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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  ? 第 41 章


    ◎别误会◎


    谷翘眯起了圆眼睛, 但这不妨碍她对手套们的监视。看严手套是她自己的责任,她不能把这责任心安理得地转嫁给别人。而且她根本没有任何困意。


    她驱除了自己脑子里的其他想法。骆培因揽着她肩膀,是为的证明他们是一伙的。这个点儿,单枪匹马更容易被人盯上, 尤其是她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他既要保护她, 又要同她避嫌。


    他说话的时候是面对着正前方说的, 而不是侧对着她的耳朵。谷翘的性别意识今天格外地鲜明,骆培因的每个举动都在提醒着她, 她是个女的。如果不小心, 他们可能发展出一种超脱亲戚之外的关系。她是个女的,这件事比她是他“表妹”还要排在前面。谷翘感受到了这个提醒, 站得更笔直了,除了时刻监视自己的手套, 就是避免额外的肢体接触。


    但越防备就越敏感,她几乎能感受到他每根手指握在她肩膀上的力度, 大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


    她的身体绷得越来越紧, 她宁愿跟别人挤在一起, 就不用这么受罪了。但是车程过一半的时候, 谷翘把自己从这种受罪中解脱了出来。


    她站在这里受罪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她没有钱, 而骆培因陪她一起受罪也是因为她没有钱。她在脑子里一笔一笔地算账,这批手套能挣多少钱, 她还要挣多久才能租一个固定的摊位。


    谷翘的眼睛亮起来, 重又变圆。未来在她面前展开,谷翘从不怀疑自己会成功, 有钱对她来说只是个时间问题。但是谷翘现在希望这个时间越短越好。不过到底娄德裕的教训在前, 谷翘的规划还是很谨慎, 在骆培因出国之前, 她能经营一个固定摊位手头比表哥宽裕一点能多请他几次就好啦。


    到火车站的时候已是凌晨三点多,坐面的到家过了四点。夜还是黑的,可白雪把整个世界映亮了。鞋子踩在雪地上嘎吱嘎吱响,谷翘在雪上印下自己的一串串脚印。谷翘孩子气发作,想拿自己的鞋子去和骆培因拓下的脚印比一比,可是终究没踩下去。


    骆培因把卧室留给了谷翘,他从柜子里拿出洗过的床单被罩让谷翘自己换。又从衣柜里拿出了几件衣服放在手里。


    谷翘忙说:“我在沙发上眯会儿得了。”


    “再客气就天亮了。”骆培因不给谷翘拒绝的机会,转身关了卧室门。


    这个卧室比谷翘的小屋要大不少,还有一只单人沙发,沙发旁是一个报刊架,上面的杂志封面大都是英文。


    床单被罩枕巾都是灰白细格,枕头只有一只。他给她换洗的床单被罩则是白色的。她不知道他这住处是不是只有一床被子,打开卧室门要问他,可客厅里没人。


    卫生间里传来一阵水声,大概是他在洗澡了。谷翘又退回了卧室,走到窗前,拉上了窗帘,隔开窗外的雪,把自己安置在了卧室的单人沙发上。


    她迷迷糊糊地睡着,又迷迷糊糊地醒了。打开卧室门,看到骆培因正斜靠在客厅的沙发上,闭着眼睛,身上盖着一张薄毯子。这是张双人沙发,长度比不得他的身高,无法让他躺下来。她昨天想得没错,他家里只有一床被子。她轻手轻脚回了卧室,抱出了她昨晚没盖的被子,给他盖好。她一向是个利索人,但这次出奇地慢,怕动作稍微重一点就把他吵醒了。


    她像做贼似的出了家门,整个世界白得晃眼,她用手指在雪地上画下了骆培因的眼睛鼻子嘴巴,还有他的耳朵轮廓。刚才她在客厅里把他的五官看得很清楚。不过她的作画技术远不如她的观察力,除了她自己,谁也认不出这是谁。她本想着要把这张脸留在雪地上,可是一想到一会儿各式各样的鞋子会把这张脸踩得面目全非,又用手擦去了。


    骆培因醒来发现自己身上多了床被子,卧室门半开着。这时他也没忘敲门,没人回他。他在门外等了半分钟,才推门进去。


    卧室没人,他昨天给谷翘准备的床单被罩还在原来的位置放着,看上去完全没有动过。


    等骆培因在楼下发现谷翘时,她拿着一朵雪做的牡丹花冲他笑:“表哥,送你的,牡丹花!”


    她本来是要用雪做一朵玫瑰花的,但是做到一半她决定改成牡丹。送人牡丹就是送人富贵,非常吉利。她一双手被雪给冰红了,但她当时完全没觉出冷。


    重重叠叠的白花瓣仿佛开在夏天,但摸上去冰冰凉凉的。


    谷翘的一张脸被冻得通红,她笑着露出白牙齿:“你要是不喜欢白色,我可以染一点颜色。”


    “你做的这花很漂亮。”


    “你要喜欢,我还可以给你做。”


    “赶紧回去吧。”


    两人一起上了楼。谷翘是跳着下的楼,一步两三个台阶,回去的时候却很规矩。骆培因让谷翘再睡会儿,等他做完早饭再叫她。


    “表哥,你还会做饭?”


    “凑合做。”


    谷翘看着墙上的一幅人物群像油画:“这画画得真好。”


    “你觉得哪里好?”这画是骆培因去年买的。那时候乐队在圆明园旁边租了间民房做排练室。旁边的租客是个画家,卖不出画的那种画家,一个痴迷学鲁本斯的中国画家。


    鲁本斯的画很有市场,但学鲁本斯可就未必了。何况是一个中国人学鲁本斯,在美国波普好像都已经过时了。而国外的画商来到中国,他们要找的也远不是远去的古典主义,而是异域特色,一种老外眼里非常中国化的东西,就像中国人眼里的非洲那种异域特色。


    他都忘了,花钱买下这画,是为的这画本身,还是为的是别人的执迷不悟。


    “这么多人,每一个人的表情神态都不一样。”一张图上汇集了喜怒哀乐惧各种情态。说完,谷翘看骆培因,她笑着吐了吐舌头,“我是个外行,就看个热闹。”


    谷翘低头吃着骆培因煎的蛋,她以为他连刷碗都不怎么会,没成想还会做吃的。


    因为她昨天买了水煮花生吃,骆培因确认她不会花生过敏,拿面包抹了花生酱递给她。


    “表哥,中午你在吗?我想中午过来一趟,把这袋子拿走。”


    “你准备放哪儿?”


    “我之前租了一个小杂物间,东西都堆在那儿。”


    “要不就放我这儿吧。”


    谷翘忙拒绝:“我那个杂物间已经付了钱的,空着就浪费了。”


    “放那里方便吗?”


    “方便。”


    “先在我这里放着,等周日我开车给你送过去。”没等谷翘说客气话,骆培因又说,“我姐,也就是你表姐,明晚请你吃饭。”


    “表姐请我吃饭?”


    “她在电视台工作,对地摊夜市很感兴趣,想跟你聊一聊。”


    “好啊。”谷翘想了想说,“表姐想聊哪方面呢?要是我不知道的话,可以提前问问别人。”


    “聊你知道的就好。”


    骆思璟看着眼前的姜黄色大衣和围巾:“为什么你不把这衣服送给她?还要假借我的名义?”


    “我不想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真的是误会吗?”不送不就根本不会产生误会吗?弟弟不给这女孩子买衣服,她还可以认为仅仅是出于对这女孩子的欣赏。异性间的纯欣赏也是存在的。


    “不管是不是误会,都会过去的。”


    可如果真过去了,别人单方面真过去了,你会甘心吗?但骆思璟并没有把这话说给弟弟听。


    “我还有些没拆吊牌的衣服。”


    “她喜欢鲜艳的颜色。”


    “她也许是没尝试过别的颜色。”


    “尝试了,她也不会喜欢的。”


    42  ? 第 42 章


    ◎善良的人呀◎


    骆思璟和谷翘约在一家日料店。这家日料店四年前开在一家五星饭店的一楼。


    周二下班, 谷翘下楼就发现骆培因在骑车等她。她今天没穿那双温暖笨重的棉鞋,而是换成了一双小皮靴,厚棉服换成了短大衣。


    她刚要骑车,发现自行车又坏了。事不过三, 这车再这样不争气, 她就要换新的了。


    于是谷翘只好坐到骆培因的自行车后座。车轮转动起来, 她完全不觉得冷。两人一起吹着北风骑到了那家五星饭店。她跟着骆培因一起把车停好,他给自行车上的锁是她给他买的那两把。


    老板娘迎出来向他们问好, 请他们进了一间榻榻米包间, 骆思璟在里面等着他们。


    谷翘发现骆家的女性好像没有一个喜欢鲜艳的颜色,表姐不光高领衫是黑色的, 就连搭在衣帽架上的长大衣也是黑色,唯一的亮色是金色的耳饰。但那些亮色在谷翘脑子里转了个弯儿, 确实没有比黑色更合适她。


    只看穿衣风格,这对姐弟就把她排除在外了。他们是亲人, 而她是个外人。谷翘脱掉短大衣, 露出她的粗棒针毛衣, 毛衣上挂着两个小绒球, 一荡一荡的。


    谷翘从包里拿出三页稿纸, 递给骆思璟,笑着说:“表姐, 这是我关于地摊夜市的一点总结和想法。你先看看。”


    骆思璟接过谷翘的稿纸。她的字算不上多很好, 但每个字都写得工整又用力,差点儿就要把纸给写穿了。弟弟随便编的话题, 她整整写满了三页纸, 先写她如何从地摊受益又写到需要改进的地方。也不知道她从哪儿搞到的信息, 她还写了别的城市的地摊。


    谷翘更喜欢说, 而不是写,但是为了骆思璟更方便提问,她决定先把自己的想法先写出来。毕竟人家送了自己表,又帮自己撒谎,能帮一点是一点。


    她的粗棒针毛衣露出一截短手腕,手腕特意戴的那块表,谷翘笑着说:“我很喜欢这块表,谢谢表姐给我带礼物。”


    骆思璟看了一眼弟弟,把这不属于自己的感谢给笑纳了:“是我谢谢你才对。写得这么用心。”


    “如果时间更充裕一点,我会写得更全面。不过我上面没写到的,表姐随时都可以问我。如果我暂时有不了解的,我也可以回去问。”


    一通话下来,骆思璟发现这女孩儿不会刻意谦虚。不过处于她这境地,不会谦虚反而是优点。谦虚是仅属于高位者的美德。


    在点餐之前,骆培因问谷翘是否对各类海鲜过敏。


    谷翘在回答了几次不过敏之后,对着骆培因表示:“我什么都可以吃。”谷翘第一次听到过敏,还是因为骆培因,她的脾胃可以说是百味不侵。不过如果她提前知道这家店什么东西贵的话,她会选择性过敏,但她不知道,她只好说:“不过我也吃不了多少,不用给我点太多。”她觉得骆培因点的太多了。


    “每样没多少。”骆培因没怎么问谷翘的意见,就给她敲定了菜品。


    骆思璟笑着对谷翘说:“这家店对外说食材都是从日本空运来的,其实海鲜大都是从北戴河运来的。”这是廖女士的发现,之前她回国下榻在这家酒店,和儿子继女一起吃饭,宣布了她的不满。骆思璟有点儿尴尬,因为是她提议来的,但当时情境她只能附和廖女士的不满,问要不离席去吃她的家乡菜。像一切上位者,廖女士也许味觉根本没那么的敏感,但对权势地位欺骗都十分的敏感。仿佛她不揭穿这件事,就显得她不够智慧。


    骆培因不说话,低头解决了剩下的大部分食物,然后把账结了。他对骆思璟说,这个价格吃国内海鲜算不上欺骗。他没说的是,他母亲对海鲜原产地的发现并不是因为味觉,而是因为价格。


    谷翘对是哪来的并不很在乎,只问:“他这样宣传是为了卖得更贵吗?”


    骆培因回她:“不算贵。”


    骆思璟听出了弟弟的潜台词,不算贵,所以请谷翘放心吃。


    正如骆培因所说,每样没多少。谷翘虽然不知道这家店的菜品价格,但以她的商业认知,这些都是量大价廉的反义词。不过既然已经给她点了她就好好吃,每吃一样都非常捧场,形容词绝不重复。


    骆思璟本想跟谷翘说点儿别的,但谷翘仿佛认准了今天的话题是谈地摊夜市,所有的话题都围绕这一个,仿佛她来之前已经列了个大纲,论点论据非常清晰,本是平常聊天,却没有一句重复的。她这一张嘴,去他们单位工作倒合适。很明显,她更要的是创业史而非罗曼史。


    一餐饭吃到尾声,骆思璟拿出了弟弟早就帮她准备好的礼物,价签早已经被剪了去。


    谷翘忙拒绝,她已经把表姐的谢意统统吃进了肚子,别的就不收了。


    “饭是你表哥请的,我不能冒充。”虽然骆思璟本意是自己买单,“我驾驭不了这样的颜色,还是得你来。放在我这里,只有吃灰的份儿。试试看,喜欢吗?”


    谷翘心下纳罕,表姐一身黑,怎么会特意给她买黄色?肯定是有人告诉了她,甚至包括她的尺码。堂姨肯定不会,她压根就不知道她喜欢黄色,或者知道了也不赞成。除非是……或者根本是……谷翘把这个想法从脑子里挤了出去。


    她在骆思璟的坚持下,试穿了这件大衣。


    这件大衣穿在她身上确实很合适,骆思璟想,她的弟弟确实很了解谷翘,太素的衣服和她的五官反而不协调。


    “今天聊得还不尽兴,这周日你有空吗?我单独请你。”她本来是给谷翘准备了一对耳环的,可离近了,她发现谷翘根本没耳洞。什么都不出,实在愧对谷翘过量的谢意。


    “谢谢表姐!我这周日约了别人。”不过既然帮忙就帮到底,谷翘又说,“表姐,你现在还有什么问题吗?我可以都记下来,等我想好了写下来一起寄给你。”


    “既然这样的话,咱们去楼上酒吧喝一杯,再聊一聊。”


    谷翘正想着拒绝,但骆培因代她答应了:“你可以喝一杯度数低一些的。”


    这家饭店是几十年前法国人建的,风格却是几百前的那一路繁琐复杂,当然也可以说是富丽典雅。和谷翘上次去过的酒吧完全不一样。骆培因帮谷翘点了一杯绿色蚱蜢,一款加奶油且度数低的鸡尾酒。谷翘倒是对骆思璟的鸡尾酒更感兴趣,那看上去比她杯里的东西更像酒。


    骆思璟看着谷翘杯里的东西,与其是酒,而不如说是饮料。她笑着问谷翘:“你想不想喝点儿别的?醉了也没关系,我带你回我家。”


    “不用啦,我很喜欢我现在的这一杯。”


    回家路上,谷翘坐在骆培因的自行车后座上:“表哥,我早已经成年了,你不用老拿我当小孩子看。我其实什么都知道。”


    一个喝点儿类似饮料的东西就醉了的成年人?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其实……”风把谷翘吹醒了,“我知道,猪皮和牛皮羊皮有什么分别我都知道。”


    到了家门口,骆培因看见小院里堆着一个大雪人,他记得往年并没有。雪人挥舞着手掌,看上去在跟过往的行人打招呼。雪人脖子上挂着的两个绒线球和谷翘毛衣上的差不多。


    这雪人是谷翘昨晚堆的,骆老四因之对表姐的敬佩又多了一层,因为她堆的雪人又大又漂亮。遗憾的是,他还没上手,妈妈怕他冻着,就把他赶回了房间,没见到堆雪人的过程。骆老四说这雪人的五官很像他,是个漂亮的小男孩,一定是表姐特意为他墩的,骆老三翻了个白眼。骆老四说三姐否认,完全是因为嫉妒他和表姐的感情。骆老四为了不辜负表姐的一片心意,在雪人上赐下了自己的大名。


    谷翘的猪皮手套卖得很好,为了加速卖完的进度,她中午还去隔壁学校摆摊。


    肖珈是先认出的自行车,才仔细去看自行车旁边的女孩子


    他知道有同学为着勤工俭学,在宿舍里卖方便面卖鞋垫,所以见到这女孩子在摆摊卖手套也不觉得太奇怪。她上次帮了他的忙,他这次也准备帮一下她。


    “同学,你这手套多少钱一双?”


    谷翘说了价钱,肖珈就从他的皮夹子里掏钱:“我买五双。”


    谷翘头一次做这么简单的生意,不需要介绍降价试戴,还有点儿不习惯。


    她甚至提醒他:“这是猪皮手套。”


    谷翘特意讲了猪皮和其他皮手套的区别,皮质有点儿糙。当然她到底是个商人,本着卖货的目的,也不忘讲这手套的好处。


    “我明白了。我要五双猪皮手套。”肖珈递钱的手却没收回去。


    谷翘把手套包好,主动抹掉了五毛钱的零头。


    “一码归一码,不用因为咱俩认识就便宜。”


    “你认识我?”她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个戴眼镜的男生。


    “上次我在学校里掉了东西,多亏你追上来提醒我。”


    谷翘想起来确实有这么一事儿:“都是小忙,不算什么,难为你还记着。”


    她想到没准他是为了还这小小的人情才买的手套。她这手套倒不难卖,已经在办公室里出清了一批。她中午在隔壁学校校门口摆一个小时的摊,离着近,也是顺便的事。


    “你真要买手套?”


    “对。”肖珈坚持要把零头给谷翘。


    谷翘从没见过这种人:“你买得多,一般人都会主动提出抹零头,就算你不提出来我也得给你抹。”


    她打量着这个做事一板一眼的男孩子:“你买东西都不还价吗?”


    “大冷天你们卖东西多不容易,压价就太过分了。”既然是市场经济,想赚钱不是很正常吗?地摊上卖的溢价再贵,能比得上商场的牌子货吗?他自己买些小东西并不还价,宁愿这些辛苦的劳动人民赚他的钱。更何况是勤工俭学的穷学生。


    谷翘自己买东西也还价,所以对人家杀她的价也适应良好。听到还价在这男生心里成了一个道德问题,她心情有点儿复杂。她这些天卖东西也见识了许多人,知道这男生说话真是这么想,而非装假。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这人很容易被人骗。


    “你可真善良。不过呢,因为大家现在都还价,为了有还价的余地,一般我们卖东西都会定得比心理价位高一点。你以后还价时也不要什么心理负担,只要不死乞白赖就好。”


    “还是第一次有老板跟我说这种话。”肖珈自我介绍,“我是Z大计算机系的,你是什么专业?”他在Z大读书,父亲却是隔壁学校的老师,他刚回家吃完饭,出校门就碰见了谷翘。


    谷翘记得自己听过这个名字,但具体在哪儿听过想不起来了:“我不是学生。我现在工作了。”


    肖珈以为她在这里勤工俭学,原来是早就工作:“那你以后还在这里摆摊吗?”


    “不一定。你还要买手套吗?”


    “我帮你问问。大冬天的你在这里摆摊一定很冷吧。”


    “我不冷,不过冷也没什么。冬天就该冷呀,要是冬天不冷,这一年四季不就一样了吗?多没意思。”谷翘从腰包里掏出纸笔,在纸上写了她的名字和呼机号,“你要还想买手套,就用这个联系我。多了我给你优惠。”


    谷翘见来了新生意,忙招呼。肖珈还在一旁看,不一会儿谷翘做成了两笔生意。


    要是别人谷翘也许会怀疑这人会不会有坏心,但肖珈并不让她有这种感觉:“你怎么还不走?”


    “咱们还没说再见呢。”


    “再见!你要是需要手套就呼纸上的号码!”


    43  ? 第 43 章


    ◎一等奖◎


    赵钺看到肖珈的新手套猜他被人给骗了。被骗也就罢了, 还神志不清妄图把哥们也给拉进去。这手套,他可不准备买。


    “人家已经说清是猪皮了。还主动给我抹了零头。”


    “有头脑!放长线才能钓大鱼,这姑娘倒还挺会看人。不过不是我说你,弟弟, 你见着姑娘就上赶着奉献的毛病得改一改了。”


    “你真是无聊, 什么事都往那方面扯。”他和之前那女孩儿也不是赵钺理解的那样, 虽然事情列出来倒也没什么差别。


    肖珈又说:“我倒是很佩服她,冻得那样还特别高兴。我看她年纪还不到二十岁, 就这么能干。”肖珈把怎样第一次遇见那女孩儿, 人家怎么帮他捡东西,如今又如何干练地在学校外摆摊简述了一遍。他从小就擅长学习考试, 以致他把学习考试看得很容易。而对于他做不到的事,则总是高估其难度。他自己没办法在大冬天愉快地卖手套, 并且快速达成交易,所以就对能干成这种事的谷翘带着五分欣赏加五分好奇。


    “不到二十岁就出来工作的多的是, 我爷爷十四岁就打鬼子了。也就是你们家, 从祖上到现在, 从小到老跟书本死耗。远的不说, 就说你骆哥的表妹, 人家也是十八岁就出门自己闯了。”


    赵钺叹了一口气,对着骆培因说, “他听你的, 你好劝劝他,别让哥们又误入歧途, 被人伤了心。”


    骆培因瞪了赵钺一眼, 赵钺自觉改换了话题:“寒假我跟我哥去海南, 要不要一起去?现在机会很多, 地皮涨得特别快。”赵钺虽然还在上学,但心思早已不在学校上了,他认定这是只赚不赔的生意。他要是有钱,一定去海南试试水,可惜兜里钞票有限。


    “再说吧。”


    “你要去,咱们机票买在一起。”


    肖珈并没找到新的买家,有点儿不好意思去见谷翘。他想着明天多买几双手套,也不算自己吹牛。可他再去原来谷翘卖手套的地方,却没看见她。


    肖珈再看到谷翘,是在英语角。


    肖珈最开始来英语角,是周知宁介绍的。他俩的爸爸是朋友。但是到了英语角,两人只聊过一次。周知宁和肖珈并不是很聊得来,肖珈聊天聊到他自己感兴趣的领域,很容易就开始自说自话,这时候他无论说中文还是英文都语速奇快,让人丧失听他说话的兴趣。


    周知宁知道肖珈和骆培因关系不错,她近日因为种种缘故总是没有见到骆培因,想要问一问肖珈,最近骆培因在做什么。她本意是问骆培因的消息,结果到肖珈嘴里,他说的都是他和骆培因又聊了什么计算机的最新发展,永远都是他自己那一套。周知宁无奈地皱皱眉,这个人什么时候能知道别人对他本身以及他感兴趣的话题并没有兴趣呢?她的父亲周瓒倒是很欣赏肖珈,说他是大智若愚,而对骆培因,称赞就很泛泛。她对父亲别的地方都很认同,唯独这一点却不置可否。


    肖珈虽然略有点儿钝感,但到底也不是全无觉察。等他意识到周知宁并不想跟他聊下去,他马上跟她道别,准备换下一个人聊。


    他正是在这时候看见的谷翘,谷翘正在和别的男生聊天。他走过去,在一旁看着,等他们差不多聊完,谷翘才发现他。


    谷翘最新的问候方式已经不像第一次来那样刻板。


    周知宁在远处见肖珈和谷翘聊得这样热络,很是不解。大概是骆培因介绍他俩认识的。可是肖珈那种语速一快就各种吞音的讲法,连英语母语的人都未必能听懂他在说什么,谷翘怎么会听得进去?


    肖珈跟谷翘说话的语速并不快,他暂时并没跟谷翘聊他最感兴趣的话题。他先跟谷翘道歉,他并没有找到其他手套买家,让谷翘失望了。


    谷翘根本没有期待,完全谈不上失望,她用英文说没关系,不用放在心上。


    接着肖珈对谷翘辛苦工作之余还来学习表达了欣赏,谷翘心里说这算什么我还在总务处有一份工作呢。虽然谷翘英语很一般,但某种程度上英语更适合她的表述方式。比如这时候她不说没什么,而是说谢谢。


    最后聊到了肖珈最感兴趣的话题,语速又不自觉地加快。恰巧谷翘也有些感兴趣,她掏出了自己的小本子,开始记笔记。她在肖珈面前完全没有包袱,听不懂的地方一点儿都不遮掩。她想起前两天骆培因要和她一起逛美术馆,她直接拒绝了。无论是美术,还是美术史她都不是很了解。她不想在骆培因面前展露这种不了解。虽然她知道,他知道她不了解。谷翘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她觉得这样有点儿不像自己了。


    肖珈考虑到谷翘的英文水平,特意放慢了语速。


    英语角的对话结束后,肖珈提出送谷翘回家,谷翘笑着拒绝了。这么楞的一个人送她回家,她还得担心他回家路上别把他自己给丢了。谷翘很豪放地表示,她总是一个人回家。在肖珈面前,谷翘觉得自己是一个很能干的大人。


    又到了进货的日子,谷翘跟骆培因说她这次找到了进货的搭子,这人是她在西单柜台认识的。她并没找到,但她不想再麻烦他陪她去火车里又站又挤了。这不光对骆培因是煎熬,对她更是。而且总归是要一个人的,习惯打破了再改回来就麻烦了。


    “真的?”


    “表哥,我要是骗你,我就……”


    “别随便对人发誓。”


    谷翘半开玩笑似地对着骆培因发誓:“表哥,我要是骗你,我以后就对我爱吃的东西过敏。”谷翘相信过敏这种事都是天生的,绝不会后天突变。


    “你啊……”


    骆培因想起之前肖珈和猪皮手套的事,想要问谷翘,没开口就止住了。


    谷翘这次进的这批货刚来第二天就卖完了。有一柜台老板跟东欧人口头谈成了一笔三千手套的生意,承诺当天就能凑到货。但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多,只能从别的摊位上收。恰巧谷翘在市场外延摆摊,手套就收到了谷翘这里,说她有多少要多少。谷翘这些天摆摊也有些经验,知道这人肯定是谈成了笔大买卖。别人吃肉,她多少也得吃点儿肉沫,她把每双手套高抬了五毛钱。没想到那人竟然没还价。她想,成批卖给老外,赚头一定更大。可惜她还不知道怎么跟老外做生意


    谷翘在英语角和肖珈什么都聊,聊外汇券,聊汇票,聊她想弄明白而暂时不明白的事情,都是跟她生意有关的事……肖珈有的也不怎么懂,但他极擅长收集信息,问了朋友等下次来再告诉谷翘。因为赵钺总是抓住机会打趣他,他不光没问赵钺,就连赵钺那一班朋友,他都略过了,直接问的骆培因。


    这天在英语角的活动结束后,肖珈坚决要送谷翘回家,谷翘因为还有别的问题要问,就没拒绝,她想着送到一半就让他回去。


    谷翘因为从肖珈这里获得了不少信息,想着送个小礼物感谢他。但除了手套,也没别的。


    恰巧回家路上,她看到一家店在卖亚运奖券,想都没想,就进了店,买了两张奖券,一张递给肖珈,一张她自己拿着。


    为迎明年亚运,今年夏天发行亚运基金奖券,一张奖券售价一块钱。奖券分一次开奖和二次开奖。第一次开奖是即开即兑,中奖金额从一等奖到六等奖,最高是一等奖五百元,而六等奖一元,重在参与。二次开奖要等下月末统一摇号才见分晓,奖品远比一等奖要贵重,特等奖可获现金一万和在京免费三日游。如放弃游览,可折现一千五百元。


    谷翘对二次开奖不报太大期待,只愿自己中五百块就好。她本来是想着随便试一试,可刮奖的时候还是不禁抱了期待。


    她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慢慢刮开了奖券,上面写着感谢她对亚运会的支持。


    她把期待的目光转向了肖珈:“你中了吗?”


    肖珈远比谷翘刮奖的速度快:“五百块!”他之前也支持过亚运奖券,但从来奖券都是感谢他的支持,而从不给他些什么支持。今天他竟然中了五百,这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五百块?谷翘拿过奖券看,确认自己没看错。她内心十分地复杂,如果肖珈没有在场,她一定揪着自己的头发问自己,为什么把那张奖券给肖珈,而不是留给自己。为什么不留给自己?为什么不留给自己?为什么不留给自己?


    但是谷翘及时调整了自己的面部表情,她对着肖珈绽出一大朵笑容,尽可能表现得非常高兴:“祝贺你,你运气真好。”


    肖珈觉得这笔钱应该给最需要它的人:“奖券你买的,这钱应该归你。如果你不买,我根本就不会中奖。”


    谷翘咬着牙笑道:“我送你了,刮出来就是你的。”


    44  ? 第 44 章


    ◎借钱◎


    12月30日, 星期六。


    马上就要新年了,这天的英语角没什么人。如果不是在等谷翘,肖珈也不会来,而是和朋友们一起去什刹海溜冰。这天谷翘对肖珈说的第一句话是中文, 她问肖珈能不能借她五百块钱, 明天她就还给他。


    谷翘最近有新发现, 如果她现在想做批发生意,会俄语有时比英语更管用。她这周一找到俄语系上课的教室, 赶在人家下课的时间堵住了一个女同学, 问她愿不愿意为自己有偿写一段广告词。从此以后谷翘的地摊前竖起的广告牌有了中俄英三种语言,虽然她主要卖猪皮手套, 但是广告牌上写着零售批发各式手套,上面还有呼机号。她把平常看的实用英语三百句, 改成了俄语速成。


    今天中午,她的呼机响了。她找了个电话亭打过去, 是上次收她皮手套的翟老板, 翟老板问她现在有多少手套。谷翘猜这翟老板又搞到大生意了, 没说自己有多少手套, 而是问他要多少。谷翘当时甚至没考虑她有多少钱, 能进多少货,什么时候去进货, 而是大着胆子说他想要多少, 她都可以给他搞来,不过钱得提点儿, 现在冬天手套成了抢手货, 进货价也提上去了。翟老板没还价, 直说他要一千二百双猪皮手套, 明天下午五点之前他就得要。谷翘想都没想,直接出门拦了个面的,打车到她的临时仓库,拉了货奔到翟老板的柜台。


    翟老板一打眼就知道手套离谷翘承诺的数字很有距离:“这么点够什么?不是说你有一千二吗?”


    “放心,明天下午五点前肯定给你。到时候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你要交不了货,我去找谁?我瞧你这年纪不大,嘴上也没个把门的。”他也是昏了头了,竟然信了这小丫头的话。刚才有人送来三百高价猪皮手套,他硬是没收,结果这丫头的还没有那人多。本来他这次和本地一家手套厂都谈好了,到期给他五千现货,可是临了又反悔,各种理由推脱,说是工期太紧,这种临时订单不可能这么快就交货。要是都他妈能如期交货,老外凭什么多给他加钱,那边车皮都买好了,明晚手套就得和一批衣服一起运出去。他和老外做生意,连合同都没有,就是口头约定,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次拿不出货来,倒不用赔什么钱。可是这次信用要是没了,以后谁找他做生意?况且这单赚头也不小。


    谷翘数着翟老板刚结给她的钱:“我肯定按时交货。钱谁不愿意赚呢?”


    谷翘又拿出一张纸,上面是她拟的合同。她之前从图书馆借了本合同大全,找着她需要的抄了几份。她之前还想着要不要找俄语系英语系的同学有偿给她写份洋合同,以备不时之需。现在看来还是很有必要,万一她哪天就能做上洋生意呢。她在面的上比照着之前的合同模板,根据实际情况把定价和约定时间都加了进去。


    “翟老板,这是我拟的合同,要是我交不了货,我付你违约金。但是你得保证,到时不管你手套凑没凑够,你都得按合同上的价格把我的货给收了。要是你到时不收我的货,你也得付我违约金。”不光翟老板担心她,她也担心到时她用全部身家买了手套,翟老板从别处进了货不要她的,或者故意找问题压她的价。到下午五点前,翟老板还是很有时间去别处买手套的。进了手套倒不发愁卖出去,可这其间她来回打面的的钱、去进货的路费都是成本,她可不能白干。


    “合同?我都不知道你在哪儿,你跑了我去哪儿找你?”翟老板觉得这丫头还挺能整,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把货给他。他可不能把全部把握都压在这个小丫头片子身上。他自己有柜台,周边的人都知道他住哪儿,谷翘随时能找上门来。可这丫头片子就是流动摆摊,她糊弄他,他根本没办法。


    “我做的也是长线生意,你这么大的客户,我要是不守信,以后赚谁的钱?”谷翘把她手上的电子表给摘了,“这表抵押给您,要是我明天货到不了,这表就送给你了。要是您到时候不收我的货,也不赔偿我违约金,我可要广播得这片都知道。不过我相信翟老板不是这样的人。”她还给翟老板演示了一下,这表怎么测脉搏。其实她想跟翟老板再要点儿预付款的,她进货的钱还差点儿。但是两人第一次做生意,她又没个固定位置,实在无法让人放心,提前要预付款反而搞得像个骗子,只好先吃个小亏。


    翟老板看了眼这电子表,怎么着也值点儿钱,虽然远不如他的损失,但到底表明了诚意。


    谷翘把她的抵押物也添在了合同里。两人签了合同,规定了违约金的数额,谷翘不放心,又从包里取出印泥,两人按了手印。合同一式两份,两人一人一份。


    “明天五点前,我来你的柜台找你。到时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谷翘本想打面的去车站买票,但是等了五分钟也没等到,一咬牙上了辆夏利。一路上,她都在盘算进手套的成本,至少还差五百块,那张彩票要是她中的就好了。到车站买了张凌晨直达辛集的票,这个时间正合适。晚上这个点儿,家里人都睡了,她可以跟堂姨说她是明天早上出的门。买完票她又打面的回学校去上班。


    下午谷翘难得走了神,这五百块她要去哪儿借,能借的名单一个划去,最终她想到了肖珈。


    肖珈甚至连问都没问谷翘为什么借钱,就说好,让谷翘等着,他去家里取钱。他转念又说:“你要不跟我一起去我家吧,我爸妈都想见一见你呢。”他跟家里人说了谷翘送他的奖券中奖的事,他父母都让他把钱给谷翘,毕竟人家一个小姑娘挣钱很不容易。但肖珈觉得,如果他强行把钱给谷翘,会让谷翘觉得他看不起她。如今谷翘需要用这钱,他正好送还给她。


    “啊?”


    “我跟我爸妈说了你的事,他们都很欣赏你。”


    谷翘有些不好意思,人家爸妈欣赏她,大概是为了奖券的事,还没几天,她就要把钱借回去。


    谷翘怕肖珈误会,主动解释了她借钱的目的,又向肖珈保证:“我明天一定把钱还给你。”


    跟肖珈借钱,谷翘也完全是没办法。但她实在没人可借。如果跟表哥借,表哥估计也会借给她,但她不想跟他借。


    “你一个人凌晨坐火车去进货?要不我和你一起去。我也想去一起看看。”


    谷翘对这件事撒谎已经非常熟练:“有人和我一起去。”肖珈要是跟着她一起去,她就不光要担心自己的钱了,还要操心他。他对人太不设防,不适合坐深夜的火车,更不适合去市场做批发生意。不过这并不影响谷翘对肖珈的好感,如果他是个很有戒备心的人,就不会轻易地借钱给她。他的缺点也正是他的优点。而且在他面前,谷翘感觉自己非常的能干,对自己越发欣赏了。


    “五百块够吗?要是不够的话我再跟我家里人借点儿。”


    “足够了!”


    谷翘骑车跟着肖珈一起到了他家楼下,肖珈客气道:“你坐凌晨的火车,现在还早,到我家里坐会儿吧。”


    “不了,我在楼下等你。”人家父母刚把她当个好人,这下她借钱,不知道心里怎么想她呢。不过等生意做成钱到手就好了。


    周瓒来见肖珈的父亲,却看见谷翘和肖珈在楼下说话。


    “周叔叔!”肖珈对周瓒很有好感,倒不只是因为周瓒时常在他父母面前夸他。他有段时间也在为自己不够社会化而苦恼,但周瓒却劝他不必苦恼,过度社会化不意味着成熟,反而是平庸的表现,天才在早年往往是格格不入的,他应该去追求他喜欢的,而不是勉强自己迎合庸人。他被周瓒夸得不太好意思,他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有天赋,却不觉得自己和天才有什么关系。但是被人夸奖,尤其是被自己认同的人夸奖,总不是件坏事。


    他们家人都很愿意同周瓒来往,就连他父亲这样一个对“文人”很有偏见的科学家,也觉得周瓒很有风度。


    听见肖珈叫周叔叔,谷翘自动把目光转了过去,此时再装没看见周瓒已经晚了,她只好硬着头皮也叫了声:“周叔叔。”


    轮到肖珈奇怪,谷翘竟然和周瓒认识。想到周知宁在英语角,肖珈猜大概是周知宁带谷翘去了周家。


    周瓒见这两个孩子在楼下谈话,而不是去家里,想来是有私事要谈,也就没问他俩在谈什么。


    他对着肖珈和谷翘笑了笑,便进了楼栋。肖珈刚要跟着周瓒一起上楼拿钱,谷翘叫住了他:“肖珈,我还有件事要跟你说。”


    谷翘低声说:“能不能先不要跟你家里说我跟你借钱的事?我明天就还你。如果周叔叔问起我,你就说咱俩是在英语角认识的。不要提我摆摊的事。这事说来话长,等我以后再跟你说。你再下楼的时候,拿本书给我吧,就说我是跟你借书的。”


    周瓒知道了,她堂姨就知道了。虽然她不觉得周瓒有什么必要问起她,但是以防万一。


    “好,没问题。”肖珈也很好奇,但他想到谷翘急着用钱,就跑上了楼。


    肖珈跑着上了楼,拿了钱和书又急着出了房间。他妈妈笑着问他:“这么着急干什么?”


    “谷翘跟我借书。”


    “怎么不请人家姑娘上来。”


    “她有别的事。”


    肖珈在五百块之外又拿了他这月剩下的五十块零花钱给谷翘。


    他不好意思地对谷翘说:“我暂时就这一点钱,也帮不到你。”


    谷翘看着这多余的五十块,再次保证:“我明天一定会还给你的。你呼机号多少?”


    “你拿去用吧,反正我现在也用不到。我没有呼机,你要找我,可以打我家里的电话。”肖珈报出了一个电话号码。他对所有电子产品都很有兴趣,他之前把他爸爸的呼机拆了,发现很简单,就暂时失去了兴趣。而且他认识的人很有限,联系他打家里电话就可以。


    “那明天这个时间我来找你还钱。”谷翘来之前已经写好了欠条,现在她又把这五十块钱加在了借条上,写完后郑重地把借条交给了肖珈。


    “你真不用这么着急。”肖珈想到谷翘凌晨就去进货,明天更需要多休息,“你元旦有什么安排吗?”


    “元旦我打算去美术馆。”之前骆培因约她去美术馆,她拒绝了。他同她说,既然要服装生意培养审美是必要的,有空可以去美术馆看一看。他还送了她两本图集,倒不是古典主义审美的那种画册,而是美国商业社会最流行的审美:波普极简和现在越来越风靡的街头涂鸦,广泛用于各种工业制品和服装。谷翘觉得骆培因的话很有道理,也完全是为她着想,但那是她生意做大之后才需要考虑的事。国外的流行蔓延到国内现在还需要一段发酵时间,她也主导不了。她现在的阶段,并不需要逛美术馆增加她的审美,而是多去商场柜台观察,看什么卖得最好。表哥懂的许多东西她都不懂,可是摆地摊做生意这种事表哥并不如她懂。但是这次生意做成了,她寒假前的时间暂时空闲下来,倒是可以四处学习学习。


    “我也去,咱们九点钟在美术馆见面怎么样?”


    “好!”她正好这时候还钱,顺便还有个人可以一起聊一聊。


    “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再见!”肖珈现在还不知道她住哪儿,上次送到一半,她就跟肖珈说她家要到了。倒不是她怕肖珈知道她住哪儿,她在这方面倒很放心他。她只是觉得两个人里,一定要一个人送另一个人回家,好像是她送肖珈回家比较合适。


    谷翘自行车轮蹬得飞快,很快就消失在了肖珈的视线里。肖珈上楼,他爸爸正和周瓒谈现在的青年,随口就聊到了谷翘,因为肖珈的叙述,他父母都对谷翘印象很好。十八岁就摆摊工作,却不是个奸商;有诚信,奖券说送给肖珈就给肖珈;还爱学习。


    摆摊?谷静慧再怎样,也应该不会让她的外甥女去摆摊。而她去摆摊,家里的境况一定不很好。周瓒并没有同老朋友说起他和谷翘的渊源。他又想起谷翘和他打招呼的脸,虽然那声音还是如以往一样清亮,却还是有些躲闪。她这样劳苦,她的母亲未必知道吧。


    肖珈刚到家不久,就接到赵钺的电话。赵钺让肖珈下来,他车就停在肖家楼下。


    夜里从冰场回来,骆培因不放心赵钺在冰面上开车的技术,主动坐到了驾驶位,赵钺手闲着,嘴更闲不住了,他笑着对肖珈说:“这次你也算中了个大奖,明天你请客。我跟你讲,这种意外之财就得马上花出去才过瘾。”他又笑着转向骆培因,“这回你可别拦着肖珈买单了,也给肖珈一个机会。”


    肖珈在想怎么解释他现在并没多少钱请客。月初省省还行。月末,他本来就没剩多少钱,给了谷翘五十,剩下的钱,这么多人,也就吃食堂他还勉强请得起。


    “你怎么不约那女孩一起出来?林诚的女朋友非要跟他一起来,你带了,林诚也没那么尴尬。”


    “我跟人女孩儿现在根本就不是那种关系。”肖珈有好多话要反驳,但他很知道赵钺的嘴,除非骆培因让他闭嘴,否则他的俏皮话不会结束的。


    “那你这推进也太慢了。我看这女孩儿挺好,多旺你,还大方,一送你就送五百块。本人也没少支持亚运奖券,最多也就中过五块钱。”说着他感叹道,“除了我妈我奶奶,就没有哪个女的愿意无偿送我五百块!甭说我了,就你骆哥吧,说起来那是非常受广大女青年的欢迎,可是说到底,也就是比咱们多了不少请漂亮女孩儿跳舞喝酒吃饭的机会。真让哪个年轻女孩儿反过来请你骆哥吃饭喝酒,那也没多少,何况是送钱了。还是你小子有福气。不过有福要同享。明天你请客我可就不客气了。”


    “你还是客气点儿吧。明天你请客。”


    赵钺听骆培因这么说,心里擦了一声:“没你这样的啊,你就算拦着不让肖珈请客。也该你请吧。跟你一比,我也就刚解决温饱。”


    肖珈仿佛刚才没听见赵钺说话一样,他回应的还是赵钺之前的话:“这五百块我不能花,她比我更需要这五百块。我得还给她。”


    赵钺笑道:“没想到后天就1990年了,还能在这个时代看到这种戏码。”


    “今天她进货跟我借了五百,估计后天去美术馆她又要还给我。你们说我怎样还给她,她才能心安理得地收下?”


    45  ? 第 45 章


    ◎撒盐◎


    骆培因提醒道:“美术馆周一闭馆。”


    “但节假日除外。后天是元旦啊!”要是别人, 赵钺还要调侃一句这是日子过得太好不知今夕何夕了,连后天是九十年代的第一天都忘了。但是因为是骆培因说的,赵钺开他的玩笑还是比较慎重,又把俏皮话咽进了嘴里。


    赵钺觉得骆培因今天心情不太好, 又把话茬转到了肖珈这里:“五百块想给还不好给?一个礼物的事儿。你随便去商场柜台买块表都不止这个数。你们这趣味还挺高雅, 元旦去美术馆过节。明天人家去进货, 你不陪着,一起度过今年的最后一天, 一起迎接1990?”


    骆培因把中控台上的可乐罐扔给了赵钺:“说这么多废话, 你不渴吗?”


    赵钺笑纳了这罐可乐,还说了声谢谢。


    “凌晨坐火车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吧。”肖珈对赵钺的话已经有了自动屏蔽功能, 只拣他自己关注的听。谷翘这时候也不知道到没到火车站,她说有人陪他一起去, 他没问是谁,现在有些担心起来, 也不知道陪她的人靠不靠谱。


    可乐砰的一声打开, 积聚的泡沫一瞬间都跑了出来。


    “她凌晨的火车?具体几点的?”


    肖珈只知道是凌晨, 并不清楚具体时间。


    车子突然加速, 又突然急刹车, 停在一家电话亭前。赵钺一口可乐几乎要喷出来,还嫌弃他的开车技术, 今儿这车开的还不如他。


    骆培因下车进到电话亭, 赵钺看了五次表,还没见骆培因出来。


    八分钟后, 骆培因从电话亭里出来, 对着赵钺说:“你送肖珈回家。”


    “你呢?出什么事儿了?”


    “别操心了, 没大事儿。”


    赵钺越想越觉得骆培因今天晚上真是哪哪儿都不对劲, 一个念头突然在他脑子里炸开,他问肖珈:“这姑娘叫什么名字呀?”


    “你问这个干嘛?”


    “这有什么可保密的?你不是想帮她介绍生意吗?要是哪天我找着一活儿,人家问她叫啥,我说不知道可不好吧。


    “谷翘。谷子的谷,尧羽翘。”


    “谷翘?你说那女孩子叫谷翘?她长什么样?“


    肖珈看赵钺这么激动,猜他肯定认识同名的人,就把谷翘的特征描述了一下。


    “我靠!你这个姑娘是你骆哥的表妹。”


    “骆哥的表妹?”骆哥的表妹会缺钱到找他借钱吗?


    “不是亲的。”要是亲的也就好了。赵钺对肖珈进行了忠告,“如果你对人家现在还没什么心思,最好就别有什么心思了。以后白白伤心,可别怪哥哥没提醒你。”


    谷翘的呼机响了,但此刻的她正坐在夜班的公共汽车上,没办法回电话。那个号码并不是她所熟识的。


    她猜是翟老板打给她,难道是他又不要货了?公共汽车在站前停下,谷翘急着跳下了车,路面上有冰,她差点儿滑倒,但她没放在心上,马上奔着电话亭跑。寒夜里,她看得见自己呼出的白雾,她在电话亭里跺着脚,好使自己不那么冷。在跺到第五十下,翟老板回了电话。


    翟老板因为着急生意的事,这会儿还没睡着。


    这个点儿听到谷翘的声音,翟老板心里也很犯嘀咕:“你可别告诉我是货有问题?我可是信了你的话,你要是敢拿我开涮……”


    “保证按时交货!我就是跟你再确认一遍,明天您可不准反悔。”


    “只要你货给我按时送到,我保证收!”


    谷翘挂掉电话,独自走向车站,是谁呼她呢?火车站站前广场这个点儿也显得空旷,路面的冰在清理之后又结了薄薄的一层,她紧盯着地面抱臂往前走。怕出意外,她把钱分散了,一部分装在丝袜里绑在腰上,缠得很紧。


    同样缠得很紧的还有北风,夜四面八方地向她涌过来。黑暗和寒风加在一起会让最习惯孤单的人也会在某一瞬间渴望他人。如果身边有个人,或许会好一些。谷翘想到了骆培因,想到了揽着她肩膀的手。肩膀靠在一起的时候,仿佛温度也叠加在一起,把冷完全给忘了。


    想完谷翘马上骂自己没出息。再这样想就完蛋啦!还没挣到多少钱,怎么就开始贪恋温暖,软弱起来?当皇帝的要是天天舍不得自己的暖和被窝也是要完蛋的,何况她乎?要不是天寒,她怎么有机会卖出手套,挣到自己的第一桶金。谷翘将自己批斗了一番,她告诉自己,不要怕,要镇定,只要时刻绷着那根弦,就不会出问题的。天越是冷,对她越是机会。


    谷翘缩在候车室的椅子上排布着今天的时间表。她想得太入神,以至于当有人拍她的肩膀,她马上受惊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下意识地裹紧自己的棉衣:“你要干什么!”


    而后这惊惧的音调换成了惊喜:“表哥!”


    “你的呼机刚才没收到我的消息吗?”


    “表哥,是你呼我?”


    “你以为是谁?”


    “是……”说了他也不认识,谷翘没忍住问,“表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你忘记你把这消息告诉谁了吗?”骆培因捕捉着谷翘面部表情的变化,并没跟她绕圈子,“我和肖珈认识。”


    谷翘轻轻哦了一声。但是就在几个小时前,肖珈还不知道她和骆培因的关系,骆培因怎么从肖珈嘴里获知她的消息呢?她把这些问题藏在心里,一个字都没有问。她等着骆培因批评她,因为她没及时报告给他自己进货的消息,又浪费了他的时间。


    但她没有等来批评,骆培因问她:“你要买几点的回程票?”


    “表哥,我已经买好了。”骆培因看了一眼谷翘票上的时间,让她好好等着,他去买票。


    骆培因想他或许把“表哥”这两个字看得太重了。谷翘并没把这两个字当回事,她这么热情地称呼他表哥甚至不是想攀亲戚获得什么好处,她称呼他“表哥”就像街上问路称呼大哥大姐一样,纯粹是觉得这样叫比直呼姓名更礼貌一些。


    但他既然已经决定陪她走这一路,他决定还是尽到一个表哥应该尽的责任。


    他们凌晨不到四点就到站了,此外就是在候车室坐着等天亮。火车上的辛苦不必说,但是人挤在一起,至少不会觉得冷。候车室里没有什么人气,也没有什么热气。谷翘穿的是她新买的棉服。买的时候不觉得,现在才觉出是黑心棉。她又生气又庆幸,庆幸只买了一件。她抱臂坐在冰凉的椅子上,头缩进领子。


    骆培因把他的高领毛衣支起来竖到耳朵,外面的厚猎装夹克脱下来把谷翘裹好。


    “表哥你自己穿吧。我不冷。”


    但他固执地把他的外套裹在她身上。谷翘虽然很清楚不同尺码的区别,适合骆培因的尺码穿在她身上一定会大很多。但穿起来是另一回事,这件把他衬得修长的夹克比她的厚棉服还要大。此刻套着他温暖的厚夹克,仿佛她在他的怀抱里。而后,谷翘为这个很不恰当的比喻感到不好意思。


    “表哥,你不冷吗?”


    她并没有得到回答,骆培因的目光转向候车室外,天还没亮。


    两个人在火车站看到了今年最后一天的日出。


    “明天就是1990年了!”谷翘听出了自己声音里的激动雀跃,她总是渴望变化,而变化就意味着可能更好,“表哥,祝你新的一年越来越好!”她觉得他现在已经挺好的,但她还是祝他越来越好。


    “你也会越来越好。”


    “一定会的!”


    太阳一出来,火车站外的早餐店也开张了。早餐店的包子实在难以下咽,比食堂的包子还要难以下咽十倍。谷翘她正想着要不要换一个店请骆培因吃早饭,骆培因已经面无表情地吃完了一只大包子。


    像谷翘预料的那样,一个摊位凑不够她要的手套。谷翘走了几家才凑够她要的数目。这些手套跟他们一起上了大巴,又进了行李站随车托运,最后到了翟老板的面前。


    翟老板说到做到,按之前说好的价钱把钱结给了谷翘。谷翘每张钱都看得仔细,以防遇到□□。


    “我还能骗你怎么着?”


    谷翘笑着说:“您是不准备骗我,要是之前有人骗了您呢?我可得仔细看看,要是遇上骗子,我得给您提个醒。”


    “你这丫头真是会说话。”


    谷翘把数好的钱塞进腰包里,笑道:“辛苦您帮我保管了一天的表,现在交给我自己保管吧。”


    翟老板这才想起谷翘的表,谷翘不说,他差点儿要忘了。


    “你这表哪买的,我儿子也想要一块。”


    “这是人家送我的,我不太清楚。”


    翟老板看向谷翘旁边的小伙子,估计这表就是他送的了。冬天穿这些,他这夹克一定很暖和。


    “咱这表是哪买的?快过年了,我也送我儿子一块。”


    “不好意思,我也不太清楚。”


    翟老板心里疑惑,做衣服生意的,要问你这夹克是哪买的不说就算了,这表有什么可保密的。莫不是在批发市场买的水货,骗人说是在百货商场柜台买的!对,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儿,这姑娘大概还不知道,要不抵押这表的时候不会那么舍不得。以后再有人抵押东西,他可得看仔细了。


    谷翘走在路上,感觉笨重的棉鞋轻盈了许多,简直像雪花那样轻。她一定要请骆培因吃点儿什么,他从凌晨为她忙到现在。


    走着走着她看到一家美国加州牛肉面的牌子。她听陈晴说过,这家快餐店是前几年和肯德基差不多一个时候开的,一碗面要三块多,而别家店一碗普通的牛肉面只要不到一块钱。


    她来这里,不为牛肉面,为的是美国加州,她听堂姨说,骆培因明年就要去美国留学了,好像去的就是那个招牌上的California。大概她和加州最近的距离就是这一碗牛肉面了。


    谷翘决定奢侈一把,但是骆培因拒绝了她。


    她认为骆培因是在给她省钱,她坚决道:“我还不知道美国牛肉面是什么味儿呢,咱们一起进去尝尝吧。”


    “放心,和你平常吃的是一个味道。加州即使有牛肉面,也是在唐人街。”


    谷翘勉强笑笑:“哦。”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块钱花不出去比花出去更让她难过。


    他们最终到了一家西北拉面馆,据骆培因说西北人做的拉面更正宗。这里一碗面只要八毛钱,谷翘特意多给骆培因加了二两牛肉。


    等餐的时间,谷翘从包里拿出一双手套给骆培因:“表哥,这次是真羊皮的手套,你戴上试试。”上次给他买的手套不是纯羊皮,她一直记着这个事儿。这次去进货,她在买大批猪皮手套的同时,又买了一些羊皮的。


    见骆培因犹豫,谷翘马上补了一句:“表哥,我给家里人都买了。这是我送大家的新年礼物。”


    46  ? 第 46 章


    ◎欢迎来到1990◎


    1990年的第一天是在烟花里开始的。他们住的地方属于禁放区, 骆老四想放烟花。骆培因开车带着弟弟妹妹去烟花燃放区放烟花。谷翘也属于这弟弟妹妹中的一员,跟着一起去了。


    烟花是骆培因买的,大都是谷翘放的。她以前在家里的时候作为姐姐总是带着妹妹们一起放炮仗烟花。娄德裕又是最喜欢炫耀的,在村子里没有比过年时的焰火更能实现他这一目的。谷翘很熟悉如何放烟花, 一瞬间五光十色在空中有了具象化。各种颜色冲击着谷翘的眼睛, 但是当烟花在空中五颜六色炸开的时候, 她偷偷睃了一眼身上没有任何彩色的骆培因。


    骆老四很羡慕表姐能一次又一次地放烟花,闹着也要放。不过因为骆太太已经提前叮嘱过, 为了安全, 骆老四只能看,不能放。没有人愿意承担他放烟花的后果, 骆老四只获得了看烟花的资格。


    骆老四不太开心,他努力争抢来的机会, 到头来只快乐了表姐,这也没什么, 毕竟是表姐。但表姐的感谢好像只对着二哥, 根本没他的份儿。尤其见骆老三也收获了表姐送的手套, 他感到更委屈了, 他原来以为自己对表姐是不一样的。


    骆老四问骆培因:“二哥, 表姐送了你什么新年礼物啊?”


    骆老三鼻子哼了一声,表示不屑:“你什么时候能丧失这方面的好奇心?送的礼物一样吧, 你觉得自己没被重视。送的不一样吧, 你又要去比较,看送你的是不是最好的。你什么时候能搞清楚, 这世界并不是围着你转!也没见你多人见人爱, 怎么就惯成了这毛病。”她转而对骆培因说:“二哥, 不要告诉他!”


    骆老四很生气:“你真啰嗦!这又关你什么事!我反正比你可爱!没有人会喜欢你这种刻薄的巫女!”他本来想说巫婆的, 但又觉得三姐远没那么老。


    “我根本不需要谁都喜欢我。不过我和你不同的是,谁不喜欢我,我都能看出来;而别人不喜欢你,你可是一点儿谱都没有,其实人家烦死你了,你还以为自己特受欢迎吧。”


    骆老四非常生气,又暂时没找到话反驳。谷翘打破了这僵持的氛围,突兀地对着车里的人派发吉利话,把车里的每个人都大大祝福了一番。


    骆老四收到祝福,也开始祝福表姐。在谷翘的鼓励下,骆老四对着三姐不情不愿地说了一句:“三姐,新年快乐!”


    骆老三祝福自己的弟弟:“祝你新的一年人见人爱!”


    骆老四并没听出三姐话里的调侃,也回以同样的祝福:“祝你也人见人爱!”


    早上九点,谷翘和肖珈如约在美术馆门口见了面。


    肖珈刚从赵钺那里知道谷翘是骆培因的表妹,如今借住在骆家,还有点儿惊讶。事后想想,只觉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真是奇妙。


    肖珈一见到谷翘,就说他和骆培因是朋友,这世界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没想到谷翘竟是朋友的表妹。


    谷翘也没问肖珈昨天是怎么跟骆培因暴露的她。肖珈恐怕早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把自己名字说漏嘴了,否则骆培因不会知道她凌晨坐火车去进货。


    “我摆摊的事,”谷翘又补了一句,“关于我的所有事,都别再跟任何人说了好吗?”除了骆培因,恐怕肖珈还认识其他骆家人。


    “对不起,我是不是给你造成什么麻烦了?”肖珈虽然不知道谷翘为什么这样说,但他猜测他提及她,给她造成了困扰。


    “倒也没有,只是除了表哥,家里其他人都不知道我在摆摊。他们都以为我只有总务部这一份工作。”


    “你还在总务部有工作?”


    谷翘发现骆培因嘴确实很严,他没跟任何人主动提起过她的信息。谷翘从她的信息里提取了肖珈能知道的部分,因为对肖珈对保密的认知不抱期待,她严格划分了能说和不能说的部分。


    “你真能干!”


    谷翘非常欣赏肖珈的这种思维方式,他觉得她能干,而不是觉得她可怜。


    谷翘因为借了肖珈的五百五十块,为了感谢他毫不犹豫的帮助,她这次也为他带了一双手套。


    “不用这么客气。”


    “送你的新年礼物。”


    肖珈很不好意思,昨天他忙着帮父亲的朋友解密一个软件,把买新年礼物的事给忘了。这个工作当然是免费的,赵钺要知道了,肯定说他呆,白让人占了便宜。肖珈把这种工作当作从实践中了解世界,倒不觉得自己吃了亏。除了骆培因之前请他帮了两个小忙,一定要给他钱,并没有人主动付钱给他。就连骆培因上赶着给他钱,肖珈刚开始还拒绝了。他觉得朋友间互相帮忙是应该的,而且骆培因也没少帮他。市面上的编程书不光陈旧,还有许多错漏,骆培因送了他不少英文编程资料,对他有很大的帮助。


    但是骆培因当时坚决要把钱给他。他告诉肖珈,如果他没从这帮忙中获得任何经济利益,算是朋友间的互助,但是如果他获利了,这算一种经济行为,应该把报酬按市场价分给朋友。他告诉肖珈,如果有人通过他的劳动获得了经济利益,就应该付出与市面上相等的报酬。肖珈听了,也很认同。但是分辨人家到底用没用他赚钱,对于肖珈来说,实在是个艰巨的工程,刚开始他还去问朋友,但即使问了,他发现自己也没办法像朋友们那样公事公办地谈钱,最后他干脆选择不去计较。


    “但是我忘带礼物给你了。”


    “祝福也是很好的礼物,把你能想得到的最好的祝福都给你眼前的这个人吧。”


    在肖珈的数番推拒下,谷翘还是坚持把五百五十块钱还给了他。


    两个人在美术馆里逛。肖珈对以前的古典主义乃至现在的后现代抽象画涂鸦都没有任何好奇心。他不喜欢一切繁复,只对极简情有独钟。美术馆里符合他心意的并没多少。相比这些挂在墙上的油画以及摆放的雕像,他对工业设计品更感兴趣。他对谷翘说,他非常反感现在国内饭店的所谓欧式装修巴洛克风格,他觉得很没有意思。


    肖珈觉得这方面骆培因更能理解自己,因为他也很反感如今饭店的装修,一味地追求洋味儿,而洋味儿在这些人眼里又没别的,就是各种繁复的绘画和无处不在的大柱子。赵钺倒很喜欢,赵钺他哥最近有了新房,要把他家装修成巴洛克风格,为此赵钺还请骆培因的另一个朋友——一个热衷于古典写实绘画把鲁本斯奉为偶像的穷画家去承担他哥家的壁画和屋顶装修。穷画家被邀请去给暴发户画屋顶,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侮辱,气愤地拒绝了;被拒绝的赵钺也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想赚钱的多的是,要不是看在骆培因的份上,他这单生意未必介绍给他,在他面前装什么清高。赵钺一贯和气,什么事在他面前差不多都会化作一个玩笑,但是这次忍不住,当面嘲讽骆培因买这画家的画完全是投资失败,有这功夫不如直接去买鲁本斯的复制品。骆培因没理他。


    谷翘听到鲁本斯,想起百灵跟她说的话。她唯一一次听到鲁本斯,就是从百灵嘴里。百灵说她像鲁本斯画里的女孩子,不过她到现在压根都没见过鲁本斯的画。


    “我觉得骆哥并不喜欢鲁本斯,他对巴洛克风格压根不感兴趣。买画家的画也不是想要投资,他完全是同情这画家。那画根本不是骆哥主动买的。”这场景肖珈完全见证了,发现谷翘很有兴趣听下去,肖珈继续说,“画家去年冬天拿着他的画来找骆哥,说是想要跟骆哥借两百块钱,拿这画当抵押。骆哥大概实在觉得他可怜,就把画给买了。”


    画家的画卖不出去,也不找别的赚钱的途径,觉得给有钱人装修或者给工艺品商店画扇子都是自甘堕落,一天到晚在他租的民房里画他的画。圆明园旁边的村子都是农村自建房,没有公厕也没有淋浴设施,冬天要洗澡只能去公共浴室,画家来找骆培因的时候大概去澡堂子的钱都没了,房租也很可能付不起。虽然长发也算文艺男青年的标配,但是肖珈怀疑他那天见到的画家留长马尾可能是因为没钱去剪发。


    肖珈也出于同情,准备用自己有限的零花钱买个画家的素描草稿之类的小件儿,但是被这穷画家翻了好几个白眼。


    肖珈和赵钺不一样,他并没因此认为是这穷画家的问题,而是反省了一下自己:“在有些人眼里,同情就意味着轻视。他可能在想,我有什么资格同情他呢?这方面,骆哥就做得比我好。画家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他的帮助,也没损伤自尊心。”


    谷翘一直沉默,直到发现肖珈看她,她觉得自己必须说上一句。


    “表哥对人真好。”


    肖珈表示同意:“骆哥还资助过我们系里两个经济比较困难的同学。”赵钺将此理解成一种前期投资,肖珈不同意,赵钺笑着说要光是出于同情心,那些上不了大学的贫困山区的年轻同胞们不更值得资助吗?怎么也没见你骆哥播撒同情心给他们。赵钺一向觉得只有生长环境差不多的人才有做朋友的条件,否则酒肉朋友也做得勉强。当然“朋友”这个称号可以颁给许多人,赵钺是一个四处有许多“朋友”的人。肖珈当时拿不出话来反驳,但他觉得赵钺这个观点太过于功利了。不过在他心里,友情是超越于观点的,他相信他的朋友们也这样认为。虽然肖珈不同意赵钺的许多观点,却无损于他们的友谊。


    从美术馆出来,肖珈一定要送谷翘回家。谷翘这次没拒绝,肖珈是骆培因的朋友,没准也是骆家其他人的朋友。他没准想去拜访一下他的朋友。


    “谷阿姨好。”


    “培因现在不在,你在客厅里等一等。要喝点儿什么?”骆太太以为肖珈是来找骆培因的,她以前在家里见过肖珈,对他的家庭背景大致了解。


    “我不找骆哥。我来送谷翘回家,这就走,别麻烦了。”


    因为有谷翘的嘱咐,肖珈这次心里有了谱,除了第一次见面以及在英语角相遇的事说的是真的,其他都有所保留。


    骆太太对肖珈的印象不错,客气地留他在家里吃饭。肖珈拒绝了这份好意,他还有重要的事要办。


    肖珈再次出现在骆家,是下午五点钟。他把谷翘还给他的钱加他兜里剩的四十块钱换成了一块手表。


    骆老四给肖珈开的门。肖珈和骆家人都认识,骆老四看见他就对着客厅叫道:“二哥,肖珈哥来啦!”


    这个点儿骆家的人几乎都在客厅,元旦晚上大家一起聚餐,谷翘在厨房里帮张姐忙活,她正准备下厨做一个鱼丸汤。并没有人要求她,但是谷翘觉得相比强行把自己插进别人一大家子,她还是在厨房更自在。


    47  ? 第 47 章


    ◎你愿意为爱情放弃什么?◎


    肖珈见骆家人都在, 怕给谷翘造成麻烦,请骆培因帮他把表转交给谷翘,骆培因告诉肖珈,谷翘不会随便收这么贵的礼物。他语气很斩截, 让肖珈觉得自己送礼物是个错误。


    肖珈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今天我收了她的新年礼物, 不还礼也太不好了。谷翘送了肖珈什么礼物并不需要问,他手上正戴着谷翘送给他的手套。


    饭后, 骆培因分发他给家人的礼物。


    他给谷翘带的礼物是一个磁带随身听, 还附带一些磁带,除了英语磁带, 还有两盘流行歌曲,其中一盘上有谷翘喜欢的那首歌《明天会更好》。骆老三很好奇, 这些歌曲并不属于二哥的音乐口味。骆老四很不高兴,虽然他也有磁带机, 但是二哥送表姐四位数的礼物, 却送自己两位数的, 这也差别太大了。当然最令他不高兴的是, 爸爸不知道给了二哥多少零花钱, 才让他有钱送表姐这么贵的礼物。


    骆太太掩饰着内心的惊讶,继子送谷翘这种价位的礼物, 也不避讳人, 她不相信骆培因是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表妹产生了如何深厚的亲情。她下意识地去看骆伯桉,而非继子或谷翘, 发现丈夫并没什么异常。


    谷翘虽不知道这东西的具体价钱, 但是能看出这东西不便宜。


    “谢谢表哥!这些磁带我就收下了, 磁带机太贵了, 我不能收,你留着吧。”她回绝的时候丝毫没考虑没磁带机,她这些磁带怎么听。


    “在我心里,你和我亲弟弟妹妹是一样的。磁带机三妹四弟都有,你学习英语,当然也需要一个。”骆培因对谷翘说完突然转向继母,“谷阿姨,你让表妹不必见外。大家是一家人,太客气了反而显得生分。”


    她对他的那点儿好感以及热情不管是什么性质,终究不过是因为他比一般人对她好一些,她对他本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并不感兴趣,也不了解,这样的好感单薄易变。换了别人对她好,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差别。他从来都不欣赏这种肤浅被动的好感,就算以后失去也没什么可惜的。但是当看到她在厨房忙碌的背影,骆培因想,这不能怪她,实在是对她好的人太少了。


    骆伯桉听儿子说谷翘工作之余还在努力学习英语,也对谷翘说:“工作之外还坚持学习是好事嘛,培因这个做哥哥的没时间辅导你,给你买个学习工具,这有什么不好收的?”


    骆太太听丈夫这么说,便也劝谷翘收了。她最开始觉得谷翘未必入骆培因的眼,但是后来她想男女之间即使有关系未必通向结婚,骆培因看上谷翘也有可能。谷翘要是不防备,真发生点儿什么关系,做老子的当然是向着做儿子的,到时候她也不好和老头子对着来,谷翘到时也就只能吃哑巴亏。


    骆太太之前一直敲打谷翘,怕她和骆培因闹出点儿什么事。如今骆培因直白地对谷翘好,她的怀疑反而削减了。也许他真是只把谷翘当亲戚看。只是骆培因对亲弟妹都没多上心,何以对自己的这个外甥女另眼相看?难道是为了这桌上的鱼丸汤?


    她自己十八岁的时候远没谷翘这么有心眼,精心讨好能够帮助自己的人,还是慢慢在生活里摔打才长了一些经验。也不知道堂姐这样要面子到近乎偏执的人怎么养出这样一个女儿?


    “谢谢表哥!”除了谢谢,也只有谢谢。拿自己当表妹也挺好的,这样可以一直来往,等她有钱了,她就可以回给他同等价值的礼物。


    元旦这天晚上,谷翘用骆培因送她的磁带机一遍又一遍地听《明天会更好》。


    作为对表哥的感谢,第二天一大早谷翘就在厨房做了两菜一汤,装在保温盒里让骆培因带走。中午谷翘去书店买了一盘俄语基础会话磁带,有空就拿磁带机听。


    下班的时候,谷翘又看到了肖珈,他特意来办公室送表给她。谷翘看出肖珈无法坦然地接受这五百块的意外之喜,坚持管肖珈要了小票,找时间去商场柜台退了,按今年的利率给肖珈写了个借条。


    骆培因这年大四,他的课程已经全部修完。学分之前三年已经修得差不多,考试比别人少,寒假自然也来得早。


    在去海南之前,骆培因请谷翘去看百灵在一家法餐厅的时装秀。


    “百灵还记得你,她听说你做服装生意,特意请你去看。”


    “百灵是模特吗?”


    “业余兼职。”


    这两年,许多餐厅歌舞厅为了招揽顾客,除了请人唱歌,还开辟了时装表演节目,时装表演单独卖票,价格还不低,不过这类表演风格都十分混乱杂糅,走台的人漂亮最重要,至于服装并不十分打紧。这家中法合资餐厅因为法方老板有自己的服装公司,时装秀倒不是噱头,今天晚上这场走秀主题是发布今年的春夏装。


    谷翘现在很清楚,她现在要想赚钱,去商场和批发市场看哪件衣服卖得好,都比看什么流行绘画以及模特的时装秀来得实在。但是她听到后马上说好。


    谷翘因为下了班要去餐厅,早上小小地改变了一下自己的发型。只见过一面,百灵会这样热情吗?大概是只请骆培因。她不知道到时候表哥需要她起怎样一个作用,是促进两人关系还是单纯起到一个电灯泡的作用。谷翘特意她把白衬衫扎进牛仔裤,宽皮带是她花两块钱买的,摊主坚持跟她说这条皮带是皮的,她现在对皮子也有些了解,这么便宜,鬼才信,不过如果不是离着特别近其实看不出来。她又在白衬衫外套了毛坎肩和棉服。


    谷翘到了办公室,小王看见谷翘换了发型,问她是怎么弄的,谷翘很无私地进行了分享。


    等下了班,谷翘才把毛坎肩棉服换下来,穿上上次表姐送她的姜黄色大衣。在充斥着黑白灰的冬天,她的姜黄色大衣像是一个移动的符号,不容骆培因看不见她。


    两人去餐厅的路上,谷翘看到一家店卖亚运奖券,进去买了两张,一张给骆培因。


    “你自己刮吧。”


    “刮吧,表哥!上次我送了肖珈一张,他中了五百块呢!”她希望自己也给骆培因带来如此好运。


    亚运会再次感谢谷翘的支持,她没顾得上失望,就充满期待地看向骆培因的手。


    刮奖区感谢他们对亚运会的支持。


    谷翘比自己没中还要失望,她又买了一张新的,再次递给骆培因:“你再刮这张试试。”


    在谷翘充满期待的目光下,骆培因刮开了第二张。


    依然还是感谢他对亚运会的支持。


    谷翘还要再买,骆培因制止了她:“你不觉得你现在像个赌徒吗?”


    这家法餐厅门口因为他俩的到来多了两辆自行车。


    餐厅里的热气给得很足,谷翘脱掉了大衣,她身上最鲜明的颜色变成了她束发的丝巾和她的嘴唇。


    这家店前几年开业的时候只有外国模特,近几年增加了不少本土模特,百灵和谷翘第一次见她时看起来很不一样,一张脸非常地冷漠,展示成了一种施舍。衣服本身比人脸更有表情更生动,谷翘边看边想,这些衣服什么时候会进入国内商场,而后在批发市场流行。金钱变成了屏蔽器,谷翘从不去商场那些令人咋舌的国外女装区去承受刺激,她和她的目标卖家更愿意逛批发市场。不过等走秀结束,百灵在后台换完衣服,来到他们面前,又恢复了之前的笑容。


    百灵有点儿遗憾,骆培因没用她之前送他的古龙水。新年中法交流会那天,她知道他会来,特意给他送了她最喜欢的男人的味道,他也送了她礼物,工艺美术品商店专卖给老外的那种特色。他用这礼物表达了他对他们关系的定义。晚宴还没开始他就回家了,她虽然对骆培因的消失有些失落,但是不影响她晚上和别人跳舞跳得尽兴。失落完了,也不妨碍两人继续做朋友。他们身上都有对方欣赏的部分,区别的是,百灵对骆培因有好奇心,但骆培因对她没有。他好像隔着文化地域就轻易了解了她。


    百灵告诉谷翘,她来这里走秀只是兼职赚个外快,挣张去海南的机票钱,她的父母只愿意帮她付酒店费用。


    百灵听骆培因说谷翘现在摆摊卖衣服,夸她很酷。百灵并不了解前情,只认为谷翘在获得学历和摆摊之间选择了摆摊这样一种生活方式。理智上她认为两种方式没有高下之分,但是情感上,百灵更偏向非常规的一种。


    谷翘一瞬间有些想笑,摆摊对她来说不是生活方式,而是生存方式,百灵离着贫穷太远,她把贫穷浪漫化了。不过这并不妨碍谷翘笑纳百灵的夸奖。她还夸奖了百灵之前展示的衣服。


    餐厅里不少外国人,还有一些谷翘偶尔在报纸上看到的人,她自从住到骆家以来,就没看过电视。


    谷翘觉得不远处一个穿黑白软呢套装的女人很像报纸上很火的一个女明星,但她的表哥和百灵好像对周围的人都缺乏兴趣。百灵现在对吃更感兴趣,她为了走这次秀,实在太亏待自己的胃,急着补回来。


    这家餐厅菜单有两份,谷翘和百灵看的是没有价格的那一份。


    谷翘以为两份都是没价格的菜单:“不写价格要是把钱花超了怎么办?”买东西怎么可以事先不看价呢?


    “你表哥那份有价格。”


    “表哥,我可以看你那份吗?”


    “看你自己的吧。”


    谷翘为自己选了一份看起来很不错的甜点,就不再参与点餐了。她说她中午吃得太多,这份甜点就差不多够了。


    百灵说她要来一杯香槟,问谷翘要不要来一点儿,酒她请谷翘喝。百灵笑着对谷翘说,她和骆培因两个人在餐厅吃饭,他绝不会和她在饭上AA,但是酒水并不在他买单的范畴,她如果自己要点酒,那这酒需要她自己单独付钱。她没说,其实他俩单独吃饭的机会也并不多。


    “上次你请了我,这次我请你。”百灵至今以为上次她那杯酒是谷翘请的。


    谷翘感谢了百灵的好意,说她不喝酒。不过她却从百灵的行为受到了启发,原来还可以这样请客,只请其中的一样。


    她对骆培因和百灵说:“我请你们吃甜点,不要客气。”


    骆培因这次没问谷翘有什么过敏忌口,她脾胃大概比谁都好,如果不需要花钱,什么新鲜东西,不管好吃不好吃,她都要尝试一下,满足好奇心甚至大过她对食物本身的渴求。


    就连饿极了的百灵,也觉得骆培因这次有点儿浪费,三个人吃不了这么多。他在她的记忆里并不是一个浪费的人。他虽然在请客上算得上大方,绝不会和女性AA,但他是个对钱很有数的人,并不会花不必要的钱。


    没到饭后甜点上来,谷翘就吃饱了。


    百灵发现谷翘对自己说的一切都很有兴味,甚至包括她是怎么赚到这笔外快的。这兴味跟她和骆培因的关系毫不相关。


    “你是想做模特吗?”


    “没有,我身高不够。”她要踮一踮脚才能够到正式模特的身高标准,谷翘从来没想过这件事。


    “不光这个……”百灵用眼神估算了一下谷翘上半身的曲线,某部分可以看出鼓鼓囊囊的。她正要就此发表些意见,骆培因用目光制止了她。


    谷翘注意到了两个人的目光交汇。这两人彼此够了解的。


    百灵补了一个其他答案:“你的脸过分生动了,有时会让人忽略你的衣服。”而且毫不掩饰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心。


    骆培因付了账单,包括服务费。百灵把酒钱结给骆培因,谷翘拿出十块钱给骆培因,她要付甜点的费用。


    “够吗?”


    “多了。”


    百灵饶有兴味地看着这对表兄妹,她觉得骆培因一定向她隐瞒了什么。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不是在隐瞒,只是觉得没必要告诉她。


    百灵和这对表兄妹告了别,把自己塞进了出租车。


    夜很冷,骆培因把他的大衣脱下来披到谷翘身上。


    “不用啦,表哥,我带了棉服。”大衣又回到了骆培因身上,谷翘披上了她那件和姜黄色不搭的棉服,棉服虽不合适,却很暖和。


    骆培因去海南之前并没跟谷翘告别,谷翘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儿难过。但她想既然他明年夏天才毕业,以后还是会有机会见到的。


    谷翘是腊月二十九才回的自己家。寒假一开始她就不住骆家了,堂姨还以为她一放假就回家了。她没回家,而是搬到了陈家和陈晴同住。她不白住,给了陈晴一百块钱。一百块钱作为半间房子不到一个月的租金太多了。没等陈晴拒绝,谷翘就说,我还有忙请你帮。


    谷翘的时间劈成两半,一半卖手套,一半去商场批发市场逛,只看皮夹克,一件又一件地看,只看不卖,从上千块钱的马皮夹克看到一百来块的猪皮夹克。直到店家被她们看急了,她们才奔向下一家。看完了回到家,谷翘就开始在本子上一件件地记录,偶尔有想不起来的,就请陈晴帮她补充细节。陈晴对别的大都不感兴趣,但对衣服却很有心得。


    两个人看完了本城的皮夹克,谷翘又买了去天津的车票。正好陈晴也想去天津看看,两个城市离得这么近,长这么大,陈晴觉得自己还没去过天津简直说不过去。


    火车上,陈晴拿她看的杂志让谷翘做选择题。


    “你愿意为了爱情放弃什么?四个选择:金钱、美貌、健康还是自由?”


    “这种假设很没意思。”


    “赶快选一个?你会选择放弃什么?”


    “爱情。”


    “我是问你,你会为了爱情放弃什么?我再重复一遍,四个选择:金钱、美貌、健康还是自由?”


    谷翘觉得这种这种问题实在无聊,根本用不着思考:“我会选择放弃爱情。”


    “你这人,真是一点儿都不浪漫。”


    两人出了天津站,从劝业场滨江道逛到大胡同估衣街,估衣街上耳朵眼儿炸糕的香味飘得满街都是,街上已经有了过年的气氛,满大街的人都在采办年货。谷翘边排队边跺脚驱寒,买到热乎乎的炸糕分给陈晴一份,就忙不迭地把炸糕往嘴里送。她嘴被烫得直呼呼,拿炸糕的手却被冻得通红。


    两人从早上逛到太阳快落山,只拣着皮夹克看。谷翘看得很有兴头,最后却只买了一件猪皮夹克。陈晴觉得自己这趟天津来冤了,水上公园古文化街凡是算得上景点的地儿都没去,狗不理包子都没吃。虽然谷翘已经跟陈晴说好了她是来看皮夹克的,但陈晴想着,大家都是同龄人,难道谷翘一点儿玩心都没有吗?陈晴觉得一个人玩没什么意思,她想着上午陪谷翘看皮夹克,下午两人一起玩儿,结果从早到晚都是在看皮夹克。什么天津之旅,皮夹克之旅还差不多。


    谷翘看了看表,笑着对陈晴说:“狗不理包子不光天津有。北海公园附近也有分店,回去我请你吃。天津站不挨着海河吗?回去之前,咱俩在海河边逛逛。”


    两人抱臂吹着海河边的风,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头一个劲儿地往领子里缩,海河风对她俩一点儿都没客气。谷翘头上虽然蒙着围巾,但碎发还是被风吹得左右摇摆。


    “对了,你这表挺好,谁送你的?”


    “表……表姐。”


    “你那表哥现在在哪儿呢?”


    “海南。”


    “那可暖和,冬天去海南,真会享受。不像咱俩这缺心眼的,还嫌不够冷,在这吹冷风,冻得跟三孙子似的。”人家在海南晒太阳,她俩在海河吹冷风。


    两人冻得也顾不上欣赏海河边的景色,裹紧衣服急着往火车站奔。


    天津站有卖本地特产的,谷翘买了四铁盒十八街麻花。两盒拿给陈晴,两盒她准备带回自己家。


    在火车上,谷翘想好了,最适合她做的是猪皮夹克。猪皮夹克最便宜,成本在她承受的范围。而且买猪皮夹克的买家除了看重价格保暖之外,并不太在乎是正规厂家还是加工作坊生产的。做其他皮子的夹克一来成本太高,她承受不起风险;二来她也没有竞争优势。冬天过后就是春天,春天就是穿皮夹克的季节了。


    陈大妈很好奇,问陈晴,这放假了,翘儿怎么忙得跟陀螺似的,看着比你哥还忙。


    “想要挣钱哪有能不忙的?”


    谷翘去辛集进了猪皮,买了她要做的猪皮夹克,跟服装书上的普通皮夹克长得一模一样的那种款,就开始寻找能给她做皮夹克的加工作坊。她从五道口蓝旗营甘家口一家家地问过去,最终找到大红门,终于找到了愿意做皮夹克的加工作坊,不过人家要回老家过年,要做也得等来年了。


    腊月二十九,娄德裕从别人家借了辆摩托来火车站接谷翘。


    谷翘从家里来信知道她爸妈现在在家做罐头。娄德裕在床上养了一个月的伤,就开始为钱奔波。秋天村里许多户的山楂卖不出去,差点儿烂了。她爸妈便宜收了,腾出两间房子,买了玻璃瓶子,自己做罐头,娄德裕走南闯北也算认识些人,把罐头销了出去。不过到底还是个两个人的家庭作坊,效率比较低,两个人做罐头挣的数目还不如谷翘在外面挣得多。娄德裕想拿这笔钱扩大再生产,但是谷静淑坚决要先还债,他拗不过媳妇儿,只能接受。


    娄德裕为谷翘画起了大饼:“等过两年咱家罐头厂做起来,你就回来做副总经理。”


    “行!”谷翘从娄德裕这话里听出了未来家族作坊的构架,她妈董事长,她爸总经理。


    娄德裕看见谷翘带回来的十八街大麻花:“去天津玩儿了?”


    “嗯。”


    “年轻就该多转转。等以后我有了钱,带你妈你妹妹也去。”娄德裕放了心,看来家里虽然有变故,但对谷翘的心情没什么影响。


    两人都没提娄德裕给谷翘写的那封信。


    谷翘的两个妹妹看见姐姐回来,都很快乐,大妹妹用谷翘买的头绳给小妹妹梳辫子。姥姥把谷翘买来的麻花用开水泡了,往嘴里送。谷翘妈比着谷翘的身量说她瘦了,谷翘说瘦才好呢,现在城里都流行减肥。谷翘参观了家里的罐头作坊,非常原始,谷翘想着今年再赚了钱,给家里买台罐头封口机。


    谷翘给了妈妈三百块过节费,谷静淑推拒道:“你一个月才挣多少钱?快自己收着。”


    “我挣的可不只这些。”谷翘对妈妈说,她每天除了上班还摆摊,挣的钱比工资还多呢。现在许多人都边上班边摆摊。剩下的钱她还要拿来进货,不过等明年她就可以帮家里还债了。怕妈妈担心,她没有说去外地进货的事。


    虽然谷翘说得很轻松,但谷静淑知道女儿很不容易,要真是赚钱那么容易,大家不都去挣了?


    “债是我和你爸的事,跟你没关系,好好上你的班。妈现在给不了你什么,怎么好伸手要你的?你挣的钱都自己存起来,以后留着自己用。”


    大年三十,因为还欠着钱,家里没有买烟花,只买了三挂鞭。谷翘带着妹妹一起放了,炮仗崩出的红纸星子在空中飘,谷翘想起元旦那天的烟花。但是现在没有烟花,她的亲人却都在,她笑起来,拿着冰手去摸妹妹的脸蛋,妹妹也来咯吱她,空气里弥漫着炮竹的气味和笑声。


    初五这天,全家人在一起包饺子,妹妹又让谷翘讲城里的事。谷翘突然想起之前同学送她的周瓒的书,就问妹妹那本书去哪儿了。


    “也是巧了,我这次在学校的工作就是周瓒叔叔帮我介绍的。”


    娄德裕本来在包饺子,结果捏饺子褶的时候把饺子皮捏破了,馅儿黏了一手。他借着洗手的名义出了堂屋,又差点儿被门槛儿给绊倒了。


    谷翘看妈妈的脸色也不对,笑容僵在脸上,一直迟着不肯散,但谷翘却在妈妈眼里看到了一点儿苦意。


    夜里谷翘找到姥姥:“姥姥,我爸妈是不是认识周瓒啊?”


    “啊?谁?”


    谷翘从姥姥的语气判定肯定认识:“您跟我说实话。”


    姥姥叹了口气:“你小姨也是,不是现在挺有出息的吗?怎么找工作还找姓周的帮忙。这姓周的,之前跟你妈妈谈过朋友,后来回城你妈妈还去车站送他,结果这人过了一个月来了封信,要跟你妈断了。这孙子真不是个东西,你要断,当面锣对面鼓说清楚,连个面都不露,真不是个玩意儿。”还有姥姥觉得更不是玩意儿的事儿,但她没说。


    “我小姨知道这事儿吗?”


    “她怎么不知道?也是纳了闷了,她怎么还跟这姓周的来往?还偏找他给你介绍工作?这不纯纯膈应人嘛。”像想起什么,姥姥突然问谷翘,“这姓周的怎么跟你说的。他有孩子没有?”


    “我们没说过话。他有没有孩子关咱们什么事。”周知宁比她大一岁,至少是分手一年才有的她,娄德裕的怀疑是从何谈起呢?


    “周瓒后来还回过咱们村子吗?”


    “爱回不回!谁管他!”姥姥又说,“要不你跟你小姨说说,让她给你换个别的工作。”


    “已经够麻烦堂姨了。我不想再麻烦她了。您放心,我会有更好的工作。我可能干了,多的是好工作抢着要我呢。”


    “算命的也说你有本事。”


    “姥,周瓒的事情您别再跟我爸妈提了。”娄德裕那样一个人,在听到周瓒的名字后,竟然没闹,当然是因为没钱没底气。但妈妈呢?被一个人单方面通知分手,过了将近二十年,又被这男的得知她过得很不顺,因为丈夫欠了债几乎被人从自己家里赶出来,而她的女儿靠他才有了工作。她是什么心情呢?是母性压过了自尊心,觉得自己给不了女儿更好的,所以选择沉默吗?


    “我提他?他也配!”


    谷翘从姥姥屋里出来,走到院子里,初五的月亮被云彩遮掩着。糖放在嘴里含着,不知怎么就一直发苦。她想起娄德裕写的那封信,当时她只觉得可笑,现在却觉得娄德裕可怜。这人真是没出息,竟让一个将近二十年没见的人成了自己半辈子的阴影,干什么事都被这个阴影支配着。没有任何人能在她生活里有这个效力,她不会给任何人这个机会。她眼看着遮住月亮的云彩散去才回到房间,可这月亮却像钩子一样勾得她睡不着。


    第二天妹妹对谷翘说:“姐姐,我把家里都找遍了,还是没找到你说的书。”


    “这本破书没什么好找的,别找了,以后别再提这本书了。”


    “可你昨天不是……”


    “我昨天犯糊涂了,以后不要再提这本破书和写这本书的人了。”


    48  ? 第 48 章


    ◎越来越好!◎


    回程妈妈让谷翘给堂姨带的特产, 谷翘在火车上都卖了,她觉得把这些兑换些钱,还给堂姨更好。


    谷翘回来就奔了大红门,把样品和皮子给了加工作坊的小老板, 看能不能加工出她想要的样式。她说不管这五件加工出来的成品和她想要的一不一样, 她都会付钱。如果加工的货她满意, 她就会签一个大订单。在此之前,她已经了解到, 有的加工作坊为了促成生意, 甚至从商场买了衣服,把商标拆了, 说衣服是他们自己做的。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发生,她验货验得很细致。


    在过年回家前, 谷翘本来打算租了固定摊位再辞职的。但是假期一结束正式上班,她就打了辞职报告。


    办公室的同事都以为谷翘辞职是因为另有高就。姜凯收到谷翘的名片, 才发现她要辞职去做个体户。谷翘把她的名片发给大家, 以后谁买皮手套皮夹克可以联系她。他觉得谷翘太想不开。采购科的科长因为之前谷翘拍照的事认识了谷翘, 又听说谷翘很能干, 还挺赏识她, 姜凯觉得谷翘如果跑跑关系,去采购科不成问题。一个女孩子, 干个体户, 就算能多挣点钱,有什么社会地位?他苦口婆心地劝谷翘趁报告还没批, 撤回来也来得及。


    老袁心里也和姜凯有着同样的感慨, 但是想想每天都要打开水给办公室里这一群人喝, 实在没什么熬头。他看着谷翘的名片, 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你这都卖什么皮夹克?”他媳妇儿的老家没有卖皮夹克的,小舅子来信托他帮忙买一件,王府井西单的柜台他都看了,价钱他都觉得贵。要是小舅子预付给他钱也就算了,让他先垫付,要是贵了不定闹什么幺蛾子。


    “你要什么皮的?”


    “是件皮的就行。”反正应付他小舅子就够了。


    “一周后呼我的号码,我直接给你送货。”


    打了辞职报告的这天,谷翘回骆家很早。她整理好所有堂姨给她的衣物,之前她都洗干净了。她用熨斗把这些衣服一件件熨好,整齐地叠放在床上,卖衣服的这些天她学了许多东西,包括怎么叠衣服没有皱褶。


    谷翘找工作通过的是周瓒的关系,辞职报告一打就自动传到了周瓒那里。


    在谷翘正式把这件事通知给骆太太前,骆太太已经从周瓒那里知道了。谷翘年前完全没提辞职的事,年后却突然辞职,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她的父母知道了这工作是周瓒介绍的。娄德裕真不是个东西,都多少年过去了,就为了当年的一口气把女儿的前途都要牺牲。


    在辞职之后,周瓒又提了谷翘摆摊的事。骆太太一开始怀疑自己听错了,她忍不住问周瓒:“谷翘冬天一直在摆摊?你是从哪里知道的?”谷翘一直在摆摊,却瞒着自己说她在学英语?而这件事周瓒竟然先比她知道。骆太太用了半分钟的沉默来消化这些事。


    周瓒年前从朋友那里得知谷翘摆摊的事,如今又辞职,除了经济原因,大概没别的解释。他看到被父亲拖累辛苦又努力的年轻人总是忍不住想到自己。外人都说他越来越像自己的父亲,好像把这种话当作夸奖奉送给他,听到这种话他嘴上笑笑,心里只觉得可笑。如果他的父亲当年不是把他自以为的名声看得比一切都重要,他当年也不会受那么多苦。而他,起码没让他的家人在物质上受苦。


    “如果你姐姐有经济上的困难,你暂时又手头紧,我可以帮忙。到时还是以你的名义转给你姐姐。”周瓒当然知道她不是手头紧。


    “事情我知道了,就不劳烦你操心了。”周瓒的语气令骆太太不舒服,好像她对堂姐的关心,还不及他。她找周瓒帮忙给谷翘找工作是一回事,主体是“她”,是她在帮姐姐,而周瓒只是看她的面子。


    “你别误会。即使是看到当年的朋友有困难,我也会帮忙。”


    “这是我的家事,我自己会处理。”骆太太听明白了,周瓒说是别误会,但他其实就是在指责自己对堂姐一家不够好。挂掉电话,骆太太不无嘲讽的笑了笑。谷家人里,周瓒大概只能在她这里毫无愧色地以圣人自居了。周瓒帮她解决工作,间接促成了她的婚事,他自以为在她这里完成了对谷静淑的补偿,在这以后,便是她代周瓒来补偿谷静淑了。她没做到,周瓒自认有权利来指点她。


    当年拿着堂姐织的围巾等在周瓒门外的屈辱差点儿又找上了她,但骆太太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珍珠耳环,这点儿难受就又飘走了。她不后悔。穷得只剩下尊严这种事根本不存在。她看得多了,一个人再蠢,只要有点儿权势,就可以靠这点儿权势把一个聪明的穷苦人支使得团团转转,那时候有什么尊严体面可言?觉得自己有尊严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骆太太一直以为谷翘是个聪明人。有时她甚至觉得谷翘过于聪明了。如果她显得不那么聪明,更像她堂姐些,她或许会对谷翘更好。太聪明的人,是不懂感恩的。


    “你如果对现在的工作不满意,可以跟我沟通。要是实在需要用钱,只要数目合理,我也会帮。但是你为什么要欺骗我?摆摊说成是学英语。辞职了我还是从外人那里知道的。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对亲戚冷漠,撒手不管?”


    “堂姨已经帮我帮得够多了,我就不再麻烦您了。”


    “是你爸爸跟你说了什么?父母辈的事不应该牵扯孩子,再说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凡事都应该往前看。你周叔叔帮你介绍工作也是看我的面子。”


    “我正是要向前看,所以我想要靠自己。”


    谷翘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她一共数了五遍,数得每张票子都跟她熟了,她才把这一千块钱,装进信封里。


    谷翘把信封递给骆太太:“堂姨,这是去年您借给我家的一千块,谢谢您对我们一家人的帮助。”她并不怎么在乎这些人看不看得起自己,但她受不了别人看轻自己的妈妈。她妈妈多么讲体面的一个人啊。


    “这钱我不需要,你还是留给家里吧。”


    “救急不救穷,我家的困难已经过去了,您收下吧。我知道您对我的帮助不止这些。固然是亲戚,还是把钱算得明白些,以后来往也清爽。”


    “你家困难过去了?你为了赚一点钱去摆摊?你妈妈知道你在摆摊吗?”


    “我做什么我妈妈都会支持我的!”


    骆太太尽量压制着自己的音调:“支持你?支持你十八岁放弃正经工作不做,去做个摆摊的小贩?谁希望自己的女儿去做个小摊贩!你妈妈日子都过得这样苦了,你还不为她争口气!就为了眼前那点儿蝇头小利,去做个小摊贩!”骆太太压低了声音,“你辞职的事是你爸爸决定的吧。”


    “辞职是我决定的,我妈妈听了也会支持我。靠自己的劳动赚钱,做什么都不丢人。”


    “你决定的?你是想步你妈妈的后尘吗?本来可以过得更好,却选择……”


    “我会过得很好,我妈妈也会过得很好。”


    骆太太忍不住笑:“你说很好,是靠你摆摊就能过得很好吗?你还年轻,看事情要长远些。”


    “对!人生长着呢,我和妈妈都会越来越好!您难道不也是越来越好吗?”


    “如果我像你这样冲动使脾气,你以为我会过上什么日子?我刚来这里的时候,没人帮我,不像你还有一个小姨。你以为一个没背景的外乡人,好日子是这么轻易能得到的吗?”她为过上现在这日子,小心翼翼地生活了那么多年。


    “我知道好日子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所以我会努力。”


    “你以为只靠吃苦就能过得好?你妈妈吃了那么多苦?现在过上了什么日子?”


    “谢谢您对我妈妈的关心。我会尽快让妈妈过上好日子的。您之前借我的衣服我已经给您熨烫叠好了。我摆摊的地方离我朋友家更近些,今天我就搬走了。”


    “搬走?你搬到哪儿?”


    “陈晴家,针鼻儿胡同,我之前跟您说过。”


    骆太太看着这些叠好的旧衣服,又看谷翘的棉服,她一眼就窥得见谷翘的衣服也就穿个样式,质量不会好。


    “你因为我没给你买太多新衣服对我有意见?这些衣服我也没穿过几次。你以为地摊的新衣服会比这些好?”


    “我知道堂姨的衣服质量价格都比我现在买的好,但我还是更习惯穿我自己的衣服,穿自己的衣服比较自在。”


    “自在?”骆太太重复了一遍,被眼前的困难推着往前走,心里装的都是几分几毛的钱,一个被钱束缚的人,哪有什么自在可言。她相信谷翘过不了多久就会后悔的。到时她自然再会来找自己。她在自己家待久了还不知道真正的生活有多困难。能靠自己谁愿意靠别人?


    谷翘的眼神把骆太太要说的话堵了回去。谷翘确实是她姐姐的女儿,她在为她的妈妈赌一口气。骆太太此时突然觉得她一直低估了谷翘。


    “谢谢堂姨这些天对我的帮助。”她对着骆太太鞠了个躬,仿佛她和堂姨的谈话没有任何不快。


    “如果你以后遇到困难,随时可以回来。”以前堂姐总是对她说“这就是你的家”,她后来嫌这家不想回去了。多年之后作为对堂姐的回应,她把这话说给谷翘。


    谷翘来时带的东西不多,走时也不多。


    骆老四最舍不得谷翘,家里二哥三姐跟他完全话不投机。


    “表姐,你去哪儿啊?还会经常来我家吗?”


    “明年过年表姐来看你,给你包个大红包!”谷翘相信她会越来越好的。


    春天来了,谷翘的猪皮夹克卖得很好,她开始一件八十块卖给柜台,柜台卖一百一件。


    皮夹克销量太好,谷翘比以前上班时还要忙。她晚上一沾枕头就睡着,枕头底下放着电棍和弹簧刀。在沾枕头前,她会推着柜子堵到门口,防贼进来。她从陈家搬了出来,租了两间房既当住处又当仓库。


    听说边境皮夹克价格更高,谷翘决定去试试水。在开往二连浩特的火车上,又遇到了那对中年夫妻。


    “你自己一个人来的?你表哥怎么没一起?”说完中年男人自觉失言,“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谷翘目光看向窗外,阳光太晃眼,晃出了她眼里的一滴泪。


    【📢作者有话说】


    本文按时间节点分三卷,到此章第一卷结束。之后两卷不会像第一卷一样长。


    📖 第二卷:暴发户 📖


    49  ? 第 49 章


    ◎黄大发◎


    谷翘的二手黄大发开到一家酒店门口, 她裹着外套跳下车。动作幅度太大,耳朵上的两轮明黄色耳环晃动起来,红色发箍箍住她的大波浪。谷翘一出现,颜色就往人眼里扑, 即使审美偏向淡雅的人觉得她俗气, 也不得不第一眼看到她。


    她约了外贸公司的一个经理在酒店的中餐厅吃饭。


    1992年元旦刚过, 酒店门口的布置提醒着谷翘新的一年来了。肖珈跟她说,骆培因这个寒假要回国一趟, 谷翘不知道骆培因以前的呼机号还用不用, 她有两次想用电话呼这个号码,约他一起出来吃顿饭, 感谢一下他之前对自己的关照。


    过去一年发生了许多事情,事件的重要性因人而异。对于肖珈最重要的可能有两件:1991年 Linux操作系统全球首发;他因重症心肌炎休学一年康复后复学。前年肖珈因为一次感冒引发了病毒性心肌炎, 又运气不好转了重症,医生建议他休学。


    肖珈和他父母都很尊重医生的建议, 直接办了一年期的休学。从1990年的秋天到1991年的夏天, 肖珈在家休养了一年。他本来可以和赵钺一起在91年夏天毕业, 但是这日期推迟了一年。肖珈在家养病的时候, 谷翘的经济情况有了很大变化, 看望肖珈送的营养品也越来越贵。她开始是坐公共汽车去,那辆不知道几手的自行车彻底休眠了, 谷翘把主要交通工具换成了三轮车, 三轮车比自行车更适合她的职业。等到肖珈快要复学的时候,谷翘已经把三轮车换成了黄大发。她考完驾照买车, 在二手黄大发和小菲亚特之间她选择了前者, 因为面包车装得更多。


    1991年夏天谷翘开着黄大发去看肖珈, 在肖家遇到了赵钺, 赵钺刚拿到毕业证,正准备跟随他哥去深圳证券交易所试试运气,股市的火爆,让赵钺对之前日思夜想的海南也没那么想了。赵钺见到谷翘还像以前那样叫她表妹,说表妹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两人一起下楼,谷翘想问骆培因暑假回不回家。要是回来的话,她请他吃个饭。但是话到嘴边,到底没问出来。


    走到停车的地儿,赵钺看见一辆黄大发挨着他的福特:“这哪个混蛋停的车?我这车都开不出去了。”


    “这车是我的 。”她刚拿下驾照不久,停车技术还有待提高。


    “表妹,误会误会……”


    年末苏联解体,报纸上从此多了“独联体”这个新概念,卢布兑美元汇率急跌,有在当地做外贸生意的因没有及时把卢布换成美元,本来纯赚的生意却变成了亏损,当然有这个遭遇的人只被看成是少数“倒霉蛋”,当地轻工业制品的短缺让诸多做外贸的人看到了机会。去东欧国家做生意,卖得最好的商品中,就有猪皮夹克。


    谷翘的皮夹克完全不愁销路,相比零售,更多的是批发。早上进来的皮夹克,没到中午就卖完了。她刚做皮夹克的时候,市场里卖皮夹克的商户几乎可以说是没有,等到她的皮夹克卖起来,市场里到处是卖皮夹克的。给她加工皮夹克的作坊也不再只做加工生意收个加工费,而是进了皮子也学着时新样式做起皮夹克来,用批发价格打包卖给摊主或者柜台老板。谷翘不确认这股风气是她带起来的,还是大家的想法突然不谋而合。不过这并不重要,集贸市场的商户们向来是什么火卖什么,大家都是互相学习,并不在乎是谁开风气之先。


    做皮夹克的作坊越来越多,谷翘就不再涉足生产,专心做起销售。她从相熟乃至不熟的加工作坊那里收购她想要的皮夹克,放在她的摊位上卖。因为她很讲信用,收货量也大,这些加工作坊的小老板都很相信她,原先她需要给百分之五十以上的订金才能拿货,现在这个数字已经降到了百分之二十。


    一件夹克九十块一件,放在集贸市场谷翘的摊位上卖,她能赚到十多块的利润,但卖到东欧,换算成人民币可以卖到三百来块。跟这个毛利相比,谷翘赚的就实在不算什么了。因为利润太具有诱惑力,即使不是专门的倒爷,外国人回国或者国内的人去东欧国家出差,也要买上不少皮夹克在路上卖。


    和谷翘相熟的倒爷小彭,从谷翘这里进皮夹克,卡着随身携带和托运量带满皮夹克,身上再披挂着七八件夹克,坐K3国际列车一路卖过去,在列车到莫斯科之前已经卖完了,在莫斯科将卢布兑换成美元,坐飞机再飞回来,赚的利润比谷翘还要多不少。


    但这种倒腾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利润和风险成正比。前阵子谷翘看报,莫斯科有一个带着大量卢布的中国女孩子在旅馆被人捅了。更别说国际列车上那些偷盗了,简直是家常便饭。就算人身安全没问题,还有骗局等着。各种各样的骗汇谷翘都听过,本来是一沓五十美元面值的钞票,结果里面被人偷偷换成一美元的,只是其中最简单的一种。


    但外贸的利润还是让谷翘动了心。在得知这巨额利润之前,她本来是准备把钱投入生产的,最近的皮夹克简直是供不应求,她如果能有一个小厂子专门做皮夹克肯定是不愁销路。但是生产和外贸的利润一比,实在差太多了。谷翘在报纸上找到一个规模不小的外贸公司地址,不请自去,闯到经理办公室,获得了和经理吃一顿饭的机会。她希望以这家公司的名义帮她承接东欧那边的业务,她来组织货源。这样直接做生意,单件衣服的利润会高不少。


    谷翘的明黄色耳环偶尔一晃动,把于经理的心也给晃荡漾了。于经理到底比谷翘多吃过二十年的盐,并没让她看出来。谷翘把菜单摆到于经理面前,请他点餐。


    相比眼前的秀色,于经理对菜单上的菜色并没多大兴趣,不过还是依例点了鲍鱼龙虾。


    集贸市场里有不少摊主发了财也经常下好馆子去KTV酒吧,但谷翘更愿意拿钱生钱,她在吃上并不奢侈。见到于经理点菜这么豪放,倒是长了一点见识。


    谷翘心里想,怪不得于经理脸这么宽呢,原来是吃龙虾鲍鱼吃的。情随境转,谷翘之前在外贸公司办公室看到于经理的脸,还觉得他的宽脸代表宽厚稳重。她忍住了阻止于经理的冲动,想着虽然花了钱,但自己好歹也能吃一半,面上仍是笑着。但是当于经理要点人头马的时候,谷翘脸上的笑挂不住了:“这里是中餐厅,还有洋酒?”


    “你第一次来这里?”


    谷翘没承认也没否认:“我觉得吃中餐,您还是配咱们国内的酒比较好。”


    “那来茅台吧。你酒量怎么样?”


    “我没有酒量,再说我是开车来的,要喝酒晕了头就不好了。”


    “谷小姐客气,我倒觉得谷小姐也算是女中豪杰,酒量好得很。就是醉了,这是酒店,直接在这里开个房间休息也很方便。”


    方便你个头,谷翘听了这话,觉得很不舒服,但不舒服在哪里,她又说不太清楚。她笑道: “我觉得这个酒啊一个人独饮没有意思,我就不给您点酒了。咱还是来点儿饮料吧。您喜欢喝果汁还是可乐?”


    “谷小姐不必担心账单,这顿饭我来请。”


    “说好了是我请您。”


    “怎么好让你这么年轻的姑娘请客?如果咱们达成了合作,对我们公司也有好处。”于经理试出谷翘不是那么好到手的,把语气和眼神又放正经了许多,不去看她的嘴唇和牙齿。慢慢来也有慢慢来的情趣,有时候太放得开了也没意思,像她这样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再放得开经验也是很有限的,他看中她并不是因为这一点。


    谷翘听到于经理这么说,好像达成合作还是很有可能的。虽然她觉得于经理的这个合作可能是鱼饵,但这冒出来的希望让她不想马上退场:“既然是谈合作,咱们就是平等的,没有年轻年长这一说。”


    “既然是要合作,大家就该拿出来一点儿诚意。是于某的面子不够,不值得谷小姐赏脸喝一杯吗?”


    “我实在是不能喝,但是看在于经理的面子上,我舍命陪君子,努力喝半杯。不过呢,咱们还是先谈合作,谈完了糊涂不糊涂也没关系了,我再陪您喝。”


    谷翘倒是可以喝酒,她租的那两间房没有暖气。她现在住平房,倒不是只因为价格,实在是住在那个胡同比别的地方都方便。这个冬天晚上收工回家,她有时也会喝二两二锅头御寒,喝完只觉得身子暖和了一点,睡眠也更容易了,完全没有别的感觉。


    谷翘为避免于经理产生什么不该有的想法,话里依然是很客气,但动作故意表现得有些粗鲁,希望于经理能够因此忽略她的性别。她像一般男人那样把黄色毛衣袖子往上撸了撸,像是马上抄起刀或者擀面杖。


    但这动作进行得却不太流畅,当谷翘的目光从于经理转向餐厅时,她看到了骆培因。骆培因的对面坐着一个女孩子,不知道是他的亲戚还是什么人。两人在说些什么。


    她一时忘了还有于经理坐在她对面,因为觉得那两个人不会注意自己,看得有些肆无忌惮。


    “谷小姐,你在看什么?”


    谷翘收回目光,对着于经理微笑:“我表哥恰好也在这儿。在菜上来之前,我先跟您谈谈咱们的合作方式。”


    50  ? 第 50 章


    ◎胃口◎


    “我这里能够提供各种样式各种皮质的皮夹克, 而且这些产品都可以通得过当地的检验……”


    “谷小姐,菜上来了,咱们还是先吃吧……”


    谷翘因为想把这酒留在后面喝,并没有很懂事儿地给于经理斟酒。于经理也没抻着, 反倒给谷翘倒了满满一杯。


    于经理深谙劝酒术语, 仿佛谷翘不喝他倒的这杯酒就是看不起他。


    谷翘确实越来越看不起他, 但是心里看不起归看不起,她还是举起酒杯喝了一小口。谷翘注意到于经理的目光, 目光里有把玩的意思, 好像她是个什么物件儿,这让她有点儿恶心。但她并不擅长躲避别人的目光。她反过来也紧盯着于经理看, 从他的黑眉毛看到他的宽下巴。


    于经理本来很喜欢谷翘的大眼睛,有的人是可以靠一双眼睛让人蚀骨销魂的。如果做不到眼波流转眉目传情, 那么垂目低眉脸红耳热也另有一番情趣。但于经理两种乐趣都没从谷翘这里获得,谷翘目光里的审视令他很不悦。


    于经理算不上一个值得细看的美男子, 谷翘这样盯着他看, 只让他感到了挑衅。本来他觉得谷翘是有事求他, 又这么年轻, 两人的差距不言自明, 他语气客气热情些也无损他的尊严,但是谷翘太不懂事了, 于经理决定点一点谷翘, 让她知道现在是她有求于他。求人应该有求人的姿态。


    谷翘刚要谈她的皮夹克,于经理止住了她:“什么场合就该谈什么事, 今天还是以吃饭为主。我认为吃饭是最容易了解人的方式。只有大家彼此了解了, 才更利于合作。谷小姐, 你觉得呢?”


    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于经理把谷翘的酒杯重新斟满:“谷小姐, 你说你很有诚意合作,但是我现在看不到你的诚意。”


    谷翘在以去洗手间为由逃单还是留在这里和对面男人继续聊之间选择了后者。被老流氓看两眼就看两眼,不高兴看回去就是了。毕竟来都来了,做不成生意了解点儿信息也行。


    谷翘小口喝了几口酒,她还没喝过茅台,想要仔细尝尝到底什么滋味,尝过之后她觉得自己还是更喜欢清香型白酒,酱香型白酒不适合她的脾胃。她一口一口品尝着自己花的钱,在于经理看来是不怎么会喝酒的样子。


    谷翘开始装醉,她的手撑着额头:“我不能再喝了……”


    “谷小姐,你说话这么清楚,可一点儿不像醉的样子啊。”


    “您是非把我灌醉不可吗?喝醉了多没意思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于经理并没有听出质问,反而听出了一点儿别的意思。他又熨帖了一些。


    谷翘趁着她还能忍受的功夫,微笑着提了一些她关心的问题。


    “不是说咱们今晚只吃饭吗?”


    “珍馐美馔不如金玉良言,我还是更想听听您的见解。”


    于经理虽然也没少受吹捧,但谷翘目光里的好奇让他理解成了崇拜,他没顶住谷翘急切的目光,忍不住发表他了解的信息。


    但于经理到底是个老手,讲到关键处突然停了,又给谷翘把酒斟满:“你要想听,以后多的是机会我讲给你听。今晚还是以吃饭为主。”


    谷翘马上听懂了这人的潜台词。如果他要的,她给不了;那么她想要的,也甭想从他这里得到。像这种鸡贼老流氓,真让他占到便宜,估计也只能吃到他画的大饼。


    谷翘把笑容收起来:“好,那咱们就别说话了,吃饭吧。”谷翘好像真把于经理的话当回事,认真吃起饭来。谷翘此时已经完全放弃了和他合作的想法,决定跟他AA。他的话、他的人,都不配她请他吃饭。


    谷翘很细致地给自己剥虾,吃完一只,又剥一只,闭嘴咀嚼,一个字也不说。她因为决定AA,精准地吃完了一半虾。吃完她又把注意力放在金汤鲍鱼上,先用肉眼分析了下里面的材料,看完才用舌尖体味。


    谷翘突然安静下来,吃相也变得非常文雅,于经理给谷翘倒茅台,谷翘也不拒绝了,她小口小口地品味。虽然她更喜欢清香型的二锅头,但既然花了钱,她也努力去体味它的好处。


    世界上的好东西,她都想尝一尝。谷翘因为放弃了和于经理的合作,心思转到了餐厅的另一个人身上。


    骆培因那桌又多了一个人,性别为男,看上去年纪不大。


    她想入了神,于经理的手伸过来她都没察觉。直到于经理的手落在谷翘的头发上,谷翘受惊似地叫道:“你要干什么?”


    “啪”地一声谷翘的手打在于经理的胳膊上,非常响亮。她这完全是本能性地防卫。如果她没走神的话,她会在于经理的手伸过来之前躲开,讽刺他几句,然后付一半的账单走人。骆培因在这个餐厅,她不是很想因为这种事引人注目。否则她真想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丢人。


    餐厅里的其他人都向他们这桌看过来。于经理觉得自己简直太冤了,摸头这种动作于他是最初步的试探,这动作有很多可解释的余地,对方就算不愿意也说不出什么。如果对方不拒绝的话,他会把手滑到对方的肩上;如果对方躲开,他也不会去纠缠。这几年他遇到的大致就是这两种反应。摸个头发,又不是摸的大腿,何以过激到这种程度。谷翘这么一闹,要是一般人,简直说不清楚了。


    为防于经理倒打一耙,对她进行污蔑,谷翘大声道:“我本把您当成一个宽厚有德的长辈,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真是太让我失望了!”谷翘从包里拿出钱夹子,数出几张票子,愤怒之余也不忘算账:“酒我最多喝了五分之一,所以我只出五分之一的钱。菜我虽然没吃一半,但我也不跟你计较了。饭钱我出一半,你那份你自己付吧!”这个时候谷翘的头脑也没停止算账,又拿出一张五毛的和之前的票子一起拍在桌上。她说话声音很大,仿佛不这样不能证明她的清白。


    “你……”


    谷翘的这种算账方式比她刚才的尖叫更让于经理意外,他心里骂道,今天真是撞上鬼了。


    如果谷翘没从钱夹子里拿出票子,于经理有现成的理由骂她,说她仗着两分姿色来这里蹭饭吃,贪心不足还想要别的,他没给,才污蔑他。或者他还可以说谷翘是做那种生意的,他批评了她,她恼羞成怒,倒打一耙。毕竟没人看见他摸没摸她头发,就算看到了那也不是什么大事。那可以解释成一个长辈对晚辈的安慰、或者是无言的劝说。


    但是谷翘把她的饭钱拍在了桌上,许多现成的理由用不上了。


    谷翘抄起包正要走人,抬头看到了一张有八分熟悉的脸,她低声说:“表哥。”这两分陌生让她以异性的角度去打量他。在骆培因的映衬下,于经理恼羞成怒的形象显得有点儿滑稽。但谷翘心里完全没有将这两个人做对比。只有在于经理需要她防范的时候,谷翘才把他当成一个男的。


    骆培因的目光从谷翘转移到桌上的酒,又转到酒瓶旁边的钱,最后定在于经理的宽脸上。


    话却是对谷翘说的:“他对你做什么了?”


    于经理觉得自己遇到了仙人跳,他抢在谷翘之前指着她骂道:“我警告你!你不要污蔑人,我可什么都没对你做。你和你表哥如果想要敲诈我,那你可是找错人了!我完全可以报警抓你们。你们这种仙人跳我见多了,你也不看看你今天遇到的是谁。”


    骆培因一手抓住了于经理的胳膊,笑得很轻蔑:“我倒想知道你到底是谁。不过你在家不照镜子吗?”


    于经理疼得简直说不出话:“你……”


    骆培因转向谷翘,“把这人的名片给我一张,让我也长长见识。”


    谷翘看了一眼于经理的脸,他因为痛苦脸变得更扭曲了。谷翘怕这件事闹大,反倒给骆培因添麻烦,忙说:“我没给他进一步骚扰我的机会。表哥,赶快放开他让他走人吧,多接触这人只会晦气。”


    骆培因看了眼谷翘,她确实不像被欺负的样子,他的目光在于经理脸上快速扫了一眼,放开了于经理的胳膊,笑着对他说:“你的名片给我一张吧,让我也见识见识您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哪天我去拜访一下您。”


    如果这男的继续放狠话于经理反而不当回事,可是这人笑得他毛骨悚然。


    于经理在心里猜度这个比自己高的年轻男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于经理从这人的语气气质打扮猜出他有个好爸爸,但这个爸爸有钱还是有势他就拿不准了。如果谷翘真有关系,会直接找到自己的办公室吗?但如果没关系,这俩人敢这么嚣张?


    这时候一个女孩子走到骆培因身边,两人用英文低声说着些什么。


    餐厅暖气很足,女孩子仅穿了一件长裙也不觉得冷,她除了一对小的珍珠耳饰外没有任何装饰。细看她和骆培因的鼻子有点像,都很挺。她从上到下扫了于经理一眼,像是在看垃圾一样。她从小说英语,但家里有专门的中文老师,中文听说都不错。


    于经理越发觉得这俩人有些来历,眼前一大家子在这儿,餐厅里说不定也有自己认识的人,引人注目不是什么好事。但是这两年来他从没受过这么大的气,真这么走了他又不甘心。


    谷翘看这女孩子过来,心里猜大概是自己打扰了人家用餐:“表哥,这种人你不必再理会,多看两眼连吃饭的胃口都没了。”


    骆培因发现谷翘说了谎,从她碟子里的虾壳和空碗可以看出她刚才胃口很好。


    骆培因帮于经理叫来了服务员结账,于经理看了骆培因一眼,只能把这口恶气先咽下去。于经理结完账走得又狼狈又匆忙,差点儿被椅子绊倒。


    骆培因对谷翘说:“去我那边坐坐吧。”他向谷翘介绍刚才和他一起吃饭的女孩子,“这是我表妹。”


    骆培因介绍谷翘的时候,并没用“表妹”两个字,他只介绍了她的名字。


    女孩子用很娴熟的中文跟谷翘问好,谷翘也笑着回应。


    谷翘体会到了骆培因的用心,大概是她这个表妹前面需要一大堆限定词,跟真表妹比,她这个“表妹”就有些硬攀亲的意思了。骆培因怕她太尴尬,所以没有用“表妹”这两个字。


    “我就不过去坐了。”谷翘的嘴唇微张微合,最后还是决定暂时用“表哥”称呼骆培因:“表哥,你明晚有空吗?我想请你吃饭。”


    这次凑巧能碰上,下次未必就能碰上了。她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能够有钱请得起他。


    当骆培因问谷翘喝了多少时,她说喝得不多。但当骆培因因为她喝了酒提出要送她回家,谷翘一个拒绝的字都没说。


    1990年谷翘从二连浩特回来,表姐通过呼机联系她,请她出来坐一坐。之后表姐递给她一个很厚的信封,里面都是钱。表姐说钱闲着也是闲着,听骆培因说谷翘做服装生意,她也想入一股。谷翘推辞,表姐笑问她,你是想自己偷偷摸摸赚钱让表姐眼睁睁看着吗。谷翘并不相信表姐短短几面,就对自己有如此深厚的信任。她没戳穿表姐的谎话,也没收这笔钱,她说我现在的生意都是小打小闹,用不着太多钱,等以后我做大了,您再来入股。她感谢完表姐,又说请你替我谢谢表哥,他的心意我领了。


    他想帮她,又不想让她误会。她也没有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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