮肤。
被南序触碰的发丝噼里啪啦涌起小小的电流,从前额叶窜到他的颅内。
谢倾愣了下,下意识克制又隐秘地再蹭了蹭南序的手腕,额发和睫毛戳中了南序腕间的皮肤。
南序飞快收回手。
谢倾忍不住轻咳一声,施施然起来恢复了平常冷脸的状态,耳朵上的红颜色更深,红得滴血。
十分钟后,阿诺德狐疑地望着到他面前的南序和谢倾。
他着重狐疑地观察谢倾的脸,对方似乎失去了敏锐的判断力,没有察觉到他的注视,正出神地望着——
格洛里的耳朵。
第58章 饼干
南序身上最近多了甜甜的烘焙黄油味。
来自蒙特佩斯的裴奶奶制作的小饼干。
量大管饱。
别看南序一直在吃, 实际上他每一口咬得非常小,啃了半天饼干毫发无伤。
西泽尔坐在他身边,捧着那块南序分他的饼干半天也没舍得吃, 看上去似乎打算供起来以后当传家宝。
他观察南序脸上的色彩。
作为南序的前桌, 他应该是最能见证南序学习状态全过程的人。
大家一学习起来,脸色要么发红、要么发青、要么发白。
南序一认真,就是最后一种。
整个人被白炽灯一照,像薄薄的白瓷。
前段时间南序压力大苍白得没血色,来上课时把他吓一跳。
他不敢打扰南序,想和南序商量, 要不要退出这门课程,反正是选修, 也不影响到南序。
南序回了句没关系, 条理清晰、保质保量地把每个节点的作业完成,而且没缺席过每一次讨论。
神仙组员。
西泽尔冒出星星眼。
“你实验室那块儿怎么样?”他关心道。
“还行吧, 按部就班。”南序从闲杂书本中抬起头, 在咬下嘴唇前,把最后一点饼干扔进嘴里。
他最近养成了个不怎么好的咬唇小习惯。
每次学习完,阿诺德发现他唇上、脸上没什么血色, 就会哀叹。
阿诺德学乖了, 不跟南序犟, 可能从谢倾那里学来的作派,就在那儿幽幽叹气, 叹得南序心里直发怵。
于是南序同学产生了个天才想法。
嘴唇苍白, 那咬一咬不就有颜色了。
所以每次见阿诺德前他就会咬唇,没几天,差点就形成了惯性。
谢倾第一时间发现了这一点, 眉头皱得特别深,要上手去碰南序的嘴唇,又收了回来,只沉了点声,提醒南序不要这样,否则他就把这个情况告诉阿诺德,阿诺德肯定又会气得天翻地覆。
南序也皱眉。
谢倾从沉声转低声,仔细分析了阿诺德闹起来的一二三四点弊端,以及咬破嘴唇的一二三四点不足,跟写了篇逻辑严谨的小论文一样。
南序听取了他的建议。
正好裴屿给他带了裴奶奶做的饼干,每次想咬唇,他就改成咬饼干,大概起到了一个磨牙棒的作用。
“你怎么样?”南序问。
大概在他从夏令营回到学校的那个节点,西泽尔就变得很努力,比之前的状态要振奋,学院的八卦也没那么关注了,以前经常见到南序就开始漫聊。
西泽尔汇报:“交了我的作品集,在联系导师了,如果有导师捞,我可能也能进联邦大学。”
“加油。”南序说。
“学院那些人卷飞了,连周末的聚会也不参加。”西泽尔一边点头一边小声抱怨。
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一个联邦大学一样,那些人嘴巴里全在念叨联邦大学,本来那些人成绩也不错,再一卷,西泽尔特别有危机感。
诺伊斯基本上每月或每两月有一次正式的宴会,每周举办一次小型的沙龙或者聚会,培养学生的社交能力,西泽尔很久没参加过,心有点痒痒。
他点开过论坛的公共版面查看时间和地点,知道今天就有场,下一秒左右脑互搏:
“算了不去了,去了又会碰到下一届的人,万一运气不好碰到希里斯怎么办?”
全场宴会,希里斯也没做什么,独自在中心位饮酒,也不怎么跟人对视,但总感觉有无形的压力。
不懂别人怎么想,反正西泽尔的感觉就这样,很想逃跑,还不如和南序多待一会儿,珍惜好时光。
相聚的时间总是短暂的。
南序在西泽尔依依不舍、强装懂事的目光中道别:“许老师来诺伊斯了,我去问他问题。”
面对教学困难,南序智慧地得出的经验就是:
真要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那就戳开和老师联系的邮箱界面,毕恭毕敬地写下最近的进展,展现自己的诚意。
铺垫完以后,再汇总了所有问题一股脑打包给老师,等老师回复。
前段时间那么加班加点,就是为了邮件的前半节内容,从而方便更好地问后半段问题。
“哇,许凛教授。”
许凛的单人毕业照现在还挂在诺伊斯的校友墙上,而且稍微关注点联办新闻的人都听说过他的研究室和新研发的药品突破。
西泽尔比南序着急,生怕耽误了南序的下一场赴约:“那你快去吧。”
许凛不曾拥有诺伊斯的教职,所以没有独立的教师办公室,但大科学家重返母校,诺伊斯趁机邀请他到校医院做交流,在校医院给他开了间专家就诊室。
提前半个多小时到,不是为了等老师,而是为了和医院熟悉的医生护士们交谈。南序准确问候了一群人,保证在场每一位都打过招呼。
还在他们的上班时间,南序不太想打扰他们的工作,在包围中杀出了重围。
医院到处静悄悄的,以至于危险来临时也静悄悄的。
南序拧开三楼许凛所在的诊疗室门把手,风一吹,门扉在他身后掩上。
避无可避。
室内的最里头,窗户洞开,蓝色窗帘归于平静,就是那道穿堂风吹上了门。
西泽尔生怕运气不好出现在宴会上的希里斯正坐在椅子上。
他单手的袖子卷起,露出的皮肤像大理石一样,另一只手握着刚向手臂肌肉推进完的注射器,眯起眼睛,视线落到门口的南序身上。
表情平静隐忍,却比之前任何一次相遇都要危险。
要不是不方便,南序甚至想给西泽尔发消息,让他放心去参加宴会。
仿佛身处笼中,不知道下一秒什么样的行为会令对方失控。
可能是脸颊偏移一些的角度、也可能是退后一步的微小挪动、可能只是缩小的瞳孔。
双方都在等对方的第一个响动。
南序的目光穿透距离间浅浅的光晕。
“又头疼了吗?”
消毒药水味弥漫的冷森肃杀环境里,希里斯竟然在南序的提问中听出了——
温柔。
希里斯像被按住了暂停键。
稀薄微光的空气使眼前的南序朦朦胧胧,希里斯当然分辨得出来南序这样是不想激怒他。
他丢了针管,向前走一步,试探南序有没有后退的动作。
没有。
南序就立在门扉前,气息平和悠长,等待他的靠近。
希里斯没有阻碍地走到了南序的面前。
“你看见了。”
南序:?
真是问了句废话。
多说容易出事,所以他只“嗯”了一声。
希里斯猜中了南序的想法,感叹:“真狡猾。”
为了暂时地安抚他,竟然摆出了一副野兽的判断里完全无害的模样。
与他对南序的初印象十分相似的温顺模样。
当初见到南序的第一眼,他就被南序的外在蒙蔽,把南序错认成了猎物。
现在南序刻意放缓了神色,那样的错觉卷土重来。
不同的是,他理智上不会再错判,但到了南序面前,仍然忍不住会产生片刻的恍惚。
真的能成为猎物吗?
他无比靠近南序脸侧和颈边白皙得接近透明的皮肤,用鼻子嗅了嗅。
偏凉仍然温暖的体温,熟悉的植物清新气息,希里斯甚至闻到了一点甜甜的黄油味。
“怎么没躲?”他扯扯嘴角。
“你现在很危险,不能激怒你。”南序诚实地说。
窗外天色正常地黯淡着,空气干燥。
没下雨。希里斯却不对劲了。
说明真的非常不对劲。
平时叫得响的时候至少有预警、可以预判,真正会咬人的不叫,将把攻击力收拢在一起等待致命一击。
希里斯现在浑身的肌肉都紧绷着,爆发起来的力道很有可能殃及他。
“不好奇我为什么这样吗?” 希里斯眼神探寻地询问南序。
南序的态度平平无奇:“生病了,所以治病。”
南序丝毫不存在的好奇心令希里斯感到不满。
明明他对南序充满了窥探欲,南序怎么一点了解他的兴趣都没有呢。
强烈的不对等感,使得希里斯自顾自地开了口,非要分享给南序:“家族遗传的老毛病。”
卡佩家族最经典的遗传特征就是金发碧眼。
布满古堡的棕色相框挂着从主教到继承人的照片,千篇一律的金色发丝绿色眼眸,令人不免好奇,为什么历代都有能一样的基因传承。
血脉、传承、纯粹。
在隐秘的时刻,思想发生了扭曲,在家族之内默许发生了不伦的禁忌。
家族遗传造成了基因突变的代价,希里斯在第一次发病,头痛欲绝中了解到真相时,身处在教堂中,听着时时刻刻对圣洁人性的颂唱,只觉得无比讽刺。
他们家族连人都当不了,竟然想着当神。
人与动物的区别就在于伦理性,失去伦理,人和动物又有什么区别。
南序似乎在静静地认真等待、聆听他的分享。
希里斯的脸色越来越显出病态的苍白,眼睛里有恶意:
“他们都不知道,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家族……”
其实南序早就从原著里知道这个情节。
而且西泽尔在希里斯即将来上学时,把卡佩家族史扒得干干净净,也提到过一句卡佩家族曾经有家族不伦的绯闻。
南序以为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从希里斯“他们都不知道”开始,他才反应过来,西泽尔当时为了和他分享八卦,真是拼了,什么都敢往外说。
不能让希里斯说下去了。
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和当事人主动坦诚了秘密,性质完全不同。
原著里提到过,希里斯非常介意这一点,介意到恨不得让知晓的外人永远闭嘴。
一个人突如其来地向你交付信任,要么是临近下手之前突如其来的坦诚欲望,要么是想将你拉成同伙。
这两者,南序都不想要。
“希里斯。”南序打断了希里斯即将说完的话。
希里斯停滞。
苍绿色的眼珠微微下沉,呼吸蓦然急促起来。
南序的指尖碰在了他的太阳穴上。
没再隔着手套、或者用尖锐的物品。
直接的柔软触感,细腻温润,像一团云,忍不住不设防地沉溺其中。
“你该休息了。”
南序的另一只手绕到希里斯的后颈,已经呈现了手刀的姿势。
今日不幸中的万幸。
姗姗来迟的许凛教授来不及见识南序的手刀,在被抵住的门外用力敲门:“南序?”
南序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
一只准备攻击的,一只碰触希里斯太阳穴的。
希里斯不悦地沉下脸。
南序无辜地朝他耸了耸肩。
第59章 家与校
许凛教授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 见到南序和希里斯站在一起还是出现几秒惊讶的神情。
很快,他轻巧地掩饰了这份讶异,快速做出了判断。
“久等了。”他向南序颔首, 再转向希里斯, “身体不舒服吗?怎么没有和我联系?我帮你再检查一下。”
说着他就走向希里斯,用后背可靠地挡住希里斯盯着南序的目光,侧头歉意地向南序说:“抱歉,在外头再等我一会儿。”
希里斯懒散地垂首,仿佛败兴而归。
南序顺利地从诊疗室里脱身。
许凛出来的时候,前后左右巡视寻找那位遭受了无妄之灾的学生, 最终在走廊的尽头发现了人。
那位学生右侧肩倚着冰冷的白墙,悠哉舒适的姿态。
听见了脚步声, 第一时间转过头, 走向了他。
“解决了。”许凛向南序说,他推给南序一杯热水, “别担心。”
说完这话, 考虑到南序的脸上找不到担心的痕迹,改口问:“不害怕?”
诊疗室被占用,他们和医院打了声招呼, 来到了间空旷安静的教研室。
“希里斯身体状态很糟糕。”许凛停顿了几秒钟呼吸, “幸好你没出事。”
作为希里斯的医生,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希里斯的情况,第一时间就能判断出来希里斯已经是强弩之末。所以他刚才劝阻希里斯没费多大的功夫, 一针镇静剂对方就被放倒了。
但别人濒临崩溃时, 会表现出奄奄一息,而希里斯那样的性格,只会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拉身边人沉沦。
南序毫发无伤, 他感到意外。
而且他在发现南序从始至终的淡定以后,除开南序天生性格使然这个因素,他认为或许还有什么故事。
“麻烦您费心了。”南序只回复了一句。
对面是个不乐于主动透露信息的个性,许凛点到为止,转回约见南序的正题:“把你的问题拿出来,我们一起探讨。”
两个人线上探讨过一波,现实中碰面无非是为了点拨剩下的疑难杂症。
老师的指引仿佛拿走了最后一颗阻滞思路的石头,被石头分叉开的支流因而汇集。
南序恍然大悟。
南序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留给许凛一个专注的脑袋,他用开玩笑的语气说:“知道为什么我要来诺伊斯吗?”
“因为希里斯。”
“不止。”许凛调侃道,“来挽回我的学生预备役。”
南序问:“裴屿?”
许凛摇头。
南序眼神迷茫,在许凛将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五秒钟后,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
他这么厉害?他自己怎么不知道。
许凛微微扬起唇角:“你要不要看你最近给我发了多少个邮件,写了多少你现有的成果,又提出了多少新的问题。”
南序在他眼中,在这方向的素质偏上,暂且到达不了天花板。
但这段时间,他发现了一个新特点。
南序和他的邮件往来过于频繁了。
问题很多但很有礼貌的一个学生。
会在抛出问题前,有一篇长长的前缀分析,告诉他这段时间的进展。
分析得还有模有样,逻辑清晰。
而距离上一篇的投递时间,可能才隔了三五天。
说明南序未来有个相较于别人很擅长的优点:
特能肝论文。
许凛感到很有意思,听说南序学着学着只把这个当作阶段性的课题,就打算来跟南序聊一聊。
“我思考了会儿,你这么痛苦,应该是身边可以交流的人比较少。”
许凛顺便拉踩了下裴屿:
“裴屿虽然不错,但他的目标不在这里,你应该和更多这个课题的人沟通,产生思维碰撞。”
“最后一学年,诺伊斯会放松严格的出入校审批,让你们参与实习,我在卡明罗特区有个研究所,可以给你开实习证明,你要是感兴趣,就去报道吧。”
许凛要是单纯地发出邀约,南序说不定会婉拒。但他的落脚点在最朴素的“开实习证明”之上,南序就没有太多拒绝的理由。
诺伊斯的最后一学年,要求学生自行寻找实习,实习期不长,重点要提交一份体验版的最终实习报告交给学校。
南序还没有选定好找哪里,一束橄榄枝主动抛了出来。
南序点头:“好的,谢谢老师。”
枝头有飞鸟惊起。
“希里斯醒来,你怎么办?”
许凛关心道。
和希里斯有关的事,无论事前、事中还是事后都一样麻烦。
南序暂时避开了前两个阶段,可希里斯又不会一睡不醒,迟早要醒过来,这将是南序面临的最棘手的问题。
南序沉默地在笔记本上做好最后的收尾,方便回去复盘,没怎么思考:“需要怎么办吗?”
许凛来得太及时,希里斯没来得及说出家族的禁忌,他也没来得及向希里斯动手,无事发生。
所以希里斯醒了就醒了,日子还得照样过。
如果针对的是希里斯时不时凑到他面前抽风的行为,那么之前也有过类似情况。
根据之前的方式对付就行了,反正暂时没出什么意外,等出了意外再烦恼。
南序特别随缘。
“你之前是不是……“
处理希里斯处理得很有经验了。
许凛委婉地说:”看来他和你交集挺多。”
“我会在诺伊斯多待几天观察他,至少这几天你可以安心。”许凛说。
剩下的,只能看南序自己了。
南序认真地道了声“谢谢您”。
他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变化,但就像触及了一面平静的湖水,水面泛起漾开的涟漪,很容易被对话者捕捉到,随之心情愉悦起来。
只是固定在行程里的安排,习惯使然,随口向南序安慰了一句。
在看到南序的反应,漫不经心的心情竟生出了些满足感。
“不客气。”许凛这次的回复更真心实意。
夏日到了最浓郁的顶峰,最晒化的时候,世界处在线条歪斜弯曲的形态。
已经步入暑假阶段,但三年级部分同学由于升学压力选择了留校。
南序综合考虑手头的任务以及诺伊斯没几周的短暂假期,也提交了留校申请。
早在要做出这个决定时,他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蒙特佩斯的梅琳达女士。
这回双方没再用写信沟通的方式,熟练掌握现代通讯设备。
南序的消息刚发出去,后脚梅琳达女士就甩了个视频通话过来,小窗口后层层叠叠慢慢聚集过来邻居的脑袋,共同谴责教育的压力越来越大。
南序在屏幕对面认真点头附和。
手机屏幕在絮絮叨叨的琐碎事物分享中渐渐暗了下去,一晃眼,倒映出图书馆延伸的书架线条。
针对希里斯,能不见面当然更好,去往人多的地方,更不容易遇见那位热衷于独来独往的人。
尽管在假期,图书馆的人还是很多,这一层的阅览自习室连少人问津的位置也有人在坐着。
空气非常安静,呼吸声刻意放轻,只有冷气不间断运转的声音。
钢笔的笔尖搁置纸面上,太久没有书写的动作,渐渐在稿纸上洇开了一团墨渍。
每个人的头埋得很深,手指翻飞,键盘字符跳跃的幻影在不断在眼眸中跳跃着。
论坛:
标题:【水贴,这是南序第五天来图书馆啦!】
主贴:【假期不回家留校老实读书的回报,我幸福了】
【之前他都是去教学楼的,怎么连着好几天来图书馆啦,教学楼呆得不舒服吗?】
【总而言之,这是件好事】
【是啊,在教学楼教室自习的时候,算个封闭空间,我不好意思和他坐一起怕影响他,在图书馆算开放空间,我坐他附近很合理吧】
【看到同学们都在超绝不经意,我就放心了】
【高兴得别太早,我每次去没座位了!】
【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楼上自己没把握好怪谁?】
【呵呵,那还真不怪我,那么大一张书桌,南序坐了一个位置,有时候和他小组讨论的同学占了一两个位置,我也不求坐南序身边了,挨着边角还有别的位置可以坐吧。
结果呢?有时候温少一个,有时候季少一个,一大张桌子只坐了两个或者三个人,其他人都不能坐了,真不爽!!!】
【big 胆,我们这个帖子还能留多久】
【上一回议论两位少爷是不是打架的帖子也没有被删,先别怕,事已至此,我们接着讨论】
【有时候一张桌子只坐南序一个人,季少坐在另一张靠近的桌子上,严重的资源浪费,强烈谴责!】
【谴责归谴责,你也不能拿他们怎么办】
【话说少爷们现在对南序的态度是……?】
【这还看不出来吗?就是现在,打开前置摄像头,你是什么无力抵抗的表情,他们就也是呗】
【唉,自己不敢和南序坐一桌,也不敢和那几位坐一桌,只能忍着了】
【我忍,忍无可忍,都这个时候了,大家都是平等的,管你什么家世,反正都平等地不被南序看到眼里。我单方面宣布,诺伊斯从今往后不再有贵族和特招生的分类,只有能靠近南序和不能靠近南序的两种人】
【看出来楼上挤不进图书馆的位置已经疯了】
【做个法,他们放假不回家吗?家里的庄园古堡不比诺伊斯好吗?拜托快回家吧】
可能是怨念太强,同学们许愿成功。
季家庄园。
季家刚举办完一场慈善晚会,季凌被强制召回参加。
转眼又一个明亮的白天,房间的窗户敞开,遥遥正对着远处的温室,花匠在里头弓身忙碌,精心呵护着铁架上盛放的蔷薇丛。
距离隔得太远,花瓣的形状难以分辨,花朵的边缘若隐若现,只凝结出成片灼灼的油画一般的颜色。
“行程安排好了吗?我要按时出发。”
管家恭敬地回复:“已经安排好了,今天启程诺伊斯……”
他停顿,朝向出现在门口的女人更前倾一点身体:“夫人。”
女人一袭剪裁得体的墨绿色长裙,挽着精致的发髻,温柔问道:
“你为什么这么着急回去诺伊斯?”
季凌的目光短暂飘忽了一下,镇定地回答:“想回去就回去了。”
“是吗?”季夫人站定在季凌面前,紧盯住季凌,“你才回来了没几天,就要走。”
“离开学也没多久了,提前点返校有什么问题吗,在家呆腻了。”季凌用百无聊赖的语气说。
季夫人温柔的语调渐渐褪去:“季凌,你以为我眼瞎发现不了你这些天的不对劲吗?”
在家心不在焉,在聚会上敷衍无比,频繁刷着手机,心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回来之后,还把花圃里的玫瑰换成了蔷薇。
算不上蛛丝马迹的推理,直接把证据甩到别人面前了,很难叫人假装眼瞎看不见。
“你有喜欢的人了。”季夫人没用疑问句,直接用了肯定句。
季凌绷紧肩膀,沉默。
季夫人知道这是默认了。
季凌能养成嚣张恶劣的性格,有一半是家里宠出来的,季夫人不以为意:“到年纪了,你要玩玩……”
她已经到嘴边、没说完的“我不反对”卡住,脑子一闪而过什么,胸膛急促地起伏两下,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她转头对管家说:“你们先出去,锁上门。”
管家应声好。
高跟鞋哒哒哒在大理石地板上踩了几圈。
“你急着回诺伊斯。”季夫人猛然停下,攥住季凌肩膀上的布料,她的喉咙突然产生了一种梗塞感,她意识到季凌喜欢的人基本只会在诺伊斯,“可诺伊斯可是男校。”
那就说明,她的儿子,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季凌没有避开她的目光,承认:“对,就是你想的那样。”
儿子意料之外的坦然态度令季夫人指尖微微颤抖,指甲不自觉陷到季凌的皮肉里。
“季凌,你在发什么疯。你忘记你还姓季吗?”
她难以维持优雅端庄的形象:“你想被你爸打死吗?”
季凌的舌尖顶了下上颚:“他的立场只是作秀而已,没事管我做什么?”
“就算是作秀,你也不可以公开打他的脸。”季夫人快要气昏了头,她抬起手,恨不得一巴掌打过去,终究没舍得落下。
她的溺爱终究占了上风,她忍不住安抚,以此缓和与儿子的关系:“你给我藏好了,别太过火,不要让你父亲知道。”
诺伊斯太封闭,年轻人又容易受荷尔蒙支配,一时的意乱情迷算不了什么,贸然出手反而容易引发季凌的抗争,弄巧成拙。
她清楚她儿子的性格,顽劣霸道,喜欢的时候捧到天上去,但三分钟热度,很快就会抛到身后。
“玩玩而已,别太上心。”她不太在意地叮嘱。
学院里一个学生而已。
图书馆成为这几周诺伊斯最受欢迎的场所。
红砖色外墙,爬山虎在葱茏绿意中蔓延。
季凌和季夫人似乎相互妥协,又延迟了三天到达诺伊斯。
车辆驶入校园,转眼间他就准确地走进了图书馆,走向了那一层。
第一眼见到那个位置上的身影后,他空荡的内心突然有了实感。马上,他的眼神变得锐利冰冷,盯住南序身边的裴屿。
裴屿这个特招生,他有过很模糊的印象。如果不是最近裴屿在南序身边的存在感很高,他压根不会想起裴屿这个人。
真以为他看不出裴屿眼睛里的渴望吗?
裴屿在季凌进场时,就注意到了。两个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裴屿没有移开视线,嘴唇紧抿成一条线。
季凌要被那样近乎于挑衅的目光激起怒火,他滚动喉咙,驱逐的话到了舌尖,意识到身处图书馆,忍了忍,又吞了回去。
“滚。”他无声朝裴屿做出着这个口型。
所幸裴屿有点眼色,离开了。
季凌维持着张扬的姿态,迫不及待地转向南序。
南序戴了耳机,耳机纯白的线条沿着他的脸颊、颈部垂落,说明他在看不需要太动脑子的闲书。
薄薄的眼睑由于在看书,顺着书本的位置垂落了下来。
就算南序没看他,季凌在离着南序几个位置以外落座时,也刻意挺直了腰背。
可能潜意识里还在担心,季夫人抓住最后的时机拼命给季凌灌输家族的声誉、荣耀以及权柄,反复强调着等级、出身以及规则,诺伊斯只是他人生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
在离开季家前,季夫人似乎见到了她的儿子重回正轨,眉宇间的跋扈劲又回来了。
阳光推推搡搡的,金色波纹在静谧中晃动。
季凌没错过南序的任何一个表情。
南序的眼皮抬起一点,他的身体比意识更早做出了反应。
仿佛冥冥中有什么力量,让他的身子低伏下来。
南序的目光并没有扫过他。
原来只是书籍要翻页,跟随书页,自然的眨眼幅度。
季凌暗骂了自己一声,一点风吹草动就又没出息成了这样。
快要趴在桌上的角度,他忽然瞥见了南序另一只闲适搭在桌面上的手。
指尖点在桌面上,浅金色的光晕在边缘漾开,仿佛瓷器透光的釉色。
他脖子的血管曾经在那双手下,隔着手套剧烈地跳动。
每一次收缩后更加猛烈地回弹,似乎迫不及待地送到南序的手上。
想到了这里,也想到了那句话,他要挺起的腰又再弯下了一点。
诺伊斯的广播电台在假期照常运营,学生工作人员眼见着温斐走了进来,起身迎接。
戏剧社的场子和这儿在同一层,温斐可能路过,所以他并不奇怪。
但温斐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他就有些疑惑了,碍于温斐无意与他交谈,仿佛在冥想一般,他聪明地保持沉默。
温斐在回忆他和他父亲不久前的对话。
他父亲例行询问:“你在诺伊斯怎么样?”
他回“一切都好”。
“相似的话我就不多说了。”他父亲说,只强调一个词,“掌控,我相信你可以做到的。”
当时温斐的心间翻滚了几秒,表面上理智应道:“好。”
视野向外,树林的枝叶交织,图书馆的楼栋掩映在后。
足够远离,就可以不动摇心志。
工作人员也不能摸鱼,也不能溜走,只能干愣着,余光偷瞄几眼温斐,始终远眺盯着窗外。
他也顺着看了下。
只有很多的树和远远的图书馆,不明白有什么好看的。
他快要放空到恍惚时,温斐忽然说:
“把广播换成管风琴的D小调弹奏曲吧。”
在教堂的时候,那人似乎挺喜欢这首。
第60章 学生争夺战
真神奇。
希里斯发现自己竟然可以准确读出南序眼睛里传递出来的情绪。
比如南序现在瞥过他一眼, 他就知道,南序应该在说:
醒了?又来了?
希里斯悠悠感叹:“见你一面可真难。”
“阿诺德和……”他要说出谢倾的名字之前,猛然止住。
没有缘由, 他归咎于一种本能。
希里斯撤回了这个名字, 含糊而过:“生气了,想把我遣返回卡佩家族养病,我醒了之后,沟通了很久才留在诺伊斯。”
至于怎么沟通的。
暴力沟通,就没必要在南序面前赘述。
南序的确和阿诺德提起过一句。
希里斯不多说,南序更不会主动开口了解。
枝繁叶茂的橡树分布在行道两侧, 立定的人影混在了树影之中。
希里斯的视线悄无声息地在南序身上游走,捕捉南序每一次眨眼的频率、嘴角的弧度, 似乎在把南序刻印进心里。
他在半梦半醒间, 身体的感知力逐渐回笼。
第一次呼吸,他嗅入了淡淡的青绿揉碎之后的气息, 再一嗅, 他的意识又虚构出了非常细微才能辨别出来的焦糖香甜味。
嗅觉。
持续的朦胧不清,他再次隐约感觉到有什么触碰在他的皮肤上,羽毛一般拂过。
触觉。
他渐渐睁开眼, 晌午金色的光芒很刺眼。
视觉。
构成了他目前对南序全部的认知。
他醒了。
“你为了躲我, 特意去了图书馆?”希里斯看向不远处图书馆的台阶, 南序就是从那儿出来的。
对方这几天的路径他调查清楚了个遍。
忽然平时不常去的图书馆,结合开始去的时间, 目测原因只能与他有关。
南序很干脆地承认了:
“算是吧, 上回你那样我有点害怕,真受了什么伤,人多点或许能及时获救。”
的确, 希里斯能感觉到,他把南序拦下之后,路过许多人的脚步都变慢了,都在悄悄关注着他们。
“能给你造成困扰我真高兴。”希里斯毫不犹豫回答。
可是“害怕”这个音节,不作出刻意挑衅的姿态,任谁说出来都会叫人心中一软。
但希里斯的心中同时在告诫自己:偶尔温和低头示弱也是南序的手段之一。
他犹豫了,竟鬼使神差又补充了一句: “上一次那是特殊情况。”
像在保证一样,可惜南序没有领悟到。
提起上一次,希里斯不免翻旧账:“你那天是不是想对我动手?”
当时突如其来的一点甜头扰乱了他的大脑。苏醒后复盘,没有了面对面的蛊惑,逐渐有些回过味来。
南序语气平静:“你的证据呢?”
“我的世界里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东西。”希里斯懒散地回应。
他向来无视规则和秩序,听见南序的回答,咧了下嘴唇,仿佛在嘲笑这句有点天真理想的回话。
和南序接触时,会接触到一些他平时根本不放在眼里的东西。
他喜欢追求刺激,混乱、刺激、危险是他生活的主旋律。
南序完全不同,他是这些词汇的反面——理智、镇定、秩序。
希里斯应该避之不及。
结果他现在跟个跟踪狂一样要来堵南序。
“真可惜。”南序对希里斯的世界观表示遗憾,但没把对方的想法放在心上,“我的世界很看重这个。”
南序这人只会按照自己的既有规则运行,不理会其他人的挑衅。
话题会被南序主导着走,稍不留神,整个人也会被南序主导着走。
希里斯只觉得,怎么南序又变成这幅油盐不进、冷淡聊天的样子,他磨牙:“你又不怕我了?”
南序反问:“这重要吗?你似乎很在意。”
“当然。”
那天片刻的温暖像希里斯做过的一场美梦。
纵观他和南序相处过的点点滴滴,唯独上一回接触南序,他令南序感到威胁,对方才隐隐有服软的迹象。
否则稍不留神他就会被忽视。
而南序一旦低头,他就会得到更多带着体温、气味的触碰。
所以应该让南序害怕他。
希里斯得出了这个结论。
但南序不害怕他、从容回应时似乎也使他兴致盎然。
手段无非就那么多。
从小到大,某些热衷于拯救他或者折服他的人都用过了,见识多了自然见怪不怪。
用鞭子折服,用糖果拯救,抑或者二者兼有。
他对南序的关注,只是猜不透南序究竟会用鞭子还是糖果呢?
希里斯没注意到自己的喉咙产生了一阵渴意,无论南序做出的行为是前者还是后者,他都忍不住颤栗。
急切地等待着南序的答复,所以他没发现他自然而然完全遵循着南序的步伐。
南序走得快,他也一起稍加快速度;南序走得慢,他也一同无比缓慢地停下脚步。
也不知道目的地通向了哪里,直到南序站定了脚步。
希里斯这才若无其事地要把目光移开。
骤然间,呼吸一滞,他见到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南序的神态。
夏日的阳光大盛,南序的内里总有种隔绝开的疏离,令人感到望而却步。
但现在南序的眼、唇微微扬起,早春冰雪消融一般的流动感,哗啦向他倾泻而来。
大脑陷入空白。
肩膀被推了下,身体和里面的心脏一起撞了下。
“许老师。”南序越过他的肩,对许凛说,“您管好他,麻烦啦。”
原来不知不觉被引到了医院。
希里斯与许凛对视。
许凛的表情从错愕转向无奈。
希里斯的表情从怔松转向烦躁。
鞭子、糖果,什么也没给。
只有一个给别人的笑。
又被耍了。
可以找外援、能不自己解决的问题,南序认为没必要自己动手。
有问题,找老师。
既然许凛许下了承诺,南序相信这位老师作为希里斯的医生一针下去就能药到病除。
他低头看了眼手机上显示的时间,重新往学校的大门方向走去。
和希里斯的交流耽搁了会儿时间,得稍微加快些步伐。
门柱耸立,气势恢宏。
门卫刷过学工处为三年级的实习学生专门办理的门禁卡,提醒道:“外出注意安全。”
诺伊斯在课程设置上,在前两年密集地把所有应该上完的课程安排到位。到了最后一学年时,学院基本放手,给予学生更充分的自由时间。
这一学年,学生基本上就忙碌于两件事儿——实习以及全联邦学生最后统一参加、作为成绩重要参考之一的升学等级考试。
前者的实习是诺伊斯自己规定的,联邦内一些学风比较卷的学校也有类似的制度。
根据学生的未来专业期待和就业规划,由学生自主联系实习单位,或者学校帮助联系,最后交上一份报告。
时间要求不长,主要为了提高学生的实践能力,同时也让学生有机会深入了解一下理论和实践之间的区别有多大。
当然,部分学生压根想不了那么多,只觉得能外出不受封闭的限制,要开心疯了。
门卫瞧见这位学生沉稳的模样,心想难怪页面上显示对方有两个实习地点。
他望着录入系统,多询问一句:“你今天去哪一个?”
一个是医学研究机构,另一个是联邦执行署。
南序说:”执行署。”
许凛向他发出邀请之后,没隔几天,知名网络水课老师齐昀又发了封邮件,游说南序之后当他的学生。
知道南序已经答应去许凛那儿实习后,齐昀特别有危机感地加大了攻势。
首先,卖惨。
“这是我来联邦大学的第一年,你舍得看我一个学生都没有,颜面丢尽吗?”
其次,利诱。
“做我的关门大弟子,老师带你吃香喝辣。”
还暗戳戳拉踩。
“许凛风评那么好说不定是营销的,不纯粹,我就不一样了,我风评那么差,说明我这人很真实。”
最后,他提出让南序也去他负责的机构底下实习试试,要试过以后才有发言权。
凭借南序对他残留的最后一点尊重,南序答应了下来。
穿越繁华的街道,橙黄色的士缓缓驶上第一大道,高耸入云的议会大厦映入眼帘。
车辆一个左拐,停到了第三大道上一幢建筑物前。
即将到达目的地,在南序快要下车前,的士司机开口和南序闲聊:“里面进不去,得下车了。你来这儿是做什么的呀?找亲戚吗?”
南序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来实习的。”
司机“啊”出了声。
深灰色的金属框架,长方形的防弹玻璃窗镶嵌在灰白色外墙上。
一位发型不羁,但制服端庄的大叔朝南序跑了过来。
南序问好:“林长官您好。”
这位林长官在南序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就远远扫过很多眼,等南序到了面前,他已经可以淡定地颔首,但语调的尾音仍有小小的疑惑:“南序?”
“您好,我是南序。”南序配合他,再说了一遍。
林长官挤出一个和蔼的微笑:“齐先生的秘书和我联系过了,说让你来体验一下。我也看过你的简历,你很优秀。”
正值换届,齐昀选任司法部长。联邦的司法系统内有联邦法院、联邦检察院以及警署等各执法机构。
南序被引荐来了这里—— 一众执法机构之中名声微妙的联邦执行署。
执行署负责联邦的安全、金融等重大犯罪事件,拥有平平无奇的调查权、抓捕权等等,以及有点特殊的狱中再提审权。
林长官给南序带路,走进森冷建筑中,像两个人被吞没了。
室内延续了外部的金属、玻璃建筑材料,没什么人,简洁空旷,说起话来有回声。
“各机构的职能你们在课上应该教过,我就不多介绍了。我们是个低调、沉稳的机构,欢迎。”林长官说。
南序在安静地参观,听见他说话,为了表示尊重,看了他一眼。
林长官面不改色。
等南序低下头阅读石刻的法典,林长官扭曲了脸色,在心里骂齐昀神经病,没事把人领来这里做什么?去别的司法机构不好吗?
虽说从他的感觉上而言,这个少年和他们挺搭的。
但对方离成年到底还有那么几天,再怎么优秀,也只是个没出象牙塔的学生。
想到这里,他又开始骂齐昀了。
和南序有仇?
人学生多听话多乖巧啊被齐昀忽悠到这里。
林长官心里无奈,面上不显:“签完保密协议,我先给你看几份卷宗,慢慢熟悉流程和案卷。”
“好的。”南序答应下来。
更复杂的教材、更难懂的论文之前也不是没有啃下来过,卷宗只在里面增加了一点琢磨不透的人性和谎言,再落成了纸面上的文字。
林长官发现南序看得非常快,对上里面一些需要打码才不至于食不下咽的图片也淡定地接受了。
他称赞了南序的学习能力,顺便问一嘴:“你对我们印象怎么样啊?”
南序认真道:“挺好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客套话,但林长官觉得这个“好”字由南序说出来,就特别有说服力。
一边秉持着要保护联邦未来的信念,一边又认为不应该小瞧了南序,能让齐昀老狐狸推荐的应该没那么脆弱,终于,林长官敲敲南序的桌面:
“今天去克黎昂监狱,你和我一起吧。”
南序曾经研究筛选过联邦监狱福利待遇,所以对各大监狱有所了解。
克黎昂监狱关押着联邦物种多样的亡命之徒。
“我们和监狱的关系还不错,其他的那些部门吧,关系就比较一般,合作的时候经常较劲。以后见到他们,不用给他们什么好脸色看。”林长官多闲聊了几句。
南序记下了。
克黎昂监狱分三层,林长官要去把一层中间偏后位置的一个犯人给领出来。
他走了两步,大概思考了一分钟,回头,丢给南序一个电棍:“拿着防身,离栏杆远些,有些不长眼的人手太长要抓你,你就用这个脱身。”
铁门有了开锁再落锁的动静,说明有人来了。
靴底踩在地上的回响。
比平常多了一道脚步。
这片区域里时刻隐藏着轻飘飘的躁动,空气里有锈味,听见响动,第一时间警觉地目移而去。
罪犯无非就那些类型。
狂躁易怒的、反社会无感情的、病态自恋的。
长官也无非就那些类型。
正直古板的、嫉恶如仇的、理智冷漠的。
长官见多了罪犯,罪犯也见多了长官。
但他们注意到了走到后头的那一位新面孔。
衬衫制服、军制长靴,窄腰长腿,衣领扣到最上方的一粒,肩章、纽扣泛着薄薄的冷光。
气质冷冽,神色淡漠如霜,还有张漂亮到了倨傲的脸。
引起了他们的摧毁欲。
一声口哨吹响,如同一个信号,粗鄙下流的语言火星一般溅开,落入沸水的气泡,爆破的温度似乎要造成一场灼伤。
林长官果不其然听见众多的污言秽语,这些天他对南序犯纠结的点就在于——南序的气质似乎很吸引那些人,他充满怒气地大声喊:“闭嘴!”
更大的声浪掀起,混乱不堪。
林长官担心地回头,发现南序很听话地走在路中间,和围栏保持了一定距离,放心了些。
可他很快发现,离南序最近的一个人朝他说了什么,令南序停下了脚步。
南序回了头,看着对面狱中那位。
那个人脸上闪过更加兴奋肮脏的神色:“小长官,你听见了对吧,要不要试试,我当初就是这么对那些小男孩,他们说很爽的。”
他的眼睛肆意游走着,牢牢黏在南序露出的肌肤上。
南序眉梢未动。
一个不可能有回应的人,竟然朝他勾了勾手指。
像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有被蛊惑了一般,那个人一步一步走向南序,又被栏杆阻挡,只能双手抓握,把脸贴近冰冷的栏杆,那样就可以离对方更近一点。
哐——
电棍猛然敲击在栏杆上,巨大的撞击声和尖锐的噼啪电弧声在耳膜上狠狠一划。
蓝紫色的电弧沿着栏杆刺目炸开,整个栏杆微微颤栗。
人群一寂。
只剩下那个人发出一声难以抑制的痛呼后,倒地身体抽搐,持续不止的嚎声。
南序垂眼,问:“爽不爽?”
电棍“咔哒”滑下关闭的小按钮,光线又恢复了有光又黯淡的矛盾模样,空气里还有淡淡的焦灼味。
南序转过头,朝林长官说:“长官,他主动凑过来的,我用得对吧?”
林长官:“……”【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