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言念君子(三十二)


    穿过碧透漫林来到湖边,裴娇远远瞥到一抹影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呢。”


    湖边的少年伸手微微搅动了一下清水,涟漪荡开使得水中的面容模糊,他微微侧过头,望见从薄雾绿林中朝他走来的裴娇。


    她披着宽大素白的外衫,显得整个人娇娇小小的,梳着娇俏素雅的双螺髻,眉目带笑,走来之时身旁的草木都瞬时鲜艳郁葱了许多。


    裴娇一面慢吞吞地走,一面踢开路上的碎石子,“我之前回去找你的时候,你却不在那儿了,中间是不是遇到什么危险了?”


    她自然知晓顾景尧丢下她很可能是想让她死在里边,她生气归生气,但是却并不放在心上。


    毕竟只有亲密之人的背叛才会令人难受,而他的背叛嘛……


    她早就料到会是如此。


    换做平常她会想办法教训他,只是现在千机谷内形势严峻,不易多生事端。


    所以她给了他台阶下。


    顾景尧没有答话,裴娇早已习惯,也丝毫不在意,只是围着他转了一圈,探出头打量他,自顾自道,“你有没有受伤?”


    千机谷这些日子奔波劳累,她看上去消瘦了许多,一张俏生生的脸少了些许圆润,多出几分西子捧心之态,嘴角仍旧携着温良的笑。


    除去伤痕,苦难与意外似乎并不能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反而是雀跃欢欣道,“你看见了没?没想到那明悦长老成天板着脸,她居然是个秃头。”


    顾景尧瞥见她的笑颜,令这幽静生寒的湖边都多出几分明媚灿烂之意,可是这般的笑落在他眼中,却无比得刺眼。


    她就如此信任一个将她抛下的人?之前的事近乎将她置于死地,也能闭口不提?


    她接近他的目的,果真如她所言,只是为了封魂锁?


    顾景尧忽的打断了她,漆黑尖锐的眸子紧紧攥着她,“你为何不觉得我是有意的?”


    他如今连表面的礼数敬语都懒得再用,言语之间充满冷淡与疏离刻薄之意。


    似乎并不再打算与她周旋演戏,欲要捅破二人之间这薄薄一张纸。


    裴娇一愣,疑惑地歪过头,“我为何要这么觉得?”


    语罢,她又凑上来,发髻上的碧绿绢丝发带拂过他的面庞,“我先前给你的那些丹药和符纸,你还有剩的么?我受了伤……”


    “不是很严重,但是在千机谷内需要赶路,甚至还很可能会遇到危险,所以需要丹药来疗治。”


    顾景尧侧过脸来,湖面升腾起一股乳白色的浅淡雾气,衬得他一双黑眸水润潋滟。


    他知晓,她或许并不是不计较不生气,而是不在乎,从不曾对他抱有任何希望。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似乎不愿错过她面上的任何表情,淡定而又恶劣地吐出两字:“扔了。”


    裴娇笑容不变,背在身后的手却默默握起了拳头——那丹药可是她花了重金买来的。


    面对顾景尧,她向来没什么期待,他可以欺骗她、利用她,暗中给她使绊子,毕竟这是他们二人之间的交易,但是——


    他不能骗她的钱财与灵石!这可是她的底线。


    她能感觉得出来,顾景尧在故意惹怒她。


    因现在处于千机谷内,她本不与他计较先前的事,可他这又是发的什么疯?


    裴娇背在身后的拳头缓缓松开,像是好脾气的私塾先生询问明知故犯的无可救药的学生般耐心道,“扔了?……为什么?”


    她心口一痛,忍不住低头开始咳起来。扶着旁边的树干弯下了腰,整张白净的脸都紧皱在一起。


    她心疼的是,她的宝贝丹药和宝贝符纸,白白被人给糟蹋了,那是她仅剩的家底。


    头顶树冠繁茂,青葱苓茏,蓊蓊郁郁落下团团阴影。


    阴影下的裴娇低着头,鬓角的碎发衬得侧脸白皙干净,耷拉下去的嘴角出卖了她不悦的心情。


    还在暗自生闷气的裴娇忽觉下颌一凉,顾景尧顺势掰过她的下巴,直接将一枚丹药塞进了她嘴里,然后便面带嘲弄嫌弃地迅速甩开她。


    少年漠然清冷的声线从头顶传来——“故意的。”


    裴娇浑然不察便将丹药吞了下去,她认出这是她先前给他的丹药,低头顺了一口气。


    看来家底还在。


    堵在心间的石头落了地,裴娇心情也舒畅了些。


    她不想再和他多说,便为他此番堪称撕破脸皮的言行举止找了理由,“想必你在洞内也受了刺激,就先在这里冷静冷静吧,不过要快点,天色不早了,很可能会遇到危险,我们也要抓紧时间往回赶了。”


    说罢,她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他不喜欢和她相处,说的她好像就乐意见到他一般。


    再度步入林中,裴娇便觉着身后一直有目光注视着自己,起先以为是顾景尧跟在后头,便也没在意,直到她在灌木丛中瞥见如同萤火一般的碧绿的光。


    随着一道狼嚎声响起,周遭便传出一片声震四野的长鸣。


    裴娇被包围时才发觉自己遭遇了狼群。


    能在千机谷内生存下来的自然也不是什么普通的野兽,这些狼群生得凶猛强悍,爪牙锋利。


    裴娇慢慢后退,从储物袋中抽出长剑。


    狼群呲着尖锐的牙,步步朝着裴娇逼近,显然是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的,在其中一只朝着裴娇扑来的时候,其余也纷纷伺机而动。


    裴娇瞄准其中一只的脖颈奋力砍去,她身上的伤还没好全,又无法使用灵力,微微偏了力道,便被它的利爪划伤了腿部,她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盯着那群凶猛可怖的野兽,她心中难免会有些退缩之意,越是怕,便越是落入下风。


    铜镜这时道,“裴娇,别害怕,把这些龇牙咧嘴的畜生想象成顾景尧那个王八蛋!”


    果然,裴娇心中的惧怕之意便立刻减退,眼神逐渐坚定,冲上去便挥舞着剑柄。


    “叫你矫情!”


    一剑落下。


    “叫你阴阳怪气!”


    又一剑。


    “叫你神经兮兮!”


    再来一剑。


    铜镜深有感触,恨不得抢过裴娇的剑替她砍:“给爷死!”


    这群畜生显然生了灵智,看出她体力不支,便慢慢同她周旋,欲要待到她彻底没有抵抗力后再群起而上。


    裴娇渐渐落入下风,此时她忽觉身后一股阴寒的冷意袭来,尖锐刺耳的狼嚎声落在她耳根,但是却来不及躲闪。


    眼看着那匹狼要从后头咬断她的脖颈,这时她眼前忽的闪过一道白影。


    顾景尧挡在裴娇跟前,“喀啦”一声,直接将扑来的狼给硬生生地折断了脖子。


    晚霞的光透过婆娑树影落在他腕骨的金钏上,反衬出一点刺眼的光。


    鲜红黏稠的血液顺着他修长的五指缓缓滴落,落于残阳夜幕中透出几分残忍的美感。


    他面露不耐携着戾气地将野狼的尸体一把丢开在地。


    “聒噪。”


    意有所指。


    那群狼也狡诈得很,懂得顾景尧不好惹,见势不好便迅速离去。


    顾景尧从袖中拿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节上沾染的血迹。


    裴娇眨眨眼:“你方才若是不来,我便打算故意留此破绽,将它们一网打尽。”


    顾景尧手上的动作一顿,抬眸时眼中带了点嘲讽,轻声笑道,“原来如此,我以为小姐心善,看这些饿狼可怜,打算牺牲自己给它们饱餐一顿呢。”


    裴娇不愿和他争口舌之快,望向自己血淋淋的腿部,方才危机关头不觉,现下挪动一步都是钻心的痛。


    她知晓应该被伤了腿部的经脉,若是强行走动很可能会伤及更深,更不好的是则会残废。


    她向来都是能伸能屈,思忖片刻,扯住顾景尧的袖子,“我走不了,你背一下我吧。”


    顾景尧抬眸,眉梢微微一抬,“什么?”


    裴娇对着他的耳朵扬声道,“麻烦你背一下我,可以吗?”


    顾景尧偏过头,目光扫过她受伤的腿部,喉间微微一滚。


    林中除了草木香味,还有她的血液香甜之气,心头平添几分燥热。


    半晌,他一声不吭地转过身。


    良久过后,他才缓缓俯下身,语气冷淡不耐道,“上来。”


    裴娇走上前,发觉以自己的个子竟然够不着。


    她也不好意思说,只是将未受伤的那只腿努力蹬起来。


    忙活了半天,手还在他背上隔着衣料胡乱抓了几把。


    顾景尧额角青筋乱跳,眼中闪过一抹嫌弃之色,侧脸看向身后欲言又止的裴娇,又将身子低了几个弧度。


    裴娇这才拥住了他的脖子。


    鼻尖传来他身上的冷香,他后边的领子被林中的风吹起。


    她盯着那立起来的地方,怎么看怎么别扭,最后实在没忍住凑上前整理了一番,温热的气息顺着衣领钻入他的领子。


    在身上的人不肯老实呆着的时候,宽阔的背部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温度和柔软。


    顾景尧步子忽的一顿,脑中闪过方才的景象。


    那时他立在树上,远远冷眼看着她被狼群包围。


    这应当是个借刀杀人的好机会,只要她死了,血誓便不攻自破。


    当时他看着她竭力地抵抗,被抓伤咬伤也强忍着惧怕和痛苦,泪水闪烁的模样。


    往日见她哭泣,他心中总会有莫名的快感,可当时他脑中却都是她体力殆尽,被狼群撕裂分食的画面。


    就如同溶洞内那两个作茧自缚的愚蠢的女人一般,落得个尸骨无存,最终化为腐肉碎骨的下场。


    想至此,他心底忽的升起一股莫名的戾气与不甘,盯着那群眼冒绿光垂涎三尺的畜生,甚至率先出手解决掉了那个率先向她扑过来的东西。


    在她投过来的震惊而又不解的目光下,眼前闪过的却是她向自己走来时,携着与这死寂的绿林冰冷的湖水格格不入的生机与鲜活,那双浅淡干净的瞳孔,像是误入猎场灵动无辜的鹿。


    掐断那畜生的脖颈,滚烫的血落于手背时,他阴鸷地盯着她。


    与其残破不缺、无人问津地分尸埋骨于那群畜生的爪牙口腹之下……


    倒不如死在他的手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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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言念君子(三十三)


    “你是生气了吗?”


    耳后根忽的传来一阵热气,顾景尧飞快地侧过脸,眉头微微蹙起,眼中带着冷淡与戒备,“你凑这么近做什么?”


    裴娇有些奇异地盯着顾景尧白玉般的耳根渐渐染上胭脂般的颜色,忍不住感慨道,“你的耳朵红了。”


    没想到这魔头耳朵这么容易红……若是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是个纯情少年郎呢。


    她心中觉得新奇有趣,便想逗他玩玩,也试试他先前佯装亲密实则膈应她的手段,也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撕破脸皮不行,她恶心恶他还不行吗?


    她刻意凑近道,“你先前一直那么冷言冷语地和我讲话,是不是生我气了?是不是怪我把你一个丢在那儿?”


    几缕柔顺的头发丝落在他的后颈,带过一抹转瞬即逝的痒。


    顾景尧猛地加快了脚步,咬牙切齿道,“裴小姐多虑了。”


    裴娇一个不留神,差点被他摔下去,便下意识伸手揪紧了他的领子搂住他,从侧面看,像是一个猝不及防的拥抱。


    顾景尧微微一怔,垂眼看向她搂着自己双手,忍无可忍阴沉着半张脸开口道,“裴小姐能安分点么?”


    白皙的手垂落下来,落在他眼前,她的指甲修剪的圆润清透,顶尖露出一抹小小的月白色,纤细的一笔不安分地晃荡在他跟前,腕骨上缀着的铃铛叮铃作响,扫过他的鼻翼,每一秒都在搅乱他鼻尖的呼吸。


    她生怕摔下去,又向前攀附过来,柔软的胸脯压在他的肩头,背上坚硬的骨骼像是陷入一小团云朵般的棉花里。


    裴娇见他忍无可忍的模样,心中反而快活许多。


    她伸出小拇指,故意像是逗弄小孩般道,“我们拉勾勾,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等着了,你也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顾景尧盯着那一截泛着粉色的指头,微微抬起眉梢,语气凉薄浅淡,“我既是小姐的侍从,便一切听令于主人,何来生气的缘故。”


    他束发的发带被林间的风吹拂而起,落在裴娇脸上,挠的她痒痒的。


    她点点头,笑道,“那我命令你,现在和我拉勾。”


    顾景尧沉默半晌,裴娇忽的冷不丁冒出一句,“你该不会不知道什么是拉勾吧?”


    见他没有久久没有答话,裴娇忍不住笑道,“很简单的,我教你,你先空出一只手来。”


    “放心吧,我会牢牢抓紧,不会掉下去的。”


    顾景尧额角青筋直跳,眼中甚至飞快闪过一抹懊恼和厌烦交替的神色。


    方才为什么要出手,直接让这个聒噪的东西死在那不好么?


    为了堵住她的嘴,他阴沉着脸伸出左手。


    裴娇直接上前缠住了他的小拇指。


    她的肌肤温热,触及一小块便令他的小指微微僵直,像是被烫到了般骤然远离,对方不顾他的抵触,甚至像是小蛇般牢牢缠紧了他。


    顾景尧呼吸一紧,垂眼盯着她洁白纤细的小指勾着自己。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再生气谁就是小狗。”


    最后她心满意足地同他盖了个章,“拉勾成立,不许反悔哦。”


    顾景尧迅速收回手,他低垂着眉眼,眼中划过一抹嘲弄不屑的冷然之色。


    又是这般幼稚无聊的把戏。


    可是无论任他如何攥紧拳头,那一截小拇指却仍旧留着她的余温,久久难以散去-


    直至日薄西山,明悦长老以及魏蓉蓉等弟子依旧未归。


    蓝璃简单处理了伤势,皱眉道,“天色已晚,尚不知会发现什么变故,不如先行返回聚金阁,等到明日再做打算。”


    这时回归不久的林倾水指向不远处的一片迷雾,“此林中有各种幻境机关和陷阱,稍有不慎便容易堕入,所以烦请各位跟在我们身后。”


    魏明扬也颔首,从广袖中取出一枚泛着水色幽光的珠子,“此乃我和倾水在历练中偶尔所获的珍宝,能够指点迷津,除去幻象。”


    虽说魏明扬他们与裴娇是交恶了,但是同行之时,相处得也还算是和谐。


    中途绾绾因不慎被机关伤了腿脚,又开始被凌云宗的人指责拖后腿。


    裴娇刚想开口,魏明扬此时竟抢先一步出手相助了。


    凌云宗的弟子惹不起魏明扬,便没有与他争论。


    魏明扬见绾绾可怜,又被身边的人排挤,便主动提出照顾她。


    绾绾披着魏明扬的斗篷,眼中含泪小心翼翼的样子更是令魏明扬怜惜地叹了一口气。


    他对她伸出手道,“绾绾姑娘若是怕,便牵住我的袖子,魏某必会护姑娘周全。”


    绾绾怔愣片刻,才慢吞吞地牵住了魏明扬的袖摆,面色苍白地微微靠紧了他。


    甚至在过河之时,还是魏明扬亲自将她拦腰抱起,送至河对岸的。


    身后的林倾水显然面色不太好看,一路都未曾说过话,为了顾全大局,她也没有表露出什么不满。


    裴娇心里叹口气。


    魏明扬便是如此博施济众之人,可以在困难之时对任何人伸以援手,温柔以待,可是他却不会为她们的心动负责。


    想必裴宁也是为这片刻的温柔所蛊惑,从而白白丢了性命。


    在赶路的途中遭遇了几次兽群和机关,好在有惊无险,并无什么伤亡。


    众人商议着休憩了半晌,再次准备出发的时候,魏明扬却紧缩眉头道,“珠子……不见了。”


    林倾水更是愕然,她唇色发白道,“怎么会不见呢?先前还在……你仔细找找,是不是落在什么地方了?”


    魏明扬眼底流露自责之色,握拳抵住额心,发愁道,“我先前一直小心贴身携带,不知为何……”


    先前众人都是跟着珠子的光辉才能找到正确的路,随着光辉散去,千机谷内的迷雾朝着此处扩散聚集。


    不过半晌,周遭的一切便都陷入雾气之中,难以窥见全貌。


    很快地,人群中便传来惊慌失措的声音,“有人不见了!”


    “不好了……”


    裴娇不敢动弹,她谨慎地望向四周,此时脚下忽的踩空,眼前猛地陷入一片漆黑。


    她坠入一片深不见底的深渊中,脑中万分昏沉,意识逐渐模糊。


    ·


    朦胧日光落在飞檐楼阁的红墙黛瓦之上,带出一抹绚烂的影子。


    街边店肆林立,小贩的吆喝叫卖声穿梭于车马粼粼。


    湖边垂柳倒映落在碧波之上,桥上人流如织,各色的油纸伞绘成一副七彩斑斓的陈列铺展的画卷。


    裴娇再次睁眼,入目不是千机谷的迷雾,而是眼前的一片繁华闹市。


    她心中骇然。


    还未能等她反应过来,身前有人往她跟前的碗里投了几枚铜钱。


    衣摆掠去后,裴娇慢吞吞低头望向前头破了一个缺口的碗,整个人更是云里雾里。


    她抬起手,发觉自己身上的衣着也变了,多出几个补丁和数不清的线头。


    死前流落街头的时候,她也没这么寒酸。


    她心中惊骇之时,腰上一痛,随后便被一脚从踹开。


    “你这要饭的,别堵路!”


    裴娇抱着破碗,脏兮兮的脸上透出几分迷茫和委屈。


    她的肚子还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裴娇,这是幻象。你现在处于幻境之内。”铜镜在脑海中解释道。


    裴娇被人流挤得像是过街老鼠般四处逃窜,忽而望见远处城郭扬起几道黑色的旗帜。


    像是遮天蔽地的乌云般,压着城池席卷而来。


    幻境么?


    这幻境未免也太真实了,简直和人间的景象如出一辙……


    这时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叹——


    “今儿是月中,纪府的少将军出征归来了!”


    “纪韶回来了,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我瞧见他们的兵马从城门那儿归来,可威风了!”


    此话音刚落,教坊与酒楼的靡靡丝竹之音与欢声笑语声戛然而止。


    头顶上数不清的雕花窗户从中推开,探出一张张桃李般含春艳丽的脸,纷纷扶窗远眺着。


    “是少将军回来了!”


    “啧啧啧,纪府公子可是多少女子春闺梦里人,他此番归来,不知要在京城里掀起多少风浪。”


    很快地,裴娇发觉脚下的土地在颤动,排山倒海般的马蹄声传来。


    如同一震震鼓点敲击在人的心间,抬头通过人群能望见一片整齐划一的黑金色旗帜。


    一队浩浩荡荡的兵马被人群簇拥着朝着城内走来。


    冰冷的铁甲反衬出烈阳的光芒,肃然而有律地前行着。


    裴娇远远望见为首的人,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能瞥见他猩红的斗篷在风中猎猎飘荡,如此鲜艳的红,不显妖艳,反而带出几分肃杀之意。


    她被挤得头晕目眩,连忙问铜镜,“我现在是在幻象里?那其他人呢?”


    未能等到答话,裴娇后腰又挨了一脚,直接狼狈地滚出人群。


    她吃痛一声,起身之时,忽觉众人的视线竟然都齐刷刷地落在了她身上,耳边传来马匹的嘶鸣声,震得她头脑发昏。


    拔剑声齐整响起,呵斥声落在裴娇耳边。


    “大胆!何方刺客?速速拿下!”


    “……”


    裴娇抱头躲避,长剑架在她脖子上,眼见就要被刺穿。


    这时头顶传来一声轻笑:“罢了。”


    她眸光微微一震,缓缓仰起头。


    那倚马立于千军阵前的少年身着梅红的中衣,明媚阳光倾落而下,盔甲反衬出熠熠寒光。


    少年的俏恍若金玉堆积,却毫无女气,只是衬得他面如冠玉气质清冷,落在他漆黑的眼底化为虚无的光影。


    微微上挑的眼型透出几分少年人独有的锋芒与凌厉,嘴角噙着一抹冷淡骄矜的笑意。


    他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缩成一团的女孩,修长的指节搭在缰绳上,指腹漫不经心地掠过粗粝的绳结,淡淡道,“你们沙场上草木皆兵惯了,何尝见过这样蠢笨的刺客?”


    紧接着一握缰绳,骏马的双蹄高高扬起,发出一声高亢的嘶鸣。


    马蹄直接越过裴娇,猩红的斗篷划过冷硬的银色盔甲,在空中扬起一道赏心悦目的弧度,一闪而过。


    “少年倚马斜桥,满楼红袖招。”


    不知为何,在那一刻,她脑中忽的浮现这句话。


    纪府的副将冷冷瞥了裴娇一眼,“算你今日运气好,少将军不与你见识,若是遇见旁人,现在便早已身首分离了!”


    马蹄踩过闺秀们投来的花果香囊,朝着皇城的方向奔去。


    裴娇又被挤到街角,反应过来的她难以置信道,“那不是顾景尧吗?”


    望着一骑绝尘留下的浓烟,裴娇捏紧了手里的饭碗,发自内心疑问道,“为什么同是被困在在幻境里边,他是出生金贵的公子王孙,我却是端着个碗街边要饭的?”


    这幻境怎地如此不公平!


    铜镜:“请问这是重点吗?”


    第34章 、言念君子(三十四)


    裴娇低头看着碗沿的缺口:“而且……他怎么装作一副不认识我的样子?”


    铜镜分析道:“此幻境特殊,很可能会让人忘记过去,以为自己便是这幻境内的人,若是无法清醒,便会永远被困在这里。”


    “所以他不是装作不认识你,现在他是纪府的公子纪韶,是身份高贵的少将军,以你们如今的身份差距,也不可能认识你。”


    裴娇歪头,“那我为什么都还记得?”


    铜镜回答:“你只是寄居在如今身体里的一具魂魄罢了,幻境只会影响活人,不会约束死人。”


    “简单来说……”


    “简单来说,这是不把我当人了。”


    裴娇心里跟明镜似的。


    虽说身份是不怎么好,但是好在裴娇修行学来的功夫没有忘。


    她打听到纪府的方位,白日里看着纪府少将军打马而过,待到夜黑风高爬上后院的墙头,想要溜进去借此观察情况。


    纪府本是诗礼簪缨钟鸣鼎食的氏族,装潢布景也讲究一个“雅”字。


    后院盛开着绚烂的桃树,白日里桃红柳绿,到了傍晚四角点着灯,暖黄的光晕染着桃花的香气。


    裴娇小心避过巡逻的侍卫,忽见院内点灯的地方有一道影子。


    更深露重,少年并未眠。


    他在桃树下练剑。


    房檐下的六角宫灯照拂过他昳丽的眉眼,少年的剑法如他本人一般带着年少轻狂的桀骜与锋芒,凌厉的剑风扫过院中桃林,花叶纷纷而落。


    裴娇不由得感叹,顾景尧虽性格不好,但无论何时何地都丝毫不松懈,时刻逼着自己长进。


    她蹑手蹑脚走过,谁知桃树下的少年忽的侧目看过来,雪白的剑光映衬着他冰冷的目色,一道剑风撕碎纷扬而落的桃花瞬时将裴娇击飞。


    “何人,出来。”


    裴娇躲过那一剑,却被房檐上参差不齐的瓦片绊了一跤,直接掉了下去。


    一个纤弱的身影自桃树落下,携着满树的芳菲清香,蓦地落入了少年的怀中。


    少年微微蹙眉,欲要借着院内的灯光去看清她的容貌,裴娇却及时捂住了脸。


    夜风之中,少年疏懒的冷笑落在她耳边,“哪来的小贼,敢夜闯纪府,不敢露出真容?”


    此时此刻的场景画面,都和裴娇所读过的风月话本十分相似。


    她想起话本里的妖精都是这么忽悠人的,便捂着脸,悄声道,“其实,我是桃树精,你不要声张,我就实现你一个愿望。”


    少年右手挑了个凌厉的剑花,以剑柄抵着她的腰,淡淡道,“是么,那我更要看看这桃树成了精是何模样。”


    裴娇:“……”


    好吧,虽然他在这幻境之中成了凡人,但还是不怎么好忽悠。


    裴娇心里盘算着打倒他离开,正当她出手之时,眼前场景空间忽的扭转,一股眩晕感袭来。


    意识再次清醒之时,一阵寒冷的江风袭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很明显,这里不是纪府的后院,便连顾景尧也不见了踪影。


    抬眸之时,恍然入目是华灯初上火树银花之景,江岸靠着一艘画舫。


    上边歌舞伎身子柔软翩翩舞动如影如幻,箜篌琵琶之音入珠玉落盘清脆。


    她强忍眩晕反胃感,四处张望——这又是到了何处?


    铜镜道,“你本就不受这幻境约束,所以你所经历的时空同其他人也不一样,简而言之,便是你会时不时跳过两三年,到了别的地方。”


    “听闻倚月楼的新挂了个头牌,不知是何等绝色方能为这淮水一带的花魁呐?”


    “你一看便是消息浅陋了,此等消息何人不知,并且哪……”


    裴娇还没偷听到多少墙角,便听乐声忽的行至高潮。


    画舫处也相继点上了灯,江水滔滔,倒映着朦胧花灯。


    “是花魁出来了!”


    “要我说哪,那些西域来的金发碧眼舞娘被达官贵人们称为尤物,却不及这花魁的半点风情。”


    光辉璀璨之时,裴娇远远瞥见江上一抹影子。


    那人身材高挑,头戴垂着珠链的帷帽。


    江风拂过之时,垂缀在帷帽之上的朱红色珠链微微碰撞,露出一角弧度优美的雪白下颌和殷红的唇。


    好看倒是好看,只是……


    裴娇望了一圈那络绎不绝丰胸柳腰的婢女,转过头时惋惜道,“这花魁应该多补补,个头倒是高挑,如果丰满点会更好看。”


    一旁同来看热闹的乞丐翻了个白眼,“你是不是傻,一个男的,你还指望他在里头垫两个馒头吗?”


    裴娇一怔:“男、男的?”


    她过于惊讶,转头看向乞丐,却发现这乞丐不是别人,正是秦文耀。


    “……”


    铜镜笑道:“敢情这自命不凡的小子在幻境里也是乞丐呢。”


    裴娇心里突然就平衡多了。


    秦文耀嫌弃地瞥她一眼,“你这要饭的是怎么当的,思想和消息都如此闭塞,莫不是还活在三年前吧。男的怎么不能当花魁了?”


    说着,他将破烂的衣服微微撩起,露出雪白的香肩,“不是我说,我就是缺少机会,否则以我的姿色,也能进那倚月楼去当个小倌,毕竟我的屁股可不比他们的差……”


    裴娇满头雾水:“等等……”


    这什么虎狼之词?她怎么越发听不懂了?


    没想到失去记忆的秦文耀竟然还有如此志向?


    秦文耀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啊,此番倚月楼的花魁便是纪韶。”


    “纪韶?”


    那不是顾景尧么?


    裴娇纳闷,“是我知道的那个纪韶嘛?他不是纪府的公子吗?”


    秦文耀郁闷道,“你是活在梦里吗?早就不是了,一年前朝廷便查出纪府藏有与敌国私通的信物,纪府成年男丁满门抄斩,女眷流放荒无人烟之地。”


    “圣上看在纪韶年纪轻轻战功赫赫的份上,才姑且饶了他一命。”


    说罢,他望向倚月楼的画舫,不忍唏嘘道,“只是可惜了,当年威风凛凛纵马征战的少年将军,是多少春闺女子的梦中人哪。”


    “如今却被昔日仇家侮辱沦为一介花魁,成了达官贵人们的玩物,我若是他,定当生不如死。而且据说,当年之事,颇有蹊跷。”


    裴娇总算懂了,原来她刚刚那一眨眼,这在幻境凡间内,已经过去两三年了。


    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手中缺了一个口子的饭碗。


    这两年她究竟是怎么混的,怎么这么久过去了,她不仅仍旧是个要饭的,连要饭的碗都没能换一个好点的?


    铜镜解释道:“你不受幻境约束,当然不会变。虽说幻境之内时间过得比外界快得多,但是其他被困在幻境内的人却是真真正正经历了三年。”


    “此番你们算是遇到麻烦了,这幻境难度不低。若是不清醒,很可能会永远被困在里边。”


    “还有,最好不要让他们见到你的真容,你不受幻境影响这一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裴娇思忖着,“所以,怎么样才能让他们清醒?”


    铜镜道,“不同幻境皆有不同的破解之法,你先去查探一番再做定论。”


    这时秦文耀又指着远处一缓缓驶来的轿辇道,“那里头的人应当是沈太傅之女沈茹,听说当年哪,他们家还和纪府有婚约咧,若不是发生此等变故,沈茹应当会嫁给纪韶,说来也讽刺,此事过后,沈茹竟然和纪府宿敌之子好上了,真是墙倒众人推啊……”


    “所以我和你说,这风水轮流转,莫看我今日是这般,说不定我明日就成了倚月楼炙手可热的头牌,诶,人呢?”


    虽在幻境内无法使用灵力,不过好在裴娇自从修行以来身手便灵巧许多,她悄悄潜入了那沈家小姐的轿辇,想要一探究竟。


    谁料这沈茹也是熟人,正是林倾水,她也失去记忆被困在这幻境里头了。


    好在沈茹是个柔弱的大家闺秀,裴娇没费多少功夫将她打晕。


    铜镜看着裴娇忙活一阵,疑惑道:“你怎么穿沈茹的衣服?”


    裴娇将昏迷的沈茹藏在轿辇角落,扣好扣子戴好帷帽,撩起头发扬起下巴,“既然要救顾景尧,那肯定得换个身份,我扮作沈茹,这沈茹既是太傅之女,肯定有权有势,不是更好英雄救美?”


    倚月楼画舫内歌舞升平,正是一片纸醉金迷穷奢极欲的景象。


    厢房内一尖嘴猴腮的男子左右揽着身姿丰盈的舞姬,目光却盯着那端坐在台上戴着珠帘帷帽的少年。


    他笑得不怀好意,“不知当年有玉面郎君这称呼的少将军尝起来,味道可与这些烟花之地之人有何不同?”


    另一眼下乌青的男子目光露出几分毒辣,摩挲着杯沿不怀好意,“那可不是,当年纪韶目中无人无法无天惯了,现如今落得个和那些风尘女子一般在青楼竞拍初夜的下场。王兄,你今晚可要好好帮小弟教训教训这不知好歹的东西。”


    王鹏之是当地有名的地头蛇,大名鼎鼎的纨绔子弟,自然无人敢和他争夺花魁。


    端坐在高处的少年神情隐没在朱红色的垂帘之下,神情难辨,只露出弧度冷峻的下颌。


    在场众人纷纷皆叹可惜:“这姓王的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折磨人的手段可多了。”


    “可不是嘛,纪韶当年鲜衣怒马意气风发之时,这人卑躬屈膝阿谀奉承,在他面前敢露出半点不敬吗?还不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王鹏之以最高的银两抱得美人归,满脸淫.笑地走上前。


    他刚要掀起帷帽坠着的珠帘一探美人全貌之时,忽闻一道破空之音。


    一枚珠玉簪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他袭来。


    惊吓之余,他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那枚簪子锋利的尖端才堪堪擦过他的头顶,带过几抹飘散于空中的断发。


    他恼羞成怒道,“是哪个不长眼的!”


    一身穿浅淡鹅黄襦裙的女子款步走入,她如寻常贵女般头戴帷帽,垂下来的轻纱遮挡住容颜。


    王鹏之变了面色,“你是何人?”


    裴娇担心露馅,强装淡定背手不语。


    好在她身后不尽职守的婢女甚至还没认出主人已经换了人。


    她只想着,她家主儿素来心善,估计怕是见不得先前与她有过婚约的纪韶公子受辱,当即便趾高气昂道,“当然是你惹不起的人!”


    见这些人个个还是懵着,她又扬声道,“好大的胆子!我家小姐乃是当今沈太傅之女。”


    王鹏之面上怒容像是变戏法般猛地消退,恭维笑道,“不知是沈小姐大驾光临,都是在下的不是。只是不知,小姐来此地有何贵干啊……”


    在纪府出事后,沈家为避嫌便迅速改了婚约,和那与纪府为死敌的薛家结了亲。


    沈茹是有婚约在身的女子,平日里也是为人称赞的大家闺秀作风温良,怎么今日会破格来此烟花之地?


    难不成是对纪韶仍有旧情尚在?


    裴娇耸肩,“你们来这儿干什么,我就是来干什么的。”


    王鹏之扬眉道,“沈小姐可是名门之女,又与薛家少爷有婚约,难道也喜欢这青楼里美貌年少的人间尤物?”


    裴娇走近,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语气耿直,“本小姐不喜欢美貌年少的人间尤物,难道喜欢奇形怪状的阴间油物?”


    王·奇形怪状·阴间油物·鹏之:……感觉有被冒犯到。


    裴娇也不打算将人逼急了,深知给个巴掌再赏颗甜枣的道理,“我知晓公子对人势在必得,但是想必那些花样公子也玩腻了,我这有个主意,公子可想听听?”


    她声音忽的柔和温婉许多,朝他勾勾手。


    王鹏之狐疑走过去,裴娇踮起脚尖附耳在他身旁低声细语。


    “不如我们……”


    王鹏之听过之后,竟哈哈大笑起来,“妙啊!小姐当真是王某的知音啊,实乃相见恨晚!”


    裴娇避开他伸过来的手,也假意跟着干笑起来。


    ·


    红烛闪烁,芙蓉帐暖。


    一排错落的长明灯灯火通明,甚至将月光也衬托得黯淡不少。


    裴娇被恭迎着到了地方,推开门时,入目是一徐徐折叠开绘上桃枝的屏风。


    她缓步走入,绕过屏风,朦胧的雾气蒸腾而上。


    原是在屏风后有一池落满花的春水,而铺满芙蓉花瓣的池水尽头正有一人。


    少年缓缓摘了帷帽,露出半张描绘着红梅的昳丽面庞,被水雾映衬得朦胧妖娆。


    骨节分明的手执着一壶酒,清冷的声线隔着水雾与花瓣传至裴娇耳边。


    “沈小姐此番解围,纪某感激不尽。”


    裴娇循声望去,便瞧见了顾景尧……


    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幻境中的纪韶。


    时隔三年,他眉宇间少了些往日的锋芒骄矜,高耸的眉骨落下一方阴影,化作眼底深不见底的阴霾。


    他不紧不慢端着那壶酒绕着池子洒了一圈,鸦黑的发垂至雾气缭绕的水池,缓缓扬起臂弯。


    宽大华丽的袖摆落入水中,衬着他一半被芙蓉花瓣衬得靡丽至极的眉眼,清冷的声线也带出几分蛊惑的意味。


    “此酒乃是西域进贡而来的贡品,据说也是宫内各位娘娘的心头爱。”


    话锋微转,似是不经意间,他提着酒壶的手微微一抖,琥珀色的酒液顺着他微微突出的腕骨流下,从线条流畅利落的小臂缓缓落到微微敞口的衣襟处。


    最后形成一小道暧.昧的水流徘徊在精致的锁骨上,落入引人遐想的更深处。


    雪白的衣襟被酒液浸湿,紧紧贴附于宽阔的胸膛上。


    料子洇晕出一圈更深的颜色,依稀可望见华服之下紧致有力的线条曲线。


    他伸出修长食指,沾了点锁骨凹陷处的酒液。然后缓缓抬眸。


    双黑润潋滟的眸子望向裴娇,不疾不徐地将食指顺着喉结缓缓上移,最后点在唇上,因沾了酒液的缘故,唇色更显殷红。


    湿衣美人声音泠泠似珠玉,“沈小姐,可想尝尝是何滋味?”


    在氤氲的水雾中,他清冷的眼不带任何欲.色,但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无需勾引,只消一个眼神便叫人呼吸紧促心跳加快。


    裴娇穿过雾气和一池子的芙蓉花瓣缓缓走近。


    她用扇子抬起他的下巴,细细地打量着他,然后慢慢朝着他靠近,像是要一亲芳泽。


    纪韶缓缓抬眸,雾气缭绕的眼底闪过一道寒芒。


    须臾之间,女孩的动作忽的顿住了,清亮的声音透过帷帽下的轻纱传来,“我有一个问题。”


    纪韶睫毛微微一颤。


    深深知晓顾景尧本性的裴娇坚定地不为眼前美色所惑,开门见山道,“不知这壶西域进贡的美酒里边是掺了毒药还是迷药呢?”


    纪韶微怔,“小姐多虑了,我身份低微,怎敢生出逾越之心。”


    只是话音刚落,水池内便掀起一翻波折,原本看似温顺的少年反客为主将裴娇压在水池之内。


    广袖翻飞,水花四溅时,裴娇的帷帽也被掀飞落于水上。


    谁知下一刻裴娇便扬起戴了面纱的脸,眼神早有意料。


    想不到吧,就知道你会翻脸。


    纪韶微微抬高眉梢,手朝着她脸上的面纱的覆去。


    裴娇躲避及时,说出此行目的,“纪韶,我此番前来不是嫖你的,是来救你出去的。”


    纪韶动作微顿,语气冷淡道,“客人说笑了,此处便是纪某的家,又能去何处?”


    裴娇眨眨眼,蹙眉道,“怎么尽说这些丧气话呢,我三年前见过你,那时的你多威风……此等烟花之地如何能装得下你?”


    这倒是真话。


    她不免又想起在幻境内初见,在街坊惊鸿一瞥少年策马而过的画面,和桃花树下练剑的身影。


    听闻顾景尧步入仙界之前的经历凄惨,流离失所为人践踏。


    若非如此,说不定也是这般骄傲美好的少年。


    而不是如今这般,外表像是新鲜漂亮的果子,内里却逐渐腐烂。


    倚月楼内歌舞靡靡,室内鲛绡随月光起伏,于她面容带过一片明暗交替的华光。


    她复杂地凝视他,“你纪韶或许属于刀光血影,属于荒沙大漠,属于对酒当歌月下舞剑,属于轻狂年少纵马长街,却不独独属于这里。”


    作者有话说:


    铜镜:你怎么穿沈茹的衣服?


    裴娇:既然要追求刺激,那就贯彻到底喽~


    铜镜:……你好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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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章 、言念君子(三十五)


    少年一怔。


    他微微抬眼,薄唇微启,“过往任何风光无需再提,至少现在一无所有。”


    过往锦衣华服众星捧月,在十六岁生辰那日,纪府满门抄斩,女眷受辱流放,那日纪府园内大火四起,亭台雅阁面目全非,流过的血像是小溪般淌过他的脚尖。


    权贵平日的乐趣便是喜欢看着骄傲的人从高处堕落。


    被折辱被折磨,年时仅存的傲气一点点磋磨,化为麻木的模样。


    那些人却又偏偏忌惮于他,用药将他压制,甚至初入倚月楼时,他的腿也被棍棒废了。


    如今更是效仿那些可笑的青楼行径,竟将他当做商品般拍卖初夜。


    裴娇恨铁不成钢:“那你就卷土重来啊。不是说什么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吗……你这胳膊这腿好生生的,不还没僵吗?我救你出去,你努力努力,再创辉煌不行吗?”


    “你可不许丧气,你必须得一直前行。”


    不然就得永远被困在这幻境中了。


    纪韶不置可否,只是抬眸看向她,“你这么做,有何目的?”


    裴娇:“吃饱了撑着没事干。”


    对方仍旧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她像是受着某种指引般脱口而出脆生生道,“行侠仗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身前的人忽的闷声低笑。


    裴娇还以为他在嘲笑她,不满地抿紧唇。


    什么嘛,要不是她,估计他屁股都没了。


    还在这嘻嘻哈哈,一点都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等出去幻境想起在青楼当小倌的日子,有他好哭的。


    “噔、噔、噔。”


    此时外头传来三声规律的敲门声,裴娇双眼一亮,对纪韶比了个“嘘”的动作,“你这酒里是不是掺了迷药?”


    和他对视一眼,裴娇笑道,“别急,马上就可以救你出去了。”


    ·


    王鹏之趁着夜色,悄悄上了楼。


    他回忆起先前裴娇附在他耳旁说的话——“王公子一表人才,实不相瞒,小女子对您倾慕已久,这花魁虽美,却毫无经验,实在不懂情趣,估计不能伺候好公子,不如今晚,我先替您好好□□一番,到时候咱们三人再……嘿嘿。”


    王鹏之越想越兴奋,脚下步子也飞快,转念又想起裴娇的叮嘱:“不过小女子害羞,您可莫要其他人偷听墙角啊”。


    他便用银两将守门的小厮都打发走,“去去去,你们都哪里凉快哪呆着去。”


    推开门,室内光线昏暗,几盏镀银的长明灯在角落散发着暖黄的光晕,却仍可见挂在墙角的精致鞭子和烛台上的白蜡。


    王鹏之低笑一声,“没想到这沈茹表面上是大家闺秀,私底下花样点子玩得倒是多,甚合本公子心意啊!”


    他踏进一步,慢慢走进屏风后一片黑暗中,笑道,“美人儿,你们在哪呢,这么黑,是在和本公子捉迷藏吗,你们可要乖乖躲好了,到时候被本公子抓住,小皮鞭可少不了……”


    这时躲在屏风后的裴娇实在听不下去了,直接上前给了他一个暴扣。


    王鹏之双眼一翻,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裴娇将事先准备掺了迷药的酒悉数灌进他嘴里,似乎就连铜镜都被他油腻到了:“真是癞□□装青蛙,长得丑玩得花。”


    房内昏暗,裴娇将王鹏之用绳子捆住摆在床榻上,少顷后又传来了四道敲门声。


    裴娇将门打开,外头站着另一肥头大耳的女子,这是同样垂涎花魁美貌闻风而来的贵商之女。


    和这王鹏之都是一路货色,喜爱祸害良家男子,府中便囚禁了许多花季少年。


    女子搓着手笑道,“沈姑娘,您先前和我说好的,我来赴约了。”


    裴娇叹出一口气,作出一副疲累的模样,按揉着腰道,“本姑娘已经结束了,这花魁虽好,却性情太过刚烈,于是被我用迷药迷晕捆住了,我现在没什么兴致了。”


    “你将银子拿来,本姑娘就将这后半夜让给你,只是你要小心,不可开灯,若是将他惊醒了,他估计又要闹了,到时候让倚月楼知晓,这可不符合规矩。”


    富商之女一听,立刻将一袋碎银交给她,淫.笑道,“沈姑娘不愧是同道中人啊!真是妙啊!”


    裴娇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银子,拍拍她的肩,了然笑道:“姑娘言重了,快请进吧,花魁还在里边等着呢,春宵一刻值千金哪!”


    裴娇又贴心地替他们将四周的灯灭了,与早在阴影中藏身的纪韶潜入隔壁厢房。


    她眼神扫过室内的蜡烛和皮鞭,心里叹道,这对于王鹏之来说,定当会是一个难忘的夜晚。


    入了隔壁厢房后,裴娇推开窗欲要探查一下倚月楼画舫此时的情况,特意打算挑出几个防守薄弱的地方带他出去。


    纪韶本身武艺高强,但被捕后日日被迫服用压制内力的药物损害身体。


    故而裴娇虽不知他原本的计划是怎样,说不定没有她的帮助,他也不会交待在这儿。


    但凡是都有个万一。


    因为被药物荼毒,他体虚了许多,便连腕骨都是苍白伶仃的。


    方才浸了水受了寒,药性发作,他嘴唇苍白,手勉强撑着身子,才未能倒下。


    唇间逸出逸出嗽声,他却死死用手堵住了,指缝间溢出点血来,似乎不想因此惊扰外头的守卫。湿润的乌发披在白色长袍上,透出氤氲的湿意。


    裴娇终究是于心不忍,没有催促他。


    恰巧等着侍卫轮换,防守薄弱之时再走,耽搁这几分也不急。


    她取来干燥的帕子,走近那个佝偻着背的少年。


    柔软的指尖隔着帕子插入湿润的乌黑发间,擦拭的动作轻柔又舒缓。


    少年单薄的身形微微一僵,撑着桌角的指节微微泛白。


    直至隔着江面传来声响,她像是受到惊吓,也像是恍然醒悟自己在做什么。


    动作便微微一顿,恍若蜻蜓点水般迅速褪去。


    温柔只片刻,像是错觉。


    裴娇循着声音望去,对面厢房的窗户纸上竟印出两抹重叠的深色影子,细看竟然还能分辩出女子纤细的双腿。


    裴娇还未能反应过来,就远远隔着缥缈江面听见一声女子娇滴滴的叫喊。


    一会似是嬉笑打闹欢愉,一会便又拔高了语调像是在嗔怒惊呼。


    裴娇愣住,总算意识到这是在做什么,慌乱地将窗户掩上。


    一旁靠在窗边的纪韶盯着她露在外头小巧白嫩的耳垂渐渐似滴血般红,苍白着脸开口道,“沈小姐觉得,她手段如何?”


    本想装作无事发生的裴娇浑身一惊,像是炸毛的猫,“什、什么?”


    纪韶擦去嘴角血迹,淡淡道,“在这倚月楼内,娼妓小倌们都是受过严苛训练,在伺候客人时,神情和语调都有要求,神情要欢愉陶醉,语调要醉人好听,在床上却更像是在弹奏一般。”


    那女子娇媚的声音顺着窗户缝钻进来,搅得裴娇心烦心乱,她敷衍回道,“尚可。”


    这时身后的少年低笑一声,不紧不慢道,“若是没有此番变故,沈小姐说不定也能见识到纪某的手段……”


    他垂眸看过来,清冷眼尾带着醉人的红,浅淡的眼风扫过来时却无端多出几分蛊惑,声线清澈悦耳:“比她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


    所以这有什么好得意炫耀的吗?


    想彰显你纪韶公子天资聪颖,学什么都学得好学得快?


    裴娇此刻只想着将他拉回正道:“我只知纪公子本是鲜衣怒马清风霁月,与倚月楼的风花雪月奢靡腐烂却是格格不入。”


    见裴娇不受勾引甚至还教训起自己来,纪韶沉默半晌,也不着急,终是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玩笑而已,沈小姐如何当真了。”


    从倚月楼出来倒是比裴娇原本想象的容易顺利。


    为避免被发觉追杀,她特意是往着人多的地方走,她有面纱遮面,因着纪韶容貌引人注目,便将先前的帷帽给他戴了。


    远离了倚月楼,夜里街上却仍旧热闹喧嚣,店铺酒肆点起一排如火的灯笼,连低垂的夜幕都沾染上几分澄澈的光亮,成片的孔明灯缀在天上,似是天河与人间交界处的一片繁星。


    今日似乎是这幻境凡间内的上元节,处处有花灯糖人贩卖,猜灯谜的更是数不胜数。


    街上人流如织车水马龙,绘成一片不夜城的盛世景象。


    纪韶被街上叫卖的小童拦住,“这位公子,今日是好日子,给贵人小姐买个头钗吧。”


    裴娇觉着小童可爱,便随意挑了一支梨花样式的,小童连忙道谢,又道,“姑娘还可在簪子刻上自己的名字,寓意美好平安,留着也是份纪念咧!”


    裴娇正吃着糖人,随口道,“就刻个娇字吧。”


    身旁的纪韶颇为自然地用指尖将她嘴边的糖渍抹去,他指尖温度冰凉,令尚未反应过来的裴娇一愣,随即对上他幽暗狭长的眼眸。


    他淡淡道,“沈小姐刻的这个字倒是随意。”


    裴娇瞬时反应过来,是自己大意了,连忙笑着圆道,“娇娇,是我的小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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