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冰山


    北区训练时的风波暂未在全校扩张。


    舒逸尘没怎么受伤, 检查完身体后,被工作人员劝返休息,他没请假, 再来到教室时, 脸色苍白,腿还在抖着。


    学生会告诉他,余笙是那个罪魁祸首。


    既冲着他,也冲着南序。


    他感觉心里沉甸甸的。


    本以为余笙上次被罚款以后已经吃到了教训,结果没想到对方会采取更极端的方式。


    他的焦躁和愤怒具体体现在身体上,克制不住的战栗令桌面发生不平稳地抖动。


    裴屿注意到了舒逸尘的不对劲, 稳住书桌,停下撰写申请的笔, 抬起了头。


    如果舒逸尘打算述说, 他可以聆听,对方选择缄默, 他也没必要过问, 他手上目前有更重要的东西去完成。


    裴屿和诺伊斯的割裂感很强。


    当初选择进入诺伊斯,就是为了利用诺伊斯的资源。


    在他看来,诺伊斯只是他人生一个短暂停留过的平台, 以后会成为他简历上简短的一行白纸黑字, 无法寄托任何的感情。


    老师赞赏提携他的研究天赋时, 意味着他的升学之路将会更加顺畅。外人认同诺伊斯的光环时,意味着他的履历将更有分量。


    当沉稳清寒的外表足够具有迷惑性时, 就会很好掩饰住内里的野心。


    舒逸尘吞了吞口水:“余笙在马术彩排的时候动了手脚, 差点坠马出事了。”


    一句话作为开头,掀起了他更多的情绪。


    愤怒和压抑令他的牙齿咯吱作响。


    裴屿扫过一眼舒逸尘,目光冷冷清清, 没什么波澜:“你能说出他的名字,说明他被抓住了,他会得到他应有的惩罚。”


    余笙背后没什么深厚的势力,毫无被包庇的可能性,诺伊斯在维持这种类型的公平时不会有任何偏见。


    舒逸尘的思绪持续焦灼着。


    幸好没出事,幸好南序没来得及上马。


    他的马矮小温顺,一个有经验的马术师就能制服。可南序那里,围了几个人才确保万无一失。


    就算南序骑术好,或许可以化险为夷。


    可万一呢。


    万一南序坠马呢……


    猛然落地对身体震荡的冲击力、马匹受到惊吓慌乱踩踏时可以踩碎骨骼的力度。


    联邦媒体上随处一搜就有天之骄子因此陨落的新闻。


    只要一想到那万分之一的几率,他的心脏就会极速地收紧,感到后怕。


    还好南序没事,还好他没事。


    余笙嘲讽暗恨过他的幸运体质,他之前无所察觉,现在却无比感谢这份幸运。


    舒逸尘的唇瓣发干,他抿了一口热水,努力平复涌起的负面情绪。


    “嗯,我就是气不过,南序要是出事了……”


    裴屿静止片刻,盯住了舒逸尘:“和南序有什么关系?”


    “啊?”


    舒逸尘时时谨记着他那位立志要当心理学家的同学的分析,说裴屿似乎不怎么喜欢南序,于是在和裴屿接触时一直尽量少在对方面前提起南序。


    所以刚才他在讲述余笙这件事时,避开了和南序有关的部分。


    他怕裴屿真的对南序有意见,说出什么“没必要理会”这种他不喜欢听的话,他这样的反驳型人格肯定会忍不住上线,和裴屿闹得不欢而散。


    “他还想对南序下手?”裴屿很慢地重复了一遍。


    舒逸尘在裴屿突然漫开的冷漠和危险感中感到一股没来由的悚然。


    裴屿的眼睛像漆黑望不见的平静深潭,在刚才和他的对视里,舒逸尘却望见了无风而动的涌动漩涡。


    他木楞地盯着裴屿,不停息运转的大脑从对方完全不同的态度里,蓦然间飞速联系了很多的事情。


    “屿哥你……”


    你和南序……


    舒逸尘有点吃惊。


    不声不响的,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裴屿已经起身,问:“余笙在哪里?”


    语调的情绪没有起伏,可是舒逸尘看到了裴屿手臂上暴突的青筋。


    不等舒逸尘回答,裴屿已经走到了门口。


    舒逸尘慌乱地跟上裴屿。


    论坛今日消息最新动态:


    【吃瓜,有人知道余笙是谁吗?】


    【谁啊?完全没听过,发生什么事了吗?】


    【体育场打完高尔夫路过了医院,在医院外的小围墙那儿撞见了一场激烈冲突,特意来论坛问问】


    【别卖关子了,再支支吾吾就让帖子沉了】


    【楼上别那么急躁,我只是还没打完不小心点了发送。我接着说,小围墙那儿很偏僻,lz想抄近路,没想到撞到了三个人的场面。两个人在打架,第三个人在拦架。


    本来嘛,这在诺伊斯也不算什么稀奇事,但是我停下来仔细看了看,发现当事人竟然我认识两位。


    揍人比较狠的是裴屿,劝架的是舒逸尘,舒逸尘在拦着叫裴屿冷静一点,别出事了,隐隐约约听见那个被揍的人叫做余笙,所以想来论坛打听一下】


    【余笙不认识,舒逸尘应该没什么人不认识,裴屿在特招生里很有名啊,老师最喜欢的好学生,成绩排名榜出来总能见到他的名字,而且听说诺伊斯好几个在校外任教的老师已经向他伸出了橄榄枝】


    【lz补充一点细节,别的不说,裴屿平时看着那么低调,私下里是不是练过,戾气特别可怕,跟平时见到的模样完全不同,当时我被吓了一跳,差点不敢认那是裴屿,如果不是舒逸尘,我也没办法确认】


    【话说裴屿平时是什么表现?傲得没边对吗?我第一次在特招生身上感觉到他不太看得起我们的信号】


    【所以他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和余笙起冲突?我以为他们特招生内部之间很团结,而且我记得舒逸尘和余笙是朋友?他帮余笙出头过好几次得罪了不少人,有没有特招生出来说几句,为大家讲解一下这段波澜壮阔的友谊怎么发展到这步了】


    【两个人早就闹掰了】


    【抓住一个特招生,留步,能不能细说满足一下吃瓜群众的请求】


    【我也不太清楚,开学之后就发现两个人没什么接触】


    【你们还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哦哦哦看来当时在场的人都太震惊了忘记分享了,马场昨天出了意外,南序和舒逸尘的马受了刺激发疯,幸好事态没发酵被控制住了,负责人查监控抓到了是余笙做的】


    【这么大的事儿,你们不声不响也不发帖子?】


    【本人在场,还沉浸在昨天的震撼中,回去想了下越想越害怕一宿儿没睡,一闭眼感觉有什么要踩到我的脸上和身上。如果南序没有及时拉住马,那时候我离它那么近,我将成为诺伊斯史上第一位命丧马蹄下的就读生。从今以后南序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无以为报,我愿意以身相许】


    【ls连吃带拿是吧,美得你】


    【希望快点出结果吧】


    ……


    出结果的过程里,还要处理些小插曲。


    “本来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温斐对裴屿说,“那个帖子的阅读量实在太大了,我只能把你找过来,最开始想把见面地点定在会议室,但感觉氛围太压抑了,所以找个轻松的环境和你聊一聊。”


    画室里散发着松节油明晰的味道,很好辨认。


    温斐坐在椅子上,鼻梁上架了个金丝边眼镜,镜框在不经意间闪过金属的冷光,在裴屿到来时停下笔,示意裴屿随意坐下。


    学生会掌握了奖励惩处学生的权力,送到面前的违反规则的行为,他们不可以视而不见。


    “你让我很惊讶,我印象里你不是这么冲动的人。”


    温斐和裴屿接触不深。


    不过裴屿在学院很特殊。


    在所有人看来,裴屿是非常经典的特招生形象。


    天赋卓绝,就算很多人不喜于他恃才傲物的冷漠,也要承认裴屿的这份出众将为他迎来一个可能突破阶层的未来。


    在知晓裴屿是舒逸尘的竹马以前,温斐就在学校提供的学生名单上注意到这位将来或许很有利用价值的特招生。


    但开学观察后,温斐放弃了这个想法。


    一位出身清贫的野心家,的确是一把十分锐利的刀,但他对温斐这个阶层骨子里抱有强烈的厌恶,有太大反杀的风险。


    于是温斐和裴屿保持着疏远、不相干涉的距离。


    “可以理解你为了……”温斐停顿了两秒,脸上的神色像笼罩在沉沉雾霭里捉摸不透,“为了小舒,心里气不过。”


    裴屿坐着没动,脸上没有表情。


    都是聪明人,没必要开口戳穿彼此的面具。


    温斐在特招生群体中风评很不错,他们认为温斐皇室出身,却毫无架子,和那些傲慢的贵族完全不同。


    可裴屿在地下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有一类人,披着温文尔雅的人皮,实际上每一个动作都充满目的性。


    温斐会叫舒逸尘“小舒”,语气亲昵,实际上和叫唤一只小狗小猫没有任何区别。他会帮助维护特招生,制止其他人的欺凌,公平维持学院的规则。


    他也得到了想要的结果,被特招生视为救赎,引得了他们的追捧。


    裴屿早先提醒过几次凡事别太看表面,可惜人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他也就言尽于此。


    “余笙这次确实很过分,除了小舒,其实还有一位受害者,是南序,你应该知道他吧。”


    温斐说:“ 本来就是烈马,他还喂了掺杂兴奋剂的干草饲料。”


    裴屿的表情兴致缺缺,盯着空气里的某个点放空出神。


    “你出手太重了,如果只是一点小冲突,我还能按在手上,现在我没办法坐视不管。”温斐轻轻发出一个叹息,“记一个处分,停课半个月。”


    他勾起点无奈的微笑:“希望你可以理解。”


    “随便。”裴屿无所谓地回答,似乎认为温斐浪费了他的时间,直接离开了椅子。


    温斐微笑着目送裴屿。


    门落了锁,他的笑容仍然维持不变,像粘连的面具。


    裴屿全程表现得毫不在意。


    那先前对余笙的愤怒又算什么?


    听见南序也卷入这件事时没有一点惊讶,没有一点反应,强行控制了所有的喜怒哀乐,说明裴屿也知道了余笙害过南序。


    越平静,就越显得割裂。


    室内空旷,一点响动都将在画板与墙壁之间反弹来回。


    温斐从喉管挤出一点冷冷的笑音,断断续续的,胸膛在震颤,笑出了声。


    这出戏剧越来越有意思了,还能意外地抓住又一位对南序藏有非分之想的人。


    【提问:诺伊斯可以转学吗?】


    【最近怎么总有奇奇怪怪的问题出现orz】


    【我们不是规定了吗?情节极度恶劣予以退学处置,诺伊斯只有退学,没听过转学】


    【不是啊,我只是问问,我怕南序真的转走。】


    【???发生了什么?我怎么看不懂字了】


    【???谁???】


    【哪里传来的消息,莫名其妙的,你在开玩笑吧?】


    问号被打了满屏。


    【我没有胡说,我听在学生会的同学说的消息,余笙去求会长,会长心地好,让他考虑转学,好像被南序听见了,我最近都没在教学楼偶遇南序自习了,见不到他人,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就来问问】


    自由活动时间,在教室的人都拿着手机,不约而同地重复着划动翻页的动作,一片静默的呼吸声。


    打字太慢了,有人直接放下手机对话,安静了太久没说话,他的声带有点涩,清了清嗓子:“其实真的可能可以转学。”


    其他人纷纷抬头:“转去哪里啊?”


    那个人回答:“普顿私学,在阿兰州,格兰家族创办的。”


    “格兰家族?怎么这么耳熟?”


    “当然耳熟了,谢倾的母亲就来自格兰家族。”说话的同学似乎知道些捕风捉影的消息,“这所学校建校历史不久,就是从诺伊斯分出去的,传闻说,是谢夫人身体一直不好,格兰家族为了让她就近接受更好的照顾,在本地建立了这所私学。”


    “哦。”有人评价,“它也没诺伊斯底蕴深厚,名气也没那么大,方方面面不如诺伊斯,有什么好,还不如呆在诺伊斯。”


    其余人赞同点点头,淡定地找到了解释,把视线重新投到手机屏幕上,脸被手机照亮,执拗、机械性地刷新着论坛。


    他们的身体微微弓着,头顶的照灯使他们的影子生长。


    横横竖竖、纵横交错。影子在地面上联结起来,像是雨林中匍匐的藤蔓植物,扭曲缠绕成一张束缚的网。


    第42章 生日


    言论像散落的草籽在诺伊斯漫飞, 形成一个又一个旋转的小小气流。


    分不清究竟是谣言还是真相。


    转学的帖子连着很多天挂在首页第一条,无法落下也无法消失,时时刻刻有新消息将它置顶。


    诺伊斯为了配合校庆的到来, 在同学们的强烈要求下, 将这几周课程少排了很多,方便各种社团等团体参与排练以及场地布置。


    校方宣布这项决定时,所有同学欢呼雀跃,回过头发现由于这项决定,他们可以见到南序的机会更少了。


    南序没有参与任何庆典仪式。


    南序不学习时,会写信、阅读、发呆……


    在做着与诺伊斯无关的一切。


    靠着窗, 流动的光在南序的身上淌过,汇集成一道清透的河淌走。


    他们无法控制流水并不朝向他们的方向, 同样的, 就算知道被隔绝了,他们也无法控制注视南序的目光。


    现在眼睛忽然失去了目标, 某些人陷入了茫然, 其他器官开始运转,于是张开了嘴巴,发出半死不活的窃窃私语。


    “不可能吧?到底哪里传来的消息, 不要再乱说了。”


    “那你说说, 南序这两天神出鬼没的, 他们说肯定在弄转校申请。”


    “不可以转走,我以后再也看不到他了, 我不想。”


    “我也不想, 有没有什么办法留下他。”


    ……


    晴朗无风的日子,空气里持续卷动的草籽终于停息,安稳落地。


    学院公示了余笙退学的公告。


    同时发了条澄清, 大意是:


    近期部分同学对转学事宜关注较大,目前为止诺伊斯并未开通受理转学申请渠道,希望各位同学专注学习。


    落款上盖了诺伊斯繁复的校徽印章。


    很多人听见自己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声音。


    南序趴在桌上,远眺着窗格外幽暗的墨绿色,格洛里学他,也把头就近搁在桌子上。


    “交上去了?”阿诺德说。


    南序没回头,恹恹地应道:“交了。”


    阿诺德也是佩服南序。


    一篇论文能折腾成这样,他当年打算申请博士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疯狂。


    当然,所以他没申上……


    连着快三天的时间,南序在某天快要睡着前的深夜,临时推翻了之前的论证从头再来,发现时间可能来不及。


    书籍数量多,又太厚太重,阿诺德劝南序直接留在北区,他这儿还有个小隔间,也有新被褥,要不要直接留在这儿休息,写完了再回去。


    他担心南序觉得不适应,偷偷摸摸准备观察南序的表情,如果对床单那些生活用品不满意,他就去校方那里打劫些更好的。


    结果南序根本没怎么睡觉,尤其到了最后一天时,阿诺德看得心惊胆战,每次路过基本都可以见到隔间里的亮光、纹丝不动的影子,听见断续的打字声。


    人的成长就在一瞬间,比如无师自通掌握了未来在大学要通宵赶ddl的技能。


    南序说:“再也不想学了,犯恶心。”


    你最好是。


    阿诺德收走咖啡杯,发出重重的不满抗议。


    要是以后上大学也这样怎么办。


    阿诺德越想越觉得他扎根在这片土地许多年的双脚,有了要连根拔起再跟随南序移动的想法和必要。


    “你的马没事了。”阿诺德对南序说。


    南序在闭关之前小马已经脱离了危险,以防万一还得持续观测,他拜托了同在北区的阿诺德帮忙关注一下无辜的小马,阿诺德每天遛着狗风雨无阻地去探望,写下一本厚厚一沓的小马的病后养护指南。


    阿诺德心想他以后可以考虑在履历里多添一笔兽医的经历。


    “那就好。”南序实在分身乏术走不开。


    时间逝去得太慢,令他有种不知道今夕何夕的恍惚感。


    他将脸转向阿诺德这一侧,摸索到手边的手机按下开机键。


    为了防止又有人突然通知要他去做什么打乱他的思路,南序把通讯设备也撇到了一边。


    他相信没有什么活动是他必须参与的,世界没了他又不是转不了。


    手机开机了,叮叮咚咚的提示音接连不断。


    人似乎还没有开机,眼皮扫上几眼,没兴趣再去关注那些过期的消息。


    阿诺德联想到短短几天学院里凭空发生、突如其来的风波。


    人生乱套你学习,你是这个。


    阿诺德默默竖起了大拇指。


    “发生了什么?”


    阿诺德的表情藏不住事儿,一幅要分享的模样,南序给面子地配合他。


    阿诺德问:“你要转学吗?”


    南序微挑了挑眉,他在做什么对方明明是最清楚的人:“没有啊。”


    阿诺德才发现自己提问的方式有问题。


    他这几天被那群神经质的学生紧张兮兮地询问了无数次,仿佛也被植入了南序真的要离开诺伊斯的认知。


    实际上南序离他们的距离才不到几十米,阿诺德最初听见那些学生的提问时十分茫然。


    马上他就知晓了来龙去脉。


    他看见他们忐忑不安的表情起了坏心,故意沉着脸安静不语,再叹一声气,学生们就会露出天塌了一样的表情回去。


    这么一想,他也算为流言的传播做出了一定的贡献。


    “不对,你知道能转学?”阿诺德抓住了一丝与众不同的头绪。


    怎么南序听见他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没有表现出一点的疑惑。


    南序恢复了些精力,支起手肘,单手撑在面颊上:“早就知道了。”


    格洛里的眼睛尖,发现有怀抱的空间可以钻,马上挪到南序的怀里。


    狗狗浑身柔软温暖,南序摸了摸它。


    早就?阿诺德思索究竟有多早,或许是南序得了红牌惩处的阶段:“那你怎么没转。”


    “没钱。”


    阿诺德“啊”得发出了了然的一声。


    好朴素、好现实的理由。


    南序刚来这个世界时就向一位很面善的助管了解过转学政策。


    那位助管当时很诧异,大概很少见到要离开诺伊斯的人,但他为人善良,告诉过南序普顿私学的存在。


    联邦的教育成本高昂,就学、转学都是一笔不菲支出,当时南序口袋里空空如也,只能放弃。


    假期时他典当换了些钱,他大致估算,可以涵盖到他的大学生涯前几年的开销。


    算不得太有钱,省着点花,能正常活着。


    就剩一年多的时间,没必要再折腾。


    南序与生俱来,有种随便怎么样都能活着的气质。


    “你要真的想转,我可以给……”阿诺德在一个音节上卡住,认为直接给不太符合他的人设,改口道,“可以借给你,利率我们另议。”


    利率也可以是负的,多过会儿时间,他就可以反过来还钱,光明正大给南序零花钱了。


    南序拿起手机浏览了下,目光轻轻停在某个页面片刻,勾起一点嘲讽的笑意,气息平淡,把屏幕在阿诺德面前随意晃了晃:“那也转不了了。”


    阿诺德愣了下,接过手机浏览,见到了挂在论坛和官网内嵌页面里的公告。


    这群学生……


    如果南序真的要走,这就是他们慌不择路的解决方式吗?


    用漏洞百出的虚伪规则和权力去束缚。


    阿诺德观察了会儿面庞沉静的南序,除了刚才一闪而过的那抹讽刺,辨别不出什么别的情绪。


    阿诺德也不再费心辨认。


    那些年轻人自以为是、费劲心机,可他多活了这么久也不是白活的,他摩挲着掌心厚厚的茧和枪伤洞穿过的疤痕,不打算让南序看出自己的心情,转身朝厨房走去。


    南序瞥过眼时间,已经不知不觉快要到了十二点了,起身打算睡一觉调整回作息,明天回主校区。


    白炽灯突然熄灭,四周沉入黑暗。


    格洛里“嗷呜”地警惕守到南序身边。


    “就是现在,南序。”阿诺德在黑暗里严肃地说。


    时针分针秒针合并,跳到了新的一天。


    “嚓”的一声。


    微弱的烛火亮了起来。


    阿诺德给南序戴上了一个小小的王冠,轻声祝福:“生日快乐,南序。”


    ……


    蔷薇花盛开的季节,迎来了南序的生日。


    橙黄色的烛光在南序薄薄的眼睑上微微颤动。


    南序愣在原地,又因为头顶上的生日帽要滑落而连忙抬手扶住。


    他垫了垫重量:“真的?”


    “那当然。”阿诺德得意地回答,他家别的不说,家底的确丰厚。


    他的审美——


    亮晶晶的,好看。


    闪闪发亮的金色,反射着灿烂的光芒,很适合南序。


    很明显,阿诺德就知道南序一定会忘记自己的生日,幸好他替南序记着:“快吹蜡烛许愿。”


    南序慢慢眨了眨眼盯着蛋糕和蜡烛:“噢。”


    不太熟练地合上双手,闭上眼,然后微微俯身吹灭。


    也不知道南序许了什么愿望。


    阿诺德在南序闭眼时闪过这个疑惑。


    他也闭上眼睛,蹭了南序一个愿望,希望南序天天开心。


    白炽灯亮了起来,阿诺德在和南序吹嘘,他多么用心,把各式各样的切片蛋糕拼到一起,南序想尝哪个味道就能尝到哪个味道。


    果然,他在南序的脸上发现了感动的表情,他立刻抓住机会,讨价还价:


    “今天是你生日,我可不可以多吃点甜品。”


    “不可以。”南序感动但拒绝。


    阿诺德要佯装不开心,很快不得不扬起了笑脸。


    因为南序说:


    “下个生日也能吃。”


    意思是下个生日也要一起过。


    好吧,下个生日继续讨价还价。


    过了一个黑夜,睡醒以后还是南序的生日。


    校历今天安排一片空白,只说晚上有一场全校的宴会。


    “你要不要出去?”难得见到空闲下来的南序,阿诺德思考了会儿,问,“这两天外面很热闹。”


    天气很好,湛蓝明净。


    一瞧南序的表情就知道他对联邦的风俗还不太了解,阿诺德给他描述了大致的情况。


    联邦这片土地动荡更迭,少有几样东西可以永恒。星辰、信仰、时间,在生活中提起来显得高深莫测,对于大家而言随手可及的感受就是狂欢文化。


    不止蒙特佩斯,大大小小的城市都在举行着庆典,连一向以正经严肃著称的卡明罗特区也不例外。


    南序问:“能出去?”


    诺伊斯实行严格的封闭式管理,非必要、非假期不出校,进了学校就得好好呆着,别想着离开。普通学校看病就医还可以走出校门,可诺伊斯的校医院在联邦的水平数一数二,导致想出去放风的同学们以此为理由的借口纷纷落空。


    阿诺德露出一点意味深长的表情。


    南序懂了。


    社会人士,有门路。


    “走吧。”南序说。


    阿诺德被南序的毫不犹豫晃了下。


    他还以为南序是那种乖得没边的好学生,不迟到、不早退、不逃课,尊重老师,严格遵守学校纪律。


    听到他的建议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拒绝他,毕竟他平时就是这么表现的。


    怎么逃学逃得这么轻易?


    阿诺德心痒痒,故意恐吓南序:“出去是可以出去,你不怕被抓到吗?抓到了可是有处分哦。”


    南序看了他一眼。


    有点无奈的,看穿了他的虚张声势。


    阿诺德老实了。


    北区的地界很大,学生不常来,阿诺德也不喜欢别人来打扰他,相较于其他区域,校方自然疏于管理。


    但只要是土地,就一定会有边界。


    他边微拐地带路,边给南序介绍:“出去以后向东走,沿着那条小路,经过一片白桦林就能见到柏油马路,你要是想出去玩就向东走,注意安全,对了你有钱吗?刚才出门太急忘记带钱了……”


    他越说话越多,越说越担忧。


    两个人那么高的围墙,上面爬满了荆棘的枝条和绿色攀缘植物,和周围的绿植快要融为一体,特别隐蔽,如果不是阿诺德指认,一般人根本发现不了。


    “算了你先等等,不然你等我回去拿点钱……”


    南序轻轻一跃,翻到了墙的另一边。


    阿诺德话都没来得及说完,人就没影儿了。


    “南序!你怎么不听人把话讲完!”阿诺德对着墙咆哮,“记得不要太迟回来,太黑了根本看不清路。


    南序应了声“知道了”,拍了拍沾了泥土的手,环顾打量四周的环境。


    这一块儿很荒废,杂草疯长到人的腿弯高度,地面上倒了一个“禁止攀爬”的告示牌。


    南序有礼貌且不心虚地把它扶正了。


    虽然不怎么出校,但卡明罗特区的方位很好辨认。


    伫立在卡明罗特区遥遥不变的灯塔与诺伊斯相对,象征着东边的方向。向西看,高耸的议会大厦的玻璃外墙叫人疑心会不会造成夏季的光污染。


    南序听从阿诺德的指示往东。


    他的方向感很强,走了半个多小时就听见了人声的喧哗。


    荒无人烟的鹅卵石小路拐出去就要到了繁华热闹的石砖大道上,没有特别明显的分界线,但感觉像两个世界。


    南序连着很多天一个人和电脑屏幕上冰冷的字相对,独处习惯了,乍然见到这么多人有点不太适应。


    游行的乐队正在演奏,等到他们彻底经过,南序踩着快要消失的音符迈出一步,跃迁到了街道中央。


    出门得很随意,南序身上还穿着整洁、一丝不苟的制服衬衫,在人潮中十分低调,却更加显眼。


    卡明罗特区的现代元素颇多,没有蒙特佩斯的古典味强烈,风景大不相同,但每个人脸上笑容的传染力特别相似。


    一个棉花糖蓦然挡住他的视线。


    南序微微向后倾了点身体,端详了会儿,谨慎地回答:“我没钱。”


    “送你的。”后面露出一个克制的笑脸。


    一排都是木质的小推车,插着飘扬的彩旗,摆放着家里找出来随意卖卖的小玩意儿,增添节日的氛围,一群人撞在一起互相聊天。


    他们远远注意这位俊秀模样的学生很久,制服冷清严整,在喧嚣里有着不同寻常的沉静,目光流连在街边的小物件上又移开,看上去是个自律稳重的好学生。


    南序没想到自己因为没带钱、不能买东西,就不靠近露天的商店,保持距离望了几眼,会被其他人脑补了这么多。


    他刚想解释,其他人默默围了过来问话:


    “什么学校的啊?”


    ——“诺伊斯。”


    “哦,真厉害!”


    诺伊斯在这儿赫赫有名,没什么人不知道。


    “不上课吗?”


    ——“今天没有课。”


    聚集的人气太足,把南序白皙釉色一样似乎不容易染色的皮肤从内沾上了一层浅红,中间还穿插着年轻人弱弱问“可不可以加个联系方式”的问话,南序好不容易才钻了出来。


    他先前和卡明罗特区接触甚少,没有太深的印象,现在记住了蓝调天空、天际线和表面上礼貌内敛但难掩热情的人群。


    新闻上说卡明罗特区要在节日谨防扒手,南序的口袋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多了很多编绳、迷迭香干料、冰箱贴等等,感觉大家都挺有“天赋”的。


    世界很主动地走到了他的面前,顺便踉跄了一下。


    南序眼疾手快地一手揪住一个在路边快要摔倒被踩上的小孩,把人平安带到了空地上。


    小朋友惊魂未定,一身燕尾西服,家庭估计教育他不要轻易流泪,抽抽嗒嗒地要哭未哭。


    由于没有什么应对经验,南序滞住了。


    上次的福利院小孩们不用南序回应,自己叽叽喳喳就自顾自吵嚷开了,南序只需要配合他们就行。


    根据生活经验,南序应该给他一个糖就能把他哄好。


    南序摸了摸口袋,没什么吃的,只摸到了以防万一给格洛里备着的狗粮,给人类小孩不合适。


    小孩很期待地看着眼前这位哥哥摸向口袋,条件反射地和糖果结合在一起,目露期待,结果盯了南序半天,发现南序又若无其事地缩回了手,他的嘴巴又一瘪。


    “你的家长呢?”南序转移话题。


    “我一个人出来的,准备去街头表演,我家就在附近。”


    联邦养小孩向来心很大,不会寸步不离地一直盯着看。


    南序环视了下环境,感觉这里比较安全:“你在这里就可以表演了。”


    “作为我的第一个欣赏者,我给你表演。”小孩拿出了一直抱着的竖笛,用力鼓起腮帮子。


    南序坐在没开启的喷泉水池边,听完对方断断续续的一曲。


    小孩对穿校服比自己年纪大的人总非常崇拜:“你觉得我表演得怎么样,我想以后去那里表演。”


    指了指不远处的剧场。


    南序在学校听了不知道多少场音乐会,认为有时候说实话不是非必要的事情,还是保护童年比较重要:“挺好听,你会去的。”


    结果对面不领情:“你骗人,我刚才都错了几个音,就知道哄小孩,我家里也是嫌我吵才叫我出来表演的。”


    现在联邦儿童也学会搞钓鱼执法那一套了?


    南序眼睛不眨,游刃有余地说:“今天是我生日,我说什么都会被当作愿望实现的。”


    小孩子一点就炸的情绪被南序笃定的语气吸引,好像对方说什么都能成真。


    他吸吸鼻子,重新吹奏了一曲生日赞歌。


    他超常发挥,迎来了很多人驻足,特区的人民偏向内敛,不会像蒙特佩斯那么外放热情,但眼睛里充满欣赏,望向自然伸着长腿、用指尖敲打音节,成为生动画作一部分的少年时,微微一笑。


    南序和他道谢,小孩扬扬下巴。


    看来南序为他招揽来这么多听众的份上,小孩很有风度地鞠完躬,绅士地走到要离开的南序面前:“送你了,生日礼物。”


    一个折好的星星,指甲盖大小,糖纸折出来,带着小朋友掌心里被捂热的潮湿温度。


    小小的星,像小小的心。


    很轻的重量,扯了扯南序。


    月亮像融化的黄油。


    阿诺德在墙边踱步,打着手电筒,拿着手机思考要不要打电话给南序。


    曾几何时,他多么痛恨那种到点就催回家的扫兴家长,结果现在他的心蠢蠢欲动。


    他的耳朵蓦然动了一下,格洛里也嗅到了熟悉的味道,“汪呜”一声。


    南序不紧不慢地攀在墙头,单手撑在墙面上,姿态潇洒,见到守在墙下的阿诺德,他摸了摸口袋,抛给阿诺德什么。


    阿诺德发现是一袋果脯干,眼前一亮。


    南序轻巧地跳了下来,慢悠悠地路过他:“无糖的。”


    果然。


    但不是出门没带钱吗?


    阿诺德仔细端详,南小少爷一身酸酸甜甜的馥郁脂粉味,嘴里含着水果糖,手上拿着一束花束,口袋也比出发之前满,一股“我从外面鬼混回来了”的气息。


    什么时候联邦没钱也能混得这么好了?


    第43章 入局


    “亲爱的小蔷薇, 展信安。


    收到这封信时是你的生日,蒙特佩斯在举行一年一度的春日诞和酒神祭,我不懂宗教, 但懂得浪漫。


    气温攀升, 世界在燃烧,天空是葡萄酒色的,隔壁邻居的脸应该也是葡萄酒色的,下次来信时寄给你嘲笑他。


    ………”


    看得南序有点想回蒙特佩斯了。


    他把外头收到的小物件按顺序按条理摆好,然后坐在寝室的地毯上拆着准时收到的包裹和信件。


    方方正正的大箱子,淡紫色, 有葡萄酒发酵的香气。


    再拆开,里面有许许多多的小盒子, 蒙特佩斯的邻居礼物合集, 听说一口气把所有礼物拆了的感觉会更幸福。


    寝室隔音不错,但窗户敞开了些缝隙, 声音会渗进来, 有时候经过的人成群结队,动静很大,断续地传了过来, 但现在安安静静的, 一栋楼的人应该已经走空了七七八八。


    南序认真拆了两个多小时的礼物, 边拆边整,边拆边吃, 加上前面在外头被投喂的, 宴会没开席前已经完全吃饱了。


    诺伊斯遵循了联邦节日庆典的习俗,每年在这一段时间会举办一场宴会,免得被困学校的学生们因不满而骚动。正值校庆, 资金投入、规模建设更大,学生们很早就在兴致勃勃地讨论。


    户外露天。


    鲜花簇拥、音乐环绕、橡木桶源源不断地挤压出晶亮清透的流动酒液,像血液输送进身体的脉络。


    “怎么这么……”舒逸尘端着酒杯,侍者递给他的时候和他描绘了这款葡萄酒的风味,类似覆盆子、无花果之类的口感,他尝不出来,只觉得挺好喝的。


    旁边的特招生帮忙想出了形容词:“这么热闹。”


    诺伊斯的宴会,大多是在无数盏的水晶吊灯下,晶体的切割面会将光线打散,光晕很美,每个学生的面庞却模糊不清,还没散场时就会在宴会中途的某个时间节点感受到寂寥。


    裴屿环绕场内一周,百无聊赖垂下头:“他们模仿了蒙特佩斯。”


    别人可能不太了解,裴屿在蒙特佩斯生活了多少年,自然很清楚。


    再过了遍脑子,也立刻明白了这些人为谁模仿的用意。


    “挺还原的,连酒水都用了蒙特佩斯顶尖的当地庄园品牌。”有些出过远门、见识过南方明艳的同学打量着人造景观,感慨这次宴会的用心。


    就是到现在都没有见到某位来自南方的同学。


    “你没叫南序?”奥维揪住西泽尔的袖子。


    他守在门口大半天,从下午就可以入场,现在天都黑了,还没有见到南序的踪影。


    奥维开始还可以和入场的同学礼貌地笑着打招呼,到后面直接耷拉下嘴角,浑身的低气压吓得必经门口的同学们快步跨过大门,生怕他骤然生气迁怒到他们。


    西泽尔甩开了他,压平衣服上微微起伏的褶皱,沉着脸:“你拿什么态度和我说话?”


    白天的时候奥维拦住了他,要他在寝室遇见南序的时候把南序给带来。


    西泽尔当然不会去问,南序来不来是他的自由,他才不会妄图干涉南序的选择。当然了,他应该也没这个本事,他自我认知很明确。


    他和奥维年纪相仿、家世相当,只不过奥维张扬高调、咄咄逼人,而他性格温吞,在骨子里本能对这类人会生出畏惧。


    不要怕,没有什么好害怕的。西泽尔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掌握好节奏,不要被奥维牵着鼻子走。


    西泽尔绷紧了脸,戒备着撤退。


    奥维咬紧牙关,恶狠狠地盯住西泽尔的背影,深吸一口气走到广场中心。


    “没来?”奥维的表情全写在脸上,温斐一眼就看出来。


    奥维简单把自己先前让西泽尔叫南序过来的情况复述了一遍。


    温斐不是说南序一定会参加吗?


    他想质问温斐。


    没有胆子。


    明明温斐五官清俊且风度翩翩,奥维却总在对方温和的呼吸里感受到潮湿的雾气,朦朦胧胧的,难以辨认出真实的情绪。


    所以他从前宁愿跟在季凌身边也不愿意和温斐有过多接触。


    这段时间,他和温斐由于校庆的问题见面频数增加。


    会议室四方长桌,温斐在桌首,低头随意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宽容地不对他们发表的言论做任何的限制。


    雨季已经短暂过去,奥维在他身边却越来越感到一种不太稳定的气息,类似于黏着在皮肤毛孔里的潮气。


    温斐听完他的话,声音很平静:“你找错人了,应该让倾哥去试试,或许更有用,对吧,倾哥?”


    中心广场雕像的阴影倒在谢倾的身上,谢倾听到温斐的问句,不紧不慢地偏起脸,黑色的沉光顺着他的眉骨、鼻窝滑落。


    没有答话。


    温斐眯起眼笑了一声。


    莫名紧绷的神经催促奥维离开,他转头找季凌在哪里。


    季凌正抱臂站在不远处的娱乐区内部。


    上个假期南序回到了蒙特佩斯以后,季凌就很想去蒙特佩斯看看。


    蒙特佩斯有什么?


    日不落城市、鲜花、酒精、博彩。


    在校内公开博彩未免过于嚣张,虽然学生组织的权力大,校方也不能完全任由他们折腾。


    双方各退一步。


    玩些简单的赌场小游戏,不谈钱,筹码是大家身上零零碎碎的收藏品,手表、项链、袖扣,随便摘下一样丢在那儿,图个响儿。


    庄家赢来的筹码到时候参与拍卖行的拍卖捐给慈善机构。


    骰子摇掷声、扑克扇动声,喝彩声、叹息声,在他的耳边穿过,他幻想着南序在蒙特佩斯生活时会是什么样子的。


    那个城市灿烂热烈且充满生气,南序是不是也会多笑一笑。


    不过南序应该对这种东西没兴趣。


    季凌兴致缺缺地瞥过桌上那群紧张忐忑的人群,就算只是小游戏,他们仿佛当了真一般,心情随着输赢跌宕起伏。


    概率学上庄家通赢的游戏,他不明白为什么总有源源不断、抱有幻想的赌徒出现。


    无论是方寸间铺上深红丝绒的卡桌,亦或者梦幻泡影一般的金融市场,每天都有前赴后继的人怀揣着纸醉金迷的幻梦走入局中。


    不过也得感谢那些人,让他们幕后操纵着游戏的人有利可图。


    繁华杂乱的声音被风吹开,渐渐消失了。


    他望见了南序。


    伫立在花束和枝叶下,深蓝色丝绸衬衫,一片沉沉的海。


    南序正被一位助管老师拦下。


    诺伊斯有一个美好的校园传统。


    每逢学生生日,以学院的名义会向学生送上一份礼物。


    礼物大多出自这位同学的好友,再由学院匿名送出。


    纯粹地表达朋友间的心意,如果你的朋友留了一手,送礼时的个人特征很明显,被猜出来了,算是意外之喜。


    如果恰好你的朋友比较忙忘记了你的生日,或者你在学院里更偏爱独行,校方也会专门备上一份礼物在生日当天送到你的手上。


    “可以不要吗?”南序垂眼看向那个礼盒,淡定地问,口腔里还含着刚从蒙特佩斯收到的玫瑰糖。


    助管愣住。


    没听过这个请求。


    而且他参与了部分过程,知道送礼的人都是些什么人,他的脸上爬上了僵硬的裂痕。


    南序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就知道拒收对于对方而言比较棘手,于是伸手接过了礼盒。


    很精致,巴掌大,里面装了几样东西,晃起来有撞击的声音。


    “你要不要看看?”助管问,他感觉里面的东西其实和南序很适配。


    南序掀开。


    红宝石、蔷薇胸针、一把刀还有一些一瞧就知道非常贵重的东西。


    关注到南序收下礼物,有人在心里默默放松了很多,继而等待南序率先拿起哪一个。


    南序的手上捧起了蔷薇胸针,粉白剔透。


    温斐露出了一点笑意。


    “喜欢吗?”他忍不住走到南序身边。


    南序说:“你送的,可以退回吗。”


    “只是想送你个礼物,怎么这么难?”温斐温声无奈地说。


    南序听了他的话,似乎早就料到温斐会用回避的口吻避开他的话,似笑非笑,扬了些很轻微的弧度。


    太轻了。


    温斐在南序的注视里,误以为自己被南序看穿了什么。


    南序低头,没再回应,径直走向了娱乐区,借着手腕的力抛了下那个胸针,花瓣流光溢彩,落进了礼盒之中,观察中央那些□□游戏。


    季凌想说,你也看看其他礼物呢。他走向了南序,观察南序的神色:“想玩吗?”


    他突然寂静下来,喧嚣吵杂的桌面也瞬间沉默了。


    “真没意思。”应邀而来的希里斯打量着娱乐区的轮盘设施,感兴趣地问,“怎么不玩真人的转盘?”


    左轮手枪,六个弹槽,一个子弹,对准太阳穴扣动扳机。


    没有人理会他充满血腥气的发言。


    马上希里斯就觉得有意思了。


    他跟随着其他人的目光,注意到南序按在桌面充当筹码的礼物上。


    精致的,巴掌大的,才送到南序手上的。


    温斐失去了笑意。


    “你什么意思?”


    “既然送我了,怎么处置就是我的权利吧,难道不是吗。”


    糖果在舌尖滚动,讲话的声音变得偶尔模糊,把随意冷淡的字眼尾音染上了一点甜意,若即若离。


    如果不听内容,只听语调,温斐大概会毫不犹豫地误认为这是一个释放柔和的信号。


    南序观察了桌面上凌乱的局面,瞥见别人递交上去的装饰品,没有什么犹豫,把礼盒向前一推。


    梭哈。


    盒子里的物件撞击,叮叮当当,一眼望过去就知道价值不菲。


    温斐的目光里有了无法回避的压迫感,第一次在人前显露出来,死死盯着不放,希望从南序无动于衷的脸上找到点信息。


    可以送给别人礼物,可以和别人更亲近一些,但对他,就是保持着没有回音的距离。


    “有什么不对吗?”


    有人能听出来,南序在学温斐的讲话方式。


    “是不能拿这些当筹码?还是哪一条规则又规定了,我不能这样做?”


    温斐错也不错地和南序对视,慢慢开口:“可以,就这么玩。”


    礼物的送出者围了过来。


    季凌沉默坐到了桌前的椅子上。


    还有奥维他们。


    “谢倾,你不来玩吗?”温斐忽然问。


    位置已经满了,有同学慌忙要起身。


    谢倾对站在台前的荷官说:“我来。”


    荷官嗅到了山雨欲来的风潮气息,连忙将位置让给谢倾。


    运气和计算的游戏。


    南序不在乎玩法,漫不经心、飞快地押注、投掷骰子、出牌。


    也不在意输赢,抑或更希望输。


    输了,那些物品就会原封不动地返还,或者直接捐出去。


    所以输的未必输了,赢的未必赢了。


    人造光源从他们的四方聚焦到赌桌上。


    南序的眼睛漆黑,背着光,瞳孔里仍有明亮的光点。


    呆在他身边时,会有一种静静的感觉,但其实离他几米之外,随时会有欲望挣扎在涌动。


    争斗的光影映到南序的眼睛里,等到南序眨眨眼,他们才发现南序从来没有认真看待过。


    他像个一掷千金的狂热赌徒,直到输完为止,却表现得格外淡定。


    赢家满眼通红,竟像个失败者。


    一个回合结束得飞快,马上要进入尾声。


    “为什么?”季凌攥住手中最后一张牌,偏过头看南序,迷惘地问。


    上一次兄弟会的考核宴会,他们用一个点燃烟花、惩罚余笙的赌局游戏希望把南序拉回他们身边。


    南序拒绝了。


    现在他们用更迂回的方式重新讨好、拉拢着南序。


    费尽心思地留住南序、费尽心思地送出礼物。


    又失败了。


    他好像又回到了解除南序红牌那天他回到休息室,独自一人和程序完成了一场纸牌游戏。


    只不过现在和他博弈的人换成了南序。


    季凌盯着手上的那张牌。


    一张红心J。


    红色的线条。


    他从来没有认为红色这么刺眼过。


    算牌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他知道,打出去,他就将得到本轮最大的胜利。


    他再次面临无牌可出的窘境。


    “恭喜你。”希里斯站在一旁,嘲弄地对季凌感叹。


    第一回合,季凌赢了。


    第一个出局。


    第44章 匕首


    希里斯占住了一个位置。


    他和季凌早早撕破了脸, 非常热衷于做一切令季凌吃瘪的事情。


    “你的礼物是哪一个?我替你拿出去。”


    他观察了会儿,拿起那颗璀璨夺目的红宝石,十分笃定:“是这个吧。”


    季家有钱, 送礼的观念也和金钱靠拢, 这颗宝石华美异常,很符合季家的作风。


    季凌按理来说应该会冷漠地剜过他一眼,但是此刻似乎丧失了力气,只呆坐在椅子上。


    第二局已经开始了。


    希里斯欣赏了会儿季凌落败的模样,好心情地将视线转移到了南序身上。


    真有意思。


    怎么想到这样的方式让所有人都不高兴的?


    呆在南序身边,无聊的生活都变得有趣起来。


    他环顾着场上神色各异的人群, 把盒子里的礼物和他们的脸连线匹配起来,打算谁赢了南序, 他就亲自把对方送出的礼物当作筹码还给那个人, 临时充当一个筹码管理员。


    这样拉仇恨的事情他做起来得心应手。


    礼物又多又杂,小玩意儿零零碎碎的, 没有办法一一分清, 但重点很好抓。


    希里斯已经拿起了来自温斐的那个蔷薇胸针,静静等待,顺便火上浇油:“表哥, 这个不会是你自己设计的吧?”


    温斐没有理会他, 目光钉在了南序的身上。


    “你还是现在这幅模样我看着比较顺眼。”他笑着假装去摸手臂上不存在的鸡皮疙瘩。


    怨鬼一样。


    虽然在对着温斐讲话, 但希里斯的感官很敏锐,忽然发现南序把目光掠过了他。


    以为南序在看他, 他停了一秒等南序开口。


    结果南序只是要经过他, 看向桌边供给客人品尝的葡萄酒。


    希里斯眼睛的弧线走势向下扯了扯,径直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


    酒都被他喝了,南序还是没看他, 散漫地把目光移了回去。


    被人当作空气了。


    希里斯冷哼出一口气。


    南序充耳不闻,他知道那是希里斯刻意发出的动静。


    他的关注点聚焦在那杯酒上,又不是希里斯身上。


    酒没了,那就没必要再浪费什么注意力。


    从入场起,撇开若有似无的烟草味,鼻腔里充盈着醇厚的酒香。


    虽然南序已经充分领略过蒙特佩斯的风土人情,但在酒文化上还没什么机会体验。


    家家户户其实都备着些酒,卡明罗特区的人民下午喝茶,蒙特佩斯的人民下午喝酒,平日里会在午间时小酌一会儿,南序就坐在老房子葡萄架下的秋千上陪他们。


    邻居大叔很热情倒了一小盅要分享给南序,梅琳达女士本来想说年青学生别喝酒,但思考了下,他们从小喝到大,让南序尝一点味道也没什么,就没有去劝阻。


    结果大叔刚好绕到南序身旁,瞥见南序的生物课本上写着的菌种类型,例举了酿酒用的各类菌种,同时温馨提示要注意自家酿酒时要注意生物细菌。


    看完了书上的内容他就脸色一变,惊慌失措,撤回了那杯酒。


    南序不明所以。


    大叔说“你们书上都说了要少喝自酿的酒,我们这就是自酿的,为了避免耽误你,让你进医院,你还是别喝了”。


    那你们怎么在喝?不也没事吗?


    但长辈擅长双标以及“固执己见”,再也不准备给南序尝尝葡萄酒味道的机会,只允许他们喝葡萄酒南序吃葡萄,睁着眼睛说瞎话,说葡萄酒和葡萄其实一个味道,没什么好喝的。


    还以为今天可以趁机尝试一下,但既然没有缘分被人截胡,那就算了。


    南序把注意力放回到自己的牌面上。


    他之前从来没有玩过,上场摇了摇骰子就开始胡乱甩牌,谢姓荷官说谁赢了就是赢了,谁输了就是输了。


    一局多下来以后,差不多懂了游戏规则。


    两局结束,他开始能判断自己的输赢。


    非常规性的赌局。


    每个人都难以预测。


    没办法根据表情判断出手气的好坏,也没办法根据手气判断结果的好坏。


    南序叹了声气,说:“运气不错。”


    他的脸侧向了温斐的方向,不知道是不是朝着温斐说的。


    毕竟这局南序赢了,温斐输了。


    温斐在维持笑意和抿直唇瓣中选择了后者,潮水一般褪去了暖意,只余下了潮水本身冷湿的气息。


    第三局。


    玩游戏有个玄学,叫做“新手光环”,看来此刻正在南序的身上发挥作用。


    南序又多掌握了一点规则和技巧,将手上分到的牌里和卡池里的公共牌结合在一起比较,可以推测出来这牌还挺好的,要是想输出去,还得开始动脑子和别人玩心理战。


    谢姓荷官不动声色地推出了最后一张公共牌。


    南序抬头,微微挑了下眉。


    希里斯注意到谢倾和南序的对视,眯起眼睛,“啧”了一声质疑:“没出千吧?”


    谢倾淡定地回他:“希里斯,没证据的话还是过一遍脑子再说出口。”


    南序也回他:“我认为没上桌的观众要遵守基本的旁观礼貌。”


    两个人配合得挺默契,而其他上桌的人无心过问,把希里斯给气无语了。


    气愤无法向南序发泄,他就发泄到了温斐的身上,在本局结束时尽职尽责地恭喜温斐又一次得到了他人生一直以来不懈渴求的胜利。


    “运气不错。”南序点评道。


    这次温斐可以确认,南序就是在朝着他说话。


    他压在桌面上的手微微颤抖。


    一个热衷于控场的人,此刻情绪完全由南序掌控。


    不明所以的人远远站在一旁,不敢上前。有眼睛的人都知道气氛非常不对劲。


    他们相互交换着眼色,惊讶于温斐从未在人前流露出的阴鸷气质,完全颠覆了他们的印象。


    除此之外,失落萦绕在他们的心头。


    南序不收任何礼物。


    如果他轻蔑地去挥霍、一掷千金,至少那些礼物曾经被南序看在过眼里。


    但是南序正眼都没去瞧几眼,吝啬地连眼神都不肯施舍。


    他们的喜欢根本无法留下任何痕迹。


    裴屿倒是一反常态地站在了风暴的中心地段。


    只是其他人低垂着目光,心神不宁,没太关注他。


    全场大概只有南序真的像一位误入这里、消磨时间的游客,完美契合本次宴会的主题。


    裴屿一早就注意到,南序挺难得地穿了纯白颜色以外的衬衫。


    刚进场时树影丛丛太昏暗,以为是深邃的蓝黑色,等入座场上以后,灯光不要钱似的随意泼洒,才察觉那抹蓝烟波浩渺。


    南序的手肘稳撑在桌面上,衬衫袖口的扣子没有系起,布料松垮地堆积到了肘弯,腕间系了一串小而碎的茉莉花手串。


    偏着脸看向自己的牌,不清楚嘴里含了什么糖,应该在口腔里融了一大半,开始用牙齿咬开,发出轻轻的明亮的脆响。


    姿态舒展,背脊仍挺直着,像有着自己生长方向的挺拔树木,因而绝不受焦灼压抑的气氛压迫。


    裴屿的余光瞥到了处在赌桌上、又似乎游离于局外的谢倾。


    他先前和地下接触了这么久,安东尼奥开设的拳台附近就有很多个赌桌,耳濡目染,多多少少比在场的很多人都要了解些门道。


    一场赌局中,除了玩家、观众,还有荷官。


    荷官负责推进流程、分牌、控制节奏。


    谢倾这个荷官当得勉强称职,背了光,垂着眼,不偏不倚、公正地发牌,手上的动作有条不紊,没有刻意发出一些响动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除了第三局的时候,应该动了点手脚,算出了场上的牌面,助推了一波温斐的“败局”,再后来就再也没有任何的小动作,静静发完了牌,在牌面与空气、桌面的摩擦声中,把视线停留在南序身上,面上什么都看不出来。


    只是在那一堆的礼物里有一把低调、古朴的刀被当作输掉的筹码时,短暂抬起过眼,像一串急遽的电流被导入湖水,紊乱嗡鸣了片刻,又归于沉寂。


    裴屿倒敏锐地感知到了。


    他心里倒没产生什么要嘲笑谢倾的念头,毕竟他自己连上桌的资格都没有。


    收到的礼物已经输完了。


    南序发现这游戏还挺有意思的,要用到数学概率、心理博弈等等知识。


    感觉玩着玩着就像回到了课堂做数学题。


    等回到蒙特佩斯有闲暇了可以顺便钻研一下,借此巩固概率论知识。


    他满打满算在这里呆了一个多小时。


    十一点钟要到了。


    很寻常的时间,隔一个点就要到第二天,但也是南序快要休息的时间。


    谢倾观察了下南序的神色,揣摩出南序似乎对此还有点感兴趣。


    “最后再来一局结束。”谢倾朝所有人说。


    没有人反对,也没有人放水。


    纯粹的、和普通赌局一模一样的筹码局。


    输了就是输了,赢了就是赢了。


    骰子停止转动、轮盘球落定槽位、沙漏倒立流空。


    南序翻开最后一张牌。


    完美收官,大获全胜。


    赢得的筹码五光十色,哗啦啦堆叠到了南序的面前。


    他捡起一枚筹码,端详了下收缴来的战利品,随意抛掷回了面前那堆摞起来的筹码小山。


    在离场前,思索了下,学习这些人引以为傲到有些虚伪的贵族礼仪,矜贵且风度翩翩地说:


    “走了,谢谢款待。”


    时钟卡上了十二点的罗马数字。


    本该彻夜通宵的狂欢,因为失去了主角而草草散场。


    喧嚣如同潮水一般退却,烛光、空酒杯、人造的星辰灯饰,像是留在岸上的荧光生物,微弱濒死一般发出黯淡的光。


    谢倾从桌面未能成功送出的礼物里抽出了那把匕首小刀。


    没太多的装饰,握柄和鞘身都是木头做的,很轻便,小巧便携特别好隐藏。刃身锋利,要是遇到什么危险,是很有效的反击武器。


    其实他有很多东西都想送给南序,打包了很多,最后直线性思维选了个最实用的,也不太清楚南序到底喜不喜欢。


    现在回过头再考虑,生日送匕首似乎不够浪漫,没送出去也好。


    温斐仍然坐在椅子上,没有站起来的力气和打算,淡淡道:“哦,原来这个是你送的,也被退回了,我以为你会不一样呢。”


    谢倾没有因为挑衅而感到愤怒,南序不在,他不用维持什么礼貌无害的人设,也不会有什么情绪的波动。


    匕首的冷光横在他的眉眼上,他一刀冷漠地扎进温斐的手掌:


    “你最近的小动作太多了。”


    第45章 降临


    温斐在谢倾走向他时已经有了警觉, 不过没想到谢倾完全剥离了社交性,根本不想放过他,尽管他的手偏移了很大的角度, 仍然避免不了被伤到。


    他下意识吃痛地发出闷哼, 涌起的疼痛瞬间被大脑麻痹,他反而暂时可以正常自如地对话:“真该让南序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谢倾稳稳擦掉刃面的血,比刀刃更具有金属一般无机质的感觉。


    手帕简易覆盖在伤口上,迅速吸收流淌的血液,血痕蜿蜒,温斐像在望着别人的身体, 也不着急就医,还有心情和谢倾闲聊:“这才比较像你, 之前你在南序面前装得那么正常, 我都差点认不出来你了。”


    谢倾拉开空椅坐下,神色冷倦, 微微弓着背, 像一只等待狩猎的野兽,听完温斐的话,知道大概自己哪次和南序的独处被温斐撞见了:“原来你是因为这个发疯。”


    温斐这段时间疯了很久。


    一直以来, 温斐把诺伊斯当作棋局, 黑白棋盘, 国王、皇后、骑士………而他把自己定位成独自一人、自我对弈的执棋手。


    不久前风平浪静,最近棋局却出现了很多的小风波。


    棋局多数时间有自己的运行准则, 温斐一时兴起, 会玩弄一些人性的小游戏。


    比如前段时间,一枚叫做余笙的棋子就引起了他的兴趣,一个一直藏在别人身后寻找掩护的棋子在他的棋盘上出现了微小的移动。


    余笙和舒逸尘反目了, 一段在最初不可分割的关系分崩离析,他很好奇一个本质懦弱的人会在愤怒、嫉妒的侵蚀下发生什么变化。


    所以在教学楼的蔷薇墙前,他当着余笙的面维护舒逸尘,激起余笙的负面情绪,引诱余笙下一步的动作。


    他欣赏了一段两个特招生之间丑态百出的戏剧。


    很有趣。


    温斐说有趣的态度和他的表兄弟希里斯挺像,唇边有微妙的弧度。


    谢倾没有兴趣,只说:“你让他差点受伤。”


    温斐的脸色阴沉了一瞬:“那是个意外。”


    余笙卑怯的仇恨竟然还牵扯到了南序。


    谢倾轻微活动了手,指关节发出“咔”的响声:“你就顺着这个意外,故意让南序知道可以转学。”


    南序要转学的消息空穴来风,一个莫名其妙毫无根据的消息竟然在诺伊斯盘旋了那么久,甚至引起了恐慌般的情绪,背后就有温斐在推波助澜。


    “是啊,借着余笙做个小测验而已。”温斐直直望着谢倾,不再掩饰这个测验最终指向的目标是谁。


    通过余笙这个借口让南序知道可以转学的消息。


    他以为南序会毫不犹豫提交转学申请的,毕竟这所学校没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东西。结果南序静悄悄的,闷头写了几天的论文,置若罔闻。


    想到南序,温斐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点笑意。


    再对上谢倾,他的脸色冷了下来,他继续说原本的设想。


    “没有人希望南序走,你应该也不想南序离开吧。”


    南序真的走了,也不知道会疯成什么样,温斐压根没有想过要让南序离开。


    “学院的学籍掌握在理事会手上,只要你不同意,又或者你在普顿私学那里拦一道关卡……”


    他的思路很简单。


    南序不喜欢什么?


    血腥、暴力、残忍?


    不一定。


    但南序一定不喜欢操纵、束缚、禁锢。


    只要谢倾暴露出一点本性,就会立刻出局。


    “拉人下水,很符合你的性格。”谢倾评价。


    “不是没有成功吗?我又算漏了一点,你竟然这么沉得住气。”温斐耸了耸肩,眼皮颤动了几下,语气森然,“谢倾,你想和我们割席,那怎么可以?”


    那天目睹南序愿意送给谢倾礼物时,他就知道了谢倾的思路。


    抹去身份、抹去阶级、抹去骨子里的掠夺性,单纯地去接触南序,竟然真的得到了南序的一点青睐。


    哪怕只有一点,他都嫉妒得发疯。


    谢倾的脸上浮现了淡淡的讥讽:“你算对过什么?”


    温斐出神地笑了笑。


    之前倒还真没怎么出过错。


    遇见南序以前,他的欲望和权力从未分开。


    遇见南序以后,他的欲望从权力上剥离,变成汲汲营营对未知的掌控欲。


    从解不开南序为什么要拒绝重回他们阶层的问题时诞生,他希望辨明南序身上所有举动的含义,结果越陷越深。


    温斐手上的血已经干涸了,谢倾惋惜地认为刚才扎得不够深。


    匕首沾了不讨喜的人的血液,开过锋,就只能保留在手里。


    和温斐对话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他还不如多花些时间思考要再送南序什么礼物,以及怎么送出去。


    谢倾转身要离开。


    温斐的声音幽幽从身后传来:“你认为不需要承担后果吗?”


    指的是温斐受伤的手。


    谢倾漠然地回复:“无所谓。”


    “要出校吗?”老师象征性地询问谢倾。


    整个学校有谢家的一份子,谢倾的祖父更兼任了校理事会的主席,这份出校申请实在是可有可无。


    谢倾仍然依照流程递交了,礼貌回应:“我父亲生病了。”


    “谢泽之议员?希望他早日康复。”


    谢倾颔首。


    拐到谢家,管家见到谢倾以后,闪过意外的神色,迎上前。


    谢倾向对方示意不用做其他多余的动作,直接走进客厅。


    他正“生病”的父亲在玻璃窗边,墙壁木质边框镶住的结婚照下,弯腰细致修剪着兰草,无比认真,和谢倾说话时,剪刀声未停,头也没有回,只说:“回来做什么?”


    谢倾敷衍地说:“有事回来一趟。”


    “你去了诺伊斯之间,很少听见你的消息了。”


    父子之间了解彼此,用的“消息”而不是“交流”,方式是“听见”而不是“对话”。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谢倾说。


    他的父亲终于转过身,对比后方不远的结婚照,五官没有多大变化,只多了几分年纪沉淀下来的魅力。


    照片里,另一位温柔的女性仿佛也在注视着他们。


    格兰家族的家徽是一束典雅的兰花,格兰家族的人都有着一双澄澈的蓝眼睛。


    谢倾眼睛的颜色遗传于他的母亲,但蓝得不太纯粹,掺杂了雾霭一般的灰色。


    “诺伊斯还跟以前一样吗?”他的父亲问话。


    “以前是什么样?”


    谢泽之露出回忆的神色:“哦,也对,你们已经男女分校了。”


    他换了个问法:“那些特招生怎么样?还是那么招人厌恶吗?”


    谢泽之发现谢倾竟然露出了一点微妙。


    这样的微妙,既可能是谢倾本身联想到了校内的特招生群体、乃至某个令他感到威胁的特招生,也可能是谢倾联想到了其他人和特招生之间发生过的故事。


    他眨了下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感觉谢倾去了学校,多了一点活人的气息。


    联邦许多政客明面上通常只会展现对于底层感同身受的同理心,无论私底下如何蔑视不满,表面上一定掩盖得非常完美。


    轻蔑不满的理由有很多,源于自身自视甚高的傲慢,源于与生俱来的阶层性格,但对于谢倾的父亲而言或许还要再加上一条和诺伊斯有关的经历。


    同很多联邦流传至今的浪漫爱情故事演绎得大差不差。


    故事起源于多年前的诺伊斯。


    他的母亲身为贵族,身负着与谢家的联姻,却爱上了一名特招生。


    恋情被发现后自然面临着拆散的结局,他的母亲拼命抗争,不希望那位特招生因此被退学。为了给出一个交代,格兰家族只好为他的母亲办理了转学,借口她身体不好需要就近照顾,将人接回家族的视线下看管,建立了普顿私学。


    又是几年,格兰家不舍得小女儿从出生起就不健康的身体因此受折磨,双方有私下联络他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准备与谢家协商退婚。


    谢倾的父亲倒没有充当什么棒打鸳鸯的角色,从头到尾在这段故事中没有什么存在感,似乎因为没有什么感情,对此并不在意,结婚也可以,不结也可以,只说可以等一等,于是退婚的协商一拖再拖。


    不过那段恋情终究结束了,理由是男方不抵内心的压力主动提出了分手。


    谢家与格兰家族的联姻照旧。


    凯特琳女士与谢泽之先生结为了夫妻。


    政治联姻,算不上貌合神离,当然也算不上两情相悦。


    他的父亲忙于自己的政治生涯,他的母亲致力于慈善事业。私下里他们相处得还算融洽,同处一室,两个人会交流一些基金会管理、最新的政策动态,甚至可以平和回忆起曾经就读于诺伊斯的共同回忆。


    谢倾小时候在一旁默不作声,安静完成自己的课业,但他天生敏锐,注意到了他父亲的视线会沉默追随着他母亲离去的步伐,谈到诺伊斯时父亲刻意的回避和转移话题,以及母亲提起任何与特招生、平民等词汇后父亲没隐藏好的咬牙切齿。


    母亲一回头,父亲又会一派平静。


    随着对那些缠绵悱恻的文学戏剧作品阅读量的增加。


    谢倾在某天福至心灵,忽然想到了一个极为适合他父亲的形容:


    一个绝望的怨夫。


    不知道被自己儿子打上这样定义的父亲还在象征性地表示关心:“要待多久?”


    “马上就走,回学校有事。”


    回家是有事,回学校又有事,什么事这么重要?


    谢泽之闪过这个念头,当然,也只在脑海里浮现过,没有口头表达出来。


    谢倾已经走上了二楼,走到自己房间的储藏室,他对物欲向来没什么要求,在诺伊斯的住处空荡得像个棺材,平时没感觉,找起能送出手的东西就显得十分困难,只能回家一趟。


    在房间挑拣了几样要推门离开,走了几步,又猛然想起什么去而复返,径直走向角落的生态箱。


    他探进箱子,若有所思地捏起那条懒洋洋的蛇,对它寄予重任:


    “睡了一个冬天,你该发挥点作用了。”


    北区再怎么荒凉也要过春天。


    学院近期引进了许多昂贵新奇的新品种,一视同仁,在北区也栽种了不少。


    种植之前还特意询问过阿诺德的意见,生怕一不小心又触到这位大魔头的霉头,毕竟多年以来,大魔头喜欢他的生存环境和他的内心一样寸草不生。


    没想到大魔头这次意外答应了。


    于是蔷薇、玫瑰、郁金香等等进驻了北区。


    花束正在开着,没有玻璃遮挡,花枝探进了书屋的窗户里,花影垂落在南序书写的信笺上。


    影子细碎,花瓣圆或尖的形状很清晰。


    南序忽然发现了一个不属于花的轮廓,抬起头,沿着窗沿,小小的黑色的弧度正一点点往上升,露出圆圆的幽蓝色眼睛。


    南序放下信件观察了会儿认出了它。


    上回主动钻他课桌,差点跟他进监狱,最后物归原主的那位传奇小蛇。


    那条黑色的蓝眼睛小蛇已经熟练地来到南序的面前,直盯目标,顺着南序搭在桌面上的指尖爬去。


    南序确信,这是一场碰瓷。


    还学会跑到北区来碰瓷了、碰瓷路径扩大了非常多。


    南序立刻收了手。


    小蛇被迫停止自来熟。


    南序环顾了下正门,没见到主人,也不知道闹得哪一出。


    但是送上门来了,顺手逗一逗,是个不可能放过的机会。


    南序逗宠物不怎么直接上手,有时候喜欢用点小道具,手上刚好拿了支羽毛笔,羽毛尖在空气里滑动,小蛇会跟着无形的轨迹游走。


    稍微恶趣味地多画了几次缠绕的圈,老实巴交、听从指挥的小蛇差点身体打结。


    南序捡了片粉色的花瓣盖在晕头转向的小蛇头上作为补偿。


    痛定思痛的小蛇决定不再受这个人蒙骗,缓缓游走,坚定地直奔向自己的目标,南序的手腕。


    用尾巴尖一点点试探,慢慢缠上南序的手腕。


    南序垂眼,感受到微凉柔软的触感,说:“长大了。”


    冬眠了一个冬天,又褪过几次皮,上回见面绕南序手腕两圈,现在有三圈,严严实实把南序的手腕和伤疤裹得密不透风。


    ……


    谢倾真的不是没有公德心,让蛇随地乱跑,架不住才靠近书屋,踩上微微潮润的泥土,那条蛇似乎就闻到了气息,“噌”得一下窜出去,到南序眼前卖萌。


    确认了下南序应该没有被吓到,谢倾松了口气,又陷入了犹豫。


    原先的计划里,他准备把宠物蛇当借口,随便顺口胡诹一个症状询问南序,开启话题。


    剩下的,等到可以和南序聊天了再随机应变。


    但南序单独和小蛇玩得挺开心,声音柔软。


    谢倾的心也一起安逸下来,刚好旁边就是墙角,他蹲下了身。


    他的视角只能对着地面发呆。


    团团簇簇的花影,融融又灿灿的光,南序的影子也在里面。


    他用手轻轻地去碰了碰那个影子。


    一会儿,他听见南序估计盘够了,无情地说:“带你去失物招领处。”


    失物招领处在哪里来着?


    谢倾思索。


    他在站起来挽回一下,和继续蹲着别让南序见到自己狼狈样子之间迟疑。


    没来得及选择前者,南序好像已经走出了书屋,没了声息。


    再次听见声音,是谢倾手机里给南序设置的消息特别提示音,消息界面就一个简单的“?”。


    “钓鱼执法”的战术。


    来不及隐藏捂住手机的声音,南序长官已经循声而至,现实中的声音从他的头顶飘落,像魔法一样降临:“原来你在这里,在当小偷吗?”


    南序轻晃了下手机,电子屏幕上投射的光线和小蛇“手镯”的闪光鳞片一起,还有南序明亮的眼睛,一闪一闪晃进了谢倾的眼里。


    第46章 大屏


    “感觉你就在附近, 想发消息问问你。”南序说。


    他还真没有那么未卜先知,装了什么雷达,发消息是准备直接问谢倾到底在哪里。


    结果不用回复, 一个提示音就暴露了谢倾。


    南序长官明察秋毫。


    特别提示音竟成了定位器意外暴露嫌疑犯的存在。


    谢倾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好像也不能怪特别提示音出卖了他的狼狈。


    他拂开枝桠站起身,若无其事地展示了春秋笔法:“想带它来问你点问题,结果刚到这里,它就窜不见影子了,我以为它跑到树丛里,正好在找, 没想到跑到你那里了。”


    南序安静听他说完,得出结论:“人在辩解的时候果然话会变多。”


    小蛇“嘶嘶”两声表示附和。


    谢倾叹了声气, 勇于承认被戳穿的心理。


    他失笑道:“确实是这样的。”


    绕着书屋晃了半圈, 就找到了失主,再晃半圈, 又回到了书屋。


    “是要来问什么?”南序说。


    谢倾整理心情, 将原先准备好的胡诹理由作为话题的展开:“它前段时间很喜欢撞生态缸的玻璃,听说之前有段时间不怎么进食……”


    没等他详细叙述完。


    南序说:“发情了。”


    冷冷淡淡的声音。


    谢倾:“……”


    还不如不问。


    小蛇谴责性地“嘶嘶”两声。


    “现在肯进食了吗?”南序问,“愿意的话基本上已经度过这段时期了。”


    看着确实度过了。


    前段时间高冷得不理人, 现在亲亲密密地在黏人。


    小小的脑袋、大大的眼睛, 在全方面地朝南序展示自己的无辜, 心情很好地吐着信子,缓慢有节奏地吐了几次, 渐渐试探地用鲜红的蛇信子蹭过南序的皮肤。


    谢倾竟然在一条不足两岁的蛇身上看到了一条狗的智商, 忍无可忍,想伸手把蛇给抓过来,但对方缠南序缠得太紧, 把尾巴尖都窝到了身体底下,不留一丝一毫被扯开的可能性。


    也就仗着南序对小动物很宽容。


    谢倾感觉不该把这条蛇带来的,过分抢占了南序的注意力。


    南序从发现他以后,就没有怎么看过他,目光全集中到了那条蛇身上。


    “你喜欢它的眼睛?”谢倾注意着南序的视线。


    南序点头:“嗯,颜色很好看。”


    蓝色的。


    是喜欢蓝色,还是只喜欢这种蓝色?


    南序下一句话就回答了谢倾的疑惑:“很少见到这么清澈的深蓝色。”


    蓝色偏深了,就会显出几分阴暗,但是小蛇的幽蓝色里有莹润的微光。


    谢倾的睫毛掩过灰蓝色的瞳孔,对比着自己和宠物眼睛的颜色,诋毁它:“以后长大了,不一定就是这种蓝色了。”


    蛇朝原主人虚空吐了蛇信子。


    谢倾不至于和一个动物计较,轻轻一弯腰,把准备好的礼物摆在桌子上。


    很多样,没有包装,特别直白,因为这样方便他观察南序的态度。


    南序一脸惊讶:“你把你的家底都搬来了?”


    上一回南序见识过这么跟他操作的还是一只黑色的乌鸦,把捡衔来的玻璃珠、酒瓶盖、银纽扣等等闪光小玩意儿得意地摆到南序面前歪头邀功。


    谢倾正偏过他望着他,漆黑的发梢也像乌鸦一般,黑沉沉的。


    “没有。”


    谢倾在摆出这些东西的同时,垂眼观察南序望见它们的表情,在南序收回视线望向他的时候,他迅速地捡出了南序多停留两秒的那个物件。


    联邦新型另类送礼法——


    不知道送什么,所以都送了,发现你喜欢哪个,再选出那个马后炮地说“果然我就知道你喜欢这个”。


    他知道南序不可能照单全收,拿出荷官出牌、收牌的手速,施施然收走了其余没被南序看上的物件,捧起了南序选中的那件。


    “昨天没见到你把礼物给你,所以今天过来。”谢倾认真地再重复了一遍,“生日快乐。”


    他直接隐瞒了南序输掉的那堆礼物里有他一份子这件事情。


    比较丢脸,没什么好让南序知道的。


    南序伸手接了过来。


    一块温润、柔和的玉石。


    联邦人喜欢钻石、宝石等等更闪耀的珠宝,玉石偏向小众,不过也没人会否认它的价值。


    不过谢倾之前一直认为它们都是石头,没有任何区别。


    一群人对着一块长得不同的石头倾注着狂热的追捧,叫它成为历史上的传世珍宝,成为动荡年代的权力象征,有些令人难以理解。


    直到他在人声鼎沸的拍卖行里见到了最后一件收藏品。


    这块玉躺在丝绒布上,周身环绕着极尽渲染其价值的描述、喧嚣的交互低语,沁了一层冷色的浮光,又含有时光温养的暖意。


    他的父亲讶然看了第一次举起牌的他一眼。


    谢倾依然认为这不过是一块石头,但是心甘情愿为它一掷千金,因为这或许是一枚可以讨南序欢心的石头。


    拿起它抬起头对着日光,里面淡青的纹路可以像溪流、像枝蔓、像山峦的线条,像无穷的远方。


    很适合南序在欣赏的时候随意发挥想象力。


    对于谢倾而言,除了它确实配得上南序以外,他还很喜欢它的寓意。


    平安。


    希望南序平安。


    南序眉眼的光比那块玉还要清润:“谢谢啦。”


    谢倾勾起一点笑。


    趁着南序观察礼物的时刻,谢倾揪住了放松的蛇尾巴,把蛇给拽回自己的手上,一把捏住要咬上他虎口的动物脖部。


    扭动的鳞片在他的指尖来回摩擦。


    两双不同颜色的蓝眼睛相视,谢倾没有羞愧地仗着自己是个人,镇压了对方。


    “我听人说,很适合戴起来,可以找根绳给它穿个孔。”他抬头说。


    “也行,之后我研究一下。”


    也行,就是有希望。


    玩物丧志这个词语不太会出现在南序人生的字典里,很快不管是人还是蛇还是玉,都被抛在脑后。


    南序已经重新拾起羽毛笔,继续写着寄给蒙特佩斯的回信。


    安安静静的氛围,很适合读点书。


    谢倾面前就摆了一本书,装模作样,书里面放着个手机,页面是南序和他的聊天对话。


    每天都有不同的事情要忙、每天都有新事物在出现,导致南序对电子设备没什么依赖,通常把手机开着勿扰模式,处在静音状态,不会经常刷新消息。


    对南序没什么影响,对其他等着南序消息的人影响很大。


    以前就有人因为南序已读不回抓狂的,如果让他们评价,南序有什么缺点,他们一定会把唯一的这条给写上去。


    写完了之后也可能再擦掉,因为他们转念一想,都有南序好友联系方式了,应该知足一点,不回肯定是因为南序太忙或者他们的消息没那么重要。


    南序不知道有人在他没回消息的一段时间里,默默发生了一场坍塌的灾难,又默默做好灾后重建。


    谢倾和南序的聊天界面。


    最新一条是南序的小问号。


    往上两条则由谢倾发出来。


    【生日快乐】


    此条应该是被南序评判成已阅收到即可的消息,忘记回了。


    【想转学吗?】


    此条应该是被南序评判为不重要消息,延迟收到以后就没回。


    最初。


    显示撤回了一条消息。


    撤回的是【别走】。


    温斐判断得没错。


    谢倾知道南序可能转学的第一反应也是不可以。


    南序不可以走。


    谢倾和南序相处了这么久,理智上可以猜到南序应该不会走,情感上却没办法跟上理智的节奏。


    撤回消息的原因不是他仍然保持着冷静,而是他理性尽数撤退,残留着程序一样的本能在运作。


    程序的底层逻辑判断出不应该这么做,否则可能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他第一次遇见南序,是在理事会。


    南序当时应该真的无所谓被人污蔑偷窃,认为被碰瓷了也可以借机离开。


    谢倾头一回见到一个和他一样对这个世界无所谓的灵魂,甚至比他更能抽离。


    怎么会认为诺伊斯和少管所、监狱是处在同一个水平线上的?


    联邦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都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正是因为这样的第一印象,他总会在时不时产生着南序要抽离的感觉,所以他才会对温斐的动作忍无可忍,在错乱、抑制暴虐的呼吸里直接警告了温斐。


    发疯的方式有很多种,在无人注意的时候暗里发疯是其中一种。


    占有欲、控制欲,越克制越汹涌。


    想变成一个动物,缠绕、紧贴、禁锢、标记。


    休憩的蛇类似乎嗅到了同类的气息,竖起身体略显防备。


    “谢倾。”南序忽然抬起头,手腕压着桌沿有了几道淡红色的痕印,写信的姿势很懒散,正在信里和人炫耀昨天的战果,“昨天我们最后玩的那局游戏,你还记得我赢了多少点筹码吗?”


    谢倾停顿一秒,抬起眼睑,消融了躁动,温柔地回答:“6000点。”


    还是做个人比较好,不然回答不了南序的问题。


    ……


    校庆对于诺伊斯而言意义十分重大。


    诺伊斯久违在白天安排了集体活动,邀请校友参加校庆庆典。


    鱼贯而入的车辆停在了停车坪上,遵循着横平竖直的车位线摆放,车漆反光,高空上俯视像停泊在港湾的渔排。


    无论有没有活动,南序每天定点早起,检查了系统,查阅昨天凌晨收到的一封邮件。


    他前段时间费了好大功夫写出来的论文有了反馈。


    这个老师的课是一套系统的社科课程,分了上中下,一二年级接续学习。


    南序其实统共只在线下见过这位特立独行的老师几次,剩下时候对方会让学生听他的网课,学校找过他几次,他总是一边道歉时间实在太忙一边继续我行我素地线上交流。


    鉴于这门课程选修不太重要,学生也喜欢通过这种教学方式对着屏幕摸鱼,且对方确实很有水平,诺伊斯决定再考量一会儿。


    南序不怎么在意上课形式,对面是个AI他都能问出很多问题,把AI的模型训练得愿意陪他聊天解惑,懂得他的需求和喜好。


    对面是个老师,多沟通互动几次,老师的性格就渐渐明晰了,南序没打开就知道说的话会很阴阳怪气。


    文档里有密密麻麻的红色批注。


    除了引注推荐阅读的书籍以外,言辞非常恳切。


    ——“感觉你的脑子不在状态”


    ——“写到这儿喝醉了?”


    ——“终于拜读完了您的大作”


    南序:……


    一如既往,嘴巴跟淬了毒似的。


    南序认真把标注从头阅读到尾,花费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


    这篇论文快拉到最底下的评语。


    这位老师虽然喜欢插诨打科,但本质上是一个要求严格的人。


    南序已经看见了一模一样的开头:“幼稚、浅薄”。


    他记得这位老师给他第一篇论文的最终评价是”幼稚、浅薄,令人发笑”。


    行吧,老师爱笑就笑吧。


    滑到最后一行,南序看到了最底下那段完整的小字:


    “幼稚、浅薄,但感谢你的理想主义”


    评分:A +


    ……


    南序走出宿舍门口的时候,依旧认为老师是不是突然吃错药了。


    但凡给个A,他也不会产生这样不尊敬老师的想法。


    换上春夏簇新的校服,大家都朝着礼堂的方向走。


    虽然方向朝着礼堂,但校方相信天气预报关于今天万里无云晴朗天气的预测,在户外举办这场庆典。


    人潮涌动,细看之下,肩膀与肩膀之间还有留着一定的距离,喧闹的风潮里有一个真空地带。


    他们边聊天打闹边观察南序,不太敢靠近。


    前两天南序在游戏桌上随手一输将人拒之门外的情况在私底下传遍了。


    那几位南序都没给脸,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果然,他们送到教室、寝室门口的东西都被清走了。


    收杂物的清洁工没见过这么多这么昂贵的东西,拜托行政老师叫人来认领,有人认为没送出去就没有价值,丢了就丢了,也有人默默选择回收,不知道要不要再留。


    他们共同认为没送出去的礼物已经失去了意义。


    那份压在心底的失落在见到南序第一眼时翻涌了上来,多看看南序几眼又散去很少。


    又高兴又遗憾,导致了他们心不在焉。


    一场长达一个多小时的庆典开幕式,校领导和校友轮流演讲,学生们左耳进右耳出,场面有着很隐晦的喧嚣。


    都是过来人,知道没什么学生喜欢听台上的人长篇大论,尽力缩减讲话的篇幅。


    撇开了祝福诺伊斯越来越好的客套话,里面还是有些干货,可惜囿于时间限制没有展开,南序埋头在脑子里默记,打算回去了自己搜索把知识点拓展开。


    截至目前为止,台上的人已经换过了天文学家、生物学家、建筑师、银行家等等。


    诺伊斯为了这次校庆在物上支出了高昂的费用,在人上却没有花费太多的钱。


    知名校友实在是太多了。


    联邦各行各业总有那么几位杰出人才毕业于诺伊斯,在母校的邀请下,通常会给母校一个薄面,义务帮忙。


    凡是大事,必有记录。


    现在掌镜记录庆典仪式的就是从诺伊斯走出来,刚获得最佳导演奖的一位新锐导演。


    又不是真的在拍电影,比较难有炫技的空间。


    导演勤勤恳恳、敬职敬责拍摄着此刻演说席上在致辞前自我介绍叫做齐昀的先生。


    一个学校出来的,对方又经常刷脸,导演知道这位是当年走出诺伊斯的特招生代表,联邦目前炙手可热的政客之一。


    拍了一会儿,他作为艺术家职业病犯了,由于对政客过敏,令他的心痒痒、手也痒痒。


    所有人透过中央巨型清晰的大屏发现镜头不动声色移转了,直视着远方海域上全球闻名的灯塔。


    青天白日,苍白肃穆的塔台停止闪烁,一只鹰从塔尖俯冲,羽翼划走太阳锋锐的金光,从浩渺无光的海经向拥有白昼的陆地,在庆典的好天气里遥遥成为一个金色的小点。


    漫溢的光线游弋在镜头里,微小的尘埃粒子在空中飘荡,摇摇晃晃落在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之上,落在人群中某位同学鸦青色的头发、眼睫上。


    千人的礼会,百英寸的大屏,万籁俱寂,默默注视着那位没有察觉的同学。


    白衬衫,干净轮廓,蓝色天空,十七岁的少年抬眼回望了镜头。


    风一吹,黑发像远处振翅纷飞的鸽群,意气风发。


    已经结束讲话的议员回到底下讲台见到大屏,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后半程讲话无人问津。


    “这个同学是谁?”他询问身旁诺伊斯的老师。


    老师准确说出了名字:“南序。”


    “噢。”议员长长“噢”了一声,带着恍然大悟、原来是他的感觉。


    旁边的老师听出了对方语气里的熟悉意味,稀奇道:“你也知道他?你都不来学校上课,天天给学生上网课,怎么知道的?”


    因为南序才回过他通篇批注的标红文件,留言“谢谢老师”。


    诺伊斯知名水课教师齐老师无视了同事对他不负责任的教育工作的揶揄,陷入沉思。


    从文字可以窥见一个人灵魂的形象。


    南序的言辞简练,客观淡然,偶尔会透出一针见血的锋芒。


    齐昀自认看人的眼光不算太差,在南序提交的进步飞快的报告中,他勾勒出南序的形象。


    认真努力的好学生,且为人低调。


    没想到这个学生……


    他想了想,搜索着形容词。


    长得这么嚣张。


    第47章 成绩


    “同学, 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天生就是吃艺术这碗饭的!”


    仪式一结束, 南序就被刚才记录校庆全程、顺便拍出了人生镜头之一的导演给拦住。


    这位兼任了摄影师的导演眼睛黏在了南序身上。


    他的设想里, 要通过那一段长镜头的跟随,不断调整景深,从宏观的大景观过渡跳转到具体的人之上,是摄影上经常使用的叙事手法之一,事实证明也非常成功。


    导演在诺伊斯上过那么久的学,对于学院的景观了如指掌, 前半段拍得丝滑无比,到了后半程有些忐忑和犹豫, 不知道最后开出来的盲盒人选会落到哪一位学生身上。


    镜头好像自己有了重心和引力, 像一片雪花要飘落到南序的掌心。


    导演眼睛跟狼一样亮着,蹲守在散场时大家会经过的礼堂门口, 眼睛仿佛和镜头一样会自动聚焦, 抓住了人群中的南序。


    现实里亲眼见证的冲击力和屏幕上不相上下。


    导演的职业病症状很强烈,在欣赏美时会套入自己的美学公式去分析、去鉴赏,乃至挑剔, 从布局、光影、色调细抠每一个小细节。结果到了南序面前, 看到南序的第一眼, 脑海里的公式扑哧哧飞走,身体留在原地, 就想着和南序多说几句话。


    “不吃。”南序吝啬地回复了两个字。


    导演的神经元经过长长的反射, 才醒悟过来南序是在回复他开门见山希望南序吃艺术这碗饭的邀请,他努力回想圈子里那些星探的话术,给斩钉截铁的拒绝留下了回旋的余地:“没事, 等你毕业了以后试试吧。”


    南序再次摇头:“演不来。”


    导演当然知道对方说的是事实。


    南序个人的特质太强了,完全饰演不了其他人,就仿佛“南序只会是南序”,大家不会把他当做除了他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也想象不出来南序扮演另一个人的模样。


    “南序。”


    身后有沉稳的声音喊了声南序的姓名,南序闻声望去,从容地走向那人,和他擦肩而过。


    导演见到把南序招呼走的齐昀,默默磨牙。


    政客不愧是联邦最受人讨厌的职业排行黑榜上前几名。


    咬牙切齿地目送两个人的身影消失,一回头,他发现很多同学还在注视着他,看向他的目光透露出不满,类似于一种“你怎么可以纠缠南序”的感觉,和他的目光相撞以后,傲气地抬起下巴。


    就你会拍?我们也会。


    他们偷拍的技术不是盖的。


    这青年导演在片场也算一位暴君,脾气暴躁,发现这些透露着针对的目光以后没有退让,一个一个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争取一下怎么了?造福全世界的事情,他们懂什么。


    老师或许刚刚才见到南序的脸,但南序对这张脸非常眼熟,问好道:“老师。”


    齐昀“诶”了一声。


    感觉怪新奇的,毕竟他很少听见现实中有人喊他“老师”,声线还清爽干净,语气尊重,对比起来,联邦某些人没当面叫他老登都算维持着表面的礼貌了。


    他瞥过头观察这位学生,刚才导演拦下南序的场面他也见证了:“你对文娱方向不感兴趣吗?这个行业收入十分可观,也是诺伊斯不少毕业生之后就业的方向。刚才那个拦住你的导演,出生在演艺世家,你要是答应了他,可以算给你毕业以后的人生开了个漂亮的好头。”


    南序还是那句话:“我不太适合这份工作,在台前没办法演绎,做幕后的话知识储备也不够。”


    老师笑起来:“他可没想让你当演员……”


    而是把南序当做了缪斯。


    但是南序的回答很符合南序给他的印象,不会区分一个职业的高低,仅仅从自身是否适合这项工作、这项工作自己能否胜任的角度出发去进行判断。


    唉,老油条叹了声气,作为一个职场混子,他隐隐感觉到一丝不存在的羞愧感。


    两位差了不少辈分、也没见过几次面的师生没有经过什么特别的寒暄,自然而然地并肩而行,交流了下去。


    齐昀诚挚地请教:“请问我的教师休息室应该往哪儿走?”


    倒反天罡。


    南序沉默地为他带路。


    学生不爱说话,好在老师是位巧言令色的政客,不会场面出现任何一秒钟的空白,环顾着四周的风景,感叹道:“变化真大,前几次来的时候我只去了几次课堂,没有很深的印象,其实我的记忆还停留在二十多年前,那时候诺伊斯给我的色调比现在还要灰暗。”


    他边走路边没个正形地伸懒腰:“唉,不过也提醒了我,还是得多跟诺伊斯交流一下感情,免得他们把我的教职给辞了,不然我该上哪儿找这么钱多事少的兼职啊。毕竟当政客太花钱了,我们这种底层出来的就喜欢薅有钱人的羊毛。”


    一听就知道这位又在开玩笑。


    诺伊斯的确支付给了老师高昂的薪水,但对比起选举的费用就是杯水车薪。


    联邦每一位知名的政客的上升都由金钱支撑、构筑、堆砌起来,尤其每逢选举季,每分每秒银行账务上都有天文数字都在跳动着消逝。


    “你以后挑选工作,也记得要选这种啊,随便找个班上一上就得了,千万别像现在学习这个劲头那样那么努力。”齐昀体贴地向南序传授着人生偷懒经验。


    这是南序见过最不像老师的老师,话痨、混不吝、吊儿郎当、圆滑,再控制不好度,就容易滑向油腻,以至于南序叹了声气:“老师,我们还是线上交流吧。”


    止步于网友,我会永远尊敬您。


    “……”


    老师受伤了,默默闭嘴了一秒钟。


    横跨小半个校园来到教学区,至少齐昀没有忘记自己的办公室门牌号,勉强挽回一点形象。


    门扉吱呀弹开,久未有主人光顾,室内积压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在桌面、书架、相框上静置,令整个空间蒙上了褪色的感觉。


    齐老师心虚地摸出手帕擦出两个干净的空位,恭恭敬敬地请学生入座。


    窗外绝对算不上安静,学院临时清场了一个隔壁的楼栋供来访的校友休息、交谈,晚间时还要举行一场交流会,方便学生与校友、校友与校友之间开展社交。


    齐昀观察着外头某些彬彬有礼的圆滑长者和攀谈恭维的学生,终于有了此刻正身在诺伊斯的实感,脸上也跟着挂上虚伪精致的笑容。


    校庆不仅可以庆祝学院的成立,还可以成为一场大型的资源置换。


    诺伊斯的学生比同龄人更深入地明白人脉和资源的重要性。


    再转过头对上面前气质疏离的学生,齐昀收起脸上的笑,免得这位学生对他的意见更大,他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副师长的样子:“虽然我这门课总算结束了,如果你还有问题的话,欢迎和我继续探讨。”


    幸好学生还肯理他,确定地点头:“我会的,谢谢老师。”


    水课为什么是水课。


    因为一节更比六节强。


    涵盖哲学、法学、社会学、经济学等等内容,全都融到了这门课里,美其名曰,交叉前沿学科。


    什么都沾点边,就会导致什么都学不好。


    所以南序在最开始学这门课时才会无比痛苦。


    他对这个世界毫无认知,却一上来就要阐述这个世界的看法。


    齐昀感觉自己露出了非常不符合自己精英人设的、老父亲一样慈祥的微笑。


    走得太远,会忘记来时的路。他的人生已经走过了一大半,脱离学生生涯太久,忘却了当时求学的挣扎、卑怯和迷茫。


    他失去同理心,拥有了成年人的傲慢,不和学生交流,轻描淡写地上完课、给学生还算一个不错的成绩,双方皆大欢喜。


    心情不好的时候,正巧打开了某位学生长篇大论的论文,痛批了这个学生一顿,给了个很不好看的成绩。


    诺伊斯的学生为了今后申请上一所好大学,对于学分等级十分看重,要是遇到偏向主观理论的课程被打了低分,通常会选择申诉。


    果然他收到了回信。


    没想到这个学生只字未提成绩,通篇都是道谢,开始锲而不舍地与他沟通。


    一开始,齐昀并不放在心上,偶尔一时兴起了会给予南序回复,丢给南序几本书或者几个问题。


    果然南序就没空去找他了。


    下次再一时兴起登录系统,他发现了积攒起来的邮件,南序把所有列明的书单一一写完了读后感,针对他的问题完成了结构清晰的短文。


    他好像透过文字亲眼见证了一个少年的成长。


    像有一条无形的线,扯动以后忍不住有了关怀和担忧。


    开始担心诺伊斯虚浮焦躁的竞争压力会不会让南序感到迷茫,南序会不会找不到努力的方向。


    以己度人,他当初在诺伊斯就是这样的,差点走了些弯路。


    分散在蛋壳上的力道会令人无法捏碎蛋壳,甚至在日复一日的无用功里因为无法撼动薄薄的、脆弱的蛋壳而感到沮丧。


    当然,他认为南序多半不会有什么否定自己的负面情绪。


    他合理且大胆地猜测。


    既然捏不碎蛋壳,南序可能自然地、顺水推舟地抱着蛋壳,跟不倒翁一样晃晃,圆润地咕噜噜一起滚走,不知道要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齐昀看向不倒翁同学:“马上要三年级了,再马上就要去别的学校了,再马上就要工作了,你迷茫吗?”


    南序回答:“不迷茫,这么能快进,这辈子也快结束,马上就要死了。”


    人生导师尚未发挥心灵引导的作用就被不软不硬的冷幽默挡了回来。


    他像个杠精,不依不饶地问南序,像在问南序,也像在反问自己,表情严肃:“如果迷茫的时候,你能做什么?”


    马上,他笑了起来。


    屋内尘粒堆积,黯淡蒙了尘。


    南序鲜亮明朗,对他说:“向前走。”


    ……


    诺伊斯学生们的心情经历了一场大起大落。


    外界热切关注着诺伊斯的校庆,庆典赋予的荣耀落在了他们的头上,他们得意地接受着由学校传导给他们的赞赏,在校内与那些精英们一同挂上假面和谐客套地社交。


    一切的一切令他们认为他们已经光荣地步入了成人的世界。


    校庆一过,学院告诉他们想得美,赶紧回来读书。


    论坛上哀鸿遍野。


    【诺伊斯,如果你不想让人活那就给个痛快,而不是连续七天,主修选修不间断考试,拿慢刀子折磨你的学生】


    【校庆的时候我还误以为我是联邦的未来,这几天我悟了,考得完蛋我不一定能活着见到联邦的未来】


    【校庆那段时间把课表都调开了,放手让我们玩,所以那些课业压力都积攒到现在,当初多快乐现在就有多痛苦】


    【重金求计算机基础往年题库,我为什么要想不开选这门】


    【楼上的既然是选修就糊弄下过去吧,必修更重要】


    【金融学基础今年改了教材,往届流传的真题作废,我们该何去何从】


    咖啡伴随焦虑一起滤出,再被人喝下回到体内。


    阿诺德到医院复诊开药的时候,撞见学习学疯了特意来问医生有没有天才药的学生,看得他一阵牙酸。


    幸好医生拎得清,立刻沉下脸,斥责了那几个学生脑子不清醒了就去泡冷水,别胡思乱想那些有的没的。


    阿诺德见到他们才知道学院这群学生最近为了课业而焦头烂额,不然光凭和南序的相处,他根本无法得知外头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他每天都会放轻声音,发出不忍南序过分劳累的叹息,不管是否有考试来检测这个阶段的成果,南序每天也都在充实地度过。


    孜孜不倦的坚持,持之以恒的努力。


    南序不急不躁地和时间并肩而行,走过日光躁动的白天,走过苍白浸冷的深夜,完成一遍又一遍推倒再重来的论证。


    几场春风拂过的昼夜,时间被笔尖与纸面摩擦的沙沙声蚕食。


    诺伊斯每学期末成绩出来以后,都会在布告栏的墙面上张贴光荣榜,记载除去选修课业,综合成绩前五十名的学生名字和照片。


    以前还有人吐槽过,诺伊斯竟然学其他学校搞这套俗套的表彰机制,一点都没有新意。很不符合诺伊斯的逼格。


    但不得不说,还挺有激励效果的,每次一出成绩,就有一堆人晃到布告栏前围观。


    光荣榜有几位常驻人员,大家基本不怎么新鲜,顶多看看有没有自己或者自己同学,看完就会走开。


    但今天的人格外多,层层叠叠地围在一个点位,没有要挪窝的意思,兴奋惊喜的喧嚣声四起。


    “我靠!”


    “哇!”


    “你掐我一下,没看错吧。”


    “这个名字这张脸你还认不出来?”


    深棕低调的实木拱栏,墨绿色深沉的背景,嵌入了烫金的铭牌与方寸大小的证件照。


    南序。


    漆黑的眼睛,冷静、笃定地注视着镜头。


    刚刚拍摄、冲洗出来的照片,隔了一层玻璃仍然色彩明丽,带有新生植物一般的生命力。


    ……


    第二天就被偷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


    阿诺德瞥见南序的成绩单以后走路带风了好几天,和他曾经的学弟、南序的物理老师埃德文打电话时也顾不上互喷了,两个加起来一百多的老头子在电话里乐呵呵的,中间短暂产生过“谁比较旺南序的学业”这样神神叨叨的争执,很快重归和平。


    阿诺德去迟了,光荣榜上的照片已经不翼而飞,只能对着南序的铭牌咔咔许多张留作纪念。


    他到场的时候还有其他人也在场,围着南序那处位置,咬牙切齿地在骂到底哪个缺德人士偷走了照片。


    学校为此亡羊补牢,给布告栏加了把锁,听说之后考虑换成防爆玻璃,免得玻璃被人砸烂偷东西。


    在诺伊斯呆久了,真是能见证“各种各样奇怪规则背后一定有奇怪的事情发生过”这一定律。


    “采访一下有没有什么感想?”阿诺德向南序提问。


    “什么感受?”南序半蹲在地上,“感受就是行李很难收拾。”


    这次的考试难度拔升,要求更加严格,还有一个原因在于本次排名的结果关系着联邦大学面向中学开放的夏令营名额。


    南序也接到了邀请,明天就要动身。


    他后来经常呆在书屋,为了省事儿,会把一些常用的水杯、笔记本、电子设备等等留在这里,把寝室的行李收完了之后,拎着袋子到书屋整理东西。


    大狗可能预感到即将分别一段时间,趁着南序弯腰收拾时,钻进了行李袋里,爪子搭在拉链上,眼巴巴地望着南序。


    南序把肉干放到其他位置引开它,它都不为所动。


    南序抬头看向阿诺德。


    阿诺德懂了。


    行吧,他来做坏人。


    他凶神恶煞抱走格洛里,强制塞给狗窝,临走前安慰大狗:“只是去两周,没关系的。”


    ……


    灰白厚重的云层翻滚成了云海,机场的航线纵横交错,四通八达,总有几条航线有着共同汇集的交点。


    伊黎市。


    联邦的学术之都。


    机场的人们注意到了精力充沛、自信昂扬的学生群体,穿着不同设计的学院制服。


    联邦各个州市中学中的佼佼者汇集于此,等待联邦大学的巴士将他们接走。


    部分在同一个州的学校经常在周末举办联谊,彼此之间早就认识,其余不认识的,都是同龄人,刚开始可能还有些不熟的隔膜,不过等待的时间有些漫长和无聊,很快就有主动外向的人交流了起来。


    “你是哪个学校的啊?我是诺伊斯的。”


    其实诺伊斯的学生不怎么需要自我介绍,在人堆里挺好辨认。


    一方面诺伊斯的校服处处精致华丽,金色丝线绣制的校徽简直把“我来自诺伊斯”怼到别人的脑门上,另一方面诺伊斯的学生要么家世出众,要么天赋卓越,甚至两者兼有,同龄的学生会不自觉给他们加上一层滤镜,感觉他们气质出挑。


    前来交谈搭话的学生衣冠楚楚,语调优雅。


    被搭话的同学连忙回应:“我是普顿私学的学生。”


    对面的语气和表情却忽然冷漠下来许多。


    “哦,原来你们就是普顿私学的。”


    普顿的同学被诺伊斯的人瞬间变脸的绝技弄懵了,呆立在原地,隐约听见身边那位诺伊斯的学生用微妙的语气嘀咕着“就是能转学到那儿”,转头和同为诺伊斯的同学皱眉说:“这是普顿私学的。”


    另一个同学也目光挑剔地打量过来。


    什么转学?


    我们普顿私学怎么了?


    那位同学不忿地撇嘴,滤镜碎了一地。


    诺伊斯的学生真是一群神经病。


    第48章 仲夏夜之梦


    伊黎市给人第一印象最深的是道路。


    几何对称、四通八达。


    沥青、水泥混凝的主干路, 大理石砖铺就的街道,环绕中心城区,又有一条环形大道, 将切割成方块的城市串联。


    驶出环岛, 进入学院街,联邦大学近在眼前。


    伊黎市拥有联邦数量最多的高校。


    之所以能够直接把联邦两个字贯在校名上,说明联邦大学是联邦当之无愧、无可置疑的top1,无论其余大学排名不分先后地争夺top2,也不会撼动它的地位。


    诺伊斯在联邦赫赫有名,垄断了不少的教育资源。联邦大学很大一部分生源也来源于诺伊斯, 所以这次夏令营名额中诺伊斯的占比最多,其他来自诸塞、普顿、莱维安等等学校。


    仗着人头优势, 诺伊斯学生自主承包了一辆车。


    前五十名, 南序见到了温斐、季凌、裴屿等等面孔,却没有见到谢倾。


    他打开手机, 果不其然看到了谢倾静静躺着的留言:


    【到伊黎了吗】


    不在学院时, 手机就变成了必备的交流工具,南序给面子地回复:【到了,怎么没来】


    对面马上发了个“小蛇哭泣”表情包。


    黑色蓝眼睛, 手绘版, 不清楚谢家知道自己家徽被篡改成这样会是什么反应, 但南序长按收藏了。


    文字显示输入了半天,对面才发送过来:【家里有事, 我稍后再来】


    谢倾以往回复南序的消息从来都是秒回, 这一次回复起南序的消息却开始有间隔,看来是真的忙。


    南序给阿诺德等等发完了消息,刷新了会儿伊黎市的当地新闻, 准备把手机熄屏时,消息刚巧又弹了出来。


    【夏令营开头和结尾有两场考试,综合评分,关系到申请联邦大学的加分,感兴趣的话可以试试,加油】


    【我尽力】


    南序有听说这件事儿,考试和后续的申请挂钩。


    谢倾比南序还要笃定,又过了会儿发过来:【你一定可以的】


    南序就当谢倾老师对于自己教学的学生寄予的厚望了。


    下一条消息终于悠悠跳出来,帮助不知情的南序同学解答政策:


    【考得好,联邦大学会予以学费减免】


    南序的重点立刻落在最后四个字上。


    他可以!


    选举季到来,街上飘满了色彩不一的旗帜。从诺伊斯出发前,特区的广告牌等等宣传更加五彩斑斓,远远望去并不像歌颂的那样高尚,反而像把世界流俗地贴满了小广告。


    伊黎市的初夏穿透巴士的玻璃,巴士摇摇晃晃播放着蓝调旧曲,把手机屏幕上的字体晃成了音符,南序先前在飞机上由于耳压升高没有休息好,此刻神经放松下来,迷迷糊糊了一小会儿。


    不清楚时间流逝了多久,眼睑再次颤动时,太阳穴的酸涩感已经消失,耳朵的听觉随着苏醒而恢复,传进一阵窸窸窣窣做贼一样的声音。


    季凌举手的姿势还没有变,挡住直射南序眼睛的阳光太久,他的胳膊僵直,来不及收回来,在南序清泠泠的目光里,脑袋出现了和手臂一样的麻意,口齿笨拙地说:“我怕晒到你的眼睛。”


    光线在变化、从照见南序鼻梁骨的侧光线条,转而直射了南序的眼皮。


    南序不适地滚了滚眼珠,也许太累了,没有睁开。


    照得太久会不断加剧刺痛灼烧感,他担心伤到南序的眼睛,毫不犹豫坐到南序身边。


    那束光洞穿的能力在渐渐积累,令皮肤的那个点在发烫,他全神贯注在南序眼下的淡淡青黑和脖颈垂下时凸起那节清瘦的脊柱,忘记了其他感官的存在。


    南序的睫毛轻轻晃动,那种全世界只剩下南序的感觉更加强烈,季凌吞了吞口水。


    南序要是肯和他说说话就好了。


    南序说话了:“去别的位置。”


    尽管心里有所准备,季凌下意识脱口而出:“不要。”


    语调不甘心地颤抖了,低声又重复了一遍“可不可以”。


    南序的肩膀放松地靠在座椅上,不为所动:“还要我再说第二遍吗?”


    季凌眼神空洞地随意回到最初的位置,失去了聚焦的点。


    右手边隔了几个座位的温斐似乎发出了一声嘲讽的冷笑。


    季凌的眼珠子动了动,疑心自己听错,转过去。


    温斐的手上不知何时包扎了一层白纱布,侧对了车窗,脸庞的倒影似乎因为车窗而扭曲。


    他无比确认温斐刚才一闪而过的轻蔑并非作假,但仔细观察,他在温斐的脸上看到了和他一样若有似无的颓败。


    马上他不再观察温斐。


    因为车窗上有着更期待见到的人的倒影。


    联邦大学的学生每逢这段春夏之交的季节,就会迎来一批来自各地,未来可能成为他们学弟学妹的学生们。


    在大学的人潮中,分辨出这些预备役新生比较容易,尽管双方并没有差距多少岁。


    对环境的目光比较审视,对观点的表达更有刺人的锐气。


    给出的安排表松弛有度,考虑到部分同学横跨了大半个联邦才来到陌生的城市,舟车劳顿,头一天是自由活动时间。


    大家自主行动,分散到了大学的各处到处逛逛,像雨水化入了大海一般。


    很大一部分人拎着临时借阅卡刷进了图书馆。


    诺伊斯本身藏书丰厚,联邦大学也不逞多让。不过相比起来,诺伊斯更注重历史传承,图书馆藏书以古籍手稿为主,联邦大学的图书馆则偏好于收录了当前最新最前沿的观点博弈。


    尚未到大学生的期末季,图书馆比较安静,没有那种精神癫狂的气息,前来阅读的人安安静静的,在联排的书架之间留恋,寻找着自己决定消磨时间的书籍。


    和眼睛齐平的角度,有学生取下了一本书。


    书架上少了一本书,多出了一本书的空隙。


    透过空隙,和图书馆的窗边相对着。


    窗外花叶在微风中簌簌摇曳,斜打在透光的白色窗帘上,随风飘进了窗边长身玉立的青年捧着的书本上。


    浅灰蓝色宽松的衬衫袖口拂过书本,轻柔珍惜地把零星落花放回窗沿,继续安静地翻过一张书页。


    整个午后仿佛静置在这个眨眼的瞬间。


    叫人很想瞧瞧那本书写了什么。


    开场安排的考试就是个下马威。


    考试中途就有人时不时发出叹息声,被老师用眼神示意,等到结束的铃声一响,无数声叹息和怨念快要冲破这栋教学楼。


    南序考试的时候没有太多的小动作,从头到尾都很平静。


    以前平静是因为完全不会,像和陌生人见面以后擦肩而过。


    现在平静则是因为大部分都会了。


    他拿大部分的时间弄清了理论的底层逻辑之后,把题目再分解,许多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地着手分析。


    而且这样的难度他先前在谢倾笔记本里每个篇章最后他突然解不开的题目里见识过,已经有过心理准备,在卷面上见到类似的难度时不至于受到很大的冲击。


    所以那些题其实是超纲的?


    南序把桌面的水笔合上笔盖,在咕噜噜沸腾的讨论声中从后门离开。


    某些人在聊天时刻意抬高音量,掩盖内心的踌躇,结果眼见着那位很不好接近的同学悄然离开,来不及跟上,只要暗自扼腕。


    为了方便各学校交流,组织带队的老师拉了个群,把人都拉了进来。


    开始还没什么人说话,考完之后群聊就炸了,一个劲儿地吐槽发表感想。


    【弱弱打断下话题,求问,今天第三考场,坐在第一列最后一个的同学是谁?有人知道吗?】


    【什么意思?这次考试这么难,你跑来捞人了?】


    【什么超绝恋爱脑?军训爱上教官,上学爱上老师,考试爱上竞争对手】


    【唉,你没见过真人,你不懂,也不是爱上吧,就是在最无能为力的年纪遇到了最想保护的人】


    【同第三考场,对个暗号,是不是看着不太好接近的那位?我也因为他的气质没胆子上去问候,果然犹豫就会败北】


    【除了第一天报道时穿了校服,现在大家都在穿自己的衣服,认不出哪个学院的】


    【我是他前桌,收卷后特意看了一眼,诺伊斯的。我去打听的时候,诺伊斯的学生还很警觉,问我没事问这个做什么?有句古话怎么说来着“此地无银三百两”】


    【不可能是诺伊斯的吧,我们和诺伊斯都在卡明罗特区,经常和诺伊斯周末联谊,本人社交小达人,从来没有听说过或者见过他】


    【诺伊斯的同学别窥屏,快出来冒个泡】


    诺伊斯的同学看到了,反应不一。


    假装没看到型。


    顺便发现了联邦大学论坛上的一个图书馆捞人的贴子,根据对方描述的穿搭,合理猜测那个人也是南序。


    含蓄回复型。


    【大概能猜到你们说的是谁,他从来不参加联谊,所以你们不知道很正常】


    替人拒绝型。


    【他喜欢安静,少去打扰他】


    通篇不提名字,无法言说、回旋兜圈的“他”,反而更激发起了其他人的好奇心。


    【诺伊斯的同学不要再打哑谜了】


    【诺伊斯你们这群谜语人,我不信了我蹲不到我的crush,我相信,只要见到他第一眼,我就一定能认出他!】


    【凡事果然还得靠自己,经过本人不懈努力排查花名册,加上刺探诺伊斯情报,打听到了,他叫南序】


    ……


    “南序~”


    在来到联邦大学以前,联邦大学很有人文情怀地给每位学生分配了一名学长学姐的代教,希望通过引导,让他们对学校有更深入的认识。


    南序分到了一个法律学系的学姐,叫做爱丽丝,特别热情外向,南序回一句话,她回二十句,讲话还自带波浪号。


    见到南序前,学姐就知道这个学弟非常高冷,做好了心理准备,等待开营时她眼睛里直开花。


    不回消息怎么啦?要是都回过去,不得被别人烦死,南序做得对!


    她立下目标,一定要把南序拐来当他们的学弟,为此制定了充分的规划带领南序充分领略大学风采。


    联邦大学有三宝,图书馆、食堂和戏剧表演。


    爱丽丝是话剧社的骨干力量,领着南序体验完前两项之后,尝试着邀请南序欣赏最后一项。


    南序的腿迈进这个剧场的第一步,学姐就认为,带人来对了,感觉小学弟和这个背景完美适配。


    全世界剧场为了邀请观众一同入梦,热衷于以明暗交织的光影构筑一场幻梦。


    那样从不同角度错开的幽微的光,模糊了皮相,人的骨相就历历可见。


    南序微微侧开的脸会陷入暗暗的影子里,和剧场的背景融在一起,可眉骨、鼻梁、耳廓边缘的线条会从黑暗中很清晰地浮起,一眼望去,有种难以描摹的美感。


    投其所好投对了,没想到南序真的挺感兴趣的,正巧他们在彩排大戏,每天都在彩排,收到她的邀请后,南序会在忙完夏令营那里的事物后逛过来观看他们的演出。


    南序喜欢坐在最靠近台边的第一排,侧过点角度看台上,一只手搭在椅背上,另一只手的指尖点着扶手,肩膀松散地微微向后仰,长腿随意向前伸着。


    台上的演员和台下小少爷做派的观众对视时,心里顿时产生了必须好好演的感觉。


    一幕结束,大家把目光第一时间看向第一排那位尊贵的观众少爷,等待对方的鼓掌,每当这个时候,就是他们最期待的时刻。


    没想到少爷这次竟然微微皱起眉。


    哪里演的不好吗?


    大家反思。


    南序直起身,撑手翻上舞台,找到边缘的道具绳。


    “怎么啦?”爱丽丝凑过去。


    “道具绳松了。”南序指着绳子。


    爱丽丝瞪圆眼睛,连忙细看。


    还真是,固定的绳结没有多系几个死结,松松垮垮的。


    她连忙松了口气,感谢南序:“幸好你眼尖。”


    马上她这暴脾气就上来了:“谁负责的道具?艾伦,道具是你负责的对吗?


    饰演男二号的艾伦站在原地,满不在乎地掏了掏耳朵:“不就一根绳子,系上不就好了?”


    爱丽丝愤怒地走到他的面前:“这条绳要配合精灵做飞跃动作,出问题了会闹出人命的!”


    她抬高声音:“你能不能给出点专业态度来,马上就要表演了,你这几天根本不在状态!”


    艾伦挥挥手,像挥走一片碍眼的尘雾:“又没出事,你别大惊小怪的。”


    “艾伦,你又搞敢做不敢当那套,朱莉……”


    艾伦眯起眼睛,打断爱丽丝的话,忽然暴怒道:“你怎么知道朱莉这个名字?是你做的。”


    说漏嘴了,爱丽丝也就不遮掩了:“是啊,就是我!是我无意中发现你脚踏好多船的渣男行为,看不顺眼,就拉了个群聊把真相告诉那些受骗的女孩们。”


    知道内情的剧组成员立刻关联起了前因后果。


    这段时间艾伦的风评差到极点,多线骗取女生的感情,被上当受骗的女生发现匿名做了pdf挂到论坛上,有女生陆续出来声援证明被骗。大家吃完了瓜,可惜还得跟他一起演完这幕戏,他们只好捏着鼻子和他共事。


    就是没料到原来是爱丽丝发现的。


    艾伦推搡了爱丽丝的肩膀,脸色顿时阴云密布:“贱人,原来是你告密的。”


    爱丽丝重重踉跄了一下。


    一旁的演员急忙扶住爱丽丝:“艾伦你发什么疯?”


    “疯女人,谁让你多嘴的。”这位男二号算得上英俊的外表只剩下扭曲的丑陋,肌肉紧绷到了移位的状态,面色因为被戳破的心虚和愤怒变成了猪血色,恼羞成怒地提出要求,“你败坏我的名誉,爱丽丝,我要你跪下来和我道歉。”


    爱丽丝毫不犹豫:“你休想!”


    艾伦眯起眼睛,阴测测地威胁:“别着急呢爱丽丝,我还没说完,否则我就退出这次大戏。”


    爱丽丝气得胸口最近起伏,呼吸微微颤抖,嘴唇发白。


    但对方实实在在恶心地拿捏住了最关键的点,马上表演在即,这场表演不仅关系着他们的学分,更倾注了他们无数的心血,一旦对方撂挑子,就会让所有人的努力化为泡影。


    拿捏住了女生,艾伦扬起得意的笑:“爱丽丝,你想清楚了。过两天就是正式演出了,我要是走了,你上哪儿临时找一个男二号去?谁还能胜任?”


    照耀着中央的追光灯光束刺目,刺得爱丽丝眼睛涨红,顶光之上,一群黑色的小黑虫狂乱地飞舞,绕着光晕转圈。


    一切都在微微旋转,但先前不牢固而幅度轻微晃动的绳子却静止了下来,因为它另一头的绳索被老练打上了剧场经常使用的八字结。


    愤怒到委屈的爱丽丝听见身后传来令人安心的脚步声。


    南序声音平淡:“我能,你可以滚了。”


    南序其实挺喜欢戏剧的,上个世界里短暂流浪过孤儿院、马戏团、剧团,后来认识的朋友家族也有剧团的产业,耳濡目染之下,他在这方面了解得还真不算少。


    只不过到了这个世界以后,有更重要紧急的事情要去完成,暂时没有闲情逸致去追寻艺术,就耽搁了。现在生活慢慢腾出了空隙,他有心力闲下来享受些别的爱好。


    两个世界的文学体系大差不差。


    夏天要来了。


    明媚蓬勃的色彩渗透进生活中,适合再演绎一出瑰丽灿烂的经典戏剧《仲夏夜之梦》。


    女主赫米娅与男主拉山德是一对恋人,但女主赫米娅的父亲希望她嫁给狄米特律斯。


    同时,女主的闺蜜海伦娜又喜欢着狄米特律斯。


    四角混乱关系。


    剧场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头,座无虚席。


    原定男二号艾伦被剧团扫地出门以后,大肆宣扬,剧团失心疯,让一位年少无知的中学生顶替了他男二号的位置,并且演出竟然没有宣布推迟。他倒要看看那些人要闹出哪些笑话。


    这样煽动的言论导致联邦大学的很多同学们前来吃瓜,另一方面,蜗居在大学的那群夏令营学生们不敢置信地听见了南序的名字竟然出现在话剧表演上,自然要来一探究竟。


    在灯光没有熄灭以前。


    一个同学在问身边另一个看上去比较懂的同学:“南序在演哪个角色呀?”


    那位懂王同学正巧是诺伊斯的,听见问题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南序?就这么叫上南序的名字了?语气这么熟,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早就认识南序了。


    他硬邦邦地回答:“狄米特律斯。”


    “演的是哪一幕?”对戏剧一窍不通只为了路过支持一下的同学继续问。


    另一道声音回复了他:“第二幕第一场。”


    他望去,那位诺伊斯同学的右手边,左袖章上编织着皇室月桂枝象征的温斐回答了他的问题。


    他想起来,温家人对艺术的推崇,新闻上有过温斐艺术造诣很高的报道,道谢说:“谢谢。”


    温斐没理会,只在思考。


    以南序的性格,答应帮助别人救场,说明南序对在戏剧上有所研究,诺伊斯也有戏剧社,温斐是负责人,南序却从来不去参加。


    所以南序不是不喜欢戏剧,只是不喜欢诺伊斯的戏剧社。


    温斐发出一声低沉而短促的嘲弄,很快消散在拉开的帘幕中。


    很少有人见过这样的南序。


    都知道南序有张古典昳丽的脸庞,眉眼锋利。


    但由于中古世纪的衣着过于繁复,站在台上时反而显得轮廓脆弱,透出蝶翼衰亡一般的艳丽。


    南序的确饰演不了别人。


    但如果那些台词像是为南序专门制定的呢。


    这一幕在演绎着喜欢狄米特律斯的海伦娜苦苦追求未果,忍不住告白,被狄米特律斯无情地拒绝了。


    另一方的示爱叫人感到厌烦,狄米特律斯说:“是我引诱你吗 我曾经向你说过好话吗 ”


    南序的声音质感冰冷,刻意调整成一种戏剧上更低沉磁性的腔调。


    的确没有引诱,更不可能说什么好话,一句话的交流都吝啬给予。


    “我不是曾经明明白白地告诉过你,我不爱你,而且也不能爱你吗 ”


    女演员要情绪饱满地诉说着疯狂的爱意。


    这个片段太有名,以致于温斐能够一字一句在心里地跟读:


    “即使那样,也只是使我爱你爱得更加厉害。我是你的一条狗。狄米特律斯,请你就像对待你的狗一样对待我吧……”


    温斐从前对这一幕戏并不感兴趣,艺术家笔下幻想出来的篇章过于可笑,他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鄙夷这种愚蠢、象征着所谓自由的爱情故事。


    他当然不会表露,只会在他人寻求认同时适时点头。


    他还记得后续的剧目内容。


    纠缠的四个人为爱出逃到达了森林。


    森林里有精灵,还有一种特殊的花汁,滴在一个人的眼睛里,那个人醒来将会无可救药地爱上第一眼看到的人或动物。


    小精灵乱点鸳鸯谱,滴错了花汁,由于两个男人见到的第一眼都是闺蜜,他们追求起了闺蜜。


    女主和闺蜜同时暴怒。


    阴差阳错的爱恨纠葛自此展开,直到花汁的魔法解除,情侣们恢复了相爱。


    温斐对着台前出了神。


    如果真的有那样的花汁该多好?


    给南序滴上,守在南序身边,成为南序第一眼见到的人,让南序的眼睛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苍白空洞的灵魂终于在此刻与创作者有了极为狭隘的共鸣。


    可惜碍于时长和篇幅,舞台上没有将温斐期待的场景搬上台前。


    现实里,“海伦娜”演员还在叙说:“踢我、打我、冷淡我、不理我,都好,只容许我跟随你……”


    那位备受瞩目的“狄米特律斯”为了角色,脸上露出冷漠嘲弄的表情。


    和无数戏剧家热爱创作的美得阴郁而叫人爱而不得的角色完美契合。


    ……


    一场绝对算得上惊艳的演出,视觉与听觉并重的声色盛宴,主演间配合默契,中古台词的发音华丽优雅,不亚于联邦知名剧团的水准,何况还有令人心折的饰演者。


    给光给到了角色的主演们,落幕的纸花纷飞如蝴蝶。


    爱丽丝激动得又叫又跳,眼泪汪汪地望向南序:“南序,谢谢你!”


    “谢谢。”其他演员同样感激。


    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这几天的压力。


    核心角色突然退出的愤怒,对作品未来的迷茫,充斥着他们的内心。


    不是不信任南序,但焦虑和不安在所难免,毕竟台词、灯光、服化全部要重新磨合,几天的努力真的可以挽回他们的心血吗?


    刚开始,他们差点要掉眼泪,可南序的表现使他们的心安定了下来。


    动线、灯光、道具布局,南序才看了他们几天的表演就记得一清二楚,而且调整升级成了更好的效果。


    仿佛什么事情到了南序面前,都能迎刃而解。


    他们在南序身边,感受到来自夏日葱茏蓬勃的能量。


    南序轻轻颔首,接受了这些感谢。


    表现得不错。


    他给自己打分。


    没落寞前的马戏团和百老汇齐名,观众爆满。


    南序从前有个小习惯,会取下胸襟前别着的一支蔷薇告别,一度成为他标志性的动作。


    灯光亮起,台下掌声雷动,又一次到了演员谢幕的时候。


    南序随手摘下手边道具花丛里那支妍丽的蔷薇,放在胸前,微躬身,淡然伸手把蔷薇抛向台下。


    第49章 调查


    无论这场话剧在学生群体间卷起了追逐欣赏唱段的热潮, 对于南序而言,走上舞台还是走向舞台,都只是生活里的一段插曲, 演完退场, 就算结束了。


    有时,主人公轻而易举地抽离,观众却难以下头。


    诺伊斯,群聊:


    【请问没有别的照片了吗?夏令营的同学们给力一点啊!像上次话剧那样积极表现,传点音频给远方留守的同学啊】


    【能不能回诺伊斯再演一次啊让我亲眼看看啊】


    【话剧作品盘包浆了,凌晨两点一闭眼就是“是我引诱你吗”, 早上再睁眼就是“我曾经向你说过好话吗”】


    【我也是,不知道该说啥了, 汪几声给大家助助兴吧】


    【早知道当初好好读书, 现在能呆在夏令营的就是我了】


    【楼上已经对自己的学习能力产生了错误认知,建议再听几遍话剧清醒一下吧】


    终于有夏令营的同学百忙之中上线冒了泡。


    【别叫唤, 我也无语死了, 联邦大学把分组都给打乱,根本见不到人】


    夏令营的日程持续推进。


    包含了各个学科主题讲座、实验项目筛选、课题调研等等。


    南序听了几场讲座有了基本了解以后,选了个社科类课题调研的项目加入。


    项目的形式是由夏令营预设一个课题, 讨论结束、开展调研后形成一篇报告提交。


    为了增进相互之间的认知度, 联邦大学安排分组时把学校之间的队伍打散, 尽可能令大家多认识一些外校的同学。


    全夏令营没人不知道南序的名字,但聚集在讨论室时, 见到在桌侧的南序, 小组成员仍然要装模作样地询问:“同学,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南序。”


    当然知道你叫南序啦,他们只是为了自然地引出话题, 向南序自我介绍自己叫什么名字,告诉南序他们来自于格雷、温莎、诸塞等等学校。


    南序微微点头。


    也不知道南序记住他们没有。


    他们决定好好表现,加深印象。


    讨论室两侧围挡了两面墙的书架,昔日的黄铜壁灯失去照明的功能,成为装饰品。深棕色橡木长桌,延伸到最前方是墨绿色可供书写的板面,残留了许多难以擦拭干净的粉笔印痕,可以猜测当时观点碰撞的激烈。


    联邦鼓励年轻选民积极参与选举,校园的学生群体作为重要的一份子加入其中。这段日子每天一打开新闻推送的就是那些各大候选人的小弹窗,在媒体添油加醋的渲染下,象牙塔里的波澜起伏逐渐加大。


    一个人总是会有倾向性和趋向性。


    自身认同的理念、背后的家族支持方向等等会在言论之中表达出来。


    听说季凌在的那一组,有学生为了迎合季家,知道季家的自由贸易主义、保守的性别立场,把读书会开展成反同集会,定期调理同性恋症状。


    温斐那组,有人吹捧着皇室代表的鸽派主张,听完感觉世界就此和平了。


    南序这一组没有一边倒的论述,各自有各自的见解。


    起身发表观点前,微微清清嗓子,若无其事地用余光瞥到南序在注视着,再抬高音量。


    发表完了,另一个会以比上一个更高一点的音量接上。


    声量此起彼伏,在心高气傲、急切探求世界的年纪,简直太容易上头了。


    简而言之,他们吵起来了。


    不再就事论事,转向“你支持的候选人为了上镜偷偷整容死不承认”到“你崇拜的那位秃头不爱洗澡”,毫无逻辑,但挺有攻击性。


    辩论中不一定能产生真理,但一定会输出情绪。


    一个个温文尔雅的学生额头青筋胀起,脸色涨红,在对峙中看着下一秒仿佛就要打起来。


    几个胆子小的同学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在这样的氛围里快要窒息了,眼珠子在争执者之间快速移动,停留在南序的位置上。


    漩涡中心,南序手肘架在深黑皮质椅子的扶手上,撑着手,手指微微蜷着,骨节如硬玉,垂着的眉眼似乎一如既往的冷淡,另一只手拨弄着钢笔的笔帽。


    同学心里紧绷的弦松了些,又看了眼,找到一点不一样。


    冷淡和冷漠是有区别的。


    南序发现他偷偷的注视时,回望过来的眼神算冷淡,那种感觉是无意识的,会令想接近他的人惴惴不安地研究他此刻的情绪究竟怎么样。


    等南序再抬眼,冷眼直视那几个吵架的同学,笔盖合上,“咔哒”一声,说:“别吵了。”


    争吵的同学下意识噤声,并且马上领悟。


    不是叫他们别吵架了,是叫他们别吵到别人耳朵了。


    气压低了下来,因为南序不喜欢无意义浪费时间、拖累全组进度的行为。


    他们在沁着冷意的目光里默默坐下来,也顾不得吵不吵架、吵没吵赢了,只觉得坐立难安,思索南序是不是生气、他们是不是惹人讨厌了。


    “接着说。”


    他们张张嘴,发现有点怕,说不出来了。


    南序向没说话的内向同学微抬下巴。


    同学乖乖发言。


    有了这么一遭,之后的讨论没再那么充满火药味,效率提高了不少。


    就是有时空气里传来笔帽打开或者合上,又是“咔哒”一声时,他们会条件反射地向南序望去。


    发现南序只是单纯提笔做记录,才松了口气。


    理论上推进得很快,但需要支撑的数据实践上进展却并不顺利。


    带有选拔性质的夏令营,发布的任务不会那么简单。这是一项关于“社会安定感“的研究,需要他们去以调查、访谈、数据分析等等形式去分析特殊的社会群体。


    思索到一会儿要去的地方,大家幽幽叹了一声气。


    走出联邦大学,走向伊黎市的边缘地带。


    灰白色的废弃工厂,铜绿色的铁皮架子,锈迹斑斑的残败铁轨。


    还有一群从低矮民房里像地鼠一样抓不住、留守在这儿的叛逆小孩。


    也是他们需要采访的对象们。


    才踩到那片地上,立刻就听到了充满嫌弃的声音:“哎呀,那群烦人精又来了!”


    一群人气得直咬牙。


    到底是谁烦人?


    他们来到夏令营以后最多的苦都在这儿了。


    第一次来调查时,他们自以为还算顺利,找到了民房区留守的那群小孩作为采访对象。


    小孩们见到他们很防备,听说要配合他们做调查以后,反问他们这就是你们要人帮忙的诚意吗?


    大家悟了,纷纷买了糖果等等小零食投喂,那群小孩吃完以后,说太晚了你们下次再来问吧,把他们打发走。


    下次再来,又吃完了,说吃完了犯困再推到下一次吧,再下一次除了吃,甚至还要骑在他们头上。


    一次又一次,他们一个问题都没问出来,脑子总算反应过来被小孩忽悠了。


    可学校制定了这块区域作为研究地,他们必须得继续斡旋。


    一排脑袋从墙垣后冒了出来。


    为首的那位十岁出头左右的孩子,叫奥利弗,穿了黑色过分宽松的T恤,邋遢拖地的破洞牛仔裤,嚼着口香糖,眼睛透着老成的锐利,基本有什么坏主意都是他出的。


    “小朋友,我们没恶意,只是……”团队里活泼点擅长沟通的男生试图跟他们对话,下一秒话全被堵住,干呕一声,蹲到路边吐。


    那群熊孩子不讲武德,直接朝他嘴巴扔泥巴,黏黏的,混了小石子,又恶心又磨人。


    “我们没什么好聊的。”奥利弗说,“这是我们的地盘,不欢迎你们,赶紧滚。”


    越来越多的泥巴团砸向学生们,砸中对面干净的衣服时会哈哈大笑。


    “他们都听他的,都攻击他!”


    奥利弗眼神好,一眼洞穿本质,得意洋洋地指着南序。


    发现南序也在看他,故意做鬼脸惹南序生气,虎牙闪着尖锐的光。


    真讨厌,他还记得开头讨要糖果的时候南序明明一直安安静静的,那时他对南序印象还不算差,特意多听了一会儿,听到他们叫他南序。


    后来他和某个人傻钱多的学生提出要做金钱交易以后,那人明明都动摇要掏钱了,南序出声把那人叫了回来拦了下来,那人还真就听从了。


    南序坏了他的财路,他恨得牙痒痒。


    泥巴雨停了两秒钟。


    奥利弗转身瞪身后的同伴:“砸啊!”


    百发百中的同伴犹豫地抛掷,不轻不重地砸到了南序的脚边。


    奥利弗瞪了对方一眼,知道对方靠不住了,自己捡起泥团,一把瞄准南序。


    “嗖”得砸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很精准,一摊烂泥砸到那人黑色外套肩膀下靠近心脏的位置。


    不知道哪里突然走来的人,先前几次都没见过。


    奥利弗被对方一只手抓起后衣领,轻松提起到面前,和对方的眼睛平视。


    那人低头判断着高度和轨迹,高耸眉骨下灰蓝色的眼珠蒙了一层阴翳,冷冰冰地问:


    “你冲谁砸呢?”


    奥利弗在充满压迫的危险性中感到害怕,双腿不安地在虚空瞪了几下,不敢乱动,眼泪快要出来了。


    他在慌张中抓住脑海里最后一点冷静的判断出对方肯听谁的话,朝南序喊:


    “你快管管他!”


    第50章 混乱


    “你怎么来了?”南序问谢倾。


    奥利弗亲眼见证这个叫做谢倾的人微微偏转向南序的方向, 眼睛狭长的褶痕再撩起时,睫毛眨掉了冷涩淡漠,有了温和的浮光。


    “事情处理完了。”谢倾说。


    南序点头表示了解了, 思考了下, 认真问:“你是我们组的吗?”


    其他同学认同地点点头。


    就是就是,他们凭运气和南序分到一组。


    谢倾凭什么过来?


    但谢家在联邦太过有名,哪怕最年轻的继承人再怎么低调,正值拉开幕帷的政治舞台走到公众面前,联邦又开始盘点各大家族可以挖掘的新闻热点,继承人就是其中之一。媒体无孔不入的关注捕风捉影报道过谢倾的形象, 他们能猜出这位是谢倾。


    所以他们只好克制地用小幅度点头,表达自己不希望天降一个新人的态度。


    “我是啊。”谢倾似乎早有准备, 笃定地回复, “系统开放课题申请的时候我选上的,名册上有我。”


    名义上的组长回忆了一下, 每天就顾着别的事儿了, 仔细一想确实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儿:“还真是。”


    人不能在身边,就会尽可能地去搜集有关于他的消息。


    搜索他所在城市的景色,查看当天的天气预报, 再了解差点错过的夏令营日程。


    谢倾只是在选之前, 特意打开和南序的聊天框, 旁敲侧击询问了南序对哪些方向比较感兴趣。


    南序回复,只排除了一些内容。


    根据排除的内容, 谢倾筛出了准确的项目, 一身风尘,赶在结束以前来到南序身边。


    “嗯。”南序问这个本意就没什么驱逐的意思,单纯确认谢倾的组别而已。


    谢倾说:“感觉大家不太欢迎我。”


    先不管无辜的大家到底欢迎不欢迎他, 他和南序说这话时嗓音比先前低上几分,仿佛这是什么天大的事情。


    “我可以得到你的欢迎吗?”


    他说话时没有刻意遮挡视线,低头看南序,眉眼里有试探。


    好像也没办法做出什么欢迎仪式,南序只能象征性地回复两个字:“欢迎。”


    谢倾挺愉快地低低笑了声。


    在空中飘荡的奥利弗条件反射地抖了抖,鸡皮疙瘩抖落了好多到空气里。


    他费解地盯着谢倾,感觉自己看不透这个人的人设。


    但他更确定一点,这人肯定听从南序的。


    “你快让他放我下来!”他对南序说。


    南序淡淡朝他投过一瞥,又收回目光,问谢倾:“你生病了吗?”


    南序对细节很敏锐,近距离接触时发现对方没什么血色。


    谢倾没怎么借题发挥,轻描淡写地说:“路上没休息好。”


    奥利弗又看出来了,南序就是故意的,故意不回应他,要他被谢倾举着,叫他又尴尬又害怕。


    他奋力扭动身躯,谢倾的注意力没有被他吸引,但不动声色地稍微松开一点手上的力道,他往下坠了几厘米,又被谢倾稳稳地拎住。外头看来,仿佛只是他挣扎而引发的动静。


    到底才十岁出头,再怎么早熟也只是个小孩,被失重感吓得浑身一震,奥利弗彻底老实了,对南序说:“对不起,我错了。”


    谢倾感觉这小孩真的聪明的。


    明明被砸中的另有其人,结果朝着南序道歉,很懂得把握解题的关键。


    南序说:“被砸的不是我。”


    奥利弗又朝谢倾,还有其他人闭眼大声喊:“对不起。”


    南序看向谢倾。


    奥利弗一落地,摇摇晃晃勉强维持着不摔倒的平衡,咬住嘴唇,不情不愿地说:“你们问吧。”


    大家眼前一亮,顾不上衣服上深深浅浅的泥渍污浊,把设计好的问卷拿出来提问,拉锯了一周多的任务终于迎来希望的曙光。


    这块地方规划得不太到位,后院和道路之间没有太多的界限,屋影和树影融成一片轻柔的暗色云翳落在地上,间隙里穿插着阳光的碎片。


    南序坐在树下,手腕和纸张在记录时发出轻轻的摩擦声,背脊挺直,眼神专注,特别符合小朋友们对于哥哥的幻想。


    那些小孩回答完小组成员的问题,又特意跑到南序面前再说一遍。


    南序没有制止他们重复发言的行为,认真记录了下来。


    奥利弗站得远远的,见到这样的场景不开心地撇嘴。


    他就知道,他们肯定背地里又有叛变了,前面都不肯砸南序,故意砸不中南序。


    他维持着仰头的姿态,直到南序和其他同学们向他们道别说“再见”时,脖子始终向天僵硬伸得长长的。


    骗人,哪里还会再见。


    邻居家年纪小的小女孩软软地问:“奥利弗,我们为什么要砸他们?”


    奥利弗说:“看他们不爽咯。”


    他是这一片的孩子王,凡是冲在前面,平时会护着他们不受外面的人欺负,所以有什么事他们都听他的,包括了奥利弗让他们不要理会来调查的学生,逗他们玩一玩。


    小女孩温柔反驳:“你明明很喜欢他们,我看见了,南序分给你的糖你都收藏着没有吃。”


    奥利弗磕绊卡壳了好几秒,“我才没有”的话含在喉咙口吞吞吐吐说不出来,口袋里散落的硬糖硌人,压得他坠坠难受,他没办法说谎,也没力气把心里千回百转的念头解释给女孩听。


    他们小的时候,父母为了经济为了家庭外出生计,缺少陪伴的他们被认为是荒野长大的孩子。


    大家似乎认为他们和其他小孩是不一样的。


    从前同样有来来往往的人踏足过这个土地,拿着摄像机、话筒或者笔记本,和蔼温柔。


    开始他还因为这些人的到来感到高兴,可他发现那些人反复询问着关于家庭、父母、教育等等问题,又会在最后露出同情的神色,高高在上地施舍了些糖果、怜悯乃至金钱,再满意地离开。


    再长大一些,他明白了那些人的目的只是为了获取几句感想,他对于那些人而言只是一串分析的数据或者博取关注的流量。


    他开始联合其他人抗拒那些人的接触。


    见到联邦大学的那群学生是在一个蔚蓝的午后,马甲衬衫,少年和青年交界的年纪,意气十足。


    最醒目的是被人有意无意簇拥在中间的那个人,迎着光,很晃眼睛,冷冷淡淡、不爱说话的样子。


    感觉很容易抽离。


    很容易失去。


    如果一开始就结尾知道要离别,那还不如用锋利和冷漠包裹自己,抗拒他们的接近。


    可是南序会教他们分辨树莓和覆盆子,会耐心地用糖纸折一枚星星,会用手影模仿出各种小动物的模样。


    他讨厌南序讨厌得力不从心。


    路的尽头空空荡荡的,已经没有学生们的身影。


    早知道就不那么讨人厌了,在南序离开前给南序还留个坏印象。


    奥利弗瘪下嘴,风沙迷了眼睛,有点红。


    一点点的泪光在他的眼里晃动,连着晃了好几天,在某个太阳在向西移动的午后,因为他错愕地揉眼睛,揉得一干二净。


    “你们怎么又来了?”奥利弗诧异中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喜悦,打量着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早在南序要出校前也有小组的成员问出差不多的问题。


    “怎么还要去那儿?”


    问的人没经过思考,下意识脱口而出。


    南序说:“只是我要去,你们可以不去。”


    那怎么行?


    组里除了谢倾以外唯一一位诺伊斯的同学第一时间反驳。


    可以看得出来他坚持走了“不理解但照做”的风格路线。


    在几个院校学生中,诺伊斯人在迷茫时擅长掩藏好情绪,保持矜贵的形象。


    在重新跟着南序踏入房区,那群闹翻了天的“讨厌”小孩们见到他们惊喜地尖叫时,他仍然还在游离状态,不适地摸摸耳垂。


    直到抱着玩具熊的小女孩跑到他面前眼睛大而圆,郑重给了他一颗甜甜的糖:“哥哥我记得你,你喜欢皱眉,你还说你是诺伊斯的……”


    傲慢的学生终于感到一丝拘谨。


    他以为一场调查不过走马观花,连名字都没有介绍,只随口说了个校名,没想到认为校名拗口的小朋友依旧记得清清楚楚。


    先前拿糖果做交易时,他无所谓地认为是一场各取所需,当糖果成为礼物以后,他竟变得手足无措,摸遍口袋没有找到一个可以回礼作为等价交换的东西。


    “我不要。”小朋友明白他的意思,“是送给你的。”


    不需要计算价值,不需要天平完全公正地平衡,交换不是这个世界唯一的运转方式。


    “哦。”向来游刃有余的学生迟缓地收下那颗廉价的糖果,说,“我叫伊桑,你叫什么名字?”


    小朋友说:“我叫索菲亚。”


    从我们交换名字开始,我们的相遇开始有意义。


    谢倾扫过这一幕。


    他手里握着木刀,正在接受小孩“在捡来的木头上雕刻出一个宇宙”要求。


    他低头剜下一小块木屑,刻画出一个星星的线条。


    南序像一个在自有轨道上恒定运行的行星,其他行星在偶然路过时受到潮汐引力的影响,慢慢改变了自己的环绕轨迹。


    奥利弗也望着不远处的景象,猛然抬头看着南序。


    心思敏感聪慧的小孩,会因为害怕离别而抗拒开始,当然更会明白重逢的珍贵。


    所以南序猜到了他寂寥变扭的小心思。


    其实仔细回想。


    一开始他们反反复复骗糖果时,南序从来没有制止过,说了声“注意牙齿”,之后每次都是不同口味的糖果,还有铅笔、书本、图画书。


    是他狮子大开口,市侩地要敲诈一笔不菲的费用时,南序才表露出不赞同。


    奥利弗蹭到了南序的影子边,阴荫很清凉,羞愧的烫红从脸颊烧到了脖子。


    “南序,对不起。”他小声说。


    “对不起,我不该拿泥巴砸你们的。”他又说了一遍。


    没回。


    “对不起,我不该骗钱的。”


    回了。


    奥利弗见不到南序的神色,谢倾可就在眼前。


    第一次道歉时,南序就听见了,神情绝对不算生气。


    第二遍时奥利弗的声音更涩然,担心南序不原谅他,南序眼神已经偏向了奥利弗那一边,但就是没转过去。


    注意到谢倾的观察,理直气壮地眨眼。


    第三次,那小孩真的慌了,也真的认识到错误,南序才懒洋洋地“唔”了一声。


    小孩吸了下鼻子,顺畅地把眼泪收回去,比水龙头开关还要顺畅。


    谢倾失笑。


    “你们会呆多久?”


    奥利弗是个典型的没有什么安全感的悲观主义者,其他小孩沉浸在玩耍时,他会先计算离别的倒计时。


    “要不要出去走走?今晚伊黎市听说有一场烟花会,时间不晚,可以期待一下。”


    有人提议。


    没人反对。


    昼长夜短。


    六点多的时间,天色和白昼时没什么差别。


    “这么热闹?”


    南序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中央广场,慢慢悠悠走到以后,发现等待的人很多,不像是等烟花的,眼神热情无限,一旦和他对上视线他就可能给你发小传单。


    奥利弗说:“今天是第一轮竞选人演讲吧。”


    “可以啊,你居然懂这些?”同学惊讶。


    “那当然。”奥利弗有点骄傲。


    “你支持谁呀?”


    奥利弗准确说出了个名字。


    对于孩子们而言,电视盒子里每天有不同的面孔出现,他们说着不同的话,又似乎有着相同的目的,最终让他们的国家更加幸福。


    奥利弗最喜欢的那位议员,对方提出过要增加本地的就业岗位,如果真的可以实现的话,他的爸爸妈妈就可以留在他的身边。


    四面八方延伸的白色道路,哪里都是泛滥的主义,过分自由过分涌动。


    南序轻轻皱起眉。


    他对于这种沉闷的躁动有着特别的警觉,环顾四周观察着路线。


    哪里比较宽敞,哪里狭窄需要注意,以及公共建筑物外墙上手动制动的防空警报。


    奥利弗趁着大家没注意,偷偷溜到队伍最后。


    这一次南序来了,那下一次呢?


    他知道南序只是暂时来到了联邦大学,不会在这里久留,可能没有下一次见面了,他想好好地道个别,挑选一点礼物送给南序和其他同学。


    继续沿着直路走。


    空中广播忽然传来滋滋电流声。


    大意是临时交通管制,演讲地点变更,请民众移步。


    等待中渐渐激愤的人群骂骂咧咧的,一股脑朝通知的地点涌去。


    不只是南序,其他学生也感觉到了危险:


    “通知得这么临时,怎么也没人维持秩序?”


    “有点乱啊。”


    “不会出事吧?”


    越发焦躁的吼声证实了那人的猜想,人和人之间的肩膀开始有了碰撞,有了偶然急刹的停滞,有了杂乱的脚步声,秩序越来越混乱。


    稍不注意,一场惨烈的踩踏事件很有可能要发生。


    学生一回头,语气慌张:


    “奥利弗呢?他怎么人不见了。”


    “他在那里!”


    与此伴随了一声远处传来的尖叫:“有小孩摔倒了!”


    奥利弗想不到那么多,他只感觉不知道被谁不小心轻轻一撞,自己东倒西歪,卷入了不停的涡流之中。


    尚小的年纪,对危机和死亡没有太过的认知,他只感觉自己像汪洋里一颗黑色、零碎的礁石碎片,石头碎片沉底了就结束了。


    海水再次向他涌来,海浪里有人叫了他的名字。


    下一秒,微凉的触感拉过他的手。


    南序抱起他,像捞起一颗坠落海底的星星。


    奥利弗茫然地说出一直犹豫压在心里的称呼:


    “哥哥。”


    南序“嗯”的应了他,和他想象一样好闻清冽的气息:


    “别怕。”


    屏幕里录制播放的视频在畅谈着美好的未来,定格慢镜头的现在却岌岌可危。


    急于变动路线的人潮变成了巨浪滔天的黑色海洋,象征未来的条幅口号成为了苍白的条带,践踏起的尘埃卷起灰色的漩涡。


    世界在开始混乱时是会渐渐褪色的。


    尤其在焦急蒙上了一层灰暗的泪膜时,对小孩的担忧,对混乱的震动和下意识的空白。


    直到下一秒有身边的人快步奔去,快速找准路线穿越了人潮。


    黑发飞扬,白色衬衫被风灌进的弧度。


    像鲜明的旗帜,鼓起的航帆,白日里绽放光芒的焰火。


    抱起了奥利弗,拎过另一个要摔倒的人的后衣襟扶稳,再无比精确地拍响了墙壁顶端的安全警报。


    无畏、冷静、笃定。


    警报声响彻天空,压过慌乱咒骂的声浪。


    高亢急促,红光刺眼,黑白的世界却蓦然被噼里啪啦打破了真空的玻璃罩,重新有了颜色。


    学生们也再次听见胸膛里心脏炽烈跳动的声音。


    应该做些什么,必须做些什么。


    人群的耳膜被震得茫然了一瞬间,反而停止挤压推搡。


    学生们趁机奔走呼喊:


    “不要挤!”


    “不要慌张,先保持在原地!”


    “深呼吸,保持冷静!”


    直到安保人员到来,不再需要他们,他们心跳声还未止歇,带着喘息搜寻着那个因他生出勇气、迫切希望见到的身影。


    世界再度有了色彩,天空暗蓝,树色浓绿,云彩淡橘。


    南序伫立在警报的墙边旁,红光已经停止闪烁,白昼的余韵洒到他的身上,悠长又纯粹。


    是光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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