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言念君子(三十六)


    裴娇在清冷的修真界待久了,如今见着这般热闹的人间景象,虽知晓是幻境,却也满怀念的。


    她在路过的小摊内挑了一对狐仙面具,面具质感如玉般冰冷,雕刻绘画得栩栩如生。


    她双手捧着面具戴起,徒露出一双笑弯的眼睛在外头,感慨道,“这些小玩意倒是挺新奇。”


    她见身后的少年神情冷淡,明明身处熙来往攘的闹市,却不染烟火不似凡尘中人。


    她不由得道,“现在都从那里出来了,一切的一切便都过去了,你自由啦!你也别板着脸了,你还未曾逛过灯会吧,可好看了!”


    少女牵着他的手奔跑在满是人流的街市。


    她戴着色彩斑斓的狐仙面具,回眸冲他笑,灯火通明,火树银花。


    周遭的花楼回荡着歌女倚楼哼唱的轻快曲调: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还未能从夜市中走出去,途经一巷口,裴娇靠在墙边,打算休憩一会。


    纪韶把玩着手中的梨花簪子,望向裴娇的侧脸,忽而凑近道,“沈小姐的发髻乱了。”


    裴娇一边理着衣襟一边眨眼道,“是么?”


    面前的少年露出一抹清澈的笑,“看来这买来的簪子也有用武之地了。”


    裴娇“噢”了一声,伸手便要接过簪子,却被他避过。


    纪韶目光落在她身上,语调温柔,“沈小姐乃是纪某的救命恩人,这点小事,便要我来办即可。”


    说罢,他便作势要俯身为她簪发。


    裴娇站在原地不动。


    她几缕柔软的发丝落在他脸上,他垂眸望去。


    扬手动作之时——


    不带任何征兆的,那簪子锋利的尖端却对准了她的颈部。


    他面上温顺的假笑渐渐褪去,眼底凉薄阴鸷的神色在外头通明灯火的照耀下尽显。


    锋利的簪子在女孩白嫩的颈部带过一道细微的红痕,他垂眸淡淡问道,“是谁派你来的?”


    裴娇被簪子指着并未动弹,而是反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风吹过,树木簌簌作响,他们映在地上的影子交缠在一起,争锋相对藏于阴影中,任谁都只以为是一对躲在暗处亲密交谈耳鬓厮磨的恋人。


    纪韶盯着她,“你要么不是沈茹,要么便是受了他人指使。”


    裴娇听闻薛家与纪府乃是死敌,纪府受难便是薛家落井下石。


    而沈茹当今的未婚夫便是薛家嫡子薛子轩,身份确实敏感了些。


    说罢,纪韶伸手要来揭她脸上的面纱。


    就在面纱被掀开一角时,原本受制于人的少女却轻笑一声,忽得矮下身子,伸腿横扫过去。


    她外衫上镶嵌的珠片在衣袂翻飞时反衬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华光,面纱落地之时她顺势取下腰间的狐仙面具扣在脸上。


    旋即纪韶便被她压在了地上,而那梨花簪子在空中打了个转,最后落在她手中。


    少女一面淡定地将梨花簪倾斜地插入发中,一面十分不客气地横坐在纪韶腰间。


    露在外头的眉目灵动宛然,似是一朵悄然划过的丁香花,点缀在这火树银花不夜天中。


    局势瞬间逆转。


    纪韶微微错愕一瞬,面色迅速阴沉下来。


    裴娇托着腮笑道,“纪公子你怕是忘了,现在你可不能动用武力。而我也不是什么寻常女子。”


    若是换做别个,她可能还会中招。


    但是顾景尧她却了解得很,他并会不因为谁的小恩小惠或是施展的善意而对任何人放松警惕。


    在他的世界里,没有谁忽然对谁好是不抱有目的理所应当的,忘恩负义恩将仇报更是常有的事。


    特别是在他先前假意温顺有意无意拿出倚月楼的那些手段来迷惑她的时候,裴娇就料到了,他已然对她产生了杀心。


    毕竟他不可能容得下一个见过他落魄低贱、卑躬屈膝的人活在这世间的。


    若不是在修真界时,她以血誓来限制他,且对他来说还有可利用的价值,或许他也不会犹豫,而是直接下手了。


    躺在冰冷地壁上的纪韶眼中划过狠戾神色,他身侧的手青筋暴起,望着坐在自己腰间戴着半面狐仙面具的少女,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我会杀了你。”


    裴娇被他逗笑了,点点头,“好的,我等你来杀了我。”


    就在此时,裴娇脑内那熟悉的眩晕感袭来,她立刻意识到,幻境又要开始变化了。


    小巷将飘满橙黄光晕孔明灯的夜幕分割出一道狭小的口子,随后却像是瓷器受损滋生出一道裂缝,将火树银花灯火透亮的不夜天扭曲。


    那身穿鹅黄色襦裙的少女恰巧望过来,透过半面色彩斑斓的狐仙面具,她的双眼明亮似彻夜的长明灯。


    “纪韶,好好活下去。”


    这时外头欢笑一声,她身后的夜幕顺瞬时绽放出一抹明亮的烟花,刺目而又灼热,叫人猝不及防闭眸。


    “嘭——”


    怦然般,那烟花唯余下一缕残余的尾巴伴随着胸腔内无比清晰的心跳落下。


    在躺在小巷黑暗中的少年再次睁开眼时,那抹烟花已然消散,随着一起消失的,还有方才在他身上笑靥如花的女孩。


    唯有手边那掉落在的狐仙面具仍在来回晃动。


    上边尚存她的余温,说明这并不是黄粱一梦。


    就和少年黯淡的记忆里,那自树丛落入怀中的桃花精一般。


    来得突然,消失得不见踪影-


    “要说这王鹏之原本便是一方强权的地头蛇,贪财好色、强抢民女可是常有的事,可自从上元节以来,他却抱病不起,诸位可知为何?”


    “这事儿我知道,这可是倚月楼自成立以来便从未发生过的事情,据说王鹏之和一肥头大耳的恶女错把对方当做美人,被发现时二人已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王鹏之的花裤衩还挂在那恶女的腰带上呢!”


    “哈哈,这王鹏之恶事做尽,总算也让他尝了苦头。”


    裴娇再次睁眼,发觉自己竟已出现在一座茶楼旁。听着旁人谈话,总算不是隔了太久时间,她缓缓呼出一口气。


    铜镜道:“裴娇,在此期间我曾观察过,这幻境里隐藏着不易发觉的怨气,应当是施展幻境的人根据其在凡间的回忆构成的。”


    “我能做的就只有尽量减少你每次穿梭的时间间隔,并且让你离顾景尧尽可能得近一些。林倾水和秦文耀这二人你并不相熟,无法唤醒他们。”


    “另外,这其实也是一个对你有利的好机会,顾景尧此人的性子是自小的折磨与不幸经历慢慢形成的,若想要让他放下戒备对你动心,自然也需要更长的时间与耐心。”


    “在此幻境内,对于你来说可能便只有一两天,对于他们来说却是真实地在这人间过了许多年,经历了许多事。”


    裴娇点头,又转而听见隔壁桌的人谈话。


    “不过我也听闻,纪府那小公子借此机会逃出倚月楼,总算免了折辱。”


    “唉,可他毕竟是罪臣之子,就算废了武功,又哪会让他从眼皮子底下溜出去,据说圣上派了薛家的公子前去追查,也不知能否逃得掉呢。”


    裴娇渐渐理出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此时此刻幻境中的纪韶应当正处于危难关头。


    纪韶与顾景尧的经历应当有些类似。


    他们都曾行走辗转于黑暗泥沼之中,纵使体无完肤千疮百孔也是自己熬过来的。


    若是有人在他尚未堕入深渊前拉他一把,是不是结果就会不太一样?


    裴娇打算试试,去做这样一个人。


    ·


    灼热的日头紧贴在大漠天际的尽头,狂风平地而起。


    迎面而来的风沙汇成灰茫茫的一片阴影,将天地衬得昏暗,唯余下一片死寂的红。


    堆成小山般的尸骸被掩埋在风沙之下,这本就是边关的常态。


    荒无人烟寸草不生,战乱不断血流成河。


    在暴烈刺目的日光下,有一少年逆着风沙缓缓行走着。


    他神情麻木地踩上掩埋在黄沙中的白骨。


    半晌,远远飞来一支穿云箭,他闷哼一声,半跪在地上。


    那支箭已然将他的肩胛骨射穿,鲜红的血似溪流般汩汩流出,落在滚烫的沙面上升起一缕白烟。


    少年却面不改色,只是垂眼用修长的指节拂去不断涌出的血。


    他盯着玉白染血的手,然后缓缓涂抹在自己苍白干涸的唇上。


    唇被血色浸染,带出几分妖异艳丽之色。


    终得几分滋润和清醒。


    他刚想站起,这时在初时进倚月楼被棍棒打出的腿疾又犯了,竟迎面倒下去。


    胸前存放的硬物因此磕在了心口处,带出一片绵密的痛感。


    他缓缓垂眸。


    那是一枚边缘已经褪色了的狐仙面具。


    “我救你出去。”


    “你可不许丧气,必须得一直前行。”


    “纪韶,好好活下去。”


    他走不了,便缓慢地在沙漠中攀爬。


    阵阵狂风似利刃一般刮过,他的眼与口鼻都开始流血,可是他却仍未停止。


    所过之处,在黄沙之中带出一道蜿蜒流转的触目惊心的血迹。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是失了所有力气,匍匐在原地未动。


    风沙卷来,欲要将他同千万尸骨一同掩埋在这黄沙大漠中。


    他睫毛微颤,望向天际浑圆的太阳。


    被风刺过,双眼流出血泪,视线已然模糊,他却像是不知觉般,执意望向远处的光。


    一切景象在这灿烂的阳光中消逝。


    就在他的意志已然模糊之时,他似乎在远处望见一道模糊的影子。


    再然后,他心底嗤笑一声,五指深陷于黄沙中。


    何时他也落得这般下场,死前竟也会浮现走马灯了。


    可是他这一生,并无什么值得留恋的。


    他的骄傲在十六岁满门抄斩沦为奴隶的时候,便被踩踏他的人给毁了个干净。


    只余满腔烈火的仇恨。


    然而就在此时,他忽然感觉到一双柔软的手捧起自己的面庞。


    他的双眼只能模糊看见对方蒙着面纱的脸庞,似乎是一位女子。


    她将他面上血泪抹去,似乎轻叹了一声。


    这时干涩的唇上传来湿润的触感,她捧着水囊喂到自己口中。


    他心中干涸已久的土地因这柳暗花明的绿洲润泽不再死气沉沉,竟然也恢复几分生机。


    那女子将他背起,然后握着他的手告诉他:“纪韶,不许睡,我会带你离开。”


    这声线有些熟悉。


    他双眼看不清,脑海中却拂过上元节那日,消失在漫天灯火中的少女的身影。


    铜镜告诉裴娇,虽然不确定这幻境的利害之处,有些幻境,若是被困在里边的人在尚未清醒之前不慎死在了里边,便会一直被困在幻境内,不停地轮回自己的一生。


    所以此时此刻身为纪韶的顾景尧不能死。


    裴娇卖力地背着他,一面跨过风沙与尸骸,一面朝着铜镜指引的方向走去。


    他肩部的伤已然溃烂,眼睛也受损,必须尽快医治。


    好在就算身躯为凡人,顾景尧的意志也是常人难以比拟的。


    纵使是困难了些,他仍活了下来,等到了她来救他。


    天色渐暗,大漠的温度至夜晚便骤降。


    他的血染了她一身,为了谨防他睡着,裴娇费尽心思开始给他讲话本子里的故事。


    故事讲完了,就只好胡编乱造。


    “从前有一只兔子,它去店里买东西,对掌柜的说:掌柜,你这儿有没有一百根胡萝卜?掌柜回答:没有。”


    “次日,兔子又来了:掌柜,你这儿有没有一百根胡萝卜?掌柜回答:还是没有。”


    “第三日,兔子还来了:掌柜,你这儿有没有一百根胡萝卜?掌柜兴高采烈回答:有啦,有啦,今日总算有一百根胡萝卜啦。”


    “兔子也兴高采烈地掏出钱袋:太好啦,太好啦,我买一个。”


    虽然故事无聊得紧,也没有得到肩上的人回应,裴娇还是乐此不疲地自言自语,“从前有一只兔子,它对一只狼一见钟情……”


    就连铜镜都听不下去了:“这不会是同一只兔子吧,怎么那么呆傻晦气。你能不能换个主角讲。”


    可能裴娇也觉得无趣,便开始哼起歌来。


    这是上元节歌女所唱的歌,曲调欢快简单,她记得也很清楚。


    “纪韶,你别睡了,我唱歌给你听。”


    大漠孤烟,黄沙漫天,少女清脆的歌声回荡。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快要失去意识的纪韶听到这熟悉的语调,眼前又浮现出戴着狐仙面具的少女牵着他的手奔走于热闹的灯市之中的画面。


    仿佛此时此刻,他并不是身处人迹罕至埋藏枯骨的大漠,而是笑语盈盈火树银花的上元长街。


    祸不单行,路途不顺。


    在裴娇累极,快要抵达大漠边界时,追兵又至。


    裴娇望见远处点缀在夜里的一排排的火把,马蹄声震荡着脚下的土地,她不忍加快了步伐。


    好在顺着铜镜的指引,总算这时有了转机——


    接应纪韶的人也来了,与朝廷的追兵缠斗在一起。


    对方是纪府旧部,受了老将军的恩惠,此番也是收到消息冒着生命危险前来营救纪韶。


    但是寡不敌众,若是再耽搁下去,很可能会全军覆没。


    裴娇将伤痕累累的纪韶交给其中一位名叫莫娘的女子。


    随后她拔出佩剑,朝着远处的金戈铁马刀光血影走去:“你们带着他走,此处交给我与死士。”


    这时奄奄一息的少年忽的牢牢拽住她的衣摆,他指节泛白,嗓音嘶哑,声线微弱,却字字清晰发狠,“给我回来。”


    裴娇有些诧异。


    她将衣摆一点一点从他手中揪出,笑着打趣他道,“纪公子居然还有力气教训我,看来还死不成。”


    他模糊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她的方向,声音喑哑:“为什么?”


    明知他绝不会承情,甚至还一心想要杀了她,为何要为一个忘恩负义毫无价值之人拼上性命?


    她只是微微叹出一口气,无奈笑道,“纪韶,你如果觉得这世上一切的扶持帮助、怜爱施舍都是有所目的有所图谋需要回报的话……”


    那少女却义无反顾地果断提剑远去,身影在他模糊的视线中和远处刺眼的火光扭曲成一团影子。


    在他不甘昏过去前,她留下最后一句话:“那么我的所有目的与图谋,便是希望你能够重新做回那个意气风发惊艳羡煞旁人的少年郎。”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这般美好的画面,却仅仅存在于他的十六岁.


    裴娇走近时,才发觉那追兵为首端坐在马上的薛子轩,也便是沈茹的未婚夫,竟是魏明扬的面孔。


    她心里觉得有趣。


    没想到魏明扬与林倾水在外头是道侣,到了幻境里头也是未婚夫妇。


    薛子轩望着远去的莫娘一行人,一面挽弓搭箭一面沉声道,“纪韶此人不简单,纪府更是私自招兵买马,若是留下便是后患无穷,决计不可放他们离去。”


    说罢,他便拉弓如满月。


    红羽箭矢发出破空之音,气势汹汹地朝着远处奔腾而去。


    然而这箭矢却在中途被一道冰冷的剑光拦腰折断。


    随着如潮水的剑光退散,薛子轩瞳孔微缩,望见一戴着面纱手提长剑的女子脚尖一点马背,竟欲要跃过千军万马朝他袭来。


    孤身一人。


    当时众人心中皆是惊讶与荒唐掺半——她何来的勇气敢做出这般找死的举动?


    却没想到下一刻,那月下少女的身形如同鬼魅,似乘风般让人捉摸不透,连抓住她的衣角都无法做到,只能眼睁睁地朝着她提着剑,势如破竹地朝着薛子轩袭去。


    虽在幻境内被凡人躯体限制无法使用灵力,但是裴娇的剑法和身手仍旧不是这些普通的凡人能敌的。


    此时此刻,无人敢把心思花在追赶纪韶身上,却都难以置信且慌乱地开始护卫马上薛子轩的周全。


    薛子轩此时心中更是惊诧万分,他满眼震撼地望着那从大漠黄沙的月下朝他飞跃而来少女。


    她鹅黄色的裙裾似盛开在这荒无之地的娇嫩月见草,近乎是在下一刻,冰冷的剑便架在他的脖子上,耳旁传来少女清脆的笑声,“叫追兵回来,否则我就杀了他噢。”


    第37章 、言念君子(三十七)


    大雪过境,千里冰封,又是一年寒冬。


    黑云压城,厚重的城门再次升起时,便是战败归降之意。


    以往是朝廷的杀器的纪府,终究成了弑主的利刃。


    寒风呼啸之时,城墙上挂着的尸身仍旧像是催命符一般晃动。


    距纪府满门抄斩之祸将近七年已过,纪府的那位小公子自朝廷围剿之中侥幸逃脱,借着纪府旧部的兵马,拥兵自重纳叛招亡,再度回来之时,却不再是戴罪之身,而是堂而皇之地率兵起义。


    这一年,纪韶煽动勾结镇守一方的藩王寇匪,自封为王率领着千军万马,势如破竹一路快要杀到天子脚下,所过之处皆是狼烟四起修罗地狱。


    曾经年轻有为战功赫赫的战神,如今却成了叫人闻风丧胆的死神。


    皇城开始降雪,似是老天都看不下去了,想要以皑皑白雪来净化人间血流成河。


    身披狐裘的青年立于城门之上,伸手接过一抹雪花,初入掌心时冰凉,随后逐渐消融在掌心之中。


    “主上,已然将城中所有符合条件的年轻女子都彻查了一遍,并无结果。”


    青年眼都没抬,只是道,“再查。”


    一旁身穿劲装的莫娘见此,跪地开口道,“主上,那姑娘当年在大漠中近乎以一人之力拖住了薛家和朝廷派来的兵,就算她武艺精湛,但却寡不敌众,怕是已经凶多吉少……”


    这些年主上一直在找寻当年黄沙大漠中将他背回来的那个姑娘。


    每每攻下一座城便要搜寻彻查,做法更是歇斯底里。


    若说主上是钟意她,却也不像。


    毕竟午夜梦回,他于惊雷之下转醒之时,往往是面色阴鸷地擦拭着那枚藏于胸口的狐仙面具。


    这绝对不是爱慕或是思念的神情。


    反倒更像是梦魇,亦或者是一种痴缠的可怕执念。


    那盯着面具的偏执眼神,往往令常年陪伴在纪韶身边见过无数腥风血雨的莫娘都后怕。


    青年抖了抖狐裘上的雪,垂眼看向莫娘,眸光温柔,轻描淡写问了一句:“若是说错了话,该当有何责罚?”


    莫娘浑身一抖,匍匐在地,颤声回答:“鞭刑。”


    青年露出一抹笑:“那便去领罚吧。”


    在他转头之时,那面上冰冷的笑意便褪去。


    他望向不远处被困在金丝笼子里的鹰隼,眼中雾气化作一层浅淡的阴影。


    这鹰隼乃是百里挑一,同类厮杀最后存活下来的猛禽。


    他朝着笼子伸出手,那鹰隼便展翅朝着靠近他的一侧飞过来。


    原本凶猛的禽兽在他面前却十分温顺。


    上元节时,他曾见过她转瞬消逝于自己眼前。


    所有人都说她死在了大漠,可他从不这么认为。


    她凭什么以几年前的一面之缘,就认定自己还是当初纪府众星捧月的纪韶。


    凭什么认为她消失这么多年,他也会如那些无用之人般甘愿放下仇恨苟且偷生安度一生?


    纪韶早就死了。


    他是从地府里爬出的恶鬼。


    偏要搅得这人间天翻地覆,叫所有人与他共沉沦。


    他会找到她。


    至于找到之后,是遵守他所说的承诺杀了她,亦或者为她再量身造一个如这般连猛禽都能囚困驯化的金丝笼。


    他未曾想过。


    昼夜交替,午夜梦回,她早已成为他心里的那根刺,无法摘去,却在一直在心尖滴血。


    青年目光落在鹰隼身上,淡淡道,“她先前既然扮成沈茹,必与沈家有关联。”


    这时身旁的心腹回答道,“探子来报,沈家嫡女笄礼已过,似乎仍旧执意要与薛家操办婚事。”


    青年听闻,苍白的面上露出一抹笑:“婚事啊……”


    他转身,狐裘大氅的衣摆扫过城门的积雪,声线清朗似腰间环佩作响:“如此喜庆之事,我怎能不送上一份大礼。”


    若是拿下沈家与薛家,她不肯出来。


    他便将这对新婚夫妇连带九族送入地狱。


    若是攻到天子脚下,仍寻不到她。


    他便将这皇亲国戚乃至天下人,都屠杀殆尽。


    她终归是藏不住的。


    ·


    裴娇从幻境扭转的后遗症中再次清醒之后,将自己珍藏许多年的破碗拿出来。


    当时在大漠拖住追兵时,她和铜镜便已经想到了退路。


    那便是强行扭曲幻境,时间停止,让她成功脱身而出。


    虽说这招可以规避风险,但是接下来,她究竟会来到几年后,这却是不受控制的。


    她本以为,自己再度醒来,顾景尧再怎么也会牢记她舍己为人的牺牲奉献精神,秉承她的遗嘱成长为一名品性纯良的青年才俊,然后逐渐从幻境中清醒找回自我,众人从幻境中得救。


    再不济也是安然地做回一个普通人,等着她再次前来想办法唤醒他。


    她没来得及休息,便匆匆赶去四周的茶楼酒馆打听,谁知便恰好听到——这些年已然带兵攻下大半江山的反贼纪韶,正要往天子脚下的京都杀过来了!


    裴娇:“……”


    这怎么和她想的不太一样啊!


    她听闻他曾在幻境内杀孽深重,遭受天下人的唾骂,说他是奸臣反贼,是妖孽恶鬼,必将不得好死。


    可是明明在七年前,他还是那个被人所歌颂赞美的少年将军。


    裴娇心里失落,感慨道:“我难道是做错了么?”


    铜镜安慰她道:“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只是他心中怨气执念过重,想要一时半会就将他改变难于上青天。”


    裴娇很快便重新打起精神来,“也对,慢慢来吧。”


    毕竟能重活一次已经很难得了,想要获得神器封魂锁也不是件容易事,慢慢来就好。


    她继续装扮成乞丐溜到薛家附近探听消息,得知今日乃是沈家与薛家的吉日。


    纵使北边战事告急,但是二人却执意完婚,意图用此番喜事冲一冲薛老的病事。


    薛家府邸挂上一连串的大红灯笼,为因战事忧心许久的街坊都添上许多喜庆颜色。


    沈家小姐本就心善,加上今日是大喜的日子,便在寒冬之日施粥发放于因战乱而流离失所之人。


    一时之间落满雪的街道排上长龙,裴娇也顺利地混进去,听着乞丐流浪者们交谈着,一边赞美薛沈两家的菩萨心肠,一边咒骂纪韶的罪孽深重。


    “我若有本事,就去将他杀了,就算自己牺牲了,也算为这天下百姓做出点贡献来了!”


    裴娇微微皱眉,她一路走来,这路上都是流离失所面黄肌瘦的人们与破败不堪的房屋,与数年前,她所见的繁华盛世大相径庭。


    就在这时,有人从后头拍了拍裴娇的肩,她转过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秦文耀笑得灿烂:“还真是你呀,别来无恙啊!”


    裴娇:“……”


    她打量了一下仍旧穿着破烂补丁的秦文耀,原本心里的郁闷瞬间消散不少。


    算算时间,入幻境以来差不多有十年了吧,他在这里边当了十年乞丐啊。


    据说秦文耀在修真界过得可金贵讲究,不知出去后想起在这幻境里边衣不蔽体吃着馒头咸菜的回忆会不会气的口吐芬芳。


    想至此,裴娇有点想笑,没忍住噗嗤一声。


    秦文耀扬眉,“你笑什么?”


    裴娇努力压下疯狂上扬的嘴角,“当然是因为贵人施粥高兴啊。”


    话锋一转,她也学着其他人开始推锅:“都怪那纪韶,北边战乱不断,害得我混的这么久了,连讨饭的碗都没换一个。我若是有机会,定要杀了他,气煞我也!”


    谁知秦文耀眼冒精光,立刻将她拉至角落:“此话可当真?”


    裴娇斩钉截铁:“那当然了,别看我是乞丐,我可是有家国情怀的乞丐!”


    秦文耀哈哈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原以为就我一人有这般宽广的胸怀,为国为民着想的思量,以及拯救众生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梦想,没想到你竟也有这份心思!”


    “……”


    看似在赞美裴娇,实则是把自己个夸了个遍。


    她没忍住开口,“我怎么记得几年前见面之时,兄台的志向还是做倚月楼卖身的小倌,还说自己的屁股……”


    秦文耀尬笑几声,立刻打断她,“实不相瞒,我已加入江湖丐帮,并且有一独家消息,你可感兴趣?”


    裴娇:“不感兴趣。”


    秦文耀笑容不变:“我就知道你会感兴趣!我与你说,就在今日晨时,我们消息最灵通的丐帮得知,纪韶此番飘了,他居然单独带领一众暗卫潜入城内,想要先控住薛家兵马。也有人说是纪韶早年便一直在寻找一个女人,没想到他倾慕的居然是沈家嫡女沈茹,此番沈茹要出嫁,他便前来了!”


    “……”


    这都什么跟什么。


    不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林倾水和魏明扬可要倒霉了。


    秦文耀没注意到她的异样,“不止我们丐帮想在此番打他的注意,听说也有知晓的江湖侠士秘密前来,势必要取他性命呢。曾经不是有个因战痛失爱子的富商放出狠话,谁若是能将纪韶的首级奉上,便会有三百两黄金交换。若是让这纪韶若是登基了,那妥妥是个暴君啊,到时候还有什么太平日子?”


    “所以为了这三百两黄金,不,为了天下太平,我也决计加入行刺计划,你要不要同我一起?”


    裴娇一噎,思量许久,随后也哥俩好地拍拍他的肩:“好啊,那咱们一起潜入薛家,救天下百姓于水火之中!”


    秦文耀将自己讨饭的碗转了一圈,呵呵笑道,“事成之后,我定要将这破碗镶嵌成金的!”


    ·


    这些年来已是许久未经喜事,似乎是因沈家小姐出嫁这事,整个京城都热闹了起来。


    雪花簌簌落下,一团团橙黄光晕的孔明灯落满夜幕。家家户户都点起了灯,甚至还有放烟花的,给这银装素裹的雪白添了几分春日的颜色。


    高堂之上,红烛摇曳,雕花的窗棂贴满剪纸的大红窗花。


    香炉内烟雾袅袅。


    “一拜天地!”


    在喜庆的爆竹声中,二位新人跪在祠堂的蒲草之上。


    “二拜高堂!”


    新娘子从盖头里偷看新郎,面上浮现一片绯红。


    此刻身为沈茹的林倾水心里安慰自己,虽然这几年世事多变,父亲忠于的朝廷兵败如山倒,但是至少他还陪伴在自己身边。


    “夫妻对拜——”


    而就在此时此刻,仅存片刻的黄粱美梦碎裂,薛家的大门轰然大开。


    守门的侍卫们缓缓倒下,颈间喷涌而出的鲜血弥漫出一片比红烛还要耀眼的颜色。


    错乱的脚步声遍布,狰狞的火光映照着一张张面目全非的脸。


    在突如其来的可怖寂静之下,一披着狐裘的青年缓缓走进,如玉一般的面庞在风雪与血色的映衬下带出几分秾艳的妖异。


    他黑眸望过来时,瞧见了正在拜天地的新婚夫妇,唇边多了抹笑:“我来得有些迟。”


    风雪自他厚重的狐裘之间呼啸而过,火光映照在他漆黑的眼底,像是狰狞的鬼影。


    “恰逢良辰吉时,当真是叫人欢喜。”


    语罢,他跨过汇成小溪般的血河,随后慢条斯理地抚掌。


    “啪,啪,啪。”


    掌声落在在场惊骇不已的人们心中,却像是催命的音节。


    他身后显现一排目如鹰隼的暗卫,分布于薛家各处,刀光在雪中反衬出刺眼的光芒。


    随着薛家女眷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声撕裂沉寂的夜幕。


    屠杀开始了。


    第38章 、言念君子(三十八)


    温热的鲜血溅在窗棂的红色窗花上,夜幕里火把的红光闪烁,与天上飞舞的孔明灯交相辉映。


    新娘子的盖头被挟持住她的莫娘挑起,露出一张女子明眸皓齿的脸来。


    沈茹素来便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称,如今梨花带雨的模样更是楚楚可怜。


    身披狐裘的青年缓步走上前,顺势懒散轻挑地以冰冷的剑柄抬起她的下巴。


    她红着眼注视着身前面容隽秀的纪韶,眼底泪光闪烁。


    一旁同样被挟持的薛子轩见不得他人如此唐突自己心爱的女子,怒吼道,“你有什么便冲着我薛家来,此事与他人无关!”


    纪韶淡笑一声,慢条斯理从怀中取出一张已然褪色了的狐仙面具,俯身扣在沈茹的脸上。


    虽然面前的纪韶举止温柔轻缓,但是沈茹还是止不住发抖,她透过面具,望见薛家血流成河,哭声滔天,就和七年前那日,纪府被满门抄斩的景象如出一辙。


    想至此,她心里更是五味陈杂。


    纪韶此番归来,定要是为纪府满门报仇,手段只会更加残酷可怕。


    面前的女子戴着狐仙面具,两行清泪却从陈旧的面具上滑落,颇有几分凄美之感。


    而青年却是端倪她片刻,转头笑着问身旁的莫娘,“像她么?”


    莫娘一怔,看向面前的沈茹,无论是身量还是露在外边的半张脸,其实都是与那位消失在大漠中的女子有些相似的。


    毕竟美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些相同之处。


    她斟酌着,最后实话实说道,“回主上,属下觉得像。”


    谁知这时青年面上的笑却一点一点褪去,像是恶鬼摘下伪善的面具。


    他垂眸看着沈茹,眸色阴鸷地一字一句道,“不是她。”


    莫娘低着头没敢回话,头顶上传来一声轻描淡写的话——“那也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话音刚落,莫娘得令便从腰间拔刀,不敢有丝毫停留迅速劈砍而下。


    沈茹闭眼之时,身旁的薛子轩却突然挣脱束缚,冲过去硬生生地替沈茹挨了这一刀。


    “子轩!”


    沈茹抱着血流不止的爱人,面色凄然,苦苦哀求道,“……我知对不起你,我愿替他受死。”


    纪韶垂眸看着他们,良久,嗤笑一声。


    莫娘见此更是冷声道,“当年正是薛家诬陷我纪府与敌国私通,甚至不惜将赃物放入府中,我纪府本忠心耿耿,可此番正遂了那狗皇帝深怕我纪府功高震主的心意,竟也恰好借此来杀我满门忠烈。”


    她语气越发激动,“你们沈家承恩于我家老爷,乃是旧交,甚至自小定下婚约,却在纪府有难之时避如蛇蝎,在我家主上落难之时不管不顾,若说忘恩负义蛇蝎心肠,谁能比得过你们沈薛两家!”


    一旁的青年微微蹙了一下眉头,淡淡道,“废话这么多作什么,杀了便是。”


    莫娘一怔,似乎知晓自己提及了主上避讳的往事,立刻扬起手中的刀,沉声道,“你们不是伉俪情深吗?那便送你们去地底下做这对亡命的鸳鸯吧。”


    天际漂浮的乌云遮掩照耀着飞阁流丹雕栏玉砌的明月,鹅毛般的雪簌簌而落,在刀光落下之时,有一道身影从深沉夜色满天风雪中穿梭而来。


    她动作轻盈恍若乘风,一身亮白似盛满月华,耀眼如明珠。


    挥舞出的剑风将莫娘手里的刀瞬时击飞。


    屋檐上的暗卫在望见她的一刻,纷纷架起弓-弩,莫娘拔刀护在纪韶身前。


    欲要发作之时,忽听纪韶沉声道,“住手!”


    他死死盯着空中扬剑救下沈茹的少女,漆黑的眼底倏然亮起令人心悸的火光。


    半晌,几个低沉的字音像是从胸腔内挤出似的,“我要活的。”


    一旁的薛子轩更是面色骇然,他望着几年前在黄沙大漠中挟持自己后凭空消失的人从天而降,只是这次,对方却将他救于水火之中。


    “你究竟是何人?为何又要救我们?”他没忍住颤声问。


    眼见薛子轩顶着与魏明扬一模一样的脸露出感激而又困惑的神情。


    裴娇忽然庆幸现在自己戴着面纱,他们出去后想起这发生的一切,都不会知道自己是谁。


    否则双方都挺尴尬的。


    裴娇未曾答话,而是身轻如燕如履平地地穿过重重围剿,一如当年越过千军万马直捣黄龙般。


    只不过,这一次,她的剑架在了纪韶的脖子上。


    “主上!”


    莫娘及其他心腹都万万没想到裴娇的身手竟会如此出神入化形如鬼魅,快到令所有人都没能反映过来。


    她挟持的纪韶面色不善,垂眸盯着自己颈间冒着寒光的剑。


    裴娇冷声道:“你这些年来踏平北边,大兴战事,使得许多人流离失所骨肉分离,我当初冒死救你,是想让你重新开始,不是为了让你被仇恨蒙蔽双眼祸害苍生的。”


    她握紧了剑柄,“现在让你的人,放他们走,否则我就会杀了你。”


    这时身前的纪韶却突兀发出一声低笑,他淡淡说出一句毫无关联的话,“所以,你当初是在怜悯施舍我?”


    裴娇一怔,就见他侧过头来,锋利的剑面因此在他颈侧带过一道细微的口子。


    他却浑然不在意,只是执意地盯着她的眼睛瞧,语气薄凉,像是初春湖面炸开的冰花:“就和现如今,怜悯施舍这些快要死了的人,没什么两样。”


    他一面说着,心里那种久违的怒火与排斥又似是烧不尽的萋萋荒草般蔓延开来。


    自从东山再起一路攻下城池杀回京城,他就很久没有这种强烈的感情波动了。


    他在落魄的那几年,比起辱骂诅咒棍棒鞭子,他更厌恶旁人同情怜悯的眼神,亦或者是居高临下的施舍。


    让他几欲作呕。


    裴娇眼睁睁地看着他不顾自身安危,反手便要来抢夺自己手中的剑,她心里一惊,连忙避开他颈侧的动脉。


    这顾景尧又在发什么疯?他不是最惜命的吗?


    而在二人缠斗之时,数道暗箭从隐蔽的角落中连发射出,划破沉寂的夜色穿过簌簌落雪气势汹汹朝着纪韶飞去。


    “不好!有刺客!护驾!”


    随着莫娘一声高呼,暗卫便与埋伏已久的刺客缠斗起来。


    仍有飞箭穿过重重阻碍袭来,纪韶眼底一沉,一把夺过裴娇手里的佩剑,将飞来的箭矢通通斩断。


    但仍有一枚箭矢穿过重重阻碍从死角处直指他的后心射来。


    就在此时,他眼前一花,闪过她洁白的裙裾,他再度以为她要趁乱逃跑,伸手牢牢钳制住她的手腕。


    却在下一刻,听见挡在自己身前的人闷哼一声。


    在那时,就连耳边的风声和哭泣声都止住了。


    眼前是她翩然的裙摆,映在朦胧的灯火之中。


    一如当年上元节,她像站在满天空花灯明暗的交界处,对他一边招手一边笑。


    他掌心似乎沾了些什么。


    垂眸望去,是鲜红稠热的血,染上他苍白的指腹。


    那枚锋利的箭矢穿透她的腹部,她洁白的衣裳很快就洇出一片刺目的红。


    铁锈般甜腻的血腥味笼罩在他鼻尖,他手里的剑顺势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嗡鸣声。


    似乎很痛。


    她深深呼吸了两下,整个身子却开始发颤。


    鹅毛大雪落下,寒风萧索,血落在雪地里,像是盛放一地的红梅。


    她固执地想要表示自己没事,往前颤巍巍地走了几步,却吐出一口血,身子一软便倒在他怀里。


    他才发觉,这么多年形影无踪将他耍得团团转叫他恨得咬牙切齿的女人,竟然如此得轻,像是一片稍稍一折便会碎的纸。


    他怔然片刻,缓慢伸出手堵住她不停流血的伤口,像是要借此来转圜她不停流逝的生命。


    半晌,他缓缓抬眸,眼中浮上一点猩红暴戾的光,从胸腔内挤出一句含着血光的话,“将这些暗处的老鼠……通通杀光。”


    莫娘深知裴娇的重要性,一边指挥着暗卫搜寻刺客,一边迅速找来随行之中便有精通医术之人。


    只是那人却低声喃喃道,“这这箭上沾了剧毒啊,但凡是沾上一点便会瞬间毙命,这……这实在是神仙来了也无用啊……”


    纪韶骤然转身,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整个人都提起来,阴沉着脸道,“无论用何方法,你若是救不活她,也别想活了。”


    在众人瑟瑟发抖跪了一地之时,他下垂的衣摆被怀中的人轻轻扯了一下。


    “……纪韶。”


    她叫着他的名字,静静望着他,“收手吧,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流了许多血,面色逐渐苍白,痛的牙齿发颤眉头紧蹙。


    这么冷的天,她额间却生出豆大的汗珠,顺着白皙的额滑落,似乎是用尽力气,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当初救你,并非因为怜悯。”


    纪韶一怔,睫毛微微颤了颤。


    她袖中的手握紧狐仙面具,“这些年,世人对你评价褒贬不一,从一开始看着你从高处跌落的同情恻隐到如今被战乱支配下的谩骂惶恐……”


    “如此种种,众说纷纭,可是我知晓,纪韶便是纪韶。世间待你不公,你本该不至如此。”


    你本该是那个鲜衣怒马、骄矜傲气的少年。


    是那个出征归来满楼红袖招、京城所有女眷的春闺梦里人。


    是那个立于千军万马前,令敌军闻风丧胆,纪府年轻有为战功赫赫的少将军。


    他盯着她衣角蔓延开的鲜血,脑海中却忽的闪过初见时,她在倚月楼的风花雪月纸醉金迷中,用澄澈坚定的声音告诉他,“你纪韶或许属于刀光血影,属于荒沙大漠,属于对酒当歌月下舞剑,属于轻狂年少纵马长街……”


    外头的夜幕乍现烟花,玉壶光转,流光溢彩。


    似是昙花般转瞬即逝,化为零碎的花瓣落下。


    “却独独不属于这里。”


    独独不属于满目苍夷血流成河的这里。


    雪势渐大,落在她眉尖。


    她似乎是想将那陈旧的面具给他戴上,又似乎是想透过色彩斑斓的面具去看清他眼底的情绪。


    最终却在中途无力地垂下,用仅剩的力气轻声道:“纪韶,你要好好活下去。”


    不是为了流言蜚语,不是为了世人言论,不是为了满腔仇恨。


    而是作为你,好好活下去。


    那色彩斑斓的狐仙面具掉落在地,顷刻间碎成两半。


    “砰——”


    天际的烟花仍旧不断怒放。似是倚月楼的歌女软糯的江南语调唱着曲,顺着夜风传至家家户户。


    薛家院内血流成河,厮杀不断。


    身披狐裘的青年,神情麻木地觉察到怀中的人温度迅速褪去。


    鹅毛般的雪簌簌而落,落在她纤长的睫毛上,他终是伸出手,不知是想要伸手将她紧闭眼眸上的雪拂去,还是将他梦中曾无数次想要揭开的面纱拂去。


    可是就在下一刻,风雪声清晰起来,整个银白的世界似乎都扭曲了。


    如凉风习习的桃花树下,如上元节的万家灯火,亦如大漠风沙的冷月残风。


    这一次,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瞧着怀中的人化作萤火般消散,就连尸身都未留给他。


    他清楚地知道,这一次,她不会再回来了。


    这颗埋在他心中折磨他许久的刺,终于拔除了。


    他该高兴才是。


    风雪声呼啸,漆黑的夜中,幽暗的红光闪烁。


    半晌,他垂着头,低低哑声发出一声笑。


    暴风骤雨般的雪,落在他染血的狐裘上。


    雪落在他的眼角眉梢,消融之后,像是滚烫的眼泪般从他玉白的面上滑落。


    在下一朵烟花绽放之时,低垂的夜幕似乎撕开一个狭小的口子。


    他的手搭上地上碎裂的面具,用力将其牢牢握在手中,力道大得像是要将其深深融入血肉中般。


    碎裂的边缘的深陷入他的掌心之中,带出狰狞的伤口,血液顺着他修长的五指点点滴滴悉数落在在纯白的雪地里。


    他迎着刺骨的风雪缓缓站起来。


    苍穹夜幕间,那道裂开的狭小的口子却渐渐扩大,像是碎裂了的瓷器,凭空滋生许多裂缝,甚至已有一方天际坍塌,化为无数闪着光的碎片。


    此时此刻揽着重伤的爱人的沈茹缓缓抬头,望见塌陷一方的天际,脑中忽的刺痛欲裂。


    她垂眼看向怀中人熟悉的面庞,眼中浮现一片清明之意,喃喃道,“……明扬?……发生了什么?”


    说罢,她忍着头中快要炸裂之意,满眼惊骇地望向远处堆成小山般的尸骸之上,迎着风雪走向裂缝的青年。


    他每走一步,这整个幻境构成的凡间世界便多剧烈颤抖一下。


    整个世界像是陷入一片血色的红光,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之音,风雪交加之时,泼天遍布的黑云沉沉地压下来。


    身披雪白狐裘的青年望向破裂的苍穹,诡谲的眸色中浮上血红的光。


    在他的注视下,刹那间,整个幻境瞬间四分五裂,像是玻璃器皿般,顺着一道道蛛纹般的裂缝化为碎片。


    林倾水清醒前最后一刻望见的,是那青年站在落雪与血流,明灯与黑夜,碎裂的幻境与空洞的现实的交界处。


    他无处可去,无路可走。


    身前是无边无际的黑夜与滔天火海,身后是血流成河皑皑白骨尸骸成山。


    只有迎着漫长的黑暗踽踽独行,走向前方的修罗地狱。


    作者有话说:


    幻境结束~千机谷这个副本也快啦。


    感谢在2022-05-25 23:48:31~2022-05-26 19:42: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空青20瓶;沅Cc元、喵喵10瓶;我金盆洗手好多年5瓶;琴歌、夏日浅唱、男神我要给你捡肥皂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言念君子(三十九)


    裴娇消失后,来到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环境中。


    她尚不知幻境内发生了什么,对铜镜道:“刚刚我演的可还行?”


    铜镜显然很震惊:“你怎么做到的?如此真情实感?”


    裴娇很诚实地回答道:“因为硬生生地接了一箭。”


    再者,她也没想到,自己心里倒是对幻境内的纪韶有那么几分母性光辉的怜悯。


    谁知女人三分醉演到你落泪,她自己都被自己感动到了。


    裴娇呼出一口气,“那便指望他能因此不再被仇恨蒙蔽,从幻境内清醒过来……不过,这么久过去了,怎么没什么动静?”


    话音刚落,周身忽的扭曲,一阵眩晕后,她望见一个女人。


    那女人一身鸢尾花紫,眉如远山黛,目似秋水波。


    似乎任何形容世俗之美的词语都无法形容她,那种高山之巅皑皑白雪般的圣洁美丽。


    女人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少年,轻声喃喃道,“言玉,娘要赎罪。”


    “娘不该让你来到这世上。”


    裴娇一时还未反应过来,这黑暗中的画面像是跳帧一般忽的转动。


    再次望过去,女人浑身是血,被穿透四肢的长剑困在七星杀阵下,炽热凶猛的白焰围着她,火光冲天,一道道沉重的符文似枷锁般围剿在她身旁。


    那小少年被锁链束缚住手脚,困在阵法的另一旁。


    森白的火焰映在他浅色的瞳孔中,他眼睁睁地望着女人一点一点在那炽热的白焰中无力挣扎,活生生地化为飞灰。


    他神情麻木,双眸缓缓淌出血泪。


    披散的发都飞扬而起,眼底冒出猩红的光,眼角,脖颈,以及手臂处,都浮现出密密麻麻的血红色符文,在圣洁的白焰下彰显出几分妖异之感。


    镇压七星杀阵的人们轻声感慨道:“有此作为上古禁咒,便不再怕这妖孽不受控制了。”


    像是旁观者一般将这一切都收入眼底的裴娇惊讶地发现,那些符文的字样,竟和顾景尧先前发病之时身上涌现的一模一样。


    这……这是他的记忆吗?


    仅仅只是一眼,她周身的黑暗都开始崩塌,铜镜道:“裴娇,幻境快要破灭了,你成功了。”


    裴娇心中仍旧骇然,“方才我看见的,是顾景尧的记忆?”


    铜镜回答道,“很可能。这幻境原本应当是施展幻境的人根据其在凡间的经历构成的世界,施法者应当哀怨深重,想要将你们都困入这里边,却没想到会被顾景尧影响,毕竟他的执念与神识的强大,可不是这整个幻境能容得下的。”


    待幻境悉数破灭之时,周围的迷雾也消散了大半。


    裴娇恰好撞见满面是泪的林倾水正惊疑未定地望向她。


    准确地说,是她身后的顾景尧。


    裴娇一开始还以为他们是认出了她,她心想自己戴着面纱,应当不太可能。


    而魏明扬也清醒了过来,他同样神情凝重地瞥了顾景尧一眼,迅速从幻境内切换过来,“其他人应当也陷入了幻境中,我们得迅速找到他们,想办法唤醒,前往聚金阁的客栈。”


    裴娇伸了个懒腰,恰好望见秦文耀一脸错愕地清醒,她兴冲冲地朝他挥挥手,“秦兄,别来无恙啊!”


    秦文耀望见她,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似乎想起了当年与裴娇当年流浪街头同为乞丐的日子。


    为什么一旦遇见这个裴宁,他一向顺风顺水的修真生活就跟夭折了一样?


    在前往聚金阁的途中,一众人纷纷感慨讨论这幻境的不简单。


    天岚宗的弟子们夸赞道:“这还是要多亏了魏师兄与林师姐能够提前清醒,将我们唤醒,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啊!”


    魏明扬有些不好意思,“实不相瞒,此番幻境并非我和倾水的功劳,还是多亏一位姑娘。”


    “姑娘?”


    魏明扬颔首:“那位姑娘在幻境内还救过我和倾水,是我和倾水的救命恩人,若是在幻境内死亡怕是神魂都会永久消散在里边,只是那位姑娘神秘,又戴着面纱,并不知晓是哪位不受幻境影响的高人。”


    就在此时,自幻境内醒来便一直未发一言的顾景尧忽的抬眼,意味不明地瞥了魏明扬一眼。


    其他人也惊讶,纷纷感慨道:“可能是路经的某位高人顺手为我们解开此番谜题吧。”


    “我想那位也可能是看中我们之中某些人,想要收入门下倾囊相授呢,得要好好表现一番。”


    被当做高人的裴娇有些慌张地绞着衣袖,默默祈祷着他们别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才好。


    至于当做救命恩人什么的……


    大可不必。


    ·


    好在此番在前去聚金阁的路途上并未再遭遇什么艰难险阻,众人劳累一天便迅速入睡。


    在此期间,裴娇发觉顾景尧似乎有些过分沉默了。


    入夜,暮色四合。


    她捧着话本子在灯下读,他则是在烛火下擦拭着佩剑,整个人显得阴郁沉静。


    正当裴娇百无聊赖地翻着书页,斟酌如何开口时,他却望过来,一双黢黑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不知裴小姐在千机谷幻境内是何身份?”


    裴娇一噎。


    这送命题总算来了。


    他会怀疑她其实也正常。


    还好她有秦文耀这个难兄难弟。


    她唉声叹气:“我啊,我在幻境内与玄灵门的秦兄一齐当了乞丐许多年,方才听各位道友述说自己在幻境内叱咤风云呼风唤雨的经历,实乃羡慕不已,毕竟我不是在偷馒头的路上就是在街上被人当做球踢,别提多狼狈了。”


    顾景尧幽幽盯了她一会,半晌才露出一抹笑,“幻境内的不过都为过眼云烟,不必当真。”


    裴娇偷偷去看他表情,忍不住问道,“我听魏明扬他们说,在幻境内的际遇都对他们的修行有所顿悟,就连困住许久的瓶颈似乎都有松动了,你有没有什么启发?”


    他在幻境内,难道就有没有被感化那么一点点?


    哪怕只有一点点,也不枉她的辛苦,又当爹又当妈。


    顾景尧指腹擦过锋利的剑面,垂眼不轻不重道,“倒是有。”


    裴娇心里倏然开朗,忍着欣慰的笑意问道,“那能与我分享分享吗?”


    太好了太好了,白吃白喝她这么久,总算有点进程了。


    天大的喜事啊,得到封魂锁有望了。


    少年缓缓抬头望向她,唇边笑意冷淡,“不听管教的鸟雀,便将其困于笼中,若还是执意要逃,就杀了。”


    “……?”


    他纤长的睫毛在眼窝处形成一道浅淡的阴翳,淡淡补充道,“与其最终葬在外头,尸骨无存,倒不如先死在我手里。”


    裴娇的嘴角的笑容倏地僵硬:“……”


    她辛辛苦苦忙活了这么久,居然就悟出个这个玩意?为什么感觉越描越黑了?


    说好的做个正直的人好好活下去呢?她忍痛交待的遗言难道他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吗?


    她仍然不死心,她翻了一页,可连里边的内容都看不进去,“鸟雀……你养的么?”


    她安慰自己道,养小动物便代表有爱心,能有这种心思也算是有长进了。


    她追问道:“可取了名字?”


    顾景尧拭剑的手微微一顿,望向她时长剑的冷光照拂在他昳丽的眉目上。


    半晌,他指尖微抬,茶盏中的一粒水珠凭空而起,落在被灯火相映的书页上。


    裴娇顺势望去,发觉那正是她面前话本子里引用的一行诗句:“吾家有娇女,皎皎颇白皙。”


    那滴水珠在书卷上化开,其中一个字节墨色氤氲晕染。


    裴娇心里微颤,一股寒意从脊背迅速窜上来,一时之间如坠冰窖。


    水珠所落之地,不偏不倚,正是那个“娇”字。


    [姑娘还可在簪子刻上自己的名字,寓意美好平安]


    [沈小姐刻的这个字倒是随意]


    [娇娇,是我的小字]


    原来他还记得。


    她觉察到头顶上落下一抹视线,他仍旧在盯着她看。


    她知晓这是试探,尽量做到滴水不露,面上露出疑惑的神情。


    顾景尧见她像是真无所知,兴意阑珊端起茶盏饮尽。


    半晌,他把玩着空落落的茶盏,淡淡道,“养不熟的东西罢了,一时没注意,便飞得无影无踪。”


    裴娇一面默默擦着冷汗,没想到这厮居然还留了这么一手。


    她微微笑道,“那便算了,缘分这些事呢,上天注定的,也不可求。”


    半晌,他轻笑一声,抬眸道,“不可求也能强求。”


    裴娇一怔,便对上他阴鸷的眼神,温柔开口,“就指望她藏得深一点,不要被找到了才是。”


    裴娇:“……”


    所以她是白活忙了一阵,还被记恨上了?


    可是按理来说幻境破灭,不是纪韶的一心复仇的心魔破了,恢复清醒了么?


    当时身为纪韶的顾景尧应当也会有所被感化,这是为什么?


    正在她一脸懵逼时,铜镜没忍住开口道,“其实在幻境内,也可能是他本身的心魔步步扩大,吞灭了整个幻境……”


    裴娇这下总算悟出点东西了,“所以我做的那一通,只是自我感动,反倒让人家黑化了?”


    铜镜感受她的崩溃,安慰道:“但是总而言之,你的一番所作所为,确实让他得到了改变,你要知道,这魔头一向我行我素,哪里会受他人影响。”


    “现如今,你能影响到他,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都说明事情已经得到了很大的进展,再接再厉,不要放弃,总有一天,你会成功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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