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大爱错在你撞上这时代,错在你这样的……
#211
要进昆仑其实也没有那么简单。
若是一派掌门,只要露个脸往里走便是,再老眼昏花的道士也不会来拦;若是大宗门生,则多几道关卡,得先报出身,再报师承,等听号令;若是个什么都没有的寻常人士,这山道可就长了,送口信的人能走两三个时辰,待到雪彻底染白山阶,夜色将雾吞没,才能得到个答复。
徐行被领到一间屋子里。屋子很小,烧着炭火却开着窗,比外边暖和点,不算暖和多少。一旁的碟子上放着几块冻到硬邦邦的馒头,徐行甚至还在边角处看到了半个牙印,也不知是哪家倒霉小孩牙被崩了,她站起环视一圈,小道士后背长了眼睛似的,问道:“要水吗?”
徐行将馒头放回去,摇了摇头。
不是人要分三六九等,是每个人来的目的不一样。凑全了六大宗的掌门不过也就十来个,闯荡出名声的门生至多几百,可若真要人人都能见得灵虚子,那老头这辈子不用干别的事了。这屋子是昆仑有意设下的,实在饿得发昏、冷得发晕的百姓可以暂且在这待着,待多久也无妨,毕竟掌教不会见他们,他们也不是真想见掌教。
这伪装骗得过其他人,骗不过灵虚子,徐行余光已找到了逃离的路线,但愿一会儿就算翻脸也别动手,她殴打老人的事迹已经历久弥新,再添几笔还了得。
幸好,昆仑没让她等太久。
灵虚子站在正中,见她进来,耷拉着的褶皱眼皮下边,一道寒光似的视线投在她脸上。
他在怀疑。
徐行道:“我坐哪?”
他确认了。
本就没准备位置让自己这位不速之客坐,这是不愿长谈的逐客令,但以示公允,灵虚子也和她一般站着——徐行不由得想,他比自己年老,比自己气弱,站着对他来说耗费的力气要多不少,那究竟是两人都站着是公平,还是他坐下才是公平?
或者这世上本就没有公平,只有一厢情愿。
“没想到还有再见小友的一日。”灵虚子道,“那一丹之恩,三年已偿,不知小友还想要贫道记着什么呢?”
徐行没答这个问题,而是转眼看向那尊碧琉璃色的药鼎,那里边产出来的东西,直到被吞进肚里前,谁也不知道究竟是毒药还是仙丹,她猜想是前者的时候多些,毕竟自己好一阵没见着三长老了。她忽的问:“真有人炼出过仙丹吗?””
要看小友认为什么才是仙丹了。“灵虚子沉吟道,“服下顷刻飞升成仙的没见过,但贫道的师祖曾机缘巧合下炼出一味丹药,师祖本已寿元告竭,此丹延了她再三十年,嗯,药方……经改了几回,现在应当叫做‘煞阎王’了。”
这药可称众人皆知,药材难寻,寻常医者配不出来,听闻有起死回生之效,但徐行还是头一回知道,药方竟是从昆仑的丹方里改出来的。
昆仑昏庸无能不作为的名声传遍九界,倘若如今再将这事拿出来说,也只会被笑骂臭牛鼻子又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不,也有可能,是昆仑向来在刻意隐瞒。
昆仑是百乱之地,恶徒逃亡的终点,也是被逼到无处可去之人的落足处,它的防线是那样轻易就被攻破,因为攻破了和没被攻破并无多少区别,就如同灵虚子什么都没有做,依旧像什么都做了。所有在这里的人日日都在埋怨它,却从未想过要走,顺其自然,无为而治,这是道家的法则,也正是昆仑的法则。
灵虚子道:“小友,在想什么?”
“我听闻不久后穹苍将要开战。”徐行抬眼道,“掌教认为,这是一场正义之战吗?”
灵虚子沉默了,看来他有些后悔自己问出了这句话,过了一阵,他道:“驱逐侵略,不得而为之,是义战。平和世道再掀战火,非必要之战,自然是不义之战。”
徐行道:“既是不义之战,又为何要为其添砖加瓦?”
灵虚子不答,只道:“方才那间小屋子,小友已看见了吧。”
徐行道:“暂时没瞎。”
真是,年青人,说话总这么呛,灵虚子问道:“若小友是个家境贫寒的农户,父辈母辈都是种了一辈子地的老实人,一次进城时,就因锄头挡了路,父亲当街被一个地方豪强给乱棍打死,你会怎样办?”
徐行道:“报仇。”
灵虚子道:“若那位豪强愿意出三十两银子做赔,只要你别再纠缠,你会怎么选?”
徐行道:“报仇。”
但凡有血性的人都会这么选,灵虚子摇了摇头,却道:“在你之前来的那人,他拒绝昆仑发通缉令,要了那三十两银子,原因很简单,昆仑替他报仇,他一分钱都不会拿到,还要赔上悬赏费。他需要钱,不要骨气,重病的母亲和幼小的弟妹还要他来养——小友觉得,这是正义之举吗?”
拿钱了事,也是在给豪强的嚣张气焰添砖加瓦,但没人可以苛责他,因为余生他都会在不断的苛责自己中度过。
“这是诡辩。”徐行果断道,“他没有能力,昆仑却有能力抉择。”
“有能力与否是相对而论的。”灵虚子看着她,还是那般慈和神色,缓缓道,“对一个人来说,昆仑的确是庞然大物,对穹苍来说,昆仑却是昏庸无能的附属。再进一步说,若是要面对苍生,强悍一方如穹苍都会软弱得无力抗拒,更何况只是一个人,这道理,天下不会有人比你更懂。”
“心口不一是大忌。”跟老头辩经是最浪费时间的行为,徐行笑了,一针见血道,“若掌教真是这么想,也打算这么做,正如一丹之恩,三年已偿,那你还见我干什么呢?总不能是昆仑很缺这悬赏的三千两人头?”
灵虚子愕然道:“余小友,什么三千两人头?你在说谁,贫道不知道呢。”
徐行道:“我知道这是在为难掌教,好人难当,但在下只为难一点,不要求更多。撤去鸿蒙山脉南部关卡的驻守,将阵法一并去除——这不会很突兀,毕竟那阵法也总是这坏一道那坏一道的,你们只要忘了去修就好,只是这次忘性有点大,漏网之鱼有点多。”
灵虚子道:“……小友,这叫做为难一点么?”
“我还没说完。”徐行摆出如出一辙的愕然神色,“难道昆仑的善意比这一点还少吗?”
“小友的诚意也好像只有自称一句‘在下’而已。”灵虚子这老狐狸绝不接招,笑吟吟道,“我做这掌教已五十载了,小友可知我永远对底下那些门生说些什么?”
“希望你们勇敢,却不要那么勇敢。希望你们善良,也不必那样善良。”灵虚子指了指自己霜白的头发,道,“这就是昆仑里老家伙这么多的原因,老了,脑子糊涂了,喜欢炼丹就炼吧,死在自己手上总比死在别人手上要好百倍。”
徐行已很久没有这哑口无言的感觉,毕竟事实摆在眼前,再辩解也是无用——在昆仑,灵虚子能安安稳稳做五十年掌教,本来能做九十年,就是前任掌教不肯死。在穹苍,这才十年大掌门已换了三任了,每一任都没有好下场,也不会有好下场。
灵虚子道:“驻守会撤去,阵法也会坏,此外的,贫道实在无能为力。”
当一个人主动说自己无能为力,那说明他的底线还藏在远远后边,得用脚踩踩才实。原来为难一个好人是这样爽快的事,徐行摇摇头,道:“再谈谈吧。感情论完了,该开始论别的了。”
灵虚子道:“竟还有别的好论?”
“多的是呢。”徐行盯着他,“比如帮昆仑找一个合理的不出兵的理由。”
自古僧弱道强,僧强道弱,昆仑和少林就隔着道山,两派门生没少较劲,但灵虚子眼前之敌不是少林,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少林迟早会有一次大变动,不彻底解决掉内乱,少林就没有任何能对外施展的功夫。
但峨眉不一样。
昆仑是粮仓,地产之丰富难以想象,峨眉则是它的反面,什么都没有,所以什么都只能靠抢。有多少妖族现在都躲在昆仑境内,灵虚子未曾管过,杀不杀妖族对昆仑来说无关痛痒,但对峨眉却至关重要——灭了黄族,其后广阔的一片土地自然而然由峨眉接管,峨眉一有余力,再和无极宗修复关系,那对昆仑出手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灵虚子自认善良得不多,所以想要的也不多,他没有开疆扩土的野心,更无逐鹿天下的宏图,他只想让一切维持现状,像昆仑所有老了或没来得及老的掌教一样。
“想个办法。”面前的前掌门轻飘飘地将问题丢给自己,用一张空口无凭的丹书铁券来换,“我能保证,主战场不会在昆仑。”
灵虚子想了许久,才缓缓地说:“出兵一事,无可转圜,但两万太多,昆仑衰弱,无法尽出,只能折半。”
徐行道:“不够。”
灵虚子叫来一个人,那人年纪轻轻,额头上还带着汗,想来还在练武,一见到徐行,便将剑一丢,紧张地抠起手指来:“徐……余……余道友……”
“这是到时的领军大将。”灵虚子笑呵呵道,“方潜这孩子什么都好,也很有潜力,武学更是年轻一辈第一人,前途无量,就是有个小毛病,一紧张起来就分不清东南西北。”
方潜惊得大张嘴巴,这是任何一个无可救药的路痴听到要自己带路时都会露出的神情,他懵道:“我?我领军?领什么军?掌教,我前阵子才差点把白玉门的粮送到少林去啊!”
……
临走时,徐行想到什么,回身将绫春的头绳要回来,这东西不能留在这,让人看着了说不准会起疑。
灵虚子道:“小友,珍重。”
徐行道:“掌教,我还能问你个问题么?”
灵虚子道:“但问无妨。”
徐行道:“你认为徐行是个什么样的人?”
灵虚子:“……”
“别误会,我不是想从你嘴里听什么好话。”好话早就听腻了,坏话也是,她只是自己都有些困惑了,她在做的事,曾做过的事,让她究竟成为个什么样的人?徐行道,“直言就好。”
灵虚子这回想得比之前还要久。半晌,他才道:“心怀大爱之人。”
这六个字听起来就很善良,还很温柔,但似乎比较适合少林那群秃驴,不太适合她。徐行不置可否道:“有人说过,善良需要力量,需要底气,需要智慧。我究竟是哪点错了?”
她有天下第一的力量,有背靠第一仙门的底气,也不是个多么愚笨的人,更何况亭画总会帮她出主意,尽管她老爱反着干。
灵虚子道:“你没有错。”
徐行没什么波澜地问:“那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错在你撞上这时代。”灵虚子看着她,很轻地叹了一口气,“错在你这样的人太少了,不够多。”-
徐行自昆仑出来,天还亮着,她这次长了记性,不仅换了好几条道走,还绕了圈,结果途径一道河堤,又见着个麻子脸在水中奋力扑腾。
这地方偏僻得很,徐行没贸然上前,因为她看出这麻子脸是自个儿跳下去的,以及离他不远的岸边还有个人坐着,背影看着挺修长清瘦,一袭青衣,是个姑娘。
她待在后边,见景况也怪,河里的人奋力扑腾,手伸得比杆子还直,一副求生之态,但就是不张嘴喊一句救命,也可能是喊不动了,坐着的那人更怪,看了半天,慢吞吞自远处捡了一根长长的树枝,再将自己的腰用绳子绑死在树干上,然后将树枝递到那人手旁边一尺左右,等他自己来抓。
这太荒唐了,徐行都快看笑了,说她不想救人吧,还费劲捡树枝绑绳子,说她想救人吧,哪有这样救人的?
麻子脸眼看要沉下去了,手还在外边杵着,徐行捡了个石子丢过去,将他打近一些,他的手终于挨到了树枝的边,立即抓住了,那姑娘起身,这才将他拉上来。
他一上岸,又吐又呕,在地上活鱼似的扑腾半天,鼻涕眼泪流了满脸,好容易能说话了,指着那姑娘大喊道:“我让你救我了吗!!”
姑娘看着他,应该脸上没什么表情,或者是看傻子的表情,总之那麻子脸骂了会儿,自己觉得没趣,就湿淋淋地走了。见他走了,姑娘就再坐下来,继续安静地看河。
徐行有点怀疑她是觉得这落水的人扰乱了她的风景,才出手救的。
哦,果不其然,是个熟人,步子晋的那位义女。
徐行走过去,道:“那树枝也不短,你再递长一点出去,他不就能很快抓到了么?”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想死还是想活。”女子实事求是道,“若是想死,就不抓,若是想活,就抓,看来他是想活。”
徐行道:“你认不出我吧,倒也跟我搭话。”
女子平静道:“都是一样的。”
那日走后,徐行调查了她的生平,名字是个假名,真名不详,出身不详,姓更是不详——因为这是个奇女子,前后在六七个人家待过,在哪个人家便跟哪个人家姓,但每次都会被除姓逐出家门。她生得貌美,且是少见的貌美,清冷如天上月,不可折辱的美貌,并且天赋出群,做事靠谱,是个罕见的人才,可有个也无伤大雅的小毛病,就是认不得人脸。
认不得人脸不是什么大事,主要是她也认不得妖脸。妖和人在她面前是一个待遇,人都跟妖一样了,那怎还得了?
徐行在她身边坐下,道:“你现在还姓步?”
“嗯。”女子道,“我似乎还有用。”
徐行道:“跟着那家伙没前途。不考虑换个不介意你这毛病的人家?”
女子道:“都是一样的。”
徐行奇道:“怎么就都是一样的?”
“认不出,就是真的认不出,不会通过声音认得,不会透过气息认得,不会因为朝夕相处认得,不会有回应,不会有回报。”女子不知说过多少次这句话,异常流利,“所有人对我都是一样,我对所有人也是一样,这世上不存有真正无需回报的爱,所以都是一样的。”
徐行道:“怎么没有。”
女子道:“那就让我看。”
徐行想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年少那会儿对寻舟好都抱着希望他成为个大孝徒的期望,现在也不算落空,就是孝的有点过分了,一时语塞。但她道:“我相信是有的。”
女子道:“那只是你相信。”
徐行道:“就是有。”
女子道:“给我看。”
“……”
徐行觉得跟她在这边斗嘴真是件很白痴的事,于是起身,问了句正事:“你爹还没死吧。”
女子很严谨道:“六个时辰前,还没有。”
徐行刚想问,你爹死没死你不知道?又想到她这毛病犯起来不分人畜,恐怕七个爹齐齐横尸在地上她也只会过去一个山羊跳,一时忍俊不禁,忍笑道:“嗯。那就好。”
女子淡淡道:“你笑什么。”
“不是吧。你都分不清人和妖,还能看得出别人在笑?”徐行道,“我只是觉得,跟你说话挺好玩的。”
女子道:“我不是瞎子。好玩在哪里。”
徐行道:“在你不知道我是谁,也不
会记得我是谁。这件事全天下只有你能做得到,算不一样吗?”
这应该是女子从没听过的回答,她有些讶异地挑起了眉毛——尽管只有那一点点的距离。
“我说真的,别跟你这个爹过了,他迟早害死你,除非你先下手为强。”脸颊一湿,是雨点打在身上,徐行临走前,跟她挥手,“快走吧,要变天了!”
妖族通道正式关闭前的第三月,六大宗间矛盾频出,交锋不断,局势瞬息万变,而自无极宗先从宗内揪出第一个妖族卧底开始,这风潮像疫病一样蔓延到了整个灵境,在经过紧锣密鼓劳民伤财的好几轮大型排查后,所有大宗门生都发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有妖族卧底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除了杀光剖丹,他们根本就没有手段去分清谁是妖谁是人,在他们绝不能承认两族之间的差别其实没那么大的前提下。
在这风声鹤唳的环境下,红尘间再起祸端,民众中不知何时开始流传起了一个谣言,这谣言几经传播修缮,变得更加有鼻子有眼,据说无极宗掌教在听到这传闻的当下摔了笔,面色铁青得令人可怕。
那就是,妖族并不是自妖界闯入的,而是自然而生的,没能灌注成功的莲苞散落时溢出天地精华,落入飞禽走兽体内,即成妖族。为何红尘间历史悠久的五大门信仰,正好对上了这五大妖族?正是因为人族的信仰力量不断催生,才能让妖族成为部落,而人族的祖先曾将它们赶出去过一次,现在它们只不过是携恨归来罢了。
无极宗境内的紫兽庄便是狐族真正的降生之地,如果想要彻底捣灭狐族,就必须将紫兽庄毁灭殆尽!
然而,徐行明白,无极掌教再怎么样也不能动紫兽庄,并且这理由他绝不能公之于众。
因为紫兽庄全是曾秘密流放的战犯之后,本就民风彪悍,人人皆兵,还对官府有着极强的憎恶之情,强龙难压地头蛇,无极宗敢宣布动手,紫兽庄就敢宣布造反,说是庄,那可绝不是一个很小的规模!此外,狐族禁地镇压着的那些石雕要是放出来,在境内破坏还好,若是流窜到白玉门甚至穹苍去,这两宗的掌教定会第一时间向无极宗发难……
世事如焚炉,总要有一个人被架在上面烤。
现在,轮到无极宗了。
第212章 无情我有把握,不会让一只妖族成功走……
#212
“天可真冷。”
龙力强把自己沾满雪水的外袍抖抖,想起什么,又赶紧将肩头上的孔雀翎先翻出来,这东西娇贵,一压就折,像无极宗死守着的尊严,但他护着它只因为断了就要重买,重买就要二钱银子——操他大爷的,他一月的月钱也才一两!这么久了怎么就没人说这规矩不合理,早该改改了?
对面换班的巡逻兵迎面走来,也在和他做一样的动作,龙力强保证,对面的绝对心里也在大骂一样的话,然而两人对视,那人咕哝一下,只道:“天真是越来越冷了。”
“对。前些天才刚暖一会儿,这几日又下雨,被子都晒不干。”
“希望雨能早点停吧。”
“是啊。就是看这景况,还早得很呢。”
行了,寒暄几句就可以滚了,有完没完了?跟你熟吗?
天气冷,龙力强心里烦躁,见这面熟的同门在这晃悠了几圈,竟还在自己身边站定了,低声道:“我一会儿跟你一块交班
吧。”
“咋了?”龙力强不是很情愿,又不好直说,“有火不烤,非在外边受冻?”
同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上方的掌门殿,外头的银烧蓝烛灯好不容易熄了会儿,此刻又亮了起来。
龙力强一时了然——掌门殿又闹起来了,谁想这时候回去找晦气受?他也压低了声音,道:“又为紫兽庄那事?”
“谁知道。”同门道,“事还嫌少么?”
前阵子那谣言传得沸沸扬扬,说得有鼻子有眼,掌教都没等到第二日,便利落将传谣的人重刑处罚,勒令宗内不得再议此事。但自己的嘴都难管得住,何论旁人的嘴?越是不让人知道,人就越想知道,这不,所有人都在等掌教给一个解释。
龙力强有点小聪明,但不多,要不然也不会进宗里三四年还是个小队长了。他顶多看得比别人多一点,知道这可是个骑虎难下的大事,紫兽庄本就是从前流放之地,还在腹背处,根本动不得,真要动了,眼见着又要兴兵,后方腚眼子给捅一刀还得了?但必须给出个合理的解释,就算没法解释也得解释,谁让那入土的阴掌教曾打着这旗号逼走过徐掌……逼走过那位,这若是圆不过去,岂不是坐实了当初那不过是削弱穹苍意图上位的下作手段?
他看着那盏蓝幽幽的灯,苦笑了一声。
上边的是没法解释也得解释,自己也是没法相信也得相信啊。
守门的工作很无聊,却重要,总要有人来做,龙力强目光望向远方,腰腹部的旧伤还在隐隐作痛。
他和徐行见过一次面,尽管也就那一次,在白族禁地前五大宗追捕那时,他是第十分队里的小领头。不过,等火烧起来时也管不着什么第十分队第九分队了,所有人乱成了一锅粥。他仗着自己轻功快,越过无数人飞到徐行面前,那时他看见了这位负隅顽抗的前掌门,害怕,那狂怒的样子可真是令人害怕,他硬着头皮伸手,以为自己至少能摸着她一下,下一瞬就被捅了个对穿。
龙力强向不少人掀开过衣裳——仅限夏天的时候,炫耀这伤是被野火刺出来的,有人感叹,有人敬佩,但总有人露出个令人不解的微妙表情,后来他终于懂了,当初不是自己轻功真那么快,而是那无数人其实并不想向前,就像野火根本没那样钝,只是徐行其实并不想杀他。
明白了这件事后,他就再也没有给人看过这道陈伤了。
风雪渐大,迷的人睁不开眼,龙力强看了眼日晷,给那同门使了个颜色,对方心领神会,一起跟他收了兵器往里走。苍天啊,和不熟的人被迫一起同行的路真是世上最长的路,尴尬的寂静中,龙力强只得强行让自己想点别的事。
听闻前阵穹苍起了大乱子,因为那九重尊。这鲛人可真会审时度势,他师尊待他那样好,照样说抛就抛,半点都不提起。这小白脸还当起了白眼狼,无非就是凭自己长得好看……墙头草两边倒,有用么,还不是惹人怀疑,他是鲛人,又不是人,到头了也只是一个尊位,连四掌门都不如。
说到穹苍的四掌门,嘿,就凭那事,也让人高看一眼。一个人做错事不可怕,向来都不做错事才可怕。不过,上回她来无极宗议事,自己遥遥看见过一眼,怎么说呢,脸白得跟鬼似的,要不是说话时口里还能冒出点热气,他都快看不着那是个活人……
还有昨日宗里被抓出来的妖族卧底,被严刑逼供后斩了首在外头挂着,血流了一个下午才停。那张脸他认得的,前不久给他打过水,一起练过功,是个很腼腆的少年人,看着,至少看着应该没有那样坏……
算了,想什么呢?自己就是拿一两银子一月的寻常人,偶尔得点灵石奖赏寄回去家里能宽裕好些阵子。神仙斗法,小鬼遭殃,又干他什么事?
龙力强心头莫名蹿出个想法,这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啊。
要开战,真是为了杀掉妖族保护民众?还是为着,能继续按照妖祸大战时的特殊管控方式来分割灵境以外的地盘?自从分了灵境和红尘两个地方,后者就越来越成为灵境的供养者,每个有灵根的上了仙山,都想着能从自己出身的地方再榨出来点油水,六大宗属下的矿山已经多久没让自家的门生进去了?明明是普通人一辈子用不着的灵石,为什么都是普通人费着命在开采?
要是徐行还在,她绝对不会允许……
龙力强忽的头脸冒出一阵冷汗,凉意刺进了骨髓,他的小聪明让他立刻发觉自己想到了不该想的东西。
风雪快要掩住了他的呼吸,他大口喘着冰冷的空气,同门察觉什么,转头,有点生疏地关切道:“怎么了,冷吗?”
对方一侧头,龙力强余光便看到他的领口,这雪天太冷,不是捱一捱就能过去的冻,他穿得太少,就算能忍得下去,身上也会出现一些端倪,除了一些本来就长着毛的畜生。龙力强是见过的,那群狐族就没有穿得多的时候,一个赛一个的袒胸/露乳。
陌生的面孔在龙力强面前晃,紧接着是一颗闭着眼的、被斩下来的头颅,悬挂着,他仿佛闻到了血味,那比多少风雪都呛人。
“……天气可真冷。”龙力强第三次咕哝着这句话,他拍了拍身旁人的肩头,语焉不详道,“你也得穿多点,不然可落不到好。”-
“掌门不愧是神勇异常,强悍到不可理喻。”步子晋坐于案前,道,“那批死士也处理得不留痕迹,我的人白走一趟,看来是实在是在下小看你了。”
徐行没坐,拄着剑道:“敢问我是哪里让你小看了?”
步子晋不答,只道:“抬高粮价一事,掌门再考虑得如何?”
徐行的答案没有变,步子晋脸上终于显出失望之色,他用一种板上钉钉的口吻道:“掌门,你迟早会后悔的。”
“能说点我不知道的事吗?”徐行没有时间后悔,她刚和蛇族的族长打了一架——如果那蟒蛇还算得上是族长的话,因为被她打败了,所以蛇族现在要将她扣下来当族长,她险些没跑掉,“跟蛇族没法说。他们不愿意换地方,宁愿战死也不肯降。”
她的确没时间后悔,她这些天没合过眼,将自己从前没涉足过的地形全都粗略地看了一遍。既然想不出完美的方法,那便只能想出个损失尽量少的方法,感谢曾经前掌门让她出去带兵,徐行心里已隐约有了些眉目。
六大宗中,少林那边两派又掐起来了,自顾不暇,和昆仑一样所派出的兵力会少——谁都希望在战场上遇见和尚,遇见一堆和尚还比遇到落单的和尚好,毕竟在同门的眼皮底下还是得乖乖敲着木鱼念我佛慈悲,而上一个落单的和尚是圆真。
白玉门会死守在自家门前,这些人一贯如此,掌门更是绝不会亲身出征的,此后若得知通道就在宗门后侧,更会死守不放,兵力就那么多,顾这头便顾不了那头,白玉门能加入联军的兵力也不会很多。更何况掌教最得意的门生前阵子刚叛逃了,听闻此人还是个不错的将才……徐行不奢望白玉门继任的大将是个像方潜一样的路痴,只希望此人的谋略水平直逼六长老。
需要忌惮的,只有峨眉、无极和穹苍三宗了。
那张地形图上,徐行用朱砂笔圈起了三处地方,一是白玉门的通道,二是昆仑的无尽海,三则是……虎丘崖。
这曾经埋葬过她的地方,有可能要成为她的生路。
步子晋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他在问:“掌门不打算将策略告知在下吗?”
他每次叫“掌门”,都像是在对自己大开嘲讽,徐行知道这不是错觉,因为自己不肯答应哄抬粮价这第一步,他便认定自己是个心慈手软做不出正确选择的废物。不是废物为何会落到这步田地?他能看着万千生民流离失所而不为所动,便是人上人的强者,徐行只期望刀架在他脖子上时他别尿裤子,毕竟只把别人的生死置之度外可算不上什么难事。
所以徐行笑了,她道:“告知你,你听得懂么?”
看吧,脸色变了。自己嘲讽得了别人,别人刺回去就要翻脸,这种人就是这样。真够无聊。
步子晋脸色铁青道:“掌门想当圣贤,看来是不怕火炼了?”
“谁说要当圣贤了?圣贤可不救人,只有人才会救人。”徐行若无其事地补上一句,“喔。我是妖。”
“没什么要你做的事了。”徐行想到什么,回首道,“只有一件——你知道寻舟吧?”
决裂之事闹得沸沸扬扬,步子晋道:“谁不知道呢?”
“待到撤离之时,带你的人把他拦住。”徐行道,“就说,把神通鉴交还过来,否则就杀,让他自己看着办。”
神通鉴?这名字不像什么兵器,听着倒像一本书,或是一个珍贵的灵器镜子。难道是什么功法?步子晋道:“他会交还么?”
徐行似笑非笑道:“我想,不会。”
明白了。看来这位掌门也非圣贤,至少还想着要清理门户,步子晋也报以微笑:“我会照做。”
……
步出院外,徐行毫无意外地又见着了那位青衣女子,而每次见到她,她似乎都处在一种静止中,开始是看石头,之前是看河,现在是在看窗外。
徐行过去把她挤开,顺着她目光看过去,那儿是一个祠堂,里头胡乱摆了许多佛像,还有些牌位什么的——奇怪,步子晋竟然有父母?
“这是步子晋摆的?”徐行道,“他摆之前该先找个和尚看看。不过,他信佛?”
女子道:“看起来信。”
徐行道:“什么叫看起来?”
“他会捐很多香火钱,抄经,做法事,攒功德。”女子平铺直叙道,“认为这样可以得到佛的庇佑。”
徐行饶有兴致道:“你觉得这样有用?”
“没有用。”女子淡淡道,“若佛因为他多做了贡献就降福于他,说明佛不会一视同仁,佛便不是佛。若佛谁都不赐
福,谁都不庇佑,所有人都同样,那为何不拜我。”
徐行怔了一下,听她慢吞吞道:“我也一样,对所有人都不会有任何贡献,我一视同仁。”
徐行道:“哈哈哈哈哈!!”
女子有些困惑地歪了歪头:“你笑什么。”
“……不,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和你说话总是让人很想笑……”徐行又忍不住笑了会儿,才道,“哪有人把活人拿去拜的。能待在供台上的只有先人。”
“为什么活人不能拜,只能拜死人。”女子过了会,面无表情道,“我明白了。”
徐行奇道:“你明白了?我还没明白。”
女子转向她,道:“因为死人不会做活人不赞成的事。尽管那些事总要有人做。”
徐行看着她的面孔,不知为何,心忽的一跳。
同一时刻,六盟共议会。
无极掌教眼下一抹青黑,他在尽力压抑自己的愤怒:“灵虚子前辈!我敬你一声前辈,但可否在这种关头认真一些呢?!什么叫年老无力?是你年老无力,还是整个昆仑年老无力?”
灵虚子愁苦道:“贫道已尽力动员……但几名老将抽不开身,其余能带兵的,一说不是炼丹,都不肯前去……”
开什么玩笑?!无极掌教都要咆哮了,因为紫兽庄的事,他必须在别的方面将猜疑压下,此战无极宗必然要出全力,但昆仑和少林接连说自己宗门无力要减少出兵,就连白玉门也跟着凑热闹说要驻守本宗,这让他怎么不怀疑这些人是要暗自保留实力?再这样下去,无极宗岂不是要当冤大头?!
峨眉倒是很积极——但峨眉算个屁?!连个黄族禁地都打不下来要让其他宗门支援,到底是她帮自己还是自己帮她?更何况峨眉掌教肯定私下里还有别的盘算,谁吃亏她都不可能吃亏!
就只剩下穹苍了。
近几年无极宗和穹苍的关系恶化得不成样子,就算他肯放下前嫌与穹苍合作,底下的军士能吗?两方联军没到敌人面前都已经打得翻天了,伤敌零个自损八千八!这么一想,阴掌教费尽心机如愿以偿把徐行逼走,六大宗也没欣欣向荣到哪儿去啊,还不是乱得跟一团狗屎一样!
被赶鸭子上架的年轻掌教想起来杀阴掌教的那位刺客到现在还不见一根毛,脸都要丢到姥姥家去了,心头更是烦乱地要命,余光看到穹苍坐席上两位面无波澜的掌门坐着,心里更是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方才交谈中不难听出,柴辽和亭画还在争夺这场战役的指挥权。按理来说,这场战役不该由大掌门柴辽来控制,杀残余的妖族罢了,昆仑那老不死的连个毛没长齐的小屁孩都敢派出来,用大掌门难免太过了。用四掌门倒是合适,亭画曾经还是徐行的影子军师,谋略上不成问题,甚至更胜一筹,但她和徐行那档子破事闹得天下皆知,虽然她可能只是年少轻狂恻隐心犯了只破例那一次,但谁敢赌她这次不会故意露出破绽?
混乱中,亭画忽的冷冷道:“我有一计。”
四周霎时静了。柴辽转过脸,看着她。
“不必等到通道彻底关闭,提早进军。”亭画的眼仍是那样的黑,在里面很难看到什么光亮,她用一种有些疲惫的口吻,说出相当残酷的话,“我有把握,不会让一只妖族成功走进通道。”
“……”
半晌,有人迟疑道:“可现在大军提前开拔,又正值荒月,粮草都尚未准备好。”
修为能做到辟谷的修者,就不会混在大军当中了,他们吃得比寻常人要少,但总不能不吃。
亭画道:“沿路借民粮。”
此话落下后,是更长久的寂静。
速战速决,打个措手不及当然最好,谁也不知道徐行会不会有所动作。但“借民粮”,不过是个好听的说法,说难听点,就是搜刮。要是丰收季还好,红尘里家家户户都备着点余粮,可如今这景况……
在场众人看着至高位上那人毫无波澜的脸,又一次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无情。
第213章 人祸一在战争开始那一刻,彻底剥去你……
#213
妖祸结束后第四年,又一场小型的妖祸战役开始了,为诛残党,不得而为之,但雄心壮志的六大宗不会想到,这场战役会在后世被称为“人祸”,并被列入灵境最狼狈荒唐的十大战事之一,参战的将领和掌教全都青史留名——以一种不是太威风的方式。
绫春匆匆奔进祭坛时,脸上还有摔跤留下的泥印,她一爪推开门,仓惶喊道:“徐行!!”
徐行正背对着她,抬眼看着一块庞大的石雕。石雕上粗略地勾勒着舆图,猜测的灵境兵力大致分布情况,以及有可能的进兵顺序——可真够让人头疼的,这本是军师和谋士该干的活。
“有事慢慢说。”她没回头。
绫春声音有些发颤:“……穹苍提前将联军开拔,已往蛇族去了!”
徐行不断逡巡的视线一停,她垂下了眼,平淡道:“是吗。”
“真要……又要开战了?为什么这么快?不是应该还有两月的时间吗?!”绫春尽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话语却不自觉地变多,“我们还没准备好……蛇族那边怎么办?要去支援吗?还是先通知灰族……就算妖族所有残余加在一起,也抵不上联军六分之一的人数……”
“别害怕。至少还有六分之一。”徐行道,“这种事,是无法准备好的。”
她脸上没有表情,心中已在盘算。
看来,师姐已成功将联军的指挥权拿到手了。
通道正式关闭的日子就在一月后,而穹苍得知的消息比这个日子还要再晚两月,提早不提早本就是无稽之谈,毕竟她本来就没打算往通道走,亭画做这样的选择是为三者:
其一,让联军的兵力较为松散,整备不足,其二,让寻舟有不可驳斥的理由于战时出现在白玉门下接应,其三,以示作战诚心,让其余宗门对自己减弱疑虑,就算只掌到一半的兵权,也比什么都没有要好太多。
……只是,柴辽为何会这么轻易便松手?
这反常没有占据徐行太多的思绪,因为这甚至不能算是反常。她远离穹苍太久,和亭画近乎毫无联络,她不知这几年亭画都做了什么,又处在什么样的境地中,她现在能做的只有相信。
不是找不到理由的相信,是无需理由的相信。
徐行闭上眼,缓缓呼出一口气。
透着光的视野中,晃动着前掌门模糊的身影,她的脸也已模糊了,至少徐行已记不得她那时是什么样的神情,只记得她说:
“兵者,诡道也。能打装作不能打,要打装作不要打,要向近处,要装作往远处;要向远处,要装作往近处;敌人贪敛,就要用小利引诱他;敌人混乱,就要趁机攻取他。”前掌门道,“带兵奇袭,无外乎这些要点,战场上,七分靠人力,三分看天运,永远没有准备完全的战役,唯一需要准备的是,在战争开始那一刻,彻底剥去你们的仁慈。”
亭画听得极认真,间隙中冷冷踹了趴着睡成狗的黄时雨一脚,动静把假寐的徐行惊醒了。
“第一,争取用最短的时间结束战争,而不是最少的牺牲。”
“第二,差距再悬殊,也不能想着没可能,最差的方法也比全无方法好,就像再坏的秩序也好过没有秩序。”
“第三,留下最有价值的人,而不是最无辜的人。”
前掌门微笑着看着她,轻轻道:“小行,你明白了吗?”
徐行面无表情地睁开眼,在心中回答,我明白,你身体力行地教过我了。
她痛恨着前掌门,同时也怨恨着这个被她一手捏造的自己,徐行还想发问,师尊如此算无遗策,有没有算到过自己会用她教的方法来对付人族?
可惜,你已经回答不了了。你若还活着,我一定
会亲手杀了你。
“……不必支援。”徐行答了绫春的问题,她沉吟道,“先让族人将我先前要的东西准备好,再按我告知你的路线带他们先走。该注意的,我都说过了。”
绫春愕然道:“不去支援吗?可是,蛇族那边绝对挡不住啊!”
徐行道:“我知道。”
她不是没有尝试过。蛇族不听指挥,脾性暴烈,就算留在军中,此时也是隐患。示敌以弱,无人支援,联军此后预估投入的兵力也会适当减少。
如今方方面面都是劣势,她不得人心,更没有能号令谁的军令牌。唯一的优势,就是敌在明她在暗。
她就这样思索着,将红马牵了出来,走到结界之外,不忘带上她早些天劳烦方潜花一两买到的那些东西——又不是金子做的,卖这么贵是有多黑心?怎么就没人说过这不合理?
徐行腹诽着,伸手覆在心口,感应了一下另一小半的神通鉴,很好,她的好徒儿还在呼吸,一时半会应该不会停。
让他乖乖待在白玉门下还有一个前提,便是绝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在哪里。徐行这般想着,五指一屈,利落地斩断了二者之间的联系-
“报——”
军帐外点点火光闪动,马蹄声中,一人飞身而入,沉声道:“掌教,方圆百里已经清理完毕,没有妖族留存了!”
无极掌教转过头,皱眉道:“是都杀了,还是有的逃了?”
那人毫无犹豫地答道:“都杀了!”
“……”
无极掌教本不该出现在战场上,但自从上一任阴掌教离奇死亡,他接任没多久,便感到自己的力不从心。阳掌教总认为他做不好事……但没有磨砺的机会,谁一开始就能事事周全?再者说,穹苍由四掌门领军,无极若是不派出一个相同层级的人与她共事,岂非承认自己低人一等?
他吐出一口气,压下急躁。
不愧是五大门中最为好战的蛇族,就只剩那么些个,竟也有了以一敌十的狂态,实为难缠。联军伤亡人数比自己预计的要多不少,但也在可控之中,唯一令人困惑的便是……
无极掌教抬头道:“没有支援么?”
属下亦斩钉截铁道:“没有!”
徐行为什么没来?她现在身在何处,又有什么打算?
当初那柴辽就不该还将她带回穹苍,既然现在要杀,为何那时不直接快刀斩乱麻将她跟白族禁地一齐埋葬在鸿蒙山脉里。让她回去一趟,差点折一个四掌门不说,连带着追踪的方式都能理所应当地消失不见,真怀疑是不是穹苍早就商量好的,意在包庇。
这无伤大雅的小胜并无法让他放下哪怕一丁点心,所有人都没觉得将徐行出现的地方等同于主战场有什么不对,就像所有人都不认为围攻徐行是件不正常的事,甚至连她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昏暗的火光中,那属下通报完还没走,而是欲言又止。
无极掌教道:“有什么话就直说。”
属下斟酌了好一会儿词句,方才迟疑道:“我们沿路借了不少粮……城民们……似乎有些不满……”
说是借,但不傻的都知道,这便等同于征粮了。尽管联军只朝着富商乡绅此类征粮,但这不过是安慰自己罢了,这些人短缺了粮食,定然会更狠地自手下的民众那里盘剥回来。
无极掌教皱眉,不耐道:“又不是白要他们的,究竟有什么好不满?是红尘里有妖族,灵境完全可以不管,现在我们是在为他们出兵,是在保护他们,这只是权宜之计而已,道理还需要人讲才会懂吗?”
属下噤声,不敢多言。
算了,跟那群毫无眼界的普通人讲不通道理,怪不得生不出灵根,这辈子也就如此了,不必计较。但话虽如此,这场战役也必须要速战速决了,最好在一月内就尘埃落定,否则……
无极掌教心中蓦然生出点没来由的不安来,他想起什么,又问:“峨眉的人呢?怎么到现在还没见着影子?”
其实昆仑离得更近,但他已放弃先问昆仑了。这群老头老太别死路上已是老天开眼了。
属下又面露难色,道:“峨眉自昆仑上方绕路,说是地势复杂艰险,可能要比原定日子晚个五六日才能抵达……”
“开什么玩笑,那里是第一天地势复杂艰险的么?!”无极掌教怒道,“五六日?那还要他们干什么,去找秃驴多敲几下木鱼不好吗?!传信过去,让他们自己想办法过来,爬也要给我爬过来,别想给我在这种时候玩什么花招!”
属下道:“是。”
无极掌教忽的一顿,道:“等等。穹苍没说什么?”
属下摇头。
“……”
默然半晌,无极掌教咬了咬牙,沉沉道:“改令,让他们自昆仑借道,直接自无尽海穿行,不必绕路了。”
从无尽海……?那地方可是昆仑和峨眉的交接地界附近,再往上一些,就有不少现在还没有落实究竟归哪宗的模糊地带,让峨眉的军部从那里借道?属下怔愣中,竟问出了一个非常蠢的问题:“这样……当真可以吗?”
“为什么不行?”无极掌教冷笑一声,“若有人质疑,就说是无极宗允许的!”
第214章 人祸二天明之前,一个不留……
#214
未时,少林境内。
街道上全是难闻的焦糊味,路边酒家的招牌上溅着暗红色的血,但好在没有尸首,至少没有人形的尸首,所以还有人敢在街上走,不多不少,全是为了生计不得不出门的劳碌人,却足以让丹秋混在其中不太显眼了。
该死,她还是太瘦小了,从背影看还是个孩子
——虽然本来就还只是个孩子。这景况下,哪家大人放心让孩子独一个在路上走?
丹秋掩紧了眉眼,将头低垂着,试图用不与任何人对视来削弱自己的可疑,她就这么一边掩耳盗铃,一边加快脚步往目的地走,不远处的硝烟味儿钻进鼻端,她心口莫名一紧,赶忙伸手探入怀中,用指尖确认那布帛还在。
南城梁家,不必见面,将布帛放于墙根下三尺之处……
冷静下来,不能害怕。你是族中唯二下过山的白族,只是送一封信而已,不会有事的。
这封“信”自徐行手中交给她,说是信,不过是布帛上写着一堆语焉不详的错乱字符,应该是战时所用的暗语,丹秋完全看不明白,但不妨碍她知道这绝对很重要。
“信可以丢,命不能丢。”徐行对她说,“争取在十日内返回白族,切记,子时上山。”
逃跑对刺猬来说不是难事,只要不受到致命伤,丹秋有把握自己不会那么轻易没了命。第二个要求才足够让她为难。子时的鸿蒙山脉,伸手不见五指不说,还会起挥也挥不开的大雾,毒虫野兽在此间伺机出没,族内最有经验的长辈也会在那时跌断腿脚,更何况她,但她还是咬着牙应了。
不明白为何徐行还不让白族动身,十日之后,她回到族中,那时禁地里还会有谁在吗?
丹秋将纷乱的思绪强行塞回自己脑中,埋头往前走,那呛鼻的味道越来越浓,她心生不安,不由将余光往旁边抛了点。
好像是在烧秸秆?堆得好高,黑压压的一片,三四堆聚在一起,也难怪味道这么冲了——
不对!
丹秋猛地抬头看去,她终于看清了。那不是秸秆,而是无数蛇族被剁得七零八碎的躯体,有的断躯被刺在尖刀上,还在不甘地挣扎,扭曲,蠕动,暗红色的毒血像瀑布一样自顶上缓慢地淌下来,流进熊熊燃烧的火焰中,发出一阵如同亡魂齐齐尖叫的嘶哑声音……
她分明脚步没有停过,还没反应过来,膝下就一软,像是有一双鬼手将她往地上拖,她踉跄一下,险些一屁股坐到地上。
她腿软了。克制不住的那种。丹秋颤抖着手捂住嘴,瞳孔急速震动,任何人看见同族的尸体在面前堆成一座山都不会无动于衷,尽管她已将自己的惊惧压制得够好,但那一瞬的变色已让周围不断搜寻漏网之鱼的六大宗门生起疑,两个穿着云纹门服的门人相互对了对目光,一人迟疑了一会儿,仍是朝着她走过来。
“站住。”那人弯下腰,“你一个小孩,在街上跑?你家大人呢?”
快回答。丹秋感到喉咙里卡着石头,她的声音硬挤出来,是那么虚弱无力:“我……我家大人不在……我是偷溜出来的,马上……马上就回去。”
“偷溜出来的?”那人盯着她,追问道,“你家大人姓什么?住在哪?现在太乱了,我送你回去。”
“不用。”这是少林境内,穹苍的门生不一定熟悉附近住户,丹秋胡乱编了个姓,又立刻道,“我好像找不到路在哪了,你能给我指一指吗?就是,门口有两棵大槐树,周围的屋子有三扇窗户……”
那人为难地皱起了眉。这话太模糊了,也太孩子气了——小孩才会认为全天下只有自家门前能栽两棵大槐树,开三扇窗。但丹秋看起来实在太怕了,全身都在颤抖,只是被血吓到,会吓成这样吗?
怎么办,要跑么?可以跑得掉,只是信还没送到,她总还得回来……
丹秋感到自己身后有一道阴影靠近了,一只很粗糙的手搭在她肩头,把她转过来,往自己肚子上按了按,味道不是很好闻,一股鸡屎味,她眼前黑乎乎的,浑身僵成了一块铁板,耳朵嗡嗡作响。
头顶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是个不认识的大婶。
“哎唷,这我家的……她本来胆子就小,看到血就害怕,看给吓成啥样了……你们也是,龙领头,就非要光天化日之下这样弄?多晦气啊……”
那姓龙的领头答了几句,没再多问便走了。鸡屎味也跟着离开了,丹秋刚想说话,手臂上就被很不客气地拍了一道,火辣辣地疼,那人恶声呵斥道:“小屁崽子,怕还不快滚!”
“……”
丹秋攥着没出手的银针,有点茫然地看了那肥壮的背影一眼,转身飞快跑走了-
联军大营。
几十人聚在此处,却鸦雀无声,只张目瞪着桌前那道布帛,面露难色。
这是无极宗门生在路上截下来的一封信,虽然信使负伤跑了,没能拷问出来更多情报,但这布帛板上钉钉,是出自徐行的手笔。
这群谋士在此已尝试了足足两个时辰,水泼、找印、算术、寻律,近乎什么方法都试过了,还是没能解出其上真意。这真是件十分耻辱的事,毕竟在开战前,他们异口同声地告知对方也告知自己,不必害怕徐行,她不过有勇无谋,然而现在一封近乎送到他们手上的情报却让他们想不出任何关窍,幸好,一群人丢脸好过一个人丢脸。
人一旦黔驴技穷,就会昏招百出,寂静间,一人抢道:“不如我们再将布帛放回原处,引那接信之人前来?这暗语其他人解不出,接信之人定然想得出。”
另一人不赞同道:“送信的白族都已逃走了,明知是瓮中捉鳖,谁还会冒险前来?”
默了会儿,一人又试探道:“只凭我几人,思虑难免不足,不如广召天下名士?”
无极掌教黑着脸站在一边,终于忍不住,骂道:“你几人?这不是泱泱大几十号人?广召天下名士……先不说会不会混进来什么妖族,你们还嫌自己脸丢得不够?”
众谋士都不说话,心中不由腹诽,开骂倒是容易,有种你来解啊?
无极掌教等得心头火起,快步向前,将那布帛拿起一看,上头用墨笔细细密密写了好几行字,像是诗,却又没什么韵脚,杂乱无章,语焉不详,还夹杂着不少怪异的错字,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堆废话。
火光明灭间,屋外忽来一道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一双手替来人挑开帘幕,那人肤色苍白,唇色极淡,身上的茧黄是唯一明晰的颜色,并未低头,面无波澜地踏了进来。
她踏入的那一刻,仿佛带来了漫天风雪。
众人倏地纷纷起身,拱手道:“四掌门!”
亭画垂眼,目光落在那块布帛上,微微颔首。柴辽在其身后,和往常一般看不出在想什么。
其实早就该请她来了,毕竟她曾是徐行的军师,此地除了她,还有什么名士可供召请?但一是面子抹不开,二则是对她尚存三分疑虑,但人都来了,死马当活马医,当然要让她一试了。
亭画走近,众人齐齐让开位置,她指尖触在那布帛上,缓慢地游移,自第一个字到最后一字。
有人斗胆道:“四掌门,这确是徐行的字迹不错?”
亭画道:“是。”
她看着那布帛,只是看着,待到桌边门生沏好的那盏茶冒出的白气稍淡,她拿起一旁的烛台,并无犹豫地将布帛的一角燎烧。
火舌舐得越深,众人面色就越紧绷,好在那上面的字早已被抄录下来,是以也没人叫停。这块布帛很快便被烧了近半,中间那一小块却闪着微光,火苗越不过去,也熄不下来,二者僵持,亭画伸手将它按灭。
布帛还是那样,没有变化,她的目光落在布帛被燎烧过的焦黑边沿上,那里有一条明晰的分界,分界上下的字被烧得只剩一半,将其各自拼凑而成八字——
日月同辉,犹在镜中。
“……”
这八字又是何意?众人冥思苦想,仍是满头雾水,只看亭画慢慢起身,将布帛拿在手上,离门而去,连忙跟上。
门外晚霞满天,正是黄昏,亭画抬眼望天,似是觉得有些刺眼,闭了闭眼,又静静等了一阵,待到太阳彻底西落,月轮即将升起,她将布帛从中间折叠,迎向残光——
残光下的布帛,两侧的字迹交叠,隐隐映出一行小字:
西雁南飞,独守山中,不行虎丘,奔往玉楼。
众人呆呆看了阵,霎时恍然大悟。一时,人群中懊恼声不断,有人万分悔恨,狂拍大腿道:“就这小把戏,我竟一时失察,没能看出!”
这行字,傻子都能看出是什么意思了。在西边的黄族已然撤离,往鸿蒙山脉与徐行会合,要走避开虎丘崖的某条路线,与白族一齐前往白玉门。
“倒知道不走虎丘崖,那地方可是天险,几十个弓手能拦杀几百人。”
“……你这不废话吗?还有谁比她更知道?”
“黄族什么时候撤的?定是看准了峨眉前往昆仑的空隙,峨眉中那些黄族内奸根本找都找不出,杀都杀不完……可恨!”
“原定是先破黄族,再至狐族,最后是白族,如今得知此事,理该换道了。”
无极掌教闭口不言,面上神情阴晴不定。
众口纷纭中,亭画终于开口说了第二句话:“这是假消息。”
“……”
又静了,亭画没看他们,五指收紧,将那布帛彻底碾碎。
“她想得到,这封信会落在我们手中,论天下之大,总有人能解开这‘小把戏’。”亭画漠然道,“论时机,论人力,黄族都没有机会可以撤离,若兵力被调虎离山改道白族,鸿蒙山脉,必定有诈。”
她话音落下,一人立即皱眉道:“连峨眉都不敢说黄族没机会撤离,四掌门身处大营,又何以下此定论?况且,黄族没撤离,难不成白族撤离了么?徐行此刻定然还在山中,若否我们绝不可能发觉不了她的踪迹!”
“发问前先思考不是一件很难的事。”亭画道,“黄族不撤离,不代表白族就一定要撤离,军行必定留下痕迹,没有痕迹,就说明两族尚在按兵不动。”
“怎么可能?”这话太荒唐了,另一人失笑道,“只要她不是疯子,不是傻子,就该明白现在破釜沉舟都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更何况,徐行会放任黄族不管?那可是她……”
“李师叔,慎言!”
那人看了眼亭画,想起什么,霎时悻悻闭了嘴。
亭画像并未听到那未尽之语似的,古井无波道:“计划照常,直取黄族。”
想也知道,在场没几人赞同她的决定。一时七嘴八舌,都在发表自己的意见,无极掌教、亭画、柴辽三人皆不言语,无极宗麾下一人忽的高声道:“四掌门,你这是一意孤行了?”
质疑一个统帅的军令为“一意孤行”,可见其不满,亭画缓缓看向那人,心说,就是不知道要不要命了。
亭画道:“你是在质疑我么。”
那人冷笑一声,道:“老夫想问四掌门,到时穹苍的军队,是会出现在黄族,还是出现在别的地方?”
亭画道:“若我说会呢。”
那人傲然道:“那就兵分两路,认为这是假消息的和穹苍一同前往,其余人……”
他话说到一半,忽的止住,双眼暴突,喉间飚出一道血箭,下一瞬,轰然倒地。
无极掌教的面色一下变得极为难看,想发作又不得。
太冷了,亭画咳嗽了两声,冷冷道:“违背军令者,视为叛徒,与其同罚。最后说一次,按计划执行,还有疑问吗。”
眼前一片死寂,亭画点了点头,转身离开。无极掌教叫住柴辽,阴沉沉道:“大掌门,你也赞同她这样做吗?”
“她已给过一次机会了。”柴辽顿了一顿,平静道,“至少刚才这些话,全都是真话。”
可惜,世上绝大多数人只想听自己想要听的话,而不是真话。
三日后,子时,白族禁地。
天早已黑透,陡峭的夜风中,大雾朦胧,绫春皱着眉,第五十八次问道:“丹秋怎么还没回来?她不会出事吧?”
徐行也第五十八次回答道:“快了。”
绫春心中自然明白,却免不了焦急,道:“真的能成吗?你怎么确定他们不会往黄族去,一定会来这里?”
“因为黄族没有他们想要的东西,白族却有。”徐行一双黑眼看着山下,嗓音也像是沁着冷气,“但穹苍不会来,他们会往黄族去,其他大宗为了明面上过得去关,也不得不分出至少四分之一的兵力一起往西,但真正的精锐会来这里。就快了。”
后枣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已经都准备好了!”
徐行道:“好。”
“想要的东西?”绫春不解道,“这里……难道还有什么宝物吗?矿石?还是别的?”
徐行转头,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道:“我不是跟你说过了?”
绫春道:“你什么时候跟我说过??”
徐行指了指自己,道:“这里啊,刺甲二号。”
绫春:“……”
没等小刺猬跳脚,徐行便嘻嘻道:“开玩笑啦。别急啊。你快把衣服穿好,等会带着大家,按照我说的去做,位置你已经记清楚了么?”
“当然!你都说过那么多次了,我怎么可能还会忘掉!”绫春立马便被转移了话题,又急吼吼地忧心忡忡道,“可是丹秋和姜奶奶还没有……啊!我……我好像闻到了,西边那个小黑影,是不是丹秋?!”
徐行看着那道蹒跚狼狈的小黑点,面上那分明虚假却已令人察觉不了的笑意似水一般自她面上剥落,她道:“是啊。”
绫春望眼欲穿道:“她受伤了!伤得好像还挺重的?!”
徐行答道:“是啊。”
绫春看了看那慌里慌张的小黑点,又看她,有些迟疑,却又很突然地小心翼翼问道:“徐行……你为什么,要让她去送信?明明族里还有不少比她天赋要强的……难道,是因为她下过山,见过世面吗?”
因为要让她完不成任务,将信成功被截走,又不能全身而退,无极宗定会派人偷偷跟着她,让她回来找到禁地的大致位置……
丹秋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又胆小又谨慎死板,让她回来,她拖着断腿也会死命回来,换成后枣,或是其他更大一些的妖族,会不由得想这是不是在送死,又该不该回去,亲族会不会抛下她撤离。经过这么久的造势,徐行赌红尘中的平民会对一个茫然无措的妖族产生恻隐之心,哪怕她是个怪物,也是个可怜的小怪物……说来说去,也还是在赌。
她根本回答不了绫春的“丹秋会不会有事”。
徐行目光钉在那逐渐靠近的小黑点上,还是定定答道:“是啊。”
“……”
逐渐能看清一些了,丹秋口角带血,捂着肚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前跑,她并没有发觉身后有人跟着,只是快要到了,忍不了哪怕一丝一毫的拖延。
后面那人离她不过只剩那么一点距离,上边看得清清楚楚,绫春坐不住了:“我去接她!”
徐行拉住她,道:“还不是时候。”
绫春道:“那还要到什么时候?!”
徐行道:“等。”
“……”绫春有点不可置信地看了她一眼,挣扎了一下,没能挣扎开,她压低声音,怒道:“让我去!就算有危险又怎样,我说过了,我不怕死!”
“不怕死?”徐行转头,用一种很陌生的神色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死很难吗。难的是不能白死,也绝不能让别人白死。我说,坐下,等!”
与此同时,山下,阴阳旗帜在暗夜中透着一点冥冥的白色,无极掌教立于大军最前方,抬眼看着这望不到顶的山尖。
一人急奔而来,匆匆道:“那白族已离中心越来越近了,一炷香内,定会抵达!”
“好。”他点了点头,抬手指向前方,冷声道,“天明之前,一个不留。”
“是!”
第215章 人祸三我徐行向来不耍阴招
#215
绫春小臂上的力道犹如铁箍,根本无法挣扎,在这怔愣瞬间,她不合时宜地闪过一个念头——
原来徐行之前一直都在让着她。和小孩玩似的,从没用过什么力气。
这个人,这只妖,在她面前可以永远当孩子,一切风雨都会被挡下,她是“巫”,是天生的保护者,也是偏执的控制狂,自己只可以蜷缩在她的羽翼之下,她从来就不需要任何人并肩,不必奉献,不必痛心,更不必制造麻烦,只要听话就够了。
不论当初在少林,还是如今在白族,就算不是绫春,是任何一个人,她都会做一样的事,谁都一样,谁都不会特别,那层千疮百孔的羽翼是保护,更是桎梏,要打破这道樊篱,唯有深到能在她心上刻下一刀的羁绊。
绫春忽然有点了解寻舟为什么会变成那样了。因为她心中正油然而生一种明知不该有的怒火,好像自己被无情地排除在外,却丝毫没有办法。她低声道:“我们都走了,你要怎么办?!你的火龙令已经——”
那伤痕累累的小黑点在瞳孔中不断扩大,徐行道:“我有脱身的办法。”
绫春反手抓住她:“什么办法,你告诉我!”
徐行简短道:“别闹了。按我说的做。”
究竟谁在闹?!
“嗖”一声,袖箭长鸣,丹秋听到声音,闪身一躲,却因头重脚轻,一下滚到地上,那箭没射中要害,却将她小腿肚刺个对穿,她试图爬起来,没能成功,仓惶转头之时,只见后方尘烟滚滚,浓雾间乍然传出密集的马蹄踏地声,一刹那,宛如千军万马将要在身上践踏过去,丹秋的脸霎时毫无血色。
不如晕过去算了。为什么这时反而晕不了?到底身后有多少人,十几人是这个声音,几百人也是这个声音,根本分不清啊!她头昏脑胀间,甚至错觉四面八方都有人冲过来,自己马上就要被踩成饼了!
幸好,在她即将成为刺猬饼的前一瞬,一双有力的手将她自地里提前抠了出来。丹秋眼前一花,再睁眼时,
自己坐在马屁股上,她想也不想,便崩溃道:“他们跟着我过来了!”
徐行道:“安心。先想一想,他们是谁?”
“肯定是无极宗!我就说,我怎么可能跑得掉……是他们刻意把我放走,再伺机跟上,我不该回来的!”正是子时不久,雾实在太大,连目力最好的人族都难看清什么,更何况在雾中如同半个睁眼瞎的白族,丹秋还想说什么,颠簸间,余光看见眼前出现什么,大惊失色道,“停!快停下,他们在我们前面!!”
然而,话脱口而出,心中却难免觉得古怪——无极宗怎可能会出现在自己前面?他们又不可能自头顶飞过去!
心念再转,便是恍然大悟。
“你做得很好。”徐行缓缓停马,看向她,面上竟带桀骜之色,冷笑道,“不过,这里可不只一个无极宗。以及,就是要让他们来!”
“……”
无极掌教敢孤身前来此处,自然是有必胜的觉悟。
来这里的人不多,鸿蒙山塞不下那么多人,除去这点,还要分出不少兵力和穹苍一起前往黄族——若不是另有事要做,他真想知道亭画看到空无一人的黄族禁地时会是怎样精彩的神情。
“人呢?”他对着前方的下属道,“这样你们都能跟丢?”
下属道:“掌门,雾实在太大了,地形又复杂,难以行军!但没有跟丢,她腿脚受伤,跑不了太远,定是趁隙回去了,禁地就在这附近不错!”
“继续搜寻,别停。”无极掌教道,“缩小包围圈,告诉他们,找到地方了先别急,里头那矿山有古怪,设法将它们逼出来再处置。”
他知道别人都不知道的消息,不止矿山。
灵虚子这老东西真不是个玩意,胆气全跟着年岁一块折进去了,六大宗谁不知道徐行就躲在昆仑,他倒是不急,真是天塌下来当被盖的豁达,但好在这活糊涂的老头嘴里还能说出点有用的东西——
徐行身上的火被封了,修为大打折扣,所有功法全都用不上,如今就是个废人!
最后那句是他自己加上的。
他今年二十有四,虽说占了阴掌教离奇暴毙的便宜,但能在这个岁数当上掌门,也算得上人杰了。前头两个徐行和亭画,他是青史上继任第三年轻的掌门——可第三有什么用?第二都没人记得,何论老三?他当然仰慕过徐行,心中还暗自发誓一定要成为接近、乃至超越她的那个人,可眼看着年纪逐渐接近,功绩却不到人家后脚跟,那廉价的仰慕便成了对自己的羞辱,哪怕徐行根本都不知道这位兄台姓甚名谁缘何四处狗叫,但她的存在本身对他就是一种羞辱。
最焦虑的时候,他还不止产生过一次大逆不道的想法,若现在还是当年那样的妖族乱世,以自己的本事,又怎可能籍籍无名?但他又清楚,倘若当时一人当关的是他,不会是一样的结果,如今得知徐行那古怪的火“来路不正”,说不准是穹苍前代所为,心里那股不平终于找到了出口。
不过是靠外力罢了,换了谁来都一样,无非是她运气好,占了这几年风光无两的命格。亭画也是个傻的,难道还没看清只要有徐行在,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出头?
……他现在,是为了无极宗,让她把那些不该有的东西还回来罢了。
前方有人高声报信:“掌门,找到了,就在前方!看见人影了!还不少!!”
什么?竟还真没撤,胆子也真够大的。无极掌教打断思绪,立刻道:“冲上去,不必留手!”
无极宗众听了令,纷纷抽出兵器,便要追上,然而领头的奋起直追还没两步,就发现了不对——雾里那些晃动的影子不是不多,是太多了,白族有这么多人吗?还有,为什么对面的不是落荒而逃,而是反倒朝自己这边冲过来了???
一瞬迟疑,马已飞驰数丈,雾中影子也正在疾奔,两军重重相撞,无极宗的部署硬生生被撕开了一个口子,人仰马翻,众人都在大声狂呼,有人抽出兵器,有人在大喊“别动手!!”,一瞬间乱成一片。
无极掌教勒停马,怒道:“怎么回事?!”
都近到撞上了,他才看清这雾里的影子究竟是谁,顿时倒吸一口凉气,额上青筋快要跟着爆出。
的确是白族,头发花白的那种白!
“昆仑军为什么会在这里?!!”面前躺了一地被撞翻的老头老太,碍眼不成,还十足碍事,躺下了就不起来,还在那唉唉叫唤,谁敢从他们头上迈过去?无极掌教怒不可遏道,“你们的领军呢?叫他滚出来!”
方潜唯唯诺诺地站出来了。这厮为人清正,态度极好,一来便是连番道歉:“掌教,对不住!这山实在太险了,我们不该摸黑赶路的!”
“这跟摸黑不摸黑有何干系?”队伍全都被冲散了,还有不少被撞下山崖,也不知还能不能找回来,这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无极掌教感到自己天灵盖都快冒烟了,强忍道,“你们现在不该在少林么?”
方潜迟疑道:“我们的确是打算前往少林……”
他再路痴,也不敢在这种大事上迷糊。只是灵虚子掌门担忧人手不足,派了一大堆前辈来添……来施以援手,这群老前辈都很有自己的想法,一会儿要“直取敌将首级”,一会儿要“伺机绕后智斗”,谁也不服谁,他一个小辈根本压不住,现在他们收敛了肯跟着自己走,还是他心平气和坐下来问了问跳的最高那位老前辈,真见到徐行了该如何直取她首级,结果老头结结巴巴半天就说了句“届时老夫一个滑铲……”,被他壮着胆子严词训斥了一通,可算是不说话了。
路上耽搁太多时间也就罢了,方潜发现行军最忌灵机一动,他本想过鸿蒙山脉取近路,结果大方向没迷路,小方向迷了,已经在里边待了半天都没走出去,才刚刚骂过前辈,此时不宜承认错误,只能硬着头皮装作他拖延时间一定有他的道理,现在劈头盖脸撞上无极宗,方潜竟有种得救了的感觉。不管来的是谁,反正终于有人来了!
无极掌教听了这堪称荒谬的解释,想杀人的心都有了。这是昆仑,他不断对自己说,昆仑的人,做出再荒唐的事都很正常,跟昆仑追究是没有用的,只会被气到吐血。他挥挥手,想让这群无头苍蝇似的昆仑军赶紧离开,方潜却没动,而是抬头看着他,忽的问道:“掌教方才问,为何昆仑会出现在这里?”
无极掌教道:“那又如何?”
“这里是昆仑附近,尚属昆仑管辖之地,我军出现在此处虽然不平常,但也理所当然。”方潜道,“倒是掌教,无极宗兵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无极掌教心中突的一跳,不为事情败露,而是有些恼怒。他道:“发觉此处有异状,前来查探,具体缘由,我需要和你一个连长老都没做到的人解释么?”
“在下当然没资格向掌教要一个解释。”方潜摇了摇头,道,“只是和人交谈时,希望掌教最好从马上下来。”
岂有此理,无极掌教瞠目看他离去,而又折返,又道:“掌教,我可否再问你一个问题。”
无极掌教冷道:“你的问题真多。”
“最后一个了。”方潜真诚无比道,“从这里下山怎么走,能劳烦指个路吗?”
无极掌教:“……”
昆仑军终于慢悠悠地撤走了,出乎意料,竟没有丝毫想要留下的意图。无极众人都对这群人颇有微词,却都不好直言,领军策马过来,低声报道:“掌教,队伍被冲散,这天色太黑,又都是浓雾,只能通过响动来判断位置,有好几队的什长已不知去向了。”
无极掌教刚想开口,蓦然神色一变,发出一声冷笑。
“原来,不撤离是在这等着。还真是兵行险招。”无极掌教沉沉道,“所有人原地站定不动,抛下兵器,什长逐一清点人数,有多的,直接杀了!”
发现得还挺快,看来此人也非蠢得那么鬼斧神工。徐行站在离中央几十丈远的地方,听到前方遥遥的口令传来,身旁的呼吸声立马乱了。
……提前两月开战,昆仑的阵法就算是个稀巴烂的渔网也会被逐一把洞眼补上,想从联军眼皮底子下撤离,着实有点难为人。白族再怎么妖口稀少,也有三百多只,莫说三百个大活人,就算看见三百只肥刺猬在路上拱拱拱爬爬爬也足够显眼了。
想让一滴水变得不显眼,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其汇入一条河流。她必须让无极宗率军前来此地,但绝不能是光明正大、浩浩荡荡地来,所以她写了那封狗屁不通的战书,让丹秋送去随便一个人家。这战书多半会由亭画解开暗语,亭画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个半真半假的消息,假在黄族已经撤离,真在白族没有撤离,而师姐权衡利弊之下,定会把真话说出来。
徐行在位时,跟其余五大宗的掌门长老不知打了多少交道,两人都非常清楚这些人的性情和弱点,亭画说了真话,无极宗并不会信,但又不得不分兵一起前往黄族,而这位心浮气躁的掌教一心立功,毕生愿望就是要悄无声息地做件大事,只要让灵虚子对他放出风声,他便会在子时跟着丹秋上山试图擒获自己,并且,一定会亲自来。
其实方潜已很努力了,但一个对方向很敏锐的黄时雨都能在这里被她玩得团团转,更何论一个路痴?
先让昆仑军与无极宗对撞,冲散两者阵型——主要是无极宗的,昆仑本来就无甚阵型可言。天黑雾浓,无极宗之人长久以来的惯性,就是靠肩上泛着微光的孔雀翎来认人。这破鸡毛敢要八钱一支,门服更是贵得离奇,可恨寻舟拿出来的鲛珠成色太好,徐行不过偷偷变卖了一次就被盯上,只能另寻他法,她前些日子不眠不休地在山下疯狂打工挣钱,已经到了同行都看不下去想找人套她麻袋的地步,总算是将这些东西全配齐了。
现在,刺猬们就穿着无极门服,佩着翎毛,混在队伍边缘处一声不吭。
谁都知道,擒贼先擒王,两方对弈,最先取下对方将领的人就赢了。不巧的是,徐行也是这样想的,这场战役灵境一共六位领军,
她比较想知道,若是在这里死两个,投降一个,再挟持一个,这场战争到底还有没有脸面继续打下去?
前方来点人头的越走越近,要看见脸,非得将鼻子都凑到一起不可。
绫春抓着她手的力气越来越大,可见其紧绷,徐行面不改色,并没有动,那人走到近前,先是喊道:“王鸿?”
接连喊了几声,不见回应,那人站了一阵,摸了摸头,只能转头回去禀报。
能记住底下所有人面孔的只有什长或伍长,但显然,头衔不足以让一个人被大力撞击时不会飞起来。只清点人数是不够的,但要认出人脸,却又缺少前提,对无极宗来说,现在首要的问题不是人多了,而是人少了。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又粘稠至极的浓雾与黑夜中,唯一能够指引方向,又不太过异样,能让那些失散的门生可以寻迹归来的方法只有——
徐行漆黑的瞳孔中,一道久违了的火焰窜了出来。
她笑了。
下一瞬,早先埋藏的火油自无极掌教身周重重爆炸开来,连带着周围数丈都喷出火花,整个山间都在疯狂颤动,如果说之前昆仑是将瓷器摔成两半,现在便是碎了个满地开花,彻底分不清谁是谁。在这陡然而生的极度混乱中,徐行一扯绫春,像塞个猪崽一样把昏过去的丹秋丢到她怀中,喝道:“族长殿后,你们走!”
为了防止绫春再问什么“你有什么办法”,她很不客气地抬脚,一脚踹到马屁股上,那充数的野马痛嘶一声,忙不迭撒蹄跑路了,绫春道:“你!你留下干——”
留下干什么?留下当然有事干。还有人没来呢。
徐行没时间看绫春又惊又怒的脸,她悄无声息地站在阴影处,看向火光中那人改动的方位。
果不其然,他又站了起来-
为显一马当先,身先士卒,掌教当然要和门生一样冲在最前面,但也只有这是一样的了,毕竟普通门生的身上不会有这等护法灵器。
饶是如此,无极掌教也被炸得懵了,天旋地转,浓雾间掺进滚滚硝烟,熏得他头眼一阵刺疼,眼前的地势已变,他竟分不清自己是在何处,军伍彻底失散,再清点人数时,还跟着他且行动不受阻的只剩两百余人。
该死,这地下竟有火油。他懊恼地掸了掸衣角上的灰,试图让它跟随着自己失察导致的错误一并消失。不是没有检查过土地,但几乎都是陈土,没有新鲜翻动痕迹……这是很早之前就埋下的。两百,这数字不多,却也不少,无极宗的两百员精锐围攻,谁都要避其锋芒,更何况,损失既已铸成,难不成要他就这样转头撤离吗?
继续在山中行走,说不定能与其他门众会合,其他白族可以无所谓,来日方长,但徐行一定就在附近!
一行人不敢点火,改用明珠照亮四周,行至半途,前方终于又见黑影闪动。
无极掌教这时的戒备胜过原先百倍,然而,自雾中走出的,竟是个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面孔。
峨眉的领军——叫什么来着,有些记不清了,但似乎是掌门下第一人,峨眉掌教更多心力放在黄族那头,但他竟出现在这里,还带着三四百人,看来,和他的目的是相同的。
……毕竟,峨眉是六大宗中唯一一个没有圣物的宗门啊。
峨眉领军微不可察地向后退了半步,微微转头,目光似在他身后扫视一圈,是在估计人数——该死的,峨眉这群刺客都练有夜眼,黑夜与白昼相差无几,难怪在这山里行动跟鬼一样没半点声息。
那建到一半的“通天梯”烂在那儿,无人帮手,峨眉再怎样费心维持,还是在前不久轰然倒塌了。两宗的关系算不上好,至少这三年绝对算不上,但总比遇见穹苍好点,在这种时候,除了联手之外还能干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看不准面上的神情,却齐齐点了点头,两队人马也跟着聚拢合并,但最前方的二人肩膀始终离了半臂距离,兵器能第一时间抽出来的距离。
峨眉领军的声音有点嘶哑,他说:“徐行在这里。”
无极掌教道:“自然。否则,你认为为什么我后边只跟了这些人?”
峨眉领军道:“你看见她了?”
“……没有!”无极掌教的声音近乎是从喉咙眼里挤出来的,“她就在这附近,我确定。藏头藏尾,鼠辈作为……”
也不知是藏头藏尾比较丢脸,还是敌人面都没见到己方就损失大半比较丢脸。峨眉领军听完经过,并无心思去说这些闲话,眼前人的浮躁恐怕只有他自己看不见,他的声音自面罩下传出来,惜字如金道:“我要脑袋。”
“正合我意。”其实并不合他意,无极掌教面色沉了一瞬,道,“腿骨归无极宗了。”
降魔杵不过用了个族长的腿骨都有如此惊人之能,若是徐行呢?纵使不看她的火焰,那仿佛起死回生的治愈天赋就已经足够恐怖,这也是他一定要来这里的原因。
两人再度沉默一瞬,心中各怀鬼胎,沉默间,夜风拂面,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铁锈气息。
无极掌教道:“你来鸿蒙山脉的事,其余大宗皆不知道?”
“正如掌教你一般。”峨眉领军滴水不漏地答完,忽的道:“掌教可有想过,徐行的确不知自己身世。”
无极掌教道:“若不是,那她其心可诛,若是,你想说什么?莫非是认为她无辜,所以不该将她逼上死路?在她决定潜逃那一刻起,就说明她已选择了另一边,如今更是旗帜鲜明,不必你替她喊冤叫屈。”
“不。我只是想起了当初前掌门在
第一次设立六盟共议时提出的一个设想。“包括为何圣物是由妖族尸骨制成,又为何“好像”对天妖有着效用,峨眉领军冷冷道,“那时她说,‘以妖灭妖,以魔灭魔’。”
无极掌教道:“旧话重提,是为何意。”
峨眉领军道:“不论是与否,她的结局早已注定,她并非死于我们之手。”
无极掌教心道,你其实真正想说的是,希望历史也如你所说的这般书写吧?做就做了,无论恶名美名,总是青史留名,又想双手染血为宗门牟利,又要博一个清白好名声,哪有如此便宜占尽的事?
“……”
雾中再度传来马蹄声,似是有四五人轻骑而来,峨眉领军抬目看去,面色不见松动:“是你手下的人马,一共六人。”
声音落下,那几人穿出浓雾,齐齐叫道“掌教!”,为首那人骑一匹蹑景马,面上犹带血迹,被炸得焦黑一片,肩上的孔雀翎倒还维持着八钱的尊严,只有尾部稍弯,随着颠簸凛凛颤动。
无极掌教心中一喜,能骑蹑景马的可都是悍骑!他伸手,道:“还有其他人么?快来!”
那人听闻,催马更急,似有要事相告,马如奔电,眨眼已至面前——
咔嗒一声轻响,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它还在地上滚了几滚,最后才停住。
那是一个人的头颅,双眼圆瞪,仍在眨动,又张了张嘴,试图发出一声“啊”,却只有嘴在动。这剑太快,掀起的风连面巾都不曾歪斜一点,下一瞬,峨眉领军坐在马上的身子往后重重倒去,断颈中的腔血朝天喷洒而出,溅了无极掌教满头满脸。
为首那人朝无极掌教拱了拱手,声音有些闷:“掌门,接下来如何?”
“…………”
什么。
死了……?刚刚还在要脑袋的人,现在被一剑断头了?
无极掌教面上的神情一瞬空白,他近乎茫然地想,什么叫“接下来如何”?怎么听着就好像自己让手下突袭得逞,手下在等下一步的指令一样?
他的确不想让峨眉分走那一半,无论是圣物还是功绩,也的确在提防,试探了对方此行是否有其他人得知,但他要下手也不会在这种时候下手,这种分明处于弱势还会霎时激化矛盾的时候——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峨眉那几百人手上已扣袖箭,而随着为首之人来的那几个货真价实的无极宗门生见他不发一言,还真以为这是什么要灭口的绝密任务,一人刀出鞘,直直斩落,血光溅射前,无极掌教面色铁青地吼道:“别动手,蠢材!!!”
然而,已经晚了。
利器齐发,两拨人刹那厮杀在一起。无极掌教现在不仅不能让门生都住手,还得自己亲身上阵,峨眉一出手全是杀招,并且无极宗数量本就弱势,他让无极宗停,峨眉可不会停!他们已坐实是无极宗先动的手,就算只为自保性命,也定然会使出全力。
混乱间,无极掌教看见不远处,那为首之人一抹脸上黑灰,轻飘飘策马远去,临走前面无表情地往后看了一眼,露出一个假笑。
一瞬间,他近乎目眦欲裂。
“徐行!!!”
第216章 人祸四七情归无,红尘不顾
#216
徐行没冒险加入这场混战,而是脚底抹油走为上策,自是有所考量。
混战太危险了。她的危险不是指性命危险,是指要达到目的风险太大。多少人没死在强敌手下,死在乱箭冷刀里,她没把握能在乱军中杀了无极掌教,除非——
疾奔中,徐行侧头回看,一道冷光自尘烟四起的战场中亮起,无极掌教拔刀将身周的黑衣门生扫尽,一双发红的眼死死盯着她的脸。
要追,还是不追?
亭画的军令传得足够远,违反命令的下场是死,无极宗与峨眉的人不能让自己出现在这里的消息走漏,所以不得不合作,这临时组建的同盟被她一剑砍断,一不做二不休,他若是不追,在此地将所有峨眉的门生灭口,再带着损失惨重的精锐灰溜溜回营,还能算及时止损,不至于丢了性命。
换作峨眉的人,权衡利弊后,会这样选择,但他不会,因为他不仅刚愎自用,还拥有着“别人不知道的情报”,这也是方才掉下来的脑袋暂时不属于他的原因。
那道冷光如离弦之箭般穿过乱军,朝她拍马狂奔而来,徐行看向前方,一夹马腹,座下的蹑景马发出一阵恼怒的嘶鸣声,却又不得不再度提速,转眼已奔出半里。
想知道身后追上来多少人,其实不必回头看,只要听声音就够了。整齐划一的“嗒嗒”声,和她估计的数量不差,四十几人,不到五十,事到如今依旧步伐不乱,的确是精锐,而为首的无极掌教的骑术更是出乎意料地异常精绝。
这并非什么不合理的事,需知再讨嫌的人也会拥有一项旁人难以企及的特长,就像六长老几乎能记住全宗上下的人脉情况,精准地找到能捏的年轻软柿子。
狂风拂面中,徐行感觉腿处的马腹在鼓风似的颤抖。它虽不是劣马,但比起掌教的坐骑定是差了许多,它快要撑不住了——
身后骤然袭来一道携着山崩之势的刀光,徐行险险避开,那刀在空中一转,横劈而下,黄色灵气宽厚如沙土,悄无声息地攀住马腿,徐行身子往下一沉,刀转瞬逼至胸口,她提剑一挡,兵器发出刺耳的声音,两者角力,不到数息,她便被逼得往后重重一退,险些落下马背。她剑尖抵地,并未恋战,甚至闭口不语,妖元再催,刺得那可怜的白马往前不住狂奔,又勉强地再度拉开一段距离。
“方才不是算计得很周全么,煞费苦心,就为了让那群畜牲逃出去,但你错了,只要你一死,一群乌合之众,想收拾它们不过是早晚的事。”无极掌教阴冷道,“你以为自己能跑的掉?山下有援军正在赶来,以你如今的修为,莫说万人敌,百人你都得好好掂量掂量,你还以为自己和从前一样,只靠自己就能解决一切?!做梦!”
二马并肩疾驰,说话间,兵器几度交接,金石之声中,徐行忽的道:“掌教有没有听过人族一句古话?”
无极掌教冷笑道:“人族?看来,你在此地适应得如鱼得水啊。”
“会咬人的狗不叫。”徐行礼貌道,“若掌教希望杀我能更容易些的话,我第一个建议就是劳烦你闭上嘴巴。”
“越嘴硬的人,越是心虚。”无极掌教不怒反笑,道,“到现在才露面,你就算掩饰得再好,也瞒不过一些事。要换在以前,你早就独身出来动手了,何必还绕那么大圈子设下陷阱?别等了,我早就遣人跟在昆仑军后,他们有意也好,无意也罢,就算真有心冒天下之大不韪来救你,也是鞭长莫及!”
听闻此语,徐行面上微微一顿,这神情虽微不可察,无极掌教又怎会放过。他心头畅快,终于反将一军,方才被算计的阴霾近乎一扫而光:“从前仗势欺我无极宗,可想过天道好轮回?别以为没证据我就看不出来,上一任掌教绝对是死在你们穹苍的手里!”
若非时机不对,徐行都快被他逗笑了。妖族设法保全自己,她作为妖族,该杀,穹苍下黑手害了无极宗的人,她作为前掌门,更是难辞其咎,好事不是她徐行做的,就算有也是别有用心,坏事一定得怪徐行,哪怕这跟她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她这辈子,做人做妖两面都不讨好,错倒是一个不漏全背上了,天底下甘有这样的道理?
“掌教,如果你想通过表现自己极致的愚蠢来保住性命的话,也不失为一步妙棋,毕竟我若还是穹苍掌门,那我绝对舍不得杀你。”徐行说到此处,还是禁不住笑场了,她哈哈道,“还有,从前,从前,从前……短短几句话,你提了三次从前——我已不在乎我的从前了。真正在乎到夜不能寐,想一想就气到牙齿咬碎的废物,究竟是哪位呢?”
她冷嘲热讽地笑起人来,
分明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却比那假笑还要气人百倍。
无极掌教运起轻功,足尖一点马背,在半空中腾跃而起,转眼便出三刀。
刀刀重厉,足可斩风,将徐行全身笼进,可见其恼怒如此。
身后跟着他那群精锐察觉不对,前方两人已经逐渐远去,都快看不见背影了,立即拍马赶上,高声喝道:“掌教,别莽进,是激将法!”
“激将法?”他回身,刀上已染红血,随风在刀身上蛛网般蔓延,一样是鲜红色的,“你们是太过谨慎,还是怕了她?”
徐行面上些微愕然,右手捂着侧腰,指缝处溢出血痕,她受伤了。
无极掌教冷冷看着她,讥讽道:“你刚才说,谁是废物?”
“……”
膝下一声哀鸣,蹑景马再不堪重负,颤抖着倒伏下去,徐行余光向后,在地上重重打了个滚,避开一刀,尘土飞溅,本为了伪装的狼狈此刻已然成真。但避开一刀,还有乘胜追击的第二刀,当啷将野火格开,第三刀——
徐行左手袖间滑出一柄小刀,险险挡住了攻势,但那刀实在太小,只能减弱,不能阻止,无极掌教的刀转而向上,近乎将她的肩头扎了个对穿,血肉却一时将刀架住,徐行见准空隙,抓刀起身,远处一道红影奔雷般滚滚而来,她翻身换马,捂住伤口,再度疾奔而走。
那红马谁不认识?但怎么会出现在山下?在这必经之路上,看来这就是她安排好的逃跑路线了。
无极掌教一刻都等不了,纵马追上,他已根本无心去考虑身后的人了,眼中只剩下那道背影。
这是杀徐行最近的机会了。她有所不知,援军就在前方盘桓,就算不多,以徐行现在的景况,绝对应付不了。纵使她一身无极门服,只要身后跟着他,也决计不能过关。再拖延也是无用,天罗地网,能再跑多久,跑到何处?
那红马的确是匹足够威风的好马,带着主人如泥鳅一般在复杂的地势中不断奔走,刻意往山林中钻,要是换作旁人,怕是早就被甩开。奈何他骑艺敢称第一,紧咬不放,眼见四周不见人烟,两马距离渐近,此时,前者忽的疾停,人立起来不断嘶鸣,似是受了惊——无极掌教放眼一看,心中大喜,恨不得大呼一声天助我也。
山林中藤蔓树根诸多,竟有一道树根恰恰横陈在此,绊扭了马足!
这一下来得突然,徐行伤就算恢复,也不可能在这短短时间内完好如初,他先放了一个寻讯烟,下马,目光在脏污一片的地面上逡巡,刀身上的血缓缓汇聚在刀尖,再落于地面,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忽然安静了,只有两匹马此起彼伏的粗重呼吸声,无极掌教站定,蓦然听到身后静静传来一句:“你是在找我吗?”
他猛地转头,徐行提剑站在他面前,肩头和腰腹间血染一片,但好似已经止住了。用的是“好似”,是对这个人而言,太难判断她的伤势状况了,不管有没有止血,是不是愈合了,在她面上展露出来的神色都是同样,疼痛对她来说好像只是无伤大雅的小毛病,甚至不值当她动用嗓子喊叫那么一两声,又或许,她早就习惯了。
寻讯烟的阴影在半空中燃起,无极掌教往来路看去,他奔得太急,后方那些精锐不见踪影。
虽然他此时尚未与徐行再度交手,但他气力已空,无法再动轻功,但这让他毛骨悚然的直觉,此刻终于让他做了一个违反常理,却最为正确的决定——
策马回头,与诸人先行会合,拖延时间。
徐行的脸没在阴影中,她真就这么静静看着他上马,往后退了退,而后,她道:“你以为,我为何让你像无头苍蝇一样在鸿蒙山里足足跑了大半夜,又中途换马,继续引你追上?”
“方潜那话是真心告诫,你真该下马走一走的,不止是和人说话的时候。”徐行看着他,面无表情道,“再不休息,你的马可活不下来了。”
话音落下,无极掌教的马跌落在地,四蹄疲软,口角处溢出白沫,还在试图动弹,可已经真的无法再站立了。无极掌教下马,面色不动,手扼上刀柄,下一瞬,剑锋已至眼前,他脖颈被划开一个血口,刀剑已交手数回合,那剧痛才窜到头上来。
太快了。
实在太快了!
她没有用火,的确没有,只是纯粹的锋利,斩断人的血肉像斩断钢铁,他能感受得到,杀意自风中席卷过来,现在,他的血流的要比徐行多了。
一剑直取咽喉,他竟用了最愚蠢的法子,用手抵挡。野火切入他的左手,近乎要削掉半个手掌,鲜血近乎是喷出来的,反倒迷了自己的眼睛。太蠢了,真是太蠢了,他试图用刀反击,却被压制地根本毫无上风,徐行敢让他发那寻讯烟,就说明有足够把握在后方那群精锐赶来之前杀了他——他很快发觉自己是在垂死挣扎,但好歹暂且保住了命,太蠢了,竟然一举一动都被算得清清楚楚,一直都被牵着鼻子走!
未卜先知?她凭什么认为自己一定会按着她的设想去做,难道是有人为她筹谋?谁?是亭画?
不,是谁都不可能是亭画。亭画早就说了,要去黄族,鸿蒙山脉必定有诈,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只是他不相信罢了。无论让谁来看,让谁来追究,罪魁祸首都是他,“急功近利、好高骛远、夜郎自大”,他都能想象的到,自己的墓上会刻上这句话!
无极掌教大喝一声,回光返照般再提气力,但心已乱,招式只会更乱,剑锋回转,他小臂一凉,侧眼看去,眼睁睁见着半截手臂离体飞出,再仓惶转头,徐行平静到漠然的面孔随着剑光已至眼前。
他就要死了,无极掌教大睁双眼,却见徐行面色突兀一变,动作骤停,正在此时,遥远处的鸿蒙山脉忽的传来一阵恐怖的轰鸣声。
这轰鸣声伴随着地面的震颤,无极掌教本以为是山间那些火油再度被点燃,但很快发现,并非如此。这轰鸣声不是自山间传来的,倒像是自地下传过来的,更隐秘,更深层,传得更远、更广。一次之后,又是仿佛地壳要开裂一般的剧颤,甚至让人根本无法站稳。
突如其来,无极掌教惊诧之余,鼻端传来一阵奇异的血味。
徐行方才受伤的那两道伤口忽的再次迸裂,血汩汩淌出来,甚至顺着衣角淌入地面,她的面孔一下子变得苍白如纸,额间缓缓浮现出一道红到刺目的火痕。那火痕艳得像是在熊熊燃烧,也正像在灼烧徐行的皮肉一样,她手中的剑掉在地上,颤抖的五指捂着额角,咬牙间,喉口蓦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啊啊啊!!”
“……”
好痛。太痛了,从里到外没有一个地方不痛,脑袋要裂开一样的疼,好像整个人架在火上烤,不,被火烧死也不足现在十分之一的疼痛!!
徐行双目迸出血丝,额角的青筋快要穿透皮肤挣出来,她近乎要站不住了,往后踉踉跄跄退了几步,就要倒地,乖乖用头顶着她的脊背,发出焦急的鼻音。
然而,这剧烈到让人无法忍受的残酷疼痛,也被徐行心中海啸般的杂念盖下。
这不是爆炸,也不是地震,其他人不知道,她当然再知道不过。
……这是火龙令的地鸣,鸿蒙山脉要她回去,七情归无,红尘不顾,代行者的使命已尽,该归山了。
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她今年二十六岁。不是还有四年吗?!!
很快,徐行就发觉,这句话和绫春的“不是还有两个月吗?!”没有任何区别。活不过三十岁,三十死也是死,二十死也是死,从没有人答允过给她们时间,天道自然也没有,一切都是她的侥幸罢了。
可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头好痛。痛到她想将自己撕裂,让里面的火全都滚出去,别再折磨她了。血色朦胧的视线前,竟又出现前掌门的身影,那人微笑着道:“气运这回事,有时占三分,有时占十分。天运如此,时也命也,人毕竟无法胜天。”
那
时她百无聊赖地道:“也就是说,真遇到突如其来,又不利至极的变故,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亭画道:“将所有可能纳入设想,便可以避免。”
“这是不可能的。”前掌门摇了摇头,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总会有你无论如何也无法想到的那种可能。一流的人才,能在变故发生时随机应变,尽快想出破局之法,人才之上的天才,则可以转而利用这变故——可以自认倒霉,但绝不能认输。”
讲的真好啊,也践行了,道理啊。道理她当然都懂。
徐行昏沉的目光前,数百马群在不远处警戒地停下,无极掌教重伤,倒在地上,很快被几人救走,而她直到现在,还是站不起来。
“徐行!”有人在怒声呵斥,“你又在算计什么?!”
“先救掌教!”
“拿下她!”
道理她当然懂了。她不仅懂了,还跟别人说呢,有屁用?能不能别总是在这种时候出来教育她?师尊,你已经死了!
徐行坐在地上,面白如金纸,神情却出乎意料的平静,平静到异样了。她忽的仰头看着已露出鱼肚白的天空,淡到毫无血色的唇角微微动了几动,微不可闻地骂道:“我、操。老天,你也去死吧。”
对面的弓手已经开始蓄力了。弓箭可是大军交战才用的东西,只用在她一个人身上,有点浪费了吧。
死寂间,一人在其后壮着胆子道:“怕什么?我们几百人,她就一个!”
最前头那人道:“说得好。那你跟我一起上?”
“……”
在众人目光中,徐行勉力站起来了。虽说行动缓慢,还需要借力,脸色比死人还要可怕,但好歹是站起来了。
紧接着,她捡回野火,抬高,横在面前,另一手自下绕过剑锋,指尖很轻地敲了两下剑身——寒光中,映出她一双发红的眼睛,这是让他们放马过来的意思,更是默然的挑衅。
“还不动手么?”徐行哑着嗓子道,“再不动手,我可就走了。”
好在这是一支残兵,能发号施令的人不在,或是马上就要赶上来。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他们一时无人敢上前,谁都不敢轻举妄动,毕竟方才那耀武扬威的阴掌教还像死狗一样躺在地上,不知能不能幸运地救回来。
徐行缓缓后退,就在她即将上马的前一刻,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叫,一人惨呼道:“完了,我松手了!”
他太过紧张,竟手一抖,不慎将箭就这样射了出去!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那有失准头的箭竟带着疾风没入了徐行的胸口。她没能挡下来,身形猛地一坠,右手抓住那柄羽箭,一时说不出来什么话了,只咬着牙,将那半只箭扯出来,重重掷进扑上来的第一个人脖子里。
逃,不知逃了多久,身后的人少了还是多了,眼前的一切都是血色的,她在夺路狂奔,身后又是一片箭雨,有不少扎进马的脊背和腿上,红马儿也很疼,腿脚渐慢了,寻常的马这时已经倒地了,它却还是苦苦强撑着。
“……”徐行趴在它耳边,忽的虚弱地叫道,“乖乖。前面那个分岔路,把我放下来,你走左边,我走右边。”
“我知道你听得懂。”徐行摸了摸它湿润润的眼皮,不容置疑道,“之后我要你还有用,在这儿丢命太可惜,听话。”
红马用尽最后的力气,一瘸一拐地将徐行自山坡上甩了出去,而后没入西边的密林中。没有人会花心思去追一匹快要累死的马,身后人声还在,徐行滚到最下面,起身之时,忽然一阵遏制不住地干呕。
她本以为是方才撞到了腹部,垂眼之时,才发现不是,她口中呕出来的全是鲜血——那血是淌出来的,滴落到地上,刺眼的红,附近的草木霎时被灼得焦黑,徐行用手捂住口鼻,血依旧自指缝中淌下来,带来一阵刺痛,她再反手一看,掌心已被自己的血烧伤了。
她现在,是一个内部正在沸腾的,人形的火球。白族的禁印在真正发作的火龙令前近乎像纸糊一样薄弱,它在催促自己回去,那惊人的力量没有恢复,惩罚却像附骨之疽一般重新回到了她的躯体中。
徐行面无表情地撕下衣角塞进嘴里,先堵住源头,血会暴露踪迹,就算没那么容易甩开追兵,能追上来的人也越少越好。
计划得改变了。她必须得先找到一个安全地带。黄族的确没有撤离,亭画又猜对了,这出于她的两个考量,其一,妖族需要有攻击性的兵马,白族不善战争,应当远离战场,而因为她和黄时雨的那层关系,黄族暂时还算能听她的。其二,若是要说苟活,黄族的伪装天赋足以让他们在人间保住自己的性命——以人类的身份,苟且偷生地活下去。
白族有后枣和绫春在,只要乖乖按她给的路线走,就算有损失,也不至于会全军覆没……
身后的追兵声音渐远,徐行正要躲进树丛中,便听到头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那簇绿叶被拨开,一个斥候正怔怔看着她,肩上别着一根白孔雀翎,在阴天下泛着微光。
她竟恰巧撞到了无极宗的哨岗下!
徐行眼前的血色更浓了,她似乎忘了一件事,流失的血不仅会暴露踪迹,还会不断带走她的气力。但她还是没有停下。是,的确是很倒霉,至少在今日,她应该是全天下最倒霉的一个人了,可,这里肯定会有可以离开的地方,一条属于她的生路……她绝不要停下!
喧闹越来越近了,一支箭射中了她的小腿,徐行以为自己会摔进土里,忽的身子一轻,不知从哪窜出来了一个小兵,屈膝将她背在身上,再一眨眼,每一步都踏出一丈有
余。
一颗药丸被他塞进嘴里,徐行吐出来,他也不在意,继续去拿。
这人穿的不知哪门哪派的衣服,又有云纹又有太极图还有八卦阵,简直像是沿路随手扒了不少军兵的衣服往自己身上一套,伪装得过于敷衍,一张假脸平平无奇,背着她就跑,一个字都没吭过。
他又塞了一颗药丸,卡在徐行唇间,徐行想到什么,口齿一松,将那药丹吞进去,低声道:“寻舟?”
“……”
“是你吧。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徐行追问道,“你现在不该在白玉门么?你怎么知道我在哪的?”
“……”
徐行这下才是当真眼前一黑。怕什么来什么。她伏下去了点,咬牙切齿道:“你知不知道,我让你留在白玉门下面是为了接应!现在除了你,我信得过谁?你给我跑到这来,那边有谁接手??”
然而,不管她怎样问,寻舟都充耳不闻,也并不回答,若不是能知道他好得很,徐行还以为他是耳朵突然出了些问题。
“让我下去。”徐行紧迫地命令道,“你来了也没有用,你再厉害,能扛一个营的兵马?”
徐行怒道:“寻舟!”
前方又是一道岔路,这时,寻舟终于开口了:“左还是右?”
“左边。”反正两人都没来过这,只能随便选一个,徐行思路被他打断,被这死鱼不怕开水烫的态度气得伤口疼。她现在算是知道了,自寻舟回来之后,肯定在她身上也偷偷放了个什么能够寻迹的东西,但这不重要了,徐行唯一不明白的是,她切断了自己这边与小神通鉴的联系,那小神通鉴只会一直向寻舟报告“一切正常!”,他究竟是怎么赶过来的?
“你真是——”
徐行说到一半,话音戛然而止,化为苦笑。
啊,只有最倒霉,没有更倒霉。
是死路。
她选了左边,左边的尽头是一座悬崖峭壁,瀑布往下飞垂,发出隆隆声响,两者遥遥相隔,宛如天堑,就算插了翅膀也是飞不过去的。
寻舟也注意到了,他缓缓停下了脚步。
“我不会死,你可是会死的。”徐行自后用虎口扼住他的下颌,一点点将他转过来,看着自己,道,“为什么就是不听我的话?”
寻舟的神情却比她还要平静,他道:“你为什么生气。”
徐行道:“我说过……”
寻舟一字一句道:“该生气的好像是我吧。”
“……”
后方喊杀声逼近,寻舟仍是盯着她,定定道:“我来了,你要生气。我若真的不来,你又要生气——虽然你不会承认。做你的徒弟很难,想不做你的徒弟更难,徐行,你到底要考验我多少次,才会真的满意?”
徐行被这一串“你”给砸懵了。竟敢叫她名字?她这时才感到真正的怒火涌上心头,这怒火间,却又掺杂着一点连自己都不知道的、被戳穿了的恼羞成怒。但她是绝对不会承认的,她镇定道:“你——”
“别说了,我已经不想听了。”
寻舟将一道灵器绳索束在她腕间,另一端绑在自己的手上,他垂着眼,近乎漠然地道:“那是你的大局,不是我的大局。”
“……我是你的生路,不是其他人的生路!”
下一瞬,他伸手,将徐行重重推了下去。
第217章 人祸五师尊,你爱我吗?
#217
五内俱焚。
从悬崖上滚下去可不是个好主意,这儿不是穹苍无人发觉的偏僻角落,最底下的地河定然还有守兵,在徐行再次睁开眼睛前,她就会被人发现。天堑过后,是一片平地,谁也不能保证那里就是无人管辖之地,除去这些,最重要的是——
她不可能就这样丢下寻舟离开。
腕间一紧,徐行在空中坠落之势骤停,力道太大,她整个人往上弹了一弹,目光越过灰黑的山壁,看见了寻舟的背影。
他没回头,系着自己手腕的绳索另一端被他握着,后方马蹄声已停,他站在这狭小到一转身都容易跌落的悬崖边缘,面前是追赶堵截的数百人。……不,一个岗哨不止这么些驻军,还有方才跟随无极掌教那些残余的军队。她看不见有多少人,烧灼的疼痛令她也无法冷静去估算了,但她至少知道,这么多人,即便是如今的她,也要暂避锋芒。
还要撑着一个人悬在半空中,动作更是捉襟见肘,他支撑不了多久的,徐行喝道:“放手!”
寻舟背在身后的指尖往下点了点,这是从前徐行带他一起下山出任务时定的暗号,意思是安静,找地方躲起来,我一会就来。多少年的事了,真难为他还记得,真难为自己也还记得。但,找地方,这地方有哪里可以躲?
狂风中,徐行垂头,悬瀑飞溅起来的水珠寒凉刺骨,溅了她满头满脸。这鬼地方……
她想到了!
寻舟是鲛人,对水极为敏锐,这巨型悬瀑之后是实心还是空心的,水淌下来的声音会有细微的不同。如能找到山壁间的凹空,只要能找到一个容纳两人的空间躲藏,外有水流掩盖,追捕的人只会认为两人是掉下了悬崖,转而在地河上搜寻。
徐行咬牙,努力伸手去触摸山壁,峭壁之上洪流滚滚,骤然打在她手上,是一种能将人小臂打断的力道。四处都是水,足尖无法借力,她像一只失网的蜘蛛,拼尽全力也只能让自己免于随波逐流,很痛,可这痛比起身体内还在作祟的狂火来说微不足道,比起痛,她更需要尽快。
“……”
营长立于防线之后,警惕地看着这不知从哪来的不速之客。
这肯定不是无极宗的人,分辨不出究竟是哪个宗门的门生,但有一件事却是可以确定的,这人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小兵。别说寻常的军兵,就连无极宗的长老来了都不敢说自己能避开所有耳目悄无声息地潜入救人,他手上甚至连把兵器都没有!
“你是谁?”营长喝道,“这里是死路!你是在白费力气,不想被碎尸万段就现在离开,私闯军营之罪,我军既往不咎!”
这话当然是骗人的。悬崖边缘太过狭小,人多了近身反倒不利,军中弓手稀少,有两三个已赶往高处。若他离开,当即会被乱刀砍死,再不济拖延一些时间,让弓手前去暗杀,阴掌教那边损失惨重,连带着差点把自己都折进去,营长现在自然想要尽可能地减少损伤。
闻言,那张平平无奇的假脸抬了起来。
这张脸平凡得无法令人注目,伪装后的那双眼睛却是纯澈的。营长明知在这种景况下,仍用“纯澈”二字来形容定然不对,但这双比常人瞳色稍浅的眼珠倒映着天边逐渐明亮的微光,泛着一丝冰冷的色泽,是兽的眼神,专注的、冷酷的、蓄势待发的。
手下的重量仍在不断晃动,寻舟将那条绳子缚在腰间。够深了,这个位置,师尊应该看不见了。
“回答!”对面的人还在吵闹,闹哄哄道,“你想死吗?!”
下一瞬,五枚骨刺破风而来,最前一排人喉口一紧,声音戛然而止,倒下了。
寻舟将手放下,漠然道:“你们就要死了。”
“……”
杀声震天,先有数人从前扑来,寻舟避开刀锋,一肘将其头颅打得碎裂,夺下短刀,身侧寒芒已至,他捏住面前人脖颈,往左一挡,刀刃带着灵光刺入躯体,那人发出刺耳的惨叫声,和刺人的叠在一起,一齐被重重踹下了悬崖。
这果真是道死路,悬崖太高了,那惨叫的声音竟持续了许久才停,别说靠近了,就连远远地往下看一眼都要骇得魂飞魄散。若在寻常地界还好,但这是鸿蒙山脉附近,所有人的灵力都受到了压制,山上那些火油将矿石炸得四处飞散,更是雪上加霜,要是真掉下去,气力没准不够自己用轻功爬到一半就消耗殆尽了。
但正因如此,修为的差距被弭平了,人数占的优势反倒更大,营长看着前方厮杀的混乱景象,不断有人惨叫着掉下山崖,血已溅得满地都是,只能沉道:“弓手!”
流星般的箭矢自后方疾落,寻舟神色不变,使刀挡开往要害处射来的羽箭,火光迸溅,他不由往后退了半步,肩头手足已各中三箭。血自伤口处淌出来,他没去拔箭,而是猛地往上扬臂——
前方的箭雨不过是掩护,真正要取性命的是高处那三箭,带着流光璀璨的灵力疾射而来。一箭擦着寻舟的咽喉落在地上,没地三分,箭尾仍在微微颤动,另一箭穿过他小指,最后一箭深深没入他肩头,势头太猛,只能再退半步去化卸这力气,但他本就已经踩到了最边缘,那尽头的泥沙松落,不断往下掉落碎石,他险些踩空,摇摇欲坠,在这千钧一发之刻,竟是硬生生用那只少了半截小指的左手抓住堆积的尸体,强行将自己撑住了。
没有尽头。
若不是这里是悬崖,二人无路可逃,才只能顽抗,但这里若不是悬崖,谁也无法不借这地利和成百上千的精锐军周旋这么久。
腰间的绳子应该全濡湿了,不知血顺着淌下去了没有,不分敌我的、沉重的喘息声中,他听到徐行在心中焦灼地呼唤自己的名字:“寻舟,别撑了,放手!”
不放。
“我不会死,你会!”她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竟有些咬牙切齿,不知是对这该死的天运,还是对自己,“找不到……我还没有找到!”
死也不放手。
他还是顾念了那么一丝她的“大局”,否则就连这一看就漏洞百出的伪装都不屑于做。但凶性被彻底激发,他怒吼一声,五指成爪,将一人贯穿,太过混乱,后方的人没能发觉这一看便是鲛人的手,只有最近的一人发觉了,眼中立刻显出恐惧之色。
没时间喊叫,那人灵气入刀,趁着尸体掩护横扫而过,将他的五指顶端乃至利爪全都削去,血肉模糊间,那人得意心道,死畜生,这下你彻底没有兵器了,看你怎么办,下一瞬,就感到自己脚下一空,身旁的人顷刻消失,而近在咫尺的,却是那张沾满血点的,没有表情的脸——
寻舟一口撕咬住他的脖颈,血霎时喷如涌泉,将发丝和眼睫都一并染红,那人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像一条活虾一般疯狂挣扎,却不到数息就彻底僵直。再一松手,他便软软滑倒在地,头颅诡异地歪在一边,嘴还大张着,目眦欲裂。
寻舟的嘴角还在淌血,没人想知道那是谁的,他面无表情地往地上唾了一口,鲜红的东西像一坨烂肉一样落在地上,更没人想知道那是什么。
“……”
石台上,又没有人了。众人大睁着眼,看那具死尸,饶是身经百战,仍旧不由胆寒。
……这真的是人吗?
兽性、残毒、没有任何对同族的悲悯,却如此拼命去保护一个,到现在还不知究竟算是人还是妖的……
一月过去了。少林境内那被碎尸万段的蛇族尸山还在光天化日下示众,都已经臭了,发出腐烂的难闻气息,妖是不敢来了,却也没有一个城民往那里走,原先繁华的街道已成一片死地,只有几个虔诚的佛教徒会偷偷趁夜里带着东西去祭拜超度。
灰族数量尤其多,又爱四处逃窜,怎么杀也杀不净。城外的护城河里飘满了老鼠蜷缩着的尸体,尾巴很长,爪子是肉粉色的,有的嘴不那样凸的、灰绒绒的小耗子竟还能看出几分可爱,为防它们狡诈装死逃过一劫,门生被命令守在河道边,用铁铲一个一个将它们全都碾平……
门生们都宁愿被派去挑红尘间的粪十天,也不愿意担起这个职务。
这就是战争,战场之上,没有残毒,没有悲悯,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可既然是理所应当,那为何自己此刻还要为之作呕胆寒?
因为这是他们自己挑起的战争。
此刻他们看面前的景象,正如妖族看他们,同样兽性,同样残毒,同样毫无悲悯,那他们和妖族究竟有什么分别?徐行是人又怎样,是妖又如何,她做的事真的有错吗?为何高举除恶务尽的大旗,谁才是恶,又为什么一定要尽?那之后一切都会变好吗,还是比从前更坏?
营长被一声丢弃刀剑的脆响惊醒,已是一身冷汗,转头看去,那丢刀之人是个面熟的领队,似乎姓龙。
死寂间,又是一阵狂风拂过,吹得旗帜猎猎舞动,那悬崖上的身影竟往后踉跄一下,他的血流得太多,快要
撑不住了。
没有号令,又是一阵箭雨疾落,那人终于放弃抵抗,被一箭射下悬崖,营长几步过去,看向飞瀑下方——云雾缭绕,那道血色身影已然不见。
“……”营长面色阴沉,自牙缝中挤出一句,“让地河那边的驻军赶紧搜查!”-
石台很窄,湿冷刺骨,仅有一点点昏沉的微光自外界透进来,分辨不出究竟是白昼还是黑夜。
一片昏黑中,有人先动了动,哑着声音道:“师尊,你记不记得,我们上一次也是同样,待在山壁上,很久很久,等那些……人……离开。”
徐行将他的伤处全都裹好,头一次尝试用自己从没动用过的天赋,柔和的白光没入寻舟的手心,血非但没止住,反倒越流越多了,铁锈味伴随着鲛人独特的异香不断蒸腾,她道:“不记得了。”
“我记得。”寻舟道,“是一个狐族,和一个蛇族,用别人的命暗算你。”
那个绑着辫子的、寒冬腊月还在卖花的女孩,那个武功低微嗓门却大的私塾书生,被撤换下去的宗门长老,还有蛇族、狐族,山谷里散不去的毒气,说来奇怪,不过几年而已,却恍若隔世,这些人或妖的面目都已在徐行的记忆中模糊了。
她的记性真的不好,能记住的事情只有那么多,记住好事、忘掉坏事,但现在看来,她选择忘掉的那些坏事,全都被寻舟记得很牢。
“那时我们躲在山壁里,那里太狭小了,你半抱着我,怎么叫都不应,我不知道等了多久,只感觉你的体温,逐渐变凉,变热,再变凉……好多次。太多次了。”寻舟道,“然后,你终于醒了,第一句话是叫我别哭,你没事的。”
如今是寻舟半抱着她了,他长得太大,哪怕再蜷缩着也无法将自己塞进师尊的怀里。他哑声道:“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原来自己是会哭的。”
徐行一顿,一滴湿热的东西落在她手背上,她看不清那是血还是眼泪,可她也没法像当时一般那么轻易地说出“我没事”了。
沉默间,寻舟近乎茫然地问道:“……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徐行道:“很快了。”
寻舟道:“很快,是多久?”
徐行艰涩道:“最多再三十天……就结束了。”
她最多也只能再拖三十天了,不管是对战事,还是自己的躯体。
她不太想再深谈这个话题,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来结束,寻舟太敏锐了,她再露出一些异样,他肯定会起疑心。于是,她伸手擦了擦他脸上凝固的血痕。
这地方不能久待。算算时间,无极宗的驻军也该撤离了,虽然没当即杀了无极掌教有些可惜,但那样的伤势,想尽快治疗只能将他送回无极宗,不过,徐行并不觉得他还能救回来。
按照原定计划,她此时应当前往黄族,现在只能改了。该赌一把,铤而走险吗?
每一个选择都是铤而走险。
从这里逃脱后,她得先找个暂时安全的地方落脚,写一封信传给黄时雨,再前往此前定下的路线,和白族会合,最后抵达那个地方,所有的起始和终点……
她还是得和寻舟分头行动,他必须得前往白玉门。
……可是,要怎么让他乖乖听话?
一些时候,徐行会有些痛恨自己对寻舟的了解。因为太过了解,太过了如指掌,所以近乎不必想,就能知道答案。
她闭了闭眼,对寻舟道:“痛吗?”
寻舟没答,只摇了摇头。
徐行不置可否道:“你的伤恢复得太慢了。这样不行。”
寻舟不用思考都知道她下一句要说什么,冷冷道:“不。”
徐行靠近了些,低低道:“喝一点我的血吧。”
寻舟:“不……”
他感到有什么靠近了,是徐行有些粗糙的指腹,很轻地摩挲了两下他的耳根。那地方本该没什么感觉,可他一阵止不住的战栗,紧闭嘴唇,偏过头去,鼻端却没嗅到她指尖上熟悉的暖热血味,取而代之的,是她一双微微发亮的眼,渐渐逼近的、清隽的鼻梁,没有血色的柔软的唇。
他怔怔忘了呼吸,直到胸腔一片疼痛。
长久的寂然后,他一侧头,舌尖舐上她仍带血迹的唇角,一点一点将她的血舔进腹中。
那紧闭的双唇之间,小小的凹陷,恐怕是这张锋利的面孔上唯一柔软的地方,徐行只是看着他,没有回应,但却默许,就像她三年前在穹苍答应自己的那般——
若你回来还是这个想法,我不再管你了。
他是在做梦吗?
“小鱼。”他魂牵梦绕的人对他笑着道,“你有想过,待到一切结束,以后要怎么办么。”
寻舟道:“……什么?”
“你说的,离开穹苍,离开白族,我不是掌门了,也不是巫了,那该用什么法子来挣钱?替别人打工吗?”徐行若有所思道,“不行,打工没出息。我花钱总是大手大脚的,心里没个数,一不留神就兜里空了。比起打工,还是卖你的鲛珠来得快些。只是这样好像太招摇了?还是乔装打扮混到哪个大宗里去,再当一回门生——以我这个年纪,说不定运气好了还能捡个小师妹当当啊。”
“……都好。怎么样都好。总有办法的。”寻舟生怕她改变主意似的,说得急了,险些被喉间的血沫呛到咳嗽,“师尊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他难得地也笑起来,柔软道:“不过,也不着急。
我们可以先游历,自穹苍开始,到少林,再到昆仑,每个地方都走一遍。去没去过的地方,见没见过的东西……”
看啊,话一下子就变多了。
黑暗中,徐行静静看着他,心道,小鱼,你还是那么好哄。从前在山上等她等到睡着,第二天还是没见着人,急得双眼通红,一个街边随便买的小玩意就能让你开心起来。现在也是,刚才都气成那样,伤成那样了,她一句随口道来的谎言,就能让你如此雀跃,要被欣喜冲昏头脑了。
寻舟道:“师尊不是对那些街边摊很感兴趣么?到时我们可以试一试。反正,也不怕亏钱。”
徐行道:“好。”
寻舟道:“红尘比灵境大很多,师尊会结识许多有趣的新朋友,待到想回去了,便可以再见亭画和那个谁。师尊肯定闲不住,还要行侠仗义,我会努力,让师尊别再轻易受伤了。”
徐行道:“……好。”
寻舟道:“我再也不要和你分开。”
徐行张口,却没能发出声音,“好”这个字像坠了铁球一样,她再也说不出来。
寻舟道:“师尊,你答应我吗?”
半晌,徐行垂眼道:“……我答应你。”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沉默到让徐行不由心生不安。
他发现什么了?
当她将要开口的那一瞬,寻舟祈求一般颤声问道:“师尊,你爱我吗?”
“…………”
徐行垂眼看着地面,目光不曾移开,哪怕这地面上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
她爱寻舟吗?不爱吗?绝对不是。如果是,是哪种爱,有多少,能比得上寻舟对她的爱,足够让他不受伤吗?
她暂时还不明白。但徐行明白,这时只要点一点头,一切都会完满,寻舟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他会比自己更迫切希望这一切尽快结束,已经看见曙光了,快要抵达终点了,然后,他会迎接一切完满的破灭,他会明白自己所说的那些全都是骗他的,他或许会大怒,或许会伤心,但念想总归断了,总有回到正常的那一天。
但,她不想。
徐行仍是盯着地面,她没有眨眼,眼眶干涩到疼痛,一点点血丝蔓了出来。
我要留下一个无解的谜题给你,让你穷其一生都在追逐那不可知的答案。爱吗?或许爱吧,有情,是什么情?假使当初早点发觉,倘若那时勇敢一些,是否一切都会不一样?
我爱不爱你,这压根无关紧要。寻舟,你是我的徒弟,这世上除了我,不该有第二个人拥有处置你的权力。你看到火,要想到我,看到花,要想到我,看到红玉,要想到我,看到死亡,也要想到我。就算所有人都忘了我的名字,你也绝不能忘记!
折磨吗?
是你自找的。
“……我不知道。”在寻舟猛地黯淡下来的目光中,徐行看着他,有些怜爱地抚了抚他的脸,坚定道,“但,我需要你……不止现在。”-
不出数日,联军中两名大将违令私下前往鸿蒙山脉的事迹败露,亭画大怒,下令追责,下一瞬却被告知两人已死,一个脑袋被马蹄踩成了肉泥,另一个在返程途中伤重不治。
此时,再对亭画这个统帅有意见的,也全都闭嘴了。
峨眉无极两宗伤亡惨重,军心士气两者皆失,准备去攻打黄族的峨眉军部迟迟得不到支援,反倒被黄族杀了个人仰马翻,若非穹苍还在顶着,恐怕又要丢一次大脸。
白族脱逃,不见去向,至今找不到踪迹,狐族蠢蠢欲动,黄族仍在坚守,谁也想不到一个优势巨大还是主动发起的战役会打成这个鸟样,丢脸同时,又莫名觉得痛快。
四合院外,青衣女子打开窗户,看见几个无脸物体自门前匆匆走过,似乎在商讨什么大事:
“蠢成这样,是真的帮不动啊!能怪谁?这能怪统帅?我要是亭画,他俩不死我都得上去啪啪两巴掌扇死先,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是咯!又不是没说,说了多少次了去黄族去黄族,鸿蒙山脉有诈有诈,去了就军法处置,非不听,觉得自己可牛了,有诈又怎样,小刺猬还能掀起什么风浪?结果看吧,人家大义灭亲,峨眉领军倒是大意失头,还想让亭统帅咋样,自己亲自去打吗?”
“欸,不过说起来,那位这兵法用的是真灵光。据说是还跑掉了?说实话,我早看那群仙门子弟不顺眼了,天天屁事不干矿山不挖就知道来红尘收保护费,和地痞无赖就差插根鸡毛,一动真格被玩成这样,真是笑死人了!哈哈!”
“好了,小声点。说就说吧,怎么还夸上那位了……”
青衣女子面无表情地一低头,一个满身是干涸血迹的无脸物体躺在地上,对她用无比自来熟的语气道:“劳烦给我打点热水,准备一套新衣服,还有能用的伪装,对了,顺便替我把剑修一下,我家剑灵一直没反应好像死掉了。”
她说完一长串,才想起来介绍自己,嘻嘻道:“哦,我是你义父的合作对象,就是‘那位’啊。”
青衣女子看着她,评估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我不能帮你。”女子淡淡道,“你现在很危险,救你会波及到我,我也会陷入危险。”
嗖一声,剑尖抵在她下巴上。
地上那个道:“快去,不然现在就杀了你。”
女子:“哦。”
被人拿剑指着,她仍是没有表情,转身去打热水,心道,地上那个才是地痞无赖。
第218章 人祸六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218
用完热水,将血衣换下,徐行垂着眼看了会儿自己的伤势。
有些伤口和衣服黏连在一起,撕下时又淌出血来,血落进水中,竟不知谁更热一些。按理说,这些伤口虽重,过了这么久也早该愈合了。后枣说的没错,火龙令的苏醒压制了属于白族的治愈天赋——比起压制,更像消耗,绝大部分的妖元都在试图压制她体内的火,体外这些伤势自然就显得有些捉襟见肘了。
可似乎压也压不住。
躲躲藏藏逃到这里用了五日,糟糕的身体状况将那剩下的二十五日不断缩短,计划二度被打乱,去黄族已是来不及了,再筹谋再权衡也是枉然,如今她只能单枪匹马地前往终点。
她看了一阵,将布条裹紧,换上新衣,门外一身轻微响动,徐行警惕看去,正是青衣女子离她远远的,扒在门旁,面无表情地探出头道:“离开。”
“我离开?”徐行走出去,左右看看,道,“这里除了你,没有别人了?”
女子后退,道:“都走了。”
“步子晋带人走了,把你留在这?”他看起来不大在意这个养不熟的义女的生死,徐行道,“我猜,他应该不是特别把你留下来就为了守门的。情报网还能用么,可否帮我找一匹通体红色的马,很显眼,挺好找的。”
女子摇了摇头,她用一种很冷静的语调道:“你逃不出去的。”
徐行一向是个天塌下来先试着能不能驮着走的奇才,这辈子都倒霉成这样了,还是没学会“帮帮我”这三个字该怎么说。若非实不得已,此人绝不会闯入这里,将希望寄托在一个看谁都一个样的寻常人身上——恐怕路边随便牵条驴来都比她靠谱一些。也就是说,她的情况,只怕已是强弩之末了。
峨眉无极领军双死,事情闹得轩然大波,联军虽不能确定她的去向,却能笃定她没有余力走远,此刻城内全是搜查的兵马,重重关卡,严阵以待,别说一个伤势未愈的大活人,连一只苍蝇都不一定能飞得出去。
昆仑军或许可以替她掩护,但绝不可能正面与灵境为敌,孤立无援,四方都是死路无疑。
面前人办事果然利索,在自己处理伤口这短短时间中,已然厘清了现下城中的情况。
徐行没说什么,只哂了哂,道:“我知道。”
女子道:“你知道?”
徐行道:“但我觉得,我可以。”
女子:“……”
她再度露出了那些许不解的神情,好似根本找不到这上下两句的联系究竟在哪里。
“可惜,剑应该是没时间修了。”徐行掂了掂野火,不置可否道,“你必须跟我走。步子晋留你在这,一是为我提供情报,让我有地方暂时落脚,二则是让你毁坏证据——信不信,只要有第三个人循着我留下的痕迹找到这里,下一瞬你就会和这个院子一道炸成碎片。你是要在这里等死,还是跟我走,活得稍微久那么一些?”
女子道:“有多久?”
“不知道。”徐行摇头,又认真道,“但我会尽力让你没有危险的。”
女子平静道:“可我的危险就是你带来的。”
不知道是不是脑袋上的伤势还没好全,徐行总是突发一些耳聋症状,她点起火油,放在离引绳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拿起两个伪装,带着人夺路而出。
“……”
情势比女子说得还要严峻不少。
兵马入驻这里的时间比徐行想得要快,想来守城人已然得知了城内发现自己踪迹的消息,街道上的行人甚至都快没有六大宗的门生多了,众人神情肃然,双眼如电,不断有面色难看的城民被莫名其妙拦下盘问,徐行知道,当下还只是找可疑的盘问,再拖下去,只会每个都不放过。
城外有寻舟此前秘密留下的法器,但问题是,要怎样出城……
本就是要归家的黄昏时分,被这么一盘查,又只有一条通路,前方不可避免地排起长队来。
徐行垂头等了一阵,队列前头忽起骚乱。似是一个城民被盘查得误了时间,没忍住嘴上不干不净咕哝几句,那门生也烦躁得很,回嘴道:“不是都发了布告让你们近两日别总是出门,灵境追捕逃犯,你非要出来怪谁?”
怎知他这一说如同炸了油锅,当即四下怨声四起:
“青天大老爷,你自己不用吃饭以为粮是从天上下来的?知道现在米粮价格涨成什么样了吗,我不出门挣钱难道你替我去啊?!”
“有这闲工夫一个个盘查不如下地替我们多种几亩田,少林那边的饥民都快饿到冲进寺里把秃驴啃了,你们还在这搜查什么逃犯!我看最该被抓进去关的就是你们!”
“还放大话说什么‘三十日内结束战役’,敢情这个日子是随时可以改的啊?有人问过我们的意见么?”
门生随口一句,飞来的口水都快被喷了满身,气弱又不服道:“我们是在保护你们!”
“滚你大爷的!没你们保护的时候我们不也好好的?!”
“少给自己脸上贴金,真够臭的,真保护我们的早被你们赶下山了!”
混乱中,一张嘴抵不过百张,那小队长连连败退,只能面色铁青地退开到一边去,徐行默不作声地侧身跟上,短刀自下摆抵住他侧腰,在他惊叫之前,低声道:“闭嘴,跟我走,若是有人问,就说我们是失散的流民,正要去城外和家人会合,你不放心,所以打算一个人跟着。别说多余的话。”
那人冷汗如瀑,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没走几步,便有个门生过来,奇道:“王镛,你去哪?”
“没什么,这两个说自己少林那边的家人过来了,要去接,我有点不放心,跟去看看。”小队长面色无异,道,“一会儿就回来了。”
最近的确许多少林的流民往这儿跑,那门生扫了眼,站得远的那个不知道,近的那个是普通人,穿的衣料是昆仑本地产的清布,面色更是淡淡,毫无紧张之色,于是毫无怀疑,只笑嘻嘻道:“你可还真小心。”
又走了一段,迎面而来一个骑着蹑景马的执事,那人本没注意到这小小队长,目光横扫,忽的勒马一停,皱眉问道:“你的孔雀翎呢?”
小队长一惊,低头才发觉自己别在肩上的孔雀翎在方才拥挤中不慎掉落,他正要答,想到什么,眼珠一转,低低道:“不慎丢了,在下正打算再去买回……”
话音落下瞬间,徐行带人蓦地往相反方向奔去,人群中一阵混乱,那执事面色一变,袖中升出一道烟弹,大吼道:“拿下她!!”
还是暴露了,避无可避的暴露。
好歹过了六道关卡,徐行抽剑,看向某个方向,天际边,暮色已浓,残阳如血-
竭尽全力地奔逃,受伤,四溅的血迹,一月下来,徐行已习惯了,能停下来休息一阵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为了节省体力,也让伤口免于牵扯,她通常会平躺在地上,放松四肢,想像自己是一块饼。
火龙令苏醒后,这块饼就变成了煎饼。
天已经快黑了,只余一线霞光,落在这极度狭小的孔隙之前,映出一道不合时宜的瑰丽色泽,青衣女子将手臂的伤口用布帕轻轻按压住,看着不远处地上那躺平的人,血腥味很呛鼻,她平铺直叙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在这里住了三年,比那些没下来几次的大头兵熟得多。这地方鸟不拉屎,没那么容易找到的。”徐行全身上下只有嘴巴在动,她在省力,“待到彻底天黑,凌晨时分……子时之前,就从一条小道出城。到时,你就可以走了。”
女子不作应答,徐行抬起头,睁开半边眼睛瞄她一眼,悻悻道:“那点小伤,就不算在‘危险’里了吧。”
“你很厉害。”女子的脸上看不出什么不愉的神情,她只是按部就班地止血,再将唇角处徐行的血吐掉,溅到她嘴里了,好烫,“有四次,我以为你要死了,竟都缓过来了。”
徐行不以为意道:“才四次?有十几次你脑袋都快掉地上了,幸好我手快,若否现在跟我说话的就是刑天了。”
“不会的。”女子摇头,“人断头后会死,死后就没有意识了,没有实例证明会变成刑天。”
徐行:“……”
她默了一阵,决定另起一个话题:“总之,我救了你十几次,你记住就是了。不过,你为什么还在那待着?莫非你看不出步子晋是在利用你?”
“去哪里,都是一样。”女子看着她,面无表情道,“你呢。你难道看不出,穹苍是在利用你?”
徐行差点被血沫呛到,她不可思议道:“你真是我这辈子见过最会聊天的人。”
一阵沉默间,徐行又睁开眼,饶有兴致道:“一直都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道:“青仙。”
“哦。所以你老是穿青色的衣服么?”徐行读了读这两个字,忽然觉得很美,“青仙,青仙。很适合你的名字啊。就是搭上步这个姓,好似有点奇怪。”
青仙淡淡道:“你救了我,我可以跟你姓。”
与她说话,话题总是转进如风,徐行喷道:“谁要你跟我姓了?”
看来每次救了她的人,都要提出这个要求,让她成为自己的义女,跟随自己的姓氏。在发觉事情并不如自己所想一般发展后,又暴跳如雷,要用剥夺这个姓氏来惩罚她,在青仙看来,这就像是一人过来突然往自己手上塞了块石头,她不明所以,只是握着,过了一阵,那人又气势汹汹大吼着要她把石头还回去——这对她根本就无关紧要,反正那些姓都很难听,唯一一个她不怎么讨厌的,是“瞿”,现在,她忽然又觉得“徐”也不错了。
“徐好听?”徐行讶然道,“真的?”
青仙答道:“不知为何,有一种侠客的感觉。”
“那是因为徐吗?”徐行促狭地笑起来,“那是因为我吧!”
“……”
青仙慢吞吞想了一会儿,抬眼道:“你说得对。”
徐行一下子不笑了,脸上还显出一种有些噎住的神情。但此人顺杆爬的能力仅次于气人,她还当真考虑起来了:“跟我姓也不是不好。反正天底下姓徐的人多了去。但是,总觉得有点可惜……这样,我突然发现你很适合去穹苍做事,不如你跟我师姐姓算了。”
青仙侧了侧头:“你师姐是什么人?”
“四掌门。”徐行道,“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不知怎的,此处陷入了一种长久又怅然的静默。两人都在安静地坐着,等待天色越来越黑,风越来越冷。
徐行道:“好无聊啊。来说点什么吧。”
青仙道:“现在适合安静养伤。”
“只动动嘴,妨碍什么?”徐行道,“随便了。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事么,你对什么都不好奇吗?”
她并非当真这么闲不住,只是她需要和人对话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哪怕只有一点也好——火烧得越来越盛了,她开口时吐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的。
然而,这次青仙却道:“有。”
她淡如琉璃的眼看着徐行,说了见面以来最长的一段话,也是徐行最无法回答的话。
“我曾听过你的名字,不止一次。你打一次胜仗,便听到一次,最多的时候是你继任那年,天下轰动,他们说炎阳袍仿佛本就为你而生。”青仙站起身,走近了一些,看着地上血糊糊看不清原貌的人,“那都是他们说的,我还是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知道,穹苍的门训是‘肩负苍生’。我不喜欢这四个字,但我有些好奇,事到如今,你认为自己真正做到了么,日后也还会这样做吗?”
徐行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她问:“你怎么不问我,如果重来一次,还会不会这样做?”
“不会有重来一次的机会。”青仙平静道,“我不问没有意义的问题。”
“……”
这转移注意力的方法太过有用,徐行都快感受不到躯壳的疼痛,躺在这黑洞洞的狭缝中,四处都是潮湿又肮脏的苔藓,她手上的骨节已然发白,开始无法遏制地回忆当初,回忆太过清晰,挥之不去,甚至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快死了,这是传说中的“走马灯”?
一千六百。对,一千六百。
这个数字她怎么也忘不了,火龙令选中她的那一日,鸿蒙山脉暴动起滔天火焰,周遭一千六百条性命化为灰烬,她醒来之时,前掌门告知她,是你害死了这一千多人,纵使你不知情,但他们毕竟为你而死,你不偿命,就要用你的天赋来赎罪。
她很惶然,又很害怕,一进穹苍,面对的便是敌意。对敌意,她能回敬的只有敌意,什么“肩负苍
生“,跟她有何关系,她刚开始想得很简单,太过简单了——
只要还了这一千六百条性命,她的原罪便已赎清了。
但后来,她发现,死了多少人,是不能用救活多少来计算的。死了的还是死了,只要她没能力将他们从坟里刨出来重新活过,就不能说还了。所以,她的想法又变了。
每救一个人,就期望要有所回报,这太难,也太不切实际了。救十个,十个里有一个就很好了。十个没有,那五十个总有了吧?一百个人里总有一个了吧?就算一百个人都不念着,那一千个,一万个……
到最后,徐行已经记不得了,她根本记不得那些人的脸。而后,她又开始不由思索,这究竟是她给自己不撞南墙不回头找的理由,还是冲动愚蠢过后慰藉自己的借口?
她只为了不违背自己的心。
这就是真正的答案了么?
徐行眼前忽的闪出寻舟的脸。
而在五日之前,她彻底违背了自己的心,去欺骗一个最信任她的人。
天彻底黑下来了,夜风凄清,万籁俱寂。
青仙蓦的皱起眉,徐行抬眼,看到对方眼中忽然倒映出一簇火光。这火光来得离奇,在静夜中又异常醒目,令人根本无法忽视,她不假思索,便用掌心去按熄,但掌心一触到那火焰,火不仅未曾熄灭,反倒更强几分,熊熊燃烧,徐行瞳孔一缩,猛地翻手——
这火焰,竟是从她自己身上溢出来的!
“……前面!就在前面!追上她!!”
“找有火的地方!徐行就在有火的地方!!”
“蠢货!别挡路!!”
徐行胸膛里充斥着一股血腥之气,耳边嗡嗡作响,喉咙里更是堵着下不去的铁锈味,她将一切感官抛却,已无暇去思考其他,只是闷头狂奔。天太黑了,她没有夜眼,本该全然看不见道路,但悲极生乐,这压也压不下去、如影随形的火焰也照亮了她的前路。
刚刚经过的地方,是斗技场。她自最后一名打到没人愿意跟她打,都说她下手太卑鄙没有武者风范。
马蹄踩过的地方,是平日里众人摆摊卖小蔬果的地方。幸好是晚上,老阿婆早收摊了,不然被这么踩一下,只怕连人带果子都要在地上滚。
“……”
没有火的地方,在哪?这附近没有河流,就算有,普通的河流也无法熄灭这样的火,她无法抑制自己身上的火焰,只要还燃烧着,追兵就能通过这亮色找到她。
寒风如刀,转眼间,徐行又转过一道弯,眼前是——
她急急勒马,不知不觉间,身后的追兵那催命似的喊杀和马蹄声已暂时消失了。
眼前是一条长街,长到一眼看不见尽头,青瓦铺地,两侧有着高高的楼墙。若是白日,天气一好,这里定然热闹得很,总有人来来往往,还有小童试着爬到楼墙上双手摊平走路,然后被大人大骂着薅下来。
这里是她虎丘崖一役后,第一次自穹苍偷跑下来时,经过的那道长街。
那时,碧空如洗,云散雾消,她被那唐突至极的掷花洗尘惊到还以为有人暗算,连带着无辜的寻舟都被各色花花草草钗钗环环丢成了两颗花堆,只得落荒而逃,结果迎面撞上写着“纵横天下威震四方无敌救苦灵火剑尊”的锦旗,害她回穹苍被足足笑话了两个多月。
而此刻的长街,黑压压一片,毫无光亮,亦无色彩,但徐行能听得到,内中有不少人压抑却微微急促的呼吸声。
正逢此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唢呐,吹唢呐的人技艺略为生疏,恐怕是七窍通了六窍,将这本就嗓门够大的乐器吹得仿佛槽里十头驴在狂叫,紧接着,又是吵翻天的锣鼓声,铿铿锵锵毫无章法地响了半天,徐行转头往传声处望去,却是狠狠一怔。
整个小城,已成了一片火海!
不,烧起来的都是些偏僻的、平日没什么人会去的地方,还有街道之上一簇一簇小小的火苗,火势虽没大到无可控制,却也引人注目,燃烧处漫地漫天,在这汹涌到四处皆是的火光中,她身上的火焰竟也显得黯淡了。
吵死人的唢呐锣鼓齐奏中,有六大宗门生的怒声穿透天际传来:“你们在干什么?!!找死吗?!!”
中气丝毫不输的大婶应道:“我兴致来了大半夜想烧我自家库房,与你何干?现在连这都要管?滚滚滚,又没烧你家!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不滚就留下来灭了它呗,反正库里没粮,就像你们少林寺里也没真和尚啊。”
“我就爱在街上玩火,我就想尿床!我倒立着玩,我玩一宿!”
“还不兴人提前练一练唢呐了?我隔壁家老大爷前几天被你们那蛇山吓得中风,应该没几天就过去了,我先练练不成吗。什么,吵到别人了?你看看我左邻右舍的有意见吗?”
“没意见!舒坦,睡得香!再大声点,把楼下的狗赶紧赶走!”
有执事又惊又怒道:“你们这是在妨碍抓捕!!”
那泼辣大婶极为不屑道:“那你把我们全抓进牢里呗。哦,牢也被烧了。”
“……”
难怪后方的追兵跟丢了。火,看不见,声音,听不清,又是深夜,所有人一股脑全聚在街道上,灵境不可能真对城民强用手段,就算真要抓,要把半个城的人都抓了,哪有地方关?
长街前,徐行的马停了,青仙下马,站到一旁,两人就要分道扬镳。
靠近了些,借着火光,徐行勉强看清了站在最前方的那几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手中都拿着一些按灭的火折子、木柴,但都是……不认识的面孔。至少 ,她记不得了。那几人看见她,呼吸一滞,竟是不由得往后恐惧地退了半步,再睁大眼睛仔细确认后,面上才露出一种复杂难言的神情。
徐行下意识用手抹了抹脸。手上红红黑黑,全是抹下来的血迹,她再垂头看了眼自己,才刚换上的新衣,经过一番生死角逐,别说算不上干净整洁,都快烂成什么样了。头发也是,全散了,看上去,一点也不“纵横天下”,更不“威震四方”,没有灵火,也不是剑尊,倒切切实实像个狼狈不已的亡命之徒了。
可她现在没有办法顾忌这些了。就像她知道,这是这些人为自己争取的那么一点时间,她连在这里停留都不被允许。她一时竟有些无措,想着该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座下的马儿紧张地打着响鼻,她一夹马腹,自顾自迈步前行,小步奔跑,直至往城外狂奔。
没有阳光,没有鲜花,没有欢呼。只有一束束沉默的目光送她离开,狂风拂面间,徐行的余光忽的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欢喜拿着糖豆舍不得吃的女孩长大了,个子高了不少,被烟熏得灰头土脸,和她一样脏兮兮的,紧紧盯着她奔来,面上又露出上次看着她画像时一样的神情,皱着双眉,嘴角往下撇,又不想发出声音,看起来真是既难过又滑稽。
她还是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见她大张着嘴,似乎很想很想对自己说些什么,说一些早就想说的话,但大声了怕追兵听到,小声了自己又听不到,嘴巴张张合合,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傻站着揉了揉眼睛,放下手,眼泪也跟着淌下来了,在脸上划出不少条白道道,汹涌不停。
徐行嘴里忽然涌上了一点点糖水的甜味,和太阳晒在脸上微微发烫的感觉。
她叹了口气,在马匹即将冲过那孩子身边时,陡然放缓速度,倾身轻轻用指腹将她的眼泪拭去。
动作实在太快了,只一瞬,像是清风拂面,那道浴血的背影就在众人眼前消失,女孩呆在原地,差点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少顷,泪如雨下。
“……”
青仙面无神情地站在长街入口,看着那道红红物体在诸多无脸物体的目光中消失,她想到徐行方才和她最后说的几句话。
“你的问题,我回答不了。”徐行煞有其事道,“但,我其实还是相信世上是有无需回报的爱的。”
又是这老生常谈的话题。青仙坚持道:“没有。”
徐行道:“是有的。”
青仙还是说:“给我看。”
而徐行这次的回答不一样了:“要看,你自己去找啊。”
她此刻凝望着那人消失,并且明白往后不会有再见的时候,竟不知不觉,往前轻轻走了一步。
……
“就站在这,不必再往前走了。”黄时雨看向这面孔熟悉的信使,眼神冷凝,“你确定,这是小徐行送来的信?”
信使不卑不亢道:“如今这景况,九长老,我都能找到您这具尸体,还有必要送假消息么?”
黄时雨诈死一事她能得知,还能径直找上门,此人定得知许多内幕。黄时雨翻看手中语焉不详的信件,这加密方式,也的确只有师门中人才能得知。
他驻守在黄族,本该在这几日见到计划改变的徐行,然而徐行自无极宗守军那儿逃脱后,竟迟迟没有消息。他心急如焚,却又被峨眉和穹苍的大军牵住脚步,此时终于收到信件,得知徐行改道缘由,心中一定同时,又是巨石压顶。
这火都已经无法抑制到这种程度了,还有前些日子那诡异的地鸣……
应该很痛吧……看起来,就是这几日了。
他早就准备好了。
黄时雨目光向下,又扫过几行,浓眉忽的紧蹙。
……要去那个地方?那师姐岂非有危险?
亭画所在的位置滴水不漏,唯一留的通道也必须是他或徐行的亲笔才能通过,只派这个信使定然是无法送到的。不论如何,徐行现在忙于奔波,自身难保,已往目的地进发,能传信的只有他了。黄时雨当机立断,提笔写信,盖上密函,将信交给族中一人,回身见那信使还坐在原地,未曾离开。
黄时雨很轻地挑了挑眉,道:“还有事么?”
“无事。”信使道,“只是外边战火连天,我等风头过了再出去,也免得还顶着灵器逃窜了。”
这理由无甚特殊,黄时雨没说什么,转身之时,那信使竟忽的暴起,一道光芒遥遥自她掌心拍向黄时雨脊背。这一掌声势浩大,却毫无声息,只有光芒没入,黄时雨察觉什么,忽的转头。
“九长老,我们方才说到哪了?”信使平静地坐在原地,问,“徐行写的信,你已看完了么?”
黄时雨:“……”
“说到哪”?看自己所在的位置,自己是出去一趟,又回来了。徐行的信自然看完了,但是,他出去做什么了?
这零散记忆的缺失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黄时雨面不改色道:“看完了。从通道说起吧。”
第219章 我爱你再见。
#219
去往那个终点,寻常时候只需要十日。
自战役开始,徐行便没怎么休息过,博弈布局,几场围杀,不论是躯体还是意识,都已濒临极限。她想试着睡一阵子,哪怕只是一柱香的时间也好,却始终无法闭眼,将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想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眼前模糊,半梦半醒间,所有想法彻底被四个字掩盖。
要结束了。
就快要结束了。
昆仑身为粮仓之境,城民都
已气愤到这等忍无可忍的地步,其它五境的景况只会更糟糕无疑。天下已经乱了,民怨四起,哪怕只是出于面子,六大宗也要分神处理,昆仑少林两宗不愿出战,与联军内部已有嫌隙,峨眉无极两宗大伤元气,黄族和剩余残党能可抵御,只剩下固守通道的白玉门,和实力保留最盛的穹苍。
“斩首战术”。
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拉锯太漫长了,拖下去对两方都没有丝毫好处,就等最后一个契机,谁能成功斩断对方的“首脑”,对方势力就将彻底失去士气,这不仅是对灵境,更是对自己。
最后了。是最后了。
她要前往的所在,便是——
“虎丘崖。”军营中,亭画冰冷的指尖越过被水打湿而有些模糊的墨迹图,最终定在一道陡崖处,这里早先便被涂抹而去,不在众人考量的范围之内,她道,“撤离路线的必经之路,就是这里。”
“怎么可能?”不必是谋士,只要能看懂地形图的人都能看出蹊跷了,有人眉关紧锁,道,“这地方是天险,易守难攻,妖族此时兵力孱弱,两侧只要事先排布弓手,对方定然伤亡惨重。前次妖族大军选择自这里经过,是因此处行程最短,且自恃兵力压倒性地强大,若非如此,它们根本不会……”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三万兵马,就算灵境事先排布,至多至多也就损失几千,剩下的兵力足够长驱直入了,如若没有徐行这个横空出世的“意外”,那一战本是毫无悬念,灵境绝对会输。
而此刻,要从这里撤离的是黄族以及其余负隅顽抗的残党,兵力本就极占劣势,徐行还让这些妖往虎丘崖走,那么,除了全军覆没外不会有第二个结局。
在场诸人没有一个赞同,言辞却都十分保守,毕竟那两个蠢货不听人言的前车之鉴还历历在目,而至今为止,徐行所有的行动都在亭画预料之内,包括下令即刻在昆仑城内部署盘查,也是最正确的抉择,若不是没料到那群拎不清的城民竟烧城也要放虎归山,只差一步,抓到徐行,这场战役早就结束了。
“兵力孱弱,极占劣势。”亭画平淡道,“四年前的妖族也是这样看我们的。”
她的意思,不就是双方都少算了一个徐行吗?一人反驳道:“可是,徐行似乎已经没有从前那样的能为了。她若还像从前那般,就不可能会被追杀得如此狼狈……”
亭画看向说话那人,漆黑的瞳孔中毫无波动:“你敢笃定,这就是真相?”
“……”
“峨眉才是刺杀起家,就算当时她使了诈,趁人不备,众目睽睽下一剑将一个习惯于分辨杀意和偷袭的顶尖刺客当场斩首,我是能做到,敢问在场的诸位,还有谁能做到。”亭画的语气还是那般平淡,亦或者说是,厌倦,她没有在辩驳,而是在陈述,“无极掌教虽愚蠢至极,刀法却天下无二,骑术精绝,被设法引出包围后不出十招重伤不治,各位,他难道是我杀的吗。”
营内一阵死寂,诸人纷纷垂首,尴尬之余,心中竟皆油然而生一种悔意。
并非是后悔发动战争的悔意,那太高尚了,足够高尚的人不会出现在此处,更像是想吃包子结果被里头的石块硌碎了牙,也只能和着血一起强行吞下去。
正如亭画所说,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们根本无法分辨这之前是否也是徐行的诡计。若是真的,众人不敢守虎丘崖,便有可能让这群妖族残党不费一兵一卒彻底会合,若是假的,众人守了虎丘崖,再来一次那样的火焰,恐怕多少大军也要葬身于此。
左右为难。到底该选哪条路?哪条路才是对的?
除非,守着虎丘崖的,是对徐行有救命之恩的那人,投鼠忌器,或许……
所有人的目光暗暗投向那张苍白的脸。
“动身吧。”亭画垂眼看着自己的指尖,低声道,“……她的终点,一定是虎丘崖。”
所以她现在站在这里。
经年已过,这险峻孤悬的山谷竟毫无改变,还是一样的荒凉死寂,仍是一片不毛之地。狂风卷着粗粝的沙砾,刺进人眼底,谷底曾堆积如山的,被灼烧成黑灰的尸首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稀疏的、泛着幽蓝的小花。这些花很美,美的不祥,每一株的根茎都染着血,伏在地上随风摆动,隐秘又阴郁。
站在最高处往下看,会感到自己的身躯摇摇欲坠,心跳声宛如鼓噪,仿佛风再大一些,就要失足跌落,再看久一点,太阳穴会开始发紧,眼前泛起微微的晕眩,忽的生出种一跃而下的莫名冲动。
这是本能在作祟,它在告知你,你很恐惧,快离开这里。
亭画站在最高处,看着天险两侧如蚂蚁一般散布开的弓手,沙石吹进她眼中,她很缓慢地眨了眨眼,尖锐又微小的刺痛中,一点水迹浮出来,里面盛着四年前的自己。
她那时站在离这里远几步的地方,和黄时雨一起,大军压城,黑压压的根本看不见尽头,箭雨就要过来了。她眼睁睁看着徐行自前方一跃而下,被寻舟抓住了手,紧接着,一道小小的血花溅起来,她可怜的师妹像断翅的鸟一样掉下去,那时,徐行脸上的神情和她现在一样,冰冷,麻木,疲惫,以及,极度的厌倦。
她忽然也有种要一起跳下去的冲动,这冲动来得莫名,近乎要占住所有头脑,直到她看见寻舟出现在自己身前,他真的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于是,她伸出的那只手倏地改了方向,紧紧扣住了他的肩头,就在那时,冲动消失了,她惊醒了。
他可以,他也可以,但她不能。
她面无表情地和黄时雨一起制住他,把他往外拖离,她冷冷地呵斥着“你也想死吗?!”,不知在对寻舟说,还是在对自己说,回音在汹涌无尽的燃烧声中嗡嗡作响,仿佛永远不会休止。
那时,那时。她以为这会是一切的终结,但终结过后,又是一切的开始。
“四掌门!”身后传来属下紧绷的声音,“穹苍已部署完毕,只待敌袭!”
“……”亭画没回头,缓缓道,“我知道了。”
天际边,最后一点孤白之色被吞没而进,金光漫漫爬上山巅,今日是晴天,太阳快要升起来了,这是个好兆头。
她立在最高处,远目望向远处那道关口,狂风忽的大作,将她复又戴上的兜帽吹下,青丝之间,已有星点白发,她平静地想,快结束了。
徐行,我在这里等你,等一次终结,亦或是再一次噩梦的开始,但还有什么会比现在还要差,我已想不出来了。
耳边传来状似鸟鸣的细微响声,亭画神色一顿,步入营帐之中。层层叠叠的文书和线报旁,有一个小小的木匣,这木匣看上去没什么大用,反倒像是装糕点用的容物,打开看,内中也是平平无奇,但此刻她打开最下一层,那儿竟不知何时静静躺着一封书信。
亭画面色不变,将书信看完后烧灭,旋即,走出营帐,不出几步,那恪守职务的下属便赶忙追来:“四掌门,你要去哪?如今景况太过危险,还是让护卫队随你同行吧。”
“不必。”亭画道,“有重要情报,线人不能暴露。”
下属道:“可、可是……”
亭画道:“我说,不必。”
话毕,她便转身离去,背影渐渐消失在众人视野中。
穿过隐秘的地道和洞窟,亭画眼前霍然光亮,一道身影背对着她,站在几步之外,面孔埋藏在阴影中,辨不清神情。
“……”亭画并不意外地点了点头,道,“果然是你。”
那人转身,道:“既知是我,还冒险孤身前来,看来你对计划非常自信。”
此话一落,这一方天地竟寂然半晌,两人都没有开口,直到那人倏地生硬道:“确实,在对方没有暴露底细时,说多错多,你少说一句,便少泄露一些情报,对方多说一句,便能多得到一些情报,更有甚者,对方甚至不必说话,通过他到来的时间、方式,就能推测出重要信息。那,我如今出现在此处,你看出什么了么?”
亭画道:“你和师尊的关系比我所想的还要密切不少。鸿蒙山脉地鸣后,徐行未按原计划行动,必是火龙令出现差错,逃出昆仑小城后,她会往虎丘崖径直而来。你截了她的信,或是利用师门密传直截捏造了一封出自她的、半真半假的信件,让信使代为传递给固守黄族的黄时雨,黄时雨多年身在西北,由于诈死,鬼市情报渠道全断,此时对真假的分辨能力较弱,又太过挂心,定会第一时间送出我手上这封信,让我在某时离开某地,以避免杀机。”
“他虽有时冲动,但察言观色本事一流,若再和那位冒牌信使多说几句,立即便会觉察出端倪,将自己送出的那封信截停。”亭画道,“黄族超忆的代价便是有时会丢失某一段的记忆,前些日子,昆仑脱胎自黄族的阴阳笔失窃,你们对他用了?只要他‘彻底忘了自己送出过这封信’,那便不用设法费力与他周旋了,找个由头离开便是。”
面前人目露赞赏地点了点头。他道:“你既然知道这是调你出来的计谋,又缘何来到这里?”
“何必明知故问。”亭画冷冷道,“那座矿山和五个花苞是怎样凭空消失的,狐守之地那些似人似妖的怪物是否出自你手,师尊究竟给你留了怎样的遗令,你要什么,说吧。”
那人不答,反倒缓缓道:“因为你来到此处,先不论我能否制住你,就算能,无论是死,还是被挟持,都已无可改变这场战役的定局,只要徐行不死,她踏进这里的下一瞬,就意味着灵境输得一败涂地。”
“……”
“相当完美的谋略,毫无破绽的阳谋,所有发展都在你和她的预料之中,哪怕中间有所变故也不影响大局。你所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下达的每一个指令都站在穹苍这方,就算有人看出了什么,那也只是你的‘意图’,而不是能抓的把柄,你们分明没见到面,甚至没通过一次书信,却能如此离奇地信任彼此,最终将局面堪称力挽狂澜地改到了这般地步,任谁看了不赞叹呢。”
那人摇了摇头,道:“哪怕是我,试图指责你的理由,也显得那般虚弱无力。‘以你洞悉人心的程度和话术,当真想让峨眉无极
两宗配合,有一百种方式‘?’若没有能够在关键时刻推波助澜的领头人,又没有开战时借粮的铺垫,城民想不到也做不到烧城这样果决又最有用的方法‘?……这些,全都只是没有根据的猜测罢了。但,事实上,你的’什么都不做‘,也是一种罪过。”
亭画还是没有任何表情,好似面前人在唱一出并不新颖的独角戏。
那人最终,重复道:“亭画,她是妖族,也是火龙令。”
亭画道:“不如说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吧。”
“你不是没经历过妖祸的人。”那人道,“红尘的人忘性很大,是因为他们只能看见自己眼前不过区区三五年那段路。人族的兴衰和延续,和他们没有关系,但你是穹苍的掌门,难道你站在第一仙山的巅峰上,还是只能看见眼前那三五年的路吗?”
这口气,竟熟悉得令人腹部翻搅,亭画的额角青筋一阵跳动,她扯了扯唇角,发出一声荒谬的冷笑。
“我什么都不做,也是一种罪过……?”她抬眼,眼角如锋利的刀剑,“莫非我什么都做了,就能逃得过这罪过么?穹苍历代的掌门,我的师尊,我的师妹,是因为什么都没做才落得这样的结局么?”
“……”
“是你活得太久了,才变得这样可憎的软弱。”
亭画冷酷道:“你宁愿把我做的一切都归因为私情,都不愿想一想,三十年,五十年,百年后的路究竟会是怎样,可否有第二种可能?你为何总是如此软弱地坚信,只要此时杀光了九界所有的妖族,日后就绝不会有人再去触碰天妖的封印?你未免太高估同族的善,也太低估他们的恶了。妖会怎么做,人就会怎么做,几千年来,危机从未停止,只会共存,而你没有在停止危机,你只是在做不切实际的幻梦,试图以此来遏制心中愈来愈盛的恐惧——你分明站在第一仙山的巅峰上,你可以恐惧,但为何要懦弱!”
默然无语,是凝滞一般的长久寂静。
亭画感到面前人似乎正看着自己,又像是透过自己在看着什么,目光闪动。
这复杂又莫名的神情也只是一瞬,转瞬便被坚冰吞没,他没有丝毫被说服的动摇,只是平静道:“有很多事,你还是不明白。”
“如果明白了就会让我变成你这副模样。”亭画寒声道,“那我还是不必明白了。”
“算算时间,快到了。”面前人定定看着她,一字一句道,“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你还是没有改变想法么。”
亭画的没有回答,就是她的回答。
寂然过后,他长叹道:“亭画,你,实在太让我失望了。”
亭画的指尖已触到了袖间的匕首,她面无波澜道:“你要杀我?”
杀了她,战局仍是一样的结果,并且,穹苍护山大阵会转移至杀死她的人身上,亭画想不通这究竟对他有什么好处。以及,两人并非没有交手过,想伤她可以一试,或者此处另有一队埋伏,否则,也没那么容易动手。
然而,面前人很轻地摇了摇头,却道:“我不是来让你死的。我要让你活。”
亭画:“……”
“活下去。”他缓缓伸出掌心,微笑起来,“一直活到,比你想得还要再长久。”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亭画看见了什么,瞳孔猛地缩成针尖大小,在这瞬间,她似乎明白了一个极其恐怖又荒唐至极的事实,一个能彻底颠倒她平生认识的事实,一切反常汇聚,终于得到答案,她想张口,却难得说不出话来,只余下耳边的低语:“你们做得已经够好了,这不是你的错。只是,有些事,是人力所不能及,任凭智能通天,也终究想不到的……”-
徐行踏入这片死地时,比起如释重负和欣喜,她的头脑已率先被焰色血色充斥。
这十天里,似乎又地鸣了一次,又或许是两次?她有些分不清了,只感觉脚下越来越沉重,每往相反方向走出一步,都要抵抗着本能,将近用出自己全部的毅力。
快一些,再快一些,至少,终于赶上了。
遥遥远望,虎丘崖上的弓兵还在驻守,黑压压如同两列蚂蚁。这凝滞气氛中,却掺杂了一些令她无法忽略的异样。
就算她已尽全力将火焰转移至足下,斥候也绝不会毫无察觉,这关口附近,根本就没有安排斥候,这不是穹苍会犯的错误。弓兵的队列也太松散了,视线全看向一个方位,甚至还有门生堂而皇之地将兵器放下了。
面前这支兵马,是一支全然丧失了斗志和信心的孱弱之兵,如同一盘散沙,他们只想回宗,再没有半点继续斗争的意图了。
……为什么会这样?
她还什么都没做。
是计谋?徐行皱了皱眉,试图让自己再清醒一些,沿着那条道路悄无声息地潜入军营之后,就在石壁之间,她看到了一枝枯绿的小竹子,将其拧断,眼前忽的天光大亮,她看见了军旗之下,那个人高大的背影——
是柴辽。
而他臂间,似乎抱着一个人。身形被遮了大半,只能看见茧黄色的外袍,衣摆染了些尘土,将那本就不起眼的暗纹都掩下去了。
徐行的心蓦的砰砰狂跳。
她在想,不会是这样的,这定然是计谋,要诱她深入,师姐中了计,被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
柴辽转身了,那道熟悉却毫无生气的身影在他臂弯间,垂着头,脸颊如雪一般苍白,有血自她额角静静淌下来,染红了她紧闭着的双眼,右手没有力气似的垂在身侧,掌心也染着血迹。
一眼就能看出的自戕而死。
徐行愣住了。
“假的吧。”半晌,她镇定道,“这又是哪个黄族的尸体,是吗。”
但她明知道不是。
柴辽还是那样惹人生厌的没有表情,他向前走了一步,亭画的袖口一动,一把匕首掉落在地上,徐行愣愣地垂眼看着它,刀柄上不再光亮的红宝石,略微磨损的刀刃,找不到破绽,一模一样,这就是她的兵器,没有人比自己更知道。
不应该是这样的。
徐行下意识要去将它捡起来,那柄匕首却凌空飞起,回到了柴辽手上,她近乎失控般暴怒地喊道:“还给我!”
“还给你什么。”柴辽俯视般看着她,无情道,“尸体吗?还是兵器?那是你的吗?”
徐行咆哮道:“还给我!!”
她倏地冲到柴辽面前,扣住他的脖颈,四周兵器立刻架了上来,她却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了,眼中爆出血丝,像是要将血和话语一齐自齿缝中挤出来:“是你杀了她……”
“是我杀了她?是她杀了自己,你当真看不出来吗?”柴辽不闪不避,喉咙被她掐的咯咯作响,濒死间,他那淡漠的脸上终于展露出一些属于人的情感,是扭曲的厌恶,是长久的痛恨,还有一丝令人读不懂的、莫名的悔意与快意,他近乎恶狠狠道,“还给你?可笑,除了骗局,你以为自己曾经拥有过什么??徐行,你不过一个妖类,究竟在惺惺作态什么,你够配是吗?!”
天旋地转,他一掌将徐行击落,徐行重重摔落在地,全身都折断了般剧痛。
剧痛不是头一回,但站不起来是第一次,她伏在地上,看着近在咫尺的亭画的脸,见过无数次的熟悉的面孔,没有血色,太安静了,她伸出手,却够不到,只能虚空晃了晃,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这到底代表着什么。徐行罕见地感受到了窒息般的无助。
师姐,自那以后,你就没再跟我说过一句话,游典那时,你真的看见我了吗?还是巧合,是我在安慰自己?
不要生气了,理一理我。你一定有办法的,你总是想得那么周全,这是你计划中的一步,你马上就要起身将一切烂摊子都解决了,对吗。每次都是这样。这次也不会例外。你说过,你不会留我一个人的!
师姐。我真的……让你为难到这种地步了吗?
身下隆隆作响,眼前的景物在扭曲,不,不是天旋地转,是大地真的在震动,地鸣的范围越来越广,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军营前的精锐都无法轻易站住脚,只能灵气覆盖身周来维持平衡,沙石簌簌滚落,石块掉落谷底,远处有信使遥遥来报,靠着一块巨石,方才停稳道:“大掌门!峨眉告急,黄族已攻破战线,昆仑军宣告投降,同少林、无极两宗一齐向穹苍提出停战要求,承诺不再开战以安抚民心,再开六盟共议修正改进红尘间监察使职务。境内民怨沸腾,门生们的亲人都在红尘,恐怕已无心再战……大掌门,我们到底……?”
“……”
柴辽沉默良久,忽的垂眼,拨开亭画被血濡湿的发丝。
“停战。就按他们说的做。”柴辽看着徐行,道,“你成功了,大获全胜,感到高兴吗。”
“现在,去吧。”
……
自昆仑来到虎丘崖要十日,从虎丘崖前往鸿蒙山脉只需要四个时辰,甚至更快。
持续不断的地震会引发其它致命的天灾,火灾、泥石流、海啸、洪涝,甚至大型的瘟疫。长久以来负隅顽抗的重担终于消失了,徐行感觉不到丝毫痛楚,也并不疲累,她看似在走,却像是有一根无形的丝线在牵扯着她,让她不必费哪怕一点心思去分辨方向。
离得越近,场面就越混乱不堪,附近的火已燃起来了,转眼便连绵烧了四五个山头,半边天染着红色,宛如末日,所有人都在往外撤离,奔逃,他们只看着自己眼前的路,压根无暇去觉察周遭有什么不对。
徐行逆着人流,往滔天的火光处走去,暮光映照间,她的脸上没什么神情。
她终于有时间思考,一刻不停的、从头至尾的,一次又一次地思考。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是哪里有纰漏?
是她的想法出现差错了,还是自一开始就没有对上过?不该是这样的结局,怎么想都不会出问题的,到底是哪里,到底是哪里,是哪里没有算到,是哪里出错了?!
再想一次。再思考一次。仔细地,再想一次,从一开始,到最后的结束,任何的细节,都……
轰然一声巨响,天边一道山脉冒出浓厚的
黑雾,升向天际,看上去简直像天边崩塌了一块,露出漆黑的空洞。周遭骤然响起的尖叫声中,徐行抬眼看去,脸上仍是空白的。
从前她以为,最大的绝境不过是天塌了,有她不要紧,没有她也不要紧,总有谁咬一咬牙也能顶起来。
但现在看来,天塌了一角,似乎很重要,又似乎不重要,一切都仿佛可以提心吊胆地继续,但她看着那一角永远无法弥补的黑,忽然觉得一切都是虚无的,没有意义的。
她的一角也崩塌了。
路边的小茶馆摊主还在手忙脚乱地试图将想带的东西都带走,见一个人怔怔站在那里,还以为是吓傻了,多嘴问了一句:“诶,朋友,你要去哪?不能再往前走了啊!”
徐行眼前忽的闪过一件事物,她似乎想要应答,下一瞬,郁结许久的鲜血喷出口角,落到地面上,她迟来的泪也终于挣出眼眶,血泪混杂在一起,她垂着头,五指深深陷入掌心,不断喃喃道:“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自亭画袖中滑落出的匕首,是她向来惯用的那把,不是自己送她的那一把。
她不是自戕,是出于什么原因,不得不这样做。她带着这把匕首,便等同于有着要杀人的准备,若她当真只是不愿活在世上,要用这种方式来完成计划,那她一定会选择将自己送她的寒冰带在身上。没有理由,没有根据,但徐行就是知道,那是她为数不多喜欢的东西,她怎么舍得!
原来是个疯子。各人有各人的命,没办法了,那摊主摇了摇头,赶紧跑了。
徐行还在往前走,不受控制地往前,走进火焰,走进岩浆,走进已经面目全非的鸿蒙山脉中。
这火轻柔又喜悦地接纳了她,不再带来任何痛苦,她的神识开始模糊,眼前不断有景象浮现。她快要死了,这才是真正的走马灯。
初入穹苍,第一仙门的山和水,和无极宗访学时小打小闹的第一,破例入住的碧涛峰。后山长老养的飞禽走兽,红尘间的花与木,焦黑一片的战场,没有尽头的灿烂的长街……
黄时雨腰间系着又时常遗落的记事本子,最后在白族禁地外轻拍肩头的手,他笑着说:“小徐行,我们多久没这样聊天啦?”
亭画藏在门缝后沉郁又暗暗不满的眼睛,那抹穿上后就再也卸不下的茧黄色,她说:“算了。谁叫我倒霉,当了你师姐。”
寻舟遮住脸的珠帘在风中微微晃动,他说:“师尊,你爱我吗?”
画面最终定格在此地,亭画的指尖陷入自己的手背,刺痛之中,她在近乎厉声质问:“我不甘心。不甘心就这般束手被命运操纵!谁也不能让我不情不愿地死去……徐行,我问你!难道你甘愿吗?!”
铮一声,徐行向后拔剑,野火仿佛自脊骨中脱鞘而出,发出颤抖的长鸣。
“我们的确是同路人。”徐行面前的火龙令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抵抗,燃得更加剧烈,她睁开眼,双目中火光点点,依旧灼亮如星:“我不甘心……我怎么可能甘心。”
她的声音并不大,却响彻在这方圆之间,不断回响。
“没有什么可留恋,也没
有什么后路,可不知为何,我就是不想死。“徐行道,“火龙令选中的人,没有第二条路。古往今来,我既做了不止一个第一人,那活下去又有什么不可以?!”
面前的火焰在咆哮,马上就要将她吞没,她的身影显得如此渺小,如同蝼蚁。
神通鉴在这逼命危机中被迫醒来,发出本能般颤抖的声音:“我……我好害怕……”
“害怕吗。那就记住这种感觉,这是真正为人的证明。”徐行掌心向上,主动将眼前的火焰收进体内,她缓缓抬起了剑,剑身已鲜艳如血,“不是我甘愿赴死,是你要杀我……不论输,还是赢,我都要知道,这长久的噩梦,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这是她这辈子最快的剑。剑光狂鸣,足可破山分海的一势之下,徐行沉入火山之内,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间,她恍然看到了一双橙黄色的巨大瞳孔,陷在这没有出口般的黑暗间-
白玉门下,山崩一般的海啸漫天蔽野,狂风中,后枣抓住飞向族民后脑的尖石,只能靠吼才能将自己的声音传递出去:“丹秋!你看到绫春了吗?!她在哪!”
然而,混乱中一晃眼,丹秋那瘦小的身影就淹没在妖众中,找也找不见了。后枣又吼了几声,额角和脖颈处的青筋都快挣出来,他呛住了,舌上泛出一点血腥味。
领着白族来到此处,已耗尽了他全部的妖元和心血,即便如此,路上还是折损了几十族民。鸿蒙山脉暴动,天灾降临,他心中早已明白,唯一的安全地带绝无再看见徐行的可能,一想到此处,便喉间艰涩。
入口处,寻舟一头霜发随风狂舞,苍白额间已有汗意。平生与鲛人族在下维持着时间城,而他要做的,就是凭空构建一道“桥梁”,让来此避难的妖族全都通过这道桥梁进入海底。
来的妖远远不止五百,四处都是尘土味,混作一团,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往前奔逃。他们并不知前线战况,亦不知自己再度拥有了站在这片土地上的权力,天灾之下,求生只是本能。
“绫春!”后枣留在最后,大吼道,“你在哪?!”
他精准地抓住一道身影,绫春双目通红,道:“我要回去!”
“回哪里?鸿蒙山脉吗?!”后枣摇头道,“那不是我们的家。从今往后,巫在哪里,哪里才是我们的家……”
他口中的“巫”,已经不是徐行了。徐行死后,属于白族的天赋会再度降临,有可能会到丹秋身上,也有可能会到自己身上,绫春当然明白这一点。她也明白回去只是送死,没有任何用处,可她还是,不想违背自己的心:“至少在最后,我想去陪一陪她!”
眼前闪动,一道身影倏地到了她面前,寻舟抓着她,用一种很恐怖却又有些茫然的神情,一字一句道:“‘在最后’,是什么意思。”
“……”绫春看着他,不可置信道,“怎么可能……徐行没有告知你吗?你不知道?”
“你竟然不知道?”
“……”
快一些。
前方一队人马拦路,为首那人高声道:“是寻舟小友吗?徐行有话托我传达!”
寻舟缓慢地转头看向他。
“劳烦将神通鉴交出来吧。”那人微笑着道,“不交出来,就会死。”
他的头颅一辈子都停留在了微笑上。
再快一些。
寻舟的眼底爬上了血丝,灾难般的景象不断抽离,拉进,电闪雷鸣,野火咆哮,他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自己平静得可怕的声音一次一次在心中偏执地重复。
徐行,你骗我。你又骗我,又骗我,又在骗我……一直在骗我。一直都在骗我!!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这样对我,凭什么……
我恨你。
鸿蒙山近在咫尺,山间泛出极其可怕的波动,只是靠近,寻舟就感到自己的皮肤在不断剥脱烧褪,伤口迸裂,血液未及流出来就被烤干,他的天赋遭遇了有史以来最为恐怖的阻力,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一如从前。
不见边际的黑暗中,他看见了已经遍体鳞伤的徐行,和从前不同的是,这一次,他轻易就抓住了她的手,一只已经化为白骨的手,她还握着剑。
徐行看见他,幅度极其微小地睁了睁眼睛,似是很想骂他两句,然而还是算了。她苦笑着,声音微弱到听不清晰:“我……输了……”
当然会输。你的力量来源于火龙令,本就不可能会赢,谁能对抗天地?
他有好多话想说,却突然失了声一样,一个字都挤不出来,因为他看得出来,徐行已经快要死了。或者说,烈火烧灼中,他和她,都快要死了。
就这样吧。就这样一起死去,也不失为一个好结局。可是,他做不到。
连想象都无法想象的景象真正出现在他眼前,这残虐的痛楚,要如何才能承受。他眼睁睁看着徐行在怀中逐渐被吞没,破碎,那双眼睛消失了,只有嘴唇还在微微开合,他听到师尊最后的话:“不甘心……我想……活下去……”
就连嘴唇也化为粉末。
下一瞬,寻舟凄厉地惨叫起来。
这惨叫是无声的,却仿佛包含着无穷无尽的痛苦,他已经快要彻底崩溃了。
谁来告诉他怎么办?谁来救救他的师尊,谁来都可以,她说她想活下去啊!
徐行的身躯已经逐渐消失,透过薄薄一层皮肉,甚至能看见那承载着火龙令的、唯一强茁跳动着的心脏,这是她作为“徐行”还活着的证明。
寻舟怔怔看着那颗心脏,他忽的想到了什么。
……回到穹苍之后,他曾机缘巧合下看到了出自黄时雨手上的邪法秘籍。现在,他明白了,他看到的,就是亭画想让自己看到的,就算要换命,黄时雨没有鲛人族的天赋,极有可能送了命也照样无法突破鸿蒙山的桎梏,权衡之后,他才是那个最合适的人选,这是亭画早就布下的算计,她要牺牲自己,给徐行再谋一条后路。
手上的重量越来越轻,直至无物,寻舟木然伸手,轻轻攥住了那颗鲜活的心脏,一条龙纹正在内中疯狂挣扎,试图从中跃出。
他一片空白地想,你给了我情,却使我断情,你教会我爱,却令我绝爱,徐行,我恨死你了。
还有,师尊,其实我从来没有真正厌恶过谁。无论是黄时雨,还是亭画,这世上有人和我一样不择手段地去爱你,这是一件多令人欣喜的事,你可以明白吗?你还是,不要明白了。
我不希望你再有痛苦。
龙纹跳出的那一刹那,寻舟面无表情地将那颗心脏塞入了自己的胸膛。
师尊在疯狂地吸取他的血肉来治愈己身,看起来还是很有精神,太好了。
剧痛之后,他开始克制不住地咳血,或许其它地方也流血了,眼前一片模糊,他此刻却清醒得要命,如同回光返照一般的,余烬似的清醒。他近乎将能动用的所有天赋压榨而出,不留一滴血髓,他在命令,也在祈祷。
师尊,你可能要睡很长一段时间,如果耐不住寂寞的话,就先去很远的地方休息一阵吧,无所谓哪里,只要越远越好。
至于你的身体,我会好好保护的,小鱼会一直等……等到你再度复苏的那一天。
火龙令归山,地鸣停息,满目废墟之间,太阳终于又升起来了,一如往日。
九重峰成了一片无人可以踏足的死地,流言四起,又平息。四季更换,春去秋来,此处还是死寂,死寂地令人心惊。
穹苍的掌门换了一任又一任,六盟共议的制度改了又撤,撤了又换,争端从未减少,传说模糊,人事已变,但匆匆间,已有数百年和平,再没有战争。
虽然不知是不是变得更好,但绝对没有比从前更坏了。
寻舟也不知自己为何没有死,或许是师尊当时吞噬了一些他的骨血,海底的本源珠贝认为他还活着,
又认为他似乎已经死了,再度诞生之时,珠贝打开后,里面是一具血肉模糊的畸形残躯,那是他新的“躯体”,他寄存在不同的转生木上,恍惚间才发觉,他似乎是此间最奇异的鬼魂。
因为,他的记忆开始模糊了,执念逐渐淡去了,就连情感都像是被冰封存。他有时连神通鉴这个名字都想不起究竟是谁,很多时候,他选择将意识沉进心湖中,陷入漫漫的长眠。
就这样,等着,一直等。
直到那一天,他麻木的灵魂似乎被什么触动,他睁开眼,在神通鉴年复一年的叫嚣声中,去了一趟碧涛峰。
他对着名为“徐行”的陌生人道:“我要和你做一个交易。”
那人震惊地看着他,好像看着一个怪物,一个早该尘封的死者,那是显而易见的恐惧和惊诧,过了许久,她才怯怯道:“为什么?”
寂静中,九重尊漠然地开口。
“……我也,不知道。”
【第四卷分日月完】
第220章 人间玄素HP-1
#220
【第五卷人间徐行】
徐行醒来后,很是过了一段无所事事的日子。
在纵横碑上和郎无心撕得血肉横飞,当时没感觉有多疼,躺榻上时就明白厉害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个舒服些的姿势。恢复得太慢,她动弹不得,倒是还有闲工夫骚扰医师:“你也是白族吧?”
医师颤巍巍在她腿上插针,毕竟是鲛人,所有穴位和人族都有微妙偏差,他不敢抬头,道:“是。”
徐行感叹道:“这么小还出来养家糊口,不容易啊。”
医师:“再过五日,便是我八十三岁生辰,我不小了。”
徐行道:“我说的是胆子。”
“……”
中刺猬敢怒不敢言,将耳朵闭上了,徐行刺探任何问题都当没听见,处理好后便带着针箱圆滚滚地离去,徐行歪头看他离开,莫名有些出神,一晃眼,徐青仙站在那里。
徐行有些缓慢地眨了眨眼,而后,笑道:“东西带来没有?”
徐青仙将一叠小报一字排开,放在她手边。徐行翻了翻,一眼就看出哪里不对,指道:“这儿,缺一页。”
徐青仙淡淡道:“不是我撕的。石桃说,看这些会令你伤口难以恢复,所以扣下了。”
“伤口恢复不恢复跟看不看有什么关系。”石桃是她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主治医师,徐行放下那写了一大堆烂俗东西的小报,正色道,“我还有什么接受不了的?大胆说,我知道你记得是什么。”
徐青仙四平八稳道:“惊惊惊,九重尊重现寰宇,是真是假是生是死,买定离手即刻揭晓。奇奇奇,恋老癖也有春天,徐小行……”
徐行道:“停。”
“停也没用。”徐青仙道,“大家都看见了。”
徐行道:“我是想说,能不能不要再说他老了?这全然是在造谣。他不老,只是年纪比较大,沉睡的时间稍微有些久而已。沉睡,沉眠,没有意识的,青仙,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徐青仙面无表情道:“你说自己年龄时会把睡觉的时间单独扣去么。”
这话让徐行无从反驳。于是徐行面不改色道:“不要顶嘴,我是伤患。”
“……”
徐行醒来就在这养伤的静室里,身子被各色膏体固定到动弹不得不说,就连自己究竟身处何地都不知道,一切外部情报都被封锁,只能靠这铁面无私的徐青仙来告知自己昏迷后的后续消息。
当时纵横碑上闹成一片,她受了重伤,郎无心也没讨得多少好,据小将说,徐行那一手恰恰好击在徐青仙用剑砍偏的腹部伤口上,郎无心若真要恋战,绝对要将命断送此地。此人狡诈非同一般,那蛇族大妖柳玉楼跟在身侧,好似一个忠实打手,她明白无极掌教怜星定要纠缠不放,于是令柳玉楼出手偷袭伤重未愈的白玉掌教换月,生死之间,一切谎言不攻自破,怜星近乎被牵制地死死的,就在这时,本该早已死去的九重尊自海中再度出世了。
这是郎无心唯一没算到的变数。她理应还有后手,却全然施展不出,只能走为上策——九重尊最近的一掌由郎辞替她挡了,直截被打得生死不知,下一掌是柳玉楼接的,更是被径直打出原形,那条前所未见的巨蟒用尽了最后的保命手段,才将二人带走逃离,至今不知去向。
这对姐妹走都走了,还挺客气,特意留下偌大一个烂摊子,那群不知从哪钻出来的妖人见人就啃,还有那师墨老头座下的阵手羌笛倒是顽强,都快被玄真子前辈打出屎了嘴上还在狂吠,疏散人群、救治伤患、清理尸首以防疫病,个个都需人手,待到一切尘埃落定,已是两日之后。
徐行听完,思拊道:“那,阴阳笔的下落?”
说到此处,只能再叹,仍是天运不佳。众人在那砰砰打作一团,阴阳笔却自顾自化作了五个一模一样的分体,究竟哪个才是真的,任谁也不知。柳玉楼走前拼死卷去一枚,卷走的那枚好死不死竟是真的。
“运气不好,是没办法。”不如说,已经习惯了,徐行动了动僵硬的腿脚,唔了声,不置可否道,“人都救下来了,狂花没被带走,我的命保住了,昆仑内乱也安定了……”
情况没那么差。她尝试着下榻,朝外走了几步,感到自己那把碎骨头终于对齐整了,于是好生克制地伸了个懒腰,在满耳朵的喀喀声中道:“差不多了。现在可以告诉我,我在哪里,以及,寻舟又在哪里了吧?”
徐青仙定定看了她一阵,似在确认她是否逞强,而后起身,对她道:“我去找石桃。”
她行至门前,又忽的停下,看向徐行。徐行也看着她,那双眼睛仍是清凌凌的,寻不出什么波动,一如往日,半晌,徐青仙才慢吞吞地道:“你给我一种疏离感。”
“这么突然?”徐行偏了偏头,仍旧苍白的面孔上露出个笑来,“我很特别,给你的感觉和其他人不一样?”
的确如此,但她说这话并非是为了这个理由,徐青仙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很平静地询问道:“师妹,做了不好的梦吗。”
徐行没再说话。
“我没做过梦,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徐青仙说完,便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若是让你痛苦的话,就忘掉吧。”
……
徐行没料到的是,自己所在之处竟是此时的白族禁地,更没料到的是,石桃还能算是半个熟人。
那嗓门奇大的小音修老远便冲过来,脸上近乎要笑出朵花来:“哇!你这么快就能出来走路了?竟然还能用两条腿一起走!天啊,真不愧是徐行大人!太厉害了!!”
这就说得过去了。难怪此人分明是音修,笛子却吹得比放屁还难听,倒是随身带着那些疗伤药草,想来当时她为了见郎无心时在众人面前谎称自己医术颇精,石桃凑来挤着坐便是盘算着给她圆一圆场,毕竟她究竟会不会医术,对白族来说简直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事情。
“过奖。我还能用四条腿一起,就是现在不便展示。”徐行看向穹顶处,此处是一处封闭式的长廊,四周光线黯淡,泛着似石似铁的奇异色泽,和她记忆中的白族禁地截然不同。都黑到这勉强能看见路的地步了,也不嵌几颗夜明珠,这也罢了,一条长廊修得坑坑洼洼,这儿凹进去一块那儿凸出来一块,四处都是死角,她不由发自内心道,“这样修路是有什么别的意图?”
“你说这些死角吗?”石桃解释道,“我们目力不好嘛,大人你知道的。这样不慎狭路相逢的时候就可以各自找个死角躲着,装作没看见对方,便可以不用打招呼寒暄了。”
徐行发觉了什么盲点:“现在白族有多少只了?”
石桃爽朗道:“三千六百七十五只哦!”
都说了这么怕生的话怎么还这么能生啊!罢了,也算好事,总比当年留下来五百只现在只剩五只好。徐行扶着徐青仙又走了一段,刚想开口,便听到附近传来“空、空”几声,似是极为沉重的脚印踩在地面上的声音,并且尚在不断靠近。见石桃面色不变,想来应该又是那些铁蜘蛛一类的事物,徐行也见怪不怪了,前方难得开了个小窗,她侧眼看去,恰恰好和几百对血红色的小眼睛对上了目光。
黑天中,这搭载着无数红眼睛的巨大铁蜘蛛静静盯着她,背上悄无声息趴着许多棕灰色的皱眉刺猬,黑豆眼一闪,下边的红眼睛也一闪,一只长着毛刺的触足静静自小窗外探进来,上边挂着一把对比起来看着极为可怜的铁剑,还有一个小小的桶,里头装着能保养剑的油和砺石,用小布包裹着。
是野火。隔着十米开外,神通鉴终于活了,大哭大闹道:“你还知道醒!你知道这几日我都是怎么过的吗?!混蛋!”
石桃有点伤脑筋地道:“大家来送剑了。修它可是费了一番功夫。你的剑什么都好,就是本身太普通了,剑灵的智力也一般,嗯、嗯……它还以为是自己厉害呢,其实没有你,它连那种红尘间道士捡的没用耳报神都不如呢。徐行大人,不如把它丢了吧?你值得更好的,顺便把外面等着的那条大鱼也一起丢掉吧,他太粘你了,看着好碍眼呀!”
“不要说它。”徐行将剑接过,顺手在地上跺了两下,神通鉴闭嘴了。她指着小窗外还在阴暗注视的铁蜘蛛,静静道,“这是你们做出来的……铁蜘蛛?”
石桃不解道:“对。怎么了?”
徐行:“…………”
什么“怎么了”,单纯用金属就能造出这么个大家伙,再发展几年都要踏破虚空了,白族竟然还在沉迷拿它们种田?喜报,全世界比她还适合玩星露谷的农民找到了!
铁蜘蛛旁,三两只蛇首人身的妖人流着涎水缓缓走过,对这大铁块和上边趴着的圆刺猬都毫无兴趣。徐行已经对此怪相毫无波澜了,她问道:“这妖人又是怎么回事。”
石桃认真道:“是我从少林抓来,养在这的。要抓活的可费劲了,据说两三百年前还是挺好抓的,四处都是,如今六大宗倒是尽责,只要出现在灵境领地附近,一日以内就会被派遣的门生杀死,杀了就真的没有用了啊,很可惜的!”
徐行总算知道当时无尽海那群莫名其妙窜出来的妖人究竟出自何处了。说来说去,算来算去,竟能勉强怪到自己头上——当年她为了奇袭炸掉鸿蒙山脉,白族禁地自然也被炸得一干二净,矿石四散。白族要重建家园,也知道再选山脉附近不靠谱了,于是下一任巫没抱太多希望,只尝试着用徐行的面子去求请鲛人族平心,劳烦她帮助白族在海底重建一座城池,而这片海便是无尽海。
那些矿石全都沉在最底,对海面上的效力有所减弱,却仍是存在,是以上方利用灵石作为动力的法船一过即沉,也只有修为强横之人能勉强挣脱束缚。为了研究,也为保全安危,石桃将四处活捉来的妖人养在这座钢铁城池附近,上方纵横碑闹得天翻地覆,人气旺盛,震动都波及到了海底,一个没看住,这群本就很危险的东西不就都跑出来了么。
“只是屠戮,而不去寻找源头,那杀也是杀不干净的。”石桃领着徐行二人前往出口,一说到这个话题,她的话便更多了,“和做吃食一样,什么调料放几分,稍微一点变动,味道便是不同。说是妖人,几分为妖,几分为人?为何只攻击人族,对妖族熟视无睹?这怪物在进化,还是退化,何时会拥有智慧,而最终完美混合了妖与人血脉的结合体,会是什么模样?”
徐行心道,会像人,并且已经出现了,了悟、郎辞、小将,还有身旁竟然完美传袭了她逃跑天赋的徐青仙。难怪每次都跑得那么快!徐行从不苛求别人,但她一想到此处仍是扼腕,恨铁不成钢啊——但凡你混合的是治愈天赋,阎笑寒不就可以安心当坐骑了么,何须累成那副沧桑模样?刚见面时看着四十出头,如今看起来都快年近六十了吧。
徐青仙道:“不许在心里骂我。”
徐行:“就骂。”
徐青仙:“哦。”
毕竟在海底,想看到阳光不大可能,四处颜色都是黯淡的。也得亏刺猬们都极度不爱出门,在这住着也只觉安然。徐行转头,见祭坛附近多了许多木柜一类的陈列架,下意识眯起眼睛,才发觉自己此刻无需这样也能看得清晰,那是一个个用铁钩挂起的内脏,肝、脾、肺、肾、小肠大肠居多,心脏最
少,只有零星几颗,有人族的,也有妖族的,全都用坚冰冻着,祭坛的白光环绕,尚显新鲜之色。
这想来也是石桃的实验物了。周围大小刺猬拱来拱去,也未见任何异色——有可能徐行还是看不出来黑豆眼里的神态变化,总之一切都很平常。
徐行道:“狂花怎样了?”
“她待在我们这,很安全。”石桃道,“她体内的火龙令受到压制,但和记载的不尽相同,火龙令的波动一小,她的活动力也随着变小,正在镇日不断昏睡当中,我会再想办法。”
徐行道:“为何我养伤这段时日,能来看顾我的只有徐青仙,因某种缘由,他们无法入内么?”
“这是禁地的规矩,除白族以外,未受重伤者不得入内,和尚不得入内。”石桃看了眼毫无神情的徐青仙,道,“此人不识面孔,感情有碍,是神识上的残疾者,所以破例允许她入内。其实,那条大鱼想进来也可以强行闯入,只是他担忧我受到影响,无法全力医治你,所以只能在外守着罢了。”
徐行道:“你是族长,还是这一任的巫呢。”
“我是这一代的巫女。”出口就在前方,石桃终于转过身来,灿烂道,“绫春是我的祖奶奶,我继承了她的血脉和意志,徐行大人,她一直很思念您,直到生命尽头。”
无论外界如何书写曾经的历史,那个名字是否被湮灭,白族禁地间的传承未曾断绝。石桃见到了故事中的那个人,虽然和宝库中收藏着的灵火剑尊画像有些许出入,没那样威风堂堂眼放金光肩宽可跑马,但的确如同祖奶奶所说,徐行是完美无缺、无懈可击、十全十美的!
徐行看着她,笑了一笑。
白族仍需继续在无尽海下沉眠,石桃会继续做她在做的事,直到某一日这些枯燥乏味的发现真正派上用场。
浮出海面,遥遥看到那破败的青莲台建筑和昆仑总是灰突突的天际,徐行终于有了些实感,她碰了碰徐青仙,道:“刚才小刺猬说那些话,你能听明白么?”
徐青仙一向很诚实:“不能。”
“不能就不能吧。”徐行心下琢磨,接下来她要做什么?
纵横碑之争就如此潦草收场,阴阳笔的真身还被那条蛇走了狗屎运地带走了。但她在养伤时,那三位也舒服不到哪去,下一步要行动的话……
徐行在冰冷的海水中睁开眼,双眼杂念全无,冷静无比地想,若自己是郎无心,以她的作风,会以最危险的处境来反向确保自己安全,借此来牟取最大的利益,而她的目标从来不是圣物,是权势。
那么,她接下来会去的地方,是——
穹苍。
此时,徐青仙开口道:“我要回宗门一趟。师尊催得有些急。”
徐行道:“我是想问,小将她不是为了看着你才下来的,她都回去了,你怎么还在——”
海风太冷,又是黄昏,街道两旁寂寥无人,只有一排排没贴紧实的布告在风中掀起一角不断飞舞。
左边那排贴着自己的通缉令,右边那排贴着徐青仙的通缉令,两排面无表情又莫名非常惹人生气的大头隔空飞动,徐行闭了嘴,指尖在野火上敲了两下,心中喊了句“寻舟”,而后才缓缓道:“师尊不是催得急,是师尊单纯急了吧。”【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