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言念君子(四十)
裴娇这一夜睡得极其不踏实。
她梦见自己化作一青雀,被困在金漆的笼子里,展翅欲逃,却怎么撞也撞不开,反而徒费力气,遍体鳞伤。
那身披狐裘的青年撑着下颌,坐在下方大殿的主座上睥睨着她,殿内阴冷的光线衬得他眸中情绪诡谲。
半晌,他苍白的面上露出一抹笑,缓步走过来,温柔地梳理着她的毛发。
他的指腹间带了一点薄茧,落在她身上如同带过一阵细密酥麻的电流。
而在下一刻,她被他死死掐在掌心中。
她不停地挣扎,却于事无补,青色的羽毛落了一地。
头顶传来那人清冷的嗓音:“不听话的东西,捏死便行了。”
裴娇是喊着“你不要过来啊”醒来的,她深吸好几口气,恰好听见阵阵敲门声。
“裴姑娘,奴在隔壁听到你的叫喊,可是做噩梦了?”
是绾绾,她似乎刚从外头回来,身上还带着经久未消的雾气。
裴娇不见顾景尧,终是松了一口气,“是的,从幻境出来后,总是不太踏实,想起里边的事情。”
绾绾微微眨了眨眼,然后轻声道,“裴姑娘等我一下。”
她再度回来之时,手上多了一把木质的梨形琵琶,轻声道,“奴虽然并没有修真界出神入化的本事,在乐理方面却还算拿得出手,裴姑娘若是不嫌弃,奴愿为裴姑娘弹奏一曲,舒缓身心。”
裴娇从被窝里坐起,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望过来,恭恭敬敬摆手道,“怎么会呢。能听绾绾姑娘一曲,是我的荣幸才是!”
绾绾看着裴娇的模样不由得失笑,开始低头抚琴。
琵琶乐声如玉珠走盘,忽而清脆如玉石磋磨,忽而浑厚似午夜闷雷。
急促时似奔流泉水,舒缓时如晨间清露。
只是起承转合之间,总萦绕笼罩着一股江南浅淡的烟雨般难以挥去的悲伤,同时也聚集难以形容的矛盾。
一曲终了,裴娇心中怅然,没忍住发问,“这曲子,可有何背景?”
绾绾笑道,“这是奴最喜欢的一首曲子,名为《待君归》。据说曾是一烟尘女子为了纪念死去的情郎所作。”
“那年轻的公子为了救她而死,她自知蒲柳之姿不值得如此,久久不能释怀,便想将此情此意谱入曲中,好让自己放下,重新开始。”
裴娇微微一怔,而后吞吞吐吐道,“可是我总觉得,这曲子的最后……”
这曲子的最后音调虽然平缓,却不像是释怀放下。
而是酝酿成更深的东西沉淀于黑暗中,直待一日爆发,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一声尖叫——“不好了!”
裴娇和绾绾对视一眼,随后迅速穿好鞋袜,赶过去的时候,发觉在场的人皆是面色骇然。
她疑惑着,没走两步就望见地上躺着两具干瘪的男尸。
身旁的绾绾只是看了一眼便脸色发白,不由得抓紧了裴娇的袖摆,扭头干呕起来。
裴娇一面护住她一面替她顺气,绾绾虽看着纤弱,却比她还高一些。
裴娇便踮脚替她挡住眼前可怖的画面。
这两具男尸身穿凌云宗的服饰,皆像是被吸干了精血,面上神情却颇为诡异。
虽是惨死化为干尸,却嘴角却始终上扬,令人望着遍体生寒。
铜镜道:“此乃邪术,是邪修一派或是魔域那边的把戏。”
祸不单行,凌云宗与揽月宗的几名弟子因此起了冲突。
“我听说,你们揽月宗前些日子从合欢宗那儿招了一批媚修,平时修炼也是靠男女双修,是不是就是这些腌臜手段?”
“你胡扯,我揽月宗虽欣赏才能,是不介修士种种过往或是修行方式,但绝对不会做出这般谋害性命之事!”
“哼,此番队伍里有魔族的细作,我瞧着就是你们揽月宗的人与魔域勾结,想要陷众人于不利的境界!”
正当众人吵得不可开交时,裴娇蹲下身细细查看尸体情况。
这些干尸胸口上,竟然都有难以察觉的细微似针口般的伤口。
铜镜道,“这般行径,很可能是被榨干了心头血。”
此般情况十分不利,许多日过去明悦长老那边竟无丝毫消息动静传来。
更别说不同门派之间修士们的争执,好不容易被劝和,聚金阁却一时陷入死寂。
但是却没想到,这竟然只是一个开始。
这些被困的日子里,聚金阁内再次有修真子弟化为干尸,甚至也有人都不知所踪,其中就包括与裴娇不对付的杨炜。
矛盾愈发扩大尖锐,最后揽月宗的弟子们一气之下在深夜出了聚金阁,要独自寻找出千机谷的出口。
再次入夜后,秦文耀竟主动找上门来。
他咳了两声,笑道,“道友,从幻境内来,咱们也算是同甘共苦志向相投了,不如今晚趁着夜色尚好,秉烛夜谈一番?”
裴娇:“说人话。”
秦文耀那张俊脸唰得一下变得惨白,竟是双眼含泪楚楚可怜:“裴姑娘,如今发生的这几起命案,死的可都是男修。”
“我怀疑这千机谷内,藏着个千年女魔头,专门取那些年轻刚健的体魄的男修作为炉鼎,将他们的修为精血吸干。”
他一面拭泪一面凄凄惨惨道,“那女魔头估计尚未发现居然还有如我这般风度翩翩相貌出众的青年才俊,若是发现了——”
“师父与师弟不在身边,我怕自身清白不保啊,你忍心看着我被那女魔头拉去踉踉跄跄吗!”
裴娇也露出怜悯的神情,随后取出一枚香囊放入他手中:“这……道友放心吧,你拿着这个。”
秦文耀心里忽然踏实多了。
不愧是鼎鼎有名的天岚宗,教出来的弟子也果真此般纯良好说话,甚至还不计较他先前暗算夺取旱阳花之事。
他以为,裴娇下句话定是:“道友你便放心吧,此香囊内装的是我祖传的法宝,不忍见如道友这般惊艳世间的绝世美男子折损于女魔头之手,特此相赠,定会保护道友平安。”
谁知裴娇哀叹几声,“此香囊内乃是留影石,若是道友真不幸被抓去被迫与那女魔头颠鸾倒凤翻云覆雨,你只需用留影石将影像传给我,定能卖个好价钱……”
“不,我是说,待我通过留影石看清那女魔头的长相,你放心,我定会为你的清白童子身报仇的!”
秦文耀:“……”
这市面上流传着许多留影石做出的香艳话本子,什么“霸道师弟强制爱”“清冷师尊入魔后竟来我房中做出这般事”“师姐带球强势归来之前传”。
他一点也不怀疑,若他真被抓了去,裴娇定会借此发一大笔横财。
他面色发青,终是决定不再卖惨,而是忍痛割肉颤巍巍拿出一袋灵石,“裴姑娘,人在江湖走,所剩真不多,这是我的第一点点心意。”
裴娇接过掂量了两下,随后满意地露出一抹温良的笑,“好说好说,你们玄灵门不是常说,四海之内皆兄弟吗?我与秦兄本就一见如故,更何况秦兄与我在幻境内又如此有缘,便来此暂住一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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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后,聚金阁酒楼内晚露寒凉,灯影重重。
在相连几番命案过后,众人都警惕了许多,不会在晚间轻易出去,并且在房中设下诸多阵法。
木质走廊中的香炉云烟袅袅,弥漫着雨后茉莉花般的清香。
静谧的夜内,身穿梅红中衣的少年抱着剑靠在门外假寐,忽然,有一物滚落至他腿边,在寂静的空间内发出轻微的响动。
他睁开眼,垂眼望去。
那是一枚梨花簪子,在簪子的另一端,赫然刻着一个字迹娟秀清丽的“娇”字。
[娇娇,是我的小字]
他长睫微颤,俯身将簪子捡起,抬眸望去,在角落的鲛人烛的映照下,长廊尽头竟不知何时静悄悄立着一人。
她身穿如月见草般鹅黄襦裙,戴着勾人的狐仙面具,静静与他对望。
烛光跳跃,朱唇微启,汇成两个婉转温柔的字:“纪韶。”
他眼底暗流汹涌,额角青筋微跳,死死盯着那个角落。
半晌,长袍掠过回廊,他飞跃的影子回旋映在楼中,眼花缭乱。
他追着那女子进了一偏僻的阴影处,望见对方坐在屋檐上,如少女般摇晃着双腿,从花蕊般层层叠叠的裙摆中露出一笔纤细的小腿曲线,像是幻境内一般对他笑,语调软糯道,“纪韶,替我簪发可好?”
他一步步慢慢走过去,擦拭着手里的簪子。
戴着狐仙面具的女子娇笑一声,她用镶嵌着明珠的鞋尖微微勾了一下他的长靴,面具的狐狸眼中透着引-诱与雀跃。
顾景尧缓缓走近,俯身将那簪子戴在她垂下的发髻上,女子勾唇,抬眸之时却猛然被他扼住咽喉。
她目露诧异,费力挣扎起来,“纪韶……你为何要如此对我?”
顾景尧唇角逸出一抹冷笑,“我不是你口中的废物,怎么会为一个女人日夜难寐神魂颠倒。”
他手中力道加大,只听一声清脆的骨节错位声传来,那女子便软软倒在地上,再无声息。
他用帕子擦拭着修长的五指,声音清冷浅淡,“若有人不长眼敢阻了我的路,杀了便是。”
这时地上的女尸却渐渐变换,化作一枚傀儡人,一抹黑色的影子从傀儡中迅速遁走,在不远处的阴影中重新塑为一身穿淡紫襦裙身形绰约的女子。
傀儡术,乃是修真界所禁用的邪术,将活人炼化为傀儡,可替驱使之人去死。
女子撩了撩鬓间的发,声音娇媚浑然天成,“你果然不简单。”
“你是认出了我并非幻境内的那个小姑娘,才能如此利落下手吧,你是如何认出来的?”
顾景尧盯着她,眸光渐渐发冷。
她却娇笑一声,端的是娉婷袅娜、媚态横生,“不过嘛,你也比前些天那些被我迷惑心智取了心头血的废物要强多了。”
“既然都是聪明人,那我便不杀你,不如和我做个交易?”
“你在这名门正派内格格不入,野心勃勃、冷血无情,与我乃是一路人,不如你助我一臂之力,我便将能提升修为的天材地宝交予你,并且告诉你,幻境内救你的那个小姑娘究竟是谁,如何?”
第41章 、言念君子(四十一)
这日清晨,绾绾仍旧准时地来到裴娇房中弹奏琵琶。
一曲终了,绾绾迟钝片刻,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了叩门声,裴娇开门之时,看见了外头的何玉轩。
原本谈笑风生的绾绾见了何玉轩,立刻瑟缩了两下,轻声唤了声“主人”。
何玉轩没有答话,斗篷之下的眼神森冷,盯着裴娇片刻,便领着绾绾走了。
裴娇蹙眉看着二人离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何玉轩抬手的那一瞬间,她瞥见了他斗篷之下的肌肤,竟是灰白晦暗,毫无血色。
她对于这几日聚金阁发生的事情始终抱有怀疑,半夜更是不敢安眠,所以也能觉察到何玉轩会在夜半出厢房。
何玉轩绝对有秘密,说不定和这几日聚金阁内的血案有关。
还有绾绾……绾绾方才究竟想说什么,她是不是被何玉轩所胁迫,毕竟身为炉鼎,确实有很多难处。
方才她的琵琶上,有一截琴弦暗沉,不细看难以发现,却像是沾了干涸的血迹。
裴娇望着二人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顾景尧面色发冷地守在门外,直到二人走后才走进来。
待他们走后,门口又多了一抹踟蹰徘徊的人影。
裴娇便主动上前开了门,一张慌张的少女面庞映入眼帘。
裴娇通过她那毛茸茸的耳饰认出这这就是当初那位“兔兔真可爱不如今晚吃兔兔”的仙云谷女修。
书涵玉忍着泪,客套恭维道,“道友您好,自从当初道友从众多英年才俊中被龙魂所选脱颖而出,我便十分敬仰道友……”
裴娇寻了片刻,递给她一角帕子:“找我帮什么忙,直说吧。”
书涵玉还在苦恼斟酌用词,呆愣愣地看了她一会。
她盯着面前的帕子,捂着脸哭了起来,“裴姑娘,因大家都被困于千机谷内难以出去,本是想要在聚金阁内等待与长老们会合的……”
“可是今日因竹林中有异样,大家前去查看,现在还没回来!”
“我因睡过头了,加上实力不济,师姐便没叫我。”
看着哭得抽抽搭搭的书涵玉,裴娇总算知晓,为何今日聚金阁内如此安静了。
他们聚众去探查真相,她这个被排挤的人当然不会知晓。
“虽、虽说,有贵宗的魏公子和林小姐陪着,师姐确实不怎么容易出事,但、但是我就怕万一……”
裴娇抿唇。
此言差矣。
若说这个世上有比直接在千年老妖的老巢还危险的地方,那绝对就是这些未来的小传主角的身边啊!
这魏明扬和林倾水可是后世流传的话本中正义凛然的主角呢!
话本里的主角是谁?在话本小传里,往往什么凶险可怕的事情都会遇上,可是主角却能乘风破浪披荆斩棘,从困难中获得机缘。
但按照常理,如此凶险必然会有牺牲,那么就只能牺牲跟着主角的配角了。
裴娇难免有些同情,“你所说的师姐可是蓝璃?”
书涵玉点点头,就听裴娇叹了一口气,“罢了。”
“他们也是为众人的安危才去的,说到这,其实我也发现了一些不太寻常的地方,也有去探查的意向。”
书涵玉见此,瞬时破涕为笑,“多谢裴姑娘!师姐先前就和我说过,裴姑娘心地善良,实力不凡。”
“当初在溶洞内,若不是裴姑娘,许多道友都会折损于此,裴姑娘真是九天仙女下凡尘!”
裴娇:“……”
大可不必。
她拿上佩剑,看向顾景尧,“我欲和这位道友前去探查千机谷,你伤势尚未痊愈,不如留在聚金阁内?”
她本以为向来行踪诡异的他会接受这个提议,谁知他抬眸淡淡道,“我担心裴小姐的安危,不愿留在此处。”
裴娇当然不信他是担心她的安危。
不过他跟着去,在眼皮底下总是比较放心的.
聚金阁外便是不见尽头的静谧竹林,绿影婆娑,走进便寒意逼人。
千机谷内阵法颇多,每走一步便是无穷无尽的机关与陷阱。
有些机关会甚至会因人数的原因触发,故而裴娇他们三人都是隔着安全的距离前行。
这时裴娇身后忽的传来动静,她微微侧目,才发觉身后的顾景尧停下脚步,斜倚在竹林之中。
少年面色苍白,额角布满冷汗,被汗水打湿的发丝紧贴太阳穴。
走在前边的书涵玉远远问道,“裴姑娘,可是发生了何事?”
裴娇看着他手臂暴起的青筋和被汗水洇湿的中衣,便知晓这一路走来他定然是忍受许久。
她一度担忧可能是他身上的禁制发作,便对书涵玉道:“道友,这边出了点状况,可能需要一些时间。”
“你若是担心你师姐,可以不必等我们,我随后就来。”
若是禁制发作,在他身边可是十分危险的,最好不要波及到旁人。
书涵玉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是瞧见裴娇凝重的面色,便颔首道,“那我在前边等你们。”
裴娇走近了,没看见他身上浮现古怪的符文,总算舒了一口气。
不是禁制发作便好。
只是面对裴娇的靠近,他的气息却越发加重。
他的面色泛着不正常的红,低.喘着气,眼尾猩红靡丽。
“我劝你不要靠近。”他开口时声音是惊人的低沉喑哑,目色幽深。
裴娇一头雾水,铜镜提醒道,“离血誓成立已然过了三月有余,他需要饮你的血,否则便会被血誓认为叛主绞杀。”
裴娇微微一怔,这才想起还有血誓这回事。
说真的,若不是当时是你死我亡的情形所迫,她不也不愿用这种魔域的阴毒手段。
她挽起袖子,露出一截洁白的手臂:“我知道你不喜欢我靠近,但是你不饮我的血,便会死。”
她终究是狠不下心对自己动手,只是别过脸道:“你用刀划一道口子,解决完我们便继续上路。”
顾景尧死死地盯着那一截纤细的手腕,眼神晦暗不明,像是垂涎生肉的狼。
看见他手中闪着寒光的扇骨利刃,她移开视线,将双眼紧紧闭上了,安慰自己一下便好。
她其实是最怕痛的。
每每练剑受了伤,都会痛得眉头紧蹙,倒吸凉气。
他盯着她,微微转动了腕骨,手腕上的金钏光华流转,熠熠生辉。
她似乎有些紧张,便连眉头都是紧蹙的。
阳光透过竹林落下斑驳的影子,少女的侧颜干净,耳垂白皙饱满,并未有环痕。
像是一张干净的白纸,未被任何人涂抹留下痕迹。
裴娇等了许久。
想象中的剧痛并无降临,取而代之的,是左耳一点酥麻之意。
他指腹不紧不慢地摩挲着她光滑的耳垂,这令裴娇别扭地睁开眼。
不知何时,他将右手上的金钏取了下来。
这金钏离手之后便化作一枚细小的圆环,尾部被他用灵力打磨得锋利小巧,倒像是一枚小巧的耳坠。
她不解问道,“你这是……”
问的话尚未说完,她的脸便被掰过去,他用那枚细小的金圈耳坠硬生生地穿破了她的耳垂。
他的手法极其利落干净,裴娇只觉耳垂一瞬间又痛又麻,左耳瞬时沉甸甸的。
金色的耳坠落在少女玉白的耳垂间,殷红的血顺着金色的耳坠滑落。
他伏在她颈间,苍白干涸的嘴唇接过那抹血滴。
冷清的竹林中,只有他越发加重的呼吸声。
伏在她身上的人温度滚烫,烧得她也跟着热起来。
裴娇忍着推开他的冲动,局促不安道,“你……你好了没?”
话音落下之际,耳垂便一热。
他将那枚金色的耳坠含入口中,细细舔过她耳边的血珠。
微风拂过,竹林簌簌响动。
裴娇身子一颤,只觉身上缠着的力道越发紧了。
他弧度冷硬的下颌枕在她颈肩,英挺的鼻梁似有若无地摩挲着她颈部的肌肤,像是蛇一般死死缠绕着她。
他微微上扬的眼尾因与血誓带来情.欲的斗争而抽动,瞳色压抑深黑,身体在战栗,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兴奋。
温热的气息顺着领子钻入她的衣裳间。
在他继续凑上来的时候,她终是推了他一把,叫他的名字:“顾言玉!”
他面上闪过一抹浓重的挣扎情绪,眼底流露几分清明。
他没有抵抗,顺着她的力道向后倒去,背部重重地撞在身后的竹竿上。
他难得没有像往日般说那些冷嘲热讽的话。
他反复地回忆起自己方才发.情渴求的模样,心尖浮现无从发泄的戾气和杀意。
他不愿承认,甚至在清醒过后,内心此番念头也不曾褪去。便连那处也发疼得厉害。
他垂眸看着自己的失态,面色顿时变得分外难看,长指狠狠陷入沙土之中,用长袍遮住腿间异样,不再看她。
裴娇扯了扯耳垂,直至整片耳廓都红了,那金钏化作的耳坠竟还是取不下来。
她想问他话,低头去看他脸庞时却微微一愣。
他眸光潋滟,唇色殷红,面色还有一丝餍.足,与方才那苍白的人判若两样。
就像是吸了她的精血的妖精,受了滋养,越发得勾人心魄。
裴娇压下心中惊疑,暗暗问铜镜道,“这……血誓,你确定没什么问题?”
为什么她觉得,顾景尧此时不再是那凶戾可怖杀人如麻的未来魔君。
反倒是…反倒是……
反倒是更像倚月楼的小倌。
铜镜缄默不言,在考虑要不要将血誓其实是那魔域的女魔头为了约束男宠,让男宠主动求欢的真相说出来。
其狠毒之处,让仙洲许多修无情道的清冷剑修都着了道,成了被女魔头以欲念控制的玩物。
就在裴娇再度开口之时,顾景尧忽的起了身,他面若冰霜,快得像是一阵风般从她身旁闪过,一言不发地朝着前头刮过去。
这速度快得,便好像是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
裴娇郁闷地揉着自己的耳垂,盯着莫名其妙多出的金耳坠,也想不明白他究竟气什么。
不过她要是想的明白,那估计也和他差不多疯了。
她耸耸肩,也跟着上前赶路.
此番跟随众人出来探查,蓝璃本是放心的。
只因其中魏明扬的名声在此之前便格外响亮,他与林倾水的实力皆不错,若真出了什么意外,应当都能照拂一二。
可她万万没想到,这一路上不仅不太平,甚至可谓危机四伏、刀山火海。
凌云宗玄灵门的人走散不说,她们一出去就遇上了千机谷内莫名发狂的妖兽群。
偏偏那长着角的妖兽直接越过魏明扬二人朝她冲来,她一时不察竟给那妖兽钉在了树上动弹不得。
好不容易将妖兽平息,后头的什么阵法机关那更是层出不穷,招招狠戾毒辣皆是冲她而来,就连凭空出现的陷阱也刚刚好是她脚下的三寸土地。
所以在遇到林中的傀儡人袭击,率先被击飞在空中的蓝璃面上神情安详,甚至露出了“果然如此,每次倒霉的都是我”的眼神。
这些傀儡人修为不低,且一副完全不知疼痛疲倦的模样,形成一道包围圈逐渐缩小。
魏明扬面色凝重起来,他很快便意识到这是操控傀儡的人刻意想将他们驱赶至这片竹林中。
事出反常必有妖。
竹林中绿影婆娑,弥漫着清凉的水雾,山谷中的微风拂过,竹叶耸动,簌簌作响。
本是适宜文人墨客煮水煎茶之地,却在此刻泛起妖冶的红光。
林倾水也发现不对劲,她目光掠过竹林间那些系着的铜铃,呈四角之势,似乎隐隐形成一道阵法。
而在她动用灵力之间,半数的灵力顷刻间便被这邪门的阵法所吸收。
魏明扬拔剑朝着傀儡攻去,皱眉道,“我们得迅速出去,此阵乃是夺灵阵,与傀儡术同为来自魔域的邪术。”
蓝璃皱眉道,“夺灵阵?”
林倾水席地而坐,将背上的琴取下,她正色道,“夺灵阵便是将以施法者自身作为丹炉,将阵内的人活生生炼化,夺取他们的寿命和功力化为己用。”
魏明扬颔首,“蓝姑娘,我们得迅速从此阵中出去,越是呆上片刻便是越对我们不利。”
“倾水不擅长近身搏斗,会在后方支援,还需我们前去将此阵破解。”
蓝璃知晓此事果真和魔域有关之后更是面色慎重。
“蓝姑娘,位于阵法四角的铜铃也是破解此阵的关键,我们分头行动。”
蓝璃颔首。
冒着红光的鞭子势如破竹,似秋风扫落叶般将朝她袭来的傀儡人尽数击垮,配合上身后林倾水古筝之音化作的阵阵刀风,倒是势不可挡。
只是当她快要到阵脚触到铃铛之时,身后却传来一股渗入骨髓的寒意。
她怔然望向地面多出一道小山般的影子,背部传来一道重击。
蓝璃虽有意躲避,却在威压之下行动缓慢,猛地吐出一口血。
她倒在地上,抬眸望见身形巍峨魁梧如同巨人般的傀儡,终是没忍住骂道,“奶奶个腿!”
眼见那高大的傀儡要朝她挥拳而来,她下意识闭上眼。
可想象中的剧痛并未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沁人心脾的凉风扫过面庞。
——凌厉的剑风势如游龙般扫过,精准地击打在傀儡的手腕处,致使那傀儡的攻击偏移了方向,在蓝璃身侧轰出一道深坑。
蓝璃朝着剑气来源处望去,看见一眉目姣好的白衣少女提剑而来,忽然眼眶一热,一直悬着心终是安稳了不少。
不知为何,纵使人人皆道天岚宗的魏明扬乃是大名鼎鼎的侠义之士,但是在他身边,她却是始终提心吊胆小心翼翼。
可直到看见裴娇,那在天岚宗内名声狼藉人人喊打的柔弱少女,她心中的一块石头却落了地。
她那不靠谱的小师妹书涵玉躲在裴娇身后,挥手道,“师姐,别发呆了,快点跑啊!”
蓝璃借着鞭子的力道瞬间远离那傀儡,沉声道,“师妹,此处乃是夺灵阵,你们万万不可靠近!”
竹林中瞬时狂风大作,挂在阵法四角的铃铛也都疯狂作响,那片妖异的红光瞬间大涨,甚至有扩散之势。
一阵寒意料峭的琴音从竹林深处传出,化作一道无形的光圈袭向在弹奏古筝的林倾水,两道截然不同的琴音在空中碰撞,发出像是刀剑交锋一般的铮鸣声。
最后却是林倾水不敌,筝弦猝然断裂,同时她也吐出一口血,直接倒了下去。
“倾水!”
魏明扬顾不得去破阵,夺过一方铃铛便朝着林倾水赶去。
就在此刻,那琴音却陡然间变了调子,魏明扬被刺得额角生疼。
不止是他,就连裴娇也忍不住捂住耳朵,就算如此,仍旧有一种耳鸣感充斥脑中。
随着琴音变调,林中却又凭空多出铜铃无风作响之声。
从四面八方涌来,呈密不透风之势将他们包围。
夺灵阵的红光像是潮水般涌出,瞬间将裴娇等人包裹在内,仍然不停地朝外蔓延。
铜镜的声音在裴娇脑海中响起:“糟糕,这施展夺灵阵的人修为不低,目的不止是你们,可能是整个千机谷内的修士。”
林倾水勉强撑坐起来,她面色苍白道,“必须阻止这林中弹琴之人,这琴声不仅会操控这些傀儡更会摧残意念!”
蓝璃一边抵抗着袭击而来傀儡人一边咬牙道,“可这竹林望不见底,琴音来源捉摸不透,更别说夺灵阵中还有数不尽数的傀儡,我们要如何去找那弹琴之人?”
不慎被困入阵法的书涵玉急得跺脚道,“若是能够让我知道那弹琴的人是谁就好了,这样也好找一些!”
裴娇将偷袭她的傀儡劈开,擦了擦额角的汗,“什么意思?”
书涵玉默念口诀,掌上出现一通体雪白的灵鸟,“此番前来千机谷,我身上带着我们宗门的秘宝,此乃雪鸣鸟,千里万里之内仍可寻味辨人。”
“所以若是知道这幕后之人是谁,拥有他的佩戴之物给这雪鸣鸟闻闻,排除在场的人,但凡只留有一丝气味也可以寻找。”
蓝璃气急败坏道,“你这不是废话吗,可是我们连这人是谁都不知道,如何要来他的贴身之物?”
裴娇望着那雪白鸟儿,握紧手中一物,缓缓才出声道,“或许我可以试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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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言念君子(四十二)
琴音过境之时,青翠欲滴的竹林中漾开阵阵音波,清脆的铃声宛转悠扬。
妖异的红光蔓延,衬得竹林诡异婆娑。
身穿淡紫襦裙的女子正于竹海之中素手抚琴,眸中含秋水,皓腕凝霜雪。
下一刻,一通体雪白的鸟儿于高空盘旋啼鸣,朝弹琴的女子俯冲而来。
随之而至的,是从碧绿的竹林中乘风而来的雪白剑光。
竹林中的铃铛被狂风席卷发出刺耳的响声。
琴声朝着高潮而去,愈演愈烈,铮铮作响。
剑光所至之时,提剑而来的人恍若林中一道穿行利落的风,冲出茂密的竹林直直朝着弹琴的女子刺去。
谁知那弹琴的女子只是定定抬眸看着提剑而来的裴娇,不躲不避。
那把剑停在离她喉间只有一指的距离。
琴音戛然而止。
紫衣襦裙女子扬起红唇,轻声笑道,“裴姑娘,你犹豫了。剑修讲究的是杀伐果断,最忌心软,你不知晓吗?”
裴娇面沉如水,用那把剑指着她,“为什么是你?”
紫衣女子娇笑一声,“裴姑娘为什么不叫奴的名字了?”
她垂眸微微拂过琴弦,眼神妖妖娆娆绕过冰冷的剑尖。
“奴觉得‘绾绾’二字从姑娘嘴里说出,甚是好听。”
裴娇握紧了剑柄,“聚金阁内的凌云宗的弟子变成干尸,都是你做的?”
绾绾笑容不变,轻飘飘道:“他们该死。”
裴娇垂眼看她,“还有那些失踪的修真子弟,他们并未为难过你。”
绾绾眨了眨眼,那张平日里清纯的脸透出几分艳丽妖异,“难道不好么?与你同宗的那些人,各个厌恶排挤你,特别是那个叫杨炜的更是百般刁难,我将他们都做成傀儡,也是他们活该呀。”
说罢,她拍了拍手,竹林散开,无数被束缚着的倒吊着的人出现在在竹林中。
赶来的魏明扬和林倾水瞬时变了脸色,这群人便是先前和他们失散的其他宗弟子。
其中还包括魏蓉蓉和杨炜。
被捆住的魏蓉蓉见了林倾水,一边掉眼泪一边道,“倾水——救救我。”
林倾水甩出袖中白虹想要救人,却蓦地被阵法击退。
她后退几步被魏明扬接住,面色凝重地盯着绾绾看。
绾绾被剑指着,一面绕着鬓角的发,一面欣赏着被茧束缚住不停挣扎的人。
她视线落在魏蓉蓉和天岚宗几名女修身上,微笑道,“若我没记错,这些人在聚金阁内排挤你。”
魏蓉蓉面露怒色,“裴宁,定是你与这妖女勾结,才害得我们落入陷阱!”
杨炜更是愤怒:“裴宁,你不得好死——”
话未说完,他们身上的白茧便开始迅速收缩,痛得两人神情扭曲,凄厉乱叫。
绾绾冷声道,“裴姑娘和你们这些阴沟里的蛆虫可不一样,你们如何有脸面这般说她?”
其他人见此,纷纷哭丧着脸朝裴娇道,“裴宁,裴宁,是我们错了,我们不该诋毁你……”
“求求你了,裴宁,你大人有大量,让她饶了我们吧。”
“是啊,想要害你的是杨炜和魏蓉蓉,是他们欺辱裴宁,这与我们无关呀!”
“你们!”
魏蓉蓉和杨炜在宗内向来受人敬仰,哪里受得了这般被针对,瞬时被气得吐血,加上这被这白茧吸了精气,双双晕了过去。
虽说裴娇并不在意这些人的死活,但被白茧困住的还有许多无辜的前来试炼的仙洲弟子。
裴娇将剑尖抵在绾绾脖子上,她皱眉道,“解了阵法,否则我会杀了你。”
她曾怀疑过何玉轩和绾绾,本以为绾绾是受其挟持,可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不过有些事情,却变得豁然开朗起来。
绾绾微微歪了歪头,雪白的肌肤溢出一丝鲜血。
下一刻,她便直接朝着剑尖撞过去,鲜血喷涌而出,溅了裴娇半张脸。
裴娇面色震惊,她提剑的手颤抖,微微后退了一步,失声道,“你……”
这时身后一道黑色的影子凝聚成实体。
重新凝聚而成的绾绾双手扶着她的肩,轻笑道,“裴姑娘果真心善……”
裴娇意识到这是傀儡术的替身之法,她眼神一冷,拔剑朝身后的绾绾袭去。
这时绾绾身后凭空而现一高大的傀儡,一拳朝着裴娇肩膀袭去。
这傀儡无论是力量还是速度都远远不是裴娇此番境界能承受的,再加上距离过近,光是在这修为的威压下她便难以动弹,只得硬生生地挨了这一拳。
裴娇被拳风震飞,撞在了不远处的树干上。
她修为本就不高,寻常打斗皆是靠躲避寻找时机才能占得上风,一着不慎中招,便是重伤。
这时绾绾扬起的嘴角缓缓沉下来,“我说过不许伤她。”
她伸出手掌,那高大的傀儡瞬间僵硬,身上凭空多出几抹血红的傀儡丝线。
紧接着红线越发收拢,那傀儡倏地炸裂开来,化作一滩鲜血。
绾绾垂眼面无表情道,“裴姑娘和你们这些肮脏丑陋的东西可不同……”
她慢慢走近已然动弹不得的裴娇,用帕子小心翼翼地将她脸上的血擦拭干净,露出一抹憧憬的笑容,“她会成为我最精致的傀儡,永远陪着我。”
话音刚落,她身上便冒出红光,无数条操控的红线从她掌中发出,硬生生地穿透了裴娇的肩胛骨,却未见半分鲜血,绾绾声线温柔,“裴姑娘,你放心,不会很痛的,我会保留你的神智。”
“裴宁!”书涵玉和兰璃见裴娇受伤,不管不顾地想要越过阻挡的傀儡。
绾绾目光掠过他们,眼神微微一冷,她望向暗处某一地方,轻声道,“我需要一些时间,你既然来了,还要看戏么?
“你是不是该履行你的诺言了?”
竹林深处,一身着梅红长袍的少年缓缓走出,他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昏迷不醒的裴娇。
绾绾道,“你去拖住他们,不必与他们硬碰硬,辅助我的傀儡们,帮我争取时间就行。”
顾景尧抱臂冷笑,“有什么好处?”
绾绾又从掌中幻化出傀儡之线,红唇微启,“不止是这夺灵阵吸收的功力和可以提升修为的丹药,那天岚宗的魏明扬和林倾水身上可有不少好东西,皆分你一半,还有那一件你想知道的事情。”
“但是嘛……”
“不包括她。”
那红线落在裴娇的腰间,圈圈缠绕,绾绾冷冷勾唇,“你不能对她动心思,她只能是我的傀儡。”
顾景尧淡淡扫她一眼,冷声道,“我自不会对她感兴趣。”
话音落下,雪白的外袍衣袂翻飞,朝着魏明扬等人的方向闪去,在空中徒留一道冷然的残影。
绾绾望着顾景尧和魏明扬等人缠斗在一起,终是露出一抹满意的笑。
她这也才放下心,掌心之间幻化出更多鲜红的傀儡之线,朝着裴娇缓步走去。
而就在此时,裴娇却睁开了眼睛。
她睁眼时,琥珀色瞳孔里映照着随风涌动的碧色竹林,在那一瞬间明亮得令人心惊。
“秦文耀,就是现在!”
话音刚落,竹林深处传来一道念咒之音,秦文耀的身影显现,他食指与中指之间夹着一张画了朱砂的橙黄符纸,随着咒文落地发出金色的光芒。
与此同时,在偌大的竹林之中,夺灵阵中的某一傀儡突然僵直不动,身上同样发出盛大的金色光芒。
绾绾面色一沉,握紧掌中尚未完全成型的傀儡之线,皱眉看向仍然不能行动的裴娇,执意想要完成最后一步进而操控她。
而就在此时,冒着寒光的十四根锋利扇骨倏地割断连接她掌心的傀儡丝线。
裴娇挣脱束缚后也没有犹豫,迅速提剑朝着金色光芒的地方奔去。
绾绾眼神一沉,想要去追,却被本该阻拦魏明扬等人的顾景尧封住去路。
绾绾阴沉着脸,“你这是做什么?”
顾景尧手执铁扇,拦腰斩断护在她身前的傀儡,鲜血迸溅之时,他缓缓抬眸,盯着她,“没有利用过我的人,可以继续活着。”
绾绾冷笑一声,“不仅如此,而是你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执意要裴姑娘吧。”
顾景尧甩去扇尖上的血,空气中弥漫的血雾在他眼中化为暗沉的碎片,声线也带着压抑在平静海面下的疯狂与偏执,“若她变为傀儡,控制的线,也只能在我手里。”
“她只能死在我手里。”
绾绾微微一愣,勾唇反讽道,“你舍得吗?”
顾景尧睫毛微颤,他眼前闪过方才挣脱傀儡术的裴娇,像是重获自由的鸟儿一般与他擦肩而过,她身上缠着的半截红线在空气中冒着金色的光,只需轻轻握住,便再也插翅难飞。
“怎么,被我说中了?”
顾景尧嘴角微微绷直,黑色的瞳孔中弥漫滔天杀意,步步朝她逼近,“她于我而言,死了比活着好。”
绾绾身后又浮现出无数道傀儡的身影,就在此时,秦文耀的声音传来,“妖女,你莫要再张狂,裴宁道友已经发现如何破解你这阵法的方法了!”
被傀儡缠住的蓝璃显然更震惊,“她是有备而来的?”
魏明扬一边保护受伤的林倾水,一边也难以置信地望向裴娇。
裴娇灵活地越过夺灵阵中阻拦她前行的傀儡,雪白的裙裾于竹林中翻飞,像是春日嬉戏的蝴蝶般叫人眼花缭乱。
她眼底映着金色的光,飞速将那隐藏在众多傀儡中却冒着金光的傀儡双腿砍断,披着斗篷的高大傀儡猛地落在地上,露出他背后贴着的符文。
绾绾见此,瞳孔微缩,就连顾景尧刺来的剑也差点忘了躲闪,只是朝着裴娇走去的方向失声道,“住手!”
裴娇将剑架在那傀儡的脖子上,远远和绾绾对视。
她缓缓松了一口气,看来她赌对了。
裴娇道,“在这夺灵阵法中,所有的傀儡都是你的替身,都可替你去死。”
“所以若是想要杀了你来结束这一切,对于我们来说便是死局。”
“可是,唯有这一人,你舍不得他死。”
蓝璃看向那个被裴娇砍断双腿的傀儡,她似乎终于认出来,有些震惊,“那傀儡……是何玉轩?”
绾绾是何玉轩的炉鼎,她和师妹曾不止一次在背地里抱怨过,何玉轩苛待绾绾,这样的男人必将不得好报。
书涵玉后怕道,“他也被做成傀儡了?”
果然,在剑尖抵上何玉轩脖子的那一刻,绾绾便面色苍白地站在原地,夺灵阵中的傀儡全部僵硬地立在原地不再动弹。
她捏紧拳头,平静的声线仍有些发颤,“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是我了?”
裴娇右手提剑,左手握着一精致的香囊,“在溶洞内,我曾遭受那些来自魔域的怪物的追击,但是它们并不敢靠近伤害我。”
“出来后我琢磨许久,后知后觉猜到,可能是因为你先前赠我的这香囊的缘故。”
“对此,我要感谢你,这香囊救了我一命。”
顾景尧眉尖微微一蹙。
她说的轻巧,将先前溶洞内的遭遇一笔概括,可若没有此物,她便是真正葬身于溶洞处。
可见她在里边九死一生。
造就这一切的便是他,而救她的却是眼前这个与他争锋相对的女人。在她心中,高下立见。
想至此,他缓缓捏紧身侧的拳头,眸中浮现暗色,分不清是别扭的嫉恨,还是受血誓影响,单纯的占有欲作祟。
绾绾挑眉,“仅是如此?”
裴娇娓娓道来:“不仅如此,每日清晨与我弹奏的琵琶曲,聚集着难以形容的矛盾。”
“直至今日,我在听到夺灵阵中的琴声便总算明白了,这曲子起承转合之间,同样矛盾非凡,看似悠然轻快,实则饱含痛苦挣扎,每每静默空余之时,皆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
风过竹林,铜铃清脆作响,裴娇微微抬眸,“你这样一个爱琵琶之人,先前无论赶路途中还是遭遇妖兽都爱不释手,每日擦拭。”
“为何在今早弹奏之时,却连下琴弦沾了一截细微的血迹都没发现呢?”
绾绾眼睫微颤,她抿紧唇瓣望向裴娇,后者缓缓道:“是因为你被心魔支配着滥杀无辜,早已神志不清,所以你再也无法像以前那般安静抚琴了。”
千机谷内猿鸣凄凄,风铃乍响,绾绾低笑一声,神情多了几许怅然。
裴娇继而道,“你先前故意接近魏明扬,就是为了偷走他怀中那枚能够驱散千机谷内迷雾的珠子,让我们陷入千机谷内的幻境。”
“而我们先前经历的幻境,其实便是你曾经凡间的经历幻化而来的吧?”
书涵玉灵光一闪,“便是她装无辜接近魏明扬偷走了珠子!”
魏明扬面露几分窘态,没想到是自己的怜香惜玉之心害了众人。
裴娇目光复杂:“年少风光,家道中落,你说你最喜欢的那首琵琶乐曲,便是你自己所作。”
[这是奴最喜欢的一首曲子,据说曾是一烟尘女子为了纪念死去的情郎所作,那年轻的公子为了救她而死,她自知蒲柳之姿不值得如此,久久不能释怀,便想将此情此意谱入曲中,好让自己放下,重新开始]
绾绾便是故事里的烟尘女子,而何玉轩……
裴娇哑声道,“唯一的不同,便是这么久来,你并未释怀,甚至因此着了心魔,生出这般幻象,将我们困在其中,现在又与魔域的人勾结,想要用邪术……复活他。”
一旁一直云里雾里的蓝璃和书涵玉望向地上的何玉轩,“复活他?”
裴娇颔首,“一开始见到何玉轩,他浑身被这宽大的斗篷包裹,我只是以为此人性格冷淡不喜与人交流,可是后来我无意间看见他斗篷下的皮肤,竟是死人的灰白色。”
很明显,一开始的何玉轩便已是死人,是傀儡。
他便是绾绾的情郎,那位为了救她而死的公子。
“他从一开始便死了,不是活人,而是傀儡。是你一直在操控他。”
“只是,他不仅行为动作流畅,就连言语间也不见半分异常,傀儡能够做到如此地步,需要无数纯阳之体的心头血来支撑。”
“这也是你潜入剑宗的目的,想来你是花了无数心血在这具傀儡上吧。”
裴娇垂眼望向地上的傀儡,皱眉道,“那些干尸,在胸口处都有细微的伤口,应是被人活生生地取了心头血。”
“你潜入凌云宗,将那些贪图美色的人杀害,为了就是得到他们的精血供养何玉轩这个活死人。甚至……”
“甚至就连今日,夺灵阵法乃是上古邪术,多数人是为了吸取修为,可是你却冒险以自身为丹炉,想要将我们炼化,如此费力不讨好,是为了复活他。”
书涵玉恍然大悟,她看向何玉轩背后的符箓,“所以你和秦文耀,是早就知道了?就等着她露出马脚?”
一旁的秦文耀露出得意的笑.
昨夜。
秦文耀拱手道,“道友,从幻境内来,咱们也算是同甘共苦志向相投了,不如今晚趁着夜色尚好,秉烛夜谈一番?”
少年的语气颤抖而讨好,“裴姑娘,师父与师弟不在身边,我怕自身清白不保啊,你忍心看着我被那女魔头拉去踉踉跄跄吗!”
表面上看似是为聚金阁内出现的干尸慌乱,倒是情有可原,麻痹了一直躲在暗处观察监视的傀儡。
实则一进房内,他便用符纸隔绝了屋外的声响。
点亮烛台时,他与裴娇异口同声道,“何玉轩有问题。”
秦文耀笑道,“裴姑娘可真是与我一般聪慧机灵,异于常人啊!”
“……想夸自己就直说。”
秦文耀点了点桌面,“那裴姑娘可曾记得,当初在天明山各大宗门比试试炼之时,我曾和何玉轩有过一个交易,他帮我夺得裴姑娘身上的旱阳花,我赠他所要之物?”
裴娇回忆起与秦文耀初见时的场景,木着脸道,“自然记得。”
秦文耀自知理亏,露出一抹尴尬的笑,岔开话题道,“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以前都是误会。”
“何玉轩所要的是一张符箓。我们玄灵门虽然也愿做生意,世面上许多禁制流传的符箓在我们这都可交换,何玉轩所要的符箓,看表面看上去平平无奇,但却是与传闻中的夺灵阵的运行息息相关,这些邪术皆是来自于魔域……”
说罢,他挑挑眉,露出得意的笑,“聪明如我,便多了留了个心眼,在给他的那张符箓上多添了一道咒文,无论他在何地,只要身上携带此符纸,我念下咒文,他便会头冒金光,难以动弹。”
裴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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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娇掂量了一下手中的剑,看向动弹不得的何玉轩,“你将活人做成傀儡,令他们替你去死,可你又何尝不是被心魔所困,成了他何玉轩的傀儡,为了复活他做尽丧尽天良之事。”
“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他真的复活了,若是让他知晓你都做了什么,他真的会愿意以这种行尸走肉的方式活下去么?”
她的语气如平日一般温和平静,却掷地有声,落在这绿意盎然的竹林中,平添几分肃杀。
绾绾双肩微微颤抖了一下,她眼中迅速划过一抹痛意,面无表情地低下头。
此时此刻,于茂林修竹的阴影之后,一腰间佩戴血玉的人冷冷凝视着竹林阵法中的众人,“这女人果然靠不住,看来我跟来是对的。这夺灵阵还需要我来启动。”
书涵玉望向绾绾,气愤道,“原来这一路上都是你在捣乱,又是与魔域之人勾结,让我们又是陷入幻境差点出不来,死了那么多人,甚至苦苦被困在这千机谷内。”
“你说,你和魔域那帮人究竟都还有些什么阴谋,如实招来!”
绾绾垂眼不语,只是远远望着被裴娇挟持的何玉轩。
竹林静谧,鸟雀轻啼,无数傀儡停在原地,这场景竟然显出几分诡异。
下一刻,一道极强的灵力波动凭空击打在阵法的某一处,刹那间,阵法大变,诡异的红光像是铺天盖地汹涌而来,血光滔天,甚至连空中的云都被血光染红。
阵法中突生一道裂缝,渐渐扩大,滔天的煞气从裂缝中涌出。
第43章 、言念君子(千机谷完)
一时之间,阴云遍布整个千机谷,裴娇能感觉到体内的灵力正以千百倍的速度迅速流失。
她望向面色惨白的绾绾,心里忽的冒出一个可怕的答案。
——此番随行的宗门长老们为了保全弟子们的安危,已然纷纷将魔域之人引去别处。
可是谁也没料到,竟然仍有魔域的人留了下来。
他们的目的,是千机谷内这适合阵法运行的风水宝地,启动夺灵阵。
林倾水望向四周,失色道,“糟糕,这夺灵阵已然启动!”
书涵玉显然没反应过来,她修为最低,被那浓郁的煞气一扫,便直接吐血跪坐于地。
她深吸一口气,哭丧着脸望向绾绾,“刚刚不是说好了么,你怎么还出尔反尔呢……”
秦文耀立刻从储物袋中取出几张符箓飞向众人,“不是她!应当是暗处还有魔域的人!”
“此符箓可延缓灵力被吸收,但是撑不了多久,我们得迅速破阵!”
千机谷内的迷雾染上血红的煞气,魏明扬握紧了拳头,“若是再这样下去,恐怕不止是千机谷……”
祸不单行,原本阵法内静止不动的傀儡纷纷以诡异的姿势变幻,一双双空洞的眼中竟冒出猩红的光。
铜镜的声音在裴娇脑内响起:“这些傀儡受了夺灵阵启动的煞气影响,已经失去控制开始发狂,你迅速避开!”
话音刚落,书涵玉的尖叫从后方传来。
蓝璃的腹部被突然暴动发狂的傀儡苍白的手贯穿,她疼得浑身发抖,仍然牢牢将书涵玉护在怀中。
书涵玉怔怔地望向自己手上沾着的稠热的血,她崩溃地尖叫一声拔剑砍向袭击蓝璃的傀儡。
可那傀儡的外壳竟如铜墙铁壁一般刀枪不入,她废尽全力的一击只在对方手臂上流下一道极潜的痕迹。
眼见其他傀儡要朝书涵玉袭来,裴娇立刻上前阻拦。
可这些傀儡的速度也变快了许多,裴娇将她推开,手臂上落下一道狭长的口子,痛得她秀眉紧锁,鲜血争先恐后地流。
裴娇握紧拳头,她能感受到自己的灵力和生机都迅速地顺着伤口流失,落入这遍布煞气的夺灵阵中。
那些眼底猩红的傀儡更像是闻见血腥的鲨一般迅速涌来。
就在此时,一道携着狂躁雷电的刀光劈向周围的傀儡,闪耀澄澈的蓝光滋滋作响,使得周围的煞气削减不少。
魏明扬提着刀,将靠近的傀儡们悉数斩杀。
裴娇知晓这把刀应该是魏明扬的本命法宝,往往是到万不得已生死攸关的时刻才会拿出。
使用这把刀应当是需要极大的代价和灵力,此时此刻林倾水便会在一旁辅助他,给他输送灵力,甚至默念功法。
林家有祖传的功法,能够使得修真者的功力得到加持。
可那些傀儡到底是不知疼痛与害怕,像是疯涌而来的蝗虫一般要将众人绞杀。
蓝璃和林倾水皆身受重伤,仅凭魏明扬一人挡不住这傀儡的攻势。
裴娇迅速将手臂的伤口包扎,她一面小心地抵挡傀儡,一面问秦文耀,“你最懂阵法,可知这夺灵阵该如何破解?”
秦文耀面上没了素日吊儿郎当的笑,只是抿紧唇瓣道,“实不相瞒……并无。”
裴娇心底一颤,秦文耀攥紧手中符箓,“这夺灵阵本就阴邪,一旦开启,无法终止。”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地震嗡鸣声般的响动。
裴娇望见一小山般巍峨的身影携着浓郁的煞气朝这边赶来,每走一步便发出叫人心颤的响动。
普通的傀儡受到煞气影响已然令他们应接不暇,这堪比巨人般的傀儡又要如何抵挡?
魏明扬和林倾水自然也注意到了,纷纷面色凝重准备迎敌。
裴娇望向身受重伤生死未卜的蓝璃和满面是泪的书涵玉。
她心脏狂跳,身侧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做出了她曾经未曾想过的疯狂举动。
阴云蔽日,煞气四溢,沉重的脚步声像是夺命的鼓点敲击在众人心尖。
就在这时,一道素白的身影恍若竹林中清风般从沉闷的煞气中席卷而出。
月白色的裙摆在空中划过冷然的弧度。在这满是煞气的阵法中恍若月光霜色。
长剑横扫而过,精准地劈在那高大傀儡的右眼上,摩擦发出金属碰撞的星火之光。
裴娇做出这个伤害性不高却侮辱性极强的动作后,便提起浑身灵力朝着远处奔去。
果然,那高大的傀儡竟是有些神智的,被激怒后便也被裴娇引走。
书涵玉面色煞白,“裴姑娘!”
手握雷鸣刀的魏明扬微微一怔,难以置信地望向将傀儡引开的裴娇,连带着林倾水都无比讶异。
不止是他们,裴娇也万万没想到,一向明哲保身的自己居然会做出如此冒险的举动。
说真的……
反应过来后……三分懵神三分后悔四分痛哭流涕。
她不敢多做半分停留,身后那东西的威压极强,使得她速度变缓许多。
夺灵阵猩红的光让人眼冒金星,身后巨人的拳头一次落下得比一次近。
灵力提不上来,渐渐地,她体力不支,身上又被拦路的傀儡划出许多伤口。
她动作越发缓慢,一时不察直接被拳风轰倒在地。
瞬时,她像断了线的风筝被甩出数米远,听见身后沉重的脚步,她挣扎着一点点爬向远处。
傀儡厚重的手掌袭来,背后传来可怖沉重的威压。
裴娇捏紧了身侧的手,压下喉间腥甜,耳边凌厉萧索的风声极为清晰。
就在这时,耳边袭来的风停了,她微微一怔,余光瞥见一点梅红。
……是顾景尧。
她脑子里怔愣地想。
似大火般绚丽明媚的红光映照在他面庞,他背后的影子在这夺灵阵法中渐渐扭曲。
抬眸之时,浓密的睫毛下隐藏着的,是比地面那条裂缝还要浓郁千百倍的煞气。
那高大的傀儡宽厚的手掌离他不过一寸的距离,却像是被定格了一般牢牢顿在半空中。
像是极为惧怕触碰到他,甚至在他周围一圈的距离内,那些傀儡都不敢靠近。
他立在红光大盛的地方,身后煞气冲天,垂眼看向裴娇时,眼底幽暗而深邃。
以红缨带高高束着发的少年垂眸凝视着她,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攥紧。
她平日里是有多怕疼惜命的他昔日都看在眼里,可是如今却能为这些毫不相干的人引火上身。
他本欲见她作茧自缚,可是这幅模样当真碍眼得紧,他不禁朝她的方向迈出几步。
她还有利用价值,暂且可以留她一命。
少年长睫掩去眼底的晦暗的神色,落下一片阴翳。
看着她无处可去,无人可依,唯有无助地伏在自己身下,方才有一丝庇护。
这幅失去他便会干涸枯死的模样,竟令他垂在袖侧的手兴奋地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盯着她手臂上的伤口,眸色加深,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
在那么一瞬间,裴娇差点以为自己又见到了当初的顾景尧,心中骇然。
铜镜为她解释道,“顾景尧的背景和魔域有很大关系,这些来自魔域的东西惧怕他,很有可能是某种意义上的血脉威压,你可以呆在他身边,那些傀儡便不会再攻击你。”
裴娇当即选择抱大腿。
她主动为他之前的背叛找了个合适的借口,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我明白你一直都是和绾绾假意合作,实则打算深入敌人内部,最后打敌人个措手不及……”
顾景尧垂眸注视她许久,微微移动了一下鞋尖,唇边逸出一抹冷笑,“并不是……”
裴娇忍着痛,飞快起来将他嘴捂住,挤出一抹笑,“哈哈,你可真会开玩笑。”
柔软的手心擦过他的唇珠,唇上传来酥麻的痒意,像是羽毛轻拂而过。
顾景尧睫毛微颤,像是被烫到了,立刻钳住她的手腕,力道大的裴娇倒吸一口冷气。
他蹙眉退后一步,冷冷盯着她看。
裴娇忽视他的眼神,知道现在没空和他周旋。
她望向远处地面上越发扩大的裂缝,就连翻涌而出的煞气也愈发浓烈。
暗红的光随着煞气四溢,就连千机谷内四季常青的竹林也跟着枯萎发黄,所过之处,活物化为枯骨,灵植寸草不生。
蓝璃已然没了意识,嘴唇发紫。
魏明扬一人要护住三个女人,就算有雷鸣刀在手也处处掣肘。
裴娇这时头中也闪过一抹眩晕感,她微微摇晃了一下身体。
一阵恍惚过后才反应过来,她已然施展不了灵力,这阵法已经开始吸取她的精血了。
她咬了咬唇,喃喃道,“这阵法就真的没有破解之法么?”
这时铜镜的声音缓缓响起,“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与此同时,另一道声线也在裴娇身后响起,“还有一法。”
裴娇背脊微微僵硬,她转眸看向立在不远处的绾绾。
她以为,在阵法启动的时候,她应当会逃走。
毕竟这些傀儡失控,已然不听她使唤,她若留下,很可能也会成为夺灵阵的祭品。
绾绾一边在为倒在地上的何玉轩修补双腿,他也受了这煞气影响,失去控制,嘶吼着朝她示威。
她却习以为常面色平静,只是望向远处不停扩大的裂缝,轻声道,“这阵法是以我肉身为丹鼎创造的,所以也需要我来解开。”
裴娇微微皱眉,她自然知晓不会那么简单。
铜镜在她脑海中默默补充道,“她说的没错。只是要有代价。阵法消失,她也得跟着死。”
脚下的土壤被煞气席卷,如同凝固的血块一般,满目疮痍,哀嚎遍野。
像是这一片本是郁郁葱葱的土地被这煞气吸去了所有的生机,化为腐朽枯槁。
身穿淡紫襦裙的绾绾侧目望过来,扬唇道,“裴姑娘真的很勇敢呢。”
裴娇微微一怔,转眸望向她。
绾绾唇角携着笑,目中漾过几许温柔的波光,垂眸望向双目失神空洞的何玉轩,玉指葱葱拂过少年郎的面庞,深情眷恋,“就像当年的何郎一样。”
“我当初第一眼见到你,就知道你们都是一样的人……”
她右手灵光闪现,那把梨花木琵琶出现在怀中,她依偎着琵琶,闭眼喃喃道,“好像是一道光,照拂着身边所有的人。”
裴娇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嘴唇嗫嚅了几下,却发不出半个字节。
她问铜镜:“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狂风携着煞气吹拂过绾绾如墨的长发,她迎着滔天魔气拨弄了几声琴弦。
清脆圆润的琵琶声落在阵法中,裴娇竟觉周身的煞气都淡了些许。
绾绾望着遮云蔽日的煞气,淡声道,“曾经的我出身不凡,贵为将门之女,家世显赫,父慈母爱,一曲琵琶也算是名动京城,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
“十六岁那年,父亲被污蔑与敌国私通,男丁抄斩,女眷流放。”
“为了羞辱我,他们将我关在那有着皇家撑腰的烟花之地,美名其曰不忍见京城第一才女香消玉损,实则选做花魁,百般羞辱,夜夜笙歌,委身于各色男子。”
她独抱琵琶,左手按弦,右手弹奏,断断续续的调弦声随着她清冷的声音落下。
“那年的江月很冷,我靠在画舫边上,在倚月楼的歌舞声中紧紧抱着满身污秽的自己,恍惚回忆起在昨日,我似乎还是骄矜的将门之后,父母的掌上明珠。”
裴娇微微一怔,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年轻的女孩抱着自己瑟瑟发抖的模样。
她猜得不错,他们先前陷入的幻境便是根据绾绾在凡间的回忆构造而成的。
只是,幻境中的纪韶便是绾绾的化身,遭遇过她所经历的一切,家道中落,流放被辱。
幻境之所以选择顾景尧,或许是绾绾恨自己不是男儿身,她恨自己过于无力,无法子承父业,无法像是幻境中的纪韶一般为父报仇。
绾绾语气平淡,就像是在叙说他人的故事,目中平静无波,“我原以为,我这一生就要活在这污秽黑暗、血海深仇里度过了,就在这时,何郎出现了。”
说到这,她漆黑的眸中终于带了些许光亮,“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夜,他从画舫的飞檐上携着满室的月光一起进入我的屋子,打晕了那满目淫邪的男子,他的笑容很干净,像是夏日晚上沁人心脾的风。对我说,说他要带我走。”
说到这里,她嘴角也跟着扬了起来,“当时万念俱灰的我问为什么,他笑着说,行侠仗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你知不知道,他笑起来很可爱,还有一对尖尖的虎牙,明明是没长大的小子,却也想学着人家侠客仗剑江湖。”
她眼眸弯弯,像是寻常思慕情郎的女子般露出甜蜜的笑,“他说,他曾听过我的琵琶声,第一次见,便始终难以忘怀。”
“那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日子,虽然被朝廷的追兵追捕,虽然路途遥远,从荒沙大漠,古木深山,我曾经足不出户,现在却觉得,只要跟着他,虽前路艰险未知,天涯海角我也愿意去。可是……”
她手中的琵琶曲变了音调,她眸中的欢欣也随着消逝了,“我早该知道,我命中带煞,与他在一起,他会死的。”
“他死在了苍凉的大漠,万箭穿心而亡。”
“他还那么年轻,浑身是血地躺在我怀里,笑着安慰我,像是平时说大话一般说他没事,还问我,能不能再给他弹一首曲子。”
两行泪滑落,“啪嗒”一声落在花梨木琵琶上,氤氲成深色的痕迹。
她面无表情地垂泪,轻声道,“裴姑娘,我的琴弦,很早便染血了,自何郎死后,便再也弹不出真正的琵琶曲了。”
在那以后,她被重新带回倚月楼,再度落入黑暗之中。
直至有一日,有个环带血玉的人腾云驾雾前来,告诉她,她体质特殊,乃是至阴之体,能够踏入修真界,甚至能够成为炉鼎,借此修炼一种功法,反向吸取与她双修之人的功力。
他教她傀儡术,引她踏入邪道,修得仙法那日,她将那些人全杀了,大仇得报。
再然后,她不分昼夜地寻找何郎的尸体,修修补补,在他睁眼的时候,她喜极而泣。
不仅如此,那人告诉她,只要精血足够,她还能够复活何郎。
自此以后,她便媚视烟行以色侍人,杀人无数罪孽重重。
做小伏低,假意欢笑,千人骑万人踏。
熬不过去的时候,她便在无人的夜中和他说话,回忆他们曾经的点点滴滴。
看似二人花前月下的笑语交谈,实则一人的自言自语自我欺骗,不厌其烦地教他如何去笑。
他虽会说话,虽会用剑,却独独无法如以前那般笑了。
傀儡的笑容僵硬诡异,她怔怔地看着曾经干净漂亮的少年如今却面色惨白,非人非鬼,她心底像是被针扎了一般,慌张地想要抱住他。
在最后一刻又猛的收了手,不敢再触碰何郎,生怕自己身上的血腥和污秽沾染了他半分。
这时她怀中的何玉轩开始挣扎起来,发出像是野兽一般的低叫嘶吼。
绾绾的泪水滴落在他额间,她闭眼开始抚弄琵琶,曲调是那首《待君归》。
琴弦沾染泪水,曲调哀婉晦涩。
曲调所过之处,那些发狂的傀儡却渐渐平息了下来。
只是她每每拂动一抹琴弦,她的面色便苍白一些,就连身形都以肉眼可见地消瘦了许多。
铜镜的声音在裴娇耳边响起:“这把琵琶是她的本命法器,这阵法是以她为容器而成的。”
“如今,她刻意用法器压制阵法,将煞气吸入自己的体内,这琴弦每每落下一次,消耗的是巨大的生机。”
绾绾怀抱琵琶,“裴姑娘,你说得对,像他那般美好骄傲的人,若是知道死后化为这行尸走肉般的怪物,若是知道我都做了些什么,定然不愿活下去……”
裴娇静静地看着她,半晌,她轻声道:“你曾问过我,若我是那少年,会不会后悔……”
“不会。”她陡然扬声道。
少女黑白分明的眸子直视她,“我的答案是不会。我知道我爱的人只是一时迷了路,无论他犯了什么错,我都愿意同他一起承担后果,我会永远爱他。”
“所以何玉轩也一样……”
绾绾一怔,她定定看着裴娇,眼眶微微发红,随后扬唇笑了一下,哑声道,“裴姑娘,谢谢你安慰我。”
“可是你知道的,我的双手已沾满鲜血,早已回不去了。”
待君归奏至高潮,琴弦却铮然断裂,徒留一道叫人心惊的余韵。
“我很早就知道,这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我再也没有资格,也再也不敢说所做的这一切是为了爱,很可笑,是么?”
她不再说话,按弦的五指推拉吟揉,反而愈演愈烈,像是燃烧所剩无几的生命。
纵使煞气在她体内反噬,她血色全无,面上失去生机,发根开始变白,口吐鲜血也不曾放下琵琶。
稠热的血淅淅沥沥地滴落在琴弦上,染红绘制在上边的牡丹。
从裂缝中的煞气席卷而来,这阵法似乎也有了灵智,想要反噬她。
裴娇知道这些煞气要反噬绾绾进而阻止她销毁夺灵阵,她拔出剑将那些扑向绾绾的煞气尽数斩灭。
魏明扬面色复杂地移开视线,便也帮着裴娇开始清理周围的傀儡,将抚琴的绾绾护在中央。
身后受伤的林倾水见此,微微变了脸色,“明扬……你在做什么?”
魏明扬将欲要伤害绾绾的傀儡斩断,“帮她,她已经悔过,想要终止阵法。”
林倾水盯着绾绾,一向温和的她却目露敌意,“明扬,她与魔域勾结,便不再是我族之人,你如何能信她是真的悔过?就算是,那这下场也是她作恶多端,咎由自取。”
魏明扬微微叹了口气。
倾水父母当年便是被魔域之人所杀,所以她对待人族宽和怜悯,对待魔族或是包庇魔族之人,都是不留情面、格杀勿论。
绾绾面色平静地望向朝她蔓延而来的裂缝缝隙。
那首变了调的《待君归》如泣如诉,声声决断,只是此刻却不再矛盾复杂,而是真真正正的释然。
弥漫至阵法的每一个角落,在漫天的红光中,她的裙摆似紫藤萝般绽放。
她怀中的傀儡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不再嘶吼与挣扎,只是用那双血红空洞的眼睛静静凝视她。
她身后深不见底的裂缝伴随着猎猎狂风席卷而来,无数的傀儡朝她伸出枯槁的手。
最后一道琵琶声成功落幕之时,她已是满头银发,面容憔悴。
夺灵阵开始剧烈地颤动,她双手颤巍巍地捧起怀中少年的脸,抚过他惨白的脸。
庞大的煞气在她后方汇成一道沉重的铅云,脚底的裂缝扩散而来,显得二人相依相偎的身形格外渺小。
裴娇看着他们,终是没忍住,忍着被煞气折磨的苦痛,提着裙摆迅速朝着深渊跑去。
她迎着滔天的红光和煞气,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之下义无反顾地奔向断崖。
她跑得越来越快,像是要乘风而起。
绾绾静静地注视着她,奔跑着的少女衣袂翻飞,在漫天的煞气中像是一缕光奔赴而来。
她的眼眶逐渐被泪水模糊。
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十六岁那年,灯火通明时,那笑容灿烂干净的少年从映着满家灯火的屋檐上朝她奔来。
他朝她伸出手,笑时露出一对尖尖的虎牙。
“绾绾,这江湖之大,天涯海角任我们闯荡,你愿意随我去么?”
满头银发的绾绾露出一抹微笑,泪水滑落面庞。
然后,她动用最后一丝灵力,将奔向深渊的裴娇击退。
“裴姑娘,谢谢你照亮了我。”
便是人间白日的光,夜晚长明的烛火。
哪怕这温柔于漫长的黑暗中只有片刻,也真的……
好温暖。
在盛放的红光,疯涌的煞气中,她拥着自己心爱的少年,毫不犹豫地向后一仰,坠入了深不见底的大地裂缝中。
天涯海角,我都随你去。
像是这澎湃汹涌的琵琶曲收尾的最后一弦,骤然凝结,悲恸长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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