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迷惑


    突如其来的疼痛在肩头炸开。


    南序就势翻滚找到个掩体。


    他把手死死按压在肩膀上等待痛楚的席卷而过, 等到大脑可以清醒地转动,他捡起散落在脚边的弹壳。


    对应的不应该是本次考核会出现的枪支的型号。


    而且从子弹袭来的方向大致可以判断出来对方的位置。


    南序实操不太行是因为自身身体素质受限,能力范围之内他把可以达到的理论水平拉满。


    二年级几乎都在这个射击场里, 只能一年级或者三年级的同学。


    能够无视诺伊斯的规则肆无忌惮的人显而易见、不作他想。


    感谢诺伊斯的规则还没有完全被漠视, 否则希里斯真能从校外拿到真正具有杀伤力的枪□□他身上现在只会出现贯穿伤。


    周围静悄悄的。


    分批次早早进场的那些人乱哄哄的都在想着快点开启计时完成任务,南序没有去抢,落在了最后才慢慢走进去。


    入口处分叉了许多路口,南序远远见到很多人往同一条小径上走去。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人走的时候嘟囔着“希望上届别骗人”,估计在论坛或者群聊上得到了什么以往的射击场攻略。


    南序当时挑了条最顺眼的路, 结果才走没多远就遭遇了神经病的远程攻击。


    他在思考要不要坚持一下,或者索性原路返回等到和下一届一起补测。


    靴子踩过枯枝的声音。


    谢倾见到了藏在荆棘丛后正在思考的南序, 问:“南序, 你在做什么?”


    南序说:“在想办法。”


    刚才踩过枝叶已经使南序有所警觉,长期的训练本能令谢倾立刻判断出南序现在柔顺外表下绷紧的防御姿态。


    一小片弧度和缓的坡度, 谢倾站在上方, 俯视的视角,南序抬起脸和他对视。


    南序的额前有涔涔冷汗干透后留下的透亮微光,疼痛已经过去了, 但是疼痛带来的惊人的易碎感保留了下来。


    他掠过南序左边僵硬的肩膀, 皱眉说:“你受伤了。”


    “嗯。”南序简短回复了一个音节。


    南序在思考, 谢倾也在思考。


    南序大概能猜出谢倾在思考接下来应该要怎么做。


    这个学期起,处理完了父母家族之间的事情, 谢倾基本落定在了诺伊斯, 很少返家,每节课不落,图书馆、实验室去的次数也很多。


    那些同学刚开始还激动于谢倾的出现, 后来发现谢倾完全按部就班根据课程表生活以后,就渐渐地习惯了。


    南序和他接触的频率也逐渐增加,尤其是谢倾和阿诺德还相互认识。


    他感觉谢倾像在努力让自己作为一个正常的普通学生在生活。


    不懂有钱人稀奇古怪的癖好,但南序的直觉就是这么告诉他的。


    正常学生会在这个时候直接走掉还是给予帮助。


    谢倾比同龄人更宽阔的肩背和流畅劲韧的肌肉线条令他身上的侵略感很强,眼睛的颜色赋予他不为所动的冷漠气息,平时他有意去掩饰,现在陷入沉默一时之间忘了伪装,那种冰冷的感觉弥漫在他的周身。


    南序的手压在枪的同时,随着一声低沉的“打扰了”,一股力道将他揽起到荆棘丛上方的平地上。


    “谢谢。”南序说。


    “不客气。”谢倾询问,“需要处理一下吗?”


    总共考试才几个小时的时间,南序估摸了自己的身体情况,目测自己扛得住:“没伤口,出去再检查。”


    小路弯弯曲曲的,两侧有很多碎石子,石子的缝隙间长了钻出来的野花野草,随风轻轻摇曳,带来清新的空气气息。


    “只是进来晚一点,为什么没见到其他人。”谢倾这语气,一听就知道也跟南序一样一点也不急,只是看到有考试就来参加了。


    “抄近道了吧。”南序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谢倾对此有点疑惑:“还有近道吗?”


    他算有点了解阿诺德,说:“近道未必是好事。”


    阿诺德以折磨学生为乐,就算那条路通往终点的距离更短更快,说不定会设置更多的障碍。


    当然,也有可能阿诺德反其道而行之,玩的就是心理学战术。


    南序点头:“你怎么选的这条?”


    “这条风景比较好。”谢倾说,“你呢。”


    “只剩这条没走过了。”


    南序之前偷偷来过。


    不止一次。


    这一块区域原先是封禁的,南序翻看地图的时候认为既然来都来了,不去看看怪可惜的。


    阿诺德平时喜欢呆在自己的小屋里,南序把格洛里领走以后,他以为南序只是把格洛里带去书屋或者带去后方大片的空地训练,压根没想到过南序冷静的外表下实际上会偷偷带着格洛里漫山遍野地探索冒险,对南序完全不设防。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在格洛里的带领下,南序的地图探索情况已经初见成效。


    知道户外射击场要定在解封的这块儿,南序果断选了条没走过的路尝试。


    听了南序的回答,谢倾的眼睛里闪过诧异,算是小小颠覆了他对南序的印象。


    眼前伸展的路就一条,两个人没有特意再说什么,没拉开多大距离。


    南序看出来谢倾刻意放慢了步调,稍比他提前半个身位。


    考核在谢倾扣动第一下扳机时启动。


    一般考试都是由简到难,阿诺德的思路也不例外。


    在他们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小小稻草人,很欠揍地写着“快来打我”。


    固定靶子。


    为了防止有人凑近来一枪,特意立在了难以接近的灌木丛林中间,确保射击距离足够拉远。不知道阿诺德又私下里捣鼓了什么设备投放的,南序打算出去以后把阿诺德那些小发明骗来拆几个看看。


    谢倾侧过头望向南序,等待南序举起手枪。


    射击课随机分班,他有幸和南序分到过几次。


    别人在看南序,他也在看南序。


    可以发现,南序刚开始确实在这方面没有经验,在老师的耳提面命之下,像一块汲取水分的海绵,无比认真地不断尝试。


    系统随机根据学号乱序排布,不是每节课都能分到一起的,所以只是隔了一段时间,谢倾再碰到和南序一组时,就发现南序成长得飞快。


    调整姿势、枪口定位、推测的轨道其实都很准,如果是一个手稳的老手,那么一定百发百中。


    但是枪支的后坐力太大,南序的手受过伤,就会在发射之后产生一定的偏移。


    凝神观察南序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就像会为了风景而驻足。


    谢倾准备在下课以后给南序发送条信息,提示一下或许可以再找找错误的感觉。


    抓准自己偏差的角度,把自己偏差的角度算到一开始的方位锚定之中。


    结果快到下课的时候,南序放下枪,漫不经心地活动自己的手腕,低头凝思了一会儿,再抬起手尝试,就把自己手抖的情况也计算到其中,再练几次就能很快上手了。


    好吧,没有发消息的机会了。


    两个人保持一前一后的模式大约和睦地持续了二十分钟。


    延伸的环境也在不断变化,植被从稀疏到稠密。


    南序差不多明白了阿诺德设计本次考核的主旨。


    阿诺德估计把毕生读过、见过的恐怖故事全都布置到这个场地里。


    不得不说阿诺德多年人生经历积攒出来的文化审美是顶级的。


    以密林暗色诡气的环境作为渲染,蜿蜒扭曲向上疯长的树木在地面上投下重重黑影。天光在这小片区域里彻底迷失,凝滞浓稠的背景中时不时有听不清的低声呓语,还会忽然闪过森冷模糊的鬼影或者飞鸟掠影。


    刚进去的时候吓都吓死了,哪里有什么力气去辨认靶子或者拿稳枪。


    主打一个不想让你得到好成绩,同时也要吓死你。


    南序忽然笑了起来。


    “怎么啦?”谢倾问。


    “听见了格洛里的狗叫作为背景音友情出场了。”


    还特意做了技术处理,更幽怨更凄凉更压抑。


    但南序养了它好一段时间,甚至能听出来格洛里这段音节出自它伤心没吃到肉骨头而哀嚎。


    谢倾闻言仔细去听,分辨出来了,也勾起了一点笑容。


    说起狗。


    南序象征性问了问:“你的手怎么样?”


    谢倾听出了南序同学应该是出自一路上自己多多少少帮了一点忙的回报,用不太熟练的社交技巧开展社交。


    同学难得展现了关心,谢倾当然要领情,把手伸到南序面前。


    骨节分明、青筋微现的手,虎口处有一小块白色的疤痕,印子还是特别明显。


    南序看了一眼,睁着眼睛说瞎话:“其实好得还挺快的。”


    一闪而过的客套,终究还是站在了大狗这边替狗说话。


    谢倾不好驳了狗主人的面子,南序说挺好那就算挺好吧。


    渐渐的,两个人没有了闲聊的心思,考核的难度在到达某个阈值时陡然上升,必须十分集中精神。


    固定靶子越来越少,要求的技术越来越精细,变态到了要射中十米外草尖上的一个电子七星瓢虫。


    同时,移动的靶子越来越多。


    南序暗暗发誓,回去一定要多拆几个阿诺德的小发明研究!


    他现在手臂和肩膀的状态支撑不起击中移动靶子的爆发力,直接选择了放弃,旁观身边谢倾的完成情况。


    上膛到扣动扳机的速度很快,先前南序没站稳谢倾伸手要扶住他的时候,对方手上粗粝的枪茧蹭过南序手背上的皮肤,触感明显,肯定练过挺久了。


    但移动靶子的速度越来越快,快到了眼花缭乱的地步。


    时间已经过得差不多,阿诺德直接把最后一段路的难度升级到了变态的地狱模式。


    他们进入了几近失去视觉的盲区,飞快的掠影和呼啸风声吵得人心烦闷。


    谢倾连续落空了好几枪,垂下手长舒一口气,指尖敲了下思忖有没有什么规律可言。


    在昏暗中忽然有南序冷静的声音:“十二点方向,保持三秒,然后射击。”


    谢倾下意识抬手。


    击中了。


    他转头去看南序,晦暗的光线里南序脸部的线条被模糊了,只有眼睛很明亮坚定。


    再往深处,夜视能力差的人很有可能会摔倒,但南序在黑暗中有一种完全可以称之为天性的直觉。


    天赋?还是训练过?


    谢倾更倾向于两者的结合,再优越的天赋也需要日复一日的挖掘,就是不知道南序怎么做的训练。


    “两点钟方向,五秒后瞄准。”


    “四点钟,肩膀可以稍微调整到十一点钟。”


    战绩累累。


    谢倾思索了一小会儿,总算找到那一丝不对劲。


    南序指哪儿他打哪儿。


    “有什么不对吗?”南序在他的停顿里偏过头问他。


    “没有。”谢倾回复,顺便毫不犹豫地听从南序的指挥。


    果然一击命中了高速移动的瘦长鬼影状的靶子。


    得分声。


    最后十五分钟。


    阿诺德在设置这段路程的时候应该没指望有人能在这里得分,单纯吓唬小孩的,结果遇到了一个南序这样bug的存在。


    南序的话很少,等到视野之内再次有了光亮可以视物,又安静了下来,谢倾知道南序的分寸感和界限感过分明晰,不需要帮助的时候一定不会再多嘴对他做出什么指导。


    前方一片明亮,终点近在眼前,他们应该是第一个完成出来的。


    天光乍破,即将迎来结束的心情也变得悠闲起来,


    酣畅淋漓地连击目标以后,谢倾锋利的眉眼像开了刃的刀锋,右手臂在长时间举枪的后坐力影响下微微颤抖,冷峻的脸庞罕见有了血热之后的兴奋。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自己的情绪。


    “沾了你的光。”南序再次认真道谢。


    “没有我,你也能出来。”谢倾说,他感觉北区的地盘上简直写上了南序的大名。


    那倒不至于,没有谢倾把南序给拉上来,他在那个小斜坡就要耗上挺久的时候,一路上谢倾也在尽量走在前面探路,南序几次没打准固定靶子也不会出声催促,只在一旁默默等待。


    大家相互谦虚下去也没完没了的,南序不打算回应了,低头检查起自己的分数够不够混个及格分,谢倾站在他身边等着。


    最后十分钟。


    阿诺德设置的可以互相攻击的规则开放。


    南序抬起头,非常平静地和谢倾说:“对了,是不是我解决了你,就是第一名了。”


    ……


    月亮出来得很早,高高贴在淡蓝色天空上。


    谢倾停下脚步。


    南序跟他只有一臂的距离,手上拿着精致的勃朗宁。


    林间的露珠凝了几滴在南序的发梢,柔软的黑发贴在他白净的皮肤上,唇色浅淡,不太爱展现攻击力的外貌,但经历过刚才,没有人会否认他拥有掠夺和反杀的能力。


    坚毅不动摇的纯粹双眼静静注视着他。


    谢倾眼睛里跃动的灰蓝也沉淀了下来。


    他的子弹已经在考核之中耗尽,南序倒是还剩了不少。


    他的潜意识在警戒,脑子一片空白。


    他被迷惑了。


    南序在他的目光里,抬起了另一只手,修长白皙的手指敲在他胸前布料硬挺的军装前,配音都懒得发出来,就做了个圆润的口型。


    砰。


    南序见到他愣住表情的脸,竟然温和又轻巧地朝他笑起来,瞳孔像明晃的光斑,亮晶晶的,似乎因为猜中他防备的情绪而有点了然的神气。


    “第一名,我没那么恩将仇报。”


    砰砰。


    他又被迷惑了。


    第32章 取消


    南序出了终点就立刻拐去了校医院。


    想婉拒谢倾的陪同, 可对方跟听不懂人话一样,跟到了医院得到骨裂的诊断以后皱了下眉,知道情况以后不用南序再强烈遣返, 就自动离开了。


    两分钟后, 南序接到了阿诺德的电话。


    怎么还带通风报信的呢?


    他本来不准备让阿诺德知道,打算直接和阿诺德请假就好了。


    南序以为会阿诺德会在电话那头怒吼,特意一接通起来就拉远了耳朵和听筒的距离。


    结果没听见阿诺德的声音,把手机贴到耳朵边上,阿诺德着急得有气无力:“南序,你怎么受伤了?”


    南序能猜出来阿诺德怕是误会了是考核设置的内容不小心伤到了自己。


    他随便找了个理由说:“没事, 刚进去的时候不小心踩空摔倒,休息几天就好了, 别担心, 你设计的考核很精彩,谢谢您。”


    旁边的医生在听到南序说“不小心”的时候露出冷笑, 在南序说”休息几天就好了”的时候发出冷笑。


    南序立刻挂断电话, 不好意思地朝医生抿嘴。


    “请假吧。”这家医院很多医生都和南序熟了,毫不客气地开口要把南序压在医院。


    “要多久呀?”南序问。


    “伤筋动骨起码以月为单位……”医生在南序变得纠结的眼神里叹气,“先请一周吧, 看着是小事, 但是得养好知道吗?万一没有养好以后下雨天都会疼。”


    南序点头。


    其实南序自我感觉还可以, 没有到那么严重的地步,但是他向医生护士们表示坚决听从医嘱, 绝对不敢反驳, 考虑到这学期的主要课程不太密集,就算请假一周也可以跟上,还是身体更重要, 南序再次在医院过上了度假养老生活。


    射击测验全面结束。


    学生们出来第一时间在论坛的射击课结业群哀嚎。


    【从今往后,阿诺德将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男人,我到死都不会忘记他的】


    【鬼屋主题,我真是服了,多大仇多大恨啊,我爬了好长一段路才扶着树干都站起来的】


    【天杀的,上届告诉我们的那条近道,里面分散了好多小路,和约定好的同班走着走着又散开了,而且他还设置了陷阱,我同学倒霉鬼被绳子绊倒了,听说还有差点又被吊起来的】


    【大家记得瞒好,千万别让下届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


    【他们知道了也没用,里面的环境太惊悚了,得天独厚,就算有准备也没有办法接受】


    【别的不说,阿诺德不愧当过十多年的工程师,我捡到了一只掉落的飞鸟,里面的仪器很精妙,还有同学捡到了带出来的吗?我出高价收】


    【我也收,大家骂归骂,但是阿诺德的工程师身份还有军衔的分量还是很重的,钻研一下可以学到很多】


    【和你们这些爱学习的学霸拼了,不说了,我要回宿舍疗伤了】


    群聊热热闹闹讨论了两三天,学生们差不多在表面上忘却了痛苦,对于另一件事情的注意力越滚越大。


    南序在班级里的座位空置了。


    第一天上午没见到南序的时候他们就有点疑惑,但没多想,可能有事请假休息会儿。


    结果南序没来的第二天,他们才知道南序请了一周的假期住进医院。


    大家第一反应,射击考试害人不浅,竟然让南序在里面受伤了要休息这么久。


    舆论甚嚣尘上。


    无论是出于对南序的关心还是借机发泄对阿诺德的不满,张扬着要投诉的声音到处都是。


    直到一年级同样来自巴伐利亚的同学不小心说漏了嘴,他们才知道南序的伤并非因为射击课考核,而源于希里斯的刻意狙击。


    【希里斯少爷为什么要这么做?没听说他和南序有什么过节啊?】


    【刚开学的时候他举办过一场宴会,把不在名单上的南序和舒逸尘都请过来了,难道南序在那个时候惹了他?】


    【南序怎么可能会刻意去惹别人,你们别忘了希里斯的性格,我爸妈在我入学第一天就提醒我尤其要小心卡佩家族的人】


    【希里斯的做派翻开历史书上关于卡佩家族的记载不就能看见一模一样的例子,大少爷从来不分场合只看心情,南序估计早就被盯上了】


    【找医院打听了下,南序肩胛骨骨裂了,幸好没有骨折,得休养一段时间】


    【听着就好疼,校规说过禁止使用暴力,公然场外拿枪械击伤同学,就算是四大家族继承人也不能突然发疯吧】


    【一年级那群希里斯的走狗说了,反正南序身上有红牌,挨一枪而已又没死,算南序自认倒霉吧】


    【………】


    【………】


    论坛、群聊、现实聊天中蔓延开的讨论,暂时流传不到被隔绝在医院的南序。


    肩膀的痛苦可能因为受伤时过于突然被当时的大脑强制封闭,在医院治疗时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疼痛。


    他把这个发现分享了医生,感叹医生预估得真厉害,提前让他请假的决定真明智。


    医生被南序一脸认真的夸奖弄得哭笑不得,只能摸摸南序的头问他的痛感,给他搭配合适的止痛药。


    手机里的消息叮叮当当,南序单手回消息不太方便,只道谢完西泽尔关心身体的进度和投喂的课堂笔记、谢倾划过来的重点等消息以外,不怎么太看手机。


    每次一进医院,南序都觉得自己的心灵被净化了。


    他和这间医院太有缘,短短半年多的时间数次往返,作为医院的编外人员要把医院的所有路线给摸透了。


    病房有很多空余,护士知道他喜欢尾端那间空间比较小、但是有巨大窗户的那间病房,之前两次住院都在那儿,很善良地再分配给了他。


    诺伊斯的早春在努力从干枯枝叶中长出新芽的树梢间飘摇。


    南序打算和窗外那一块陈年顽固的积雪比赛,究竟是它先被不猛烈的阳光晒化,还是他先康复出院。


    医生在查房细声细语了解南序昨晚睡得怎么样的某天早上,走廊外传来了很沉重的脚步声。


    医生差点以为有人要来闹事,床头呼叫保安的按钮差点就要按下去了。


    南序却侧了侧耳朵,走到门口先拉开门:“阿诺德。”


    阿诺德的脚步声很好认,他的左腿有些跛,所以走起路来左右两边踩下的力道不同,左右脚从抬脚到落地的时间也有细微的差别,南序听多了,也就熟悉了。


    阿诺德没想到南序先发现了他来迎接他,愣在原地。


    随后可能意识到自己人高马大的堵在门口影响不好,马上闪进了南序的病房。


    查房的医生狐疑地打量了下凶神恶煞、长刀疤的阿诺德,见南序和来客关系很熟悉,体贴地退出为他们留出聊天的空间。


    阿诺德仔仔细细、从上到下、着重打量完南序的肩头,硬邦邦地说:“请假这么久,荒草都长了很多,回去有的你收拾。”


    “放心。”南序时刻坚守自己身为助管的职责,很爽快地就答应下来。


    阿诺德脸上的皱纹不满意地褶起来,不满意自己这张破嘴一开口就说不出什么好话,南序要是误会他特意来催人回去压榨工作怎么办。


    他坐在椅子前,随意挑了一个苹果,用水果刀一点一点地削皮,保留连串的果皮想把果肉剥离了出来,低沉的眉宇间孕育着一场风暴,脸颊上横亘的伤疤仿佛劈下的惊雷闪电。


    “希里斯被我关进禁闭室了,卡佩家族的人怎么还没死绝,低等劣种的家族早就该没了,简直脏了联邦的空气。”


    南序愣了下。


    阿诺德解释:“和你受伤没关系,我只是非常不满意他破坏了我的规则,我一定要给他一个教训。”


    破嘴,又胡说了。


    南序“哦”了一声。


    阿诺德没好意思问南序那声“哦”是什么意思,手停顿了一下,控制住脾气:“他被关进去前,还被揍了一顿,没给他药,可惜天气不热,不然他的伤口就能烂了。”


    南序听完点点头,平静得像是一个局外人。


    不为他的仇人受伤而感到报复的愉快,也没有因为回忆起伤痛而畏缩。


    所有的情绪从南序身边静静流过了。


    阿诺德观察着南序的情绪。


    至少没有被吓到就行了。


    南序要是选择就此揭过这件事,他也能理解。


    毕竟南序的处境和特招生没有什么区别,没有家世背景,希里斯对于他们来说是凌驾的强权,对于强权的畏惧会使人失去抗争的底气。


    “卡佩家族……”


    “放心,希里斯从巴伐利亚来到诺伊斯,就要遵守诺伊斯的规则,这学校只是学生之间的角斗场,凡事学生之间自己解决,家族长辈的势力不可以插手。”


    反正他气不过下狠手教训了一顿,他虽然是长辈,但不算家族,纯属于他阿诺德个人的泄愤行为。


    卡佩家族真要找事儿就找,他也不是什么吃素的,烂命一条就是干,疯子互相对冲,卡佩家族应该更怕不怕死的他,肯定会选择息事宁人。


    南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不说不开心的事情了。”阿诺德专注在手里的水果刀上,苹果皮还是断了,他的眼皮因此震颤了一下,双手反复揉搓。


    发现南序在看他,他用力挤了下眼睛,强行塞苹果给南序。


    苹果的清香在房间散开,南序问:“你把格洛里带来了吗?”


    “没有,怕它咬到别人,趁它埋头吃饭溜出来了。”


    其实格洛里连着几天没见着南序,心情低落了好几天,阿诺德怕说出来南序加快出院进度,特意隐瞒了。


    “才从理事会回来,我累了,先回去了啊。“阿诺德起身丢下一句告别,和南序道别,逐渐加快步伐。


    长廊的尽头是相互映照的窗户,日光一照射进来,窗户的边框被模糊,没有开始也没有尽头,怎么都走不完的感觉,平直的墙线变成滚动的白色潮水,不停在翻涌,医生护士的交谈声被闷在水里,若有似无地传过来。


    “阿诺德?”医院那个跟南序很相熟的心理医生正巧拉开了心理诊疗室的门,发现阿诺德时很惊讶,尊重地说,”阿诺德将军,您竟然出来了。”


    阿诺德被迫止住脚步,打量着心理医生说:“装什么装?南序给你通风报信了吧。”


    心理医生悻悻控制住心理学上代表撒谎的摸鼻头动作。


    心理室的白色配色比走廊少了几分冷色,多了几分暖调,而且四方墙壁伫立起一个小空间,给人一定的庇护感。


    医生端给阿诺德一杯热水:“他很细心,也很关心您。”


    阿诺德冷哼了一声,伸手按住另一只在颤抖的手。


    一位无奈的医生和一位固执的病人时隔许久又坐到一起。


    阿诺德出神地望着这位在他刚来诺伊斯时也才工作没几年,现在变得像个推销员的心理医生小伙子。


    翻开医生刚到诺伊斯就职的前几份病历,会发现比现在英俊上些的阿诺德的照片和军事医院转移过来的记录。


    漫长的战争结束。


    他从年青时的意气风发到中年时心灰意冷,身边的人全死光了,匆匆才过数十载。


    回到联邦接受所谓胜利者刀光剑影的表彰,每个聪明人脸上挂着得体的面具,奉承着他染血的功绩,算计着他是敌是友,他的耳边只有荒野呼啸的风声和呼嚎。


    他开始痛恨人类。


    医生说他患上了战后创伤应激综合症,连带着他的狗一起,见人就要发狂。


    南序也是讨厌的人类之一。


    带着一身风雪走进他的小屋。


    冷脸不爱笑,一笑多半就是做坏事了,不怕他也不会被吓哭,被欺负了不懂抱怨,爱管他吃吃喝喝的酗酒享乐生活,害得他要鼓起勇气迈出北区见到这么多人,腿都差点软了。


    阿诺德将军还被南序反将了一军。


    都不白来医院,黄昏时分,阿诺德带着黄黄绿绿的讨厌药片和讨厌的南序拜托他保留些考核里小飞行器等他回去解构分析的要求回到小屋。


    ……


    希里斯打伤了南序。


    希里斯被阿诺德关了禁闭。


    关禁闭前,季凌和希里斯打架了。


    诺伊斯学院从来没有过这样诡异的氛围。


    历任四大家族继承人就算关系一般,也会出于家族间的利益纽带维持表面的和平,更从来没有过公开场合相互出手的情况。


    结果在某个还算和煦的天气,季凌出现在了体育场,一拳将希里斯撂倒在地上。


    所有人被猝不及防的场景施下了静止符,唯独希里斯没有任何意外,慢条斯理地抹掉唇边出现的血迹,嘴角微微上扬:“为了他?”


    他是谁?


    马上有了答案。


    季凌揪住希里斯的衣领:“你没事去动他做什么?”


    “没事,但有正当理由。”希里斯露出了一副猎物终于踩中陷阱的笑容,无不恶意地说,“你的红牌啊。”


    季凌愣神的瞬间,希里斯迅速一拳砸中季凌的面门。


    纯粹野兽一样的暴力缠斗,却没有人敢看这样的热闹,他们在血腥的味道里闻到了窒息的味道。


    现在的一年级里有许多希里斯从小到大的追随者,二年级的同学则和季凌同期,季凌性格不算太差,桀骜轻狂,出手大方,和许多公子哥的关系还算不错。


    从小的家庭教育告诫他们不要轻易站队,但在这个旗帜鲜明的年纪,学院依旧隐隐呈现出了割裂敌对的氛围。


    风波以外的局外人不可避免的用暧昧黏腻的语调讨论着故事里出现的第三人。


    刚好撞见的西泽尔听见这些话不再保持乖巧,直接骂了回去:“滚,关南序什么事儿,我警告你们,不准把这件事情传到南序的耳朵里。”


    不止西泽尔,同样的警告从不同人的口中作出。


    秘而不语的沉默、躁动不安的压抑,强行抑制住即将万物复苏的春天生长的步伐。


    整个学院像被一张透明冷森的蜘蛛网无形地束缚着,甚至不如本来给人紧张冷清感觉的医院气氛要好。


    白色红十字的建筑的轮廓在视野中由小到大,直到深入其中,视觉被空荡的走廊模糊。


    季凌听着自己的脚步声有些恍惚又很明确,走到了南序的病房前。


    南序正坐在窗边阅读着什么信件,浅蓝色的病服,听见响声,转头看门口的来访者。


    季凌脸上还带着伤,突兀的青紫破坏了他俊秀的面庞,嘴角边上留了一道深紫色的痂。


    之前他对这些伤口不以为意,现在在南序的注视中感觉这样的自己太过狼狈挺不好看,不适合出现在南序的面前。


    季凌看向南序的肩膀,其实看穿了也看不出什么,不过他马上发现南序拿信的手变成了右手。


    南序右手受了伤以后,右利手成了短板,平时很多事情都会刻意换成左手,训练下左手的灵活性。


    季大少爷感觉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蠢透了。


    季凌的喉咙哑涩,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想告诉南序,他取消了给南序的红牌。


    没说。


    取消了一场起源于他的灾难难道是值得宣告的事情吗?


    真不想在南序面前丢脸,他现在只想撤回鬼使神差走到南序面前的这一个步骤。


    季凌人生上的第一节礼仪课,就是要他学会控制情绪,不要让其他人读懂你到底在想什么。他聪明领悟力强,学什么都快,很快就结束了这门课程。


    不过他从小就肆无忌惮,家世给予了他傲慢恶劣的资本,习惯把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实在没什么值得他低头、需要伪装情绪的事情。


    不管南序会不会回应他,他抢在南序开口的可能性出现前,滚了滚喉结,稳定声线,扬起一点笑意:“走错了。”


    真丢脸。


    季凌什么也没做地离开了医院,回到自己的休息室。


    路上遇见了个同学,发现他的表情没有最近那么阴郁,脸上出现了很平和的神色,鼓起勇气打招呼:“季少。”


    季凌懒散朝他露出一个很季凌的完美笑容。


    休息室没有刺鼻的消毒药水味,季凌悠然地坐回沙发软榻前开了一把游戏,操纵着角色完成闯关。


    死了。


    又死了。


    季凌烦躁地点击退出,页面默认进入了经典的纸牌游戏界面,他盯着牌面的红色出神。


    这场全校针对南序的游戏因他而开始,他操纵游戏,自以为可以得到想要的结局。


    或许他压根不知道结局应该是怎么样的。


    他已经不再执着于让南序退学,南序也不会向他低头,红牌似乎永远没有收回的理由。


    反正南序没再受到什么针对,大部分人都忘记了那张红牌的存在,他没有理清自己的思绪,就先这样维持现状。


    结果希里斯以此为由伤害了南序。


    知道希里斯枪伤了南序以后,他第一反应就是怒不可遏,燃烧的怒火使他失去理智,哪怕打完希里斯,他依旧不后悔自己的冲动,恨不得再多揍希里斯几拳。


    怒意未散,他在慌乱中终于撤销了南序的红牌。


    他的脑子一团乱麻。


    挫败、烦闷。


    甚至惶恐。


    希里斯那个小疯子拿捏着他的心理,用畅快无比的笑容提醒着他才是始作俑者,南序会因此离他更远。


    对面由程序控制的人工智能发牌飞快,迅速垄断了牌局。


    季凌把游戏手柄猛得朝墙上摔去,用胳膊埋住眼睛。


    线条凌乱的黑暗里,那个被南序丢进酒杯里的打火机点燃了他发出的那张红牌。


    他无牌可出。


    他赢来了一场惨败。


    第33章 野营


    春天来了, 又到了动物繁衍的季节。


    南序在混杂着初春冷意的空气里嗅到了不同寻常的躁动气息。


    出院之后还听见季凌悄无声息地取消了给予他的红牌。


    他忽然联想到那天季凌失魂落魄地到他的病房前一闪而过后堪称落荒而逃的身影。


    没太在意。


    精力有限,只能分给想关心的事物。


    南序摸摸格洛里越来越顺滑的皮毛:“还好我们格洛里是单身狗,不然有点麻烦。”


    他说“麻烦”的语气很轻飘, 没感觉会造成什么麻烦。


    阿诺德沉默。


    还好单身狗本狗不计较, 以为南序在陪它玩,开心地在甩尾巴。


    训练了这么久,格洛里状态好上很多,而且可以正确地根据指令做出一些反馈,重回曾经威风凛凛的模样,看得阿诺德心情激动、老泪纵横。


    不过南序才出院, 阿诺德怕格洛里控制不好力度把南序扑倒,让南序又旧伤复发, 伸手要把格洛里招呼过来。


    狗看到了, 狗不理。


    阿诺德只能和听得懂人话的人说话:“你和它保持点距离。”


    “没事。”南序回答。


    算了,阿诺德都可以自动补全南序没说完的话, 他明白——


    南序肯定有自己的安排。


    他拦不住南序和格洛里接触, 就像他拦不住南序在射击课结束以后继续练习一样。


    左肩受伤,没影响到南序端着右手有条不紊地练习。


    才刚出院没多久,怎么可以动手呢。


    之前阿诺德还觉得南序没有通过疯狂练习变成一个射击天才很可惜, 现在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希望给南序安一个真空精钢刀枪不入的挡板, 把所有的风刀霜剑隔绝在外。


    但是南序刚好踩在了他可以抓住由头告诫对方要爱惜身体的边缘线上,练的时间没多长, 就收枪了。


    其实一开始南序不打算告诉阿诺德还有在练枪, 都是在校园射击场上练习的,是阿诺德多年老油条,眼尖地发现南序下意识抓握的动作和平时有些不太一样, 马上联想到了一起。


    他问南序,南序只回答一门课结束了不代表知识的学习就此结束。


    行吧,非常合理的理由,拦不住,他只能叫南序在北区外头留着的几个靶子练习,在他这位金牌教练的眼皮子底下,由他这位金牌教练亲自督导。


    南序满口答应,但不执行。


    阿诺德又直白地问,是不是嫌他这里的设备没有学校的先进,边说边思考是时候该把自己仓库里的压箱底拿出来让小朋友涨涨见识了。


    南序只是回答,怕吵到你。


    阿诺德瞬间没话了。


    是怕吵到他。


    还是怕吓到他呢。


    他的房间设计得很温馨,没有一点冰冷金属的存在。


    温暖得过了头,就会令人产生疑惑。


    一个人过去的经历会反复塑造着这个人的当下,为什么他多年的军旅生涯,房间内却没有一点有关的痕迹。


    阿诺德感觉自己的心泡在了一瓢温水里。


    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组织着语言平缓地说,就来这里吧,他的抗拒情绪已经好了很多,而且南序在他面前他才能比较安心。


    南序和平常一样淡定的表情因为他突然柔下来的温情和关心闪过了几秒的空白,垂下眼睛答应了下来。


    哈哈,他总算也成功将军了南序一次。


    ……


    南序最近的时间流逝以去医院复查的倒计时为单位,流程熟门熟路,恢复也越来越好,要复查检验的项目越来越少。


    从打印设备上取出最新的检验单,他低头阅读各项指标以及医生的论断。


    一步之遥,颀长的影子映在淡白色瓷砖上,移动了过来。


    “南序。”


    裴屿回来了。


    南序算了算,离开学差不多过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裴屿当时说的请假时长好像就是这么多,也是时候该回来了。


    久而未见再相见时,面对再熟悉的人都会生出一种陌生感觉,何况南序和裴屿不怎么熟。


    但一望而知的,裴屿身上似乎多了坚冰破碎的流动感。


    “你生病了吗?”裴屿问。


    南序简单回复,没有展开受伤的前因后果:“只是来开点药。”


    他有个不喜欢阅读时被打断的习惯,答完了就接着站在那儿往下读。


    单子上的字很小、药袋密封不透明,分辨不清里面是与什么相关的药物。


    裴屿仔细辨认半天没有辨认出来,注视着南序的侧脸,看了一眼又一眼,暖融融的日光中,他的思绪开始飘飞,忍不住开始测量着他和南序间的距离。


    感觉实在难以估量。


    或者不止隔了时间,还隔了两个洲陆的地点,还有其他难以言喻的东西。


    那场注定死亡的斗争因为南序有了一线回旋的余地,他成为了奄奄一息撑到最后没有倒下的赢家。


    血液模糊他的眼睛,鼓胀的血管像要冲破了什么,他看不见那些观众亢奋的嘴脸以及数千双眼睛充血的凝视。


    观众从惊讶的沉默到震耳的呼叫,奋力疯狂地喊叫着他的编号。


    场面很盛大,有种末日狂欢的喧哗,他暴烈跳动的心在急剧的收缩中安静塌陷出了一个名字。


    安东尼奥是个合格的商人,完美地替他圆完了受伤休养的谎,又摇身一变作为一个慈善商人设立基金会,让他的奶奶动完手术进入疗养院。


    仿佛沉重的现实裂开缝隙透进了一丝光,一切都在顺着很好的方向发展,令他对诺伊斯的抗拒都少了好几分。


    他的奶奶在进入疗养院前还温声抱怨着怎么两个孩子在同一个学校就读也不告诉她,拉着他聊了很多,让他在学校如果有遇到南序要多多照顾南序。


    一转眼,南序终于又站到了他的面前。


    他刚回学校,正在发愁有什么理由可以见到南序。


    脱离了蒙特佩斯,他连南序的联系方式都没有。


    本来打算到图书馆碰碰运气,结果意料之外在医院撞见南序。


    裴屿才刚到医院,南序就要走了,他只能假装自己也办完了事情,和南序一起迈出医院。


    “奶奶的手术很成功。”


    “我知道,她给我写信了。”


    老人家不擅长用电子设备,不过联邦的邮递业务很发达,南序时常收到来自蒙特佩斯的老人家们单独或者一起寄来的包裹,里面有很多小工艺品,令他的宿舍多了很多人气。


    他们从医院的楼中路过花园出来。


    花坛里蜜蜂正嗡嗡得围着鲜花转。


    裴屿一瞥感觉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再看到水泥上的两个影子。


    哦,原先像他和南序。


    裴屿是一个不太擅长言辞的人,而且他发现除开蒙特佩斯的长辈,他无法和南序再展开什么话题。他本来悦动的心跳在这样的认知里渐渐平复下来,停滞了几秒打乱了心跳的节拍。


    都呆了一个学年,诺伊斯的路线分布学生们都了如指掌,他从途径的路线上判断出南序要去图书馆和实验室所在那片区域。


    南序习惯去教学楼。


    他先前不明白南序为什么不喜欢去图书馆,哪怕那些楼条件还没有改善,设备远不如图书馆先进,后来忽然就有点想通了。


    诺伊斯图书馆设计中庭千篇一律的圆形弧度、环绕式楼梯,密密麻麻竖长方格一般嵌在圆形弧度的书架的书籍和斗兽场的格局、观赛座位似乎很像。


    他对南序的探知在细枝末节的小事里不断完善,却迟迟无法缓解探索的渴求,那种渴意拉扯着他引以为豪的自控力,宛若种子临近破土而出前的焦急。


    南序的脚步不急不缓,新开学大家又领了几套校服,升级了点杂七杂八的小设计,肩膀上多了流苏肩章,随着人的走动,光影在肩膀上晃动。


    裴屿不太喜欢诺伊斯学院,自然不喜欢和学院有关的处处显露着傲慢且华而不实的一切。


    可是南序很适合这样的考究精致着装。


    他在修养时胡思乱想的时候,总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一个身影,按图索骥,他回溯着从前对南序不太正面的印象。


    他总认为家境衰败后的南序仍属于贵族阶级,这样根深蒂固的想法源于他对南序日复一日的印象。


    美的形式有很多种。


    庸俗的美、颓废的美、艳丽的美……


    南序给他的印象是不会蒙尘的美。


    这样的美过于层次分明、天生拉开人与人之间的差距。


    他好像已经习惯了南序在高处俯视着他。


    蒙特佩斯像一场美好的梦。


    梦醒了,南序走到教学楼的高处台阶上,回头对下方的他说:“裴屿,你没必要特意跟着我。”


    ……


    舒逸尘开心地来到自习室里裴屿的书桌前。


    隔了这么久没见过裴屿,他有很多事想和裴屿分享。


    裴屿端正挺拔地坐在桌前,沉默不语的学习气氛迫使他雀跃的心情跟随着一起平静下来。


    身边很多人都挺情绪化的,可裴屿坚定不移,有超越同龄人的沉稳。


    舒逸尘很佩服这样性格的人,在裴屿身边他时常能静下心多读几本书。


    他也拿出自己的笔记耐心整理。


    裴屿却停下了笔,问他:“南序受伤了,是因为什么?”


    突如其来的问题,舒逸尘被问得猝不及防。


    裴屿以前从来不关心学院的事情,更不会关心和南序有关的事,而且他才刚回来,从哪里听到的风声。


    但他没多想,立刻组织好语言把开学以来裴屿缺席的时光里发生事情串联起来说给裴屿听。


    从开学希里斯的那场宴会说起,素未谋面的希里斯突然把南序和他邀请到了迎新宴会上。


    到学院里那群一年级贵族多么庸俗无趣就知道烦他们特招生。


    再到南序当上了阿诺德的助管、南序参加了射击课的考核。


    最后到希里斯打伤了南序,季凌和希里斯打架,南序住院。


    舒逸尘一口气说完,才发现一个多月里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我打听了,幸好南序的伤没有太重,但是希里斯也太……”


    说得太快太赶,他伸手去拿水杯润润嗓子。


    他握住水杯的手变得迟疑,低头抿了点水,只是把嘴唇沾湿了。


    温水在水杯里晃动,他快要把鼻子埋到水杯里,来掩盖刚才惊鸿一瞥带来的诧异与不确定。


    他缓缓放下一点什么都遮不住的水杯,小心地再次确认一眼。


    他向来淡漠的竹马似乎依旧无动于衷。


    他只是看见了对方的眼睛。


    浓黑的瞳孔。


    暗潮汹涌的憎恨。


    卡明罗特区今日东南风1级,10°C,微风和煦。


    有点适合放风筝。


    学校决定利用野营活动把学生拿出去放一放。


    主题:【野营活动相关消息请在这里更新】


    【家人们,最新情报,学院和远郊洲界线上的一家生态风景区签订了合约,今年我们去那儿放风】


    【可以去玩多久啊,再探再报】


    【感觉没有去年去隔壁州的科技城好玩诶,去年我在那儿玩游戏玩了个爽!】


    【远郊挺好的,听说那里有很多诺伊斯里没有的动植物,刚好可以亲身实践参观,近距离贴近大自然】


    【我再说一遍,我要和你们这群扫兴的学霸们拼了!】


    【想知道F4会去吗?】


    【笑死,我们学校现在还有F4 还没建立就被几个拳头邦邦立刻瓦解。】


    【这次活动自愿报名,看几位少爷想不想去打野了】


    【想知道NX会去吗?】


    南序当然去。


    南序就是某些人口中扫兴的同学。


    刷到学院官网上对目的地的详细介绍以后他就毫不犹豫地报了名,打算趁机巩固下高阶植物学课堂上教学的内容,方便以后为梅琳达女士的花店添砖加瓦。


    道理西泽尔都懂。


    可是他非常烦心南序要跟一年级的那群人呆在一起。


    学院里这段日子,二年级和一年级还在呈现着割据的氛围。


    希里斯受到惩戒,在一年级有些人的煽动之下,一年级某些没脑子的人认为群体的核心和权威受到了挑衅,对群体的认同感令他们急于宣泄自己的情绪。


    季凌是明面上的讨伐对象,南序则是暗处诽议的目标。


    匿名论坛上最近封了很多评价南序是“迷惑人心的魔鬼”“引诱亚当夏娃犯罪的禁果”等等描述。


    跟实名制上网一样,一看就知道是那群教义入脑的巴伐利亚人发的帖子,西泽尔反手就举报了。


    南序要去远郊参加这次采风,在西泽尔看来就是羊入虎口。


    而且一年级里有希里斯……


    西泽尔的担心十分合理,南序被编到了没有一个认识的人或者同班同学的游学小队中。


    当南序出现在统一出发的大巴车上时,数道打闹的声音顷刻间静止,四方的车体在放轻的呼吸里像是个刻意掩盖活人气息的棺材,鬼影森森。


    很多人装模作样地玩着手机,屏幕的蓝光映到他们的脸上,手指飞快地移动着,部分二年级的学生见到他们的模样嗤笑了声,不甘示弱地拿起手机也在那儿打字。


    等到了目的地,单独行动的南序先下了车,一年级那些人迅速把目光压在南序的背影上,起身拉长的影子比他们先追上了南序,很快被刻意挡在他们面前的二年级学生拦截。


    广袤无垠的狂野从高空俯瞰,草色的平面上多了许多攒动的、分散开来的小人头。


    充斥着腥风的肃杀环境,南序带着学校薅来的手套小心采摘着草叶边缘锋利的植物标本,对危险的来临居然一点感知能力都没有。


    “南序。”希里斯笑盈盈地像鬼一样冒了出来。


    逐渐上升的温度里,万物显现出更明显的线条。


    南序的面庞和身姿在冬天就很清晰分明了,在春天反而有了更轻灵的视觉。


    荒野里夹杂着各种植物破土后的微弱气味,混在一起,味道杂乱,倒是有股很淡的清净草木气息。


    希里斯伸头嗅嗅,探头去寻找,意识到可能来源于南序身上之后才若无其事地停止。


    “才出来就能遇见你,我们多有缘份。”


    一提到“出来”这个词,勾起了希里斯不好的回忆。


    诺伊斯的禁闭室从建校以来就有,和学校教堂的忏悔室年代相同,设立最初就为了管教不听话的孩子。


    后来随着规则越来越完善,校方的管理层在作出惩戒时慢慢避开这项措施,就让禁闭室荒废了。


    荒废了,但没有取消。


    阿诺德揍完希里斯以后把人往里一推,找到沾满灰尘的校规条例,就直奔校长办公室告诉了校长:结果就是这么一个结果,我照校规办事,你们要是想去取消这条规定,也得等希里斯出来再改,否则我就要闹了。


    关禁闭其实也有人送吃送喝,对于某些人而言就是换个地方生活,没什么威慑力。


    但阿诺德知道,希里斯身为卡佩家族的人却基因突变,很讨厌跟宗教相关的事物。


    别的任何一项惩罚可能都没有让希里斯一直呆在那个四面八方全是遗留下来的宗教圣洁古壁画,定时能聆听到隔壁神职人员祷告的声音有杀伤力。


    回想起来,希里斯的脸上瞬间一片阴霾,


    他的情绪从眼睛里倾泻出来,眼珠动也不动地挪到南序的脸上,半晌后歪歪头,像小孩子找到了一件新奇的玩具。


    希里斯对其他人的讨厌做不得假。


    没有任何感情,偏要虚伪地硬凑到一起假装社交。他挺喜欢看那些人分明对他十分厌恶又因为家族利益而强行按捺的模样。


    尤其是另外三位。


    他很顺利地找到了引线。


    他本以为那个人是舒逸尘这位特招生,没想到是南序,稍微一试探就顺利地出来了结果。


    季凌愤怒地出手,温斐跟之前一样伪善地劝导,谢倾居然肯出手把南序给带出来。


    越研究越有意思。


    知道自己伤害过他,估计南序不想装了,不再像那天那样柔顺地喊他希里斯少爷,忽视他忙着做植物本体和照片的对比。


    咔哒。


    金属合扣声。


    南序总算抬头看他了。


    表情写在脸上:不懂他的抽风脑回路为什么把两个人铐上。


    希里斯盯着南序被扯起来的手:“上回让你跑了,这回把你锁在身边,方便我观察你。”


    他得意洋洋地望着南序被冷质金属禁锢的纤细手腕,像是望着自己俘获的战利品。


    他总算回过味来,第一次宴会上南序和本人的感觉完全割裂的语气多半在伪装,他被一时蒙骗了过去就那么放南序离开,还好那些蠢货瞒不住事,叫他抓住了端倪,也抓住了南序。


    行动受限,南序终于不得不转过来面向他。


    南序的呼吸向来很轻,有条不紊采集植物标本的力度也很轻柔,转过脸时拂面的触感更被春风柔化得没边。


    “你想怎么对付我?”南序问。


    在问话的同时,竟然在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


    南序的目光和羽毛一样轻盈,惹人骚动的感觉,从希里斯脸上的青紫到额前、脖颈等地方被阿诺德揍出来的伤口,再游移到他的身体上。


    “我不会像季凌一样再出红牌的,重复一遍没意义的行为,多没意思。”希里斯认真地思考起来。


    “没想好吗?”南序说,“但我想好了。”


    他一脚踹中希里斯的腿弯,力道大得听见骨头清脆的移位声。


    剧痛袭来,希里斯被迫半跪到粗粝的碎石子地上。


    希里斯想站起来,南序带了黑色皮质手套的手穿过他的金发,收拢五指,强硬地用力一按。


    那只手还带着镣铐,令希里斯以一种狼狈的姿势扭曲着,吃痛地低下头颅。


    “你既然调查了我,怎么不调查清楚。”南序冷淡的声音从他的头顶飘来,“当初季凌到底为什么给我发红牌?”


    第34章 雏鹰


    “啊, 不是因为你是同性恋吗?”希里斯的语气莫名有些遗憾。


    马上,他又高兴起来了,感叹道:“也是, 你怎么可能喜欢季凌呢?”


    为了更了解南序, 别人为他找到了论坛里有关南序的帖子。


    零零散散的内容。


    他从最早的时间线看起。


    去年刚入学的时候,有夸南序脸的、紧接着变成评价南序没意思的、再变成了讨论南家破产。


    情况急转直下,突然就爆出了南序遗失的手机里,里面全是有关季凌的情感幻想。


    希里斯感到荒诞不经,像观看了个恶俗的戏剧一般。


    他敏锐的直觉令他感觉到很怪异,但呈现在面上的资料又确实表现得如此, 令他感到百思不得其解。


    紧接着,季凌发红牌、恶意聚焦在南序身上的目光, 听说学院内甚至有一个专门和南序有关的群聊。


    群聊神神秘秘的, 一年级的人和他告状根本加入不进去。


    抱怨了好几次,希里斯嫌他们吵, 叫他们闭嘴滚出去。


    但他若有所思, 这样的行为竟然有些像在排斥觊觎行为的恶龙守卫。


    说明巢穴里有珍宝。


    他不在意所谓珍宝的品性、外貌如何,只要它可以引发争抢、让他能够看热闹,就发挥了应该发挥的作用。


    没想到南序给了他一个惊喜。


    他见到了南序的真面目。


    那种错位的认知终于消失, 南序冷浸到极致、像握住了一手冰的感觉才叫人生出了就应该如此的诡异满足感。


    希里斯年纪比南序小一岁, 却比他身材高大, 再凑近一些,南序修长的身形就能轻而易举地被揽进怀里。


    希里斯的视野和南序的腰平齐。


    太窄了, 一手就能折断。


    他仰起脸和南序对视。


    无边辽阔的青灰色天空下, 南序的黑发被风吹得凌乱,脖颈纤细,颈部的皮肤因为肩膀手臂的用力而受到拉扯, 仿佛可以透视内部叶脉一般的青色血管纹理。


    这么脆弱,竟敢做出反抗。


    他低低喘息着,闷笑在他的胸腔轻微震动。


    “只是伤到了我的腿,就以为可以钳制我,你未免太低估我了。”


    “我没有低估你。”南序微微弯腰俯下了身。


    希里斯惊讶地再抬眼,他的目光顺着南序的另一只手的走向移动。


    学校很普通的皮革手套,贴合着南序细韧的手指。


    皮革手套细腻冰冷的触感,顺着希里斯的脖颈慢慢移动到他的手臂,没有人体的温度但力度堪称温和,被指尖滑过的地方激起了生理性出现的战栗。


    希里斯在这样的柔和里怔愣几秒,马上发出了低声的闷哼。


    南序用做实验一样认真专注的脸庞,面无表情地扯开了他还没完全愈合的伤口。


    与此同时,一脚再次踩上他受伤的膝盖。


    “阿诺德说当时你和他搏斗用了利刃,他被你划伤了,他也把你划伤了,果然还没好。”


    “他的伤口也挺深的。”


    希里斯笑起来,很快因为提到了阿诺德引发南序的不满,被再次用力撕开伤口而无法再说话。


    他的的确确没料到南序会采用这种血肉模糊作出回应的方式,就像某些野兽在撕咬猎物时会咬准同一个要害薄弱点。


    配上南序这张沉静到圣洁、白玉一样透润干净的脸,像个怜悯的屠宰者。


    希里斯喘动着呼吸,疼痛让他的背部微微佝偻,急促收缩着腹部的肌肉:“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植物一样的冷静,动物一样的血性。


    “你当时也这么对季凌了吗?”


    南序没回答,说:“钥匙呢?”


    “没有钥匙。”希里斯耸耸肩,不想配合的模样。


    南序伸手要去摸他。


    这回是真切的摸索。


    希里斯后背僵直,难以忍受地说:“右边口袋。”


    南序灵巧的手指勾出了钥匙,控制好手腕的角度扯了扯,手脚俱伤还保持半跪姿势的希里斯狼狈地膝行了几步。


    直接解开前非要多这么一个步骤,南序分明就是故意的!


    他一瞬不瞬盯着南序,南序竟然朝他露出点“你发现了又怎么样的”的笑意。


    南序解开自己这边的锁铐后环顾四周,发现全是野草,没有什么可以固定的树干把希里斯锁在原地,只能遗憾地重新铐上希里斯的双手。


    “你来找我是来做什么的?”


    被南序收拾了一顿,希里斯差点忘记他起初只想观察逗弄一下南序。


    观察是观察了。


    他自己送上了门,沦为一只案板上的猎物。


    样本还没有采集完,南序转身把未尽的步骤做完,慢条斯理地辨认对照着书本图片和现实的实物,把植物装好到采集袋里。


    要不是全身遍布的痛劲在提醒着希里斯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差点以为自己经历了一场幻觉。


    从其他人发来的调查里,在校园里最常见到南序的场景也是这样。


    坐在教室里,透过照片上的噪点可以见到现实中若有似无的窥视,不过隔着玻璃少有人敢去凑近。


    他很好奇南序究竟会为了什么改变脸色。


    手套的皮革面上沾了许多草籽,一想到之前南序还用手套穿过他的头发,他的发梢还残留着泥土和草屑,希里斯就要蹙眉。


    令他眉间的褶皱加深的事情还有更多。


    比如南序为了采集一株水生植物,伸进了一洼水中,边缘的河床里沉积着滋养植物的淤泥,南序在触碰植物根系的时候不可避免地接触到了。


    等南序把手上的手套摘下来,腕边仍然沾着一点污泥,在白皙的皮肤上很刺眼。


    南序竟然一无所觉,还在忙活着用小型相机记录数据,在膝盖上的作业本上写写画画。


    希里斯眉眼深切地拧起来,似乎遇到了什么极为厌恶的事情,要伸手去擦掉。


    当啷。


    手铐链条摩擦的声音提醒他现在行动没那么自如。


    南序被声音吸引了注意力,转过头。


    希里斯读懂了,南序在不耐烦他为什么会呼吸、会发出动静。


    “脏了。”希里斯说。


    南序抬起自己的手腕。


    希里斯猜测南序很有可能要恶劣地刻意蹭到他的衣服上。


    猜测落空,南序随意放到水中洗了洗。


    希里斯扫过南序湿淋淋的手,抿直嘴角。


    诺伊斯野营划定的空间十分宽阔,一大片草色和天色相接的原野里,有草皮稀疏的平原空地,也有随着草势茂盛的坡度渐升的低矮丘陵。


    风一卷,平原那里传过来已经微弱不可查的人声传过来。


    先前希里斯找到南序前,还听见有人在嘀咕怎么没见到南序,


    “你怎么总一个人?你不需要朋友吗?”希里斯问。


    南序投过去一眼:“不一个人,怎么方便对你动手呢?”


    ……


    学院的野营项目利用算法为学生规划了很多不同的路线,南序选择了“三天两夜速成生物学专家”版。


    攻略里头详细地标注了这片区域里可以采摘的花草,有的姿态妍艳,有的奇形怪状,有的芳香扑鼻。


    都已经走到过渡带的植物从灌木向林木衔接的地域,南序看了眼手表,离天黑还有几个小时,决定索性往里走一走。


    希里斯拖着不太平稳的步伐跟上了南序的脚步。


    从南序说出“方便动手”那句话以后,他就一反常态地沉默了一会儿,在不停歇的观察中反复地加工、矫正着对南序的印象。


    林木深深,鸟鸣啾啾,多了很多无害的动物。


    时不时窜过树梢间一跃而下的小松鼠,甚至出现了单纯无辜、睁着红宝石眼睛躲在草丛里的兔子。


    希里斯拿自己绿莹莹的眼珠和它对视,成功把兔子吓跑了。


    冻土随着温度的升高消融,踩下去有潮湿的凹陷印记。


    学校财大气粗,给每个申请的同学都分了个记录的卡片相机。


    南序还在探索中,新奇地对着天空地上树林深处拍了很多张,返回相册检查。


    南序一边查阅一边点评自己,还好没有人物入镜,不然这样刁钻的拍摄角度很容易引起入镜者的崩溃。


    希里斯瞧见南序的目光忽然锁定在屏幕上的一个点,然后按动放大取景器的按钮,对比着走到了一棵树底下,蹲下了身。


    希里斯硬挤过来,看见一只孱弱、翅膀受伤的未成年雏鹰,左翼耷拉着,偏向中小体型。


    哦,人类可怜的同情心发作了。


    希里斯翻译着南序的心理活动。


    他平等地厌恶所有生灵,不过希里斯家族的家徽也是鹰,高原上它们天天盘旋着,对于同类的认同令他对这类生灵的厌恶相对减轻:“给它挖个坑埋了吧。”


    受伤、飞不起来,等于废物,没什么存在的必要。


    南序没听他的,熟练地检查了它的翅膀,把外出应急携带的医用品拿出来做了简单的包扎和处理。


    希里斯安静地打量南序的动作。


    可以。


    一边折磨他的伤口,一边给一只要没救的畜生上药。


    动物的翅膀上有爪痕,往高处找,没发现可以安置他的巢穴。


    出于正常人类的同情心,捡拾的人通常会把鹰带出去交给野外救助站救治。


    希里斯总算猜对一回南序的思路。


    果然,南序把外套脱下简易打了个结,把鹰给放进去打算带出去想办法。


    希里斯冷眼旁观。


    ……


    南序加快了步伐,回到营地,快速搭建起帐篷,观察了会儿还没有睁眼迹象的鹰走出帐篷。


    背后是米白色的方块底尖顶帐篷,身前是一堆堆的篝火。


    人在没有限制的地方心态会自然地开阔,学院两大对立团体的边界都被模糊了。


    特招生和贵族仍然分开团坐,但没有兴致相互防备,假装忽略了彼此的存在,专注于和身边人聊天欣赏风景。


    篝火噼里啪啦地炸着火星,燃烧的木头在火光里喧闹,熔熔的光点在南序的脸上移动。


    一群怨天怨地抱怨环境的学生们忽然认为野营也没有太差了。


    某些层面比在学院的时候好。


    在学院的时候,多数时间只有南序的同班同学可以和他近距离接触。


    大家都触碰不到南序,同学仗着一点运气上的优势在他们面前趾高气扬。


    他们在南序面前敢这样吗?


    真是见不惯这幅嘴脸。


    到了野外,没有班级、座位,以南序为圆心,他们可以找到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不受空间的隔绝。


    这群少爷们乃至特招生放在外头都可以得到一声天之骄子的夸赞,光芒璀璨。随意坐下时姿态也有说不出的好看,像闪光的星辰。


    只是夜色太深厚,他们的面孔和身影隐藏在暗色中,更像天上散落的灰暗陨石碎屑。


    火光受外来的气流影响往上攒动了一下。


    希里斯光明正大地坐到了南序身边。


    换了身衣服,拆掉了手铐,处理了伤口,又一幅衣冠楚楚的人形雕塑样。


    他一过来,其他人的神情不一,有些闪过害怕和担忧,有些则在疑惑他对南序的态度到底是什么。


    希里斯不在意其他人的注视,只专注于南序:“那只鹰怎么样?醒了吗?”


    南序拿树枝拨弄着火堆。


    没有等到南序回答,反而等到了陆陆续续闻着味道过来的人。


    季凌坐到南序的另一边,盯着希里斯不动摇,语气威胁:“你来做什么?”


    “你不是也来了吗?”希里斯对他笑,宛若双方毫无芥蒂。


    季凌旁边偷偷跟过来的奥维偷偷向地面的方向翻白眼。


    烦死,真想把希里斯的嘴给堵住,拿泥巴把他的脸给糊住,偏偏动不了手。


    又来了两个人,篝火的火焰受气流波动向下压了几秒,才若无其事地继续向上生长。


    “真热闹。”温斐感叹。


    谢倾不说话,直接找了个地方坐下。


    温斐和季凌关系不错,希里斯又是他的表弟,寻到这里似乎情有可原。


    谢倾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扎人堆里了?


    “你也来了。”希里斯冷冷地说。


    “不能来?”谢倾反问。


    所有人里,希里斯最讨厌谢倾说话的语调。


    西泽尔跟南序失联一天了,好不容易找到了南序,结果南序周围围了一圈恐怖分子。


    他小心谨慎地蹭过去,强迫自己不怕那些人,眼睛一闭跑到南序身边,顶着巨大的心理压力留下来。


    “南南南……序。”西泽尔磕磕巴巴,“我前面找到了这个花,你要不要看一看?”


    大家都天生懂得投其所好,尤其西泽尔有着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知道南序最近在关注些什么。


    南序真的接过来了。


    “《花草图鉴》里有一章介绍过它,说它可以食用,你之前不是好奇嘛?我正好找到了,你可以尝尝看,我刚才试过了,一点点甜味,挺新奇的。”西泽尔说,“你放心,我吃过了,没有事情。”


    为了证明,他往嘴巴里丢了一朵,嚼巴嚼巴。


    西泽尔分享出去以后就有点后悔。


    很想恶狠狠地转过头瞪那些人。


    看什么看,没见过送花的吗?


    南序伸手拨弄了下花瓣,摘了一片放进嘴里。


    花朵是红色的,花汁也是红色的。


    橙色的火光包裹了夜色,分不出花汁的颜色,只能见到南序干燥的嘴唇上有了浅亮的水光润湿痕迹。


    呼吸静默。


    西泽尔更后悔了,感觉自己好像做错了事,不该把这朵花递给南序的。


    “有点甜。”南序反馈了下。


    西泽尔连连点头。


    “什么花?”季凌忍不住问。


    西泽尔充当官方发言人,用非常好、挑不出毛病的态度,说:“当时无意间在《花草图鉴》上翻到了,名字我有些忘了,回去我再找到了再告诉你。”


    很明显,季凌不想听到来自西泽尔的回答,不过问过一次之后自觉丧失宝贵的发言机会,只能悻悻闭嘴。


    沐浴在木材燃烧的烟熏味里,篝火温暖的温度灼烤得大脑很舒适放空。


    人围了很多,但大多人一声不吭,不敢打扰南序发呆。


    尤其一堆人相互之间虎视眈眈,说出一句话估计就马上要有别人接上,接话的人都多了就会七嘴八舌,那到时候南序要么会离开要么叫他们离开。


    连希里斯在和南序相处的短短时间里,都摸清了他们面对南序都在按耐下什么。


    他嗤笑一声要开口。


    南序往里头丢了一节枯枝,撩起的火苗要去舔南序的手指。


    希里斯噤声,在南序不慌不乱收回手指以后,忘记了几秒钟之前自己要开口讲些什么。


    想不起来,那算了,他也不说了。


    木材燃烧到只剩下奄奄一息的焰火。


    天气预报说明天才可能有繁星出现,大家心不在焉地说笑、玩游戏,分心了解学院核心那批人静悄悄的动静,那批人散了,他们就也散了,回到各自温暖的帐篷内。


    帐篷密封,光源聚拢到方寸间的地盘,微光可以把帐篷内的人的身影映得清晰,需要立一个“谨防偷窥狂”的警示标志。


    嘻嘻哈哈的男声从附近的帐篷里响起:


    “一点隐私都没有了,警告我的左邻右舍,别偷看我啊。”


    隔壁帐篷笑骂:


    “滚,谁那么变态,对你不感兴趣。”


    希里斯在南序帐篷外头、不会暴露自己身影的地方,没什么道德地听着其他人的打闹。


    腿和手臂还在疼,他不在意脏乱直接曲着腿就坐。


    暖色光源柔和,古典朦胧的侧面剪影被放大到了白色帆布上。


    再过会儿,一只戒备提防的鹰影也映了上来。


    那只鹰醒了。


    又出现了手的剪影,弧线优美。


    “不吃吗?”南序问,“不补充能量,你的情况会更差。”


    希里斯了然地扯扯嘴角,他就是来看热闹的。


    鹰是犟种。


    翱翔于高空的猛禽怎么可能折服于人类无处安放的滥情好心。


    其实在太好奇南序要怎么和那只鹰相处,他就专程来见识见识南序的笑话,最好那只鹰可以攻击南序,叫南序吃点苦头。


    他一定要亲眼见证农夫与蛇的现实戏剧。


    可惜这只鹰攻击性没那么强,翅膀受了伤扑腾不动,象征性地啄了个空以后,就停息在可以歇脚的桌沿上。


    南序的影子没有去靠近,维持在椅子上的坐姿。


    人冷俊的侧脸和鹰尖锐的侧面相对,对峙着。


    这只鹰受伤了,不用刻意再做什么束缚就会老实呆着。


    听说有种驯服猛禽的技巧叫做熬鹰,拿锁链铐住鹰隼,一动不动地和鹰对峙,哪方先感觉到疲乏示弱,哪方就认输了。


    希里斯出生的地方就有人以此为手艺,从前驯服了一只只苍鹰源源不断地送到卡佩家,卡佩家传承的肖像画里时常出现阴鸷人像和凶狠苍鹰的搭配组合。


    人影和鹰影相互耗着,一方仍然气定神闲,一方渐渐野性消磨。


    外头的第三者也跟着蜷曲受伤的腿在冷峭寒风里等待结果。


    世界熄灭又点亮。


    这只鹰还是只雏鹰,意志力不够坚定,熬了一夜就不抵抗了,又饿又困,蹦着伤体去啄南序留给他的肉。


    南序本身不想驯服它,只想叫这只动物补充食物,就没去再刻意阻拦它的进食挑战它的极限状态。


    长时间的清醒令他的嗓子有了微微沙哑的颗粒感,叹了声气:“非要犟什么?”


    鹰辨别不了人话语里的感情,外头的人却听出了那句话里无可奈何的包容。


    不知不觉在外呆了一晚就等来这么个结果,希里斯的伤口被深夜的低温和晨间潮湿的水汽侵蚀,更疼了。


    希里斯要气笑了。


    他一瘸一拐地站起来。


    同类的屈从叫他感到一股无法言说、无从发泄的愤闷,无穷无尽,比旷野的风还要难以抓住。


    第35章 放飞


    年轻身体底子好, 通宵了一夜也能神采奕奕。


    南序简单合眼休整了会儿,就准备迎接新的一天。


    小鹰在进食之后睡觉去了,现在看着无害, 但毕竟是个会攻击的野生动物, 等伤口愈合、恢复精力后,不知道会不会再度发起攻击。


    出于谨慎,南序用在林子里顺手打包上的藤蔓做成一个结实的结绳,把它拴好固定住,免得对方一时兴起损毁了他的财物,把帐篷顶都给掀了。


    诺伊斯学院没准备让学生们体验一把“荒野求生”拉练模式, 单纯打算让各位同学们放松放松心情,所以野营的设施条件都挺完善, 行动也比较自由。


    出行前统一给学生发放了做好项目标记的地图, 提醒学生注意安全,开心玩耍。


    晨光熹微, 在校园内养成生物钟的学生们睡眼惺忪地起床, 拉开帐篷的拉链,哈欠连天地简单解决了个早餐,静静等待瞌睡虫自动退下。


    荒野上多了很多晃晃荡荡、行尸走肉的游魂。


    南序在其中漂亮得醒目。


    字面意义上的, 见到南序眼前一亮, 睁大眼睛, 睁着睁着就清醒了。


    今天天气比昨天好,天色比昨天晴朗, 温度升高了几度, 能见度高上不少,有了草长莺飞的味道,景色特别好。


    学生们不分年级、不分家境, 纷纷拿出手机到处拍照,有的分享给家人,有的忙着发定位超级云淡风轻地在社交平台上炫耀。


    【学校春游,还不错】


    配图1234,附自拍。


    他们这群学生英俊高调,在社交软件上构筑了令人向往的精英主义形象,再加上诺伊斯学院为他们赋予的璀璨光环,大多很受追捧。


    【哇好幸福啊,真想艾特我们学校来看看】


    【我知道诺伊斯去哪儿春游,在我们学校这个州,说是为了让学生有更好的体验,直接把那几天的景区清场承包了】


    【这些人比我们有钱、比我们有才,天杀的,谁酸了我不说,互联网记住,我不爱看这些,请不要给我再推荐了】


    ……


    夸赞的话塞满了评论区,热评第一却是:


    【p3有个小哥哥的模糊侧脸大鲨特鲨,请问有账号吗,我要去follow他】


    评论里一堆点赞加附和的。


    发文的同学狐疑地点开第三张照片搜寻,怀疑自己是不是拍到了什么照骗杀手。


    发现远处的角落里入镜了南序。


    live动图,很快就出镜了,居然也能被眼尖的人捕捉到。


    哦,那没事了,情有可原。


    南序应该是没有什么社交账号的,校内网的账号也不常用,他犹豫了半天要不要直接回复“没有”,下定决心不回以后又犹豫要不要删除这条动态。


    他抬起头打算征询其他人的意见,发现身边的同伴举着照相机装作超级不经意地移动着镜头,镜头的角度方向直直指向南序,边装淡定边嘀咕:“学校发的设备好烂,什么都拍不出来,早知道把家里最新超高清设备拿过来了,多好的机会啊。”


    以前都是鬼鬼祟祟地偷拍。


    现在变成表面光明正大、内心还是鬼鬼祟祟地偷拍。


    有时候某些行为倒也没有刻意到那种程度,他们只是下意识地抬起相机,希望捕捉那道风景。


    可惜风景会流动,仅靠照片定格了瞬间以后也会出现遗憾的感觉。


    两个人头凑到一起研究学校发的照相机,抽空抬头和走到他们身边的温斐打招呼:“会长。”


    贵族之间也有小圈子,长辈之间的利益联盟使小辈自然而然地汇聚在一起,初步建立一个尚未成熟的政治联盟。


    他们这几位祖上都有爵位传承,无论在学校还是在私下生活中经常交集,交情还算不错,加上温斐气质温润,和温斐说话时就没有那么束手束脚的。


    他们想想之前温斐和南序的关系似乎没有很差,没有明面上起过什么冲突,而且学院里隐隐有过温斐维护过南序的传闻,就直接以此展开了话题:“拍照拍到南序,感觉没拍好。”


    温斐接过相机审视了下:“确实没拍好,焦距、景深、曝光都……”


    没有下一个明确的论断,评价得很含蓄,不过他们都清楚言外之意。


    他们笑着“唉”了一声:“拍得不好也架不住人好看,我发了条动态,他只是路过,就能被人揪住。”


    温斐听完露出探究的神态:“可以让我看看吗?”


    那同学直接把那条账号底下的评论翻出来递给温斐看。


    才短短二十分钟,热评第一置顶里的评论又翻一倍:


    【互联网我爱你,我就知道你突然给我推这条是有原因的,好看爱看还想看】


    【求你了,短短三秒钟的动图,我已经不知道反复按动屏幕多少遍了】


    【这么帅,一定是照骗,除非让我见见高清正脸】


    【天杀的我一看就知道这是我新晋的男神】


    【屏幕前的我好狼狈,逐帧截图,勉强截出几张他有出现的,求博主指路他账号,我将拥护你为互联网第一大善人】


    大早上有点冷冷的温度,联邦网民的热情攻占评论区。


    那个同学注意到温斐平静的脸庞在浏览着这些新闻时目光渐渐冷淡。


    皇室对于社交账号的管控比较严格,他猜应该是温斐没见过这种阵仗,一时之间接受不了,解释道:“他们讲话就这个调调。”


    “删掉吧。”温斐把手机递还给他,淡淡地笑着说。


    “啊?”同学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南序的照片有什么不对吗?”


    温斐平和地说:“和南序没关系,那一张照片你拍到了远处军事塔楼的塔尖,以防万一,还是删了吧。”


    是吗?


    同学疑惑:什么时候联邦的管控这么严了。


    不过做出这个提醒的人是温斐,温斐的政治嗅觉肯定比他灵敏多了,同学应了声“好吧”。


    温斐神色自若地等待他删除完之后收回凝视的目光。


    放眼远眺,野草蔓长,一旦有一点点的春日的信号就会冒出土、连绵不绝。


    关注南序的人太多,真烦啊。


    “会长,有空吗?不然教我们玩玩相机。”同学无所察觉地摆弄着巴掌大的玩具卡片机。


    技多不压身,而且这项技能未来说不定能成为核心竞争力。


    “行。”温斐维持着翩翩的风度答应下来。


    ……


    特招生这儿的氛围也其乐融融。


    他们平时在学院里神经紧绷惯了,突如其来的春游计划令他们难得感到放松,和寻常同龄人们一样玩乐。


    玩扑克的玩扑克,沉迷钻研的继续在美好的自然背景里沉迷钻研。


    舒逸尘在吹蒲公英,瞥见到裴屿手上成型的花环。


    舒逸尘飘来一句:“要是带到南序头上肯定好看。”


    裴屿浑身一震。


    舒逸尘其实就是看到花随口一说:“屿哥,你怎么突然想编花环了,从你奶奶那里学来的?”


    “嗯。”裴屿应声。


    他奶奶喜欢编织一些很漂亮的小玩意儿,从前除了送给周围的邻居以外无处发挥,后来遇见南序,灵感大爆发,创造了更多更漂亮的小玩意儿,他看久了,也就学会了一两个。


    其他人笑着说:“屿哥这手艺,学习好就算了,手工也这么好。”


    他们聊着聊着就溯洄先前的关键词,说:


    “南序这学期成绩好了不少。”


    “是啊,很勤奋,比先前稀巴烂的成绩好多了。”


    “上回我去北区的书屋结束,那只大狗见到我要扑上来,被南序硬生生用绳子扯住了,说实话,帅到我了。”


    “上次去书屋找一本书,不懂具体位置在哪里,他刚好在自习,直接熟门熟路把书找出来给我了。”


    “感觉他好像也没那么难接触。”


    “格洛里最近还有没有之前那么吓人,没有的话,我也去书屋瞧一瞧。”


    裴屿听着听着编错了一个步骤。


    细心的人注意到这点,拉扯着同伴疯狂给他打眼神,又给舒逸尘使眼色。


    舒逸尘莫名其妙地被闭麦,过了好半天绕到后头,去问那个同学到底怎么了。


    同学压低声音:“屿哥可能不太喜欢南序。”


    “啊?”舒逸尘惊讶。


    “之前我就发现了。”同学神神秘秘地分享,“屿哥很排斥听见和南序有关的话题,挺冷漠的。之前你在实验室幽闭症发作还被谢倾吓到住院那回,学校其他人都在议论你,你说其实南序其实也在场,屿哥就有点沉下脸,肯定是不高兴了。”


    什么时候的事?


    一张扑克脸上居然能分出这么多情绪?


    舒逸尘将信将疑。


    同学拍胸脯:“你信我!我以后可是要读心理学的人,不要轻易质疑一个未来学术界冉冉升起的心理学之星。”


    更疑惑了。


    舒逸尘不好打击同学充沛的自信心,只能说:“那好吧,我以后尽量少在他面前提南序。”


    水是顺流而下的,南序是逆流而上的。


    今日白天日程很简单。


    第一,延续昨天未完成的野外作业。


    第二,顺着昨天的路线再往里探寻一下,救鹰救到底,看看能不能找到那只鹰的巢穴。


    有了闲情逸致、怀揣着一颗对科研并不纯粹的心的小部分人,起了复刻南序走过路线的小心思。


    很快被击退了。


    南序身边有人了。


    落在南序身后一步之遥的身位,敛了一身压迫气息,不紧不慢地跟随着,他的感觉很敏锐,平淡地眯起眼睛扫过他们的踪迹,漠然得叫人透不过气来。


    和南序沟通需要讲究方式和方法。


    “发给你的笔记看了吗?”


    “看了。”


    早上出门,迎面撞见了谢倾,谢倾一询问,南序一回答,自然而然就接上了。


    南序修养肩膀上的伤病期间,谢倾定时发送笔记,收到南序的“谢谢”以后就结束对话,从不拖泥带水、东拉西扯其他内容。


    全自动线上辅导老师。


    老师在线下问话:“有用吗?”


    “挺有用的。”


    谢倾和他在的班级不一样,部分授课的老师也不太一样,题目和详解的形式和南序之前接触的解法有些不同,南序在医院的时候比较闲,经常对着同一题的不同解法发呆,慢慢就把一些知识点成功串联起来。


    对话要继续,又自然而然的,谢倾就跟上了南序的身边。


    “有没有看不懂的地方?”


    南序点头。


    笔记他还没看完,每逢末尾的几道题,都会用最简单的题干要人完成最复杂的计算,难度陡增,南序的思路比较模糊,还需要之后专门再捋一捋。


    看不懂就对了。


    “之后都可以来问我。”谢倾说,“把你教会了,我可以找阿诺德敲一笔报酬。”


    南序失笑:“你缺什么还要去找他。”


    阿诺德确实有种魔力,很容易叫人忍不住跟他杠上。


    不过可能出于谢倾在南序刚进医院就给阿诺德通风报信的原因,南序观察到阿诺德最近和谢倾讲话少了那么几分一视同仁的攻击力。


    这么一回想,南序感觉谢倾出现在自己生活中的频率比之前直线提高了很多,但每次都理由充分,合情合理,挑不出什么毛病。


    昨天走过差不多的路线,基本上探索了一大半,南序就没有多停留,行程的速度比昨天快上一些。


    天底下的很多树木乍一看都有些像,一旦密集起来,就跟北区有点像。


    谢倾探寻地说:“我回去实验了下,黑暗中提前感知到靶子的出现击中靶子,练了好几天还是不太能做到。”


    可以提前预知危险的人必定时时身处在危险之下,才会对危险即将来临的如此敏锐。


    南序为什么那么熟练呢?


    “没事练那个做什么,阿诺德的考核只有一次。”南序蹲着拿出小铲子铲铲铲,“而且你说不太能做到,说明已经可以做到一部分有进步了。”


    他们这些有能力的人就喜欢说一些一听就知道在自谦的谦虚话。


    谢倾听出来南序不想深究这个话题,聊天就此打住,把收集袋顺手递给了南序。


    南序黑发上沾了一片树枝上掉落的青青树叶,走了好几步也没有掉落。


    谢倾没忍住抬手。


    黑发的触感很柔软,黑发主人转身时则比较强硬,目露质疑,询问他突如其来的动作。


    谢倾这人深谙说话的艺术。


    他不会直接说“你头上沾了草叶”。


    他只会一边坦诚地说着“抱歉”,一边安静地摊开手掌把掌心摘落的叶子展示给南序看。


    同样的意思,不同的呈现效果,以退为进的效果很好。


    南序不说话了。


    但是谢倾得确认南序不说话,是这事儿就此揭过了还是南序不打算理他了。


    坡度逐渐陡峭,一大块横截光滑的石面,谢倾先踩上去,伸出手臂给南序,示意南序可以扶着上来。


    “比较省力。”他眼睛不眨地说,“你才出院,好好休息。”


    “我伤的是肩膀,又不是腿。”南序感觉谢倾这话莫名其妙的,顺手搭上了谢倾的手臂,一借力,很轻松地踩到了尖锐凹凸不平的大石头上。


    谢倾的眼睛终于眨了下,眼睑盖住灰蓝色的眼珠,再睁开显露,云淡风轻地说:“哦,上次一起配合完有点习惯了。”


    “上次太痛了,全身都使不上力。”南序想起来什么,“对了,学校出了个新规,严禁违规物品,顺便严查了一波,你说话了?”


    公告出自理事会和学生会,在南序进医院事发之后,肯定有点因果关系,把全校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查了一遍。


    能做到拥有让那群眼高于顶的少爷们乖乖接受检查的话语权,也就那么几个人。


    “怎么没想过把这个告诉我。”南序转身,手还搭在谢倾的手臂上,呼吸温热,“感觉按你的性格,可能会告诉我。”


    谢倾的呼吸在和南序面对面时屏住,谨慎用问题回答问题:“你怎么知道的?温斐告诉你的?”


    南序那时候在医院,他以为南序不知道。


    “嗯。”


    上回温斐来送上慰问关心的时候,跟南序提起来,真诚地叫南序放心,保证以后不会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没必要提,管理出了问题就整改,很平常的事就没说。”谢倾回得很平淡,不经意地带到下一个问题,“我是什么性格?”


    他更执着于后者,抿起的嘴唇线条平直。


    这个问题挺难回答,毕竟要用几个词概括一个人的性格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像肉食动物,表现得像草食动物。


    不像好人,又表现得挺像好人。


    而且南序从来没见过除了自己以外,阿诺德会在谁那里吃瘪,但是阿诺德经常接不上谢倾的话,似乎经常一听谢倾说话就血压飙升。


    谢倾换了个提问方式:“你讨厌吗?”


    南序随口说:“还行,不讨厌。”


    谁会随便讨厌一个帮忙整理笔记的热心同学。


    谢倾听见自己加速上升的紧张心跳回落,勾起唇,笑起来。


    踩上这个石头,没想到又进入了一片新的天地,视野瞬间无比辽阔、无边无际。


    高原上植被稀疏,草皮低矮,云朵近得要压下来,远处山峦起伏。


    开阔猛烈的风在南序转头时猛然将南序的气息扑向谢倾的面前。


    温热、浅淡的香气在鼻尖萦绕不去。


    一时之间,他的视觉、嗅觉完全被攫取。


    谢倾左手上的手环振了振,响动在空旷的环境中挺明显。


    他镇定自若地说:“没什么,时间提醒。”


    他低头看了眼,心电的波动和眼前的起伏山峦一样蜿蜒。


    手环温馨提醒了他持续的心率不正常,请注意身体健康,及时就医。


    只分析结果不分析原因。


    不太智能。


    谢倾评判。


    帐篷里多了一只鹰。


    南序调整了植物学家的方向,短暂化身动物学家。


    这只鹰比他从前见过的性格要乖。


    可能年龄小,没那么桀骜不驯。


    发现南序检查它的伤口也没有反抗,亮黄色的眼珠一转,毫无戒备地喝着清水。


    伤口不深,只是皮外伤,当时应该只是晕过去了,醒了以后威风凛凛,身姿矫健,巡视着新领地。


    目测阿诺德挺喜欢这种猛禽,南序打了个视频分享给阿诺德。


    谁能料到阿诺德没有想象中的兴奋,接起电话的时候还在笑,招呼格洛里一起过来。


    等镜头转到那只鹰以后面色渐渐凝重,最后无可奈何地说:“你能不能少让人操点心?”


    其实还挺危险的。


    如果不是懂得如何救治的同时保护自身,抑制了猛禽的野性,换成另一个普通发善心的学生可能就会遭殃,发生点血光之灾了。


    阿诺德算发现了,南序的胆子其实特别大,一到新地盘观察了会儿就会开始巡逻,探索欲很强。


    阿诺德锐利的目光像要穿透屏幕:“你是不是找希里斯麻烦了?”


    南序顿住,不明白阿诺德怎么跟装了监控摄像头一样了解野营发生了什么。


    等意识到要管理好表情不露馅时已经来不及了,他只好扩充了下详细的过程,撇清责任:“希里斯找我麻烦,我反击。”


    阿诺德冷笑。


    不相信。


    南序的不畏惧掺杂了太多自毁式的倾向,平时没有机会表现出来,踩到南序的底线时就会充分体现。


    南序出院以来的情绪一直淡淡的,阿诺德敏锐的神经感觉到南序憋了一点心思,又没办法揪住。等阿诺德换伤药时,南序发现了阿诺德被希里斯伤到的痕迹,掩藏好的情绪终于露出了些小线头。


    阿诺德就知道南序肯定要回击,只是没想到双方交手得这么快,没几天就对上了。


    阿诺德再三确认南序面上没有什么伤痕,讲话声音也很正常,深吸一口气要准备输出。


    曾几何时他无比厌烦南序老师时不时的殷殷嘱托,现在他质疑老师,理解老师,超越老师,张口就操碎了心。


    “唉。”南序先叹了声气。


    阿诺德闭嘴。


    “我一个人呆在那里,他上来就拴我,我气不过,就踹了他一脚,真没有故意找事儿。”南序说。


    你是故意一个人落单的吧。


    阿诺德的眼皮跳了跳,却被南序的叹气搅乱了思绪,说不出话。


    趁着阿诺德没反应过来,南序迅速切换话题:“你放心,马上就回来了,回来以后把拍过的照片带给你看。”


    挂断电话。


    小鹰就漏了个脸,友情出镜,探脑袋要去啄屏幕。


    南序拿指腹搓了搓它短硬的毛羽,打算先拍照,回去再思索怎么跟阿诺德解释。


    学院特别配备了冲洗相片的仪器,南序已经洗出来一堆照片。


    有一半被他贴到了实验册上做记录的图鉴,剩下的则是自由发挥的风景。


    南序决定再拍一次星空,再拍一次日出,到时候把照片寄给福利院的小朋友、蒙特佩斯的邻居们。


    细细一算,任务重大。


    白天的好天气延续到了晚上,夜空比前两天通透明澈,繁星密布。


    神出鬼没的带队老师专业对口,专修天文学,开始现场讲解各种星辰,南序上去凑了个热闹。


    带队老师收获一名很有好学心的听众,叽里呱啦、滔滔不绝地讲了两个小时,酣畅淋漓。


    如果周围没有同学的争执声飘过来就更好了。


    不远处,季凌拦住了希里斯。


    他都要服了,怎么又出现了和昨天一样希里斯往南序跟前凑的画面,跟鬼打墙一样。


    “你做什么?”


    他从小就跟希里斯不对付,之前还能勉强眼不见心不烦维持和平,打完架以后彻底不想装了。


    他才不管对方那张金发碧眼的外表多么难得,只清楚对方神经兮兮、时不时冒出病态趣味的内里多么烦人。


    “显而易见。”希里斯回答。


    他们俩彻底撕破了脸,一见面就火药味十足。


    一想起来希里斯才伤过南序,季凌的拳头又痒了:“你怎么好意思啊?”


    “为什么不好意思,你要和我提羞耻心吗?”希里斯笑盈盈地感叹,“可惜我没有。”


    季凌的怒火越堆积越高:“你是不是还没有被揍够?”


    希里斯乐意至极:“还想打?当然可以,现在就来吗?”


    “行了。”温斐从今年希里斯入学起就始终要担起希里斯表哥的身份,帮希里斯收拾拦摊子。尤其在季凌和希里斯打架以后,他在其中协调,现在已经可以在苗头要开始前掐准时机,出声制止,不要让火势蔓延。


    可惜希里斯不领他的情,阴阳怪气地说:“表哥,为什么一幅头疼的表情,你不是最喜欢当审判官了吗?”


    温斐扯动一个标准的微笑,很纵容地说:“又说什么玩笑话呢?”


    希里斯最讨厌他们仗着比他大一岁,就真的以兄长亲戚的身份自居,倏然拉下脸色。


    来回几句交锋,他们的争执声刻意压低了,仍然传到那一边南序和老师的耳朵里。


    老师踌躇着要不要来劝架,停止了解说,担忧地望过去。


    南序自然也注意到了。


    没有他们因他而起争端而感到得意或者骄傲。


    南序的眼底有着很淡漠的戏谑,仿佛在旁观一场硬送上门的动物表演。


    季凌只见到南序似乎终于肯给一点眼神看他们了,自以为抓住了一点思绪,振奋得蓄势待发。


    希里斯发现,南序从头到尾的漫不经心,根本不把眼前的事物往心里放以后,嘴角微微下垂。


    杂乱的烦躁在他的碧色眼瞳中翻涌,他冲季凌冷笑一声,不再回话。


    一群犯蠢的人。


    希里斯简直要暴躁了。


    南序下手真的很狠,加上他懒得用止痛药。


    持续细细密密的痛,突如其来的抽痛,反复刺激切割着他的神经。


    白天各式各样的人提起南序的名字,晚上感受来自南序带来的痛苦,算一算,一整天都被南序占满了。


    从星空下回到帐篷里,最后一个晚上,所有人消耗着精力迟迟不肯睡去,希里斯吵得睡不着。


    反正都这样了,那就去南序帐篷外面转转。


    希里斯毫无负担地产生了想法并实践。


    于是南序凌晨四五点的时候从帐篷出来,才走几步就踢到了一团不明黑色物体。


    踩了几脚,黑色物体动了动,直起身,像现了形、向上生长的阴沉鬼影。


    试图去弄懂一个疯子的脑回路毫无意义。


    南序平静地跨过。


    “你去做什么?”


    希里斯原先以为今晚还会有训鹰的戏码,等了半天,结果帐篷里静悄悄的。


    情况非常祥和。


    希里斯几乎可以想象到那只吃完肉休养生息完的雏鹰就跟学院里其他中了魔咒的人一样鬼使神差地赖上南序,蹭上南序的衣领袖口。


    果不其然,那只鹰一点野性都没有,此刻正站在南序的肩头,亲昵地控制力度去啄南序的手背,才短短两天就意志消沉被养废了。


    “你要豢养它?”


    希里斯语气冷森地问。


    南序此刻在他的心中完完全全就是玩弄人心的狩猎者姿态。


    仗着美貌、傲气愚弄人心,把所有存在都当作踩在脚下的宠物,享受着驯服的快感。


    南序的回答更坚定了他的猜测:“怎么?羡慕它?”


    希里斯听到了一个荒谬的笑话:“你疯了?”


    南序幽幽叹了声气:“毕竟你这么关心它,很难不让人多想。”


    他想了个关联词:“你联想到了同类的命运。”


    南序的声音很有辨识度,细雪一般的颗粒感,刻意控制语调的时候,戏弄一般的慵懒。


    希里斯觉得自己要被气到发笑。


    南序很懂得怎么挑起他的怒火。


    把他和那只乖顺、被驯化的鹰放在一起比较,轻飘飘的蔑视意味瞬间就能激怒他。


    南序挑起眉:“别生气,你怎么能和它比呢?”


    更生气了。


    大早上起来,成功气到一个不顺眼的人,算是给美好的一天开了一个好头。


    短短几天,南序就摸熟了地盘,目标明确地寻着目的地走去。


    万籁俱寂的时候,虫鸣声惊起,天色只有一抹鱼肚白,朦朦胧胧的黑色。


    留在这里的最后一个白天,他特意订了闹钟,收集来自这里的日出。


    他坐在了山脊上。


    太阳刚好要升起来了。


    视野里出现了一片红亮的金色,大片大片肆意在天空涂抹。


    比南序之前见过的任何一场都来得震撼。


    新的一天会有新的道别和新的遇见。


    小鹰很乖巧地蹭蹭南序的侧边脸颊。


    日出接近尾声的时候,金色的背景里出现了逆光黑色的站立剪影。


    南序用力一抬手臂,停息的鹰借力飞离。


    不舍地盘旋几圈,最终翱翔向更高的天空。


    希里斯对于旁人的观感向来模糊不清,所有人都大差不差。


    一具骨骼,一点思想,锁在一幅皮囊之下,困在牢笼之中。


    呼啸的风声里忽然闻到了自由的气息。


    在一片熔化了金光的模糊视野里,无比清晰深刻的印象叫人目眩神迷,几乎灼伤了他的视网膜,刻进他的大脑里。


    第36章 画作


    水帖:【诺伊斯最近是不是有脑子不正常的人?我看见好几次有人鬼鬼祟祟的往校园边角扔东西了。】


    【扔什么呢】


    【细思极恐不会是投毒的吧】


    【不是的, 我后来偷偷上去看了,似乎是种子,但是暂时看不出来是什么种子?】


    【生物入侵?毁灭诺伊斯?】


    【我已经通知学校叫人来清理了, 我会顺便问下是什么的】


    【我服了, 是蔷薇花种子】


    【……】


    【……】


    【……】


    人多了、学习久了,总有那么几个脑子不太好使的做出一些出其不意的事情。


    季凌刷新论坛的时候刷到帖子,怀疑了会儿自己读书的地方到底还藏了多少脑回路不太正常的人,一边思考,一边丢了朵花放到嘴里。


    从野营回来之后,季少叫别人替他找来了西泽尔当时递给南序那种花。


    不知名的小花。


    季凌家中的温室里养了数不胜数的名贵花种, 他从来置之不理,却在寒气未消的早春沉迷在吃花上乐此不疲。


    甜的, 回味有点涩, 有点酸。


    当时他看西泽尔稀奇的态度,还有南序品尝时的姿态还以为有多好吃呢。


    也不过如此。


    季凌下意识又塞了一朵放到唇边。


    手上蹭了点滑顺微红的花汁, 他发了会儿呆, 倏然联想到南序的嘴唇。


    偏向淡粉。


    不经常有绯红艳丽的色彩。


    没见过,所以特别想见见。


    可惜太黑了,他当时只能看见看得非常认真才能发现的濡湿痕迹, 看不清颜色。


    进入休息室有多久, 季大少爷就漫不经心、若有所思地吃了多久的花, 实在太过引人注目,配合季凌脸上细细小小的痂痕, 像在演话剧里深沉的主人公一样, 谁能想到他们明明在讨论正事儿。


    奥维幽幽盯了半天,突然冒出来一句说:“你变丑了。”


    希里斯挑拨离间的话很有用,让希里斯对南序的伤害里永远横亘了一张来自季凌的红牌, 导致奥维看季凌越来越不爽。


    说完他就离得远远的,怕季凌拿东西砸他。


    结果季凌顿了下,抬头:“真有变丑了?”


    平心而论,没有。


    但奥维的心遗落在了其他地方,没有心地点头。


    季凌沉思了片刻,管奥维要镜子,奥维不肯给。


    季凌忽然问:“你最近怎么和卓朗玩在一起?”


    之前奥维三天两头在他面前刷新存在感,今天在会议室再见到奥维,他才发现很久没怎么见到奥维了。


    奥维沉默。


    上回兄弟会宴会事件的时候他们认识的。


    他还以为卓朗之前有和南序相处过,可以提供点什么信息,方便他更了解南序,结果就是个没用的,一点有效的情报都没有。


    都是南序没有给过眼神的人,遇到一起默默地刷新群聊,也不算玩在一起。


    季凌思考道:“你喜欢卓朗?”


    奥维缓缓闭上了眼:“你有病?”


    季凌不懂为什么自己开个玩笑就要被骂,就感觉奥维这段时间变了很多,并且最近事事不顺,想来想去只能归咎于希里斯来到学院和他犯冲。


    “卓朗是男的,我也是男的,你把我俩凑到一起怎么不觉得恶心了?”奥维忍住翻白眼。


    他能听出来,季凌的“喜欢”没有什么更深层的意思,单纯的拿到一个词就来调侃。


    完全没开窍呢。


    季凌噎了一下。


    温斐用指节叩几下桌面,笑着打断季凌的思绪:“说点正事。”


    奥维闭上了嘴巴。


    温斐是希里斯的表哥,按照家谱上的关系,属于连坐范围之内,介于温斐平时人不错,事发以后也没护着希里斯,奥维就没那么抗拒。


    诺伊斯的百年校庆即将到来。


    说是即将,实际上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算今年以来的一件大事,校方早早准备。学生会分了权柄,需要承担部分的责任,一些对内的事务分给了学生去执行。


    “有场宴会,上次校庆由兄弟会承担,今年还分给你们办呢?”温斐问。


    哦,说到宴会,的确专业对口。


    但是说到宴会,又联想到上学期期末那场把南序越推越远的宴会。


    奥维捋了把红发:”他还会去吗?”


    不过指名道姓。


    宴会多热闹啊,要是没有南序,感觉很没意思了,都是那些天天看要看腻了的脸。


    温斐对笼了层阴云的奥维说:“你没发现吗?南序一般不逃集体活动。”


    比如南序明显就对学院内定期的礼拜活动不感兴趣,但每次都会参加。


    诺伊斯的礼拜传统传承已久,联邦刚建立时宗教信徒占比高、人数众多,大部分家庭有着祷告的习俗,诺伊斯在规划建筑时就加入了教堂的设计。


    后来联邦历经几次移民,带来更多的文化,随着时间迁移,对宗教的冲击以及影响力加深,导致了当前联邦信仰自由。


    诺伊斯依旧保留了做礼拜的习俗,希望学生在祷告之中静心,不过相应减少了频率,每两周轮一次。


    南序显然没有相关的信仰,每回都在角落的位置偷偷补觉。


    第一次来教堂的时候,还不太熟悉环境,随意找了个位置阖眼,玫瑰窗绚丽的光映到他的脸上,晃眼睛,休息得很不安稳。


    第二次来,找了个离窗远点的位置,结果旁边的人不安分,目光黏在他身上就算了还和旁边的人窃窃私语,影响睡眠质量。


    第三次,特意来得早了,找了个避开窗又避开人的好位置,以后就在那里落了窝。


    温斐每次等待在中厅,等待南序经过教堂的外墙、浮雕、窗棂、门扉,坐到他的面前再离开,好像一个循环的等待结束,下个循环又要再次开启了。


    奥维狐疑于温斐对于南序的关注:“你怎么知道的?”


    温斐注视着他,温声说:“我是领誓人,站在我那个位置,谁在做什么都很清楚。”


    “是吗?”奥维问,“那我在做什么?”


    温斐平静地回答:“你没来。”


    还真说对了。


    奥维摸了下鼻子,前段时间冬天太冷,他根本起不来。


    不过既然南序都有在,那他再克服克服。


    会议室里出现了低声交流讨论的声音和笔触在纸张上的沙沙蚕食声,季凌没多大兴趣,摸了下耳朵,感觉太低频的音效弄得耳朵难受。


    “我要干嘛?投钱不就行了。”


    季家财团专门为诺伊斯设立了基金投入资金,诺伊斯应该会趁着这段时间升级学校的基础设施。


    他起身拿起制度外套,调整了衬衫的领带,呼啦啦带走一阵清爽的风:“我先走了。”


    季大少爷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到北区去。


    诺伊斯虽然占地面积大,但任何一个学生都有思维惯性和定式在,喜欢去的地点就那么几处。


    众所周知,南序除了教室、教学楼自习室外,是主宰北区安全的神。


    经过快两个月的磨合,北区上空的狗叫声从高亢转低沉再变得静悄悄的,引发持续关注。


    有不怕死的同学前往前线一探究竟。


    毫发无伤的回来了。


    带着一本书,和一张幸福的笑脸。


    说书真好看啊,真是太好看了,看半天才磨磨蹭蹭借一本,下次还书的时候又能见到了。


    其他同学纷纷询问那只大狗呢?


    同学回神,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后怕,说一见面格洛里就龇着沾满涎水的牙冲过来,幸好栓了绳。


    而且南序出现了。


    同学停顿,表现出强调的意味。


    发现他害怕,伸手拽过了狗绳,把格洛里拉离了他。


    同学是个励志学文学的好苗子,着重强调了南序手臂上微微用力而拉长绷紧的漂亮肌肉线条,还有皮革绳子缠绕在腕间的情况。


    阿诺德的书屋渐渐迎来借阅高峰期。


    季凌不知道背地里曾经出现过这么一例宣传案例,只感觉到北区的界限似乎快要被人踏平了,和他上次冬天来时荒凉不见踪影的情况完全不同。


    季凌有些不太高兴了。


    红帽子小书屋近在眼前,往来的同学匆忙慌乱地从书屋里出来,见到他以后怔愣了下,微微鞠躬打过招呼夹着尾巴离开。


    格洛里凶人了吗?


    可是没听见狗叫啊?


    季凌疑惑地走进书屋才发现真正的原因。


    本来应该坐着南序的借阅管理员的位置另有其人。


    阿诺德沉着脸,跟座山一样矗立在那里,不耐烦的感觉快要凝成实体化的刀刃,扎穿本来老旧的屋顶。


    听见来人的响动撞击了风铃,阿诺德眼皮不抬,想说“滚”,特意花时间忍住了,才抬起眼睛。


    他打量着季凌,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说:“季凌?”


    阿诺德可以说出季凌的名字也正常,毕竟从前是同一个阶层圈子里的。


    又或许是因为季凌这个名字是推动南序来到北区的诱因。


    “你好。”季凌说。


    不在南序面前的时候,季凌那种来自阶层的矜贵乃至略显阴郁的气质就会表露无遗。


    阿诺德审视着季凌,就像在审视着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不过这段日子他的心理调养好了很多,竟然学会伪装自己的情绪了,倦怠地收回目光,没再有搭理人的意思。


    季凌神色自若地端详着书屋。


    上次来时,南序还没有整理完毕,这次已经焕然一新。


    一个完全由南序构造出来的空间,处处都充斥着属于南序的细节。


    强迫症一样排序整齐的书籍、书架上纸盒子装饰里的干花以及格洛里的照片相框。


    季少鬼使神差地问:“北区还缺助管吗?”


    他就想和南序离得再近一点。


    阿诺德摆出微笑的面试官专业表情:“你打算应聘?”


    “还可以吗?”季凌感觉这个想法确实挺不错的。


    “当然可以。”阿诺德的嘴角缓缓上扬,眼中闪动着光芒,“不过面试流程还是要有的。”


    季少稀里糊涂地接过了一个破破烂烂的抹布,被叫去清理书屋外、依靠着台阶、阿诺德新整理出来的垃圾——一些旧书柜。


    原本阿诺德从杂物堆里找到准备废物再利用的,结果这几天诺伊斯遇见了几场连绵的春雨,淅淅沥沥没完没了,旧书柜的缝隙上长了细小的菌菇,靠近墙面地面的书柜底角长满了青苔。


    苔藓植物,生命力顽强,湿黏的触感,去除它得用小铲子铲平,抹布一抹,只会把暗绿色物质延展得到处都是。


    在这方面毫无常识的洁癖季少头皮都要炸了,他跟阿诺德说:


    “我可以叫人来清理,你这些书柜也可以换了,学院要校庆了,所有设施都在翻新,你的书屋也可以趁机装修一下。”


    “年轻人你不懂了吧,我那书屋叫做岁月的痕迹。”阿诺德不领情,“南序平时也干这些活儿,你多做些,南序的负担就能减轻点。”


    早期阿诺德为难南序的时候的确叫南序做过这活儿,后来他良心发现,就叫停了。


    这话成功让季凌闭嘴了,嘀咕了句“你怎么让他做这些”以后用力擦拭了好几下。


    哼哧哼哧抹水泥一样抹了半天,季凌感觉一道有点熟悉的身影逼近。


    格洛里喷动不耐烦的鼻息,前爪在地面上抓挠了痕迹,后肢下屈,进攻的姿态。


    南序的训练卓有成效,格洛里至少没有直接扑上去咬人。


    季凌不希望生出别的波澜,没跟狗去计较,继续蹲在台阶的角落里干活。


    格洛里离他很近,时不时扫动尾巴。


    狗狗监工。


    毫无意义但很折磨人的工作,季凌渐渐少爷脾气起来了。


    人不能,也不应该把自己的姿态摆得这么低。


    格洛里站着都比他高。


    季凌恶狠狠地甩下抹布要站起身走人。


    下一秒,就慌慌张张弯下身,转了个圈,直接钻书橱里了。


    他头发上有蜘蛛网、手上全是青到发黑的苔藓,脸上不知道有没有蹭到灰,奥维还评价他变丑了。


    格洛里的狗眼表达着不解。


    狗当然不懂他这幅样子并不适合被人看见。


    南序踩上了木屋的两级台阶,在台阶上和阿诺德交谈:“人多吗?”


    “还行,被我吓跑了。”阿诺德无比得意地回答。


    南序只问:“你有没有感觉不舒服?”


    他怕阿诺德接触的人太多惊恐发作。


    阿诺德粗壮的声音忽然变得细声细气的:“也……也还好啦,比之前好多了。”


    “嗯,那就好,下次我去医院复诊你和我一起吗?”


    阿诺德呃呃啊啊一会儿,在做着剧烈的心理搏斗。


    南序也不催他,静静等待时抽空摸了摸格洛里的头。


    小狗色彩有限的灰色视觉里垂下一双手。


    冷色调、修长,手背上有青筋,指尖收拢成很干净利落的弧度,温和地用指腹摸过灰白的皮毛。


    季凌往里面缩了缩,怕被南序发现以后当成变态。


    格洛里闻到南序的味道,兴奋地拱开季凌去舔南序的手指,温热、湿漉漉的。


    南序的手指条件反射地微微蜷缩了下,很快伸直,手指的顶端出现了晶亮的湿意。


    和那天朦胧夜色里一闪而过的唇上光亮相似。


    “我去洗手。”


    仗着格洛里听不懂人话,南序光明正大地表示嫌弃。


    “好。“阿诺德点头,南序一走,他就低头去看台阶下的书橱。


    领结松散的季凌灰头土脸、耳根通红地钻了出来。


    “你干嘛?”阿诺德不信任地抽着季凌。


    季凌张嘴,嗓子有点哑,没说出声。


    既然南序回来了,阿诺德不希望南序碰见季凌,招呼着季凌快点滚蛋。


    “干得一点都不行,快走吧你。”


    “我……”季凌发出了一个音节,没注意就被阿诺德推走了。


    他顺着惯性走远一点,有点空白的脑袋慢慢再次运转。


    他摸了下自己的口袋。


    不知名味道酸甜的红色小花只剩下花的残骸。


    本来打算带给南序的,一着急全忘了。


    前头慌乱躲藏的时候,被压到碾碎,弄得他的口袋里一塌糊涂。


    他想扔又有点舍不得扔,习惯性放进嘴里,忘记自己手脏,混了青苔味道。


    苦不拉唧的。


    几场春雨过后,学院有了润物细无声的变化。


    校方邀请了建筑学界的知名校友再次出山,对校园重新再规划。


    诺伊斯在设计之初已经尽量做到尽善尽美,所以能做得调整不太大。


    变化最大的可能是南区即将新建一个体育场,其余的无非就是把现代设施升级到最新技术,对草地地皮、水木景观再修整一番。


    人文方面倒有一些文章可以做,学校对外向许多艺术家发出了约稿,届时考虑将举办展览,对内动员了有基础的学生在校内部分长廊、旧教学楼、旧礼堂等地段完成绘画。


    舒逸尘尝试上传了自己的作品报名,没想到真的通过了,分给了他老旧教学楼最顶层走廊的一面墙。


    舒逸尘第一学期刚来学校的时候有个爱好,就是打卡测评诺伊斯各大教学楼、图书馆等等可以学习的地方,更新学习心得。


    他看到分配给他的这栋楼时第一时间反应——南序挺喜欢去这里自习。


    诺伊斯的学习场所数不胜数,每幢楼都有自己的特点,这栋楼历史悠久,最大的特点也源于它的历史,教学楼部分结构由木质材料建构。


    从木头的味道可以判断出气候与天气。


    如果是干燥温暖的味道,可能说明佛列伦州的夏季到来,晒干了木板缝隙间的每一滴蒸汽。


    雨季到来时,木头的味道变得潮湿厚重,胜在建材原料好,不会有那种将潮未潮的霉味。


    楼顶走廊的墙上很多往届同学的暴戾发言,甚至还有一些不堪入眼的话语,他需要用颜料创作把整面墙给覆盖。


    要是运气好,还可以望到走廊尽头、来天台背书的南序。


    他和南序见面的次数手指数得过来,在这栋楼、在南序和季凌交锋的天台,在实验室……


    每一次都把南序的形象在他的印象中添重几笔。


    自从接了这个项目以后,他撞到南序的次数反而变得更多了。


    舒逸尘自认为其实是一个很容易受环境影响的人,天色阴沉都会让他的心情变得沉重,以前觉得烦的时候他会一顿狂躁地在没人的地方跟猩猩一样嗷嗷乱叫,一通发泄,现在这种情况改善了不少。


    他包裹在沉稳的木头香气里进行着创作,时不时抬头还可以欣赏到南序纤长挺拔、安静默背着书本的背影,感觉自己的心灵得到了净化,忘却沉重的课业压力、阶层的负担,甚至平和到可以原谅某些讨厌的同学。


    并没有。


    当他脚步轻盈地背着画具走到墙壁面前,发现他费尽心血画了一半色调清新的壁画,被抹了那么丑的颜色上去时,他又狂躁了。


    到底是谁!


    这栋楼原先有些地方还没有监控,后来听说谢倾有一次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发话把全校都装了监控以后,这栋楼基本也做到了监控全覆盖。


    舒逸尘把书包往地上一甩,准备冲去监控室调监控。


    重重地在地板上踩了好几步,他的脚步渐渐停住了。


    他看到了南序倚靠在天台栏杆前的背影。


    静静的、很从容、很安心。


    快要到达顶点的生气突然回落,急遽转化为了另一种情绪。


    很微弱的委屈突然被放大了一百倍,他紧紧盯着南序,视线一片模糊。


    一开始就收不住了。


    他的眼泪开闸了以后似乎就再停不下来,从无声到有声,一呼一吸地哭得很有节奏,传得很远,传到了天台。


    南序一只手托着下巴,移开了书本,眼睛看了过来。


    “感觉你好像特意到我面前哭的。”


    舒逸尘发现自己隐秘的小心思被戳中了,默默要抬手捂嘴。


    依旧冷淡的声线,不过没什么责备的意味,隔着有点远的距离,嗓音飘进耳朵里甚至有几分隐隐绰绰的温柔。


    “说说吧,怎么了?”


    第37章 争锋


    舒逸尘同手同脚地走到了南序身边。


    微风里他的眼泪被风干, 在脸上糊成一团,他赶紧吸吸鼻子,免得更狼狈。


    他找到了纸巾, 赶紧糊到脸上随意抹了一把, 结果才停了一秒钟,马上就有新的眼泪滚了出来。


    眼泪太多了流不完,他索性把白色的面巾纸盖到了眼睛上。


    溢出的眼泪迅速被吸收到纸张上,白色纸巾润湿成透明,可以透视光影。


    模模糊糊的一团微光。


    他知道那是南序。


    哭得太久太用力,感觉自己的灵魂快要出窍了, 像轻飘飘要飞走的风筝。


    但又有一根线扯住了他,那根线就在他身边。


    南序转头跟他说:“不是你遮住眼睛, 我就发现不了你在看我。”


    舒逸尘回了魂, 不好意思地拿下纸巾,他现在可以说话了, 仍然带有抽抽噎噎的语调:“不好意思啊, 我没控制住情绪。”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南序就感觉特别委屈。


    “我以为你会离开呢。”他小声用南序听不见的音量说话。


    当然不会有任何指责的意味,他只是感到惊喜, 在喜的同时有一些些惊的疑惑。


    就好像他一直对着静谧的山谷, 忽然有一天山谷的风传给他微弱的回应。


    但想想, 似乎并不意外。


    不太清楚南序还有没有印象。


    但舒逸尘对于南序最深的印象,源于上回在密闭实验室犯了幽闭恐惧症, 撞见谢倾之后症状加剧, 南序路过时提醒他呼吸,拯救了溺水一般濒临窒息的他。


    他的记忆定格了那么几秒钟,南序经过、说了一句“呼吸”、再离开。


    然后他获救了。


    大脑反反复复地回播着这段录像, 时不时汲取着能量,往后再遇到南序,又形成一段影像,再次回放,成为他安定感的来源,慌乱的大脑会重归思路清晰。


    不太清楚别人的大脑构造怎么样,反正他还挺经常会联想到南序的。


    感觉舒逸尘的情绪平复,可以正常对话了,南序看了眼舒逸尘前头走过来的方向:“你的画出问题了吗?”


    “嗯,被人毁了。”心态大起大落之后,舒逸尘的心情反而进入了一种平静之中,“你要去看看吗?”


    天台和连廊没有几步的间距,移动几步就到了。


    “算了,我……”舒逸尘又不那么希望南序见到失败的半成品,“它之前不长这样的。”


    舒逸尘接触绘画没多久就可以独立承担起壁画设计,灵气和巧思很多,以这栋楼的木色为基调,绘就了一幅林间的景象。


    笔触很清新,浅亮色调为主,沾了点雨雾,散发人间仙境的调调,是舒逸尘最擅长的风格。


    现在被人泼了黑灰色的颜料,完全破坏了画面的美感。


    “我知道,森林主题。”南序说,纯粹的欣赏,“很厉害。”


    舒逸尘结巴了:“你……你看过啊。”


    南序点头。


    又不是瞎子,离那么近肯定看得到。


    诺伊斯的鉴赏课不是白上的,假期又经过了蒙特佩斯的梅琳达女士亲切的美学熏陶,南序入了门,可以在鉴赏论文里分析出一二三四点的内容了。


    其实舒逸尘的绘画技巧出自温斐。


    在进入诺伊斯时,温斐向他伸出了援手,还邀请舒逸尘进入了画室、琴房,教会了舒逸尘很多东西,他很感谢温斐。


    换在平时,他一定会谦虚地回答“是温斐教的,多亏了这个老师,其实我画得很一般”。


    可在南序面前,他没打算这么答了,准备顺水推舟收下这个夸奖,顺便试探了一下:“你想学吗?我可以教你。”


    之前梅琳达女士在学画画的时候,也想拉上南序一起学,几次以后发现南序实在带不动,只能被迫放弃。


    南序挺清楚自己在绘画方面的确没点亮技能,摇了摇头:“不用,我学不太会。”


    他抬头指向西北侧楼壁顶端,帮忙解决问题:“那里有监控。”


    他有个习惯,有人的地方他会先观察踩点一遍监控。


    舒逸尘“嗯”了一声。


    其实监控都不用查了。


    他观察过颜料的质地,可以认出颜料的牌子,再结合他在学院的经历来看,基本上就锁定了。


    是余笙。


    曾经的朋友。


    上学期末兄弟会宴会结束之后闹掰了,从假期起直到这学期开学,再也没有联系过。


    余笙了解着舒逸尘,就像舒逸尘对他同样了解一般。


    哪怕有监控也无所谓,余笙是故意让舒逸尘认出来的。


    他明晃晃地要折腾舒逸尘的心态,体会一下来自曾经好朋友的背叛。


    放在以前,余笙就成功了。


    舒逸尘会愤怒、伤心、质问、甚至崩溃。


    因为余笙曾经是他的朋友,两个人相互约定着考同一所大学,实现自己的梦想。


    情感具有牵连性,就算分开得多么决绝,一旦扯到当初的回忆,就难免有触动。


    现在有南序了,谁管那人。


    本来应该难过的,南序在身边,突然变得可以举重若轻地放下了。


    南序感觉自己全程没怎么说话,舒逸尘就自己调整好心情了,情绪跨越非常大。


    没太懂,但反正应该没他什么事了,南序就不再言语,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起身:“我先走了,要去找老师。”


    舒逸尘连连点头说“好”。


    南序走了两步,回过头。


    舒逸尘立正!


    南序遗憾地看了眼壁画:“还有补救的办法吗?”


    舒逸尘呲牙毫无形象地笑起来:“你放心,我可以的。”


    目送南序背影消失在拐角以后,舒逸尘呆呆站了好久,僵硬的身体像上了润滑油,内心突然生出了无限豪情。


    他,舒逸尘,就是南序肯定过的小艺术家。


    没有诓南序,画虽然被毁了,但他有了新的灵感。


    他谨慎地抬起手,从墙壁角落的污浊起笔,勾画成尖锐勾结的荆棘。


    浑浊荒瘠的荆棘丛逐渐遍布蔓延到墙面之上,人立在墙边时,排山倒海的暗色情绪倾泻而下。


    时间不知不觉过得很快,伴随光线的移动,舒逸尘额前沁出几滴消耗过度的冷汗。


    已经变成跟之前完全不一样的风格。


    幽暝、沉郁。


    很影响舒逸尘心情的着色笔调。


    他长舒一口气,眼神忽然变得专注且炽热,蹲在墙角下,轻柔地开始画下荆棘里开出的第一朵蔷薇。


    期中几场陆陆续续的考试结束了,南序被频繁得被各个老师叫去交流。


    几位老师的办公室都在一栋楼里,南序出了这个门又进了另一个门,在地图上看很像主角小人被困在教学楼里做任务。


    不枉南序之前出去野营的时候也心系着课外作业,他凭借着真真正正的实践经验拉高了评定分数,在生物学这门课程的总分上,终于获得了人生的第一个A。


    老师很满意,因为当初她一见到南序,就感觉南序就长着一张要拿A的脸。


    经过大半年的努力,这个A终于挂在南序的身上。


    当事人比她想象中平静得多,问他有什么首发感受,他思考了下回答:“原来要这么努力才能拿A”。


    听着这话的表述有股淡淡的疲惫,老师狐疑确认了下南序的状态,应该没有被累到,她笑道:“我相信下一个A在等着你,去吧。”


    她很熟悉南序的行程:“去找埃德文吧,一定记得告诉他你在我的课程上拿了A。”


    南序抿了抿嘴角,勾起一点弧度。


    埃德文老师在成绩刚出来时就听说了。


    他还知道南序现在文学拿了C,拉丁文拿了C,法学拿了B,化学拿了B,他的物理也拿了个B。


    不就是得了个A吗?


    他才不会在意的。


    教育学上有句话说得好,和自己比才是最重要的。


    与其卷学生,不如卷自己,他立志让自己成为诺伊斯讲课最深入浅出的老师。


    他把南序叫来只是例行地把练习交给南序。


    他很想嘱托,又嘱托不了什么。


    其实南序很让人放心,无论在课上还是课后。


    先前天气冷了还可以劝南序多穿点衣服别感冒,现在天气转暖了,他的这句万能模板不好用了。


    埃德文嘴笨口拙,只好又回归到教育上。


    “有没有想好之后去哪个学校?”


    南序说:“没有。”


    预想过南序可能会回答“没有”,还是没想到南序会回答得这么干脆,他停顿了一下:“没事,先顾好当下,多刷刷你的简历。”


    诺伊斯很多学生一早就坚定地选好目标,在专项领域上积极钻研着可以包装自己的成绩,虽然有目标是好事,但有时候用力过猛,难免带上些功利性。


    南序这样不疾不徐、顺其自然的,不符合联邦主流的教育观点,却也说不上有什么不对。


    之前他总爱用自己所谓过来人的视角去催促南序,认为一定要在既定的轨道上行走,才可以得到一个一帆风顺、为人所羡慕的人生,殊不知或许落入了思维固化的陷阱。


    “如果你要是有什么问题,你也可以问问阿诺德。虽然阿诺德只有些半吊子的各种头衔,但勉勉强强实践经验丰富,他还是有一些可取之处。”


    经常打电话来北区和阿诺德互相吵架抬杠的老师就是埃德文,他和阿诺德是老相识,阿诺德算是他从前同一个大学的学长。


    南序颔首。


    说起阿诺德,埃德文老师的语调顿时高昂起来,落下又轻轻的:“我听说他的情况好一点。”


    具体表现在,跟他互喷的时候,思路更清晰了。


    当初他联系阿诺德的时候,只是想阿诺德给予南序一些庇护。


    他和南序相识于课堂。


    抓狂的老师和犯轴的学生。


    然后在南序一次又一次锲而不舍地请教弱智问题里,加强着师生之间的联系。


    虽然疑惑过南序的疤痕,有时脆弱的身体,但南序的气质实在太有迷惑性,完完全全就是要永远把个人毕业照挂在诺伊斯礼堂光荣墙的那类学生,他想当然地忽略了。


    直到期末结束,他偶然路过特招生议论时提起南序的名字才知晓了这一切。


    诺伊斯的华美、宏大的场景背后,隐藏着晦暗、不平等。


    埃德文同样也感到无能为力,尽自己可能给了特招生一些保护,有时候他也想过辞了教职眼不见为净,但转念一想如果他也走了,可以伸出援手的力量又少了一份。


    所以知道南序报名了助学项目和阿诺德产生联系以后,他立刻明白了南序的打算,联系上了阿诺德。


    联系完他就隐隐后悔,忘记阿诺德那个容易逆反的性格了。


    没想到南序不仅成功了,而且似乎还反过来治愈了阿诺德。


    南序这个性格随遇而安,到哪里都能生活得挺好,连北区都可以征服,但他希望南序可以在更好的环境里安定下来。


    “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老师,不要硬扛。”埃德文说。


    南序轻轻点了点头。


    ……


    南序抱着一堆的练习题回到了自习室。


    新纸带有油墨味,大概因为原材料都是植物,它平顺地融进了室内的木头味。


    科目太多、琳琅满目。


    他按照条目理好,拿出笔记本翻阅。


    南序读书的时候,如果没有书在,外人有时候会很难辨别他在读书。


    他不太有什么小动作,不会有什么小表情,偶尔烦了才会扯开领带透气,像安静铺开的书页,吸引人驻足。


    门口笃笃敲了两声。


    裴屿说:“不好意思,打扰了。”


    他在门外已经站了很久,南序沉浸在思绪之中,他不好打断,趁着南序拿起笔又放下的间隙,他才敢出声。


    “奶奶给我寄了手工艺品,要我拿给你。”


    裴奶奶寄了包裹来,塞满了她在疗养院做的小玩意儿,手工编织的蝴蝶、蟋蟀、甲壳虫和自己尝试做了纸浆做成的小书签,让他分给南序一些。


    裴屿不太确定南序会不会喜欢这些,但他的奶奶似乎挺了解南序的,而且这是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和借口,可以到南序面前,和他攀谈。


    “好。”南序收下了。


    “嗯。”裴屿应下。


    静止的时间在话题结束以后开始流动,裴屿站在桌子的边角,可以见到南序的笔记本和草稿纸,南序似乎卡在了某个步骤,草稿纸上写满了一页仍然解决不了。


    裴屿发现这本笔记并不属于南序,和南序的字迹对应不上。


    他扫过题目,再扫过解题过程,迫不及待地用最耐心的语气说:“这里卡住了吗?因为少了一个步骤,你看……”


    笃笃又是两声。


    谢倾站在门口收回手,视线越过裴屿,朝向南序,挑眉道:“还请了别的老师?”


    “没有,他找我有事。”南序回。


    这笔记是谢倾的,应阿诺德的“年纪小不要看太多电子产品”的要求,谢倾后来又给了南序纸质版的笔记。


    南序消化得差不多,上周野营刚巧碰见谢倾提及了笔记的事情,他就和谢倾约定了时间,准备把笔记里面未解的问题一口气全部梳理清楚。


    本来应该是谢倾在的位置,换了另外一个人,当然很碍眼。


    “他是谁?”谢倾目光直直的,只问南序。


    不用南序回答,裴屿说:“裴屿。”


    同一个年级的,成绩排完名,第一名不是裴屿就是谢倾,之前还一起参加过表彰,裴屿不信谢倾不认识他,偏偏现在故意这么说话。


    裴屿当然知道谢倾。


    四大家族继承人之一,光环加身,很倨傲的一张脸,刚开学时匆匆出现在开学典礼过,冷峻、漠不关心地走过礼堂前列入座。


    身边的特招生在季凌、温斐经过时会忍不住感叹点评几句,在见到谢倾以后反而隐隐沉默了下来。


    裴屿对学院里的大部分人都不关注,更别提后来谢倾家里出了些事,大半个学期没有来。


    他情愿谢倾永远没有消息,而不是在突然反馈给他的信息里,找到了“谢倾在南序身边,而且和南序相处得还算融洽”的内容。


    不是不速之客,而是有约定地出现在南序身边,就足够证明太多东西。


    谢倾已经走进了室内。


    三个人,很空旷的房间,又似乎很逼仄,仿佛只剩下南序那张桌子和他左右的空间。


    谢倾的手撑在南序附近一张桌子的桌沿上,比大众印象里要柔和,嘴角有弧度,维持着见到南序后微微上扬的角度,把视线移向裴屿,眼珠的颜色漠然:“特招生?”


    很平淡的语气,没有任何意味,裴屿却感觉脊柱被针刺了下。


    他的肌肉绷紧了,以一种过分横平竖直乃至不太自然的姿态,挺直着脊骨部分的骨骼。


    谢倾比他随意一些,倚靠在桌沿,身体微有一点向前倾身的流畅弧度,像张蓄势待发的弓。


    两个人的性格都偏冷,就算隐隐在争锋,那样的锋芒也很隐匿,避免刃面的寒芒暴露到南序面前。


    裴屿说:“你挡到南序的光了。”


    光确实从谢倾斜侧方的方向探进来,有白炽灯在,对南序可能只有一点点影响,谢倾当然听得出来是裴屿的借口,还是让开了,远离到稍微远一点不会扰到南序的地方。


    如果谢倾维持着寸步不让,裴屿似乎不会有什么多余的感受,偏偏谢倾让开了,令他感到一丝一拳落空的微妙。


    双方相互看不穿看不爽彼此的心思,其实不过才过了不到两分钟的时间。


    南序转了转笔。


    他回想了会儿,印象不太深了,但可以肯定的是裴屿和谢倾在原著里几乎没有任何交集,是剧情里离得最远的两个人。


    毕竟已经和谢倾约定好了,南序转头跟裴屿说:“我会回去给她发消息的。”


    裴屿第一次不喜欢自己敏锐的神经和自尊,那样就不会听出南序口中希望他退场的意思,也不会再听懂了之后放不下脸面纠缠。


    他的呼吸有几秒钟颤抖的错乱,低低应了一声好。


    三个人变成两个人。


    谢倾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没有因为“第三人被放逐”的自得或者喜悦。


    “是哪里不会?”他问南序,自然地回归正题,坐在南序身边的座位上。


    “先等等,我感觉我找到点思路了。”


    有灵感的话,南序还是更喜欢自己抽丝剥茧找寻答案。


    “好。”谢倾答应下来,把借阅来的习题平铺开。


    诺伊斯学习的内容大部分他就在更早的时候学习过,基本扫过一遍就能得出答案,为了方便南序理解,他这段时间开始不吞步骤地写下过程。


    笔尖在墨水纸面上洇出一小滴墨渍,在墨渍即将越晕越大时,他淡定地控制自己抬起手,换了一张干净的纸面,瞥过南序夹在书本里新出现的毛边复古书签。


    他发觉了。


    南序和裴屿挺熟悉的。


    和学院里的同学不一样,他们之间有着学院以外的联系,并且那样的联系对南序而言并不是一个讨厌甚至算得上温暖的存在。


    透明的、隐秘的、不为人知的丝线只存在于裴屿和南序之间,在某个寻常的日子,因为阳光微妙又刚好的角度,连带着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一起被无意间发现。


    谢倾写下一串公式,顺畅地向下接续作答的过程。


    光线洒在他的侧脸上,他的唇角平直、神色自若。


    “谢倾。”南序叫他的名字,出声提醒,“你这题做错了。”


    第38章 态度


    谢倾的眼皮嗡鸣一般的连续急促震颤几下, 镇定自若地收回手没再往下写:“是吗?”


    保持冷静。


    他再重新阅读一遍题目,笔尖渗出的墨水仿佛掺杂了胶质,令他本该能随意解答出来的答案粘黏在稿纸上。


    脑子转不动。


    不会做了。


    一点虚无缥缈的危机感轻易动摇了他的心神。


    谢倾放下笔, 望着一整页机械性写下的笔迹, 全身自然地就散发了跟柠檬被挤压出汁水时清新的气息,说:“如果是他,应该就能做对了吧?”


    他是谁,显而易见。


    南序认真分析了这道题的难度,以他现在的学习进展,都可以发现谢倾的思路走偏了, 更何况裴屿,裴屿算得上是一个天才。


    他诚实地说:“应该能吧。”


    谢倾顿了一下, 像被哽住, 用力滚了滚喉结才恢复顺畅。


    南序过分直白的回答召唤回他零星的本能,顺畅地使他的大脑恢复了运转, 刷刷重起了一行写完。


    “现在对了?”他问。


    南序凑过去研究步骤。


    倾身而过的角度, 因为专注思考,南序的睫毛也忘记了眨动。


    谢倾也没眨动自己的睫毛,望着南序:“你和裴屿认识吗?”


    怎么认识的?什么时候认识的?关系有多好?经常联系吗?


    南序轻轻“唔”了一声。


    由于南序过分简单的回答, 浪费了一次宝贵的问答机会。


    再问一次太刻意, 有很大风险会引起南序的警觉, 经过潜意识的权衡利弊,谢倾遗憾地夺回了自控权。


    “做对了。”南序移回前倾的身体, “我以为你们都不会做错题目的。”


    谢倾淡淡笑了笑:“怎么可能?”


    他以前也这么自我认为的, 但现实告诉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可能。


    避免多说多错,谢倾直接地切换话题,回归今天最开始的目的。


    他大概能估测出南序会在哪些地方卡壳, 毕竟笔记本里的陷阱就是他亲手设下的。


    南序非常顺畅地把所有的思路打通,像结束了一局漫长的闯关游戏,露出一点笑,好心问谢倾:“你要不要先走?”


    感觉他还挺忙的。


    谢倾跟着南序笑起来,好整以暇地撑起手支住侧额,手臂占了大半张桌子的长度,幽幽叹了一声“唉”。


    卷土重来,很擅长地流露出“你怎么用完就丢”的落寞和谴责。


    南序这回听懂了。


    行吧。


    随便他了。


    南序趁着思路还在,再次完全沉了进去。


    他的手臂伏在桌面上,轮廓笃定认真,下颌线干净利落。


    淡金色的光切割在胡桃木桌面上,沿着光线的轨迹移动,会不自觉地偏移到线条侧方的人影上。


    谢倾很少会驻足去关注微尘一样细小的瞬息。


    优渥的家世、卓越的天赋、麻痹的情感,使他习惯居高临下地俯视时间在布满暗礁的涌流里喧嘈地急遽逝去。


    他在观察南序时,终于开始感受到他看不懂的文学作家笔下所谓的细节。


    透过窗外斑驳树叶的光斑,落下透白书页的边角。


    翻页时,南序的指尖会蜻蜓点水一样触碰纸张的角落,光斑就映在指盖上,晃动一下,安稳投射在下一页上。


    南序让诺伊斯割裂出一个很安定的空间。


    他追溯着那点光源。


    还有很多细细小小、或暖或冷的光会落下南序的身上,他在收集珍贵光影碎片的过程里感受到柔软和真实。


    来的时候就已经是傍晚,春季白天的日光渐长,天色处在白与灰之间,渐渐的随着时间的流逝,色彩昏昏转暗,直到收拢起所有的亮色因子,只余下彻底的漆黑。


    谢倾看了眼时间,已经快要十二点了,南序不停歇地坐在那儿快六个小时。


    “南……”他开口发出了一个音节。


    南序抬起手挥了挥。


    意思是别吵他。


    谢倾只能不再说话。


    南序的专注力非常强,坚定不移,多吵闹的环境都能够全神贯注,在完成设定的目标前会不动摇地前进。


    直到“咔哒”合上笔帽的声音响起,谢倾懂得南序准备收拾书包走人了。


    诺伊斯财大气粗,连路灯也非要和外头的做出一些区分,灯柱雕花、灯罩镂空,但从功能性角度上和其他路灯没有任何区别,甚至更加麻烦。


    声控灯,随着人脚步的落地会渐次亮起,光度适中,暖黄色,不算很明亮,每隔五秒就要再踩一起以免灯光灭掉。


    南序在严谨地根据时间间隔踩下脚步,确保前一盏灯暗下的同时下一盏灯会亮起。


    谢倾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


    其中有个路灯历史悠久,出了点问题,不符合计算的规律,有一秒钟的差距,提前要熄灭。


    谢倾特意多踩了一脚,让它重新亮起来,但是显然这样破坏了南序的节奏,引起南序的注意。


    南序转过身,从灯罩里出发打散的光线像春日融融的落雪一样飘在南序的身上。


    南序有时候会挺注重规律性和秩序感,谢倾不懂突然打断南序,南序会有什么反应。


    南序的眼睛很漂亮,双眼皮窄长、眼皮很薄,淡寂的眼神,在南序的打量里,谢倾有点吃不消想先举手投降了。


    南序又踩了一脚。


    声控的。


    要灭掉的路灯马上又亮起来了。


    哦,没有生气,原来只是在等下一个五秒,重新找回规律。


    很宽容、很有原则,刚才转身只是在宕机默数秒数。


    “你的灯也快灭了,走吧。”


    谢倾快步走向南序,感觉很可爱,抑制不住笑起来,从震动的胸腔到抖动的肩膀。


    南序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笑什么笑。


    早春晴朗。


    其实天气才刚刚攀升到1开头的两位数,早上没什么太阳,多云,没有转晴的迹象,只是舒逸尘单方面因为自己晴朗的心情而赋予了好天气的定义。


    他这段时间天天写完作业以后就泡在了这栋楼里,进入了很玄妙的状态,没日没夜地画画,要是有外人路过估计会被他过度虔诚到略显狰狞的模样吓到。


    学校没有赶工催促他的意思,是他自己灵感大爆发,每天肾上腺激素狂飙。


    总而言之,他画了个爽。


    有时候人在太开心的时候就会突发点小插曲。


    很湍急的一阵脚步声,把角落里的尘埃和湿软的霉味都带得飞起来,舒逸尘不适地皱皱鼻子。


    “舒逸尘。”


    他曾经的朋友跑定到他的眼前,不甘又憎恨地叫他的名字。


    舒逸尘耐心地用最细的画笔把浓绿叶片上的脉络勾勒出来,小心地收好自己的画笔,才转过头去。


    余笙的表情有和他的语气一样黏稠的愤恨。


    舒逸尘恍惚了一下,不知道是因为几个月没见,还是余笙有些变样了,他感觉到非常陌生。


    当初南序没点燃那支作为赌注的烟花,余笙也没有通过兄弟会的测验,成功进入兄弟会。


    南序离场之后,那群人脸上的光影明明灭灭很久,沉默了会儿,渐渐散开去。空气里因聚集在一起而上升的气温回落,寒气从大理石地板渗透上来,舒逸尘连忙扶起腿软瘫坐在地上的余笙离开。


    余笙一路沉默,舒逸尘以为他被吓坏了,温声安慰他:没关系的,不加入兄弟会也可以,他们只要继续好好学习就可以,毕业以后他们会去到自己希望的大学,诺伊斯的经历总会成为过去。


    他担心余笙是在害怕奥维他们的报复,承诺接下来他会和余笙寸步不离地保护他。


    而且舒逸尘心思细腻,他感觉南序不愿意对余笙出手的结局,释放了一个信号,那些人会因为害怕南序对他们的厌恶加深而忍着对余笙眼不见为净,刚才宴会时没再理会余笙就是最好的证明。


    不知道哪一句话触动到了余笙,舒逸尘听见余笙在他耳边发出一声嗤笑。他转过脸,也许是月光太冷森,也许是余笙不想掩藏了,嫉妒让余笙比鬼还要怨毒。


    余笙甩开舒逸尘扶着他肩膀的手,开始咒骂。


    骂他不思进取,骂他仗着季凌和温斐对他的与众不同而特立独行,骂他每次替别人出头的时候是不是特别为自己的英雄主义而感到得意。


    舒逸尘僵在原地很久,在寂寂的冬夜被冻得全身发麻。


    余笙就是这么想他的?


    他一直以来的抗争在他的朋友眼中只是一场自以为是的闹剧。


    舒逸尘手脚冰凉,余笙从他的茫然里仿佛获得了力量,继续骂南序故作清高吸引别人的视线。


    愤怒终于占据了舒逸尘的大脑唤回他的思绪,他难以置信地说:“南序没有伤害你,你不骂加害者,竟然反过来反咬一口?”


    这个朋友已经变质了。


    他觉得余笙可怜,更觉得对方可恨。他不知道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再去对待对方,默默拉黑了余笙的联系方式,很想掉眼泪。


    他和裴屿分享了这件事。


    刚和裴屿重逢的时候,舒逸尘有把余笙作为朋友介绍给裴屿,不过裴屿对余笙的印象似乎一直很一般,听完以后淡淡评价说“断了也好”。


    但也只是这样了。


    裴屿不太理解他为什么伤心成这样,也不明白这件事对他带来的冲击和动摇。


    抛弃这段扭曲的友情应该像抛弃垃圾一样果断,当断则断。


    裴屿似乎不太认同他的优柔寡断。


    舒逸尘只能一个人在宿舍的黑暗里发呆坐着。


    巨大的迷茫包裹了他。


    他做的一切真的很可笑吗?


    没开灯,只有惨白的几丝月光透过窗进入,可以让他看清室内的场景。


    墙壁角落的阴影正缓慢地向上攀爬,浓厚的夜色像涌动的漆黑浓稠物质向他席卷而来,他无法呼吸,快要窒息。


    全身的感官一边麻痹一边下意识自救。


    “呼吸。”


    大脑翻出了南序在实验室门口给他下的命令,扯开了鼻腔和呼吸道的一点空隙让空气流入。


    然后又翻到了南序在宴会上壁炉火光边的剪影,还有把玩着的打火机泛着的幽冷蓝光。


    还有火机的光消失前,南序最后坚定的脸庞。


    他的视觉也回来了,他可以感知到眼睛的存在,因为一阵潮意濡湿了他的睫毛。


    要刺穿他血肉的荆棘丛里中有一朵永不动摇的蔷薇。


    舒逸尘终于埋到被窝里哭了出来。


    所以那天画被毁见到南序以后他才会哭得那么撕心裂肺。


    他终于在很想哭很无助的时候又见到了南序。


    现在舒逸尘不会哭了,他平静但冷冷问余笙:“你有什么事?”


    “你去告发我了?”


    余笙没有料到舒逸尘的反应竟然会平淡到几乎找不到情绪。


    兄弟会测验失利,他心惊胆战地担心奥维、卓朗他们会不会事后报复他。


    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切就这么揭过,无人理会他。


    可对他而言,没人理会才是最痛苦的事情,他要出头,他要做人上人,他要做备受瞩目的焦点,曾经在舒逸尘身边时,那些人的关注会分到他的身上,令他误以为自己也算学院的风云人物。


    特招生群体也有关系亲近的小团体,开学以后大家不知道为什么他和舒逸尘闹翻了,偷偷来询问他,他掉了几滴眼泪把自己塑造成受害者以后拉拢了一些同学。


    但他仍感觉他就像一滩烂泥一样,只有以舒逸尘扭曲的情绪为养料,他才能得到滋养的动力。


    “你来做什么?再泼一次?你赔不起那么多钱了。”舒逸尘耸耸肩。


    那天泼洒颜料之后余笙就等待着舒逸尘来找他,和他产生纠葛,舒逸尘心软,肯定会被他瓦解。


    结果他只等待学生会出具的一张惩戒条,说他破坏校园的公物要面临大额的赔款。


    他哪里出的起那么多钱,只能拿奖学金勉强补上,还有一部分的缺口。


    “小尘,我们不是朋友吗?”余笙企图唤起舒逸尘的回忆,把对方的感情调动起来。


    舒逸尘被恶心得掏了掏耳朵,忍住不犯恶心,嘴巴里毒液快要滋出来了,忽然,他看见温斐在拐角出现,安静端详了会儿他们两个人对峙的画面,似乎有一阵子了。


    “会长。”余笙从舒逸尘的视线望过去,局促地把汗湿的掌心贴紧裤腿。


    温斐很有涵养地点头回应了他。


    他身上别了十字架的胸针,闪烁银白色的光芒。


    余笙观察发现温斐对上他的表情没有出现鄙夷,心里感觉几分安慰。


    他嫉妒舒逸尘,有几分也出于温斐对所有人的温柔里,对舒逸尘独一份的特殊。


    “不要再和小舒起冲突了,注意一点,下次不要再犯,你先走吧。”


    宽容的话语,却又一次在维护舒逸尘,余笙低下头,眼中的恨意越发深刻。


    看似一场冲突化解,舒逸尘奇怪地不想领温斐的情,他还没来得及开骂把余笙骂破防呢。


    莫名的,舒逸尘看温斐也有点不顺眼了,他的理智告诉他实在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只好闷声拿起画笔转移注意力。


    “来看看你的画。”温斐解释他到来的原因。


    学生会对余笙作出了处罚,这件事当然会传到温斐的耳朵里,他不在意舒逸尘和余笙之间的矛盾冲突,更在意舒逸尘改造后的那幅画作。


    他走到了墙下,伸手抚摸过下方已经干涸的淡粉色的蔷薇花。


    “用更深一点的红色或许也不错。”


    虽然温斐是他的老师,但每个人对艺术都有不同的见解,舒逸尘不想听。


    温斐维持温和的微笑,没在意舒逸尘的忽视,指尖摩挲在花瓣上。


    “用空气透视,我教过你的,还记得吗?近暖远冷,过度一点白色,效果会更好。”


    舒逸尘想了想还真是,马上实验了下,效果很好,他软下语气:“谢谢会长。”


    “没事,我很期待这幅作品。”温斐说,“但现在,你是不是得和我一起去教堂了。”


    ……


    塔楼的钟声即将整点敲响,白鸽从尖拱顶飞起掠过灰白色的天空。


    又到了周一,也是诺伊斯的祷告日。


    诺伊斯的教堂和礼堂毗邻。


    和很多教堂一样。


    彩窗、十字架、木椅、神像、蓝调静谧。


    哥特教堂避不开的阴森感,又在内部巧夺天空的交错光影映衬下显得圣洁。


    南序提前十分钟来占好了位置,惯常性地合上眼睛休息,感官的知觉逐渐在眠意中恍惚。


    同学们鱼贯进入的步伐窸窸窣窣,相互交谈的声音被脑神经贴心地调弱成窃窃私语模式。


    每次祷告日坐在南序身边的同学都不太相同,今天这位同学的气息如同杂乱无章的风暴。


    南序把双臂环到胸前,淡定地调整姿势继续闭目养神。


    祷告大约半个钟头的时间,南序一般会掐着点在二十分钟左右睁开眼。


    刚睁开眼。


    希里斯发梢的金光刺得人眼睛疼。


    “你也不喜欢这里。”


    希里斯的语气莫名带了点愉悦。


    南序被闪了下,目光随意向下落在地上的某一个点缓神,随口说:“挺喜欢的。”


    静默、管弦乐、唱诗、祷告……


    每一个流程都很催眠啊,每次在这里都能睡很香,只迷糊一会儿也蓄上一波挺充足的电量。


    没听到想听的答案,希里斯的笑收起来一点。


    既然南序喜欢。


    “诺伊斯的教堂很普通,巴伐利亚有全联邦最宏伟的教堂,你要是有兴趣……”


    “没兴趣。”南序说。


    找个睡觉的地方还跑那么远,他脑子又没问题。


    接连遭受拒绝,希里斯的脸彻底阴沉。


    果然,他和南序完全不可能有共同话题。


    诺伊斯这项仪式一向让学生自愿参与,谢倾和季凌没有类似的家族传统从来不参加,令学院的某些人感到奇怪的是,希里斯来了诺伊斯之后也不怎么参加。


    温斐和希里斯这对表兄弟很有意思。


    希里斯才是那位出自宗教世家的继承人,可学院的宗教事务全权由温斐负责。


    温斐的母亲来自卡佩家族,温斐受她影响,从小有所接触,负责这项工作无可厚非,可希里斯来了,难道由希里斯接手难道不是再正确不过、名正言顺的事情了吗?


    信仰如果被有心之人稍加利用,就有大篇的文章可以书写。


    温斐的好名声里面又有多少教堂的功劳呢。


    希里斯身边人不满于现在的安排,和温斐的支持者杠上了,奈何希里斯并不在乎,他们几次三番希望希里斯可以去争取。


    然后他们就被希里斯嫌他们吵闹轰然踹门的一脚吓得呼啦啦跑了,不再敢提起这件事。


    希里斯到来并且坐在南序身边这件事,连站在布道坛上的温斐发现时都愣住两秒才恢复神情。


    差不多快要结束了,南序保持着清醒,趁着最后一点时间放空发呆,以便一会儿更好投入到课堂之中。


    光线给南序鸦黑色的头发环绕上一小圈光圈,希里斯盯着一小圈光说:“教堂的后殿有一顶金丝荆棘样王冠,感觉很适合……”


    算了,南序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南序,没必要说。


    他抬起右腿搭在左腿之上,玩味地望向先前频繁望向他们这里的温斐。


    温斐的手覆盖在圣经上,无名指上他家族的月桂枝缠绕到了第二个手指的指节,他正用低沉的嗓音读经: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春日柔风一般的语调。


    “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


    希里斯听完嗤笑出声,遥遥对上温斐,咧出一个灿烂又嘲讽的笑容。


    从温斐口中说出来,他越想越好笑,神经质地躬身颤动身体。


    南序说:“别吵了。”


    一向只有希里斯嫌别人吵的份,南序竟然说他吵,他哪里吵了?


    希里斯保持弯腰的姿态几秒钟才直起腰,眼神阴鸷。


    他来这鬼地方就是为了测试他对南序究竟是什么感觉。


    那场日出的剪影像那只鹰一样盘旋在他的眼前无法抹去,甚至他身上的伤口都愈合了,视网膜有时还会出现金色的灼烧感觉。


    于是他随意找到了个南序会出现的场合。


    繁丽的穹顶之下,南序抱臂垂着头,像纯洁无瑕的羔羊信徒,脖颈弯下的线条泛着隐隐的白光。


    希里斯忍住不满再观察一下,发现南序只是在睡觉,嘴角松动了点。


    结果南序睁开眼之后开口应了他几句话,全是反对,他得出结论,他还是和南序气场不和,南序还是那么值得讨厌。


    联排的木椅上只有他和南序坐着,他拉远了彼此的距离。


    坐在后排的同学来自一年级,卡佩家族的附庸,希里斯的拥护者。


    他当然知道南序,一年级大部分也知晓,从刚开学的宴会、希里斯的枪击到野营活动的接触,处处有踪迹。


    希里斯遇见南序时总是暴戾,不见南序时又会突然间提及南序的名字,刚刚开始坐在南序身边时气息平和,现在又再次阴沉。


    希里斯的态度一定上决定了他们的态度,他有些迷糊,他们到底该对南序采取什么样的立场?


    第39章 风暴瓶


    十分钟以后祷告结束。


    同学以为希里斯会拦住南序。


    结果南序站起身以后, 希里斯仅仅瞥过一眼以后,如同缠绕在椅子上的枝蔓一动不动。


    那位同学都打算伸出手去拦南序了,发现希里斯毫无动静, 而南序即将走过他的面前——


    浅淡的眼风一扫。


    同学讪讪地收起抬到一半的手臂, 让开了路。


    从高处鸟瞰,教堂人群如同候鸟一般向门口迁徙,南序抚平袖口上的褶皱,胸前环抱着从图书馆借来的书,等待加入黑压压的鸟群,隐匿自己的踪迹。


    希里斯目视着南序离开, 扭过头,上半身倾伏着椅背, 指尖叩击几下:“你说, 我取代了我表哥那个位置怎么样?”


    同学眼前一亮。


    希里斯少爷来教堂一趟接受了神灵的感召,决定承担起卡佩家族的传承了吗?


    马上这位少爷在三秒钟之后就推翻了自己的言论:“没意思, 站在台上在那儿只能眼巴巴地眺望, 在台下我还能坐某人身边。”


    “你说对吧?表哥。”希里斯问要和他们擦肩而过的温斐。


    人走得差不多,只剩下希里斯、几位一年级的学生、温斐还有在收拾弦乐乐器的同学。


    温斐停下,静静听他说话。


    “站在台上不应该平等地望过所有的信徒吗?怎么感觉你的视线好像集中在了我们这里, ”希里斯仰起脸, 长长叹了一声气, “是太久没见到你的表弟?还是要在看别的?上帝不是不可以有偏袒吗?”


    “只是见到你来很惊讶。”温斐反问,“希里斯, 你怎么突然肯和我谈论起这些了?”


    尽管宗教在联邦淡化, 但在大家族内部,尤其是卡佩家族这样历史上有名的教廷家族,信仰是他们延续的根基, 在代际之间层层传承。


    百余年来,多多少少会有几位离经叛道的人,这一代刚好希里斯就是代表。


    他从小听见祷告、圣歌就头痛,厌恶至极,圣洁的音符在他耳朵里是难听的低语。不过希里斯是这代卡佩家族中唯一金发碧眼的人,血脉纯正,继承人只会是他。而且这点小毛病在时常出疯子的卡佩家族算不上什么事儿,长辈们都选择了忽略不计。


    温斐的不承认和惯常“用问题回答问题”斡旋的方式,希里斯跟他认识这么多年了,自然心照不宣。


    他打量着温斐,懒得看对方的脸了,就把目光落到十字架勋章和白色缎带上。


    一位永远带着完美面具的伪善神父,最擅长利用悲悯的姿态获得其他人的忏悔,在倾听中探知他人的消息,却绝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暴露自己一丝一毫的想法。


    希里斯见到每个人第一反应下意识厌恶。


    欺诈、虚伪、贪婪,各有各的讨厌,温斐更是其中佼佼者。


    温斐对南序的关注他看在眼里了。


    南序呢?是不是也被温斐的那副样貌和气质欺骗愚弄了呢。


    真是的话,那可太没意思了。


    希里斯愉快地打算把这个问题当做近期可以探索南序的事情之一。


    南序在他心里和很多事物联系在一起,离他最近的一样就是伤疤。


    希里斯有了个思考时摸手臂上伤疤的习惯,凹凸不平的痕迹,目前还在消退的阶段。


    脑回路转了一圈,空气里满是冷场的气息,他才兴味地朝温斐挑眉,眼睛里的绿色闪动,回答温斐刚才“为什么会讨论上帝”的问题:“神学嘛,再不学一学,表哥都快取代我成为卡佩家族继承人了。”


    “又胡说了。”温斐的语气宽容。


    他一幅“希望希里斯合群一点”的十足好哥哥姿态,换了话题:“对了,倾哥的生日要到了,你要不要来参加?”


    季凌他们几个人都叫谢倾“倾哥”,一方面出于尊重谢家的权势,另一方面谢倾确实比他们大,在年初出生。


    “谢倾怎么肯办生日宴?”


    其他刻意放轻呼吸、默默听闻两位表兄弟隐隐对峙的在场人士也产生了相同的疑惑。


    谢倾在学校算得上低调,但没有人会就此误认为他和他们一样。他少参加宴会、不参与兄弟会,偶尔和季凌、温斐出席学院必要的仪式,却难以叫人忽略他与生俱来的俯视者姿态。


    温斐解释:“也不是他在办,先前大家生日都是这么过的,遵循惯例而已。”


    随便找个由头,提供一个可以利益交换的平台、搭建一个可以延伸的关系网,谢倾没有想法,其他人却需要这个借口。


    ……


    诺伊斯的周末宴会、舞会大大小小,定期联谊,推杯换盏——


    之前都和南序没关系。


    因为他学不完。


    没日没夜地补上基础之后,那些宴会依旧和南序没关系。


    因为他没兴趣。


    他的课桌不再出现污浊的痕迹或者垃圾,取而代之了一张张精致烫金的邀请函。


    那些放置的人向南序同班同学打听着南序见到邀请函的表情,听说还没有当初南序见到虫子时来得有波动,毕竟虫子还可以喂小鸟。


    谢倾的生日宴南序没有收到邀请函,不过收到了谢倾的口头邀请。


    这种事情很难暗示,只能明牌。


    谢倾应该思考了会儿,直接问:“南序,过几天我生日,你想吃蛋糕吗?我带给你。”


    “可以啊。”南序说。


    意料之外于南序答应得这么干脆,谢倾说:“他们想办宴会,宴会结束后我们在阿……”


    想说最经常遇见阿诺德的书屋,但是南序晚上似乎不怎么到哪里去,他卡壳了一秒钟,南序接上:“实验楼旁边的花丛边见吧。”


    太过容易地敲定下来,谢倾准备好的说辞全没用上,他反而一愣。


    南序的思路就很简单。


    谢倾免费帮忙补习了这么久,现在还热心给他送蛋糕,也不为难他参加生日宴,好像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他还感觉对方的生日自己似乎可以送点礼物。


    凭借谢家的财力和资源,谢倾什么都不缺。南序的所有物品都走的极简风,为数不多的装饰品在假期时候被典当到了黑市,手上没有什么可以再送出去的,只能自制。


    南序以前给朋友送礼物也偏向自制,就地取材,薅些小动物的毛发,会送些羽毛笔、手戳毛毡小玩偶等等,现在诺伊斯没有这个饲养环境,他思考了下决定善用学习过的化学知识。


    一个干净的透明玻璃瓶,2.5克硝酸钾、2.5克氯化铵、33毫升蒸馏水……


    完成一个可以根据天气变化而变化的风暴瓶。


    试验了几次,南序选了一个结晶形状最好看的。


    玻璃瓶找阿诺德友情赞助,水滴形,平面底,会亮灯,加强视觉效果。


    南序还挺满意的。


    阿诺德看完也很满意,很想抢过来,南序表示这个东西可以批发不用抢,再做一个就好了,而且等到阿诺德生日他还可以再送其他的。阿诺德说他不懂,是南序拿起哪一个,哪一个就最珍贵。


    到了约定的时间。


    南序提前从实验楼里出来,走到约定地点,不远处楼栋的光芒耀目璀璨,应该就是举办宴会的位置。


    月光洒在花丛上,开了几朵莹白色的不知名小花,南序蹲下来摸出手机搜索它叫什么,落了一团影子在地上,像小猫的尾巴。


    踩在泥土上的脚步声,谢倾朝他跑了过来,递给了南序一小块装在透明盒子里的蛋糕,一个长条状的细长小盒子:“给你的。”


    “什么?”南序接了过来。


    在谢倾的眼神示意下,南序打开了。


    一支钢笔,上面似乎还镂刻了图案,光线昏暗,看不太清。


    南序抬头问:“你生日,你怎么还送我东西?”


    谢倾端详着南序的神情,感觉没有要退回的意思:“看见你那支被格洛里咬坏了。”


    就是单纯想送东西,被他找到一个借口。


    谢谢格洛里。


    “哦,原来是它啊。”南序打算秋后算账,顺便把礼物递给了谢倾,“生日快乐。”


    谢倾的眉眼一亮。


    快见到南序的时候他就隐隐发现了对方抓在手里的亮光,但没有多想。


    他只是贪心地想在有点特殊的一天见到南序一眼,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南序凑近,按下底部灯光的按钮展示成果。


    析出的白色雪花晶体隔着透亮的玻璃器皿散发隐隐幽蓝的雪色光彩,映在谢倾的眉骨、眼睛上,似乎要把他瞳孔里的灰色风暴全部卷走。


    他原本灰蓝色的瞳孔在光照下好像变成了矢车菊一样明亮的蓝色,眼睛里的光满了又溢、溢了又满。


    ……


    从远处看,那团光就显得很幽微,晕染隔绝出一个柔和的角落。


    和刚刚才结束的纸醉金迷的宴会相去甚远。


    温斐的身上还带着淡淡的果实成熟味的酒气,眯起眼睛放远视线。


    谢倾离开得不动声色,如果不是他出来散酒,沿着那条唯一的小路走了几步,还发现不了。


    他盯着垂头看风暴瓶的南序和低头看南序的谢倾看。


    “关系这么好?”他喃喃自语。


    同在诺伊斯之内,谢倾有时也会和他们一起出现在南序面前,不像季凌那么要表现着去引起南序的注意,多数沉默,私下里很安静地听他们偶然谈论起南序。


    很正常的关注,他忘记了,放在谢倾身上就是不正常。


    没想到谢倾背地里竟然像伊甸园里引诱犯罪的蛇,不声不响地缠上了南序。


    没办法假装不在意,因为南序给出了不一样的回应。


    对他,对季凌,对希里斯,都不一样。


    他反复摩挲着戒指上硌手的月桂枝装饰,枝条仿佛要从他的指节缠绕上他胸腔的位置,不断生长,一点一点收紧,挤压他的心脏。


    第40章 马场


    阿诺德感觉到, 最近有很多人在讨好他。


    有的给他送生日蛋糕,有的要给他投钱翻新他的老房子,有的时不时来书屋逛一圈, 逛多了难免就会见到他, 见多了就从开始的两腿战战到现在可以大着胆子和他打招呼。


    阿诺德非常不满意。


    他经营许久的恶霸形象怎么能够就此破灭。


    导致他恶人形象岌岌可危的罪魁祸首正坐在小木桌前面,左手边摞起来一大叠的书,眉头上挂了个小小的锁。


    阿诺德趁着南序低头查资料的间隙,偷偷把谢倾给他的小蛋糕狂塞了好几口进去,抹掉嘴巴上沾着的奶油。


    蛋糕味道好极了,可以偷吃就更加美味。


    之前去医院体检他还查出了身体上的一些小毛病。


    老生常谈, 戒酒,还要戒糖。


    南序一如既往地不会多说什么, 不会像其他小辈用担心乖巧的语气劝告他以后一定要注意饮食习惯。


    南序只是淡然地在阅读完那两张医嘱之后, 捏起纸张的边角拎到他的面前。


    停顿五秒,给阿诺德的时间观看。


    像在展示一张通缉令。


    然后阿诺德的威士忌和糖果罐全被通缉了。


    先前南序就有提醒过阿诺德的生活习惯, 阿诺德改正了一点点, 但忍不住偷偷藏了储备粮,藏得很深。


    他满口答应一定矫正自己的坏毛病,心里得意极了, 北区可是他的地盘, 他要是偷吃, 南序怎么可能发现。


    结果万万没想到。


    南序派出了格洛里。


    南序蹲在格洛里身边,轻轻摸了下格洛里的头, 给它下指令, 格洛里疾风一样兴奋地冲了出去,灵敏的狗鼻子狂嗅,把阿诺德压箱底的美味存货全都翻了出来, 兴奋地推到南序的脚边,围着南序摇尾巴等待夸奖。


    南序弯腰喂给它一根肉条,顺便收缴了阿诺德的赃物。


    阿诺德目瞪口呆地望着狂风过境一样的屋子。


    苍天。


    他的天塌了。


    他的狗背刺他!


    但没办法,他骂狗,狗也听不懂,要是被狗的新主人听见了,新主人会不开心。


    所以谢倾来把蛋糕给他的时候,尽管他深觉对方无事献殷勤,仍然没有抵挡住诱惑接受了,并且要求谢倾给他多拿点,同时警告谢倾不准告诉南序多给他好几份,否则他就在南序面前说谢倾的坏话。


    谢倾沉默片刻,垂着眼皮,默许了。


    所以其实阿诺德在南序来之前就已经吃过几块小蛋糕,现在又拿出一块在南序面前装模作样,假装这是仅有的一块,假模假样地演绎着惋惜的神态:“好可惜,吃完就没了。”


    南序把眼睛从电脑屏幕上移走,长时间用眼,他阖了下眼皮再睁开,再聚焦到阿诺德身上:“按照医生的安排,你这周摄糖量已经超标,吃完了这个以后我会监督你的。”?


    阿诺德一边心虚一边思考南序是不是在诈他一边嘴硬问“为什么”。


    南序放下了笔,说:“刚来的时候就见到你胡子上有一点干掉的奶油。”


    好坏啊这个小孩。


    故意看他演戏的笑话是吧。


    阿诺德不假思索推锅:“谢倾分给我的。”


    南序挑了下眉。


    管不了谢倾了,现在在南序面前接受审问的是他阿诺德,阿诺德呵呵干笑两声,转移注意力:“换钢笔了,挺好看的。”


    “谢倾送的。”


    借着日光一看,钢笔上描绘了广袤唯美的高原和雪山,很低调,不会喧宾夺主,要调整光影角度才可以窥见全貌,有很多的小巧思。


    无事献殷勤,介于刚坑了一把谢倾,阿诺德就不再多说什么批判。


    阿诺德切换到下一个话题:“你不是已经考完了吗?怎么还那么痛苦。”


    层层叠叠的书把人遮挡了一大半,阿诺德的视角望去,只看见南序翘起来的几缕黑发。


    南序说:“还有论文没写。”


    考试和论文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考试是表面上痛苦,实际上也痛苦。


    论文比较具有辩证性,如果不带脑子水过去,写的飞快非常爽,可是一旦你要去深究文章的选题、结构、逻辑、观点,你这辈子就完了。


    偏偏南序选择了后者。


    同一个话题,不知道有多少个观点,互相驳斥对方的观点是异端,坚定地细数论证的理由。


    乍看了都很有道理,南序被上一位说服了,下一位又十分合理地驳倒了上一位的论证。


    南序借来了图书馆的书,顺便翻找到了书屋里相关的书籍,准备全部看完以后再向下推进。


    阿诺德挺同意的,他就是这些杠精中的一员,具有丰富的杠精经验,只要先形成了自己的观点,越想越自信,一篇精巧的论述就完成了。


    年纪大了,看见学生疯狂地学习还会心有余悸,阿诺德站起身端给南序一杯热腾腾的红茶。


    “谁的课?”阿诺德问,不等南序回答,他瞥到了南序在翻阅的书籍。


    “哦,是他啊。”


    语气明显认识。


    “他以前也是诺伊斯的学生,以前还有来我这读过书。”阿诺德说,“的确是个要求严格的人。”


    没办法了,老师和学生都很严谨,注定是一场漫长的学术折磨。


    拗不过南序,阿诺德只能劝南序一定注意身体。


    好在南序还算拎得清“劳逸结合”的重要性,学累了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瞄了眼课表安排,换了身衣服,向着北区,但不是经常去的方向前进。


    诺伊斯的马场同样设在北区里,选了宽阔的一大片平地,马匹品种优良、室内外训练场敞亮,设备齐全,也配有专门的指导人员。


    南序经过时,跨坐在马背上的同学远远就望见了,像突然被拧上了发条又松开,无比流畅做完了几个障碍物的跨越。


    教练捧场地夸了声好。


    同学想吸引的不是教练。


    差点忘了,这样的技术在南序面前也算不上特别厉害。


    南序在马术课上很有名。


    不是因为红牌游戏或者其他继承人的关注而有名,而是因为在课堂上的表现。


    也不是因为像射击课刚开始差点飘红的成绩有名,而是因为感觉来到了南序的主场。


    换下诺伊斯的制服,换上骑装,修身外套长裤,黑白搭配,把人衬得挺拔又优雅。


    大家穿的样式都差不多,但就是控制不住目光往南序身上看。


    诺伊斯的制服设计再怎么精巧,底色也是黑色的,南序很少穿大面积白色点缀的衣服,现在一看发现白色也很适合南序。


    金属锋刃凛冽的白、雪后初霁纯净的白、天边云朵柔软的白,各人眼里有各人的形容。


    南序只是安静地倚在训练场的白色围栏上,有着内敛又绝不让人忽略的光。


    旁观人克制住呼吸,像进行了一场光合作用。


    刚开始的课程集中在入门的介绍,大多数人从小在家就接触过马术,时常和父母、同伴相约跑一场,诺伊斯的课程无非对他们来说是一场从复习开始的户外运动,所以他们在教练做器材教学讲解的时候只顾着自己的心意在攀谈。


    老师勤勤恳恳地介绍,大家左耳进右耳出,目光乱飞,飞到想看的人身上。


    想看的那个人比较尊重老师,在跟着老师的操作熟悉器具。


    老师说:“你们旁边选定的那匹就是接下来你们的搭档。“


    想看的那个人伸手就摸了摸自己身边站立的高大俊美的黑马。


    老师说:“马术课的马鞭只用作提醒,不用来惩戒,请大家不要误会,也不要拿来做出抽的动作。”


    想看的那个人垂下眼,白皙细韧的手指缓缓摸过漆黑的鞭子,在掌控着这根鞭子的手感。


    鞭身闪着冷腻腻的光,绳子编织成的细细好几股汇集在一起,有粗粝感。


    人盯着摩挲的指尖看久了,大脑就很容易形成通感的共振,引起身体的战栗,仿佛那个鞭子在触碰着他们。


    突然就没声音了,老师连忙噤声,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左右扭头观察情况,感觉很奇怪又具体说不上来,只好放宽心态归结为大家良心发现了愿意认真听讲。


    老师在空地上激情洋溢,不远处的同学们心不在焉。


    到了实操的时候,老师着重关注了几位专注听讲的同学,以他以往的经验判断,通常那几位同学会是还没出新手村的特招生,所以愿意接受新手教程。


    南序就是其中之一。


    没想到南序给了他惊喜。


    从流畅的翻身上马到懒散地试跑两三步,完完全全的行云流水、游刃有余的视觉享受。


    老师私下里询问过南序有没有兴趣报名参加三项赛,以南序的水平,稍微训练几次就能捧个冠军回来,被南序婉拒了。


    诺伊斯马术俱乐部的负责人也来找到过南序,希望他可以参加表演。


    负责人极尽描述他们俱乐部获得过多少荣誉、俱乐部成员都多么的有背景,南序来他们那里的马随便南序挑选。


    也被南序拒绝了。


    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南序拒绝老师还会采用委婉的方式,拒绝同龄人不需要理由。


    马场最近很热闹,校庆制定流程时考虑将盛装舞步作为展示的一项,顺便举行一场比赛,这段时间在筛选人选、编排节目。


    “南序。”马术老师从纸面上抬起头,发现了南序,连忙招呼他过来。


    老师身边围的几个一起讨论的学生随之抬头,调整了下先前随意、没有站姿的姿势,若无其事地理了理衣角。


    南序走到了老师的面前,被叫得太匆忙,白手套未摘,手里的鞭子也还来不及搁置。


    “你来得正好,这是马术表演准备规划的路线图,你可以不可以给点建议呀,比如哪里增设些障碍、或者怎么调整排列组合、规划路径,更能出效果?”


    不参加表演,直接晋级为外聘专家总可以了吧,这么好的人才,不发挥些力量总觉得可惜了。


    南序接过了对方递过来的地图,红绿蓝标定好布局点位,他随意拿水笔勾了几笔,标注出可以加强的安全提示和障碍物,递还给老师:“您看看。”


    身边那几个学生来自被南序拒绝的马术俱乐部,比较有发言权,基本上认可了南序的构思,只指着一处新添的障碍设计,说:


    “这里连续太多组合障碍,难度太高了。”


    南序沉默了下:“那就删掉吧。”


    同学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难度总是相对的。


    他们觉着难,南序不一定这么认为。


    这种事儿不能细想,细想就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老师不管学生脆弱的自尊心,照着南序的规划在脑海里模拟了一遍,乐呵呵地表示满意,拉着南序不舍得让他走了:“南老师,再抽空瞧瞧场上在练习的这批同学吧。”


    细沙地、白栅栏,学生三五成群分散在训练场和休息区。


    这次选拔的队伍十分均衡,均衡到了可以称得上政治正确的地步,涵盖各个年级,涉及了贵族和特招生。


    至少在出色完成校庆表演,不给诺伊斯丢人这项观点上,贵族和特招生达成了共识。


    休息区在栅栏边上,栅栏边上拴了只高大的骏马,皮毛漆黑。


    旁人扫过一眼就知道,那是南序的马。


    南序身边可以凑近他的存在都非常不好惹,叫人第一印象望过去时,总担心他们会不会伤害到南序。


    时间一久他们就会发现,伤害性是有的,只不过不会冲着南序,通常冲着外人。


    包括南序挑选的马。


    除了部分讲究的少爷们从家里空运过来自家的马,诺伊斯马场的马匹数量足够应付课程的需要。


    南序选的这匹黑马四肢修长、肌肉发达,加快速度奔跑时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潇洒异常,被叫做“闪电”。


    在南序选中它之前,它已经很久没有主人了。


    这匹马是这批马中综合素质最好的一匹,但桀骜不驯,多少人想通过驯服它展现自己的实力,最终都被它从马背上摔下来,住院打了石膏以后老实了。


    得不到的,大家就诋毁它,偷偷在背后骂它是“诺伊斯之驴”,像驴一样爱踹人,路过的都要被它看不顺眼踹上几脚。


    在课堂最初所有人一起选马的时候,大家一窝蜂地停停走走,凭借眼缘和双方的契合度选择接下来要搭档的伙伴。


    诺伊斯很多学生年轻气盛且好面子,越是反抗越会激发起征服欲,排着队想要征服黑马。


    老师们不得不专门守在他们旁边防止他们受伤。


    南序很随遇而安,随意地走在最后那点人里,随着散乱队伍的移动前进到了那匹叫做闪电的黑马前。


    前头已经被踹翻了好几个,黑马正处在蔑视人类的状态下,傲然地和南序对视,评判着眼前这个人类。


    它在他身上嗅到了需要防备的气息,前肢逐渐微微弯曲刨着地面,一副要攻击对峙的模样。


    南序淡淡地观察了它会儿,走开了。


    马:?


    驯服一匹烈马的确很有挑战性和成就感,但偏离了南序的初衷,已经不是工作了,马术课对于南序而言,只是一门趁机放松的课程,没有要花费太多精力的想法。


    南序准备随便挑匹长得好看的。


    刚走开一步,身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嘶鸣。


    南序回头。


    动物的眼睛和人的眼睛平齐。


    一分钟后,马受不了人的“冷暴力”,气势汹汹地上前,轻轻拱了下南序。


    起初,闪电还是很不老实。


    南序骑在马背上时要刻意颠几下刻意要把南序摔下去,或者和南序对着干,不听南序指令。


    南序也不跟它犟,极限控制好自己的身体不摔下去以后,毫不犹豫翻身下马,把它拴起来,剩下的课程时间里坐在草场边上的椅子发呆也不要再骑,态度非常消极抵抗。


    老师劝南序要不要换一匹,南序没反应,老师差点被闪电给踢了好几脚。


    南序回他“谢谢老师,我休息下也没事,选中它了就它吧”。


    几节课下来,竟然建立了另一种意想不到的条件反射。


    那匹马发现,握住了它缰绳的手很轻,不爱用力量掌控它,特别没追求,一刺激对方,对方就不带它跑了。


    但它是个自我要求很严格的马,具有非常强的向上竞争意识与管理能力,力争马中第一。


    它一定要带它选中不争气的人跑第一!


    马术课上一到障碍赛南序carry全场的画面因而诞生。


    老师:原来这马吃这套?


    主人暂时没在,休息区的人向它行注目礼,帅是真的帅,就是越看越害怕,不知道今天又有什么惹到了这位,尾巴不规律地帅晃动着。


    他们心里边发怵,边感叹也就南序能控得住它。


    动物散发着热气的呼吸躁动不安地溢出到空气里膨胀发酵,人的神经跟随绷紧不安。


    “都让开。”


    他们忽然听见耳边传来南序的冷淡的声音,以为自己幻听了,于是顺着声音望去。


    似乎不是幻觉,南序沉下了脸,快速穿过人群,逆着光,瞧不清他的脸,就感知到一道薄锐的刃光劈向他们的方向。


    劲疾的光快要到他们眼前时,他们才惊觉切割开空气的还有凌厉甩开的鞭子。


    短促、高频次的嗡鸣声,贯穿了他们的耳膜,一眨眼溅起细沙地上的尘土,


    扬起的微尘阻滞了一秒钟的时间流逝,也模糊了惊马的视线。


    南序趁机从侧方上前向下用力扯过马匹的缰绳迫使它低头。


    训练场上,舒逸尘发出了一声恐惧的尖叫,死死抱住失去控制的马匹。


    几个安全员分散成两拨飞奔而来,面色严肃地制住了两只马匹的四肢。


    舒逸尘选的马温驯没什么攻击力,发狂了也尚且在人力能控制的范围以内。


    最棘手、最噩梦的情况也因为南序没有发生。


    闻到熟悉的气味,闪电情绪稍微稳定了点,南序正缓慢、冷静地反复抚摸着它的鬃毛。


    一看就知道南序是专业的,安全员轻松了些,有精力开玩笑吐槽:


    “我真服了,这群人平时多机灵多聪明,结果前面都发现发现不对劲了还傻呆呆地站在那儿做什么呢。”


    惊魂未定的学生被点了个遍。


    危机未爆发就有惊无险地化解,他们的身体还没解除屏蔽状态,全身麻木,呆呆把眼睛转向南序时,渐渐听到南序向马匹时强调“没事”的安抚声。


    匆匆赶来的负责人笑不出来。


    他费了多大的功夫才招标进驻诺伊斯,一场不知道要可能波及多少人的事故,如果给不出解释,他这辈子就要完了。


    就算没发生恶性踩踏事件,及时止损,他也难逃追责,现在他能做的就是先安抚同学的情绪,控制好舆论的波及范围,找到原因尽量减轻一点责任。


    挤到南序面前观察南序那儿暂时应该不用他发挥什么作用,指挥人把舒逸尘送到医院,再趁着那些同学没回过神的状态,言词恳切地送走这群祖宗们。


    他开始翻监控录像,在监控前冷汗涔涔,快要崩溃了。


    再次重温南序挥鞭、钳制、安抚的场景,他简直想给南序跪下来。


    南序那匹马陷入疯狂造成的危害比舒逸尘那匹马状态不对的后果呈指数倍爆炸,前者可能真的会死人。


    他一边庆幸,一边催促着安保人员回溯监控,马场没问题,那么只能是马厩。


    反复地回拉着进度条,昨天、前天、大前天的视频,一切风平浪静。


    他的眼珠充血,红外监控里橙红色源于休憩的马匹,低温的死物如同幽蓝的鬼火,和他眼里爬上白眼球的红血丝交缠到了一起。


    到底是谁?


    好好的两匹马,突然出现了问题。


    他焦虑地啃着手指甲,才见过的镜头在脑海中混乱闪现。


    监控左下角非常不起眼的角落,他终于抓住了一只畸变的蜘蛛腿。


    春季潮湿,尚未完全回暖,蜘蛛这样的冷血动物在这样的天气里体温不冷不热,将在屏幕上成像成一团灰色的暗物质。


    可一只冷血动物,为什么会拥有血热生物才拥有的橙色热量温度呢?


    余笙倒在地上,会议室的地毯毛绒纤细柔软,缓冲了他的关节撞击,减少了点痛楚,聊胜于无。


    他来不及露出痛苦的表情,咽下满口铁锈味,急忙解释:“我只想对舒逸尘的马动手脚的,没有想对南序的……”


    就算余笙是个傻子,他也知道自己要对南序下手的歪心思绝对不能表露出来,咬死不可以松口。


    室内很沉默,光很刺眼。


    阴暗的蛀虫自以为可以凿空植物,结果被丢到日光灯下一照,皮肉就滋滋作响。


    季凌从他身边走开,神色阴郁,琥珀色的眼睛一动不动,身上风暴一般的气息尚未抑制。


    马场负责人终于揪出了余笙。


    借着特招生参与勤工俭学的借口,在马场工作好几天,拥有进入马厩打扫卫生的权限。


    抓住他是凭借着他早早刷卡进入马厩后却迟迟没有出来的时间线。


    他向学生会汇报了这件事,正巧其余几位在开会讨论校庆的事情,听完了全过程。


    余笙对上那几个人的目光时他就知道自己完了。


    奥维上前用力扯起余笙的头发,对上那张令他做呕的脸:“你在害怕?你动手要让人摔下马,一个人就算不死也会残疾,你分明就想要他的命。”


    说实话,奥维不在乎舒逸尘怎么样,但他在意南序。他只要想想南序如果因此坠马受伤,他会预设性地先行崩溃。


    “我没有。”余笙从抖动的牙齿里挤出语句。


    他的仇恨原本只冲着舒逸尘去,凭什么舒逸尘同他一样生为特招生,却大放异彩,从壁画到马术表演,出尽风头,他只能泯然众人,他要让舒逸尘吃个教训。


    路过那匹黑马时,他又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


    南序。


    他不敢恨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少爷们,只能恨上南序,如果不是南序,他或许可以顺利进入兄弟会,舒逸尘也在围着南序转,所有人都在围着南序转,如果南序消失不见就好了……


    但这样的念头决定不可以展现在这些人面前,这些人会撕碎他的。


    “因为你,我们跟他越离越远。”


    奥维至今难以释怀,上次的宴会就是因为余笙,他们没能把南序拉回到他们身边。


    他咬牙切齿,阴沉下语气:“那一回就不该放过你,这一回……”


    “算了吧。”季凌说。


    奥维愤怒地扭过头。


    季凌皱起眉:“下手太死,他又生气了怎么办?”


    奥维停滞了片刻,最终不忿地松手,恶狠狠甩开余笙。


    余笙粘连的睫毛、眼皮下瞳孔闪过一丝庆幸。


    他已经顾不上有什么耻辱、憎恨或者嫉妒的感觉,只希望快点离开。


    他奋力睁开眼,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了温斐。


    温斐冷冷地看着他,像看见了一个不值得上心的死物,闭上眼睛,眼皮下的眼珠轻轻左右滚了下,再睁开眼时,一派温和。


    “走程序联系校外的警署,以及,根据校规你应该可以退学了。”


    瘫成一滩泥的余笙忽然像过了一串电流,蹬起一点身体,哀求道:“会长,不要让我退学。”


    某种意义上,诺伊斯的洗脑教育很成功,给学生植入了“退学就是耻辱”“退学就毁了人生”的印象。而且余笙必然要带着一身污点离开诺伊斯,其他学校未必肯收他。


    “退学了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他们不会收我的。我真的错了,我会向他道歉补偿他的。”


    他扒住温斐的裤腿,拼命恳求,拼命摇晃,终于在温斐的脸上找到一点松动,似乎真的于心不忍。


    奥维见到温斐脸上那幅救世主一样的神态,冷嗤了一声。


    温斐叹气:“大家都不太希望在诺伊斯再看见你了,不如你转学吧。”


    “不是不能转学吗?”余笙呆呆地问。


    联邦的教育政策在制定之初为了固定教育人口和资源,一刀切地禁止转学,后来放松了政策,转学仍然十分艰难。


    温斐说:“有一所学校也许可以,诺伊斯先前男女混校,后来出现了一点小风波,女校独立出去单独设立一所私校,门槛不太高,也招收男生,和诺伊斯联系很深,或许……”


    “南序……”季凌迎到了门口,“你怎么来了。”


    南序的手上还有清新的青草香气:“有人通知我来的。”


    季凌下意识用身体掩住门缝可窥探的视角。


    “我通知的。”温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季凌腹诽温斐为什么要把没处理完的事情捅到南序面前,没发现南序眼底淡淡的青色,明显最近很疲惫吗?


    他敛起暴戾的气质,棕发棕眸,很明亮:“还没处理完,之后我再告诉你吧。”


    南序收回眼,就算默认了。


    季凌掩藏着内心的雀跃,握着门把手舍不得松开,眷恋盯着南序的背影。


    室内又静了几分。


    在南序彻底离开后的几分钟。


    奥维的脸色突然像鬼一样难看:“你说,南序刚才听见了吗?”


    “什么?”季凌问。


    奥维说:“诺伊斯可以转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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