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末路二我来承担。
#201
黄族事变一时在灵境掀起轩然大波,舆论甚嚣尘上,街谈巷议纷纷扬扬,矛头直指穹苍。
穹苍监察使带领数十门众前往黄族禁地视察,商议圣物之事,先前便遭遇武力阻拦,伤了不少门生,两方龃龉之间,穹苍九长老黄时雨忽的暴动,斩下为首之人半道臂膀,更是将其余人众手骨腿骨统统捏断,若非徐行及时赶到出手阻拦,恐怕此地又要再添上几十条性命的冤债杀孽。
那监察使姓沈,年纪轻轻便位列执事,更是接任五掌门的有力人选,在门生中威望甚高,被一卷草席匆匆送到穹苍时满脸是血,昏迷不醒,虽经全力救治,侥幸保下命来,仙途也已两断。
此事一出,满堂震怒,黄时雨被剥去长老头衔,当即下狱,等待处置。
信轨中的竹谏如纷纷狂雪般砸来,此事是人、妖两族停战以来最为严重的一次冲突,必然速办、重办、立刻办,不得有丝毫延误,然而,掌门殿内沉寂三日,只见人进,不见人出,搞得山内人心浮动,动荡不休。
殿内,徐行将一张竹谏掷到桌上,边角碰撞,发出“嗒”一声响,上面字迹浓烈,龙飞凤舞,尤其末尾“即刻处死”四字,笔锋铮铮,势如银钩,出自三掌门柴辽之手。
她似是焦头烂额到了极致,面色极差,唇颊苍白。
鸦雀无声中,终有人大声道:“掌门,宗规之前,不存情理,再拖下去,难掩众口啊!”
“掌门,我明白你顾念旧情。”另一人道,“但为何不想一想,为何黄时雨会恰好出现在那里?黄族禁地离穹苍并不算近,即便是你赶过去也要半日,他必是早便收到了监察使出行的消息!这是绝密情报,他一个长老,还是并无什么实权的长老,为何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又是谁走漏的消息?”
有人顶在前头,后边再接着便不难了。第三峰有个长老忧心忡忡道:“是极,是极。这样想来,当真可怕……”
纵使实在没心情笑,徐行仍是忍不住荒谬地笑了声,道:“你们是真不知道,还是在假装?他若是不能知道得这么清楚,无极宗强占矿山的消息你们会知道的这么及时?那几个残部的根据地你们又能知道的这么精确?之前没见你们说可怕,如今怕上了,未免有点晚了吧”
方才说话那人丝毫没有凝滞地接道:“一把刀对着敌人,和对着自己,怎能一样?掌门这是在强词夺理了。”
徐行道:“自己拿手往刀锋上撞,伤了痛了,反怪刀不将自己收收好,这不是可怕,是可笑了。”
就算外人不知,在场众人皆知事变起端是由沈执事擅作主张而致,他太过急功近利,想一不做二不休讨个大功绩,又因自己前次冲动致使穹苍被迫向无极服软一事大为懊恼,定要出口恶气不成。两者相接,他有这想法也并非突兀——若真能再制出一个圣物来,岂非一箭双雕?这等功绩,封一个尊位虽有些勉强,但登上五掌门之位是绰绰有余。
如今普天之下再找不出第二个“罪该万死”的大妖,便去向黄族讨一具如何,反正也只是尸骨罢了,又不用杀伤性命,两全其美。
就算其中掺杂了多少私情,但发心确是为了穹苍,众长老不论在心中痛骂了他多少句愚蠢至极,酿出大错,此刻他肢体残疾,经脉断裂,只剩苟延残喘一条命而已,该偿还的错也已偿还了,甚至有些过重了。除去他,剩下的几十名弟子也被打成重伤,何至于此?要知道,即便要将这些人按照宗规论处,擅闯禁地、寻衅侮辱,至多也不过两道鞭责,禁足一年罢了。
穹苍的灵鞭,三鞭重伤,十鞭毙命,但要他们扪心自问,一人无故率众闯进家中,打伤亲人,乱刨祖坟,还要将自己先人的尸骨拿去炼器,这两鞭一年的刑罚,谁能真心接受,心无芥蒂?
可它们是妖族。
所以,解决的方法很简单,不要扪心自问就可以。
一人愤声道:“执事有错,那罪责已偿。掌门若嫌不够,等众人痊愈再加刑责,在下绝无异议!一码归一码,穹苍向来对门众自相残杀有所严规,重伤一人,已是罪无可恕,黄时雨以长老身份重伤这几十人,若不是掌门阻拦,恐怕这些门生命陨当场。五十年前,上一个叛出宗门、打伤门众的人便由前掌门出手,当场伏诛,黄时雨今日之事比五十年前更甚,他若不死,不平众怒!”
“绝不能徇私枉法!”
众目睽睽,徐行似是还想开口说什么,然则唇齿微开,什么也说不出。
不是不能解释。不是她下手阻拦,才救回这些人的小命,而是黄时雨一开始就没真的想要他们的命。妖本邪性,他若真丧失理智,想杀他们只在眨眼之间,但徐行在场,他总归要留一些余地,留一些转圜,让她能够全身而退,不在众人的口诛笔伐中和他被归为一类。
只要徐行回宗将他处置,从前灵境间对她的疑虑顿消,说不准还能再捞一个“大义灭亲”的名声,他都想好了,也已经做了,徐行就算开口,又有什么好处?没有人会信的。这么久来,终于抓到黄族的把柄,就算信了,也会不信的。
“三天了。已经三天了!再如何,也该做决定了。众人都在等你一句话,掌门啊!”
……
出殿后,徐行在风中站了会儿,面色不变,往铁牢走去。守门人见她过来,默不作声地将阵法打开,远远地都避让开来,目送她进入。
昏暗的烛火间,黄时雨四肢和脖颈都被灵枷扣住,牢牢锁在墙上,铁链收的极短,别说走近来说一说话,就连脚尖也只是堪堪能碰触到地面而已。这锁法令人头都转动不得,难受至极,他余光瞥见徐行来了,还挺高兴地翘了翘唇角,笑嘻嘻道:“三天啦,终于舍得来看师兄我了啊?”
徐行道:“是啊。怕你再发狂,三掌门特地给你分的大单间,没人陪你贫嘴,无聊死了吧。”
黄时雨哈哈笑了两声,咽喉被卡着,只能发出些细微的气声,他煞有其事道:“之前是。现在你来得晚了,已经有人陪我聊天了。嗯,就是聊得不太开心,差点被骂到要死。”
徐行目光往他抬下巴的方向掠去,最昏暗处,亭画站在那儿,仍是一身不起眼的茧黄。这淡淡的黄色被黑色吞没,看不清晰,修为稍差点的,一眼看去都不知还有个人在那。她顿了顿,若无其事道:“师姐,你跟他聊什么。”
亭画漠然道:“有遗言快点说。”
黄时雨苦哈哈道:“其实,我觉得也没必要这么急……”
寂静
一瞬,烛火扑朔。
黄时雨忽的认真道:“我是真的有话要说啊,可算把你等来了。”
徐行道:“你说。”
“好吧。我可以死,但能不能晚几年再死?”黄时雨好商好量道。
亭画道:“晚几年,是几年?”
黄时雨也不确定道:“这个么……五年?六年?六年半??我其实比较希望是七年。”
他稍微动了动手,似乎想去挠一挠脸颊,然则却忘了自己还在被锁着,手没拉动,却发出一阵刺耳的叮叮咣咣声。黄时雨说:“之前我说去找办法,应该算是找到了吧。我在鬼市的玲珑阁里藏了一本禁术籍,里边有一本写的是‘换命’……别这样看我,我没见过实例,更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但总归可以试一试,不是么。失败了,就跟你一道陪葬,那也没什么。万一成功了,你说不准就能活到三百岁了?稳赚不赔的。”
换命,徐行有所耳闻,但只当做志怪来看,这天方夜谭的事,竟也能当做救命稻草。
这应该,正是没办法的办法了。
见面前二人都不接话,黄时雨又道:“说实话吧,这东西我早就找到了。还打算‘不经意’让寻舟看见,毕竟比起我这区区两百来岁,鲛人看起来更好一点。可是后来又想想,还是罢了。”
徐行道:“怎样罢了?”
黄时雨啧道:“还用说吗?他舍得,你舍得么?而且黄族再怎样讨人嫌,好歹还是岸上的。要你换成鲛人命,成日在海底下吃水藻啃螃蟹的,面对一群大头鱼,怎受得了。”
亭画道:“你倒是想得够远。”
“这话你来说,不太合适吧。”黄时雨说到一半,停了停,又道,“我……还有一事相求。”
这回亭画没让他闭嘴、不要说了。烛火明灭,黄时雨身上血迹尚在,那些素日从不离身的零零碎碎小物件全都被拿下来了,长发散落,三天没打理,不少地方毛躁乱翘起来,显得有些说不出的狼狈。他的侧脸掩在黑暗中,道:“如果真的成功了……我是说如果。那,可否将黄黎放出来,让她回到族中去。就算从前……有很多事她还是不懂,那之后,她也自然会明白的。我保证。她绝对不会再来杀你了。”
用自己一条命,换徐行和黄黎的安好无事,丧事喜办,这终于也能算是他的“两全其美”了。
他说的艰难,徐行定定盯着他,看不出是什么神情,少顷,她才开口道:“你想当逃兵吗。”
黄时雨垂了垂眼,一瞬间,好似所有强装都被这句话剥落,他再开口时,嗓音有点沙哑:“我也不想的。”
出了铁牢,天色已暗,牢外并没有比牢中要明亮多少,甚至更加昏暗。走到僻静之处,徐行停步,身后的脚步声也跟着停了。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不说话。”徐行道,“你是怎样想?”
亭画道:“我说的话,你不会爱听的。”
徐行道:“现在还顾得及我爱听还是不爱听吗?”
亭画道:“黄时雨必须死。”
徐行道:“哈,好吧,真是有够不爱听的。”
她摇了摇头,竟对这句话恍若未闻,准备转身离开,转头瞬间,手腕被扣住,亭画宛如冰霜的面孔重又在她眼前出现。亭画道:“有两种方法,你选一种吧。”
“其一,按他说的,找一个理由——什么都可以,黄族机密在手,或是别的理由,一时半会不能处置,但至多六年,将东西拿到手,他也要死。这样,众人会有怨言,但很快便能平息下去。”换命之术不管成不成功,施术之人都难有活路,这是众所周知之事,亭画道,“其二,是我认为最好的方法,既能平息怨气,又能让你与他脱身。”
徐行看着她面无表情的脸,道:“要处死,但不是处死他,是吗。”
“三掌门掌刑罚,处刑一事,绝不能妄图用假死逃脱。”亭画盯着她,一字一句道,“黄黎与他同是黄族,又有血缘相连,让其伪装成黄时雨受刑,不会有人发觉。我有办法让她心甘情愿。”
徐行荒谬道:“她心甘情愿死,黄时雨会同意吗?所以,然后呢?这个身份在世上彻底湮灭,他日后永远只能顶着别人的面孔生活,像只老鼠一样再也见不得光?凭什么?”
“他同不同意,并不重要。”亭画平静道,“是你,同不同意。”
从一开始,她就太过平静了。平静到有些残酷的地步。徐行看着她毫无波动的眼神,忽的一恍然,眼前出现了前掌门的影子。
不,前掌门还要再……再平静一点。至少,前掌门不会问这一句,你同不同意。
徐行缓缓摇了摇头。
她也平静地说:“我要走第三条路。”
“哪来的第三条路?”亭画道,“徐行,我要说多少次你才明白?总要有人付出代价!这个人不承担,就要换另一个人承担,没有和和美美谁都不受损伤的道理!对黄时雨你下不了手,黄黎是你的谁?她要来杀你,你差点就死了你明白吗?!你让她多活这些年已足够仁慈了!”
“九长老打伤门众,此罪当诛,但念在从战有功,事起有故,所以褫夺长老之位,鞭责九下,禁足五年。”十下就能死人,九下鞭责,神仙也只剩半口气了,徐行笃定道,“剩下的,我来承担。”
“……”
“你来承担?”亭画的脸终于现出怒色,看起来像一个活人了,她冷笑一声,道,“你以为你能承担什么?”
“是不是要我彻底说清楚,你才会懂?”亭画漠声道,“你以为你的救命之恩,能抵得了多久。人是很健忘的。若是战争结束你就死了,那众人还会痛心疾首一阵子,记你记得久一点,十年百年,每到清明节记得哭哭啼啼给你上几柱香、烧点纸钱,仅此而已!但你没死 。你没死,还在仗恩横行霸道,那三年就足够把这恩忘得一干二净了。死人只要供点香果就够,活人却要侵占他们的地盘,孰轻孰重,你以为那群人分不清么?”
“横行霸道?”徐行扯了扯唇角,道,“这四个字可比什么功德无量救世剑尊好听多了。劳烦以后都这么宣传我。我真是受够了。”
她才真是受够了。亭画道:“你以为事情过去就是真的过去了吗。一次可以,两次可以,第三次呢?只会把前两次的旧账翻出来再算到你头上。你与狐族交好,和谈紫合作,又当众庇护白族,将绫春送回禁地,还有个藕断丝连的鲛人徒弟。五掌门之死是为旧伤,旧伤是妖族所致,那她就是因妖族而死,孝期还没过,你在这个关头上不愿治罪黄时雨,让其他人怎样想?怎样不去怀疑?你以为五大宗不会添油加醋,再在上面添几笔?”
徐行喝道:“我管他们怎样想!”
“是啊。你可以不管。你当然可以什么都不管!我呢?!”亭画厉声道,“三天,已经够长了。黄时雨死了,所有罪责一了百了,不会有人再猜疑你!你现在选择保他,那他所有的罪都会归在你身上,包括日后黄族再出什么事,全都是你的错,你徐行的错误!这次过了,还会有下一次,下一次过了,还会有下一次!每一次你都承担得起吗?他们就是要逼你给出一个旗帜鲜明的态度,你为什么就是不懂?!”
“我懂!我怎会不懂?”徐行比她更大声回道,“但我不想!不愿意!就这样。”
手腕间一阵隐痛,手被亭画抓得更紧,她的刺甲察觉到危险,霎时反震,鲜血淅沥沥自二人相触之处淌下,亭画不再说话,而是闭了闭眼,牙关紧咬,胸口上下起伏,整张脸登时透出一种怒极的铁青之色。
和徐行说“我已给了你办法,是你不做,后果自己承担”是没有用的。二人根本剥离不开,没有谁可以独自承担什么。
反而徐行被那鲜血一烫,向下望去,亭画伸出的手腕越发瘦削苍白,不知为何,一种愧疚酸涩之意霎时涌上心头。可她不能让步,徐行硬着心肠,语气却软了几分,她道:“师姐。”
亭画不语。
“之前那人问我,为何我之前杀妖没见手软,现在却下不了手。其实,我一直没想过这件事,被他一问,竟一时有些答不上。”徐行喃喃道,“后来,我发现,我本也不是个多么心怀大义的人。上战场,是为了保护苍生吗?我真正想保护的是谁,你心里比我更清楚。可为什么当上了掌门,成为了什么第一仙门之首,我却反而保护不了你们了?这好像更不对劲了。”
“……”亭画抬眼,冷声道,“你是知道现在说这种话,能让我让步的吧。”
“啊呀,被发现了。”徐行顿了顿,忽的正色道,“不过,我还是想说,我并不是仗着什么救命之恩来横行霸道。纯粹是因为没人打得过我,所以再怎么样他们也敢怒不敢言而已,这一点,需要更正一下。”
亭画道:“我说过了,这……”
“不会有事的。”徐行打断她,又说了一遍,不知是在安抚她,还是在安抚自己,“不会有事的。说到底,我就是要保下黄时雨,就是要‘讲理’,就是要徇私枉法,就是要任人唯亲,那又如何?我还有别的错吗?他们会对我做什么,能对我做什么?逼我退位?好啊,求之不得!”
这两年来,她受多了这无名火和窝囊气,连那锋芒毕露的傲气都似被折损了许多,然而,此时言语之间却是丝毫不减,一如往日。
徐行缓缓朝天际望了一眼,眼中戾气横生:“我倒要看看,是我徐行不能没有穹苍,还是穹苍不能没有我!”
黄族事变三日后,徐行宣告众人,九长老黄时雨打伤门众,其罪当诛,但念在从战有功,事起有故,遂褫夺长老之位,鞭责九下,囚禁五年,罚五十年俸禄赔偿当日伤患家门,登门谢罪。
此令一出,天下震动,不满之声沸腾如火,烧了数十日未曾停歇,宗内,长老执事谏言无数,宛如石沉入海,毫无声响,宗外,三大宗联合上书要求掌门重审此事,将罪犯黄时雨斩首示众,一概被拒之门外,丝毫不加理会。
再三日后,徐行收到一通鬼市线报,无极宗布在鸿蒙山脉长达两年的眼线终于完成了任务——
这一对姐妹,成功找到了白族禁地所在之处。
第202章 身世这就是穹苍掌门需要的品德,一视……
#202
这一件事起初并未引起多少波澜,毕竟徐行“忤逆”众人在先的事更为引人注目,消息自灵境传到红尘,刚开始诸人还不以为然,认为只是退了一步,该关的要关、该杀的还是要杀,怎料发现徐行似是铁了心的打算用这区区九鞭以作刑罚,当即坐不住了,很是红红火火地闹了一阵。
但也很快,众人发现了一个极为憋屈的事,那就是他们还真拿徐行没有半点办法。
什么联合上书,什么撞柱谏言,掌门愿意听时才有用,不想听时,连个屁都算不上,闹得再声势浩大,最后也只会让自己面上无光。
穹苍门前人来人往,议论声未曾停过,要求自一开始的“将罪犯黄时雨当众斩首”,退至“先行囚禁再行处斩”,最后退至“只要掌门一个说法”,然而退至最后,已不能再退了,徐行的说法仍是那一纸冷冰冰的处置通告,并无丝毫解释。
这实在让众人太过失望了。即使众人想要的解释并非事情真正的前因后果,而是徐行满脸痛心地站出来朝大家鞠躬谢罪,说自己只是一时糊涂、保证不再犯,并将黄时雨择日便问斩,最好当场就斩个血溅三尺以示决心,但这般一句话都不说,还是太过分了。
当然也有人替她说话,只是从前无往不利的“徐掌门这么做定然有她的道理”已是不顶用了,山下你来我往吵了好一段日子,就差动手了,山上倒难得清净。徐行很利落地将自己的足也给禁了,除亭画外谁都不见,到后山的陵墓处给五掌门抄了十几日的佛经敲了十几日的木鱼,难得睡一会脑子里都是环绕的“阿米豆腐”,恼人的很。
徐行起身之时,果不其然发觉垫子处被膝盖燎出两个丑丑的空洞,不由心道:“这究竟是在干什么?”
附近没人,那就只能在跟它说了。神通鉴答道:“还用说吗,积德啊。”
“我是说,要是五掌门泉下有知,应该会想问这是在干什么吧。”徐行拍拍手,将垫子烧干净了,“平时都不熟的,一做错事给她念经来了,这是牌位,又不是什么功德箱,真是莫名其妙。”
神通鉴:“……”
虽说五掌门缠绵病榻,的确鲜少与徐行见面,说一句“不熟”不算过分,但不知为何,徐行总有一句话将自己好不容易积的德全亏出去的本事,它真是也不知该怎么接话了。
出了陵墓,徐行抬目远望,今日天阴,云如白絮,浑浊地沉沉压将下来,透不出半点日光。再远些,一道茧黄的瘦削身影兀的出现,再一眨眼,已近眼前。
亭画近来忙着将她自风波中摘出去,然则最能摘干净的方法徐行不愿做,那两脚已趟进浑水中,再如何也只能算是补救罢了。
两人并肩,谁都没有说话,轻车熟路地进了铁牢。
黄时雨终于自墙上被放下来了,手腕和脚腕处扣着两道极粗的铁链子,一动起来便会发出响动。一般人再有活动的闲心,一抬手就叮叮哐哐一阵响动,也会安分了,他却在这小小方寸之地滚来走去,拿了个稻草杆吵吵闹闹地翻花绳玩,见两人来了,回首道:“来啦,带什么小玩意没有?我快无聊死了。”
亭画没对他提过用黄黎替死一事,他更不知外界发生了何事,如今在牢中待了这么久,反倒比自由身时要看起来自在一点。徐行心道,看得她都有些羡慕了,
坐牢都比做事好,什么时候也找个牢一蹲,谁找她她就装脑子有损流哈喇子,岂非美哉。
“你也要小玩意?我可没带,你问师姐。”徐行开门见山道,“我打算关你一年。”
亭画没说话,丢了根竹笛进去。
黄时雨一怔,将绳抛了,接过笛子,道:“只能一年?这太赶了吧,小徐行,你应该没这么急着死吧?”
“我是说,一年之后,我会找个理由,将你放回黄族。”徐行道,“什么理由都可以。只是,回去之后便别再回来了。灵境、红尘,还有鬼市的事,都不必你再管了。”
黄时雨看着她平静的面孔,似乎发觉了什么与自己认知背道而驰的东西,眉峰猛地一蹙,手握上铁栏,道:“你难道……”
“就是你想的那样。会有什么后果我也知道,不必再强调。”徐行停了停,又陈述道,“至于你说的什么五年后、六年后的事,还太远了。但,现在不说,以后没机会了。我只是想说,那时你来或不来,我都会很开心。但是,假使你真的没有来,我会更开心。”
“……”
黄时雨近乎怔然地转眼看向亭画。她仍是面如冰霜,唇颊紧绷,是最勉强的默认。能想得到,这已是她退让的底线了。如果做决定的人不是徐行,救的人不是他,她都绝不会松口。
生平第一次,他有了哑口无言的感觉。
半晌,他将紧攥着铁栏的手放下,指尖摩挲两下粗糙的竹笛,垂着眼,像是在问自己:“……我真的可以走么?”
徐行道:“可以。”
黄时雨道:“哪怕日后再也见不到了。”
即便他明白,相见不如不见。徐行道:“那都是以后的事,一切将来再说。”
瞧她这笃定无比的语气,竟没来由的令人心安。黄时雨哂笑一声,没再答话,而是试着拿笛子吹了吹,忽的道:“碧涛峰已修缮好了吧?那草地乱成那样,怎么住人。”
亭画道:“本就不该乱的。”
他点了点头,又胡乱玩着笛子,喃喃道:“你说的那什么五六年后的事,的确太远了。谁都不知道过了一年会是什么样,可能不用明年,明天就一切都变了。”
徐行道:“所以,我说——”
“但不论如何,那时我一定会来的。”黄时雨道,“不过,我其实不想在那时看见你。‘最后一面’这种东西,听着叫人伤心,叫人记挂,不如没有。”
“挺有道理的。”徐行十分淡定道,“但还是劳烦别在说这种话的时候把笛子吹得像放屁,这样让人想挤几滴眼泪都挤不出来啊。”
黄时雨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都说了,我们妖族不擅长这个,太难了!”
也不知他说的是不擅长乐理,还是不擅长煽情,但这两者徐行也不擅长。她转眼,亭画对她颔首,徐行毫不留恋地转身,自二人身后,重重石门落下,一道、两道、三道,将那越来越远的笑声割碎,直到最后一堵石门关闭,那声音倏然消失,徐行眼前只剩下空落落的、败絮般的天。
游云如翳,映下的阴影如细小虫豸,在人脸上一点一点攀爬。
徐行道:“听说白族禁地被无极宗发觉位置了。功夫不负有心人啊,还当真找了足足两年,这下,我也没什么话好说了。”
在这阴天下,她的神色隐隐有些森然,亭画冷冷道:“不许去。”
亭画鲜少用这种命令般的口吻对她说话。徐行一顿,道:“本也没打算去。发现了又如何,有结界在外,谁也进不去。强闯也没用的,更何况,没理由强闯。”
亭画道:“你有十足的把握么?”
徐行道:“什么把握。”
亭画道:“没有人能进去,以及,没有妖会主动出来。”
没等徐行回答,她便寒声道:“我说的不许,是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许,哪怕它们全族上下都死干净了,也与你无关。回答我,你能做到吗?”
“……”
徐行很缓慢地眨了眨眼,无奈道:“你真是……为什么总要把事情想得那么坏?”
亭画直白道:“往往事情发展会比我想得更坏。因为你。”
被指着鼻子说这种话,徐行傲气惯了,难免生出一丝不快,然而,却的确无法反驳。她心中明白,因为此事,亭画受的气只会比自己更多,于是,她抿了抿唇,恍若无事般轻点了点头,厚脸皮地笑嘻嘻道:“是。”
亭画道:“说是的意思,还是不打算改吗。”
“你一定要在这个时候教训我吗?”徐行苦恼道,“我可是很伤心的。搞得仿佛是我气运不佳,每次都是祸不单行……”
一道飞书忽的射向两人中间,亭画抬手截住,两指一转,垂眼间,已看清飞书上所言之物,她面不改色地一攥,纸页已成碎片,内里一道血迹染红碎片,轻飘飘被风吹散了。
“……”徐行脸上的笑意转瞬即逝,她道,“上面写了什么。”
亭画道:“与你无关。”
徐行道:“亭画!”
亭画道:“你今天就给我待在这里。一步,也不许踏出去!”
“好。”徐行点点头,道,“你不告诉我,可以。我长了张嘴,自己不懂问吗?那边那个,过来,告诉我,又出什么事了?”
亭画喝道:“滚回去!”
这边叫他滚过来,那边叫他滚回去,那追着飞书来的送信门人不知所措,左右看了半天,想起徐行是大掌门,按地位算,比四掌门高出不少,自要听她指令为先,遂结结巴巴道:“鸿蒙山脉附近,有个孩子身染重疾不治了,尸首在路边恰巧被无极宗门生发现,上面还留有白族施术留下的痕迹。现在都在说,是那个小童不慎闯入禁地,白族不欲隐秘之地被人发觉,所以痛下杀手……据、据说已经打起来了,两边都死了几个,无极宗的阴掌教好似已带着人去兴师问罪了,要杀人偿命,叫白族把凶手交出来论处,如果不交出来,就只能要族长负责了!”
“不可能。”徐行矢口否认道,“后枣怎可能会主动出结界?又是哪家小童能迷路迷到那里去?以为是我吗?!”
又是圈套!
她颇觉荒谬地提剑而出,方走出半步,手腕便被一股巨力拉住,动弹不得。
亭画道:“站住。”
已经晚了,再晚一点就不是“死了几个”的事了,徐行不欲多语,将她五指震开,同一瞬间,后颈处传来一道极其寒凉的风声,徐行一挣,脸侧险险避开那闪着黯光的刀锋——是熟悉的匕首。
亭画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是再无掩饰的阴沉:“我让你站住,没听见吗。”
徐行:“……”
她将剑丢在地上,松了松有些僵硬的筋骨,抬眼道:“你拦不住我。”
亭画当然知道自己拦不住她。天下间原本能拦住她的人就没有几个,更何况是自己亲手给她穿上的刺甲,哪怕徐行站在原地毫不反抗,她也拦不住她。在徐行面前,她本就没有赢过一次,哪怕一次!
两人上一次交手已恍若隔世,但不论哪一次,都没有这一次般惊心动魄。徐行未持兵器,将甲胄卸去,只避不攻,闪躲之间,身上面上已多出数十道血口,鲜血淅淅淋淋渗入地面,只留下暗色的痕迹。
那送信的早就捂着脸惨叫着去叫人了,风声中,十几个执事傻站在旁边,竟谁都无法插手。最后一击,匕首在徐行侧腰刺出深深一道伤口,徐行面不改色地左手捂住伤口,右手闪电般在她耳后一点,亭画霎时僵在原地无法动弹,一双眼冷若寒冰,快要溢出火来。
“等事情处理完了,我会回来请罪。”徐行偏过头去,不去看她的神色,道,“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保证。”
那道背影渐渐消失在眼前,一如往日,众目睽睽之下,三掌门柴辽掠空而至,将亭画的穴道解开。
亭画没有动怒,只抬起自己的右
手看了看,刀锋上尚染鲜血,柴辽目光下移,肃然道:“这……”
她面无表情道:“传令,派亲卫去,把人押回来。”
“是。”柴辽近乎没有犹豫地应了,少顷,方淡淡提醒道,“以掌门的修为,想要强擒极难,不能留手。”
“那就不要留手。”
天愈发阴了,连一点亮光都不见,那虫豸般的阴影逐渐扩大,直到完全掩盖住了她的神情。
亭画一字一句地道:“……反正,她不会受伤,也不会死。”-
鸿蒙山脉。
两年间,昆仑设下的阵法越发密集,只是这阵法有个坏处,那便是维系着阵法的人一死,奇阵效力便会逐渐减弱、直到溃散消失。昆仑的老道士们何时升天这是个难解的谜题,是以偶尔阵法会出现没守好的空隙,也有不怕死的仙门之徒会趁隙闯进一观,但此山近年异常的平静,竟也没出过什么问题。
只是今日,平静已被血染。
徐行足下有一具尸体躺着,肩上白孔雀的翎毛已经掉在一旁,被踩得都是泥土。她俯身,将这无人掩埋的尸首翻过来,那是一张过分年轻的面孔,表情还停留在狰狞厉色上,肩饰掉了,手上握着的刀柄却仍死死攥着,一枚长针刺入胸口,只留一点点末端在外面,这便是他的死因。
在他近处,一个白族害怕地蜷缩着身体,头上有破损,里面的血混着其他颜色淌了一地,景况惨不忍睹。
肯定都是活不了了。
徐行将两者的尸首都放好,眼睛合上,起身远望,这样沿途倒在路边的尸首零零散散还有几具,白族居多。她见过的尸体很多,这太明显了,几乎一眼就能推测出事情究竟是怎样发展的。
一方兴师问罪,一方抵死不认,冲突加剧,无极宗的年轻门生沉不住气,亦或是对妖族有着磨灭不了的宿怨,一怒之下提刀砍过去——也有可能他只是想吓唬一下对方,但白族鲜少入世,几乎全都是如绫春一般只会逃跑的天真妖族,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对冲突,现在跑又跑不掉,惊慌失措之余想要自保,银针出手,将这人当场射死。
此后的事,不必说了。这种事,开始容易,结束极难,事实究竟是如何,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也不重要了。
方才能够紧急传信给她,说明绫春或是后枣看见了自己两年前丢入结界的木条,徐行抬手,指尖轻触额间火痕,再放下时,眼前一道曲折小径燎起火花,指引方向。
唯一庆幸的是,徐行没找多久,便听到了刀剑杀伐之声,还有沉闷的、虚弱的喘声,以及,浓郁的鲜血味道。
声音传出的地方是个偏僻至极的小土窝,四周被树木掩盖得严严实实,任谁来看都是个绝佳的藏身之地,只是,唯一的错误在于,若想躲避追兵,就绝不能带上根本动弹不得还会泄露踪迹的伤患,这些刺猬应是不断仓惶逃跑、更换地点,可狠不下心丢弃亲族,结果还是被发现后堵在此处了。
有人赤着眼大吼道:“还逃!继续逃啊!再逃就能还我师兄的命来吗?!”
绫春道:“说了不是我们干的!你再问多少次也都是一样!”
她的声音颤抖,十分中有九分的色厉内荏,她似是往后躲了躲,又无处可躲,大叫道:“你师兄?是他突然暴起要杀我们,我们就得站着让他杀吗?!”
那人咆哮道:“没看清楚吗?他拿的是刀背!!”
真是听不下去了。没砍下去之前谁知道是刀锋还是刀背?她刚才还以为亭画砍她的会是刀背呢,不也是刀锋吗?!痛死了!徐行道:“争论这个有什么用?都给我住手!”
重重树影后,十数个白族蜷缩在一起,身后还躺着一个老的,胸口起伏轻微,看起来伤得很严重了,脚跟下面都是蹭出来的黑土。绫春脸上沾满血土,见了她,眼前一亮,眼珠盯着她不放。两年过去,这小刺猬抽条不少,也没那样笨了,至少没一见她就张口大嚎什么“你终于来了!”,只是嘴角却立即撇下去,竟有点憋不住要嚎啕大哭的意思。
无极宗的人倒是比徐行预想中要少许多,仅有数十人堵在此处,不见阴掌教身影。看来天赋果然是天赋,无极宗的人不得不分头搜寻才能找到踪迹。但现在不见,但定然也在赶来的路上了,此地不宜久留。
见徐行忽的出现,一众无极宗门生不由得齐齐往后退了一步,十分忌惮的模样。有人道:“……徐掌门。”
徐行冷道:“在问我‘你怎么在这里’时,先问问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我记得昆仑掌教近年没办丧事吧,这里出了事,要你们来管?手伸的够长,哈。”
“徐掌门,你可能不知道。”领头的那无极执事硬着头皮转身看了一眼,指道,“那个无辜的孩子,他父母曾是无极宗的外门弟子,只不过是近年才引退罢了。”
扯这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只为表示“我无极宗管闲事有理”。徐行点点头,道:“哦。这样。那我现在做主,将这对父母收进穹苍当内门弟子,这件事归我管了吧?你们可以滚了。”
无极执事脸色铁青道:“徐掌门!怎有这样强词夺理之法?!而且,我们有证据!那尸骨上面确有白族施术痕迹,任谁来看,都千真万确抵赖不了!”
绫春气得更是脸色涨红,快要喘不过气来:“你们欺人太甚!那尸骨上为什么会有……会有……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看起来,施术痕迹的确是有,并且,这发难的执事还没到可以“心里清楚”的程度,要论清楚,恐怕只有阴掌教最清楚了。
徐行因强保黄时雨一事颇陷舆论危机,以他的个性,绝不会放过这添油加醋的机会,最好能落井下石,将徐行借此踩进泥里去,甚至不保掌门之位,他才能够心安。至于为何朝白族发难,一是,炼骨之事目前唯一众所周知成功的便是降魔杵,二是,就算不成,能压逼穹苍将一字图归还无极宗,目的就彻底达到了。
徐行余光掠过远处那簌簌晃动的密丛,摇了摇头,抬起一手,袖中一道布带窜出,将此处的十数只妖族全都像粽子般捆了个结实,另一手揽过绫春在腰间,往上掂了掂,低声道:“抓紧了。”
绫春憋得鼻涕都要淌出来了:“好。我抓紧了……但,就、就这样走吗?”
不然还能怎么走?把人都杀光了再走?吃不了兜着走?留下和他们讲道理并无益处,因为没有人会听。此刻,徐行庆幸自己是在现在赶到。只要抢先将这些白族送回禁地,封好结界,那便还有转圜的余地,再耽搁下去,让阴掌教那贼老头带人撞上,才是真的无法收场了。
见她丝毫没有要解释的意思,身形微动,竟是要走,那无极执事自然要拦,一道刀光转瞬带着戾气闪至徐行眼前,徐行两手都拖着妖,空不出来,于是肘尖一抬,将刀锋抵住,再往外一推,那柄刀“喀嚓”一声,陡然裂成了碎片。持刀之人愣愣地看着手中剩余的刀柄,对上徐行的目光,又不自觉往后退了几步,头皮一阵悚然的发麻,眨眼间,那道身影早已消失在了面前。
“……”
风声疾掠,徐行往昔日白族禁地方位奔去,低声问道:“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吗?!”
绫春在她怀中,像是终于从一场噩梦中醒来,狠狠打了个冷战:“我们一直都很听话,没有出去过!是有人……有人传了封信,说你出事重伤,第五峰全力医治也无法痊愈,所以才想让白族出手尝试。但因为身份特殊,必须秘密行事,所以会在子时将你运往鸿蒙山,我们再出来……把你接进去。所以我才!”
“笨吗?”徐行恨铁不成钢道,“谁给你写点什么你就都信了?”
“我们一开始也很怀疑啊!”绫春激烈道,“可是那封信上的确有与你上次丢进来的树枝一样的气息,肯定是出自穹苍!而且,我和族长看那个语气、那个措辞,有很多旁人绝不知道的内情,又清楚知道禁地所在,就一直在猜想,是不是四掌门发来的信件……可是,难道能赌吗?或者放着不管?万一你真的出事了怎么办??”
听到这三个字,徐行指尖忽的一蜷。
那所谓小童的尸首,恐怕是一个伪装成徐行的,黄族的尸首。绫春和后枣看见这样气若游丝的重病躯体,自然不假思索就要施术救治,但白族的治愈不能起死回生,只剩一口气,是救不回来的。痕迹就在那时留下,而绫春甚至不能用事实辩解——白族不出禁地,却因为收到徐行重伤消息而立刻打破原则,这岂非直接证实了两者关系匪浅?如今的徐行,还能经得起这事实带来的猜疑吗?
绫春见她不答,惴惴不安道:“我是不是,又办错事了……”
“……先不管那么多了。”徐行当机立断道,“后枣呢?其他族人在哪?”
绫春摇头道:“我不知道。很早之前就走散了,族长在拖延那个阴恻恻的老头……但只要能跑,大家都会往结界里跑的。”
徐行道:“你们第一次迁徙时,用的是什么方法?还能再用一次么?”
“可以。可以再用一次,但是需要时间!”绫春勉力支起身子,“就在前面,再近一点,马上,马上就到了……”
鼻端血腥味陡然一重,徐行余光瞥见了那一道有些突兀的纹路,足下急停,连带着手上诸妖一同跃进结界当中。再一睁眼,就是熟悉的景象,只不过地上蜷满了伤患。也不知是不是原型为刺猬的缘故,白族一伤一痛就立即将自己缩成一个球形,药味血味混杂中,伤得轻的先给自己扎针,再慢吞吞爬过去给伤得重的扎针,到处都是哀哀叫痛的细小声音。
“痛啊……好痛……好想死……”
“愈合的时候更痛了……谁看到……我的小指头了?”
现在已没有功夫先管这些了。徐行将布条捆着的一连串刺猬球甩下去,目光所及之处并未看见后枣,于是抱着绫
春,道:“怎么用,说!”
绫春道:“祭坛,上次那个祭坛——”
狂风带着火星卷席,她话音尚未落,徐行便已掠至祭坛之前。
如今的祭坛不似两年前那般破败不堪,而是散发着一种奇异的白光,这白光断断续续、明明灭灭,正在不断流向地底,却又涌动得十分艰难滞涩,快要力竭的样子。祭坛正中,有一块原石,四面八方的灵气被它吸取而进来填补空缺,可还是不够,远远不够。
绫春道:“没办法了,只能等族长……”
要灵气,徐行有的是。她想也不想,一手覆在那颗原石上,掌心催动,霎时,白光暴动,亮到了刺眼的地步。她道:“这样够吗?还要多少?”
出乎意料的,绫春的话语戛然而止。
她没有任何欣喜,只是陡然间僵成了一块石板似的,缓缓看向那亮光,再缓缓看向徐行的手。
紧接着,像是突然发现了一件恐怖至极的事情一样,她稚嫩的面孔重重扭曲了起来。
看来不够,徐行还要再输,忽的感到怀中一重,绫春将她狠狠推了一把,正好推到她被亭画刺伤的侧腰处,大叫道:“放我下来!”
徐行嘶了声,莫名地将绫春往地上一丢,皱眉道:“你怎样?”
绫春呼呼喘气,胸口剧烈起伏,呆滞了半晌,倏地抬头对她道:“你现在出去。”
“我现在出去?是谁把我叫来的,现在又要赶我出去?”徐行荒唐道,“我出去了,你们……”
“别说了别说了也别问了!!算我求你!!我不该把你叫来的。是我大错特错了所以你现在马上出去!别再说了!!”绫春打断她,喊道,“你不要管我们了,真的不要管了。现在出去,离这里越远越好,赶紧走,赶紧走啊!!”
小刺猬像是突然混乱地发了疯,把她往外推,语无伦次地焦急道:“快点,快点,快点!!不然就来不及了,我怕来不及了……”
绫春喊得太用力,连额角的伤口都迸裂了,鲜血糊了满脸。徐行满头雾水,也只能松手,道:“好。我出去就是了,你急什么。要用祭坛,得找到后枣,是么?”
她一脚踏出,却定在原地。绫春颓然坐在地上,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结界之前,无极掌教站在面前,阴沉道:“徐掌门,你是在找他吗?”
他手一挥,身旁几个训练有素的亲卫将后枣架出来,后枣垂着头,看上去神智已有些模糊了,手里还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徐行:“……”
“徐掌门,我真想替天下,替灵境问你一句。”无极掌教咬着牙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他身后浩浩荡荡来了至少百人,皆是精锐,都用一种失望、忌惮、又愤怒的复杂眼神齐齐盯着她毫无表情的脸。
无极掌教道:“一次两次可以,事不过三。更何况,你已不止三次了,这是要将天下苍生对你的信任放在地上踩么?先是狐族,又是黄族,如今白族连稚童都杀,你却替它们转移阵地,徐掌门,你自己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荒唐吗?!”
“稚童?”徐行抬眼,道,“证据呢?人在哪?”
无极掌教道:“自然是已经入土为安了。但在场众人皆亲眼所见,他的父母哭的那样凄惨,徐掌门待在高处太久了,已听不到了吗?”
“在场众人?亲眼所见?这里除了我,还有一个穹苍的人,哪怕一个昆仑的人么?”徐行嗤笑道,“自己犯案自己判,定下罪名便来抓,岂非可笑?我明日也去弄一具尸首,说这是你无极掌教的师尊,拿你的刀往上面砍两下,再将他‘入土为安’,后天就去把你抓了,说穹苍众人亲眼所见你谋杀师者,理应千刀万剐。敢问,这行得通么?你自己不觉得你的所作所为有多荒唐?”
不等对面的人回答,她先摇了摇头,万分讽刺道:“我怎么会想到跟你们说这些的。你一开始,就没打算要讲道理吧。”
野火出鞘,剑鸣声中,众人陡然色变。徐行慢慢地说:“我也想问你一句,你究竟想干什么?”
“论掌门,临危受命非我本意,穹苍也并无称霸天下的野心。等我退位,六大宗迟早会回到原来的样子,掌教,你也没老到那份上,连这几年都等不及吧?着急去死?我帮你啊!当久了并肩的第一,当个四五年的第二,究竟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徐行像是烦得很了,头又开始剧烈作痛,暴躁地令她想要发狂,她偏过脸,寒声道,“千方百计使这些下三滥的阴招,不就是想要我退位吗。实话实说,全天下最想撂挑子不干的人,是我!不懂什么叫见好就收,我就教教你。我若真想干什么,你这贱人早就该从无极宗的山上滚下来三百遍了!”
无极掌教怫然大怒道:“徐行!你——”
“徐掌门,你这话未免太过分了!”他一语塞,身后一人忍不住怒道,“什么叫下三滥的阴招?你若没有犯错,再如何能波及得到你吗?”
“明明是自己问题最大,却还怪到宗门斗争上。难道天下那么多人对你不满,都是跟穹苍有什么利害关系吗?”
“穹苍身为第一仙门,对妖族却频频示好,甚至庇护!这般软骨头,可像话??你若是肯说一声,决定不杀妖族,就是要大家忍着血海深仇和它们亲如一家过日子,我们二话不说死了心也便是了!呵呵,天下第一发话,其他人还能有异议不成?”
“不过是要你一个说法而已。外面的尸首还在躺着,有这么难?!”
“说法?”徐行赤红着眼,心中怒火滔天,冷笑道,“要什么说法?带着数百军队在此的说法?”
“你徐行要是不来,我今日能见得到谁?”无极掌教看向一旁的后
枣,道,“那稚童身上的痕迹,便是出自他手。徐掌门若是肯在此将他处置,谁还敢怀疑你一分?”
徐行道:“为了让其他人不怀疑自己,便要杀一条性命?我现在可算知道,无极宗为何人丁如此凋零了。”
无极掌教冷哼一声,道:“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愿动手,是么。”
“动手?可以啊。”徐行怒极反笑,道,“既然知道我是天下第一,就带这么点人来怎么够。太少了。你们没上过战场,真以为凭这些人能拦得住我?”
她一抬手,庞大的灵光聚在掌心,光芒在她漆黑瞳孔中如火光般跳动,徐行很轻地皱了皱眉,忍过一波剧痛,方轻声道:“其实,百人,千人,万人,在我眼里,都是……一样……”
下一瞬,自地底产生了一种古怪的声响。
这声响像是铁块与铁块之间剧烈碰触,摩擦出来的刺耳声音,却因为掩埋在深远的土层之下,显得有点闷重。但是,这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转瞬便带着一座浮空小岛破土而出。
在这小岛之上,熟悉的祭坛位于半空,白光闪烁间,原石疯狂旋转,在以海啸般的速度抽取天地间的灵气!
不、那不是灵气。
那是妖气。
后枣猛地一挣,几乎瞬间便不支地重重跪倒在地,自他心口冒出的妖气,和另一个方位的一股强悍无匹的气息混杂在一起,那个方位是——
鸦雀无声中,徐行有点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左手。
她比谁都清楚,身体中流窜的灵气正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被不断掠夺而去,涌入祭坛之中。
不,但是,这不对啊。
为什么会这样?
她猛地转头,绫春绝望地看着她,心口处一股细如尘烟的妖气也被抽出,汇入她的气息中。
在场的所有人毫发无损,只有她、后枣,和绫春三个……三个……
不可能啊。绫春和后枣是妖族,她是人族,这太奇怪了。
肯定是哪里出现问题了。
她是人族啊,她不可能……就算是,白族是金属性,她分明是火属性,这怎么可能?
不是的。
绝对不是。绝对不是她想的那样。
后枣哀鸣一声,身躯缩小,衣服散落一地,变出了原型,在众人惊恐至极的视线中,徐行缓缓伸出手,很轻地碰了碰自己的头顶。
两个不属于人族的耳朵,感受到了她霎时冰凉的指尖的温度。
在她抬手那瞬间,眼前百余军队轰然一声往后狂退,退的太急,前方甚至踩踏在了后方之人的腿脚上,混乱成了一片。四周惨叫一片,有人指着她,指着她身旁那把破铜烂铁却能斩尽一切的铁剑,目眦欲裂道:“是妖!!!她是妖族!!!!”
她不是。
“为什么?!白族不是金属性吗??她不是火属性吗??为什么?!”
因为,“金”是剑术,“火”是火龙令。
但,她不是。
“所以……所以她活下来那么多次,虎丘崖之后还能醒,也是因为她是白族?!天啊。天啊!太可怕了!!这太可怕了!!!”
因为,她就是这一任白族最强大的“巫”,而火龙令竟然寄宿在了她的身上。
但,但是,她不是,她不是……
“你想干什么?!你,你不要过来!!”
徐行头痛欲裂,浑身虚脱,眼前一片一片的黑影压过来,她根本看不清了。看不清究竟是谁的面孔,听不清究竟是谁的声音,只能看见无极掌教惊恐后陡然亮起的目光,好似终于看到了致命弱点的豺狼。
她说不出话来,眼前倏地晃过前掌门柔和的脸,她在对自己微笑,在一次又一次地强调。
她说:
“小行,你是人族。”“可你是人啊,人总要习惯这些。”“要记住,你是一个人。”“你和师姐是一样的。你们是同路人啊。”“你是人族的希望,天纵奇才。”
她说:
“用火结合剑术,会事半功倍的。”“你果然是火属性。”“不要太依赖火龙令的力量,你毕竟本身就是火属性的修者,物极必反。”
她还说:
“徐行,永远不能忘记我说的话!”
徐行眼前一片空白,她竟忽然控制不住地想要发笑。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绫春紧紧抱着她,将她在混乱中拖进结界,徐行拍开她的手,失态地揪着她的衣领,怒吼道:“你看出来了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非要在现在……现在……为什么!!!”
绫春不知何时,已经涕泪横流。她疯狂摇着头,半晌,哽咽着道:“……我只是……不想,让你觉得自己是一个笑话……”
徐行一怔,将手松开了。她扯了扯唇角,道:“哈哈…哈哈哈哈……”
佩服,佩服。
她终于明白,为何亭画说,自己最好的结局就是死在虎丘崖战后了。她被刻意隐瞒的身世,偷天换日的人生,就是前掌门给她留下的最后一把刀,只要这把刀正式落下,她就永远不能是眷恋红尘受人敬仰的天下第一,永远不能是不愿去死的穹苍掌门!
她是人族锐不可当的兵器,但兵器在战后最好的结局只是尘封。
前掌门不需要走出万年库一步,前掌门甚至不需要活着,这就是穹苍掌门需要的品德,一视同仁的残忍刻毒和冷酷无情啊!
徐行终于支撑不住,砰的一声,重重摔到了地上。
她失去了意识。
第203章 陌路太阳快要落下去了,月亮却即将升……
#203
徐行躺了整整七天。
不是她不想动,是根本动不了,催使结界转移的祭坛近乎抽走了她体内所有的灵气——现在应该叫做妖气了,并且还在不断持续,三天过,后枣和绫春都能动弹了,而她仍是连一根小指头都抬不起来。
七日间,她没有合过眼,只是呆呆望着天,眼眶中血丝暴突,眼下乌青渐深。绫春一恢复就来她身边,握着她的手,一直默然地用天赋治疗她的身体。
和亭画猜测的没什么出入,白族的天赋确实可以暂时压制火龙令对她躯体的破坏,缓解疼痛,但两人都没想过,此举有用的前提竟然如此荒谬。
……是两人都没想过,还是,只有她自己没有想过?
那附骨之疽般的疼痛消弭了,却让脑内更加冷静清醒,清醒地令人绝望。徐行不断在想,不断在回忆,不断在怀疑,那些曾被忽略的端倪,究竟当真是自己大意了,还是有人联手在刻意隐瞒?
四长老……六长老……那个沈执事……甚至……亭画?
上回她前往白族禁地时,亭画也在场。那封引诱白族出现的信件,是瓮中捉鳖毒计的引子,能让绫春和后枣都信以为真,里面定然写了很多只有她最亲近之人才知道的内幕。前掌门说过,亭画是她最好的传人,还有……
她不想去怀疑,可她不得不怀疑。徐行生平第一次感到彻骨的寒冷,冷得让她想将自己蜷缩起来。
除了寒冷之外,还有恐慌,和些微的后悔。
她曾大言不惭地说过,自己做什么事都不会后悔,可她发现,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她所谓的“不后悔”,是对自己能够承担后果的自负,没有人面对即将坍塌的天穹能不恐慌,就像没有人会真的永不后悔。
期间,也有不少白族悄悄来看过她,徐行布满血丝的眼珠滞然地转过去,果然看见了一张张噤若寒蝉的,害怕的,软弱的脸。他们在自以为极小声的交谈,带着惊弓之鸟般的忧虑:
“她身上有什么东西吗?外边那帮人一直在追,祭坛快要撑不住了!”
“应该是穹苍的信物。”
“那怎么办?总不可能把她丢出去。她救了我们,更何况,她可是……可是……”
“为什么会是她?”
徐行也想问,为什么会是她?为什么不是别人?为什么自己几乎把一切都舍弃了,
最后却成了一个笑话?
为人,她对妖族百般庇护,里应外合,是个绝不能留的阴谋家;为妖,她屠杀了自己上万亲族,给野兽戴上灵枷,血债未偿,其罪当诛;筹谋数年,呕心沥血,连脊骨都快被烧成灰烬,到头来,普天之下,竟没有她可以立足之地。
若她与前掌门的初见便源于一场算计,那她除了“佩服”二字,真的无话可说。妖族无血无泪,冷酷无情……究竟谁是人,谁是妖,还是这两者从来便没有过区别?
半空一阵隆隆巨响,结界中晃动几分,竟是忽的停滞,旋即下坠。身旁的绫春剧烈颤抖一下,转头奔去,过了一会儿,又匆匆回来,指尖仍在微微发颤。
徐行转过眼珠看着她,终于嘶哑地开口道:“什么事。”
她的嗓音像是沁着血,语气又是诡异的平静。平静到毫无波澜,这实在太瘆人了。绫春猛地摇摇头,道:“没什么……你休息吧,族长会有办法的。”
徐行道:“说。”
“应该……还是被发现了。”绫春连忙接着找补,言之凿凿道,“不过,绝对没事的。我们这次说什么都不出去。只要待在结界里,他们再怎么样也没法进来的。”
话虽这样说,有耳朵的人都能听出这声音的颤抖。
徐行没有安慰她,而是冷漠道:“你能保证吗?”
绫春道:“保证……什么?”
徐行道:“保证他们不会有人能进得来,保证绝对会没事。”
绫春一怔,眼眶红了。她只是转达后枣的话,根本说不出什么所以然,只能看着徐行很缓慢地动了动手指,用手臂将自己全身撑起来,有些摇晃地站直了。
她从没有这种拖泥带水、不够好看,像强行将一块木头自泥潭中拔出来的起身样子,去提剑时,她的手腕被重重抓住了,绫春抬眼看着她,就差全身上阵抱住她的腿了:“你去哪?!”
徐行用剑鞘将这只手拍开了。她站定,声音还是嘶哑的:“我不记得自己身上带了什么穹苍信物。”
绫春一双眼还带着希冀的天真,反问道:“所以呢?”
“还不明白吗。”徐行道,“只要我在这里,无论你们逃到天涯海角,还是会被找到。”
绫春又死死抱上来,不顾一切地大叫道:“那就找到!!反正你已经……和我们在一起了,你本来就该和我们在一起!活也活在一起,死也死在一起好了!你现在出去的话……你该怎么办啊?!”
“……”
想要撕开她太容易了。徐行提起她的后衣领,她便四肢张开,毫无抗拒之力,被徐行摔到了一边,又下意识滚成了球,抬眼时,只能茫然地看着徐行消失的背影,甚至都不知道人是从哪个方向离开的。
结界之外,果然是穹苍的卫队。
三掌门柴辽站在最前,其后,是旗鼓相望,严阵以待的卫兵,一片红黑之色汇如河湖,茫茫看不见边际。在场的皆是执事以上的精锐,前排还有几个徐行眼熟的面孔,所有人皆严阵以待地覆着保护头眼的掩火面具,太远了,徐行看不清众人的神色,只看见一双一双闪着寒光的忌惮眼睛,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再远一些的地方,有白色、金色、黑色……另五大宗的武师已呈天罗地网,重重将她彻底包围。
徐行站直了,冷笑一声。
怕我?她心道,你们早就该怕了,是我一直在忍,一直在让!藏锋不够,还要折断,凭什么?凭那羸弱的如同蝼蚁的实力,还是凭那谁坐上去都要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掌门之位?你们配吗?!
“这点人,来得还是太少了。”徐行漠然道,“别逼我杀人,你们知道那会是什么样。”
众人一阵头皮发麻,忍住往后退的冲动。因为他们太知道了,虎丘崖那日的惨状。杀了第一个,那第二个,第三个……乃至上万个,都没什么两样了,不论是人是妖,最后都尸骨无存,只剩混在一起的,铺天盖日的黑灰……
柴辽道:“徐行,我们不欲与你冲突。白族可以离开,我保证无人会再去追查,只是,你要跟我们回穹苍一趟。”
“回?”徐行道,“回去做什么?”
柴辽陈述道:“调查。”
徐行哈一声笑了。这太滑稽了,能有谁比她还明白这二字背后代表着什么?调查,查清她确实是妖族,然后呢?放她走吗?以穹苍一贯的作风,再以她的“劣迹”,以及那脱不开的特殊身份,只用灵枷将她关进铁牢都已太轻,要确保万无一失,也要堵住悠悠之口,至少也要将她的修为尽废,终生再也不得踏出穹苍一步罢了。
她点了点头,道:“你这是在跟我交易?”
柴辽八风不动道:“是。”
“那就怪了。我明明还有另一个更轻松,更省力的选择才是啊。”徐行扯了扯唇角,望向对方骤然凝重的面色,缓缓道,“杀光你们所有人,再走,不是更好么?”
话音落下,她手一扬,野火霎时泛出血红的亮光焰色,在刺耳的铮鸣声中,没地三尺,下一瞬,四处乍成火海!
对火的恐惧太过本能,这遮天蔽日根本看不见前方的大火更是恐怖至极,纵然再有准备,众人也控制不住地倏忽分散开来,此地混乱一片,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中,有人歇斯底里地吼道:“列阵!!列阵!!”
“都别退!保护掌门!!先保护掌门!!!”
滔天火光中,一道鬼魅般的身影闪掠而过,在颤抖的指挥声中,无数羽箭齐落,灵光爆闪,风声过,这些强悍无匹的攻击皆被刺甲吸收,甚至没能造成多少涟漪。
太可怕了。
混乱当中,不知有多少人脑内嗡的一声,异口同声地闪过这四个字——太可怕了!让人联想到天妖的那种,令人战栗的、灭顶的绝望!
实在太恐怖了。
留不得。绝对留不得!
无数卫兵试图上前挡住徐行,然而,根本连近身都做不到,指尖方才碰触衣角,便被燎得踉跄退后,还要向前的,下一瞬便是手脚骨折寸断。
徐行近乎毫无阻碍地单兵破阵,一手扣住柴辽的脖颈,一道强悍掌力迎面拍来,正正打在她胸口上,她甚至没往下看一眼,摇头道:“没用的。”
柴辽的呼吸变得艰难,血红色瞬间从脖颈处蔓到脸颊,即便如此,他也仍是一声不吭。
“我不知你的勇气是从何而来。”愤怒,心中这滔天的愤怒根本无处抒发,快要将她胀破。徐行森然地咆哮道,“我更不明白,跟我翻脸,对你们究竟有什么好处?大家都装作不知道不是很好吗?这样还能仗着自己弱,仗着我不杀人,一个个的,耀武扬威,作威作福,骑到我头上!还不够好吗?!你们到底还想要怎么样?!!”
柴辽的喉管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响,火光中,他的面目看不清晰,在此刻,徐行却蓦然想到了寻舟。
是不是要她真的杀人,这些人才能明白别来招惹她?
可她太过明白,要是真的杀了,一切就真的,没有退路了。虽然这退路愚蠢又天真,像一个她留给自己的美梦幻想,纵使再虚假,她也不愿打破。
……寻舟若是知道,他耗尽五年光阴,封住的竟然也是她的退路,会怎样想?
她心中忽的一酸,却又很快将此摈弃,面无表情地收紧掌心。
柴辽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喘不上气。
“你们活该。”徐行喃喃道,“早就该这样了。以后……也不要来……”
她其实,根本也没有来得及想自己那本就没有多少的以后。
柴辽道:“是……”
徐行道:“闭嘴。”
柴辽道:“是四掌门……让我……来的……”
徐行道:“闭嘴!!”
“咳……”柴辽艰难地自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你……不要……让她……为难……”
“……”
窸窸窣窣的燃烧声中,似有草叶破碎,发出很清脆的一声响动。
又
或者此处早已全是焦土,那是徐行的虚幻梦破碎的声音。
她其实早就猜到了。
早就知道了。
当然是这样的,顺理成章就该是这样的。
只是,为什么此刻还是这样痛。
火光瞬间散去,正如当年武演,霎时退得了无踪迹。
一片兵荒马乱中,徐行抬眼看了看天,结界已随着祭坛掠走,在火光掩盖之下,再度没入鸿蒙山脉的某处角落,除了她,谁也无法寻见了。
仍是阴天,那败絮一般的残云终于将她的面孔彻底用阴翳吞没,阴翳之下,她很低地笑了两声,自此,再无言语。
回程的马车上,那熟悉的外墙上只剩一道较为浅色的痕迹,剑尊挂画已消失不见。邻居走来,有点稀奇地探头看了看,不敢直说地小声道:“你真信了啊?就那个?”
外墙主人看了一眼那痕迹,没回答,只是讷讷道:“我……当然没那么容易信啊!就是那个挂画已经两年多了,都旧得不成样子了,也该换了嘛。”
徐行收回视线。
她还是没有说话-
掌门殿。
七日前,徐行站在此处的主位,现在也是如此,只不过双手双足上都扣上了灵枷,刺甲被卸下,柔软恬静地被安放在一边。
枷锁不长,扯得她有些不稳,并且还在微不可见地往下压制她。野火倒是并未多加防范,毕竟现在任谁都知道,徐行的剑术出自金属,与用不用剑、用哪把剑并无干系,所以限制与否,并不重要了。
殿里殿外,皆站满了人,却鸦雀无声。
徐行被迫半跪着,却垂着眼,脸上的神情是漠然的。
掌门不像掌门,罪人不像罪人,不仅是她,这七日间,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在做梦,不敢置信,不忍怀疑,即便在此时,也不知究竟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她了。
徐行有些出神地看着眼下的琉璃瓦砖,剔透的色泽,映出形形色色的面孔,张张合合的嘴。
耳边皆是说话声,一时缓和,一时激烈,都在争执该如何处置她才最合适,徐行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影影绰绰间,那一抹熟悉的茧黄色像是定住了般,一下都没有动过。
其实,不想回到穹苍,不想待在穹苍,脱身的方法是有的——只要离开白族,没有天赋压制,她的火龙令便不受控,极有可能会在宗内彻底爆发,这烫手山芋究竟要不要接,该怎么接,就是这些人的事了。甚至,她可以连这件事都不说……
但,她也明白,这毕竟是第一仙门,有着如此算无遗策的前掌门和四掌门,未必就想不到一个能妥善解决这件事、能妥善解决她的方法,这太危险了。
徐行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何会在这里。她到现在看什么听什么都像隔着一层朦胧的、不现实的雾气,什么都不够确切。
她想要一个足够确切的回答。
东窗事发,无极掌教携其余四宗逼上山来,要穹苍必须处理这件事。柴辽若不能当众将她带回穹苍,只怕人心惶惶,就连宗门也会被连累,是极大毁灭打击的那种连累——让一个妖族坐上掌门之位,真是旷古烁今、荒谬至极的差错,若是再晚几年,后果不堪设想!
山下为此争吵地翻了天。从前,这群人将她没做过的功绩也往她头上安,现在,这群人将她做过的事一点点否认。
真的是三万个妖族吗?尸首都混在一起,根本查点不出确切数量,说不定只是三千呢?难道没有一种可能,是妖族见势不妙,祸乱难以取胜,所以与她串通,借由此战彻底放松人族的警惕,待到之后再密谋大业?那个鲛人徒弟,真的只是回海下了吗?为什么如此突然?
他们像惊弓之鸟,太过不安了。不安到能编造出一万个匪夷所思的可能和理由。
而不论是怎样的猜测,穹苍能服众的处理方法只有一个——废去修为,终生监禁。
这没有什么可以商讨的余地,无论怎么看,这是唯一一个正确的选择。
意料之中,掌门殿的剑阵并未落下,就此尘埃落定。
然而,定归定了,真要到执行之时,却无人想要上前接过那把刀。
要废去一个人的修为,和废掉一只妖的妖能,方法应该是没有什么区别的。若是不想伤到本体,便要用锋锐又薄薄的匕首剖开腹部,再剖开丹田,将里面的妖丹取出碾碎。对徐行,可能要多费些气力,因为她会控制不住地,不断迅疾地愈合,手要足够快,刀要足够稳,才能在一片翻腾的血肉中最快地找出他们要的东西,如果不能,那场面就会变得令人非常不敢看了。
按照惯例,此类事务一向该由第五医者峰的掌门来进行处理,但五掌门前阵子方才过世,如今勉强接任的是个没比徐行大几岁的青年人,他看着那把刀,无比抗拒,抗拒到几乎都要流眼泪了:“不……我……我学艺不精……不行的!”
余下的,就是三掌门柴辽了。
他平日里不近人情,对谁都没有多余的情感,由他来,最为合适不过。但柴辽盯着看了一会儿自己的手,忽的道:“四掌门。”
亭画被叫到,竟极其罕见地自失神中转来,看向他。
“我是打铁的,这种刀,不太擅长。”柴辽摇摇头,实话实说道,“你的匕首似乎更适合一些。”
想也知道,钝刀子割肉,只会更痛苦。在场所有人,又有谁的手比她要快,刀要比她更稳呢?
“……”
四长老忍不住率先移开了目光,六长老抿紧了嘴唇,白花胡子在微微颤抖。
众目睽睽下,亭画顿了顿,随后才缓缓走出来,从袖中取出了那柄匕首。
她终于站到了徐行身前,徐行也终于抬起了眼睛。
这是徐行第一次这样仰视她,是恨是怨,是仇是悔,两人都已分辨不出对方眼中究竟是什么样的情绪了。
徐行笑了,点了点头,轻声道:“来啊。”
亭画面无表情地沉默。
“来啊,用你的刀啊。”徐行一动,枷锁哐哐作响,崩的快要断裂,她喝道,“不是已经决定了吗?!”
亭画仍是沉默。
“哦,你没有把握,你不敢。不然,把刀给我,我自己来?”徐行怒视着她,寒声道,“反正,你输给我,也是很平常的事了。”
亭画:“……”
她居高临下看着徐行的面孔。自少年到青年,形影不离,一点一点看着长大,看着坚硬,再到伤痕累累的面孔,不论在外人面前学会了怎样的伪装,在她面前,仍是如此浅显到一眼就能看穿。
徐行在生气,非常生气,于是试图说一些话来伤害自己。她近乎无师自通地明白,输给她这件事像挥之不去的梦魇,永恒一般令自己痛苦,但伤害她这件事比前者还要痛苦万倍,可她不明白的是,早在很久之前,这痛苦就已由两人一同分担了。
否则为什么,你会是这样的神情?
亭画开口道:“站好。”
“就这样吗?”徐行眼中燃火,道,“你就没有什么其他的想对我说?”
亭画左手在匕首上拂过,刀鞘落下,却又是停在原地。
她垂着眼,心中近乎漠然地道,有,当然有,有很多。
我一直很羡慕你,就算到了这种时候,仍是羡慕。
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笑意永远藏不住,一下下砸到那个人脸上,永远忽略不了。你恨一个人时,就像现在这样,恨得全心全意,不顾一切,也要那人绝不好过。你的爱恨太过鲜明,而我的却太不纯粹,这让我绝对,绝对,无法忍受。
我还能说什么。我不知道你的身世,我也是被隐瞒的那个,我让柴辽出发时,事态还没有发展到这个无法补救的地步,我以为我还是像以前一样,只要多费一些心力,就还是能护着你……
可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
亭画道:“我是不是说过,让你不要救下绫春。”
徐行道:“是。”
亭画道:“我是不
是说过,让你不要管黄时雨。”
徐行道:“是。”
亭画道:“我是不是说过,让你不要冲动去白族。”
徐行的手攥紧了,骨节发出响声,她咬着牙,重重道:“……是。”
我已经仁至义尽了。已经做了我能做的所有。但这究竟是正确的选择,还是对的选择?是掌门的选择,还是亭画的选择?我是真的拦不住,还是其实内心的想法并非如此?
到底谁是对的,谁才是错的?当下来看是对的,再往后又如何?我应该怎么办?怎么办?谁来告诉我怎么办??
亭画高举起匕首,在这瞬息之间,极其平静地闭了闭眼。
她心道,所以我不再想了。
寒芒自头顶落下,徐行下意识闭眼,但疼痛未曾到来,只有耳边传来剧烈的震响,将近要将她的耳朵震聋。
她有些茫然地睁开眼,眼前的地面上四散着灵枷的碎片,手足上空荡荡的,被压制许久的灵气一点点缓慢地活络起来。再抬眼瞬间,亭画没有丝毫犹豫地抬手,穹顶之上的剑阵如暴雨般即刻落下,将在场毫无防备的长老执事重重钉在地上!
这剑阵有灵,自然会避开要害,但伤不可免,在场几十人众霎时动弹不得,远一些的门生更是震在当场,不知所措。
亭画一扯她的衣领,将徐行负在背上,身影挪移,呼吸间便掠出了殿内,柴辽咬牙将刺穿自己肩头的石剑拔出,连血流如注的伤口都没有捂住,立即起身追上,喝道:“都愣什么?!拦下她们!!!”
徐行头有些发晕,灵力还没有恢复,视野中,只有那古朴的发冠,和瘦削的肩头,在不断颠簸晃动。
脸侧风声阵阵,景物挪移,她猛地睁开眼,终于看清了这是哪里的路——
亭画曾带她去过的,能看到万年库一角的偏僻山巅。
她还有些茫然似的,道:“去哪里?”
亭画没说话。
徐行道:“我认得路……为什么现在……去?”
亭画还是不答。
听闻消息,全宗上下尚在穹苍的门众都迅速前来围堵,灵光遮天盖地,自四面八方扑涌而来。亭画只有一个人,一双手,还要分心拖着已经没有刺甲的徐行,霎时接连受创,鲜血狂溅,她面不改色地将喉间猩甜咽下,眼中现出一道狠戾之色,右手转刀,重重横挥,扫出一道半月形的冷弧:“退下!”
话语甫落,面前十几人横倒下,又是十几人高呼着涌上来。
平日里并不长的小径,此刻却如同没有尽头。
没有人敢下死手,也没有人想下死手,但鲜血还是自不同人的伤口中淌出来,涌出来,溅到徐行的身上脸上。亭画的血,她的血,昔日同门的血,滚烫温热,背着她的人逐渐脱力,从背着她,到拖着她,再到互相搀扶,徐行的小腿和脚踝被路磨得血迹斑斑,模糊的目光中,每个人的神情看起来都是那样悲哀。
不想拦。
没有理由拦。
真的相信徐行心怀叵测吗?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外人不清楚,穹苍里的人还不清楚么?
可众人有选择相信的资格,有选择去相信的权力吗?众人的相信,可以保证什么?
不想,但又不得不这样做,众人心知,四掌门也是不得不这样做,每个人的“不得不”都有理由,而人们总因这些理由不断相杀。
曾几何时流水潺潺的碧涛峰,不分寒暑静心练剑的不悔崖,满覆云纹碧瓦红墙的掌门殿,直入云霄凄清寂冷的占星台,无数熟悉到刻入骨髓的景色在徐行眼前一晃而过,恍然间,她似乎看见了四个小小人影在上面跑来跳去,再一看,那人影成了三个,成了两个,最后只剩一个,那一个茧黄色的身影变为了一众占星台的门生,他们正遥遥静立着望向此处,而后,深深弯腰,启唇道:
“恭送掌门!”
行至终途,身后一道身影带风而近,掌风直取亭画后心。这掌力度不同凡响,正是柴辽所发,亭画竟不闪不避,硬生生受了这一掌,借势将徐行再往前送了一段,踩进了一个早先设下的阵法中,两人的身影一瞬在众人目光中消失。
这掌之后,她伤势再也遏制不住,口鼻处鲜血狂喷,呛咳中,徐行手上脸上又添血点。她像是被这灼热的血一瞬烫醒了似的,不知所措道:“师姐……”
“这阵法拖延不了太久,先走。”亭画没有看她,扯着她继续前行,“穹苍是凭着刺甲来找到你位置的,现在刺甲已除,你回白族,便再不会被人发现。从那条路下去,你或许会死一次,那种程度的伤势,大概半炷香左右你就会醒。醒来后不要害怕,往左走百步,山壁间生着一枝竹子,将它拧断,里面藏着一张足够你伪装用的面具,还有零零碎碎的灵石,那是我给自己留着的,不会有问题。你拿着东西,抹掉痕迹,就立马前往昆仑,绝对不要停留,听到没有?”
她的手冷冰冰的,像一块石头,黏腻的血抹在上面,也暖不了半分,给人一种血已经流干了的错觉。徐行道:“师……”
“若是路上遇到有人盘查,你就让他们盘查,灵枷带的久了,灵力还没恢复,他们再验也验不出的。路途中不要和人起冲突,不要多管闲事,行事低调不可张扬,现在你是众矢之的,先保住自己最要紧。”亭画打断她,继续道,“回到白族,先将身体养好,火龙令能压则压,能少用就少用,这里有我看着,不会让黄时雨的性命出问题,你放心。”
徐行道:“我……”
眨眼间已至山顶,狂风大作,割的人脸生疼,亭画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近乎事无巨细地将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又要如何应对快速说了一遍。
她本就
伤势极重,每说一句话牵动伤口,都是折磨,错眼一看,徐行满脸血污,还在怔怔看着自己,一句话都不答。
她推了她一把,道:“听见了没有?!”
徐行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亭画看着她,终于,叹了一口气。紧接着,她说:“你知道,我是很讨厌你的吧。”
徐行还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亭画咬着牙关,忍痛道,“本来一切都好好的,你为什么总是要……总要让我为难。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你太可恨了,徐行,你知不知道?!”
不远处隐隐有人声和脚步声追上来了。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古怪的、徐行从未听过的声音。好像一只野兽在垂死挣扎,快要断气的哽咽声,然后她发现,那竟然是自己发出来的声音。
她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那层她抗拒接受事实的薄膜彻底破碎,和冰冷的空气一齐疯狂涌进的,是委屈,积攒的委屈快要铺天盖地将她淹没,她的胸口破开一般疼痛,她不是不想回答,只是真的,说不出话来。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终于,她道:“对不……”
亭画道:“不要说!”
亭画倏地转头,看见她血泪交加的面孔,怔了一下。
人越来越近了。
亭画终于开口道:“哭什么,你原来还知道哭啊。”
话虽如此,她的话语也发着颤,像在哽咽。她就这么发着颤紧紧抓住徐行的手,又像是要将人推出去,又像是想将人拉回来。
徐行的手被攥得生生发疼,她听到了最后一句话:“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当你的师姐……”
脚下一空,她如断翼之鸟一般重重坠入悬崖中,眼前只剩陡峭漆黑的石壁,和那道将仙门和凡俗分割而去的,看不见尽头的登天梯。
发丝在颊边猎猎飞舞,山石随着震声不断滚落,在这荒芜一片的世界中,徐行闭上了眼,等待下一次的死亡,和下一次的新生。
掌气随后而至,亭画回身一接,唇间见红。
回身之时,她的脸恢复了往日的冷若冰霜之态,余光隔着那道登天梯,和遥遥站着抬眼而看的前掌门对视了。
前掌门的脸上难得不见笑意,一师一徒的面孔皆是如出一辙的漠然到刻板的神情,然而,就在此时,亭画很轻地微笑起来。
天边,日暮已沉,昏暗无光,太阳快要落下去了,月亮却即将升起来。
这一次,是她赢了。
你是我的师妹,是唯二的亲人,是维系人性的那根蛛丝,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绝不要让你折断。
所以,不同路也没有关系,今生不再相见也没有关系。
我愿用我的自由,来换取你的自由……徐行,你走吧。
第204章 余烬师尊,你不想见到我吗,为什么?……
#204
徐行离开了。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更忘了自己在想什么,只记得要听师姐的话,醒来后立即向左走,拿了面具、抹除痕迹,头也不回地往昆仑去。太快了,山上的天罗地网还没来得及传到山下,只有几个模糊的、狐疑的眼神,她起初还以为自己暴露啦,后来风吹脸颊一阵刺骨冰凉,她才发现自己换了血衣,泪却忘了擦,虎口处还染着细小的血点,分不清此前是谁落下。
她跌跌撞撞凭着本能寻到白族结界时,浑身上下找不着一块干净地方,躺下就没再起来,绫春吓得要死,还以为闯入的是一具会走的尸体,硬着头皮摸索半晌,硬是没找出来哪里还有问题,后来才发现,她原来是倒头就睡了。
最早的时候,她很少睡,是因噩梦,再晚一些,心硬了,梦少了,火龙令的肆虐依旧让她难以入睡,如今连日奔波、流血流泪,实是意志无法抗衡的疲惫,与其说是睡去,不如说是又昏迷了。
徐行再醒来时,眼前是平静祥和的艳阳天,碧空如湛,耳边是窸窸窣窣的虫鸣鸟雀声。
她面颊被晒得发烫,连细小的绒毛都快被燎着,周身被暖融融地包裹,微小的水波在一下一下轻推着她的衣角。这一片空白的感觉暌违已久,甚至有些陌生,恍然间,她还以为自己重又躺在了红尘间那道浅浅的小溪里,战事不等人,再歇一会就要起身,回穹苍去报备任务情况。
可衣摆绣着的不是蓝白的云纹,而是破损的金红色,那繁复的日轮刺绣已从中间撕裂,脏兮兮的,卖相看起来像一碗被搅得稀烂的糖水鸡蛋。
徐行就这样盯着太阳,直到眼前出现一块又一块隐约的黑斑,这黑斑愈来愈大,快要将她吞没。
不远处有脚步声近了,绫春半蹲下来,在忙忙碌碌地收拾什么锅碗瓢盆,怕触到她伤心事,于是刻意若无其事地叮叮咣咣道:“族长说,你体内受损严重,必须每七日泡一次药浴方能压制……”
徐行道:“已经没事了吧。”
绫春没料想她主动开口,语气还很平淡,大喜过望,立刻罗里吧嗦个没完:“没事了。已经换了地方了,现在这个地方非常偏僻,只有一些采药的昆仑人会来,就是离山脚比从前要更近一些……”
“那就好。”徐行盯着天空,过了半晌,吞咽了一下,很慢地说,“我也,没事了。”
“……”
就算问徐行,她也说不太出来自己究竟在这里待了多久。
日子还是那样,太阳还挂在空中,风仍是在吹,缺了她,天并没有塌下来。
徐行很快便明白了两个道理,那就是,她高估了自己的能为和本领,这世上真的有她竭尽全力都无法更改的事;以及,其实并没有什么是缺了她就不行的。
她终于有了很长的时间去思考,思考从前是为谁而活,是否达成了自己的愿想,她的道是什么,又在何方,再到今后应该如何,怎么做,怎么想……想来想去,还是如同一团乱絮,找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于是,她也不再想了。
禁地不大,只用脚慢慢地走,一柱香也足够走遍了。徐行第一次站起身来丈量领地时,顺带数了数这儿的妖口,强行揪出的那种数——除去前阵子被无极宗堵在半途截杀的、重伤不治的,再加上自己,满打满算也就三百多只,还没有穹苍的一个山头人多,这还是在都化成人形的情况下,若是全变成刺猬球,恐怕串一串都不够烤多久。
再七日后,众刺猬在祭坛给死去的亲族吊唁。后枣起了个大火堆,将遇难者的遗物全都烧成灰烬,再将火熄了,用手捧灰放进事先挖好的墓穴中,拔下自己一根带血的棘刺,仔细封存。
没有妖来叫徐行,毕竟不论如何,两方之间的关系都犹为解不清——巫本该是白族最信任的守护神,掌庇护之责,却因阴差阳错,走到今日这步荒谬田地。上一任族长意外身故,徐行少年时究竟为何走失、又为何失去记忆,这谜团无人可解,如今要论谁对说错,谁该担责,实在太难,也太无意义了。
徐行对此有所猜测。
先前并无火龙令寄附妖体的先例,毕竟妖族踏入九界也不过这百来年。当时她受到感召,自发踏出结界,估计当即就被火龙令击得垂死,只是她天赋驱使,不断自愈,竟当真有醒转的一天。但可惜的是,天赋供了身子就没什么闲暇供脑子,她身受重伤,失去记忆,本能察觉外界危险,于是四处东奔西藏。鸿蒙山脉地势极其复杂,刺猬目力又差,一时半会无法找到。
就在这短则几日长则半月的短暂间隙中,她体内的火龙令不受控爆发,竟然正正撞上了前来测天时的前掌门。
哪怕早一些,或是晚一些,这一局都无法设下,天运如此,时也命也——
不,徐行心道,这本不该是她的命。
也绝不该搭上另一人的半生。
祭坛间火光明灭,众妖都闭着眼睛吊唁,握着爪子,安静得很,只有火烧着的噼啪声响。徐行不请自来,几百双黑豆般的眼睛簌簌转来看她,她还没锻炼出能从一众猬脸上看出什么情感的能力,只觉眼睛很圆,鼻子很圆,身子很圆,大圆套小圆,圆得可怕。她一垂眼,足旁乃至附近的白族全都默默挪开身子,避之不及般给她留出一条大道来,徐行抬脚便进,径直走到后枣身边,开口道:“墓中放刺,意表什么?”
后枣被她的泰然自若震到了。不由心中愕然作想,竟这么快便接受了自己的身份?他都尚未反应过来啊!
然而,这便是太大的误解了。徐行并不是如此没心没肺,她不过是习惯于到哪都像在自己家一样罢了。见他不答,她转头疑问道:“嗯?”
后枣头皮莫名一紧,解释道:“棘刺可入药,被称为‘仙人刺’,亦或‘护身刺’,有疗伤奇用。墓中放刺,是为感念亡者,黄泉路上以此护身,便无受伤痛楚。涅槃过后,再修道体,轮回一世,方得圆满……”
徐行看着那捧飞灰,没再接话,心道,灭烧遗物这一传统,应是为了杜绝传染疫病而世代沿袭,但是,涅槃?这悼亡语,怎有着佛家的味道?白族一向偏于一隅,少林离此更远,绝无相互影响的际遇,莫非是因为圆真?
那更说不过去了。圆真并无这种机会,更何况,白族和他有此血仇,不高举大旗跺脚狂呼什么“贼秃佛祖杀杀杀”已算脾气很好了,怎可能还听他教化?
沉吟间,徐行忽的察觉到一道视线,她转眼,正撞上一个脸色苍白、神情阴郁的小女孩,那小女孩盯着她,见她看向自己,又立即移开目光,万分紧张地绞起手指来,徐行再看,她就开始不安地狂咬指甲,咬到破皮渗血还没感觉似的。
后枣低声道:“……那本是下一代的‘巫’。既然你已出现,她便不必再独守祭坛了。”
巫是白族最高贵的守护神,成年之前都要待在祭坛中,不见众面,只有族长才能与她对话,只是这小女孩也颇像是个临危受命的
倒霉蛋,对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是很清楚的,也不知担惊受怕地受了多少罪,见徐行出现,先是松了口气,但又对她极不信任,与此同时,对自己的“松口气”感到由衷的羞耻不安——徐行发觉,想要读出一人面上的神情,其实真的不难。只是她从没有用心去看罢了。
她不知该答什么,只微微颔首,目光再移,看向下方。
各有各的恐惧,各有各的惶然,惊弓之鸟扎堆,风声鹤唳不断。
“……”
徐行松了松太久没有活动的筋骨,骨节发出“喀”一声响。
她还是说:“我知道了。”
前一个月,徐行在养伤。
后五个月,她开始动手埋火油。
火油不是什么难寻之物,甚至不必躲躲藏藏走一趟下山去买。鸿蒙山脉危机四伏,药材毒物遍地都是,能存活到寿终正寝的野兽恐怕一百只里连一只都没有,倒毙在各处的兽尸随处可见。徐行把祭坛倒扣过来,形似一个大锅,然后在其下点了把火,把收集的树杆和兽尸统统熬成油脂,再掺进零星妖元,猛火油就烧制而成了。
绫春被这恶臭熏得两眼发晕,捏着鼻子看着同样满脸黑灰的徐行,瓮声瓮气道:“你、你烧这些干嘛啊!”
徐行淡定地扇风:“埋。”
“咳咳咳!!”绫春不解道,“也,也不是每一只野兽尸体都要烧干净的。得了传染病症状很明显,这好几只都是纯被咬死的,你又不是看不出来。”
“我是说,埋这些。”徐行指了指锅内黏黏糊糊的火油,再踏了踏脚下,“指望矿石能限制敌人太悬,更何况,这矿石同样也会限制自己,并且范围太小,指不上。”
见绫春还是不懂,她自锅中徒手沾了些火油,抹到一旁凑热闹的铁蜘蛛头上,然后抬了抬下巴,道:“站远点。”
铁蜘蛛听话地站得极远,远到绫春都快看不见了,徐行才叫停。而后,徐行打了个响指,指尖火光一闪,霎时冲天爆鸣,爆炸声震得她耳朵发痛,险些失聪,那坚硬无比的巨大铁蜘蛛瞬间被炸得首足分离,茫然地满地找头。
想也知道,这若是爆炸在肉眼凡胎的脚下,恐怕当即就尘土归于天地兮了。
……这还只是徐行那一指头沾的丁点火油罢了!
这一声把众刺猬吓得屁滚尿流。但和常人不一样,寻常人听到这动静多半会出来看看,但白族越吓躲得越深,鬼影不见一个。
绫春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分崩离析的铁块,徐行摩挲几下指腹,还挺满意地道:“不错。”
绫春:“不错在哪??”
“绕着结界埋一圈,埋得越广越好。”徐行垂了垂眼,“若还有什么不长眼的张三李四要来找晦气……”
绫春都不敢想会是什么样了。她立即追问道:“那、那要是万一被点燃了怎么办?岂不是会伤害到过路人?”
“放心。”徐行低声道,“这里唯一的火,只在我手上。”
“……”
两人烧完又埋,埋完再烧,然后四处捡尸体捡草杆,大干一通后鸿蒙山脉干净多了,自己却浑身黏糊糊脏兮兮,宛如两个流浪乞儿,回结界时被后枣无意看到,当即又是一阵眼角抽动。
刚开始绫春为了众所周知那点事,一直小心翼翼,不敢多说两句,现在也恢复正常了,成了徐行一根小尾巴,四处跟着到处走,简直唯她马首是瞻,而徐行也不客气,使唤童工使唤得很是顺手。
禁地是不大,但容纳三百多只刺猬绰绰有余,并且每一只都住得很远,他们平日里极少串门,有什么要说的都会写信过去,是以白日进去只能看见各种奇异样子的铁块在路上慢吞吞走,徐行待了这小半年,竟是连脸都没认全,真是恐怖如斯!
对此,后枣有不经意解释过:“白族认生怕羞,一贯有之。对同族也是一样,要很长时间才能熟络起来,并非针对你。”
徐行道:“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后枣:“我说不可以你就不问了吗。”
徐行看着远远的书堂,沉思道:“那为何会有这么多小刺猬啊。”
后枣:“…………”
看来后枣没说谎话敷衍她,确实非常怕羞,被她明知故问过后气得满面飞红,半月没理她。
他近来一直在研究药浴针法,见徐行走近,开门见山道:“你来一下。”
徐行还以为是什么要紧之事,过去一听,原来是后枣还没放弃压制逼出自己身上的火龙令,之前几次尝试都药效甚微,这次协同众长老集思广益研究了好一阵子,终于算是想出了一个暂缓折中之法。
“若要合力暂时封存火源,需要做许多准备,只是之后,你那些火属功法,应该便都无法动用了。”后枣说这话时,余光觑着她的面色,斟酌道,“那东西本来在你的体内不断破坏,若非你可以自愈,绝对醒不过来。但几次大战透支力量,你释放天赋的躯体衰弱,火龙令却得到不断的滋养,二者无法达成平衡,所以才会那样痛。你之后每一次动用火令,便是在加重它的力量,削弱自己的力量,所以……能不用,尽量便不要用了。反正如今,也没有什么要动用的必要。况且你一用,就必然会被认出……你明白我的意思。”
徐行不语,半晌,方冷静道:“那还能用剑么。”
后枣欲言又止道:“这当然可以。只是,可能没有从前那么……”
“没有从前那么强了,是吗。”徐行点了点头,竟不需他劝说便松口了,“可以啊,封吧。”
封令那时,自她下山已满一个春秋,徐行自药池中起身,披件外袍到门外坐着拭剑,月轮高悬,光华满地,她听到神通鉴的声音重又响起。徐行低了低头,对它唏嘘笑道:“胆小鬼,终于肯面对现实了?”
“……”
不得不说,神通鉴的醒来让徐行解了不少的闷,但也有烦恼,那便是它接话太快,脑子又笨,跟她成日互斗嘴皮,胆子大了不少,智力却无提高。
临近年关,后枣推出一辆破旧的不起眼牛车。虽说白族平日里能可自给,但一些实在难为无米之炊的东西,还是要自山下的昆仑处囤买,徐行主动接过这一重任,在众刺猬忧心忡忡的黑豆眼中挥挥手,戴上伪装,拎着绫春一同下山了。
山下新春气息极浓,还是那几十年如一日的大红窗花平安符。昆仑在鸿蒙山脉的防卫紧了许多,又严禁私猎,遂行走的大宗门人也比前些年少了。绫春上次独自出门莽如疯狗,现在有人在侧反倒惴惴不安,徐行看她面色铁青,安慰道:“没事的。”
绫春着急道:“怎么就没事了?你知道,现在我们被抓到就——”
“死定了。”徐行一向大爱无疆,“没事,到时不必管我,你先跑。”
绫春道:“那你呢?”
“回穹苍啰。”徐行镇定道,“然后正式更名为刺甲二号。”
绫春暴起就是一个头槌:“你够了!!你再拿自己开玩笑试试看!!!”
前方入城处排着长队,共有四人在此顾守,徐行和绫春盯着四人苍老面孔看了一阵,不约而同地选了最左边那个坤道。
绫春悄悄道:“我知道她,她脾气很好,平时也会通融的。”
徐行也悄悄道:“我也知道,很久之前帮她试过药,老太年纪大了眼神不好,胖点的黑鼠都能看成猫,选她没错。”
两人推着全是各类野菜蔬果的牛车随着队伍往前缓慢挪动,直到挪到坤道面前,那女冠皱纹遍布的眼皮一掀,似是看出了什么,又似是根本没看出什么,难得糊涂地悠悠道:“进去吧,路上当心。”
城内,还是如从前一般景象,只是那些挂画横幅多的不见踪影,剩下一些零零碎碎的,也是主人家忘了取掉,上边沾满厚重的灰尘,连面目都模糊了 。
街上倒是热闹,一路过去,左边那家四处悬了白布,在正月里旁若无人地哭丧,嚎得雷声大雨点小,磕头时动作磅礴,真下去动静不如一个屁大。最中间,一个白衣女子面无表情地站着,身旁两个长辈暗示她跪下暗示得眼皮快要抽筋,她仍是一脸漠然。右边这家是个酒楼,正张灯结彩地八方迎客,客人到了门前,听了一耳朵指天骂地的哭声,转头就走,酒楼老板终于没忍住,一个鞋底子飞过去,两家人霎时厮打在一起,滚得满街找牙。
绫春毕竟年纪小,难得出来一次,看得入迷,不由发问道:“徐行,正月里是不能办丧事的么?”
“没这个说法吧。”徐行抬眼看着夜空,嘶了声,“我怎么记得谁说过来着,‘正月里去世的是福寿之人’……这个应该指的是老人吧?喜丧?”
绫春追问道:“喜丧,几岁才叫喜丧啊?两百九十吗?”
僵尸到两百九十都烂了。徐行哂道:“人族跟你们不是一个算法。不过,我从前一直以为老不死走了众人大喜过望,才叫喜丧。结果竟然不是?”
神通鉴喷道:“虽然你说的也有一定道理,但也太丧良心了吧这个说法!”
“什么‘你们’?是我们!”绫春又道,“穹苍是这样吗?那你知道,白玉门是怎样?我还没去过。还有峨眉呢?少林是不是全要烧成舍利子啊,有喜丧这个说法吗?”
徐行刚张口想答,便发现,她也不知道。
……她当然去过白玉门,也去过峨眉,更去过无极宗,去过少林。但每一次除了战事,就是纠纷,来也匆匆,去更匆匆。她对各大掌教的性情弱点了如指掌,却压根没走过到一次山下去见识过民间的丧事,哪怕一次。她好像,根本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不懂。
绫春还在等徐行的回答,却见她目光一滞,定在一处不动了。她便也跟着看去,那时路边一个粗陋茶摊,要过年了,已然打烊,只有屋里还透着一点点油灯的光亮。
昏暗的光下,一个看起来十一二岁的女孩费劲地踮脚自墙上取下来什么东西,正认真地擦拭着,擦着擦着,手便停下,有点出神地盯着那画像看了起来,旋即,嘴角忽的往下撇,露出一个有点想哭的神情。
屋内,一个老人走出来,往她桌上放了碗什么东西,女孩迅速把眼泪珠收回去,往碗里一看,立刻问道:“为什么不是糖水鸡蛋?”
老人犹豫了会儿,方道:“爷爷以为你吃腻了……”
“……”那女孩像是赌气似的,无比大声道:“我才没有!我才不会的!!!”
绫春看了只觉得莫名其妙。长辈做夜宵,不爱吃就不吃,还点上菜了?就算不爱吃,这有什么好赌气的,又不是肚里的蛔虫,谁知道你想什么?徐行也是,这有什么好看?
徐行驻足看了会儿,没说什么便离开了。她与绫春没在城内久待,买全了东西便满载而归。
下山这种事,有第一次,便有第二次,自那之后,徐行便时常独自一人离开禁地。
有亭画留下的伪装,体内火龙令也暂被封存,唯一能认出身份的野火还是一把普通到随处可见的破铁剑——从前它待在“徐行”手上时,是众人为之向往的绝世好剑,如今躺在地上三天都没人多看一眼。
山脚处这座小城承袭了昆仑自上到下的作风,懒散到令人无法置信,众人比起遥远的六大宗又发生了什么惊心动魄的交锋不太感兴趣,比起这些,他们更关心一日三餐吃什么,钱自哪里挣,财自哪里来,这家的牛舔了那家的狗,狗气到绝食该不该这家担责,第一仙门穹苍的消息传到此处时,往往已过了十天半月,早已不新鲜了。
穹苍四掌门亭画徇私枉法,将大妖徐行私放下山,为此不惜当众出手重伤数十长老,几百门生,消息一出,震惊四野。但一年已过,再惊世骇俗的消息也已归于平淡。
同样是出手伤同门,黄时雨是其罪当诛,亭画便是有所转圜——徐行生平头一次由衷感谢这样的差别对待。但她猜测,更多的缘由,是亭画掌着重阵,几乎所有事务都要经由她手上包办,总不能强行让她将阵法交出?换句话说,穹苍没有徐行或许可以,但没有亭画,是真的不行。
事后,亭画被罚九道灵鞭,铁牢禁足六月,前些日子伤势方愈。
柴辽接任大掌门,而她依旧做着那沉默寡言的四掌门,想也明白,大祸已然酿成,修补无用,直到她身死,这位置都再无晋升之机。
神通鉴本以为徐行下山是为探听消息,但它发现自己错了,徐行是为了练剑。
更准确的来说,是切磋。
昆仑不管事,境内自然有许多雨后春笋似的小门小派冒出来,兴盛一会儿又消失。况且,正因每次派出去历练的都是老人,昆仑的年轻一辈必须自己削尖了脑袋找机会,是以城内的武者不少见,比武更不少见。
徐行封了火令,只剩金属,宛如自断双臂。习惯了“错的”,该如何明白正确是什么?她根本不知怎么运用,更没有谁可以教她——谁会教一个人该如何使用自己与生俱来的“天赋”?
于是她挑选了第一个对手,不出三招便被人一刀横扫,重重摔在地上。落地的位置没有找对,她脸颊在地上擦出长长一道血痕,半张脸都起了皮,血立刻渗出来,泥沙滚在上面,不仅可怕,而且狼狈。
对手也没想到敢挑战自己的人竟是个初学者,颇为不耐地“啧”了声,丢下句“浪费时间”转身便走。神通鉴心惊胆战地看着这一幕,感觉下一秒徐行就要暴起伤人了,但徐行只是把剑捡起,起身,拿袖子碰了碰自己受伤的地方,走远了些,有些百无聊赖地等它自己长好。
神通鉴道:“你不生气吗?”
“怎么可能不生气。不仅恼怒,而且烦躁,不甘,怨恨,很想冲上去,同样把他踹在地上,还一样的话回去,可是做不到。于是更生气了。”徐行停了停,忽的想到什么,扯了扯唇角,道,“……原来这就是输给一个人的感觉。”
只是一次而已。她垂下眼,看着地上的蚂蚁,喃喃道:“可真是……很不好受啊。”
伤轻了,几乎很快就能好,伤重了,有时回禁地时仍带血痕。后枣对此也不意外,甚至拐弯抹角地安慰道:“白族的体术一向都不好,又不是只有你一个这样。别的族群看重勤练,是因为不慎被近身后捅了一刀是真的很容易死,但我们……你也知道,不容易失去的东西总是觉得不重要。”
因为没输过,所以觉得输一回没什么大不了。因为没有被真的千夫所指过,所以认为名声不重要。
因为一直是“只有你一个这样”,所以听到“又不是只有你一个这样”时,才觉得这般难以忍受。
“……”
空闲时,徐行会带着绫春一同巡山,也不是次次运气都那样好,偶尔会遇到前来采药的小道士老道士,而这些人也当真如绫春说的一般,只会两句话,“你为什么在这里”和“我为什么在这里”,所以皆有惊无险。
直到徐行剑招进步神速,挑下的对手越来越多,对上了某位眼熟的年轻道人时。
那道人见到她,有些拘谨地点了点头,随即,剑尖垂下,微微点地,这是下对上的武斗礼节,徐行一挑眉,也跟着用剑尖点了点地。
道人正色说:“在下姓方,单字一个潜,刀剑无眼,但请手下留情。开始吧!”
徐行道:“但你好像还没问我叫什么。”
“哦,哦……”道人连忙说,“敢问道友名讳?”
徐行侧头道:“嗯……余尽?”
“我明白了。真是个好名字。”道人正气凛然地抱拳道,“那徐道友,请招
了!”
他紧张得很,脱口而出才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什么,顿时脸一阵青白窘迫,有点尴尬地想死模样,徐行定定看着他,忽的一捂脸,很不给面子地大笑起来,笑得肩头都在不住颤抖。
转眼白云悠悠,三年寒暑已过,又是冬日,酒馆门前,一人走近。
徐行比平日多加了一顶斗笠,免得残雪融到领口里,冻得慌,她摘下斗笠,抖了抖雪,再借着雪水洗了洗剑,在神通鉴不满的尖叫声中若无其事入座,还是点了那几样东西,准备等卖货郎来了,带点小玩意回去给那一串刺猬球玩。
她一坐下,身旁就有几个窃窃私语,在那道:
“这是不是那个,姓余的……”
“是吧,应该就是她。听说那个招的路数是相当滑不留手,卑鄙下流啊!到底从哪来的这号人物?”
“我听说她偷小孩糖豆。”
“我还听说她之前打老人啊!昆仑的三长老给她揍得眼睛都睁不开,真是可怕!”
闲言碎语中,徐行面不改色地端起茶杯,被烫到舌头,又放了回去。
她旁桌坐了五六个江湖气极重的散修,剑也不好好入鞘,一股没洗干净的血腥气幽幽传来,周围一圈都空着,没人敢坐。那几个散修也不知为何,喝得面红脖子粗,在高谈阔论一些他们认为只有自己知道的最新情报,无非又是无极宗如何,穹苍如何,白玉门又如何如何,说到后边,莫名又拐到三年前的旧事,开始了震天响的马后炮。
“要我说,穹苍能让徐行跑了,纯粹是因为蠢。蠢,是真的太蠢了。用灵枷有什么用?那玩意,现在妖族都不爱用了,有几个戴灵枷的?要我说,要限制住她,一拍脑袋能想出来几百个方法。要是换我,能让她就这么溜之大吉了?”
“李兄说的是。我也在奇怪,能自愈有什么用,解决的方法多的是。你看,随便说一个,放到水里运过去,不就好了?或者派一个门生在旁边,她一醒就弄死,不就好了?非给那胳膊肘往外拐情理分不清的什么四掌门作乱的机会……”
“我感觉穹苍也脱不了干系。什么狗屁第一仙门,能说没纵容吗?我看最近对妖族的限制是越来越少了,都有狐族敢在紫兽庄出现了,说是什么本源信仰同一家,呸,谁跟那东西同一家?!”
这早八百年妖族就用过的法子,竟能如此自豪地好似全世界只有自己一个人刚刚想到,对此徐行只能说,傻人有傻福了。
这几人说到兴起,越发没把门,颇有种要博人眼球的意思,但奈何无人搭茬,只有旁边的徐行坐着。有一人醉醺醺地对她道:“喂,你说,我们说的是不是有理?”
“确实。”徐行煞有其事道,“最好那时当即将徐行颇具匠心地大卸成一百零八块,每个参与者都能亲手分到一块,大过年的,还能取碎碎平安之意,岂非两全其美。”
散修:“…………”
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竟然有点想吐……
碰了一鼻子灰,他们也颇觉没趣,又开始说起别的事。
满天飞的粗口中,有人怒道:“流年不利,怎么什么破事都赶一块了!那个黄族,叫什么黄时雨的,三年了,说是终于肯让他死了,到底死没死,谁知道?除了他老娘,谁看得出黄鼠狼和黄鼠狼长得有个毛的区别?!不都长那样!”
“先不论他死没死,我看穹苍也只是为了拿这个来堵我们的嘴吧。黄时雨死了,那个大驾回来的什么鲛人倒是可以顺理成章封尊了,九重尊?鲛人也能称尊,他干什么了我怎么不知道?看那个小白脸样我就来气,长得好看就是有用,说他两句一堆人上赶着护着,什么理由都能找出来。还是那句话,谁知道他有没有替徐行隐瞒?说出师了,早就割袍断义了,又有谁看到了?”
听到这两段,徐行已无心再等,戴上斗笠,匆匆走入风雪中。
消息传到昆仑,通常都已晚了十来天。她相信亭画说过,黄时雨的性命不会有问题,至于另一人……也就是说,寻舟至少十天前便已回到穹苍。
她不知为何,忽的对自己冷静地说,你急什么,你又一定笃定,他立马会来找你?
从前什么景况,现在什么景况,不清楚么?
就在此时,神通鉴忽的大叫道:“鹤!!快看!!鹤!!!”
天边一道鹤影掠过,徐行立刻闪身靠到路旁一棵槐树之下,抬眼看着那只鹤盘旋了一阵,没发觉什么,终于展翅离开。
她扣紧斗笠,将边沿再往下拉了拉,准备离开,正在此时,她神色一定,猛地回头!
寻舟头上沾满霜雪,站在她背后,已不知静静看了她多久,或许她坐在酒馆中时,他便已经在这里了。
他见她发觉,很浅地笑了一笑,一如往日,好似这三年没有过去,他依旧在山上等着她:“师尊,你不想见到我么?”
第205章 反问我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杀手(舔爪……
#205
徐行恍了恍,但也只有一瞬,掌际传来的刺骨寒凉令她无法忽略地垂眼看去,寻舟握住了她的五指,同样也为这不再发着暖热的指尖而微微怔神。
“……”
沉默中,他竟松了手,往后一退,旋即,自她的腕间摩挲着抚向手肘,隔着衣物很轻地捏了一捏,确认这内衫是否妥帖:“冷吗?”
“还没出正月,不冷还热么。”徐行扯了扯唇角,顺带将袖子也一并扯回,余光看了眼街上人群,不知从哪变戏法似的又掏出一个斗笠,挺不客气地盖在寻舟脑袋上,往下一压,他半张脸连带着眼睛都掩在帽沿下,不仅是别人,她也看不到了。而后,她低声道了句“边走边说”,便往最热闹的地方走去。
过年过节的,两人结伴往偏僻的地方走太过引人注目,藏在人群中反倒安全,四处都是烟花爆竹声,迎面的行人也是说说笑笑的,大雪纷飞,寻舟的霜发也不再鲜明——
其实,再怎样安全,都没有让寻舟找一个能可独处的地方对谈安全,但徐行不知怎的,并不想这样做。
她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寻舟的回归,似乎让她被迫看见了面前的现实背后,更深一层的现实。
“……不是说了要五年么?”徐行仿若无事地开了口,“怎么三年就回来了,这就完成了?”
寻舟道:“我为什么三年就回来,师尊不知道缘由吗?”
徐行一顿:“通道成功关闭了没有?”
寻舟道:“师尊现在想要怎样的答案。”
“……”徐行斗笠下的额角青筋一抽,假笑道,“谁教你用问句回答问句的?皮痒就找棵树蹭,我现在没有功力抽你,请自便。”
寻舟抬起眼,眼底的黯光在阴影中一闪而过,他仍是不答,只问:“我不在身边的这几年,师尊过得好吗?”
穷的都快没得穿裤衩了,徐行都快气笑了:“你看我这样很像过得好?”
“嗯。”寻舟点了点头,“看起来是师尊教的。”
徐行面不改色地一掌过去,险些被愈发厚弹的鱼皮反震到虎口开裂,寻舟被她这一掌打得往后退了几步,咳了几声,胸口一阵闷痛,差点吐血,一师一徒就这么在原地静静各疼了一会儿,竟还暗自都挺满意的。
“走了。”徐行轻飘飘捞了他斗笠一把,转头道,“要说过得很好,没多好。要说过得很差,也没多差。能吃能喝能睡能跑,各有各的烦心事,但比起从前,都还好了。所以,你去穹苍也好,回海底也罢,不用你费什么心。好了,九重尊,别跟着我了,大家不认识我这张脸,却是绝对认识你这张脸的,被发现了可是很麻烦啊。”
有寻舟跟着,她脸上的伪装就完全失去效用。徐行说罢,便往前走,寻舟将覆在胸口的手放下,站在原地,只看着她,没再跟上了。
“说谎。”寻舟缓慢而笃定道,“师尊若当真觉得好,为何会不想让我见你?”
“真是奇了。我不想见你,就一定是有难言之隐,不能是我自己不想看见你?”往日里他说这话,徐行不好生修理他枉为良师,此刻,她只回首挑了挑眉,抱臂调笑道,“你倒是觉得自己很了解我了。”
“我不一定了解师尊,但师尊却定然很了解我。”
寻舟遥遥注视着她,风雪中,耳边那黯淡至极的红玉沾染一点白尘,微微晃动,三年光阴,剖腹取珠不知多少次,却未在他容颜上留下哪怕一道划痕,他定定道:“我不在乎师尊究竟是人还是妖。或许师尊很在乎,但小鱼不在乎。鲛人本就是半妖,你为人,我便随你做人,你为妖,我便一同成妖,不论你站在何处,我永远……都是你的同类。摆脱不了的同类。师尊便是了解这点,才不想再与我见面吧。”
徐行不语,眉峰微不可见地一抽。
她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师尊如今定然在想,本就已经焦头烂额,哪有心思管儿女情长这点小事,你爱去哪去哪,爱见不见,只要别来找麻烦,至于三年前是怎么说的,怎样许诺的,反正现在都这样了,识相点的就该知道,当然不作数了,是么。”寻舟一抬眼,露出个“可惜,我就是如此不识相”的平静微笑,转身道,“我去打开妖族通道。”
就知道他要这样。她就知道!徐行一把薅住他,声音像是自牙缝里挤出来的:“你这小事化大的功力倒是更炉火纯青了啊……”
一柱香后,仙鹤眼中燃着灵石火,暖融融的内阁放着个小案,徐行喝了壶热茶,被烘得满身冒汗,将外袍脱了丢在一旁,手指敲敲案板,不置可否道:“出来吧,你不是很想他?”
神通鉴立马反驳道:“谁想他了?这死鱼!我恨不得他滚得远远的,还徒弟呢,该在的时候不在,现在来干嘛?”
它损人不仅毫无道德素养,更是没有前因后果可言的,搞得和徐行生死逃亡时寻舟是在九重峰关着门睡大觉一样 ,徐行一度怀疑过当初把剑灵分成两部分时是不是碰巧把脑子那部分揪出去了,不然怎会如此。
“我叫小的那个,你插嘴什么。”徐行纠正道,“还有,什么叫‘该在的时候’?他若是那时在,估计已经被乱棍打成鱼丸了,现在回来还有个尊可封呢,这叫,恰如其封。”
神通鉴暴躁道:“不好笑!!”
那又怎样。笑话一定要好笑吗?能让人尴尬不行吗?
另一个小神通鉴慢吞吞爬出来,寻舟淡色的眼瞳在它身上停了停,才伸出手,徐行便将它利落地塞了回去。她正色道:“说正事,我在外面待不了太久。你自穹苍来,那,黄时雨的确是诈死不错么?”
方才自酒馆中听得只言片语,她便已有所猜测。亭画应是事先得知寻舟提前归宗的情报,于是做了两件事,其一,散布寻舟出师、早先便与她决裂的传言,三年前他走得悄无声息,众人本就不明所以,现在终于有理由填补,自然非常容易取信。其二,趁此时机将本该两年前就由自己和她筹谋诈死的黄时雨自铁牢中放出,处刑。
两道关系斩断,寻舟归宗时,身边除了亭画,已没有再染污点之人,甚至加上她自己,也被她排除在外,于是,他终于是“干净”的、可以信任的。再以鲛人族与穹苍的关系、封印通道的功绩做筹码,封尊一事终于落成。
寻舟颔首,道:“十五日后,黄时雨与黄黎自昆仑改道出发,回归黄族。”
徐行一怔,心道,能捞得动黄时雨已是万幸,师姐是动了多少心思用了多少手段,竟还能把黄黎一道也捞回去?她往前凑了点,奇道:“怎么做到的?有详细点的经过么?”
寻舟不答,看着她,似是想开口说什么,半晌,仍只是很轻地摇了摇头。
平心而论,他已足够顾及她的感受,甚至太过小心翼翼、太过委婉,让这回答委婉到已经算不上是一个回答了,但在这瞬间,徐行那才刚刚生出的一点热气像是冲头被泼了盆冷水,霎时只余一丝残烟,在她眼前一晃而过,朦胧过后,彻底消弭。
小城也不是全然听不见对六大宗各大掌门的评价,并且大多都是不怎样客气的评头论足。徐行切磋间隙也听到过几耳朵,每逢此时,她擦剑的手就会慢一点。就这么慢一点,又慢了一点,她听着亭画的风评自一个极端慢慢走到另一个极端——虽然徐行并不想承认,但没了自己这个脾气又臭又硬的“绊脚石”,亭画作为掌门的锋芒方能展露无遗,尽管这光芒并不柔和,甚至带着挥不去的血色。
手段冷硬,没有余地,能杀的不留,能留的绝不放,举无遗策,无情至极。在各方刀光剑影错综复杂的交锋中,硬生生将因徐行事件受到重创而陷入颓势的穹苍重新拉回正轨。
若说从前众人对徐行是只敬不怕,对如今的她便是只怕难敬了。这般行事作风的掌教的风评都不会好到哪儿去,峨眉和白玉门的掌教也是同样,但无论山下如何骂翻了天,真到本人面前,绝对是一个屁都不敢多放。
她实在做的太过无可指摘,唯一犯的错却太过荒诞离奇,但无论如何,徐行没再出现过,或许是怕了,或许是死了,一切都过去了。
如今的她,又怎可能让寻舟得知自己的手段?恐怕连寻舟也无法确信,这扫清障碍的所谓封尊,究竟是还念着那一点师门之情,还是她“需要”一个九重尊来稳固在穹苍的掌权之位了。
“……”
“不知道就算了。”徐行面上神情不变,往后一靠,道,“来,说你的事。”
寻舟从善如流道:“平心估算的时间太久,我等不及。封印大体已经完成,剩下一点收尾,我想,大致还需要四个月。但收尾不一定需要我才能完成,所以,就回来了。”
又在这装蒜。徐行偏头道:“我问的是这个么?我问的是你怎么知道我出事的。你那些什么信……啧,我好像一封都没回过吧。”
寻舟道:“我看到了。”
徐行道:“你看到?你看——”
静了一瞬,徐行想到什么,倏地抬眼道:“你又在鲛珠里放你那些小眼睛了??”
“师尊,这非我本意。”见她眉头拧着,寻舟有点乖地解释道,“我本只想看一眼,至多至多,师尊将它们自镜匣取出时,再多看一眼……我也没料到,师尊会将它们扣在铁童子身上,日夜都看着。”
徐行:“……”
见她面色不佳,寻舟反倒眉眼弯弯的,很低地笑了一声:“师尊,那样喜欢吗?”
这位才是张嘴就来的撒谎精。讲道理,要是真想让她收好放着,串起来再加个牛皮挂绳做什么?当装饰?不就是拿来挂的?但徐行懒得答他,因为她知道,但凡她说了,接下来就有一万句话等着给自己下套堵嘴,什么“我本以为师尊只会挂在私库”,什么“为何不选侍从要选铁童子”,再不然就是泫然欲泣的“海底的夜那样冷那样长我只是想看一眼师尊很过分么”什么都要来了!
“是挺喜欢的。”徐行镇定道,“早知道全卖了换灵石,现在也不会穷成这样。”
她抬眼看了看天,雪仍在下,天际已生出暗沉之色。天若彻底黑下来,野兽出来活动,鸿蒙山的路便不太好走了。倒不是担心危险,是她前阵子才发现自己目力真的不是太好,这缺点在从前带来的坏事就是招式的精准度不够,总容易差一点砍偏,到现在就更甚了,非常容易足下一滑便不慎拐到什么狼穴熊窝里去,又要轰隆隆大打一通。
然而,这桩对谈却还是
没有进入正题。
她一直在等寻舟问出那句“以后打算怎么办”,但寻舟知道她其实并不想听到这句话,还掺着一些说不清的、别的因素,于是,这对话就无止境地拉长。但徐行厌恶等待,所以她看着寻舟,道:“从前说的话,还作数么。”
寻舟道:“当然。”
徐行道:“只要是我说的话,你都会去做。”
寻舟道:“当然。”
徐行道:“你还是把我当成你的师尊。”
寻舟看着她,很缓慢地眨了眨眼:“……如果师尊是这样想的话?”
失策,早知道不问最后这句了。徐行装作突发耳聋,继续面不改色道:“你留在穹苍,不要轻举妄动,此事需要从长计议。若我有需要用到你时,会设法找你。”
寻舟道:“虽然知道师尊是在骗我,但我会照做。”
徐行道:“知道就好。下次别说出来了,怎这么没眼力见?天黑了,我要走了,你也回去——不是,你去哪弄的那么多化身?”
就在她说话当下,法器下便幽幽飘过去一只寻舟,不仅抬眼和她对视,甚至还笑了笑。不得不说,以假乱真,一模一样,徐行差点就怀疑自己面前这个才是假的了!
寻舟但笑不语。见徐行提剑起身,他才蓦然道:“我有两个消息要告诉师尊。”
“为什么不早点说?”徐行道,“什么消息。”
寻舟道:“我抵达穹苍的那一日,前掌门病重不治,虚弱而亡。”
“……”
现在徐行明白他为什么不早点说了。
“前掌门一生无嗣,徒便为子女,后事由亭画操办。”寻舟漠然道,“掌门尸骨本该移入陵墓,宗门决议后,依照遗言,拟定在十五日后的‘龙抬头’游典中将她的骨灰洒入鸿蒙山脉,感念她一生对镇山的付出。”
宗门决议,不就是亭画的决议?
还有,不论是什么龙抬头还是什么游典,也不论洒在鸿蒙山脉还是穹苍,只要将骨灰抛洒,就绝没有任何好的含义!传闻中骨灰被抛洒之人无法转世投胎,甚至很长一段时间内,这都是一种令人闻风丧胆的刑罚和复仇手段。这当真是前掌门的遗愿?希望自己再无为人的下一世?还是……是亭画?
但,徐行不想再去思考了。听到这个消息,她只有极深极重的、感同身受的疲倦,疲倦地让她根本无法有任何反应。
就像一个抻长了太久的筋丝,她本以为松开的那一瞬会猛地回弹,然而,什么都不再会发生了。
默了会儿,徐行开口,若有所思道:“那个游典,我记得从前我也参加过几回,嗯,应该会挺热闹的。”
寻舟道:“是。”
徐行道:“那时守卫重重,防得极紧,说不定,还要事先封山了?”
寻舟道:“对。”
徐行忽的凑近几步,一脸凝重地将手搭在寻舟肩上,道:“我现在有一个非常重要、非常紧迫,并且非你不可的任务。耳朵来。”
寻舟眉峰微敛,靠近去,听她在自己耳边无比肃然道:“一车鸟蛋,一车草根,半车牛肉,白族十五日的口粮,这重担就交给你了。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搬进山里来吗?”
寻舟:“……”
徐行:“哈哈哈哈!!你是不是以为我要让你去暗杀谁?哎,算了吧。我早就发现了,如今这情况,杀谁都没用。都是一样的。不必自寻烦恼了,要是担心我就多搬点口粮上来,天天啃草,脸都要绿了。”
寻舟道:“师尊,戏弄我……”
这样好的气氛,他理应跟着徐行笑一笑,哪怕这笑有些难看也没关系,可他注视着徐行有些干涩起皮的唇瓣,额前那离了礼官便不太听话的碎发,外袍之内,颜色不一、材质粗陋的单衣,再看向那张脸,笑意如旧,已看不出丝毫破绽,他却好似窥见伪装之下,无数新鲜的伤疤在簌簌颤动,有的弥合了,有的还在流血。
每当这时,一股怨毒的怒火就自他心中涌出,久久不能平息。
为了遏制这让他快要失去理智的毒汁,他尝试了很多方法,很多他自以为有用的,能够让他彻底平静下来的方法,可这一切在看到徐行的脸时,全都分崩离析。
这是他视若珍宝奉若神明的人。
你们怎么忍心……
你们怎么敢。
最终,他还是笑了,如同一个在烈火炉中炙烤的白瓷像,垂着眼,很轻地道:“我能搬来的可不止这些。师尊,等我。”
“……”
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徐行在狂风中娴熟地捂紧了脑袋,眯着眼分辨了一下粗略的方向,而后又往街上看了眼。
这么久了,天又冷,那卖货郎早都挑着担子走了。可惜,上次说好给她留千丝糖的,徐行想了想,总不好空手回去,等下又给刺猬瞪,于是自路边坦然自若地顺手掐了几朵红红黄黄小白花,揣进兜里,大步前行。
走了几步,她发觉什么,回头一看,那道已经很远的身影还在看着这里,不曾动过。
神通鉴嘀嘀咕咕道:“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嗯,哪呢?”徐行沉思道,“他太安静了?”
迎面走来两个行迹匆匆的信使,肩上是无极宗的白孔雀翎。徐行瞥见那道丑鸡毛,往旁边挪了挪,怎料这俩兄台眼睛长脸上宛如挂了两个蛋,硬是一点要躲的意思都没有,两人夹击,将徐行撞了个狠的,也丝毫没要道歉的意思,还是直冲冲往前走。
徐行和颜悦色道:“道友,这路就这么大,我已经让了,好歹留个缝,很难?是要让我从你头上走过去么?”
信使抬头便吼:“没长眼吗?滚边去!”
“……”徐行灿烂地笑了笑,用尽自己本年度最后的善良,道,“如果你们是要去奔丧,我就原谅你们。”
那信使听到这两个字,猛地面色一变。
徐行心道,不会还真说中了,这下可如何是好,就见那两人脸色一白,齐刷刷捂住嘴,随即吐了满地。
“太……太残忍了……呕……”
在龙抬头的前一日,徐行终于自坊间传闻中后知后觉地得到了无极阴掌教毙亡的消息。
说是被发现时倒毙在一汪小湖旁,手脚都被泡肿了——如果那还能被称作是手脚的话。他的死相实在太恐怖、太令人心头发寒到恶心呕吐了,甚至当时收尸的执事连做了十天的噩梦,至今都不敢合眼。
无极宗上下震怒,动用天罗地网捉拿凶手,十天已过,一无所获,唯一能被称作线索的,便是自尸首喉管中剖出来的、黑白分明的,似是眼珠一样的圆球。
第206章 游典再见,再也不见。
#206
听到这消息时,徐行正砍完价,拎着一大兜种子回山,眼见两道熟悉的云纹门服飘来,立即转身贴到一旁的树干后去,和上头几只雏鸟对上了眼。
她并非戏弄寻舟,是真的缺口粮。之前试火油的时候,那铁蜘蛛被炸得满地乱飞,重新装起时就似乎出了点毛病,总不太灵光,这事自然她全责,于是徐行勤勤恳恳试图找出问题所在,又将其拆了重装两次,效果喜人,彻底报废了。那大家伙重造一个可不容易,收集铁矿都是个大工程,无法,众刺猬只能亲手上阵,累得呼哧带喘,年末极大减产,更要命的是,前几天竟然又生下来三窝小的,每窝肥嘟嘟满当当的六只——都说了这么怕生还生那么多干嘛?!
几只雏鸟幼眼昏花,看见个活物就疯狂地大张起嘴巴来要吃的,徐行迅捷如风地两手将它们的喙全捏上,魔鬼般低语道:“吃吃吃,就知道吃。你知道我有多不容易?为了你们我是有多累?你们呢?有任何回报吗?真是一点感恩之心都没有。”
认识你么?神通鉴道:“干嘛随地迁怒啊!”
徐行捏住鸟嘴,余光往左一挪,心道,近几天行走的大宗门生越来越多了,穹苍的尤其多,莫非是来收回寻舟的化身的?
那日她走了后才知道,不仅昆仑境内有这些化身出没,四境皆是,风来便出现,风散便消失,吓着了不少人。穹苍给出的说法是,九重尊修习新功法不慎出了些差错,本尊在宗内修养,这些化身由门人尽快收回,让大家不必耽心。
一开始,众人远远便绕道走,后来发现,这些化身的确没有攻击性,有胆大的甚至偷偷跟在后边走了好长一段路,终于成功得出了一个众所周知的结论——
我的天,鲛人长得是真美啊!
这对徐行倒不是什么困扰,毕竟对她来说,分辨真假不难,自她面前幽幽飘过去的是假的,过来叫师尊的就是真的,甚至用不着眼睛看。
扯远了。她贴着树干,侧耳听那两人走远,话语间听到什么“无极”、什么“掌教”的,顿时意兴阑珊,亏她年年清明都顺手多上三炷香,这老东西还没死?她正想出去,便又听窸窸窣窣几声,三四个散修途经此地,有些累似的,找了个水源便席地而坐,吃起烙饼来。一人道:“喂,那事,你们都听说没有?”
“怎么可能没听说。啧啧啧,死得真是惨……再怎么说,好歹曾是一宗掌教,被人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暗杀了,无极宗不追究到底日后还混不混了。”
“也得能追究到啊。这不找了快一个月了,找出来个屁没有?比起谁干的,我倒是更奇怪为什么现在杀。这不是多此一举么,是有多恨?那位早都奇毒入体没几年好活了吧。”
徐行面上不动,耳朵动了动。
奇毒入体?奇在哪?什么毒?还有,“曾是”……无极宗两个掌教,说的哪个?
这几人只是聊天,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说了半天都不是徐行想听的。无法,若她还是掌门,现在已经笔一摔怒道“滚回去重说!”了,可惜她不做掌门好多年,这也并非在汇报,于是她只能耐着性子坐到腿麻,终于自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点原貌。
没了徐行这个箭靶子,其余五大宗也并没有如设想
中那般和和美美亲如一家,关系反倒恶劣,无极宗和峨眉更不如从前和睦,帮忙修建登天梯的事也便拖着迟迟办不完。无极掌教与峨眉之人争执之时,忽来一道喂了毒的暗器,就此中招。最开始他不当回事,只到峨眉索要解药,峨眉却推说这毒非是出自峨眉,是昆仑的一种奇毒,昆仑掌教又道此毒出自冥洱海不错,但冥洱海本就异变植物过多,解法也需时间研制——想也知道,以昆仑的办事速度,等解药研制出来,阴掌教他老人家可能都已经开始学说话了。
此事过后,无极、峨眉、昆仑陷入了一场互踢皮球的大混战,就在这时,无极宗又平白无故地掀起了一场夺权风波,阴掌教因之前与峨眉矿山交易的旧事,很不幸地被扣上了“勾结内外、通敌求荣”的罪名,再僵持下去只会身败名裂,只得灰溜溜让位谢罪了。
究竟是谁下的毒,到如今仍是没有定论,有人说是峨眉,有人说是昆仑,还有人猜是穹苍、白玉……然而,不论是谁,都没有证据罢了。
徐行盘膝坐着,有些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心中浮出一个名字来。
一人又奇道:“不过往喉咙里塞眼珠是个什么杀法?这究竟算呛死还是失血死的?我没亲眼看见,但据那边的信使说,下葬用了五日,前边四日都在把尸首的部位放回原来应该在的位置……”
“喂,要死啊你,我这吃饭呢!说这么详细干嘛?!”
徐行这哈欠卡在喉间,不上不下,面有些菜色地想道,这位更是谜底就在谜面上。
原来弄这么多化身是为了干这种事。他也不想想,若事情暴露,接下来还想和自己撇清关系,有那么容易?
徐行走时,那几只雏鸟早先被她捏睡着了,挨挨挤挤蜷在一起,肚子全瘪了。她都走出去几步,还是负手绕回来了,见大鸟还是没要回来的架势,于是打开布兜,惜种如金又抠抠搜搜地每只鸟喂了一小点,作为交换,将垫窝用的闪亮羽毛抽走一根,对着阳光看看,很是满意地揣进袖中。
“拉肚子了可别怪我。”徐行戳了戳它们,非常不讲理道,“是你们要吃的。”-
二月二,龙抬头。
天还没亮,山脚下便一反常态地聚满了人。被事先封锁的官道两侧,皆是装上各色显眼旗帜的摊贩,挑着扁担的货郎行商艰难地在人群中吆喝叫卖,接踵比肩,万头攒动。
绫春被挤得双眼发黑,两耳发昏,感觉自己腿在地上飘,全身上下只有徐行扯着她手心那股劲是往前的,随时都能被挤个趔趄。好死不死,面前来了个身量富足到有点过分的老爷,她一头撞上人家屁股,险些被两瓣肉抽一个大嘴巴子,眼前更黑了。
“看路。”徐行毫不怜悯地狂笑道,“就你这身长,不到人家腰的,躺下就起不来了。”
绫春崩溃道:“你非要凑这热闹干嘛?!人太多了我站不住啊!”
徐行道:“所以我没让你跟。又要跟来又要抱怨,有这种好事?你看丹秋,她这辈子头一次出门,不也适应得很好?多安静啊。”
丹秋就是那险些当上巫的倒霉蛋小女孩。绫春抬眼一看,更崩溃了:“她晕过去了!吓晕过去了!!”
徐行:“什么?!!”
“……”
徐行靠着坚若磐石的肩头,一路艰难地逆着人群将两只小的拽到了一处稍微没那么挤的地方——也几乎快到边角了。昆仑的不靠谱体现在方方面面,这官道的修建也颇为“九曲十八弯”,这地方视野不好,就算能看到仪仗仪卫、玉辇翟车,至多也就那么几眼,谁大清晨的不睡觉就只为了看那几眼的?是以在这待着的都是没什么斗志的闲散人士,还有零星几个卖小食的摊子。
她找了个小板凳将丹秋放平了,喂了点水,过了会儿,丹秋缓缓醒转,面如土色道:“人世,太恐怖了……”
徐行拍拍道:“还好了。你是没见过人更多的时候。”
绫春好奇了:“都这么人挤人了,还能有人更多的时候?什么时候?”
徐行道:“战场上。人更多,但不挤。”
绫春被哽得脸色像刚当众放了个屁:“你……你真是什么玩笑都开!”
丹秋对战场并没有概念,品不到这话的丧尽天良之处,她还没缓过来,仍在不可置信地颤抖:“怎么会比刺猬还能生呢?人族也都是**一次便能有孩子吗?”
这个徐行倒是没太深入了解过。她沉思道:“应该,远远不止。而且一般一窝只有一个。但你说的那种情况,也并非不可能发生……”
绫春脸涨红了,暴起指着她道:“大白天的在说些什么?!我们还小呢!”
徐行噗嗤一笑,抓了她手指往下放,煞有其事道:“晚上说就不奇怪吗?这东西不是越早越好?唉,我真的不懂你们。我知道你又要说,‘不是你们,是我们!’,说多少次了还不腻,真是。”
折腾这好半晌,众人终于找到各自的位置安分站好,天早已大亮,该到时辰了,远远传来敲锣打鼓的响声,徐行依稀记得,毕竟是农耕节,第一队应是先祭祀的土地神,而后是第一仙门穹苍的队伍,再就是无极宗,最后便是峨眉,子时从穹苍开始出发,声势浩大的队列会由鸿蒙山脉山脚处的城池官道而过,在抵达昆仑前,他们已走了好几个时辰了。
为何徐行记得,是因当门生时她也去过一次,只一次,便发誓自己下次再也不去了。游行一整天,只能看黑麻麻的头顶,动也不能动,笑也不能笑,世上有什么是比这个还残酷的刑罚?
旁边的小摊忙活起来,炊饼的香味缓缓传来。在第一位仪仗出现在拐角的瞬间,呼声震天,好不容易才平静
下来的人群又乱成了一锅粥。徐行眼睁睁看着一人拔足奔去,他同伴在其后怒道:“你昨天不是还说那些什么狗仙门的长老掌门有一个是一个都不是好货!现在跑什么?!你曾祖父在后面追你?!”
那人头也不回地吼道:“你懂什么!那可是掌门啊!掌门!你这辈子能见着几次?!不看白不看!!”
混乱中,徐行还在淡定地找小板凳呢,忽的手中被人塞了一个锅铲,顿时:“?”
“姑娘,大侠,恩人!你不追辇车吧?你就待在这是吧?”那人以看不清面孔的速度急急道,“劳烦帮我看一下摊子,就这么一会!我马上回来!马上!”
说罢此人就跑得无影无踪。徐行往左看去,一个空着的煎饼摊子尤为突兀,尤其摊子前还站着三两个没拿到饼的客人,正也一脸懵地跟她大眼瞪小眼。
“……”
在绫春紧张无比的“徐行,你行不行啊!”中,徐行揣着锅铲火速翻饼。幸好能现在还有空买饼吃的也不是什么寻常人,见换了个没见过的老板,也不催促,反倒看着这攒动的人群,感慨地你一句我一句聊起来了。
“奇怪,前两年怎么不见这么热闹,今年是又换血了,还是什么大人物亲身下来了?”
“穹苍四掌门算不算?要说换血,今年的无极阴掌教也换了个较年轻的。”
“你是说四掌门?那个亭画??这可真是奇了,她从前这种需要露面的场合不是向来不出现的么?我师傅的亲姐的姨母在灵境有点人脉,据说看过一眼,年轻的让人有点难以想象……”
“再年轻能有那谁年轻?”
说到“那谁”,几人对视一眼,默契地不说话了。殊不知那谁正在后面满头冷汗地偷偷将焦饼塞给两只小的吃,两只刺猬埋头猛嚼,竟也跟不上她煎焦的速度,神通鉴急得恨自己手伸不出去,狂叫道:“翻啊!快翻!你不要总赌它没有焦行不行!”
实在无法,为了不让客人起疑,徐行只能十分自然地加入对话来拖延时间了。
一人道:“众人这么积极,也是有传言说,每年仙门都会在此挑几个根骨清奇的人破例收入内门吧。总有人觉得自己是沧海遗珠,天纵奇才,只不过是还没被发现,嗤……”
徐行道:“没有这个传统吧。自上面看下去都是小黑点啊。除非你戴了个特别丑、特别大、特别鲜艳的帽子。不过那样也只能看见帽子了。”
另一人道:“离得近一些的总能看到了?不怕你笑话,上次穹苍有个仙风道骨的长老还多盯着我看了几眼,不知是不是觉得我和旁人有什么不同。”
徐行道:“哪个长老?”
那人道:“六长老啊。”
徐行道:“哈。”
不知为何真的很气人,那人回头怒道:“……你这人怎么回事啊?!说话就说话,‘哼’一声冷笑是怎么回事?‘哈’一声嘲笑谁呢?有你这么做生意的?”
可惜,这种不痛不痒的话语,根本无法在徐行心中激起哪怕一点波澜。她面不改色地将饼递去,那人看了一眼,破口大骂道:“龙抬头是要吃龙鳞的!我要的是春饼,春饼要薄懂不懂?你做的这什么,还有这蛋打的稀烂裹在上面什么东西,屎吗?”
徐行无比善良道:“知足吧。你要知道,同一时刻,这世上有多少人连树皮都没得吃。”
话是这样没错,那人咆哮道:“但你跟我说这个有毛用啊!!”
轰隆一声巨响,先是乐器周列,再是旌旗仪仗带着济济礼容闯入众人视野,在场诸人也管不了什么饼不饼的了,惊人一致地齐刷刷抬眼看去。
无论是谁,第一眼都会惊叹于这神龛的巨大繁复。神龛中,土地公婆的神像端坐,两侧负责运送的门人负责控制整个行进队伍的方向,二人面上已有些掩不住的疲态。
徐行仰着头,竟是一怔。
……站在上面时,好像没有觉得它这么大过?也没觉得这么高过?
她和这队伍的距离,比她想象中还要再远一点,甚至,远了很多。在遥遥距离中,还有涌动的人群阻隔着,要想看清,只能踮起脚、非把脖子抬到最高不可。
在第一抹云纹出现时,徐行迟钝地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变重,三年来,第一次如此激烈地叩着她的胸口,她喉间干涩,似乎隔着这千个日夜,又尝到了那人温热的血。
不用徐行费劲去找,亭画就站在首位。
还是一样的占星台袍服,茧黄色的佩剑,她似是又瘦削了,下颌脸颊上那点最后的柔和褪去,人与脊背一般挺拔,不,甚至都称得上是“嶙峋”了。
她只是漠然地看着前方,指甲仍是修剪得极短,因为常年握匕首,骨节有些变形凸起,和手背纵横交错的伤疤一道,看着甚至有些难言的狰狞。她站在众人簇拥之中,也没能在身上找出半点烟火活人气,简直像块被精心刻琢过的冰雕。
果真如徐行猜测一般,不论众人对亭画的行事作风再有微词,真看到本人了,也只会噤若寒蝉。
徐行混在无数小黑点中,抬头看她。
她想说,我应该想通了一些事,但只是想通,不是想明白,并且,我仍是不知道这是对还是错,和你的想法究竟相不相同,我变了,你变了吗,变成什么样了,可这些问题,我已无法再问你了。
很久以前,有人问她,为何上战场时杀妖不曾手软,停战后却庇护妖族,她究竟站在哪一边,徐行那时答不上来,现在终于有了答案。
她不是为了人族而战,更不是为了妖族而战,她自始至终,是为了停止战争而战。
妖族大军南下,若没有在虎丘崖遭到拦截,以六大宗的余力,未必真能让大军长驱直入,两方陷入僵局,然后呢?
她不是个好掌门,却的确是个尽职的将领,将领的守则,便是用最快速、牺牲最少的战争来停止战争,若她不杀那三万妖族,如今大战还在持续,此后两方的死伤莫非会比三万要少吗?恐怕远远不止。
所以,她不后悔。哪怕是咬出了满嘴的血,硬撑着,她也要说,她绝不后悔!
……然而,此刻的她,也属于那最少的牺牲中的一个。
徐行不动声色地看着高台上的那人,心中默念,师姐,我做得到的事,你只会做得比我更好。所以,当我在安慰自己也罢,若你也和我想的一样,你也赞同我接下来的做法,那就看我一眼。
从万众之中,找到你最看重的那个人,看我一眼吧。
反正,你本就是为我而来的。
鼎沸人声中,亭画似有所感,抬眼往她所在的方位看来。
那只不过是极快的一眼,甚至很难称得上是一个注视,被目光掠过的人不由屏息,在那一瞬,徐行扯了扯唇角,终于笑开了-
游典一过,留下满地脏乱,徐行把锅铲一丢,便捞着两只回山,途中,忽的察觉到什么,道:“不对。”
绫春道:“什么不对?”
徐行道:“有人闯进来了。”
“什、什么??”绫春跳脚道,“怎么会有人闯进来?真是!昆仑那群死老头死老太的阵法又出问题啦?!”
她当徐行的小尾巴久了,耳濡目染,对长辈也开始不是很尊敬了。丹秋吓了一跳,霎时眼泛泪花,道:“我、我、我……”
徐行道:“别急着哭。是闯进来,但也只是才闯进来而已,不会有你想的那种一走进去便是尸横遍野的景象了,安了。”
丹秋忙把眼泪收回去:“哦、好,好。”
徐行看着两孩子,有些发愁。一个是暴躁鬼,一个是小结巴,这白族的未来怎么看着一片黑暗?她想了一会儿,也并非这么着急回去,毕竟寻舟上次送的那几车口粮还没吃完,回去也是被按着种田,无聊死了。于是灵机一动,择了个隐蔽所在,慢悠悠地三妖躲在草丛中,指道:“看
到没,前边就是那个闯入者的必经之路。”
绫春见她这么严肃,来者应当十分难缠,不由得将身子拱起,悄声道:“等会怎样?人一来,我们就上去扎!”
“不急。”徐行道,“动手之前,要先推测对方是个怎样的对手。丹秋,你来说。”
丹秋突然被点名,呆在当场,半晌才道:“敢……敢孤身闯入,应该是一个很有勇、勇气的人?”
徐行道:“敢孤身闯入,说明没有智慧,那就不是勇气,是鲁莽了。”
绫春道:“要怎么分辨有没有智慧?结果对了,就是有智慧,不对,就是没有智慧了?”
徐行道:“也不是。结果能分输赢,难分对错,更何况,再聪明绝顶的人有时也做傻事啊。”
绫春看她一眼,忽的酸溜溜道:“哼。你又在想你师姐了。”
这小刺猬一直担心她又昏了头念旧情要回穹苍,是以缠得密不透风,幸好徐行对于被缠得密不透风这事颇有经验,所以也十分应对自如了,毕竟比起寻舟,绫春的缠还是有分寸了点。徐行非常明白,一般这个时候顺着她的话头继续说,不会有好结果,多半只会吵嘴,于是面不改色地突发耳聋道:“勇气和智慧两者兼有,便是天纵奇才了。”
丹秋道:“那两者缺一呢?”
“是人。”徐行道,“妖也一样。”
绫春道:“才不懂你说什么。不会要说什么大道理吧!”
“本来就不用懂。”徐行笑道,“道理这种东西,懂的时候多半就已经没用啦。”
三只趴在草丛里半天,那闯入者竟然还没到,脚程这么慢,定有古怪。
徐行正昏昏欲睡呢,忽的感到自己腰侧被很轻地戳了一下,绫春小声道:“我问你一件事。”
徐行道:“说。”
绫春有点忐忑又好奇地道:“你……怎么没变过原型啊?我好像……都没见你变回来过。”
她一直猜想,徐行的原型会不会特别大、特别硬、特别圆,是不是也是黑豆眼,肚子软不软。可是,连后枣都没见过徐行变原型,她又不好直接问“你是不是讨厌自己这样”,于是憋了很久,终于忍不住试探了。
徐行一停,有点无奈地道:“我不会啊。”
“不会?怎么会不会呢?”绫春不可思议道,“你就心中默念,我要变回去,不就可以了吗?”
“我要变回去,我要变回去!”徐行摊手道,“你看,大声念也没有用。”
说白了,她无法想象出自己变“回去”会是什么样,根本没有这个概念。况且,要真变成刺猬,她当人当习惯了,也不一定会更灵巧,所以就没有什么执念。但绫春不干了,她跺了跺脚,衣服霎时滚落一地,一只圆刺猬两足站立,叉腰叫道:“就这样啊!怎么能不会呢?你看我这样就很容易变回去了!”
徐行:“……”
她终于有点明白从前那些让她教剑招的人是什么感觉了。这样是哪样?又哪里容易?
但盛情难却,她只能硬着头皮按着绫春所说将双手握紧合拢,闭眼冥思。绫春一直在她耳边着急万分地狂念:“深呼吸!将心念沉入丹田中,一切回归本真,原始!然后,你开始想象,有一个今生最难缠、最恐怖的敌人突然出现在你面前!她就要来抓你了!怎么办,必须逃跑!立刻调动全身的力量,将其彻底的爆发——”
随着绫春的话,一股奇异的力量竟当真自下而上涌入了徐行的胸口,猛地爆发!她霎时睁眼,眼前赫然躺着一个昏迷的陌生女子。
徐行:“……”
丹秋:“……”
“啊啊啊啊啊!!”绫春惨叫道,“爆发的方向错了吧!!怎么爆发到人家头上去了,现在打昏了可怎么办?!”
徐行将此人翻来检查,发觉她被自己下意识一个手刀打昏了,估摸半盏茶便会醒,松了口气。她难得有些纳闷地心道,这应该就是那个闯入者了,只是,这个人是普通人……没有修为。那为什么会到这里来,难道真的只是路过?谁路过会路过到这?
再看了几眼,徐行一顿,道:“哦,是她。”
绫春惊道:“这还是你熟人?!”
“不是。上次年关下山时,你不也看见过么。”徐行道,“酒楼旁边办丧事,那位大孝女啊。”
“……”这么一说绫春也想起来了。听说那还是个大家族呢,也不知内里争夺究竟有多乱。实在无法,徐行只能将这位路过的好生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待她醒来自己回家了。
再至途中,徐行又是一停,道:“不对。”
“又不对?!”绫春抓狂道,“又有人闯进来了?今天到底怎么回事啊!”
这次来的不一般。徐行左右观视,很快择出一条小道,对绫春低声道:“带丹秋先回族内,我一会便回来。”
她沉下脸,绫春就一句话不说了,也不问什么,立即拉着丹秋钻入小道中不见踪影。没了俩小拖油瓶,徐行也不躲,只是悠悠跟在那动静之后,很快,隔着一道树影,她看见了闯入的那一行不速之客。
一共三人,两男一女,身量相近,都是陌生面孔,边缘处融合自然,不像是戴了面具。身上没有杀气,也无煞气,只是在找什么,看上去应该不是来找茬的……可是,现在出现在此的,不是来找茬的,也得是来找茬的。
徐行剑气扫落,三人前方树叶纷飞,她没一开始便下死手,只是用了点小伎俩,便将一行人搞得晕头转向,分不清自己的方位了。
眼见快一柱香过去,为首那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眼见终于要出手了,徐行刚一提神,便看他万分崩溃地一屁股坐到地上,对着无人的方位道:“不玩了!玩不过!出来吧,我伤还没好呢,倒也不心疼心疼我?”
哪有人的招式是撒泼的?徐行一怔,刚捕捉到什么,便看其中一人转眼看她,笑道:“师尊,真要来不及了。”
余下那女子只是面色十分不善地顺着目光看来,似乎想说什么,顾忌到有谁在,硬生生又将话吞回去了。
坐在地上那人将伪装除去,露出一张熟悉至极的面孔来。黄时雨笑嘻嘻道:“小徐行,我要走了。你真不来看我?算了,反正你不来看我,我也要来看你的。”
“……”
徐行的唇角略微绷了一下,她走出树影,竟有些不知所措似的,往寻舟那儿看了一眼。
是了。他说过,他能搬来的不止那些。
徐行看向坐着的黄时雨,他正弯着眼看她。自铁牢中诈死一遭脱身,他看上去装束虽仍是有些凌乱,但也比从前身陷囹圄时要好太多了。棕衣的束带上扣着一个酒葫芦,那些小本子全都没了,左臂一直软软垂着,抬不起来,看来伤的确还没好,并且不轻。
相视过后,只余默然。
不仅徐行不知还能对他说什么,他也不知自己还能和徐行说些什么,才能不苍白了。
可是,他一定要再来见她一面才行。
黄时雨朝徐行招招手,道:“近一些啊。站那么远?才几年,就和师兄生疏了?”
徐行近了些,刚伸手,便感到一股力道将她往下扯去,黄时雨单臂揽住她,右手在她背上重重拍了两下。
徐行闭了闭眼,被他四翘的发丝扎得有点痒,过了半晌,终于听到黄时雨词穷般哑然道:“要……好好的。”
一盘溃不成军的棋局,两个身不由己的逃兵,三位彼此牵制的友敌,四柄天各一方的旌旗。
太凄凉了。
到最后,他也只能说出两句话,要好好的,和,再见。
徐行看着那两道身影没入鸿蒙山脉,逐渐消失在眼前,她很缓慢地吸了口气,在心中答道。
我会的。
以及,再见,再也不见。
第207章 可怖的承诺时间,我们需要时间。
#207
山下游典的余热喧嚣仍未散去,衬得山上更是寂然一片,徐行目送二妖离去,直到再不见踪
影,才转向寻舟,面色如常道:“看来你真是长大了。怎么了,现在发现你师叔也很可怜,决定不那么讨厌他了?”
“依旧讨厌。”寻舟看着她,“但师尊想见他,不是吗。”
黄时雨和黄黎自穹苍诈死归宗,路上颇多艰险,稍有差池便会败露丢命,还要延及亭画,所以亭画一开始便没给他安排这条路,是寻舟领着临时改道过来的。改了道,后续亦要跟着改动,黄时雨不能留下太久,顶多也就几句话的时间——前头还跟她玩了快一柱香的捉迷藏。
徐行摇了摇头,也不知是不是无奈。她道:“来得正好,我有事要问你。”
她要问什么,寻舟自然是静静听的。徐行道:“你先前说,通道尚未正式关闭,收尾仍需四月?”
“在师尊这是四月。”寻舟道,“在穹苍是六月。”
“欸,还挺聪明。”徐行有些讶然地一挑眉,“谎报这个,不会被发现?”
“发现又如何,不发现又如何。”寻舟道,“即便六月之期到了,我说还要六月,又有谁能证实这究竟是真是假。”
这天赋只握在鲛人手中,鲛人族说完不成,那便是完不成,的确没人能证实真假,也无人敢赌。鲛人族身处东海,无论地上两族打翻了天,战火也烧不到海底一分一毫,这本是个绝对中立、能永远明哲保身的族群,但因为寻舟,一切都不一样了。
实话说,他的回归,给徐行出了一个很大的难题,也是她近来一直在考虑的问题:
利用,还是不利用。
她手中能握住的东西太少了。少到只剩一柄剑而已。白族孱弱,几乎没有武力可用,唯一的武力也因火龙令的封存而沉寂。黄时雨回族,鬼市势力自然脱离掌控,以从前的状况来推断,三年时间,够鬼市换十来个主人了。再观穹苍……无论谁来都能看出,此时她和亭画的路是截然相反的,甚至可以说,是注定要刀剑相向的。
若要达成目的,就必须有一个势力。一个足够强大,能够参与角逐的势力,不管如何,一定要有,才能在这密不透风的局势中凿出一隙生路——
鲛人族完美符合这个条件,但她此刻全身上下的筹码,就只剩寻舟对自己那份虚无缥缈的……的感情罢了。
讽刺又可悲,竟到了现在才真的承认,在如今这样的景况下。
徐行垂着眼,定定笑了一声,她近乎有些漠然地开始估算。
这是谁都想不明的变数。
三年了,你还像从前那样喜欢我吗?还是没有我就不行吗?会为了我付出一切吗?这份感情,足够到为了我死的地步,又会在什么样的困难前退却?我要付出什么代价?利用到极致会是什么样?会反目成仇白首按剑,还是相逢不识恨不陌路?
……这样将感情肆意当做筹码来入局的她,又和前掌门有区别吗?
徐行用无数难以解答的问题填满心口,以强行忽视掉一些别的什么,似乎太过软弱的东西,却听万籁俱寂,游典最后一道队伍和凑热闹的人群终于撤得干干净净,那短暂的热闹一瞬即逝,只余满地狼藉等着面对,她抬眼,见寻舟一直看着自己,淡澈的眼底似有痛色。
不知为何,她心中忽的生出一股没来由的怒气。
“看什么。”徐行平淡地回视,“觉得我现在这样藏头藏尾,不能用自己的名字,连见故人一面都难得,很可怜么。让你难做了,还是让你难过了?”
寻舟很缓慢地摇了摇头。他道:“我说过了,不论师尊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
徐行道:“那你要什么?”
“我从来不要什么。”寻舟道,“我只想要师尊知道,其实你也很难过。”
“……”
徐行咬着牙关,嘴角微微颤动,额上的火红早已黯淡,眼尾处却愈发鲜红,在她露出更不好看的表情之前,寻舟掌心覆上她肩头,将她按进怀里,双手缓缓收紧,两人相依,一时间,徐行只能隔着肩头看到有些昏暗的天际。
这实在算不上多么亲密的拥抱,方才黄时雨也做过一样的动作,她没有理由拒绝。
云已出岫,倦鸟还巢,徐行就这么放任自己站了一会儿,再睁眼时,冷静地开口道:“时机到了,三日后,你随我去见两个人——不,一个就好。”
寻舟道:“不让我见的那个是谁?”
徐行道:“你不该问的是什么时机?”
寻舟道:“是谁?”
徐行可疑地停了停,道:“……你猜?”-
狐守之地,族长殿。
谈紫颔首微笑,美艳无比的面孔被霞光映得仿若神人,他轻轻将所执黑子放下,半感慨半试探地抬眼道:“在下真没想到,还有再见掌门的一日。”
“现在还叫掌门,是在嘲笑我?”徐行坐在他对面,丢了个白子,道,“直接叫名字就行。不过,要见你一面还挺不容易的。”
谈紫心道,他这绝非嘲笑,是千真万确的敬佩了。他与徐行有一段莫名其妙的交情不错,但神女之心的事又无人知晓,徐行从外边这般自报家门进来,可不知受了其余狐族的多少白眼讥讽。
身为妖族,却甘为人族走狗,被当众戳穿身份后灰溜溜夹着尾巴逃难,那可是三万条性命,决定性的一战,这要让众妖嘴里能有什么好话?恨得深一些的,都恨不得扒了她的皮挂起示众才好,若非觉得她对族长或许有用,话语一激下,说不准当真会动手。
至少谈紫相信,她早先是当真不知自己身世——若否上回来狐族与他对谈时,不会是那般措辞,但这样看来,她如今的遭遇,岂非更加惨烈?
扪心自问,若是自己,他承受不住。谈紫由衷道:“误会了。在下只是佩服。”
“佩服什么?被围着狂吐口水,还没露出什么难堪的神情?”徐行无谓道,“既然不认为自己有错,我便不会为此感到难堪,更何况,他们就是想看我失态罢了。但我不想。我这人一向比较叛逆,就算有错,也会厚着脸皮装作若无其事的。”
棋盘上已琳琅满目,徐行执起一子,沉思道:“不然我们就不要弯弯绕绕了,开门见山吧。”
谈紫道:“掌门说便是。”
他还是改不了这尊称。
“我是说,就不要下什么棋了。”徐行道,“能和我三言两语间战得难舍难分,说明你的棋艺和我不分伯仲,相当差劲。我们平日读书就少,非要为难自己吗?”
谈紫:“……”
棋盘撤去,徐行果真开门见山:“我方才渡水而进时,在山间似乎发现了一些长毛怪物,群聚在一起,数量还不少。”
“你也看见了?这是两年前方才出现的。”谈紫道,“我们称呼它为‘山魅’。”
山魅是传说中山间食人的精怪,徐行打死了好些这鬼东西翻来看,发现吃人属实,精怪还是算了。它们喜爱聚众攻击,对活人气息极端敏锐,肢体蜷缩、四肢爬地时看上去似是什么古怪的猴子,但死后舒展开,又显得颇具人样,看着有些令人头皮发麻。徐行还抓了一只,用手在獠牙上边划了划,果不其然,流血的地方没多久就青黑一片,手臂斩下也抑制不了这毒素的扩散,一柱香便死,总而言之,是一种不知来历又十分棘手的怪物。
徐行道:“目前狐族找到驱赶它们的方法了么?”
“山魅畏惧火焰,善游,可以驱赶,却无法根治。”谈紫不解道,“只不过,它们不是不攻击妖族么?怎会缠上你?”
徐行道:“没缠上我,是我爬上去打死的。扯远了。是这样的,族长,我有一个化敌为友的方法,不知你是否需要。”
谈紫道:“掌门说便是。”
“边角处有一座不与山脉相连的火山,若是爆发,不会殃及禁地,只会改变地形。”徐行拿指尖蘸了点茶,又被烫到,面不改色地在桌上画了个大致的地形图,“按照推测来看,这边的火山爆发,山石滚落,会将入口附近的空隙堵住损毁,那么,禁地唯一的入口便定要通过这道地下河。”
谈紫垂眼,道:“这是冥河。”
“是的。”徐行在河流处戳了戳,“把山魅全都驱赶到一起,丢进冥河中——”
山魅善游,不会轻易被水淹死,只要引爆那座火山,改变地形,再派出狐族的一些人手看守冥河,那么这道广阔的地下河将成为狐族禁地的一道绝佳又坚固的天然防线。
谈紫不是蠢货,自然一看便知,但重要的不是防线,而是,徐行为何要告知他这样做?
谈紫想到什么,瞳孔一缩,猛地抬头。
“就是你想的那样。”徐行用一种平静到可怕的语气道,“妖界通道即将关闭,长则一年,短则六月,关闭后的第一步,你知道穹苍要做什么。”
这便是她和穹苍都在等的时机。
……要将所有尚存世间的妖族全部杀尽,一个不留,这是前掌门在第一次六盟共议上说过的话,早些时候,徐行以为这是激励士气的豪言,但她如今发现了,这不是期许,这是承诺。
只要天妖尚在,未知的恐惧便无法停止,找不到解决的方法,穹苍就不能容许这世上有任何一只妖的存在,柴辽不是前掌门的传人,却是她思想的完美贯彻者,亭画因送她逃亡一事被迫脱离权势中心,无法阻止,也无能阻止,而到时,显而易见的,第一个目标就是徐行。
逃不掉的。连通道一事都是绝密,除非柴辽被突然夺了舍,不然还能指望他打开通道让妖族回归始界么?就算可以回去——那地方本就活不下来,回去和死没有两样。
谈紫唇颊紧绷,五指捏在茶杯上,半晌,才将这惊涛骇浪般的消息接收下来。他哑声道:“你……想怎么办?”
或者,能怎么办?
徐行道:“让他们做不到。”
就算是六大门一同围堵诛杀,也需要极大的统筹兵力,更何况,如今的灵境本就心不齐。少林因守心破戒两派身陷内乱危机,若不解决,迟早会自取灭亡,昆仑……算了,不提也罢,穹苍另当别论。
尽全力挑起矛盾,让剩下几宗三败俱伤,只要在正式开战之前,留存下妖族的主力,至少让妖族有余力去介入这场争
夺,让双方相互忌惮、彼此僵持,从井水不犯河水,到开始习以为常。
谈紫听完,默了一阵,道:“你疯了。”
徐行道:“我很清醒。要疯早就疯了。还是你觉得,这方向有什么不对?”
“不是不对,是……不可能!”谈紫咬着牙,最后还是直白道,“掌门,你现在已不是掌门了。在人族,你无立足之地,在妖族如何,方才你进来时受到怎样的对待,想必你比我要清楚百倍。妖族被分割五地,连互相传信都要经过监查,要如何联合?就算万幸能可短暂联合,又有谁会信你的话?”
“你有没有想过,若穹苍那位和你的想法其实并非一致,你那徒弟不会真敢生死相随不顾一切,哪怕只有一个环节出了差错……后果会怎么样?!”
徐行道:“那就去死。”
反正,她也没有可以输掉的东西了。
一句话,让谈紫所有的话全都卡在喉间,再无下文。
他怔怔看着面前那张脸。仍是年轻,不再意气风发,几年磋磨,生涯巨变,让这张脸上多了些什么,又少了些什么,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但那双眼中藏得很好的些微疯狂依旧存在。
……确实,一个敢独自面对大军的人,又怎会惧怕孤注一掷的豪赌?
谈紫思虑许久,终于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有些茫然地道:“时间。我们需要时间。”
带着自己想要的东西离开狐守之地,徐行没有停歇,再度往昆仑境内一座府邸出发。
没有人喜爱战争,除了能在战争中获得暴利的人。
她接下来要去见的,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人族,也是一个要钱不要命的战争贩子。
第208章 与虎谋皮你当一个阴谋家也会很出色……
#208
这战争贩子名叫步子晋,算是黄时雨给徐行留下的唯一“遗产”——此人在大战期间囤积物资高价卖出,缺德钱挣得盆满钵满,停战后也不安分,不断暗中给妖族残部贩卖情报兵器,此前黄黎闯入少林一事便有他在其中作祟,抓捕几次都让他脱逃,好容易就差一步了,黄时雨不幸锒铛入狱,又让其苟活下来,可见人比人气死人,这厮人品如此差劲,天运倒是极好。
而他最后一次出现,便是在昆仑。
在昆仑不奇怪,这天下谁犯事了都知道要往昆仑跑,道士们老的双眼昏花一心炼丹,年轻的有心无力装没看见,徐行也正是其中一员,但如此光明正大地盘了一个府邸下来,便是令人着想不到了。
她风尘仆仆地叩门而入时,街道上正有门生在挨个盘查。这新晋的职位还没个具体名号,只看出所着的衣袍不同,除了云纹孔雀翎外,还有一道六盟共议的鸿蒙山印记。持此印者,四处通行无阻,有权处置所有令他们心生怀疑的物件,三年来,徐行看着这群人自两月来一次,到一月来一次,十五日,七日,有时走运了,一天能有幸接待来自不同三大宗的“来客”,家里有几窝老鼠都能被查得干干净净。
这些人是来查红尘间是否还有被窝藏的潜逃妖族的。说来也奇,真让人不由心中发问,这“潜逃妖族”是个总称,还是单指那只叫徐行的?若是前者,妖族应是越抓越少才对,怎还来得越来越勤了?若是后者,先不论都藏了三年,要查早便查出来了,退一万步说,这种境况下,敢于窝藏徐行的也定是个难得的狠人,怎可能出卖她?
后来,众人很快便发现这两者皆非了,并给他们起了个贴切的绰号,叫“打秋风的”或是“良家匪”,毕竟只要将那些祖上传下来、战场遗址里捡到的灵器交出,他们便不怀疑家里有藏什么妖族了,能换少说三月的安生日子。
徐行回首之时,旁边的酒楼老板正没好气地开门,道:“说了没有没有了!我家里有什么我不比你清楚啊?!”
见对方那熟悉的泼辣模样,徐行方才忆起,自己要进的这座府邸,两年前是个灵堂。
时机到了。
“……”
她摇摇头,堂而皇之地自那些人身旁擦肩而过,迈入门中。
寻舟近来似是被什么事绊住了,亦或是又在四处阴恻恻寻仇被亭画逮了个正着——毫不夸张地说,他都快杀红眼了,就差把柴辽都一道砍了,还以为对自己瞒的很好,总之,徐行在约定处等了半盏茶,仍是不见鱼影,便干脆地自己行动了。
一入大门,眼见一切如常,就是个普通富贵人家的模样,倒有两个玉雪可爱的小婢放下扫帚迎来,问她是谁,徐行垂眼看着两人一阵,看出了点端倪,一掌下去,将二人击的血花四溅,尸首霎时诡异地尘消烟散,唯有地上血迹斑驳,隐隐指出一道方向。
这找路的方法,可真够恶心人的。
隐路之后,是一个四方小院,栽了不少品类各异的兰花,分明不是时节,却都开得盛旺饱满,步子晋端坐在案后,竟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文雅书生形象,不笑时,显得不过三十出头,一笑,眼下褶皱便绽开来——他没有修为傍身,是个普通人,已近中年了。
“每个人看到我时都会讶然一瞬,区别便是装得好或不好罢了。”步子晋道,“靠盘剥性命来挣取不义财的人,就算不是满脸横肉肠肥脑满的凶恶之相,也绝非现在这挽个袖子便能去教书的模样。坐吧,虽然不知你是谁,远道而来能找到我,也算辛苦一遭。”
徐行听到响动,往声源处看了一眼,微微一怔。
……游典之时她和绫春不慎打晕的那位过路人,正待在院子的角落里,静静地看着她。
徐行不
知道她的名字,却有两面之缘,虽然曾开玩笑叫她“大孝女”,但当时的灵堂里谁又知道躺的是谁,有什么前尘往事,旁人不能通过她跪或是不跪来判别什么。
这人似乎没认出她,一双眼黑漆漆的,仍是一如既往的神情淡漠。
徐行道:“这位是?”
步子晋道:“我女儿,过继来的。”
徐行道:“为何要过继?”
这问题问的,可真够不会说话。步子晋理所当然道:“缺德事干到顶头,连没腚眼的儿子都生不出来,当然只能过继了。你有兴趣?三车灵石,让你过继也行。”
那女子听得真切,也无动于衷,只垂着眼看地上的什么,很专注的样子。
开什么玩笑,徐行出门一趟可不想带个好大女回去,要怎么跟寻舟解释?但她听步子晋说法,隐约听出些别的意思。他的“过继”,定然不是正常的过继了,原先这女子的双亲可能死于非命,又或者,本就是死在他手上。既然如此费心将人夺来,如今又烫手山芋似的要将人丢出去,中间定有变故。
徐行不语,将此事暂且记下,或许之后有用。
……“或许之后有用”?
她脸上的讶然此刻才真掩不住,徐行在心里质问自己,徐行,你在想什么?
“开门见山吧。”步子晋笑眯眯道,“这个时节来找我,定有什么大事要干。不如,让我先猜?是和黄族有关,峨眉又坐不住了,现在这个掌教逼得太紧,让你们不是很合意?”
他已完全将自己当成一个妖族。徐行道:“错了。”
步子晋又道:“还是狐族与紫兽庄那头的交易走漏了风声,要把那群苍蝇似的监察使先给剁了?”
徐行仍是摇头。
她不说话,步子晋倒说个不停,他对妖族的大事小事反比她还精通不少,此人就和外边那随意乱摆的兰花一样,外表看着很像温润如玉那么回事儿,一张嘴话语间仍是掩饰不住的残虐草莽气。
这几年妖族龟缩,被压得喘不过气,他的“生意”当然也不如从前那么好做,还更容易引火上身,若否,今日也不会对徐行这般耐心。但见徐行丝毫没有江湖规矩,听了他这么多情报,还是闭口不言,还是不免有些意兴阑珊。
看来这不是他要等的那个人。步子晋道:“你来我这,是只想喝茶的?”
这茶也不是多么好喝,真不知自己为何总是被烫到,还是这群人也会被烫到,只是从来都装着不说?徐行有些心不在焉地抬眼,缓缓道:“我想知道,你有多少勇气?”
步子晋道:“没多少。真要动手杀人的事,我可不敢做。”
徐行道:“贩卖兵器的事都敢做,还有什么不敢做?”
“我只是卖一把刀,别人要拿刀去杀人,跟我有什么干系?”步子晋话锋一转,忽的道,“不过,要论勇气,三年前穹苍事变,我曾派人找了好长一段时日的尸体。”
徐行道:“谁的尸体?”
步子晋道:“还能是谁的?‘那位’的。”
徐行不动声色道:“不捉活的,反捉死的,你要拿尸体有什么用?”
“活的是烫手山芋,死了的倒更方便。”步子晋道,“若真能拿尸体和四掌门好好谈一谈价钱,我如今就不必苦哈哈坐在这等有缘人了。”
世人皆知这位四掌门为了那不可提起名字的同门师妹甘愿闯下滔天大祸,自然绝不会让其曝尸荒野,但敢拿尸首去亲身跟其谈价格,可真是有九个脑袋都不敢砍的,恐怕钱刚到手就要被飞刀剁成片鱼,尽管只是念头,也足够胆大包天,徐行把自己的尸首放在天平两端称了称,心道,确实很有勇气。
于是徐行开门见山道:“我要往六大宗里插人。”
“……‘人’?”步子晋明白她说的是妖,他坐直了些,探究地看向她伪装后的眼睛,“哪个宗,多少?”
在最风声鹤唳的时候他依旧有能把黄黎塞进少林的能力,这对他不算太难。徐行道:“能插多少就插多少。”
步子晋道:“为了暗杀谁?”
“不。”徐行答道,“是让他们和六大宗和睦相处,打好关系——哪怕是装的。借机挑起宗门间的矛盾,甚至,灵境与红尘间的矛盾。”
步子晋的眼神产生了些变化,木案下,他的手甚至有些兴奋地抬了起来。他紧盯着徐行,追问道:“你要用什么来让这些妖信服你,按你说的去做?以什么身份?”
“不需要信服。”徐行摇了摇头,平静道,“不想死,就这么去做。做了有可能会死,不做却绝对会死。能和你合作的妖族不是傻子,会明白该选哪条路。”
步子晋定定看着她并无波澜的面孔,忽的哈一声笑了出来。
他是个商人,商人的天性是贪婪,他并非要钱不要命,他是既要又要。他帮助妖族——如果卖刀让它们去枉自送命也算是帮助的话,只是因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缘由。
战争不是什么稀罕的事。不管是人族和妖族,人族和人族,妖族和妖族……只有暂歇,没有停息。老天啊,说句大不敬的话,究竟在装模作样些什么?死在妖族手上的人族,还没有死在人族自己手上的十分之一那么多吧?哪怕是如今,北边的小国间依旧战事不断,人命像割草一样流逝,白玉门和穹苍不也坐视不管么?不管是正义之战还是什么,纵观这几千年的战事,他从没见过哪一场大战是胜者能将败者赶尽杀绝,一个不留的。这根本不可能。
战事分胜败,人心又不分。留下俘虏和战败者可以有很多理由,人力不足、道德束缚,但最重要的,是民众真的累了。
真的已经足够厌烦了。
仙山上的争锋和红尘没有关系,无论是穹苍赢了一招,还是无极宗领先一步,境内的民众都不会分得哪怕一点的好处,但自山上滚下来的一颗石头却能砸穿一家农户辛勤半辈子建好的屋顶。当初穹苍无极矿山之夺,谁理会过挪动矿山后被驱赶着被迫离开世代所在家园的普通人?门生打着捉妖领军功的名号肆意布网贴符,有谁在意过会不会误伤到他们?没腚眼子的东西动辄热血上头打打砸砸,连一句“我们出去打过”都懒得说,毁了多少个茶摊酒楼,江湖义气倒是痛快了,赔钱呢?钱在哪?
为了苍生除恶务尽的名号愈演愈烈,红尘间日子没见好过多少,说到底,比起要将妖族一个不漏地杀干净,众人只想自己的日子能顺畅一点。要论血海深仇,天妖刚被封印不久那段时日仇恨不比如今浓厚百倍?北边那些狐族在紫兽庄夹着尾巴还不是能活得下来,据说族长谈紫甚至和几个人族关系算得上不错——放在如今,六大宗是不是要把那几个人族拉出来游街示众了?
人是有感情的。感情不讲道理,并不是每个人的感情都能当做兵器。
这三年来,民间积攒的不满已经快到顶峰,只差一根导火索,只是这导火索点燃过后,究竟是熄灭还是炸响,便端看两方的博弈了。
“你的要求,我应了。”步子晋道,“那么,你要付出的条件是什么?”
徐行微微偏头,道:“我已说过了。”
步子晋道:“什么时候说过了?”
徐行道:“挑起宗门之间的矛盾,灵境和红尘之间的矛盾,这就是我要付出的条件。”
步子晋颇觉荒谬的道:“你的要求,就是你的条件?空手套白狼到这个份上,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徐行坦然道:“那便再加一个。从现在开始,你有了一个坚实而可靠的暂时盟友。”
“……”
默然间,步子晋发觉了什么似的,唇角抽了一抽,这是个十足微妙的神情,紧接着,他点了点头。
徐行并不为此感到讶异,她知道他一定会答应,就像他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理由。
“真没想到,这位小友 ,你当一个阴谋家也会很出色。只是,我暂时还无法全然信任你。“步子晋缓缓道,“为表诚意,十日之内,我会赠你一份大礼。”
……
走出小院时,不知是内中太过昏暗,还是喝多了茶,徐行太阳穴有些泛疼,并且挥之不去一种像是被挤压着腹部的、莫名的恶心感。
她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走向院子角落,那个黑眼女子自始至终待在同一个地方,不过是换了个姿势,从站着,变成了蹲着,徐行探头过去一看,才发现她一直盯的地方是块石头,石头极细的裂缝中长出了一根新鲜却羸弱的绿草,看着像是什么花的种子恰好落在此处,眼见吸收不到水分,好不容易长出来就又要夭折了。
徐行非常自来熟地负手道:“落的不是地方啊。你把它移出来试试,旁边那么多盆,说不定能活。”
女子淡淡道:“为什么。”
这竟然把徐行问倒了。是啊,为什么?人家只是看一看,说不定只是觉得很无聊,说不定也没有觉得多可惜?真是自作多情了,她摇了摇头,多嘴问道:“那你一直盯着看它作甚?”
女子道:“想看它开花会是什么样。”
徐行道:“喔。那你把它移一移,过几天就看到了。”
女子道:“为什么。”
徐行:“……”
比寻舟还难沟通的人找到了!虽然很莫名,但徐行竟然忽的很想笑,她道:“算了。不移就不移吧。也没什么。”
“不一样。”女子只道,“从石头上开出来的花,和土里开出来的花,是不一样的。”
徐行道:“在石头上不太可能开得出来。”
女子道:“那也是它的命运。”
说罢,她面无表情地起身离开,徐行转头看着她素白的袖摆,忽的很轻地皱了皱眉头。
……自始至终,她一眼都没看过自己的脸。这是正常的么?
第209章 谋略那都是百年后的事了。
#209
出了府邸,外头的天还是沉的。
昆仑湿冷,一整个冬都盼不得什么好天气,哪怕只是个有亮不暖的“假太阳”,也会有一堆家眷欢天喜地将被褥布罩架起翻晒,徐行压了压帽檐,自几人身边而过,正听到一耳朵抱怨,说去年下了好几场雨夹雪,又刮风又打雷的,收成罕见地差,这下城里粮价只怕又要涨了。
“我有一策,不知你觉得可行与否。”方才,步子晋对她道,“最能引起暴动的,并非嘴上说两句道德仁义该不该,是民生。收成欠佳,今岁粮价会比往日高个两成。”
两成,看似不多,已是众人不满的上限了,有不少人家要在冬日里绑着裤腰带饿肚子。但,也只是不满而已。
徐行掀起眼皮,道:“所以呢。”
“既是盟友,就不必揣着明白当糊涂,你知道我要说什么。”步子晋微笑着举起右手,将大拇指缩了进去,“四成。我能让粮价涨四成,并且,还能让他们拿着高四成的价钱依旧买不到粮食。”
“这是你的‘天运’,就看你抓不抓得住了。”
昆仑本就是灵境中的“粮仓”,每至什么地方发生大型天灾,境内的宗派便会请求调粮。今年天气连绵阴雨,洪涝后接着干旱,昆仑竟也没有富裕的余粮了。假使步子晋真能囤积粮食,抬高粮价,小城中的民众买不到粮,便会往周边走,继而碰壁,再然后,就连在鬼市里花极高的价格也买不到粮食,混乱和恐慌会蔓延地极快,很快便到昆仑该出手的时机了——昆仑平日便管控不力,施法不严,那时要么开仓放粮,要么立刻朝其余五大宗求援,但连“粮仓”都缺粮到快要暴动的地步,五大宗又怎敢轻易伸出援手?
……这场暴动可能会以徐行预想不到的方式蔓延,甚至波及到那些仙山上不必喝水吃饭的掌教,两境间的矛盾会空前严峻,同时还能牵绊住大宗的心力与脚步,保存妖族实力,一举四得,实为毒计,除了与她无关的满城饿殍,徐行什么都不必付出,她只需点一点头,这未必脏了她的手。
徐行道:“不。风险太大。如今妖族式微,你有把握将囤粮藏到昆仑找不见的地方?运到哪,怎么运,还是全烧了?要将粮全烧了需要的火不小,若是被发觉端倪,有什么后招?”
步子晋想说什么,却没开口,只是似笑非笑看着她:“不急。还没到最紧要的时机,小友博爱,不如好生考虑几日,再给我答案不迟。”
徐行看出他发觉自己只是推脱,不知他看出几分,或许她身份已然暴露——纵观天下,这分明手染血腥,却人不像人,妖不像妖,不忍杀人,不忍杀妖的奇葩还有几个,但徐行还看出来了,步子晋认为她会改变主意。
可人间不是战场。
途径此前和寻舟约定的地方,徐行看了眼,空荡荡的,他还没来。是还没来,不是来了又走了,因为他若是来了,肯定会在这儿继续等,等到她来为止,看来他当真被什么绊住脚步,不是小事,希望不会受伤。
又下雨了,真是该死的冷,徐行感到有一种阴冷附骨之疽般刺进她骨髓里,连手指都有些伸张受阻,好似她前二十多年没受过冻,老天看她不爽快,如今要全都补回来一样。
先回鸿蒙山——她这段时间绝不能暴露身份,直到最后。
窄小的山壁旁,有一青年男子正折了一腿,满身都是泥浆,哀哀叫唤,扁担摔在手旁不远处,木柴散落一地,见徐行迎面走来,不由露出希冀目光,然而徐行就这样面不改色自他旁边走过,他不由叫道:“好心人!你……你能帮帮我?地太滑了,我
不小心跌了一跤,站不起来了。我家不远,就在附近那个小石村,你……知道的吧?”
徐行漠然道:“你想死吗?”
那青年男子惊道:“什、什么?”
“凭青壮年的脚力,自小石村走到此处大约一柱香,这雨下了不止一柱香,你去砍柴,还是去卖货,嫌自己喝的西北风不够凉,要待下大雨了才出门?你可以说是在归家路上,但鞋底泥印后轻前重,说明你没走多久,也并无身负重物。还有,失足跌落下来折的骨头不是这样的。”徐行头也不回道,“带着上边三个臭皮匠滚,演也不演的像一点,当谁都跟你一个脑子?”
那匪徒脸色一青,一时凶相毕露,但见徐行一语道破埋伏,心知她或许是修行之人,不好劫掠,是以只能灰溜溜逃走。
徐行继续前行,行至一片枯黄的密林间,走出几步,耳侧一动,她听到呼吸声。
断断续续的、一如游丝般的呼吸声,她虽没学医术,却旁观过不少伤员,听得出来此人呼吸时而急促时而缓慢,胸口已有漏风之声,眼见垂危,她蹙眉,掩住身形往声源处看去,有个小童滚落在荒草丛中,不知躺了多久,身躯尽湿,手足不自然地断折着——这便是徐行说的,失足跌落下来的骨头应有的样子。他头部流血,似是触到山壁,已神志模糊,徐行确定四处无人,上前探视,眉间皱得更紧了。
肋骨断了两根,无法确定是否扎进了肺里,这伤势太过严重,以徐行那三脚猫的治愈天赋无法处置,只能暂时吊着他的命,肋骨断了,更不能一直搬动。他需要医生,和止血的药材。
徐行扯碎袖袍,将小童固定绑起,往山脚看去。
那小石村,她的确知道。村子不大,都是农户,屋子几十座,每家外头都栽了果树。村内老幼居多,连做生意的都没几个,徐行曾拿着白族自己种的蔬果和他们换过粮,众人都盛赞这浆果种得极好,又圆又大,约她下次再来尝尝拿这些酿的果酒,她想想,那应是……半年前的事了?
阴雨连绵,徐行背着昏迷的小童,没往大门进入,而是绕到后方。对农户而言,一下雨便什么事都做不成,路上仅有稀稀拉拉零星几人,都没注意到她,只是撑伞匆匆走着。
医堂就在前方,不知医生在不在,有她的天赋,这孩子虽一时半会恢复不了,但也死不了,徐行如一只猫般悄声无息地带着一人跃上横梁,看见堂内三两人正无所事事地研磨药材,心下一定,将那小童置于榻上,再抬头时,那两人扭头盯着自己,手下动作已停,眼在昏暗的室内幽幽泛光。
“……”
不对。
半年前,她没在村内见过这两张年轻的面孔!
徐行连开口问一句的功夫都省下,径直抽身而退,然而身后利刃带着寒风而来,直指背心,徐行在半空中将自己肩头强扭过来,一掌抓住匕首捏断,另一掌虎口重重扣上来人喉头,往外一推,咔嗒脆响,那人霎时倒地。
落地之时,徐行余光瞥见身后不止十人,不远处还有气息在不断靠近。
这村里已全是死士了!
转瞬间,她已明白,自己的行踪暴露了。以及,这村里的人或受胁迫,又或是不受胁迫的已经死了,在村内如往常一般行动来降低她的戒心,这小童是诱饵,是他们亲手丢下去的。
这并不难想,越复杂的计策越容易出错,纵观古今,简单粗暴的刺杀奇袭才是最容易成功的计谋,她当然有想过,只是她没料到他们真会这样做。
“……六大宗的死士?”徐行指尖触着剑,实在太冷了,她的手指很僵硬,她是真心困惑,“为了杀我,值得赔上一村人的性命?”
当然没有回答。这是最精锐的死士,他们只是执行,没有喉舌,没有想法。
就算有想法,他们也只会回答,当然值得。
她是徐行,现存世上最强大的妖族,只要还活着一天,便有可能带领妖族卷土重来,她可以翻案,可以重获荣耀,可以在百年后的人间志上留下名字和叹息,唯独不能活着。
自愿和柴辽回穹苍被废了修为软禁在山内是唯一的活路,亭画却将她重新推向死路——因为二人都知道,前者对徐行来说还不如死了。这三年沉寂已让她多挣了光阴,如今寻舟回归,通道即将关闭,在这节骨眼上,徐行却终于出现了。这让人怎么不忌惮,如何不怀疑?
听不见回答,徐行点了点头,铮一声,野火出鞘,银亮如昔。
她冷冷地说:“你们怀疑对了。”
“……”
在第一道兵刃砍进侧腰时,徐行便发现了自己的吃力。
来围杀天下第一的,必然都是修为极高的门客。三人足以灭一个小门派,二十人便能将一个大宗闹得鸡犬不宁,这回乌泱泱来了四十多人,对她也算是“敬重至极”了。
是了。他们不知道她的火龙令已经被封了,除却剑术,她的一切都是从头学起。
后枣封令时便告诉过她,白族的封印温和,并不反噬,因此也没有那般铜墙铁壁的牢靠,若她真遇险境,奋力是可以冲破的,只是之后要再封就难了。徐行听后便将这话忘掉,因为人一旦有了指望便不自觉地要去依靠,她要还想着自己能用火龙令,就一辈子都摆不脱它,学不会别的东西了。
匕首自锁骨上凿出个血坑,徐行避开要害,一甩掌将迎面袭来的那人打得颅骨碎裂,红白事物猛地在她眼前花一般溅开,她眼也不眨,剑光狂舞,在眼前众人中刺出一道间隙,只是这间隙转瞬即逝,立刻又被堵得密不透风,她已不察疼痛,只觉愈发寒冷,又是一剑刺出,那死士的刀切过她脚腕,她的剑将其封喉。
雨打在徐行眼眶里,干涩刺痛,她心道,就是这时,一定要找到一条路。
不能被围住。只要脱出战圈,要逃要战都由自己掌握,所以一定要——
正逢此时,远处忽闻马蹄嘚嘚之声,一道沉重如同铁骨撞击的风声卷着泥水猛冲过来,一匹巨马狂奔的势头如携千钧,徐行前方那人未及闪避,被撞得脊骨折断,滚在马蹄之下,顷刻已无声息。
这马来得太过突然,包围一瞬被冲的乱开,徐行无暇思索,一拍马脊,翻身上背。强征野马是件很危险的事,但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她上马之时,左臂横剑再斩一人,旋即,纵马往村外狂奔而去。
众死士怕她要逃,紧随而上,后方箭手拉弓,箭如流星射来,两支没入徐行肩背,还有几只刺入马身。这马竟没受惊,一面疼痛地仰头狂嘶,一面训练有素地跟着她的指引回转马腹,杀了个回马枪,虚虚实实,剑光一点,紧随那四人始料未及,当即命丧她手。
无人叫喊,无人痛呼,血腥味浓得快要呛鼻。徐行感到自己的气力在不断流失,剧痛,浑身剧痛,已分不清哪里受了伤,可疼痛没有拖慢她的速度,甚至让她反应更快。徐行连握剑的指尖都在不断颤抖,眼前看不见人,只见着刀剑银光纷至迭来,好似没有尽头,她已经感到厌烦了。
最后两人的刀和枪在半空中不慎架住,发出一声刺耳的鸣叫,徐行夺过长枪重重掷出,将左手边那人的胸口洞穿,肘尖推出,右手边那人的下巴和半边牙一齐碎成两半。最后一人自马腹下窜出,险些将马匹划个肠穿肚烂,几枚银针往徐行面门上袭来,有一枚刺中了眼睛,徐行将针拔掉,面无表情地一脚将其踹得滚出两丈多远。
那人也不动了。
彻底静下来了。只有淅淅沥沥润如酥的初春之雨还在下,徐行在喘气,她想从马背上下来,却没有力气,那马却极通人性似的半跪在地,轻柔地让她慢慢滑落到地上。
徐行不能躺着,不知道附近还有没有埋伏,她得站起来。她的眼睛迟缓地洇出血色,看不清面前那是红还是白,直到这匹突然冲
出来的马开始激动地狂舔她的脸,马蹄踢踏般在她身旁跳动,却时刻注意着不踩到她,这是大胜后独特的庆祝仪式,徐行忽的转头,看着那双熟悉的眼睛,在这瞬间,她又明白了。
这匹红马,是当初前掌门赠予她和亭画的礼物,继任掌门典上,它随自己一同加冕,妖祸之时,徐行便与它一起出征。战后它便被养在后山,憋闷不已,此刻主人再度大获全胜,又久别重逢,自当是值得雀跃庆祝的事情,它根本分辨不清自己足下踏的究竟是妖还是人,它只懵懂地知道,自己肯定是和从前一样再度获得了荣耀。
它就是步子晋所说的“大礼”。
“……”
徐行抬眼望去,四处都是死士的尸体,血流的满地都是,这么大动静,屋里没一个出来看的——徐行说服自己,那里面是有人在躲着的,只不过是胆小而已。
指尖滑腻腻地难受,她抬起手,春雨太柔和了,根本洗刷不掉上面粘稠的血迹,徐行有些神经质地搓了搓五指,又将野火拿起来抹了抹,擦完之后,也只是将这血色蔓开弄得四处都是,看起来更加狼狈罢了。
尸体太多了,全都堆在一起,徐行看到有一个人的面孔她认识,似乎……算了,想这个有什么用,人都死了,全被她杀完了。这样堆着不行,虽然这儿偏僻,恐怕也没什么活人会经过,但万一呢?怎么处理,烧了吗?她不能用火了,只用剑?剁碎了丢进河里?迟早会被人发现。还是不管了,先脱身为好?
雨顺着发丝淌进眼里,徐行伸手捋开,手上的血在半张侧脸上染下痕迹,她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很恐怖。
她顶着此刻这张貌若修罗的脸,很平静地对着空荡荡的面前一字一句道:“你们一定要这样逼我。”
步子晋那似笑非笑说着“小友博爱”的神情,在她眼前闪动,她的身份早就被看穿了。不如说,她从来没有遮掩过。步子晋早知道这村庄有埋伏,他本可以说出来让她避开,却改了主意,送上这匹能让她脱困的马,只为了让她认清一件事。
什么虚无缥缈的大爱,根本不足以让她不愿认输,而怨恨和不甘可以。两边都要,就是两边都不要。
她并非自己想的那样高尚,三年之间,她对这世间、对前掌门、对六大宗的怨恨从未停息,可爱得不够纯粹,恨得不够彻底,她最终还是成了自己曾经最看不起的,左右摇摆的懦弱者,她也终于明白,那年穹苍掌门殿里,亭画为何是那样的神情。
正因为有人替她懦弱,她才有资格不懦弱。
徐行牵着红马,将全村的尸体都入殓,熟练地清理痕迹,一切结束后,天色已黑,附近寂寥无声。她去摘了些草喂马,也不打算今日回山了,找了个空屋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一道幽幽的蓝花循着气息飘来,寻舟在外喊她:“师尊!”
他对血腥气极为敏锐,定是发觉这里有场死战,话语中焦急万分,徐行道:“我在这。”
寻舟立刻进来了。没等他说话,徐行便道:“这都不是我的血,我已经恢复好了,没事了。就是后边那些死士的尸首,可能要劳烦你处理一下。”
寻舟:“……”
“怎么晚来这么久,你杀那些人的事暴露了,还是跟我私下见面的事暴露了?”徐行拍拍旁边,让他过来坐好,“他们没为难你?”
黑暗中,寻舟望着她,又是那样的神情。
她一滴眼泪都没掉,他却好像真的要哭了。
徐行感到自己身周是一个深渊,所有人都想来拉她,但她的手却抬不起来,也不能抬,谁要靠近,就会被她一同拖进深渊里。
就在此时,她忽然觉得心里有些难过,有些对不起。她想说,小鱼,你真不该回来的,待在海底多好,我也想成为一只任天地塌陷也关我屁事的鲛人,谁来叫我都一头扎进水里不理。有漫长的寿命,想到岸上就到岸上,想回水里就回水里,亲爱的人死了,我伤心个十年,最多百年,然后一切又重新开始。
“有一点……小麻烦。我来晚了。”寻舟靠近了些,乖乖坐在她划定的位置,将她的手一点点擦干净,他低声道,“他们拟定六月后灵境同盟联合出兵,自穹苍开始,先将蛇族捣灭,再至灰族,最后是黄、狐、白三族。”
徐行道:“第一个目标不是蛇族,是我吧。”
寻舟默认了。
能想得到,这顺序是正确的。蛇族不服管又暴躁,离穹苍最近,只要一点小伎俩,便能引起暴动,最后杀掉全族只为反击,这不成问题。然后就是少林附近的灰族,虽然灰族擅躲藏,但是一盘散沙,只要有耐心,各个击破也很简单。再来是黄族了,黄族离得太远,峨眉仅凭一宗之力无法动他们,可想要找理由突破,也不是没可能。只剩下狐族和白族,平白无故杀这两族或许会引起质疑和不满——可又能怎么样呢?那时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徐行道:“每宗派出的兵众都是相同数量?”
寻舟道:“是。”
“那定然会有分歧。”徐行道,“穹苍出两万军,和峨眉出两万军,这两者要付出的代价和顶着的压力可是截然不同的。”
“师尊当然知道。”寻舟道,“峨眉、昆仑两宗掌教提出不满,要求减少所出兵力,被穹苍这方驳回,一时无法达成共识,议事会不欢而散。”
徐行道:“你这么晚来,是潜入探听这些机密情报被发现了吧。看来,幸好是被穹苍这边的发现了,不然你现在已经死了。”
寻舟不置可否道:“我要死也得断气在师尊面前才安心。”
徐行一下笑了:“你是完全不在意我会不会有阴影啊!”
她说完便觉不妥,将笑收回,寂然半晌,徐行看向寻舟的耳际,忽的道:“耳瑱呢。”
寻舟摇了摇头:“暂时收起了。”
要替徐行探听情报,就必须这样做。说是割袍断义,师徒情分断绝,那还成日带着耳瑱算怎么回事,那玩意破旧成那样,太显眼了。
“嗯。”徐行道,“带在身上么?”
寻舟道:“带着。不曾取下过。”
徐行道:“还我吧。”
没等寻舟拒绝,她便自怀中取出了那一小部分剑灵,她明白,那破耳瑱是寻舟的命根子,命根子只得用另一个命根子来换。果不其然,寻舟默了一阵,将耳瑱取出交还,徐行一攥,那东西碎为粉末。
小神通鉴在她掌心上动弹着,像一团小小的火苗,寻舟垂眼盯着它看了一阵,道:“师尊,这罡气是你没打算藏,还是藏的手法不够好,若是后者,就当徒儿没说过。”
剑意罡气混在其中,这下徐行不仅能掌握他的动向,甚至能掌握他的性命,只要她心念一动,罡气爆开,寻舟必死无疑。
徐行道:“你希望是前者还是后者?”
寻舟思索一阵,唇角微弯道:“还是前者吧。”
他指尖一勾,那部分剑灵没入他心口。
看上去,一时竟是师徒都安心了不少。
徐行看着他,定定道:“你想知道我打算用什么方法吗?”
她和谈紫说的那些,已删去一些部分,选择了他更能接受的说法。
她所谓的“策略”比谈紫想的还要再孤注一掷一些。
灵境中,六大宗的矛盾即将爆发,红尘外,灵境与苍生的矛盾也即将爆发,她敢笃定,这六盟一同出兵的盛况,只会有一次,而且还是万分勉强的一次,只要撑过那场屠杀……只要撑过去就好,接下来不会再有路比现在还要难走了。
这次合纵出兵失败,六大宗会互相推诿责任,谁也不肯再冒风险大举兴兵,免得后方空虚。毕竟,在妖族进犯之前,六大宗也没少争斗过才排列出现今的格局。徐行推测,而后,会自昆仑开始,设立专对妖管辖的监察使制度,规定犯了何等规章的妖族该受如何的惩罚,变相承认妖族残俘待在九界的可能性,其他五大宗一开始会反对,或斥责,或试图插手废除制度——就像叫昆仑做事昆仑不会做一样,叫昆仑不要做事昆仑也还是要做的,道士们不仅擅长太极,还擅长温水煮青蛙,连徐行在位时一家独大的穹苍都拿昆仑一点办法都没有,其他大宗还能有什么办法?
但那都是百年后的事了。
如今最紧要的,就是不久的未来,将由穹苍领头的那场战役。
徐行看着远方,轻轻道:“我要挟持亭画。”
第210章 惭愧突破口
#219
挟持亭画?
先不说如今徐行早已没了那“三万大军”的实力,就算有,想闯进穹苍也是登天之难,有这功夫不如两剑将柴辽杀了。可正如她所说,现今时局,杀谁都没用,柴辽能继承前掌门的遗志,未必就没人能承接他的遗志,这一战穹苍骑虎难下,成不成功另说,一定要打。
对穹苍来说,打了,才能彻底洗清让一个妖族登上首座的阴影,打了,才能证明自己还是肩负苍生的第一仙门,对其余五大宗来说,不打,就是给对手递一个足以借题发挥的天大把柄,不打,就要成为众矢之的,没人真那样殚精竭虑眼里见不得一个妖,他们的目的其实并非杀光妖族,但妖族却要因他们而死。
穹苍知道,四年之内徐行必死,但众人无法断定她究竟会乖乖赴死还是趁回光返照之力再度反击——这问题的解决方法要比从前简单太多。反正都要死,那早死晚死便没有分别,她早在大战后本就该死了。
若徐行身份没有败露,还是名满天下享誉古今的掌门,那就势必要救,倾尽整个穹苍也要救。要是徐行也对这世间还有哪怕一丝一毫的留恋和侥幸,先动鸿蒙山,再动火龙令,这变数产生的后果会是什么样,是无论怎样的智者都没法预料的结局。
自己能想到的,那人定然也能想得到。自己想不到的,那人不一定想不到。她已输了致命一著,必须要将所有可能都考虑在内……
雨还在下,打在泥土地上发出沙沙声响。冷风和血腥味一起卷进来,徐行蓦然打了个寒颤,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前掌门已经死了。
骨灰就
洒在鸿蒙山脉附近。她亲眼看着的,一抔棕灰色的粉末,没她想象得那么细腻,和所有人一样。
身旁窸窣一声,温热的躯体将缝隙掩上,寻舟没对这异想天开般的打算有质疑,他只道:“什么时候。”
徐行摇摇头道:“早了没用,晚了也不行。”
“徒儿明白。”这地方狭小,寻舟蜷起肩背,将下巴靠在她肩上,他不想压着她,就只有一丁点的重量,“早了,穹苍会舍,晚了,木已成舟,只有让她领军,在战中奇袭挟持,方能大乱军心,给妖族争取时间。”
这才是赌。其一,穹苍不一定会让亭画领军,其二,当初放走徐行已是亭画的破例,她这辈子就一个师妹,运气不好是个妖族,还能怎么办?对她破例,不代表对其他妖也会网开一面,这三年亭画对妖族可从没手软过。
徐行道:“穹苍由谁领军,定下了?”
寻舟道:“大掌门亲征。”
徐行道:“……没旁人争取吗?”
寻舟很模糊地摇了摇头,不知是没有还是不知道,那发丝蹭的她脖子痒,徐行有些迟钝的鼻端又嗅到一股血腥气。这血腥气没能减弱,反倒越来越重了,是谁还在流血?
徐行心中一紧,将寻舟揽过,屋内没点灯,他侧腰晕出一大片血迹,红色已将内中素白的里衣染透。徐行没想太多,伸手便去剥他衣服,扯开一层还有两层,寻舟很微弱地挣了一下,没能挡住,衣角被撕开了。
他精壮的侧腰上留着一道不浅的刀伤,像是随便拿了点伤药往上涂了点,呛鼻的金疮药在伤口上结成一道油膜,有血自缝隙里淌出几条红线,已经搁置太久,看着黏腻非常,已和布料黏在一起。
那已经长得庞大的小红马没人看顾,在房后发出不满的喷气声。寻舟道:“师尊,你的马……我一会儿和你一起,搬进山里去。得小心些,它太显眼了。”
徐行指尖触着那伤口边缘,他一缩,短促道:“别碰。”
徐行道:“很疼?”
寻舟道:“也不是……”
一阵寂然。
徐行当然看得出那是什么刺出的伤口,看来他是被亭画发现了,或许不是抓了正着,而是只是嫌疑,但要取信穹苍,就非要对寻舟下手够狠才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也照样凶险,没有谁很好过。能得知情报已经是在赌命,此后寻舟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她不想再把自己的徒弟赔进去。
可她不得不做。
徐行拍了拍他的脊背,想说什么,最后只很苍白地道:“别怪你师姑。”
“不怪她。”寻舟停了停,很轻地说,“师尊也别怪自己。”
徐行不再说话了。
过了一阵,她道:“我需要一个据点。战时躲避之用。东海底的时间城……你能带多少人进去?”
寻舟道:“五百人。”
“不够。”就算是妖族留存下来的精锐,也远远不止五百众,徐行道,“还能再多吗?”
寻舟没有露出丝毫为难的神色,他像一个值得托付的同伴,稳稳当当地说:“可以。但,师尊要给我一些时间。”
这真是个好消息,也真是个坏消息。徐行心道,我当然愿意给你一些时间,可谁来给我时间?她甚至都能猜出寻舟在想什么,有个念头支撑着他自海底回来,支撑着他替徐行东奔西走,那就是,等到一切都结束了,就好了。
从前在穹苍,火龙令一事是绝密,只有零星几人知道内情,现在她被迫叛逃,寻舟明面上与她决裂,更无人会告知任何有关她的消息,她相信,亭画绝不会说——因为她二人都很清楚,只要此事让寻舟知道,什么妖族人族战争通道都与他无关了,他只会想尽办法将徐行关在海底,什么天妖破封人间暴动,隔着遥遥百里水纹,他甚至不会多看一眼。
既然那是人族的事,那就让人族解决,跟师尊有什么关系,不要管,不许管,只看着我就好,徐行想到他肯定会这么说,他一向只想要自己独独管他一个。他还会竭力掩饰对得知她是妖族的细小喜悦,因为这样她能活得更久,而他又清楚地明白这对她不算喜事。他说不准都想好了,等一切尘埃落定,徐行也不是掌门了,两人就由穹苍开始,换个姓名换个身份,一路南行,先到少林,再到昆仑,他还是跟着她,将这九界走个遍,到时候是师是徒还是别的什么,那都是以后的事了。
他是她捡回来的,重新养了一遍,猜到他在想什么对徐行来说太容易了,之前的“没发现”,不过是装作没发现,是一种无声的纵容,师姐和师兄说的真对,怎么瞧都是她自找的。
而徐行此刻选择闭口不言。
她心知这将会是自己这辈子最惭愧的利用-
那匹叫乖乖的红马在白族禁地里引起了好一番骚动。
诚然,鸿蒙山脉里不是没有马,但都是些长得鼻歪嘴斜极为凶悍的野马,稍微靠近点就要被踹个两蹄子那种,并且毛色杂乱粗糙,身上的马粪味跟着苍蝇一同纷飞。乖乖膘肥体壮,皮毛血一般顺滑,它在后山被关的太久,一到禁地里便撒欢似的狂奔了好几圈,不少刺猬偷偷把脑袋探出来看它,被这太过旺盛的体力吓到头晕目眩。
白族做过最大胆的事就是在野外捡受伤的秃驴,就连真驴都不敢骑,但乖乖颇通人性,又聪明又礼貌,这才短短几天时间,就已经顺利融入了这片土地。
徐行仰躺在草地上,一会功夫已见它在面前奔过去第四次了。她颇有些狐疑地坐起身子,眯着眼看去,马背上空荡荡,没人。
她躺下去,过一会儿,红马又飞奔过来,一样的路线。
徐行坐不住了,她起身过去一瞧,才发现马背上的确没人,红马厚实的毛发上扎着个刺猬球,大刺猬肚皮朝天,两手抱着自己,极为紧张地感受着这纵马奔驰的感觉,眉头皱得很紧,路线的起头处还规规矩矩排着十来个刺猬,都在等他下来了轮到自己飞。
徐行:“……”
她坏心顿起,伸手在乖乖脖子上拍了一下,乖乖霎时懂她意思,人立起来,一蹦三丈高,那背上的刺猬猝不及防,发出一阵颤抖的细细尖叫声:“啊啊啊啊啊啊!!”
绫春自不远处过来,见她无故又发神经,没好气道:“你干嘛啊?人家本来好好的。”
“我不理解。”徐行道,“这背上那么宽,明明可以扎五个十个的,还排什么队?”
绫春倒吸一口凉气,瞪眼道:“都翻着肚皮躺在一起?那像什么话!”
徐行不解道:“有什么不行?还是说肚子不能随便给别的刺猬看?上次你演示的时候,我不也看到了么。”
绫春气冲冲道:“不行反正就是不行!再说了,躺着跟站着,能一样吗?”
徐行心道,看来她还是没觉得自己是刺猬,毕竟她看到刺猬圆滚滚的身体,真的不会有任何别的心思,只会很想伸手去拨一拨,捏两下,或者搓扁了拿去打水漂。
见那群刺猬还在排队,徐行也不作弄他们了,继续回草地上躺下,她手旁有个小沙盘,是个粗陋的舆图。
说来也怪,寻舟说,那妖族通道的位置就在白玉门后侧,确切的位置只有鲛人族知道。然而,要去往通道,必经之路上恰巧横着一个白玉门,无论往西还是往东都避不开这宗门,简直像是刻意在这条路上守着一样。那白玉门的掌教徐行也见识过,私下里被人叫木棺材,死人脸死人脾气,跟她多说几句话得折寿,围捕自己那天她没来,徒儿来了,跟师尊如出一辙的棺材脸,看着真挺像那么回事,捅了自己一剑还挺疼,前阵子听闻这徒儿入魔叛逃打伤掌教的消息,徐行幸灾乐祸地直拍大腿。
扯远了。穹苍和白玉门之间隔着个无极宗,若按照寻舟说的路线,自蛇族开始动手,那大军后方必定空虚。但柴辽也不是傻子,定会顾全白玉门这方,若是进展顺利,徐行不走陆道,走水路——用安慰自己的话说,就算是最坏的情况,也还能保下五百个妖族。
……问题是,她要如何让妖族残存者前往白玉门境地。
往鸿蒙山脉走?
但一前一后,至少得经过两个关卡,一是昆仑,二才是白玉。
真要打起来,那白玉门的边境管控定然松懈,再不济可以强闯,但昆仑这道可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解决的,得找到个能瞒天过海的方式才行。
徐行想得太阳穴泛疼,感觉消停许久的老毛病又要犯了,她翻个身把自己晾好,心道,果然一做事就是毁人心神,行了行了,睡会算了,起来再想。
她闭着眼,感到手臂一重,于是睁开半边眼睛,见绫春一脸肃然地趴在她小臂上,低声质问道:“你前几日究竟去干嘛了!”
徐行把眼睛重又闭上,笑道:“什么啊?”
“不要装傻,你是不是又和人斗生死了?”总感觉风雨欲来,绫春道,“这马……又是从哪来的,你做事都不告诉我们,惹大家担忧你就高兴了!”
“你担忧就你担忧,什么大家。”徐行道,“是遇到了点小埋伏,不过没事。要有事我还能躺在这?”
绫春重重一搡她,怒道:“你只要还剩一口气就都是小事了!总自己担着,我难道不能帮你吗?”
徐行顺势滚远了点,一手撑腮,煞有其事道:“也是。那,你能帮我什么?”
绫春想了半天,发现自己做不到的徐行能做到,自己能做到的徐行也能做到,上回也是自己在拖后腿,一时语塞。见徐行笑她,又油然而生一股被看扁了的怒气来,于是憋了半天,涨红着脸大喊道:“我也可以为你死的啊!!”
这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怎么就突然唐突说到死了呢,这也太沉重了,虽然这是真心话。
徐行却没笑话她,反而把那笑敛了,拍了拍她脑袋。
“我要你死干嘛?”徐行道,“我要你帮我干活。”
绫春懵懵地抬起头来,见徐行将她的头绳摘走拿在手上,而后起身,居高临下对她道:“我要你和丹秋下山替我做一件事,可能有点危险……也不是很危险,但需要小心。她足够谨慎,却胆子小,你胆大,但容易冲动,你们一道行动,会更好些。”
“好。”绫春想也没想便答应了,她不解道,“你拿我头绳做什么?”
那根棕头绳是鹿皮编的,已用了很久,上边全是小刺猬温和的气息,它自徐行手心上放到另一人手上,那人的掌心皱皱巴巴,似衰老的年轮。
那人凑近看了会儿,颤颤巍巍道:“这位……小友,这是什么?”
眼前,昆仑极寒的雪山带着严酷的风,除去那青瓦石墙的掌门殿,满目皆是一片逃离世俗的荒白。
徐行嗅着那淡淡的药香,她有些出神地想,究竟是尚存人性的人无法行至顶端,还是已站在顶端上的人为了让自己的所作所为必然正确,才让所有人都这么想?
她又在赌。
徐行闭了闭眼,朗声道:“余尽,携信物求见昆仑掌门灵虚子,敢问掌教,是否还记得当年鸿蒙山脉那一丹之恩?”【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