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对调公若不弃,无心愿拜为义父……


    #221


    昆仑的做事效率还是那般令人安心,徐行无法自此处的重建情况来推测自己养伤用了多少时日,因为一切看上去还是十分破烂。


    通缉令的张贴是有讲究的,往常来说,每七日便要将旧布告撤下重贴,逃犯一直没能落网,六大宗境内的监察岗便会不断往新告示上增添或修正更多详细情报,但小道士们当真懒得离奇,新的是贴上了,旧的也没撕去,此刻才会出现如此壮观的景象,不过也便宜了徐行,她粗略一扫,便看到不下十五张——这一养伤便是三月半过去,可真是耽搁了不少时间。


    “徐青仙。”徐行罕见地叫了徐青仙的大名,她若有所思道,“先不论你在外边逗留这么久干什么,但你若是现在回去,极有可能会被当场拿下的啊。不如说,如今只有在穹苍里边被拿下和在外边被拿下的区别。对了,小将走之前,她没跟你说什么?”


    小将是玄素派下来看守徐青仙的人形拴绳,按理来说,徐青仙不肯归宗,她定然是不能自己动身的。


    徐青仙道:“说了。”


    徐行舒了舒脖颈,还是感觉浑身僵硬:“说什么了。不要问一句答一句,自己往下接,我是伤患,说话很费劲的。”


    “她让我和她一同归宗,至少要向穹苍禀报昆仑纵横碑一事的经过,两宗掌教受伤,狐族族长出现,圣物出世再度失窃,连早该消亡的九重尊也出现在此,此事太过重大,只凭她一面之词不足以还原事件全貌,所以尽管尚不知你生死,我也非得回宗不可,这样才有众人才有交代。”徐青仙转述完,淡淡道,“经过判断,我认为她所言有理,所以我让她将瞿不染带回去了。”


    “我是让你自己往下接不错,但至少还是需要一些逻辑吧。”徐行道,“这和瞿不染有什么关系,他好像暂时还没叛出白玉门?”


    “我并非痴愚,自然考虑到了这点。”徐青仙镇定自若道,“换月掌教重伤未愈,无心处理后续,再者,连圣物在穹苍她都能忍着不去要回,何论一个瞿不染。”


    竟用如此淡然的语气说出了异常没素质的回答,徐行怔怔看着她,少顷,点头道:“也是。”


    神通鉴咆哮道:“也是个毛啊!!接下来是要怎么办啊!!!”


    还能怎么办,徐行既醒,徐青仙没有再停留的理由,自然要回去了。


    徐行本以为大师姐留下来是有什么重要非常的目的,现在才知道她只是单纯每天来看看自己死没死。用她的话来说,就是“尽管不能看着你出生,但至少可以看着你变成一具尸体”。被发了通缉令,也无处可去,便天天待在白族禁地里跟刺猬们玩抛接球。刺猬们虽说社恐,却实在医者仁心,知道徐青仙脑有缺损,或许这辈子没法治了,于是硬着头皮想要陪她玩耍,直到发现被抛接的那个球好像是自己,于是连刺猬们也都不理她了。徐青仙后期只能每天看小报解闷,真是十分稳定发挥的人憎狗嫌。


    “九重尊来了。”风似乎更冷了,徐青仙陈述道,“所以,‘书’和‘余刃’,一直都是他。”


    “这只是我的猜测,并且我找不到理由。”她缓慢地回忆道,“小报上的说法是,九重尊闭关诈死,历经九死一生出关,却赫然看见徐行身边跟着与他几分相似的替身,一怒之下,将余刃当即斩成碎片,尸首不存,再一转头,要对徐行下手,眼见她憔悴容颜,不知如何,这一掌却是怎样也打不下去,只能泄愤般咬着她的耳朵,将人抱回自己闭关地,然后狠狠地……”


    “停。”神通鉴别听,是少儿不宜!徐行不可思议道,“这真的是能在街上到处发的东西??”


    “这的确只是一种可能,后续也确实需要收费。”徐青仙严谨道,“六道托人传来的信件,问我到底是不是真的,我没有回复。”


    “……”


    说真的,徐行真不知该如何解释了。六道平时就爱搜罗这些个虐恋情深的小报乱看,但她若是为了消灭这个谣言,将真相全盘托出,只怕登在小报上都要被群众大肆嘲笑说“徐行本人知道你这么能编吗?赋分,滚回去重写”!


    罢了。徐行挥了挥手,懒懒道:“不管了。爱怎样说就怎样说吧。你要回去就当心点,今后说不准要辛苦了。”


    徐青仙点了点头,转身前,道:“我在穹苍等你。”


    “再会。”徐行不知想到什么,忽的心眼有点坏地笑起来,兴味道,“说不准是我在昆仑等你们呢。”


    肩上一沉,寒凉的气息自颈后传来,霜白色的发丝静静从耳根淌下来,徐行没转头,指尖攥了点发丝,感到它自指缝间松落,垂眼道:“等久了吧?”


    寻舟道:“不久。师尊把我赶回海底重塑肉身时,不也在岸上等了许久么。”


    “我等你的时日,就算全加起来也不过三年多几个月,还不到你的零头,是当真没有怨气,还是不想在我面前表现出来?”要说没怨气就假了,连卜白秋都能一眼看出来的怨气冲天,熏得人眼睛疼,徐行想到此处,竟是莫名有些想笑。她转头,见寻舟一双异瞳紧紧盯着自己面上神色,上面是一片空白的执拗,他在等着她来给这张面孔填上同样的色彩——她笑了,他也就终于跟着笑了。


    “师尊,你的后人很过分。”寻舟半真半假道,“无论如何也不放我进去,重伤了也不行。你知道,她怎样说我?”


    徐行道:“怎样说吗?”


    寻舟道:“智残可以进,自残不行。我若是承认了,那师尊的面子就遭殃了。”


    徐行心道,我如今还有面子可言吗??不过也是,她都上岸这么久了,衣服都快干了,也没见这街上有其他人。她看往曾经青莲台的方向,那儿已不复从前昌盛,只有外墙仍保持着原先的模样,师墨已死,郎无心逃逸,这没人掌管的青莲台宝库理该都归昆仑所有,静山君又要好一阵子不缺药材了。


    “走吧。去昆仑。”徐行松了手,将剑佩好,吹了声口哨,待法器过来,“不必那般小心翼翼地看我,我早就有预感了。如今,不过是将没有验证的事验证罢了。”


    当初黄时雨告知她的情报与后续真相并不一致,其实那时徐行便察觉出他的刻意回避,至于为何她没有戳穿,自然是因为她也在回避。


    她想起,她其实早就见过刺猬的。不过不是有妖元的刺猬,只是普通的刺猬,她看见时,那只刺猬躺在车辙上,已经动弹不得了,旁边围着两三个流着鼻涕的小鬼,正兴致勃勃围着看。原来那只刺猬第一次被压到了腿脚,没法移动,只能待在原地积蓄气力,但没等到能爬走,就总会又有一辆马车奔驰而过,将它压得没了声息。于是再积蓄气力,再被压过去,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它还是睁着眼睛,执着地等待真正能够逃离的时机。


    ……该死的“你”,也一直像这样,在附近观察着她吗?


    徐行明白隐瞒的原因,他们在尽力将车轮压下的间隔拉长,即使是虚假的安宁,只要能够喘息,那就值得。


    天穹昏暗,边角已染上一际黑光,徐行抬眼看去,她无法断言自己是否真正需要这样的“休息”,但心底潜藏已久的恨火和不甘是那样熟悉,她终于找到了源头——她将自己缺的那一角彻底撕去,好似才能得到真正的完整。


    鹤唳中,徐行对寻舟招招手,道:“我们需要继续借助昆仑,至少找到一个立身之地。你好不容易挣脱了九重峰上设的阵法,是自由身了,如今景况,说复杂也不复杂,你不能回穹苍,郎无心却要去穹苍。一个在黑暗里待惯了的人,终于走到阳光下,她的第一步必然是慎重  ,并且势必成功的,那会是什么?又会暴露什么?我在等着……”


    身下一轻,她升往半空,寻舟站在原地,只抬头看向她,狂风中,他的声音有些模糊:“师尊不打算道歉么。”


    徐行道:“道什么歉。”


    “说好了又食言的事,还有,骗我的事。”寻舟漠然道,“师尊到了现在,还是对我没有哪怕一点的愧疚吗。”


    “……”


    徐行没有收回手,她不闪不避,低声道:“有啊。当然有。但你需要的,应该从来都不是我的同情和愧疚吧?”


    默然中,寻舟的唇角微微动了动,这才是真正属于他的笑,看来徐行方才说的那句话,才是他想要听到的回答。


    眼前蓝光一泛,水色中,寻舟的身影乍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小小银鱼,顺着她手臂缓缓溯游而上,带着些许水汽的冰凉尾鳍贴了贴徐行的脸侧,而后,理直气壮地钻进了她的衣领中,变成了一枚紧贴着心口而放的双鱼玉佩。


    远处昆仑山巅的雪化了些,老东西们怕跌一跤径直升天,是以昆仑的灯火总是天刚刚黑便亮得通明,隐约间还能看见丹炉上冒出的一柱青烟没入云中。


    徐行戳了戳那玉佩,真心实意地心道,昆仑啊,昆仑。真是孽缘,玄真子前辈,晚辈好想你,不知道你想我了么?-


    同一时刻,穹苍,满室寂然。


    玄素的指尖触到掌门座的扶手上,发出极其细微的“嗒”声,他在这静默中,将目光投向阶梯下站着的那位。


    郎无心,出身为少林境内的遗害世家,当年被俗称为“菟丝子”的郎家后代。郎家没落后不久,便满门遭灭,她与她的妹妹郎辞是唯二的幸存者,救出二人的正是郎无心的亲生父亲,而很巧的是,这位亲生父亲与郎无心的两位“义父”落得同样的结局,全都死得惨状万分。


    她曾化名封玉插手少林两派相争,若非徐行自毁名声当街诛杀她,或许她的计谋不会轻易失败。事迹败露后,她被迫舍弃这个假名,用真名再度成为青莲台幕后操纵者,并在众目睽睽下一箭射死了莫名妖化的师墨,于纵横碑上留下了“天下第一弓”的美名,甚至在掌教相争中夺走了圣物阴阳笔,在红尘间声望颇高,然而,她此刻看上去是个不折不扣的普通人。


    “大掌门。”郎无心苍白地微笑起来,她的伤果然离痊愈还有很长一段时日,“在下此行,便是为了将圣物阴阳笔交还穹苍,如蒙不弃,在下愿为宗门效犬马之劳,只求……客卿长老之位。”


    不卑不亢,不矜不伐,温恭自虚,谦光自抑。在如此不利的情形下,立刻冒着风险亲上穹苍,将圣物交还以求一职,不仅能为自己求得一个庇身之处,还给他出了一个难题。


    若穹苍当真收下圣物,郎无心在纵横碑上那些举动,便是对“叛宗者”的剿灭。徐行叛宗,她则是为了穹苍才与徐行争夺圣物,自然如何筹谋都是合理。而九重尊自那时惊鸿一瞥,再也没出现过,更没有回到穹苍,徐行做这些事的理由,他的理由,全都模糊不清,只等着人来下一个定夺。


    乱世将启,诸事频发后,红尘与灵境的矛盾愈发尖锐,此时穹苍若是有一个无实权也无灵根的“客卿长老”,的确可以替宗门解决很多潜在的危机和难题。


    玄素阖了阖眼,温和道:“不必了。”


    叛军这辈子得不到重用,因为背叛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这样一个不择手段的人,或许短时间内会为穹苍带来一些利益,但长远来看,绝然弊大于利。


    至于圣物,交还给昆仑是有些不靠谱,但穹苍想从她手上夺还,实则是很容易的——只要她不抵抗,就不必赔上性命。


    的确是个人才,但玄素有些不明白,为何郎无心此刻要铤而走险前来穹苍,以她的才智,不可能想不到希冀会落空。


    “大掌门,不必这么快便下论断。”郎无心面色不变,道,“在下听闻,穹苍商议大事,必由五位掌门一同决议。是否授予在下长老之位,的确是件大事,势必谨慎,我猜想,或许其他掌门会有不同的见解?”


    “……”


    玄素起身,余光瞥见郎无心身后郎辞不断闪烁的目光和满是冷汗的额角,心中那股异样之感愈发强盛。


    他想不到有哪位掌门会赞同让郎无心留下任职,除了五掌门蔺君,但那也绝非是郎无心所想的任职,若是他不阻拦,蔺君极有可能会将郎无心从头到脚剖开来找寻她为何能以凡人之身掌握灵力的秘密,那时,她恐怕上任半日就要壮烈殉职了。


    究竟为何,她如此胜券在握?


    沉吟间,玄素转头对门生道:“请另外四位掌门来议事殿一趟。”


    第222章 出发!昆仑!忘年黄昏师徒play三……


    #222


    殿门落下,发出一声落锁的轻音,郎无心没有停顿,负手将这待客用的偏殿走了一遍。


    说是偏殿,穹苍的偏殿和昆仑的偏殿可称天壤之别,甚至与鼎盛的青莲台都不遑多让,桌上燃着红尘间所值千金的灵犀香。自窗往外垂着头看,是绵延不绝的山峰和悬瀑,山峰上那些房屋,是内门门生居住之处,再从他们的房屋往外看,足下便是山腰处的外门弟子……


    郎无心无甚神情地转眼,看见郎辞一脸苍白地站在门前,她轻声道:“怎么了,坐啊。”


    “……”郎辞的手还放在腰间,那里有她的剑。穹苍并没有上缴她的兵器,甚至没有多看一眼,这或许便是第一仙门的底气,她额角紧绷,低声道,“你……我们,究竟为什么要来这里?你明知道,你做的事瞒不过掌门,就算拿着圣物当条件,又有什么用?”


    郎辞根本不知道眼前人在想什么,除去那连她自己都无法信任的亲情,就连唯一能维系两人的血缘都如此淡薄,郎无心从来不向她解释任何,甚至三月前在纵横碑上听到的,那荒谬的只言片语,令她至今仍是不可置信,眼前人还是什么都不说。放弃柳玉楼的贴身保护,在混战中救出宗楚仁,孤身来到穹苍,这桩桩件件都让她完全无法赞同,她太过紧张,精神已经快要到极限了。


    郎无心眼睫一抬,不解道:“我做了什么?坏事吗?”


    郎辞近乎颤声道:“你杀了……杀了那么多人,不是坏事,难道是好事吗?!”


    “别忘了,我自出世以来,只杀过两个人。不,应该算是两只妖?”郎无心缓缓走到她面前,道,“一个是把你这个废物锁在地牢里逼我去做事的常青,另一个是想推翻昆仑,和峨眉勾结,试图建立第七大宗的师墨,你说,他们不该杀么?”


    仅从结果上来说,她完全算是一个好人。


    “你那是不想杀吗?你那是没杀成!你不想杀徐青仙,还是没对阎笑寒动过手?什么只有两个人……”郎辞张了张口,终于道,“明明还有那么多人,少林死了多少人,青莲台死了多少人,还有,一个城池的人——”


    “那有什么办法。”郎无心难得坦然道,“毕竟我只是个下贱的凡人,谁都看不起我,也没人可以帮忙。白手起家很难,又碰上难缠的拦路虎,没杀成下次总有机会,总要学的。”


    一出门就遇到徐行那的确没办法……什么,郎辞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她荒谬到快要破音了:“你还学?!你还学什么!”


    “至于之前,是他们要杀我们,我不想死,所以反抗了,仅此而已。”郎无心又近了一些,两人颜色相似的瞳孔映照出彼此的脸,她缓缓道,“不要说的好像置身事外一样。你那时不在么?我没让你下手,已是给你时间了。现在看来,或许是给得太多了,多到足够让你合理化自己的旁观,心安理得地开始指责我了?”


    一霎静默,郎辞的眼前忽的出现了一片回忆中的血海,她眉尖抽了两下,神色一瞬空白。


    郎无心道:“没有我,你早就死了。”


    “可是,没有我……”郎辞道,“你不是也早就死了吗?”


    郎无心平静地看着她,道:“所以,这就是你还能站在这里的原因。”


    “……”


    “我不该和你讲道理的。反正,你都有理由,你都是被迫的,最无辜的,你也不想这样的。”郎辞摇了摇头,罕见地讽笑一声,“我只想知道,你说的那是真的吗?徐行的真实身份,还有她的……那些经历,究竟是谁告诉你的?你凭什么这么笃定?”


    郎无心反问道:“这重要吗?”


    “这不重要吗?”郎辞道,“若她真的是徐行,你为什么还要杀她?为什么处处针对她?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既然她——”


    “因为她是徐行,所以她做的事就一定有正当理由,是么。”郎无心笑起来,“正是因为,她做的是好事,我和她作对,那我便一定是在干坏事。那,我想问你,你究竟是如何判断好与坏的?”


    “妖族可怕吗?就算真正承袭蛇族天赋的人是你,你还是怕得要命。”郎无心道,“人族曾有一次能彻底消灭妖族的机会,只差一步,却毁在徐行手上,她害死同门师姐,死伤兵卒无数,以一己之力让这场抗争的时间再度延长几百年,仅仅是因为,她发现自己其实是个白族。穹苍让这个名字自历史上消失,是为了保护她,否则等着她的便是遗臭万年了。你觉得,她是在做好事?”


    郎辞瞳孔一震。


    郎无心顿了顿,道:“你要如何确认,她如今抢夺圣物究竟想要干什么?而我的种种作为,都是为了将圣物归还穹苍。奇怪,分明看上去做好事的那人是我才对,你却对我诘问不休……”


    她语罢,目光转向郎辞,清瘦阴沉的女子仍是死死盯着自己,面上仍是殊无动摇。


    “我说过,我不会跟你讲道理。什么妖族人族,你对人下手有比对妖轻一点吗?从你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我都不信。”郎辞咬着牙道,“我只想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你想要什么?你又得到了什么?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能满足?”


    郎无心:“……”


    郎辞厉声道:“回答我!否则,我绝对不会留在这里。你明白的吧?!没有我,你马上就会死的!”


    分明她在逼问,却显得如此色厉内荏。


    郎无心赫赤色的瞳仁深处倏地涌上了一层坚冰。


    “因为我要站在这里。站得更高。”长久的默然间,郎无心漠然道,“仅此而


    已。”


    她的目光越过窗间,似是透过窗楣,看到了足下密密麻麻的瓦青色屋檐:“你在害怕,并非因为她是个好人,是因为她太强了,因为我输在她手上。的确,一剑斩三万,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谁能不怕?可你说,她为什么还把自己弄成最后那副凄惨的模样,难道是因为她不够强?她太蠢了?我想,不是吧。是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天赋’。”


    真是莫名其妙。郎辞荒唐道:“她没有……天赋?”


    “权势也有天赋之分。她对此毫无天赋,甚至完全不知道这会有多可怕。”郎无心似是陷入了不合时宜的沉思,“战争时,她的武力是最锐不可当的兵器,和平时代,她却是被迫砍断手足来长袖善舞的弱者。从前的敌人是妖族,如今的敌人是人族,她既不肯将兵刃对准同类,那败亡就在意料之中。”


    “我猜,是因为从没人教过她如何去利用权势,甚至早就被有意隔离在外了。除了那两人,没有一个亲信,她本来便是被当做人形兵器培养的,并非一个真正的掌权人。在虎丘崖一役之后死亡是对她来说最好也最轻松的结局,此后发展出的一切都是胡闹一般的意外……为什么会有意外?这不是‘你’的作风。当时的‘你’为何没有杀了她?”


    “……无心。”郎辞词穷道,“你在说什么啊?在跟谁说话?我听不懂。你疯了?什么权势,站得更高又如何,你要钱?青莲台的钱够你几辈子花了。还是怕有危险?那些妖族唯你是从,就算他们都走了,只要在红尘,只要我还在,没有几个人能伤你。不是已经可以过得很好了吗?比以前好,已经比很多很多人要好了!”


    郎无心仍是静静看着她的眼睛。


    “过得好?只是头上的脚没有踩下来而已,不是你看不见,它就不存在。那叫幸存,不叫生活。”郎无心神色如常,冰冷道,“你很不想对上她,为什么,因为她是徐行,不论是对是错,你还是认为她不该有这样的结局?”


    郎辞:“我……”


    “可惜只凭一个两个这样的人,什么都不会改变。”郎无心忽的道,“你听说过‘死间’么?”


    郎辞当然听说过。死间是兵法里的五间之一,指的是那些以身犯险前往敌方散播假情报、传递情报的卧底,这种卧底自出发时就不再有归家的机会,风险极大,一旦被敌方发现便会立即处死,甚至死后己方也不会为其恢复名誉,死间死间,九死一生的间谍。


    郎无心道:“你认为这些人是英雄吗?”


    郎辞艰难道:“当……然。”


    郎无心道:“你认为这些人全都是自愿的吗?”


    怎么可能。是有崇高到可以抛却生死的人不错,但许多死间都是为着一些不得不遵从的原因,情愿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家人的性命。


    “那么,”郎无心道,“你认为徐行就一定是自愿的么?”


    郎辞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毕竟也只是一知半解。但是,她的冷汗越来越多,脊背在止不住的战栗,心跳鼓动,她有预感,自己接下来或许要听到非常恐怖的话,她在抗拒,却浑身僵成了一块木板,根本动弹不得。


    “英雄少吗?少。多吗?也很多。各朝各代,繁星一般闪烁又消逝。”郎无心垂眼望着自己的掌心,轻轻道,“你在害怕什么。英雄之上,还有人。源源不断,用自己的手来‘制造’英雄的人……”


    郎辞惨白道:“制……造……?”


    面前人的目的,就是利用权势,做所谓制造英雄的人?这到底有什么好处?这算什么目的?!


    这个词令她反胃,她如愿以偿,却得到了全然理解不了的回答。


    一双冰凉的手覆上了她微颤的手背,像一条蛇攀了上来,郎无心对她柔柔道:“这三个月,一直在忧心弓箭的事么,不明白我为何不问你,为何好似什么都没发生,所以紧张过度了吧。”


    郎辞呼吸一滞,她说不出话,她好想吐。


    “因为你对我还有用。”郎无心道,“你大可以再背叛我,为了谁都可以,但你要当心,下一次我若是还没死,死的就会是你帮的那个人了。”


    那双手卸了她的关节,咔哒两声,郎辞痛得双唇发白,郎无心不容置喙道:“把剑放下,休息吧,在这里,没什么要用到你的地方。”


    郎辞再也抓不住剑,剑锋朝下,狠狠撞向地面。


    “当啷——”


    穹苍剑阵暴雨般落在地上,犹在嗡鸣不休,玄素的目光越过石台,定在某人身上,那惊讶的神色仍是不似作假。


    “……到底是谁啊?”二掌门天欲笔扇子一停,忍了半天,仍是禁不住直接大骂出声了,“穹苍是多缺人才,这种人都要留?留了放在哪?别告诉我是第五峰想要,要是真把客卿长老都剖了,我日后还要怎么写招生文书?升职奖励是重新投胎?不是,圣物真就这么重要?这玩意到底有什么用啊!”


    他骂了一大堆,却没人应答。


    当然没人应答了,谁都不知做决策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就算亲口说“是我”,都无法取信众人,无论怎么说,都只是猜测罢了。但上次流民一事已是奇怪,这次更是……


    秋杀盯着那剑阵,烦躁地快要挠头发了:“掌门师兄,这怎么办?”


    不如说,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玄素的目中透着疏离和冷静,他似是终于做了什么决定,半晌,启唇道:“……将人留下,挂名第五峰客卿长老。”


    “确定么?”蔺君道,“以夺回圣物的名义,要一个挂名的客卿长老的确不过分,若是徐行尚在,安安分分待着,如今也早该是实权执事了。但此人狼子野心,选了她就等同将徐行推向对立面,还捎上一个九重尊,得不偿失啊。”


    “什么叫捎上?”秋杀没好气道,“这是能随便捎的吗?你以为是买菜顺带揪根葱?”


    蔺君捂唇呵呵笑道:“别这么大火气么,四掌门,至少如今大家都知道你算得很准了。什么疯狂悸动红鸾星,什么史上最强童子血,你把师玄祖的底裤全都抖搂干净了,我看,他还是不回来对你才好一点呢。”


    天欲笔唏嘘道:“难怪占星台的历代四掌门都寿命不长,这能力确实危险,危险得很啊。”


    秋杀青筋暴起:“混蛋!你俩再给我幸灾乐祸试试看!!”


    玄素加重语调道:“好了!几岁的人了,吵吵嚷嚷像什么话?规矩如此,就这样决定,莫非谁还有异议?”


    众人竟都突兀地默了,似乎都不大想要提起这件早已外扬到天下皆知的家丑,毕竟比起小师妹痴恋师玄祖,处子师玄祖老房子着火恋上小师妹明显要更加惊世骇俗一些,但她们有什么办法?九重尊就出现了那一次,此后和徐行一道再无音讯,如今风言风语都快传疯了也没见动静,就算是狠狠地……也狠不了那么久吧!如若徐行叛宗后决意要留在昆仑,穹苍的九重尊就说不定要改名成昆仑的九重君了,这种事情不要啊!!


    “对了。”蔺君忽的关切道,“掌门师兄,你那大徒儿如何了,还没回来么?”


    一说到这个玄素就心累异常,他道:“或许快了。”


    “最好是快些回来啊。”蔺君又促狭无比地呵呵笑起来,轻描淡写道,“若是两个徒儿都叛宗离开,掌门师兄座下的入魔人数竟要比白玉掌教还多了,这记录可是千年头一遭啊。”


    玄素:“…………”


    他也真想快快活活大骂一句“混账”,然则心口气得再痛,也只得吞忍了,蹙眉道:“都散了吧。”-


    徐行前往昆仑,可谓长驱直入,玄真子知她不见这些时日是在养伤,事先便给她大开法门,一进昆仑,寻舟便化为本相,正大光明跟在她身后。


    他这回用的可是货真价实的本相。鲛人美貌众所周知,但“知道”和“见到”是两回事,连他流鼻涕小鬼时期都见惯了的徐行偶尔都会被不慎闪到眼睛,实在太显眼、太令人无法忽略了,就连那些向来对外人闯入毫无反应的昆仑门生都忍不住驻足,而后猛地狂奔回各自峰头,估计是通风报信去了。


    徐行虽说对此等目光早已习惯,但仍是不由腹诽道:“你倒是轻松自在,什么都不管了,怎也不想想,这么大条鱼杵在这,我办事多不方便?”


    神通鉴见缝插针道:“你让他哪儿凉快哪待着去行么,就会给你惹麻烦!”


    剑灵跟主人一体同心,它醒来后没找见徐行,反倒被白族这儿摸来那儿打去,又惊又怒,悲愤异常,现在很是粘人。平心也曾说过,鲛人的天赋只管去不管埋,寻舟当初只想将她破碎的神识越丢越远,谁知怎丢到现代去了,神通鉴与她失散也同时失忆,脑子又相当不好使,只想着“这里是现代?为什么会有剑灵?”,于是在学习中成功将自己合理化成了毫无用处的系统,徐行真不知道它是在哪个网站上学的知识。


    徐行懒懒道:“我说,他倒是听吗?”


    罢了。的确是愧疚,让人等了这么久,如今他想如何就如何吧,自己担得起。


    “你就是连说他两句都舍不得。”神通鉴余怒未消,怨气冲天道,“你不回来,他就在那睡大觉,什么事都是‘我’做的!‘我’就不累吗?”


    小神通鉴弱弱道:“我觉得还好呀,改那些典籍只是解闷,否则闲着也是闲着……”


    死工贼,活该被压榨。神通鉴怒道:“闭嘴!你这个庶出的!我才是正统剑灵,你只是个添头,明白吗!”


    “……”


    掌门殿外,仍是药香萦绕,玄真子站在一鼎巨大的丹炉前,正悠然指挥着小道士们添柴烧火,徐行笑嘻嘻道:“玄真子前辈,别来无恙啊。”


    玄真子后背一颤,不知缘何觉得自己被叫得有些折寿,她转身,目光先是落在徐行面上,看出伤势已未成大碍,再落在徐行身旁的寻舟身上,然后仿佛忽的眼瞎了一般,视野里只剩下徐行,缓之又缓道:“想来潇湘子师姑的赤子心果真药效奇佳,没让二位小……二位失望吧。”


    “是挺佳的,一下子换人了。”徐行道,“叫老友也行,不叫也行,把他当空气吧,他不在意这些。”


    玄真子道:“那这位空气是?”


    徐行道:“九重君寻舟。”


    寻舟从善如流道:“前辈。”


    “……”玄真子的额角逐渐


    冒出了汗意,但人近中年,毕竟身经百战,她强行将自己那喷薄而出的问句咽了下去,有时候知道太多不是什么好事,她慢吞吞道:“徐小友,你来的正是时候。”


    徐行顺着她目光看去,本以为是要炼丹,才搞出这么大阵仗,如今被这么一指,才发觉不远处竟还用灵枷吊着个人。


    此人身量矮小,平平无奇,说不上多么英俊,也不能冠以丑陋,神色有些萎靡气虚,总之,便是没入人潮中下一瞬便会忘了的面孔,徐行歪着头看了他一阵,确认自己没见过这张脸。


    玄真子幽幽道:“这便是昆仑叛徒羌笛。”


    原来是师墨老头的那条好狗,徐行前几次与他对上,都是只见其阵,未见其人,看来是在纵横碑之战时败于玄真子之手,事后被绑至昆仑了。


    徐行想到什么,道:“那条毒狼呢?没死?”


    玄真子摇了摇头。宗楚仁生性胆小,用毒向来藏在幕后,那时也并未跟随郎无心前来,如今更是不知身在何处,他人虽猥琐,这一手毒功倒是麻烦,下次见他,先杀了要紧。


    谈紫出现本是意外,现下不见狐影,定是回到狐族禁地镇守了,换月怜星更是不见踪迹,还真是来时气势汹汹走时烂摊一坨。徐行抬眼,再问道:“昆仑这是在审讯?”


    “不错。”玄真子道,“问出一点情报,愿与小友相详。”


    羌笛有着一副仅玄真子可见的骨气——简单来讲,玄真子问他他就不说,别人问他他就说。奈何此人智力不够,对青莲台和郎无心的筹谋也就一知半解,说不出什么所以然。


    青莲台一开始便打着吸收武者的旗号建立势力,此处的武者必须具有灵根。这其实是件很怪异的事,先不说四处都是灵秀道童的昆仑,就连竞争激烈的穹苍也不会将凡人全盘拒之门外,哪怕只是面子上过得去,也总得要有,并且数量不少。而青莲台不需要凡人,比起醉心于扩大势力,更像是觉得凡人是累赘,甚至激进到觉得这些人群会带来危险的地步。


    师墨与郎无心同样喝了妖血,师墨狂化到失去意识,郎无心却能尽数消化,便是跟石桃所说的“几分妖、几分人”理论不谋而合了。当然,师老头再蠢也不至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究竟被谁糊弄了一想便知,以及,师墨其实有动过将自己的亲生子嗣接来青莲台的念头,但一场意外过后,他的子嗣离奇暴亡,剩下唯一的继承者也只能是义女了。


    “青莲台的那些储蓄被事先转移走了七分不止。”玄真子叹息道,“昆仑只抄……只保管了三分不到,还丢了个圣物,当真损失惨重。”


    徐行道:“他只说了这些?”


    “是了。”玄真子摇了摇头,“贫道毕竟对拷问手段一窍不通,或许还有一些情报未曾吐实。”


    徐行沉思道:“这个么,我也不太擅长。不如我来试试?”


    羌笛:“啊啊啊啊啊!!贱人!啊啊啊啊啊!!!住手啊啊啊啊啊——”


    “嘴倒是挺硬的。”徐行狰狞道,“还不说?还不说吗!”


    玄真子道:“小友,你还没问问题啊!”


    “哦,不小心忘了。”徐行退后几步,将脸上的血抹了,爽朗道,“瞧我这记性。”


    寻舟也轻笑道:“师尊记性一向欠佳。”


    “…………”


    此时,才是真正的沉默,甚至连羌笛都一时忘记惨叫,瞪眼看着面前二人,这周边不知何时围上了许多人,都在默默往这儿看,但他知道,这些人绝对不是来看他的。


    玄真子艰涩道:“……小友,谨言慎行,昆仑老人多,受不了这刺激,私底下的话……有时不必放在明面上说。不如我们……来说说正事,关于圣物之谜,不如请二位先移步正殿?”


    说罢,她便让座下的小道童去赶紧统计此时来的人次与姓名,好机会不可错过,毕竟这极有可能便是当今昆仑还存活着的长老名单了。


    徐行默了一阵,转眼看向寻舟,寻舟一副不慎说错话的神情,缓缓眨了眨眼。


    她头一次产生“应该听神通鉴的话”的离奇念头,不解地开口道:“你想找揍直说行吗?”


    第223章 填石师尊,聊聊吧。


    #223


    “口误罢了。”寻舟乖觉道,“这可怎样办,众人都听到了,这全然是个误会。”


    众人齐刷刷摇头。


    寻舟随意抓了个最近的白胡老头,道:“你方才听到了么?”


    老头颤巍巍道:“老夫……已经忘记了……”


    这倚老卖老虐待晚辈的场面实在不堪入目,徐行叹了口气,道:“跟来,别闹了。”


    最前方玄真子的身形一滞,寻舟将人放了,快步跟上,擦肩而过时,目光有一瞬落在羌笛身上。


    这人已被“拷问”得满头是包,视线模糊间,仍是倏然一震,莫名感到有什么东西自口角处穿入脸颊,带来莫名麻痒,下一瞬,他耳际传来“啪嗒”一声,似有什么东西自身上落下,他低头,看见了掉在地上的东西,那是他的半块下颌,舌头暴露在空气中,血正自那儿一点一点滴到白雪上。


    ……


    正殿内。


    “这是昆仑为二位先行准备的落脚处,有些粗陋,但可安心住下。以及,虽说有些令人羞愧……”玄真子缓缓道,“在小友消失这三个月内,昆仑除了处理后续外,并未获得什么新的情报。”


    徐行随便捡了个位置坐了,没什么感触地道:“先说些我不知道


    的吧。”


    玄真子道:“没能发现郎无心逃窜去向,阴阳笔也不知所踪,最要紧的是,静山君已仙逝了。”


    倒不是为了对敌,也不是吃错了什么丹药,更没有真的飞升了,这位昆仑掌教是寿元竭尽而死,称得上一声“喜丧”。上任掌教陨落,下任掌教理该由潇湘子接任,潇湘子性情内向,不爱见人,但对比起历任掌教,都算得上“励精图治”了,毕竟她还没开始沉迷炼丹之学。


    “是么。我知道了。”徐行道,“至于郎无心,如无意外的话,是去穹苍了吧。”


    玄真子道:“穹苍……?”


    “若没走了狗屎运带走圣物,那她要去哪里就不好说,但手上拿着这东西,她还能去哪里。”徐行道,“我想,玄素应当会先行拒绝,再顺理成章地开启剑阵决定此人去留,以此来确认他的猜想。”


    玄真子有些粗糙的手拂过拂尘,默道:“是拒收流民那件事罢。”


    “自然。穹苍的门训可是‘肩负苍生’,到底能不能负另说,面子上要过得去,五位掌教里总有一个人在唱反调,而不巧,那个人就代表着穹苍的意志。”徐行道,“以玄素的性子,不将那人揪出来,怕是夜不安寝吧。”


    郎无心当然也想得到这点,这是一步不得不走的险棋,或许对她来说,也没有第二种选择。


    寻舟忽的瞥了她一眼。


    玄真子正色道:“是叛徒?”


    “谁知道。”徐行换了个较舒坦些的坐姿,就算伤早养好了,她却总是犯懒,“穹苍本身又没有意志,怎样是前进,怎样是叛离,谁说了算?”


    能当掌门的总有过人之处,玄素这病秧子坐在掌门位置上多少年了,心眼旺盛到泡在药里都能发芽,只要别非赶着这个关键时刻驾鹤西去,再加上一个此时正赶回宗门的老对头徐青仙,如今正当烦恼的应该是郎无心,不是她。


    得等。


    玄真子正低声与寻舟说着什么,徐行没在听,目光不太合时宜地自正殿之门溜出去,目及之处,灰山暮雪,千年如常——巧也不巧,玄真子给她和寻舟安排的落脚处正是几百年前她与昆仑掌教战前商议所在,连墙上的顶饰都分毫未变,她这会儿才知道这里原本是有座椅的,还免了她开口问“我坐哪”。


    “其实,贫道这几月一直在思索一件事。”


    徐行蓦地睁开眼。


    “……如今,神女之心在狐守之地,降魔杵在濒临破亡的少林,绝情丝、阴阳笔皆已归属穹苍。前两者对穹苍来说,真要动手强取,犹如探囊取物,是以无需心急,余下唯一一个难啃的靶子,便是无极宗的一字图。”玄真子的语调还是那样缓慢,“但,回归本质,穹苍要圣物究竟有何用呢?”


    那天下大乱的预言一出,人心浮动,妖心更不见得有多安分,以常青为首的脑子不太好的大妖打起头阵,和妖族沆瀣一气只为给自己换个新躯体的郑长宁随后跟上,只为了集齐圣物,便能释放出沉眠千年的天妖,以此来光复妖族曾经目空一切的荣耀——然而,谁答应了,谁保证了,只要将五大圣物集齐,便一定能将封印解开?


    徐行心道,这九界又不是一个巨大的《龙珠》,谁规定的集齐五个圣物就一定能召唤出神龙?根据在哪?她如今多半已集齐了五大宗的通缉令,除了自己面无表情的大头不分日夜在灵境各处飘扬,没有任何后果。妖族如此判断,是因为五大宗不断派得意门生前来夺回圣物,可倘若这本就是穹苍以此来顺理成章收回圣物的借口呢?


    若穹苍真信了这预言,觉得其余四大宗各有各的不靠谱,决意要将圣物全部收回,才能遏制可恶的妖族的阴谋,这就更说不通了。三岁小孩都知道,鸡蛋全放一个篮子里比分散着放要危险得多,今时不同往日,穹苍已不是那高高在上的第一仙门了,和无极宗的差距都用不了“悬殊”二字来形容,凭什么如此自信?


    “……啊。”徐行有点头疼似的,竟撑腮笑道,“不是为了关上,莫非是为了打开吗?”


    这可真不是一个能让人笑出来的笑话,玄真子望着她,极短暂地怔了一瞬,而后神情肃定,道:“倘若当真是为了打开,那又何必与妖族作对。”


    “因为,不一样。”徐行简短道,“打开的人不一样,打开的时间不一样,后果自然也就不一样。”


    就像假如当初在鸿蒙山脉见着生死不知的她的人是六长老而不是前掌门,如今灵境估计早八百年已改名作妖境了,这便是人与人之间的区别。


    若穹苍处心积虑就是为了在一个适当的时间打开封印,那打开之后会怎么样?如今的五个掌门,状似连“火龙令”这三字都不知是什么,即便是多有异常的秋杀,上回与她对话,言语间仍是一如往常,毫无破绽……


    玄真子摇了摇头,轻声道:“贫道属实无法苟同小友的猜想。”


    “不急。”徐行打了个哈欠,仍是觉得自己眼皮发沉,好似对什么都提不起多少兴致,哪怕面前人扯着自己耳朵往里头再灌一百句“天下要乱啦!”,她也提不出多少尚未用尽的精气神来应对这番话语。眼前的目的很清晰,道路更是明了,她冷静地像是在亲手画一副版图,看得清下一个墨点即将落在何处。于是,她问,“玄真子前辈,你当真没什么事忘了要告知我么?”


    比起上回,这“前辈”二字中的尊敬更是稀薄到快要不见


    了。这也是难免的事,玄真子一顿,迟疑道:“小友难道在说……”


    徐行道:“你也说了,下一个活靶子便是无极宗。怜星掌教倒好说,换月伤得那么重,瞿不染又被抓走了,她无恙否?”


    玄真子面色渐收,似是想起什么,良久,她方才幽幽道:“换月掌教……失踪了。”


    “失踪了?”徐行竟出奇的脾气好,没有顷刻上前将她一张老脸扯成两张长,而是若有所思地问道,“怜星那边如何反应?”


    玄真子觑了她一眼,方道:“无极宗派出少主林朗逸和三队门生日夜搜寻,没能找着人,一月前便打道回府了。”


    徐行霎时了然,挥挥手道:“不必管了。换月如今人就在无极宗。”


    如此笃定的语气,仿佛自己就在现场!玄真子见徐行旁若无人地缓缓躺下,卷个榻准备睡了,九重尊给她掖了掖薄被,更是旁若无人地准备在她身旁坐下,甚至垂眼翻起话本来,在这逐渐看起来不容第三人停留的诡异气氛中,她硬着头皮道:“小友,你怎么知道——”


    “你怎么知道瞿不染不会来追查?”换月冷冰冰道,“你究竟打算把我关到何时。”


    漆黑的暗室中,仅有几点火烛闪烁,昏暗中,陡然浮出一张与她一模一样的面孔来,怜星手上把玩着一把匕首,刀柄处镶着一颗猫眼般的浓红宝石,泛着诡异的寒光。


    “看你啊。”怜星道,“你什么时候说,我就什么时候把你放出去,如何,很划算吧?”


    换月冰冷的目光落在她掌心不断转动的匕首上,很轻地蹙了蹙眉。


    “别误会,这可不是我偷的,我在等徐小行来找我要啊,这三个月不见人影,不会死了吧?”怜星不由挠头道,“当初嚷嚷那么大声,什么‘还给我’、‘还给我’的,一昏了就什么都不管了,这匕首险些掉海里,还不是我百忙之中给捞起来了。不过这匕首确实精巧,就是看着年纪有些大了。”


    换月低声道:“九重尊……”


    “没再出现。”怜星拉了条椅子坐下,道,“说吧,说啦。把你偷偷关在这可没有经过阳掌教的同意,我掩饰得也很辛苦。又不是拷问你什么惊天大秘密,互通有无而已,你告诉我白玉门的历史,我也可以告知你无极宗的啊。”


    换月凉凉道:“无极宗有历史可言么?”


    “虽然少,但好歹还是有的吧。”怜星坦然道,“不过多半都是其余五大宗的历史节选变体罢了。”


    “……”


    着实厚颜无耻,换月冷冷瞪着她,怜星毫无波动,只有下来送水的林朗逸被波及得头皮发麻,忍不住把屁股都夹紧了些,艰难道:“娘……这样当真好吗……小姨看上去……很生气啊……”


    换月被怜星关在这已有数月之久,他本以为娘亲是想找个安全之地替妹妹养伤,但换月的伤早都好了,也不见出去,更不交谈,姐妹俩镇日在暗室里对瞪,一言不合就大吵一架,真是恐怖至极。白玉门那些人迟早会找到这来的!这要是被发现了就完蛋了啊!


    “她什么时候看上去不生气?以及,这里没有你小姨。”怜星道,“送完了就赶紧滚上去,少废话。”


    林朗逸:“……”


    门被关上了。


    静默中,怜星忽的道:“当时,你应该也听见了吧?那个郎无心说的话。”


    彼时能听见这些话的人,除了徐行,便只有她与换月了。实话说,她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了。“几百年前的穹苍掌门徐行”……?以理性来判论,当时眼前的徐行与几百年前穹苍掌门的关系,应该只有仰慕者和被追随者的关联,狂热到要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一样,也非说不过去。


    然而,听二人的话语,倒像是徐行前几百年曾做过掌门,如今又从坟里跳出来再活一次似的。怜星满心疑虑无人可以求证,只能回宗翻阅典籍,她起初没有怀疑过这个几百年前的人是否真的存在,毕竟连穹苍自己都不知道前几任掌门的名字叫什么,何论无极宗?但她怎么翻,都没能在书中找到徐行这个名字,反倒找到了郎无心提及的第二个人名——


    亭画。


    记载中对此人的品性到相貌都进行了相当难听的评论,找不到一个优点,其中尤其大写特写了此人是多么狡诈狠辣,多么任人唯亲,但以无极宗那些个文官一贯如此的德性,怜星能猜到,当时此人应是无极宗极大的劲敌,宗门在其身上吃了不少狠亏。只是这一切模糊的记录都在某一年戛然而止,估算一下年岁,也就是说,此人不到三十便死了。


    与此同时,穹苍那边的线人传来情报,穹苍那边的记录中,那一届的四掌门却是好端端活到了一百多岁,反倒是大掌门二十六岁就去世了。


    “大”和“四”字有这么相像,像到能写反的地步么?还是其中另有隐情?


    无极宗的确是个无甚历史亦无甚底蕴的宗门,除了外表的华丽粉饰,内中全是空虚,典籍记载更是混乱不堪,连最基本的陈述史实、不加毁誉都做不到,实在不能参考,所以怜星经过深思熟虑的考量,决定将奄奄一息的换月抓来无极宗养伤顺带拷问,反正瞿不染连徐青仙都能忍,就算知道人在无极宗也会忍着不来闹事的。


    她是真没想到瞿不染也能被徐青仙卖了,不过这样也好,在穹苍还能少受点气。


    “还不说么?”灯火摇曳,怜星回神,道,“你对狂花为何那么执着?”


    换月默然不语。


    “你若是肯开口,”怜星道,“我可以派无极宗的人去替你找一找她现在藏身的地点。如何?”


    长久的静默间,换月终于决定了什么,低声道:“……‘填石’。”


    怜星:“什么?”


    “她是‘填石’。”换月漠然道,“这是白玉门自穹苍得到的称谓,以此来称呼每二十到三十年间被送往鸿蒙山脉的活死人。将它们丢入鸿蒙山脉,和驻军镇守宗门下的妖族通道,这两者,便是白玉门的职责。”


    “活死人?”怜星迷茫道,“活看到了,死在哪?这不是活跳跳的么?打人那么痛!还有,通道?能走的那种?我们能走吗,还是只有妖族能走?”


    “……能不能别插嘴。”换月咬牙道,“她原本不是这样的!”


    几百年前,白玉门因在战略上的某个重大失败,让妖族得到难以捣毁的据点,被迫接受穹苍的要求,替灵境看守“填石”。填石被装在铁箱内,看不清内里,一到白玉门,便会被放置在灵境最寒冷的九天玄冰之下,最旺盛的火都会在那处熄灭,而后,等到某日,填石会自己消失。


    她的师尊是这么教她的。不让填石在错误的时日走出这里,不让任何一个妖族自通道走出这里,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这便是白玉门要做的事。


    怜星皱眉道:“什么‘填石’……那不就是人么?是怎样凭空消失的?”


    “那时,我和你问了一样的问题。”换月道,“师尊的脸色变得很差,责罚了我,并告诉我,不必得知理由,只要照做。”


    她第一次见到填石归山,也是第一次看到填石是什么。铁箱内装的不是石头,是一个紧闭着眼的青年男子,就在众人震动的目光中,迈动着腿一步一步向山下走去。


    那分明就是“人”。


    但是,一个不会说话,没有表情,不知冷不知热,甚至都没有神识的躯壳,和石头有什么区别?


    没有区别,所以,这不是人,这是填石。


    换月甚至都不明白为何穹苍要花费这么多心力去看守填石,像是惊弓之鸟般,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叮嘱,不断确认景况,这些不过是人形的石头罢了,直到那一日,她和同门驻守之时,听到了轻微的声响。


    似是自深处传来的人声,隔着冰层,模模糊糊,听不清晰。


    她担忧有人失足,又担忧这是自通道里出现的妖族——毕竟白玉门生落水的次数很少,但当她靠近,她终于听见了那声音,是从铁箱里传出来的,还没等她阻止,同门就因好奇打开了那个本就形同虚设的铁箱。


    “你有见过抱脸虫么?被踩中,快要死却又没有死的那种。”换月木然道,“那个人仰躺在铁箱里,身体动弹不得,四肢却平举着不断上下抽动,像快要死去的虫子那样,脸上还是没有表情,却在张嘴不断地嚎哭,救救我,不想死,放我出去……我只听到这三句而已。”


    怜星喉间干涩,她重复道:“那……不就是人吗?!”


    一个被关在躯壳里的活人,想挣脱而不得的可怜人。


    “是啊。那就是人。”换月冷冷道,“我们要做的,不过是从把石头丢进山里,变成把人丢进山里而已。”


    据说最开始不是这样的。最开始,活死人就真的只是活死人,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人的指尖开始抽搐,再到手腕,再到手臂,最后,他们开始张嘴说话了。


    “必须这么做,没有其他办法,至少如今还没有找到别的办法,若白玉门不这么做,死的人就会更多。”换月垂着眼,平缓道,“无法接受的门生,全都自请出宗了,出宗之前,掌教会用秘法消除他们关于填石的记忆。毕竟没有降魔杵,秘法后遗症有些大,那些人会在其后的一年间陷入难以抑制的混乱……你们说他们入魔了,白玉门当然也不会解释。”


    “后来,或许是留在宗中的人太少了,还有忍受不了这罪恶悬梁自缢的,不止一个。有一任的掌教,就想出了一个方法,利用绝情丝。”


    换月冷漠到像是在陈述其他人的事,她道:“绝情丝的功效,便是全然控制一个人的行动,施用者的情感会被不断放大,若不是白玉功法的修习者,极易反噬。所以,掌教要利用绝情丝,控制四至五个门生履行职责,因为被圣物控制了,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知道究竟是谁将人推下去的,这样,他们便会倾向于认定是其他人真正致使了‘那个人’的死亡……”


    “掩耳盗铃,也不失为一个妙招。”怜星皮笑肉不笑道,“然而,绝情丝失窃了,所以连捂着耳朵都做不到了吗。”


    “是。”换月面无表情道,“狂花便是这一任的填石,而绝情丝出现在穹苍。既然穹苍已破坏规矩夺取别宗圣物,那我又


    何必再遵守这协定。”


    “…………”


    没人吭声。


    许久,怜星起身,在狭小的室内踱起步来,她真情实意道:“有点……难办啊。早知道就不听了,好麻烦啊。”


    “所以,你把狂花还回去了,让穹苍自己处理,但那五个掌门这个时候给你装傻,人收下了,圣物没还。”怜星将匕首指向她,晃了晃,道,“你又碍于某些原因,不能将此事公之于众,于是为了争夺阴阳笔来到昆仑……是这样吧。”


    换月不语,即为默认了。


    “其实也说得过去,得知填石之事的,很有可能就是得到真传的真掌门,此人不想在同僚前暴露身份,是以只能按下不提,只是委屈了我可怜的妹妹……”怜星沉思着,忽的将匕首丢向换月,换月接住,抬眼看向她,她又道,“说起这个,有一件事,我一直都觉得很蹊跷。”


    “你现在手上有兵器了。”怜星道,“若是想出去,你会怎么做?”


    换月道:“杀了你,我就能出去了。”


    “对。这就是常人的想法。”怜星道,“若是你手上没有匕首,你就会想别的办法,比如说服我,比如趁没人时,试试此处有没有能可逃逸的密道,再不济,也能试着策反我那没出息的儿子,让他放你出去……方法有很多,但一旦你手上有了凶器,你就会一心想着杀了我,因为这是最便捷也最快的法子。”


    换月很轻地蹙了蹙眉:“……所以呢。”


    “别急,我还没说完。”怜星贴近她,沉声道,“你不觉得穹苍那个所谓的掌门承袭制度,也很诡异么?”


    “真掌门的决策近乎是无可反驳的存在,谁是真掌门,谁就掌管着整个穹苍,在这等权势的诱惑下,有人想要杀其取而代之,是很正常的事。就像你手上有兵器一样,这实在太便利了,一剑下去,此后整个宗门由我做主。能当掌门的,不说算无遗策,也绝非蠢笨之徒,几百年了,难道就没有一个倒霉蛋不慎露了馅,被夺权了么?”


    “没有。”换月道,“真有这种事,是瞒不了的。”


    “是啊,这难道不奇怪么?”怜星道,“就算众人都知道,一个为权连自己同门都要杀的掌门,绝不会得民心,不会有好的下场……但,难道就没有一种时刻,真掌门的决策与整个穹苍背道而驰,而其固执己见,情急之下,不得不被大义灭亲么?”


    换月道:“没有。”


    “对,没有。所有真掌门的决策,都等同于穹苍的意志……”怜星沉道,“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不可能的吧。”


    换月抬眼,眼中仍是毫无波澜,她道:“真掌门的承袭,有别的倚仗。”


    怜星道:“甚至,若真有人用杀死同僚的方式来夺权,反倒是不正常的,打乱了计划的。”


    “不过,这都只是猜测而已。说不定,真的只是穹苍内部人人友善,融洽异常呢?”


    怜星笑了一声,又忽的不着边际道:“你知道无极宗有个规矩么,第三百四十六条,每次入门的门生见到都要莫名其妙地重复一遍,那就是‘鲛人不得进入内门’。”


    换月头一次露出些许空白的神色:“鲛人?”


    别说内门了,鲛人都不会出现在灵境里,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词,为何会被写出来还流传至今?


    “据说,是因为某任阴掌教离奇枉死在内门里,一直没找着凶手,百年后才被推测出,以那时的地形、手法来看,应是鲛人所为,所以就有了这条规矩。也不知道是哪条鲛人这么闲,没事来无极宗撒气,说不定现在还活着呢。”怜星道,“我想说的是,很多莫名其妙的规矩都是因为此前真的发生过一样的事,才被留存下来。”


    换月道:“所以,填石……”


    “就是你想的那样。我很怀疑,穹苍本就知道填石是活人,甚至,有一个‘填石’曾经真的活过,不受控制的那种活,应该差点就出大事了呢,把第一仙门吓成这样。”怜星哈哈笑起来,“特意要送到白玉门来,是不是和火有关呢?……这些事,又和徐小行有什么关系,看来得去问问她了。”


    总是抢先把她的话都说尽了,让自己像个傻子。换月阴沉着脸道:“别笑了。惹人生厌。”


    怜星居高临下道:“你的脸还真是每次见到都臭得跟屎一样。原来白玉门都在做这种事?也不怪你,我去了脸比你还臭。”


    “你还不明白么。”换月道,“若徐行还是坚持不交出狂花,她将成为天下之敌,这是迟早的事。而你,手上有一字图,穹苍会放过你吗?”


    怜星恍然大悟道:“所以我现在很危险了!”


    换月道:“废话,你以为我想从这里出去是一件很难的事么?”


    “……”


    “喂。”怜星盯她看了一阵,忽的道,“别当你那什么掌教了,来无极宗呗。我勉强给你个执事当当,还想要掌教把我赶下去就行。我早说那个烂功法不靠谱,想要什么就去抢,财富、男人、名誉,世上所有的一切,不体面又如何,抢得到最好,抢不到就再抢,忽悠自己根本就不想要,这算什么?”


    “……”


    怜星蹲下,道:“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我想到一个办法。”换月倏地抬脸,定定道,“关于一字图。”-


    昆仑。


    徐行闭着眼,眼前一暗,冰凉的指腹缓缓摩挲着她的睫毛,又到脸颊,她被摸的起


    了一身鸡皮疙瘩,也懒得躲,开口道:“有什么事就说。”


    “就知道师尊没有睡。”寻舟在她耳边道,“起来,谈一谈。”


    徐行笑道:“谈什么?大人的事么?”


    “……”寻舟道,“师尊,你猜到我要说什么了,又拿这个转移话题么。”


    徐行啧道:“不聊就算了。我睡了,你出去吧,别摸来摸去的,你还会干什么。”


    那双手却没放,仍是固执地抚着她,寻舟坚持道:“师尊,和我说一说话。”


    徐行被烦得受不了,睁眼起身:“说什么?是方才的计划我没说清楚,还是你认为有什么不妥之处?”


    眼前寻舟看着她,还是那般夺目的面孔,徐行下意识去抓了抓他绕在自己身上的发尾,见他很缓地摇了摇头。


    徐行道:“那是什么?”


    寻舟道:“关于你。”


    “关于我?我有什么好谈的。”徐行莫名道,“你说伤?已经痊愈得差不多了,如何,你还要来检查么?”


    寻舟道:“师尊,你太过平静了。”


    这是什么话。徐行扯了扯唇角,道:“怎么,要我把玄真子前辈的衣领拎起来旋转三十圈责问昆仑为何办事不利才是不平静么?昆仑如今调职都只能靠挪骨灰了,玄真子很辛苦,年纪也不小了,饶了她吧,至少这次。”


    寻舟仍是摇了摇头,他开口了。


    “这次师尊找回记忆,便能知道黄时雨之前的话全都是在骗你的吧。”他还是问出口了,“为什么,这一次不和我说想见他了?”


    徐行抓着他头发的手一紧,扯得他发尾发痛。


    寻舟轻道:“因为,不敢吗。”


    “……”徐行将手松开了,她似是有点被惹恼了,却仍是笑着说,“好啊。那就聊聊吧。”


    第224章 道心破碎塔塔开!


    #224


    的确没有睡意。自醒来后,徐行忘了自己多久没睡过了,她只是闭着眼睛。


    “在白族养伤那阵子,我闲着也是闲着,看了不少书。”


    徐行往后靠了靠,脊背抵在墙上,乌发失了束缚,全都散下,她无谓道:“不过,也不是什么正经书。刺猬们见面了都不敢打招呼,写起书来倒一个比一个下料猛,六道也托大师姐带了些话本给我解闷。这些书看多了也没什么新鲜,反倒总去想一些莫名的问题。”


    寻舟道:“什么问题。”


    “每到情节至高处,话本里的主角或哭或笑,或疯或癫,总之需得轰轰烈烈来上那么一回,然后顺理成章地走向结局。”徐行皱眉道,“但,究竟要怎么收场啊。就没有具体一些的法子么?”


    “……”


    “算上这辈子,不知听了多少遍‘你早该在虎丘崖之后就死了’。起初听到这句话,便恼火得要死,凭什么我要去死?为何只有我想活着需要理由?听多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了,只要还有人无论如何也想要我活着,我就绝不甘心去死。”


    可人能够只靠不甘活着吗?


    徐行道:“不甘吗?至今仍是不甘,但不甘之后是什么?报仇,不顾一切去报仇,报完仇了这不甘就会消失么,还是会一直存在到一切尽头?到底……有尽头吗?”


    寻舟道:“师尊,你太累了。”


    “我不累。我只是越来越不解了。明白自己要做什么,却不理解自己在做什么,说什么‘不要违背自己的心’……我的心究竟在想什么?”


    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却越想越胡涂了,徐行说着,竟觉得有些好笑,她短暂地闭了闭眼,再开口时,话中已带笑意:“我从前常常大言不惭地跟别人讲一些话,还当真教起别人道理来。师尊要教我剑,我说,我生来便是高楼!所以不必学,结果一没了火龙令,就在练武场被打到做狗爬。教绫春和丹秋这些那些,勇气啊智慧啊要冷静啊轮番说着,结果真到自己身上只会大喊大叫什么‘还我’!完全傻了。寻舟,你说我到底都在干什么啊?”


    面前寻舟的面孔模糊,他似在说什么,但徐行听不大清楚,她并非想要谁的回答,连她自己都难以解答的问题,他人要怎样才能说出答案?


    天边有隆隆闷雷声滚动,窗外的天愈发灰沉下来,风雨欲来,狂风将殿旁飞扬着昆仑八卦旗的桅杆折断,她的面孔掩在忽明忽暗的阴影中,神情平静地令人窒息。


    徐行明白自己不该再说下去,都已是过去的事,无论怎么说都只是徒增痛苦罢了。但,是你非要问的,明明她已经掩饰得足够好了,是你非要撕开……


    “多谢你给了我那么多空暇去思考,所以我想到了。”徐行缓缓支起上身,道,“我只是想在天气好的下午看一会儿书,晒晒太阳,无所事事地睡着,醒来,再睡着,脑袋里只烦恼下一顿要吃什么,只要我想,就能见到想见的人,哪怕十年里有这么一天就够了。”


    她的双手捧住了寻舟的脸颊,两人的瞳孔中倒映着对方小小的影子,一如往日种种。


    “你问我,不打算对你道歉吗?”徐行轻声道,“我为什么要道歉啊。我做错了什么吗?你那时说的每一件事,都是我梦寐以求的未来……我骗你了么?我不是也在骗自己吗?我没有办法,我做不到。除了死局外有哪怕一条路,无论付出什么我都会走,可是,没有啊。怎么找都没有啊!”


    平地惊雷,远方鸟群唳叫着簌簌飞走,一瞬寂然的苍白。


    “我也许丢失了很重要的东西。圣物能替我找回来。抱着这个自己都不明晰的想法,又莫名其妙开始肩负苍生了。哈。”徐行颇荒唐地笑了笑,看向他,不疾不徐道,“走了这么长的路,就为了得到一个确切的死讯……寻舟,你说我该如何接受才像我自己?你不是很了解我吗?说说看啊。”


    她的确不想见黄时雨。没有质问的必要。还有什么好问的,难道他骗自己骗得很开心吗?见到他破烂到快要折断的身体,又能怎么办?与其说找不到方法所以不想见,更像是她也不知道再失去亲人后自己会做出什么事了,全部都是,她已经全然不明白了。


    这一切,实在是太滑稽,也太狼狈了。


    “……”


    寻舟看着面前的脸,眼眶干涩,没有眼泪,神色平常地像是在问任何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他透过这双弥漫着寒意的漆黑瞳孔,看见了一幢岌岌可危的城楼,一颗一触即溃的真心。


    她快要崩塌了。不如说,这个人,站在崩塌的边沿已很久了。


    他微微启唇,似想说些什么,却仿佛倏地失了声,自齿缝中逸出的只有微不可闻的吐息。


    他早就知道会这样。


    是否忘记一切对她才是好的,抑或像黄时雨说的,将她的记忆停留在虎丘崖为止就好了,总要留个念想,但很快,他便明了了,无论是谁,哪怕是他,想这些都是徒劳的。


    他早就想到了,但那又如何,无论怎样,徐行都会在她选择的道路上前进,无人能阻止,她会亲手一点点掐灭自己的侥幸,取回所有,直到再次面对那不可避的痛苦,她向来如此,这是既定的结果,但并非结局。


    许是他沉默的时间太过长久,又或是神情实在太过难看,徐行卸了力,指腹在他眼下蹭了蹭,一副有些无奈的模样,又好似什么都没发生地笑嘻嘻道:“不是你说要谈一谈么,怎么吓成这样。”


    “忘了吧,我只是说说而已。别放心上。我清楚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如今时局的关键,在无极宗的一字图上,不论是我们,还是穹苍,落子处都会围绕着它。过几日,要启程去一趟无极宗了,事先找林朗逸要两个通行玉牌吧。”徐行顿了顿,又道,“我并非责怪你,换命一术本就诡异残虐,论理论情,我都欠你太多。你听不得‘欠’这个字,我不说便是,待到……”


    寻舟道:“信。”


    徐行蹙眉道:“嗯?你说什么?”


    “那封信。黄时雨一直在找的,战场上寄给亭画的那封信,装在点心盒里,那时,她的属下说,亭画应是看完了那封信,才走出了军营。”寻舟的声音是镇定的,“是谁寄的信,信里写了什么,师尊,你不想看么,亭画留下的信?”


    “……”什么信?点心盒?战时能通过那东西来传信的,除了白族就是黄族两族之妖,是谁,叛徒么?徐行眼前倏地出现一张张或陌生或熟悉的面孔,一时竟无头绪,沉吟道,“留下的信……以师姐的谨慎性子,即便无法预见自己的死亡,也会留下一封信以防不测,她很聪明,定然会想到一些我想不到的事。就算只是猜想,也很有用,若是找到,或有新的情报……”


    “不是情报。”寻舟打断她,平淡道,“师尊,你想看么。就算里面什么情报都没有,就算只是一个字,你还是想看吗?”


    “…………”


    又是连绵的闷雷声,和着大雨席卷了整片昏黑的天际,徐行很短促地吸了一口气,似想维持自己面上的神情,然而那口气还没来得及吞下,她的眼眶就红了。


    看不见彼此的神色,寻舟朝她张开双臂,两人密不可分地拥抱着,宛如缠绕的两尾鱼。


    寻舟大睁着眼,眼底满是血丝,掌心一下一下顺着她脊背轻抚,世人说的不错,鲛人邪性,水即通阴,他永远无法像徐行一样,将人从深渊中拉出来。


    师尊,我并非不在意这九界究竟如何,只是在你身边,无论是怎样的世界我都能接受,我比你幸运,可我宁愿不要这幸运。


    “是你说不甘心,想要活下去,所以我照做了。我不后悔,所有结果我都接受,你从来不欠我什么。”


    “再找一找吧,你究竟在想什么,想要什么。若还是觉得厌倦,觉得不如不要想起来,认为这漫长的寿命是一种负担……不必再等什么结束,任何时刻都可以。”寻舟的唇落在她颈间,珍惜地感受着那凉薄的、尚在鼓动的脉搏,而后,对她轻声道,“那时,就杀了我,再一起去死吧。好么?”-


    昆仑连日的电闪雷鸣没能累及穹苍,东境仍是一片春和景明,日辉灿烂,徐青仙落地之时,街上不少石头正在卖菜。


    沿街看去,就连最粗陋的小摊上都摆置着些灵器造物,行人众即便修为低微,也多半都有灵根,红尘与灵境的壁垒愈发分明,修者们少数对话凡人的时机便是当街斗殴将人房屋打烂云云,尽管灵境对红尘并未设限,也鲜少有普通人踏过这道边境线了。


    先回穹苍。


    徐青仙一袭青衣,极为惹眼,路上行人不由得纷纷瞪眼看她,一是她相貌实为出众,二是这辈子太少见到如此光明正大又神态自若的通缉嫌犯走在大街上,甚至都令人怀疑不是她做错了,而是自己看错了。


    她踏上法器,寻了个角落坐下,而后,面无表情地打开了手上状似玉牌的饰物。


    这是小将临走前留下的,名为“灵信”的事物,似乎可以借此对话,但效力时有时无,端看运气。徐青仙朝内中几个名字一视同仁地发去一条:


    【青仙:归。】


    过了阵,传来一声鸟叫。


    【薛蛮:你可总算想起来回穹苍的路怎么走了?路上被打了没?】


    【青仙:不曾忘记,何来此言。路上偶有雷暴,有惊无险。】


    【薛蛮:雷?怎没劈到你?】


    【青仙:不知。应是我命不该绝。】


    小将那头默了一阵,又匆匆发来几条灵信,语焉不详,似是不想让她归宗,却又不能直说,想来穹苍内应是出了什么变故。


    登仙阶上,仍是霞光灿灿,雾色朦胧,徐青仙甫一入门,便见两侧守门弟子躁动,有几人匆匆往门内飞去,似在通报,留下诸人则指着她大呼小叫道:“大师姐!”“是徐青仙!”“她回来了!那徐行呢?!”


    她朝诸人点一点头,便要去往掌门殿,怎料行至中途,一人旋身至她身后,便要来拿,一面伸手,一面色厉内荏地大喝道:“大师姐!我是鹤卫,奉掌门之令将你带入禁闭暗室,劳烦跟我走一趟!”


    鹤卫便是掌教亲卫,直属玄素一峰的精英门生,门服肩臂上会绣一只红鹤。徐青仙瞥他一眼,袖中绫端飞出,将人挥开。


    这青涩鹤卫被拍得在半空中一个翻滚,人都一时有点呆愣。


    ……的确,论修为,他当然比不过天纵奇才大师姐,但他可是鹤卫啊!并非以力取胜,而是象征掌教,无论是执事还是长老,总得给玄素一个面子吧?


    不对,据说徐青仙对人面有些不甚敏锐,那鹤卫霎时了然,扯着自己肩上的红鹤绣强调道:“大师姐,我是前阵子才加入的鹤卫啊!你认不得我的脸正常,但你应该认得这个徽征吧?鹤卫,我是鹤卫!”


    徐青仙终于再赏了他一眼,似乎不太明白他为何穷追不舍,少顷,终于毫无波澜道:“哦。恭喜你。”


    鹤卫:“……”


    虽然是很感谢但是谁要你恭喜啊!给我停下来啊混蛋!!


    宗门之后,便是山腰处的内门门生居所,徐青仙黑发狂舞,便要向上疾飞,斜刺里又伸出一只手,那鹤卫气喘吁吁地再度追上,道:“大、大师姐,不能往这走!前些时日的新规矩,内门门生要前往上殿,需得由那道阶梯过去才行!”


    徐青仙朝他指尖方向看去,冷冷道:“为何舍近求远。”


    “这般治理才更为严谨有序。”那鹤卫理所应当道,“若是哪个内门的都能这般径直想上去就上去,那岂非乱了套了?一样的,山脚那些外门的想上来也得绕一大圈,若否怎能显出两者的区别所在?”


    徐青仙停了一停,漠然道:“若我执意要从这里上去,该当如何。”


    鹤卫苦着脸道:“不行啊!那我定然会被执事责骂的!”


    “哦。”徐青仙点点头,一丝不苟道,“恭喜你。”


    “大、大师姐————”


    她凌空而上,狂风中垂眼向下,无论山脚山腰,皆是相同顽石,辨不出大小高低,分不清孰贵孰贱,直到至高之处,人群中,她忽的嗅到一种奇异的莲香。


    她默不作声地收拢绫端,足轻而落,将阎笑寒吓得险些当众变回原型,压低嗓音慌里慌张道:“大,大师姐,你从哪里回来的?!”


    “门。”徐青仙望向高台之上,那儿站着一人,一身红黑交间的执事门服,额间一点红痕,“这是谁。”


    小将不动声色地狂瞪她,试图表达自己的怒火,然而瞪到快要眼酸,也不见徐青仙往这边看一眼,终于没好气道:“你连亲手捅了两次的人都认不出了?真是,若不是你那时失手,如今由得她这么风水轮流转?”


    瞿不染道:“封玉,郎无心。”


    徐青仙道:“你为何还在这?”


    瞿不染看着她的头旋,一字一句道:“……你说我为何还在这?”


    徐青仙不说。她纯澈双眼仍是落在高台上,她来得还是晚了些,郎无心的话语已至尾声。


    “凡人有凡人的愿景,但事不可避,若仍是无法遏制,演变到了最差的那一步,我想,穹苍需得做好万全准备。”郎无心轻轻蹙着眉,以一种谦逊到极致、不得已到极致的语调缓缓道,“毕竟,我们的门训是肩负苍生啊。”


    “这万全的准备自然也包括——”


    “开战。”


    第225章 闪现!无极宗!不巧,正是在下……


    #225


    半个时辰前。


    掌门殿。


    “……当真有此事?”天欲笔皱眉道,“我可绝没听见这等风声。”


    殿内只草草几人,不见门生,玄素坐于高位,仍是不动声色,秋杀离得远些,面上嫌恶之态倒是毫无遮掩——上回少林大火时她下山增援,眼见生灵涂炭,妖祸横行,哪怕是强要她装也对郎无心装不出一个好脸来,若非这消息的确重大,恐怕她早便甩袖走人了。


    “在下也希望这是假的。”郎无心敛眸道,“二掌门现下派人前去边境确认,至多半月后便可得知结果,我又何必弄虚作假?”


    殿内诸人皆闭口不语。


    红尘之境的边沿正在不断缩进,不断有田地变为“赤土”,无水无山无草无花,不出半年,恐将有大片流民迁徙……


    红尘间的天地灵气在愈来愈少,这是共识,并非什么不可多言的秘密,若否,六大宗也不会早早就将建址之地往九界中心迁移。近年来,红尘间生出灵根者也少了不止两成,但这些对穹苍乃至灵境都并无多大影响,毕竟双亲皆为修者的莲苞之子多半身怀灵根,更何论六大宗最不缺的就是远道投奔而来的门生。


    但,九界是相连的,若边境当真在不断萎缩,首当其冲的便是寻常城民,一片土地能可养活的人是个定数,再加上少林毗邻穹苍,如今混乱也才将将平息,两者边境的小城储备已是有些吃紧了,这可预见的风波是如此巨大,甚至大到令人不由屏住呼吸。


    三掌门雪里冷沉道:“你是如何得知?”


    “若非穷苦之人,不会居于边界,那些人看到赤土,也难以察觉异样,就算其中有聪明些的预见之人,也会闭紧嘴巴的。”先逃一步,便先胜一步,知道的人愈少,对自己便愈是有利,郎无心坦然直立道,“掌门既知悉在下身世,在下便不赘述了,郎家是败逃流放的世家,不便现世,是以雇佣的都是些亡命之徒,多半是没有关契的流民,人多了,话便多了,从中听出什么端倪,这并不难。”


    “郎家?”蔺君不经意道,“上回好似见着了其中一具尸首,中了蛇毒呢,真不知是谁下的手,啧啧,真残忍。”


    郎无心垂眼,咬牙不忍道:“此辱无心绝不敢忘。在下如此殚精竭虑,便是为了有朝一日找到凶徒,替我族人报此血仇……所幸常青已死,大仇得报,父亲在天上也可瞑目了。”


    郎辞:“…………”


    哪个父亲?罢了,反正哪个都好好地瞑目了。


    “扯远了吧?”秋杀敲敲桌子,大为不耐道,“我是在问你,这和你夺圣物有何干系?别说什么是为了穹苍,穹苍可没让你做这些。”


    郎无心抬头,温声道:“正是在下机缘巧合下发觉圣物有救世之功,方才不择手段也要带其亲上宗门。”


    若把红尘比做一个大阵,那圣物便是能可稳定大阵的阵眼,能够遏制赤土扩散,安定凡人,好消息是,这的确有用,坏消息是,有用的不多——以穹苍如此庞大的疆域,一个圣物至多能稳定两成。


    那么,摆在面前的便是两个选择,其一,将圣物均分给五个宗门,保住灵境此外两成的土地,其二,将五大圣物全都收归它们本该在的地方,穹苍境地将成为唯一一片活土,此后第一仙门之位再无人能够撼动。


    这看似是两个选择,实则目前只有一个选择,毕竟就算穹苍可以信自己,也信不过其它宗门,先不说别的,峨眉第一个就要跳出来大闹一番。众人皆心道,这峨眉真可谓聚为一坨屎散是满天星,聚在一起时连黄族都攻得吃力,但谁遭得住峨眉时不时便往自家投放五个十个刺客的?哪怕是第一仙门,焉有日日防贼的道理?


    最终,玄素也只道先遣人确认是否真有此事,延后再议。


    秋杀见郎无心走出殿外,啧了声,烦躁道:“此人心机深沉,不可多留,连我都看得出。这才当上客卿长老多久,便开始改弦更张收拢人心了,门生们倒佩服得紧她。掌门师兄,若她说的事是真的,你打算如何办?”


    玄素当然看出她的不愉,秋杀一向性情烈正,有话直言,他半敛着眼,忽的道:“你是怎样想的?”


    “我?”秋杀指着自己,道,“我吗?”


    玄素道:“怎么,讶异么?”


    “你要问我怎么想的……我当然是觉得抢回五个之后再由穹苍分配控制是最好了,再想该如何处理赤土。不过,这是最理想的结果,要做到不太可能了。”秋杀纳闷道,“怎么会突然想到要问我?智力非我所长,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咱们穹苍一直以来的传统不就是五人里有一个半脑子就够了吗?”


    不强求每个人都聪明绝顶,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便好了,不如说,若是五个人都各有各的想法,那才是真的难办了。一个脑子当智囊,剩下半个脑子给守阵者,至少让其明白该听谁的话,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没出过什么岔子。


    脑子玄素:“……”


    现在要紧的事,就是那半个脑子出岔子了,不是么。他没说什么,只是喝了口药,忽听殿外一阵骚乱,有人高声道:“大师姐回来了!!”


    “啊!无敌的大师姐被拿下了!!!”


    他蹙眉看向门外。


    徐青仙此刻正缓缓转头看着压着自己的小将,眼中是极为正义的谴责,这神色实在太过正直,令小将都有点怀疑自己了:“你不会真以为那些通缉令是在闹着玩的吧??至少也得先证明你不是叛徒啊!还这么理直气壮地站到我们旁边来,我若对你无动于衷,那我们不就会被怀疑跟你是一伙的了?!”


    徐青仙发问道:“不是吗?”


    “……是归是,但好歹宗内要留几个能替你说话的吧!难不成要陪你一起蹲大牢吗?”小将低声道,“你先忍一忍,装一下!那家伙就等着你回来呢,肯定要借题发挥拿这事整你……”


    对长老下死手这罪名可大可小,不知为何,穹苍莫名对此看得极重,不仅规定了掌门不许对长老动手,还规定了掌门的徒弟也不行,更规定了此处的“动手”不仅包含躯体上的暴力,更包含言语上的讽刺欺凌。依照每条规矩都有前例的理论,或许曾经有个掌门之徒动辄殴打长老,继任掌门后继续殴打,兼之言语欺凌,就没停过!但不论是哪位掌门竟这么不敬老爱幼,总之如今客卿长老也是长老,徐青仙若是还说出什么惊人之语,那就有麻烦了!


    徐青仙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停止了挣扎,旋即,抬脸,将自己的眉毛往下落了一些。


    阎笑寒夹着尾巴缩在一边,心中不由腹诽,这装得跟徐行的假笑一样假,谁看了都……不是瞿不染你怔住干嘛?!你不是吧???


    “薛蛮,你也不必如此吧。”人群中有人不满道,“大师姐或许只是路上误了事,回来得晚了些,又没有证据她一定就和小师妹勾结了。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好好说吗?”


    “还叫小师妹呢?那不过是一个冒名顶替、居心叵测的卧底,谁知道她今年究竟几岁了?我看说不定是昆仑那边派来的间谍。”


    “……不是吧,兄台,胡乱猜测也不是这么个猜法,你是真心觉得昆仑会派人来穹苍卧底吗?他们那边自己老头老太都不够用了,过来干嘛,颐养天年?”


    “我看说不定是峨眉的。你们没发现么,自从徐行醒来,大掌门的身体便每况愈下……”


    “单纯被气的吧。”


    “是说小师妹和九重尊到底……”


    七嘴八舌,乱作一团,说到底,只要徐青仙开口说一句路上误事,和徐行并无干系,他们都信,却又不信。青莲台纵横碑一事始末见着的人可不少,徐青仙和徐行二人同进同出,形容亲密,宛如做了亲姐妹一般,她说绝无干系,早已割袍断义,众人是不信的。但她既然开口,那不信也得信了,白给的台阶,为何不下?


    少顷,人群分开,郎无心自中央走出,后方跟着郎辞,她微微蹙眉道:“发生何事?”


    众人不由一静。


    见到徐青仙,郎无心微微一停,反倒微笑起来:“这般举动,反倒伤了同门和气,薛蛮,你且松手,总让青仙说几句话先。”


    瞿不染道:“等……”


    徐青仙站定,面无表情地开口——


    “……”


    “我有时怀疑,你究竟是不擅解释,还是压根没想过解释。”郎无心对身旁被灵枷锁住的徐青仙,叹服道,“虽说谁来了都得先在审讯室待一晚,但你是怎么做到越抹越黑的?”


    若非玄素现身制止了这场灾难,后果真是不堪设想。瞿不染替徐青仙说的那些尽管是事实,却不够完整,再者,现下众人都默认她消失这三月是跟徐行待在一起,不想从她嘴里问出点东西才是反常。


    徐青仙倒是一副并无所谓的平淡模样,她转眼看了看身周景色,道:“这是哪。”


    “安心。”郎无心温和道,“掌门既将此事交我,在下定不会疏忽。我和你也算得上拔剑之交了,自会替你选一个最为舒适的审讯处的。”


    郎辞:“……”


    从哪拔的剑,自己肚子里么。


    徐青仙点了点头,又是一阵前行,一柱香后,郎无心停下了。


    徐青仙道:“这里?”


    郎无心道:“这里。”


    徐青仙指出:“这里是树林。”


    “对。”郎无心轻笑道,“石猴子就该待在树林里,想吃香蕉的话自己去摘罢,若是觉得不满,我再命阎笑寒过来给你剥皮。”


    “……”


    少顷,徐青仙平淡道:“我开始讨厌你了。”-


    “那两头丑狮子竟然还在门口,你们就不觉得风水不好么?”徐行紧跟在一人身后,两边景色极速闪动,她啧道,“这水晶珠帘也尚在……林兄,不是我说,你家装潢风格忒也俗气,要么就全抄来,要么就别抄,这抄一点那抄一点,全拼在一起不伦不类像什么话。”


    林朗逸青筋暴起道:“我接你进内门罢了,你话怎么这么多??你品位好到哪去了!”


    徐行进无极宗,也是暗自得了怜星掌教的许可,只是要大摇大摆从正门进,是不大可能了。怜星让草包儿子前来暗中接她,由内门径直进入,林朗逸虽说和她不算熟悉,但好歹也算有点交情,本还担忧她伤势过重,见她一路进来嘴没停过,这本就些微的担忧早已化成恼火了。


    “我品位好到哪去?给你一次机会修正你的发言。”徐行老神在在道,“你的意思是,九重尊比你家的装潢风格还俗气了?”


    他听到了什么,果真!林朗逸霎时冷汗直流:“……我,我也不是这个意思……你别……本来就……九重尊是那种……比较高雅的……”


    寻舟化成的双鱼玉佩贴着她心口,他近日借着不好被外人发觉的借口,恨不得从早到晚都变作玉佩粘着,连睡觉都不下来,徐行有时都已经忘了自己身上还有一个大活人。她不由笑了笑,垂头对他调笑道:“喂,听到没,有人说你高雅呢。”


    寻舟含笑道:“我也是可以低俗一些的,师尊  。”


    “唉。”徐行选择性耳聋了,心道,“这种欺老霸幼的感觉真是久违了。”


    神通鉴已经懒得吐槽了。算了,徐行开心就好,反正开心的时候本来就不多。


    由内门进入,可以避开防守,怎料行至中途,徐行眉尖一蹙,忽的抬眼,道:“小心!”


    也不知二人是触到了什么机关,倏然间四面八方箭雨暗器连落,将两人身周包裹而进,徐行拔剑相挡,刺耳的金石交接声中,她脑中无数念头闪过。


    就算是怜星要暗算她,也不必大费周章来赔一个儿子吧,虽说儿子不算如何值钱,但毕竟养到这么大也不容易,这突如其来的箭石朝着二人面门前来,可不分什么轻重缓急,看林朗逸这张皇失措的样子不似作伪,所以这机关是……


    “糟了!”林朗逸奋力抵挡,浓眉紧皱,扬声道,“这鬼东西不知为何被触发了!动静太大,你先走,免得被人发觉,不必担忧我,我再拖一阵,等人来……喂!!你倒是等我开口了再走啊?!徐行你有没有人性啊!!”


    徐行将寻舟留下给他傍身已是宅心仁厚了,哪还管他心情如何。


    那头打得锣鼓喧天,她一路疾行,直至长廊密道,木门敞开,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正在下棋,桌边堆着两叠半人高的书堆,有的翻了一半,泛黄的纸页尚大敞着,随着她卷进的风微微战栗。


    这场面乍一看有些令人悚然,徐行停步,换月怜星二人缓缓转头看她,眼中除了犹疑,还有几分消不去的忌惮。


    徐行垂眼看着她们,在这一瞬的寂然中,道:“就是你们想的那样。”


    一句话,千言万语,都不必再详说了。


    “……不,肯定还有什么和我们想得不太一样。”怜星喃喃道,“‘内门不许鲛人进入’……这机关为何触发了?你是徐行,徐行是鲛人?当时的无极掌教是被你杀了,所以才会声名败坏,和同门决裂,有宗不能回?”


    徐行无奈道:“第一,不是我干的。第二,这点小事也不至于吧?”


    在二人再度开口之前,徐行便平铺直叙道:“第三,我不会交出狂花。接受这一前提,我们再谈,若否,就不必浪费彼此时间了。”


    怜星凝重道:“为什么?她是你的谁?”


    “哪有为什么?”徐行道,“不想推一个人去死,需要理由吗?”


    怜星道:“哪怕为此会殃及无数生灵?”


    “你若问我,愿不愿意为了自己活而让一个人去死,我会说不愿意。你若将这世上所有人都逐个问一遍,想也不必想,愿意的人定然占大多数,但既然多数人可以决定某人的生死,那少林的掷愿亭为何会发展到那个地步?那不是大大的理所应当么。”徐行道,“再者,我可以接受找不到办法,但不能接受根本就没有去找办法。白玉门看守火龙令几百年,有尝试找过办法没有?”


    换月道:“火龙令?”


    怜星道:“便是此前说的填石了吧。”


    “火龙令……”换月一顿,道,“果真,是火。”


    半晌,换月抬起双眼,道:“在下决定前,也请你先回答几个问题。”


    徐行欣然道:“可以。”


    换月道:“历史上消失的穹苍掌门,与亭画同处一个师门的大掌门,是谁?”


    徐行道:“是我。”


    换月道:“虎丘崖一役平定妖祸,却因名字受到损毁而没有真名现世的将领,是谁?”


    徐行道:“是我。”


    换月道:“战后带领妖族残党负隅顽抗,打开两界通道以至今日结局的幕后黑手,是谁?”


    徐行道:“是我。”


    “……”换月喉间哽塞,心神俱震,艰涩道,“八百年前暴动的填石,让穹苍宁愿秘密暴露也要镇压风险的火龙令,是谁?”


    “你们都猜到这里了啊。”徐行伸手,野火自掌根如灰烬汇聚般缓缓成形,银亮剑身上忽的闪过一张少年面孔,额间火痕,骄阳般不可一世,和她一模一样,却又毫不相同,徐行轻声道,“那也是我。”


    第226章 谈,还是不谈?人性的至高点,超脱意……


    #226


    这四个出人意表的答案带着百年前的厚重与风霜扑了两人一脸,竟一时让两个掌教都没能反应过来——相较起来,徐行为何能死而复生都是最不值一提的小事了!


    但徐行甚至没给她们思索的时间,将剑往地上一顿,道:“如何。谈,还是不谈?”


    怜星道:“若是我说不,你要如何。”


    “不如何。不谈拉倒。”徐行坦然道,“不过,能坐下来谈谈就解决的事没必要打打杀杀的,我如今不复少时勇啊,再跟你们打起来,又躺三个月,说不定睁眼时穹苍都已经入驻白玉门了。”


    语气听起来倒是善良,但话意不就是不谈就要相杀么?怜星嗤笑道:“你是有把握孤身闯出这里,还是有把握自己无论遭到什么酷刑都不会供出来狂花在哪里?”


    徐行点到为止道:“并非孤身。”


    两人目光倏地自她身后扫过,那儿空无一人,却压根无法令人安心,长久的静默中,怜星忽的意味不明地瞥了她一眼。


    徐行摸了摸下巴,不解道:“应该不是我的错觉。我怎感觉你不该这么讨厌我,莫非是你妹说了我太多坏话?”


    “不。只是觉得很多事都说得通了。旁人实在误解你太多。”怜星也点到为止道,“你与九重尊真是……一对老偶天成。”


    徐行:“……”


    若有一天她能当上行始皇,第一件事便是立法让“老”这个字从字典里彻底消失。


    “正因你是鲛人,是以见不得妖族受苦,平定战乱后,还想着维持平衡?”换月沉沉道,“抑或是,鲛人实则和妖族才是一家……”


    “好了,别猜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事,知道就行了。”徐行将剑收起,走近了点,瞄了眼那盘残局——棋艺不佳,什么都没看出来。她开门见山道,“正因此时狂花不在任何宗门掌控之下,才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你应该明白我在说什么吧?”


    她看向换月,换月一怔,垂下眼帘,方道:“……是啊。”


    填石愈来愈像活人,代表着鸿蒙山脉的掌控力在不断减弱,这法子传承千年,事到如今究竟还能管用多久,谁也无法保证。就算撇开这个不提,再继续下去,白玉门恐怕会成为名副其实的活死人监牢。只有能够眼也不眨推人送死的门生才能继承大任,一众心如磐石的活死人看管着活死人,直到最后……这个宗门究竟会变成什么样?


    白玉门,就像是未被清洗的少林的前身。


    换月道:“对了。在了悟之前,少林还有一次血洗事件,你可知道缘由?”


    “不知道。”那时她早死了,徐行相当不见外地拖了凳子坐在桌旁,诚实道,“都说了,别问了。我知道的事不多,少林如今都这样了,当初事出何因,还重要吗。”她说完,又自顾自摇了摇头,忽的道,“不过,也有可能真的很重要?”


    “……”


    怜星道:“我想知道,圣物究竟是什么。”


    “大妖尸骨所炼的灵器。”徐行知无不答,“起初穹苍打着镇压鸿蒙山脉的幌子向六大宗收拢圣物,但真正起镇压之用的是火龙令,圣物究竟有无镇压效用,尚无定论。虽然将圣物放在山脉周遭时,好似山火会稍稍平息安宁一些——但谁也分不清那究竟是圣物的作用还是只是凑巧。”


    若是人和妖的躯体是一个封闭的小罐,那么能可承载的灵气妖元便有定数,吸纳了超出能力的灵气,就会爆体而亡。熔炼圣物者将大妖身上最精华的部分拆下重塑,等同将小罐的顶部打开,失了肉身的桎梏与限制,圣物所能容纳的灵气便是惊人之量了。只是,再惊人这也不过是个有特殊功能的容器,神女之心带上了蛇族的幻境天赋才勉强镇的住那些石雕,其它圣物能对鸿蒙山脉有任何镇压的作用才是真的说不过去了。


    “听你所言。”


    怜星听完,冷不丁道,“那一任的穹苍掌门绝对有问题。”


    “哦?”徐行一扬眉,明知故问道,“何来此言呢。”


    “你是在考我么。明明自己知道。”怜星冷道,“我虽不知那时人族和妖族究竟到了怎样水火不容的关系,但妖祸大战刚刚结束,两族间血海深仇,想到用对方的尸骨去炼器不算反常,但五大宗突然有了这个共识,才是反常。穹苍一要圣物,他们就知道该给什么?即便要用少林机缘巧合下炼出的降魔杵给了其余几宗启发这个理由来解释,我也无法忽略穹苍先射箭后画靶的事实。”


    “若说那时掌门是想要以圣物之名来掩盖真正的镇物是什么……”换月道,“我想不通为何不告知其余五大宗此事,要待到无法之时才将火龙令秘密送至白玉门看管?”


    六大宗会齐心协力瞒住天下的,哪怕是慈悲为怀的少林。既然这牺牲无可避免,那何必让天下人都背上一条性命的重量?有了共同的目标,六大宗也不必经历这几百年毫无止息的利益纷争,若说那时的掌门一心想要“肩负苍生”、“无私奉献”,哪怕自损心血也要践行第一仙门的职责,如今仙门间的实力差距已经不如从前那么悬殊了,如此损己利人的事,后面的所有掌门竟都这么想吗?回到前日相谈,那究竟是掠阵者的意志,还是穹苍的意志?


    疑点重重。


    “这点我倒是能够稍稍理解。”圆真当时死于亭画之手……徐行百无聊赖地把棋子用手指顶得到处跑,抬眼正色道,“当我知道一件事一定会被反对时,我向来会选择直接不说。”


    “……”


    这就是最麻烦的事了!


    谁也不知道穹苍要这圣物究竟想干什么,也得不出答案,但等到知道的时候恐怕已经晚了,所以不得不率先出手。可率先出手又需要正当的理由,否则就会像徐行这样又被扣上个叛宗出逃的反逆罪名——徐行是个油盐不进的滚刀肉,想必几百年前就已经被挂成腊肉般骂了又骂损了又损,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看如今这点阵仗能怕什么?她此刻是个游侠,没人管得了她,再不济天塌下来还有九重尊顶着,但二人身后还有两个宗门,行事绝不能随心所欲。


    寂然半晌,换月忽的道:“你有怀疑的人选么。”


    这问的就是穹苍的真掌门了。徐行很大方道:“有。当然有。并且此时所有线索都指向她,但我不认为她是。”


    换月道:“要说便说,别打岔子。”


    “你们应该也知道穹苍的掌门承袭规制吧?掠阵者被同僚所杀,阵法会传递。但你们肯定也想过,若杀人的不是同僚,而是别宗人士,这阵法会不会也传到凶手身上?”徐行道,“我想,护宗大阵可分不清这些,穹苍里的人来自五湖四海,更没什么血脉可供区分,谁杀的就落到谁手里,这是常态。这么多年,意外而死的穹苍掌门也不少。四掌门秋杀成日像个跳蚤似的这跑那跑,连阎笑寒做的饭菜也敢张口就吃,这是否有点太冒险了?”


    虽说最不爱出门的掌门不一定就是掠阵者,但最爱出门的多半不是。秋杀的武力还是五个掌门中最惨不忍睹的一位,灵光全用在预言上了,若真是她,这也未免太冒险了。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究竟是谁?总不能五个人全部杀一遍吧?平心而论,徐行不太忍心,尤其是玄素。这位十二旬老汉在穹苍这等虎穴龙潭里都能活到这个岁数,是多么不易,堪比人间老寿星了,要丧还是喜丧为好。


    “不能坐以待毙。”怜星沉凝道,“三日后,我会带一字图南下,治理赤土。”


    赤土这事徐行早先已听寻舟讲过,这消息能如此迅速地在红尘间扩散开来,其中亦有推手,怜星此举不知能不能钓出条鱼来,不过徐行倒是觉得,多半来的人会是郎无心。


    “至于你。”怜星又道,“你一个人在此孤立无援,不知能不能联系到穹苍中人。你那大师姐,还有几人,可信么?”


    徐行轻声道:“不知道呢。”


    “不必令她们亲身上阵,只是传递一些宗内情报,不为难吧。”怜星不容置喙道,“届时真要动手,你在红尘,她几人在穹苍,里应外合,倒比跟着你要周全。”


    “……”


    徐行的指尖仍覆在一颗黑子上。棋面圆润,抵着她的指腹,似乎再用一些力,便会不受控地滚落出去,黑亮的棋面印出一双冷然的眼,她不知想到什么,极为短暂地恍了恍神,竟一时没有应答。


    她的没有应答,在不熟悉的人眼中是默认,但放在身旁人眼中多半可以分为两种情况。其一,不听。其二,你说得对,很有道理,但跟我有什么关系?


    正在此时,门外遽然传来一声大叫,怜星倏地站起身来,眉关紧锁道:“什么声音?”


    “啊,忘了说。”徐行回神,指了指后方,爽朗一笑道,“你儿子好像在被打。”-


    碧空如洗,又是耀阳夺目,树荫绿浪般与风攒动,徐青仙似有所感,缓缓睁开了眼。


    眼前遥遥站着一人,红黑门服,额间红痕,远远看去,辨不清面目的情况下,竟和初入穹苍的徐行大有相似,至少在徐青仙眼里,两人理该一模一样。但她不会认错,因为徐行不会站得离她这么远。


    “睡得好吗?”郎无心扬声道,“是时候去议事殿了,事先喝口水吧,你一会儿应该要说不少话呢。”


    徐青仙起身,手上的灵枷窸窣作响,她没应答,只是缓慢地走近了些,错眼盯着郎无心的脸看。


    郎无心笑起来:“这么一眨不眨地看着,在下可是会害羞的。”


    徐青仙道:“疤痕。”


    郎无心道:“嗯?”


    “你额头上的痕迹,是疤痕。”徐青仙陈述道,“原本不算很深,但你为了掩盖它,用朱砂重新烫平整了。”


    郎辞一怔,郎无心面色不变,只道:“大师姐果真眼力过人。那不如猜猜,为何那里会有疤痕?”


    “与我何干。”徐青仙面无表情道,“只是仔细一看,和师妹还是差得很多。”


    “……”


    空气一瞬凝滞,郎无心面上的笑意更深了,深到有些过头的地步。她道,“这位大师姐,你步子不挪,莫非是还想单独和我说些话么?”


    “想。”徐青仙道,“让她离开。”


    “她”指的就是郎辞了。郎无心莞尔道:“那怎么可以,有什么话直说就是,当她没有耳朵吧。”


    “你想要的东西,皆为虚妄。”徐青仙平淡道,“而你直到死去才会明白这句话。”


    “……”郎无心哑然失笑道,“你可真是率性直言啊。你这样的性子,也能明白别人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吗?”


    “人一出生,便分了三六九等,直到死去才会停止。是死在乱葬岗上,还是死在黄金宫里,的确没有什么分别,人死如灯灭,一切都是虚妄。可你活着的时候,是在腐臭的街角捡食,还是在画舫上一呼百应一掷千金,这也是虚妄么?”她道,“还是你想说,该当放下一切执着,去往一个没有权力之争的桃花源?”


    徐青仙道:“没有那种地方。”


    她薄薄的素白眼皮下,是一双毫无波澜的瞳孔,不深也不浅,不混浊也不清澈,只要站得够近,人人都能从中看见自己的那张脸。


    “一切皆无意义。”她说,“自出生开始,周而复始,循环往复,草长出石缝,开花,凋零,枯萎,再萌发,不同的人在同一个位置上出现,消失,换下一个,再消失。只要有人,就有权力之争,就算世上只剩下一个人,权力也不会消失,对死者来说,生者就是一种特权,所以,没有意义。不论是参与还是去阻止,一切皆无意义。”


    郎无心道:“所以,你说的这段话,也没有意义。”


    “是的。”徐青仙点头,“没有意义。”


    郎无心笑吟吟道:“那你为何还活着,既然一切都没有意义?”


    徐青仙迟缓地抬起了


    手,不知为何,她眼前忽的闪过一道策马远去的身影,四处都是熊熊火光,忽明忽暗的面孔。她梦中总会出现这道影子,她在梦中向前走一步,随后,她醒过来。


    “因为,我要看。”徐青仙垂眼道,“人性的至高点,超脱意义的圣行,是否只会得到坏的结局。”


    郎辞:“……”


    这人到底是在突然说什么啊?出去一趟被昆仑夺舍了??


    “令人钦佩的志向。”郎无心拊掌赞叹道,“可惜,怕是很难得见了。毕竟就连你心心念念的师妹,也没能做到呢。”


    徐青仙道:“因为此时她是叛徒,而你声名正盛么。”


    “声名正盛吗?”郎无心抬眼看了看湛蓝的天际,“我看,未必啊。他们愿着让步,给我几分薄面,大概只是因为我的存在,就能令他们足够庆幸。自己生来就有的灵根,另一人要付出这样大的代价才能勉强夺取,这是件多令人欣喜的事?”


    徐青仙道:“正因你总这样看别人,才认为徐行看不起你。”


    郎无心微笑道:“莫非她其实很看得起我?”


    “你的确没有什么值得另眼相待的地方。参与权力之争容易,人人生来如此,拿起却放下,才是难事。”徐青仙道,“她有你不惜一切也要夺取的权力,但她却将其弃如敝履,所以她绝不能有好结局,否则你便会明白,你所求的一切都是虚妄。这也是我分明捅了你两剑,你却相较我,更加厌恶她的原因。”


    “实话果然很难听啊。”郎无心哈的笑了,温声道,“要我放下,也得让我先拿到手吧?”


    “……”


    远处,白鹤盘旋,以示催促,二人相视一眼,往议事殿走去。


    郎无心道:“方才这段对话,也是毫无意义。”


    徐青仙道:“是的。改变不了你,也毫无意义。”


    郎无心道:“虽然我知道我不该问出这句话——但你为何还非要说这么多?”


    “因为会让你非常生气。”徐青仙淡淡地指责道,“你不该骗我,香蕉都还没熟,很难吃。”


    “………………”


    默然半晌,郎无心眼睑抽搐,笑得如同春光灿烂:“你去死吧。”


    徐青仙不要。


    方是清晨,掌门殿外已渐闻人声,长老执事列队站立,小将、瞿不染、阎笑寒立于侧旁,暗含担忧与警惕的目光落在二人身上。


    此事可大可小,放在任何一个正常人身上都很好解决——不论究竟跟徐行有无接触,一概否认,低头认个错,至多在禁闭室待个十五日,禁足三月便可了结。这不算什么严苛的处罚了,有徐行“珠玉在前”,玄素的忍功已然大成,看在徐青仙往日为宗门挣得不少荣誉的前提下,谁也不会多想为难她,但关键就是,徐青仙她不正常啊!她脑子有问题!谁也想不到她接下来会说什么话!


    气氛能拧出水一般沉重滞涩,众目睽睽下,徐青仙伸出右腕,玉牌发出几声鸟鸣。


    她径直打开,上面只写着两个字:


    【师妹:回来。】


    第227章 =3=师尊,我好欢喜……


    #227


    “青仙,你在做什么。”


    头顶传来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徐青仙抬眼,玄素微微蹙眉看着她,似乎正在思索什么。整个大殿满满当当,众人皆立在比她高出不少的阶梯上,想来看着她的神色都称不上愉快,毕竟这是一次让她能可自证清白的“审讯”,有压迫感实属正常。


    她木着脸,将玉牌敛进袖内。但也就这几息的功夫,都有人迫不及待地眼尖道:“那是什么?通讯玉牌?你在和宗外的谁说话?”


    小将眉尖一紧,生怕这缺心眼的径直将名字抖搂出来——徐青仙的玉牌是她给的,上头就那几个名字,四个里三个在场,能给她发号施令的还能是谁?


    然而,徐青仙就像没听到似的,起身站定,手上的灵枷在地上拖出哐当两声响。她就这么对着这满殿一脸不善的“仙之人兮列如麻”,面色平淡地充耳不闻道:“师尊。”


    那位气势汹汹率先发问的长老被当成个不臭的闷屁放了,霎时脸绿道:“竖子竟敢如此目中无人!”


    “……”


    其实,徐青仙岂非一直这样目中无人?不能只指望看见一人的长处,她对别宗人士冷若冰霜,莫非就对穹苍之人多热情似火了么?小将和阎笑寒皆想不明白此人动怒的缘由,更不解殿下诸人一副梦想幻灭金身破碎的愕然模样,再一思索,又想通了。


    不过是根本不了解罢了。“大师姐”就合该是“大师姐”,“掌门”就合该是“掌门”,崇高的、正直的、绝无瑕疵的;正因地位崇高,所以鲜少接近,正因鲜少接近,所以毫不了解,这本就是无法解决的事,毕竟他们看不见上边的人,上边的人也照样看不见他们,都是一样的。


    小将眼前忽的浮起老皇帝对着自己色厉内荏吼叫的模样,心道,果真在哪里都是一样,一样乏味。


    “罢了。”玄素八风不动道,“长老不急动怒,先将前因后果分说明白不迟。”


    瞿不染一袭白衣,在殿中格格不入,他平着语调,将当初纵横碑一事始末重又阐述一遍——他毕竟是白玉门中人,传言与徐青仙关系不佳,由他来说,便不必担心有所偏颇或隐瞒事实,只是这前因后果自他第一天被虏来时便听过一遍,早已口口相传了,众人都没耐心听,也得亏他还能耐着性子一字不差地再重复一次。


    徐青仙也只是听着。


    好容易等到那跌宕起伏的经历告一段落,方才那位闷屁长老又禁不住开始大兴风雨:“方才这位少侠说的,你有什么想反驳的?”


    徐青仙道:“没有。”


    那长老道:“你没有缘由地三月未归宗门,是不是和徐行待在一处,她藏身之处在哪,既然你未曾叛宗,何不说出来听听?”


    “如今告知你们,有何用处。”徐青仙冷淡道,“飞禽走兽,但凡长了腿都会奔走,莫非她看起来很像个蠢人么。”


    “……”


    其下一片哗然,好似听到了什么很了不得的事。一人壮着胆子扯嗓道:“大师姐,你一直孤身在外,不问世事,或许有所不知!那徐行根本就不是你的师妹!她是冒名顶替之辈,待在宗门只为窃入万年库,你是被她蒙骗了,还是被她胁迫了?”


    “正是如此!你性情单纯,不能轻信小人啊!”


    这便是纯粹的胡扯了。徐行能胁迫她一时,能胁迫她三个月么,重伤了还能胁迫,昏迷了照样胁迫,这等魄力只在江湖传闻里昏迷了依旧能抚琴的琴修身上出现过,况且徐行能胁迫徐青仙就已经足够离谱了,难不成还能胁迫九重尊吗?她有这通天的本事,大掌门玄素怎还活着?


    只是再离谱的场面话也得有人硬着头皮说。不如说,众人心中皆知,此次审讯只有两个结果——


    其一,徐青仙承认和叛徒勾结,自请出宗,通缉令不会撤去,从此和穹苍成为敌人,不死不休。


    其二,徐青仙下了这个台阶,总之低头服个软,划清界限,至多也就禁足半年,一切便可恢复寻常。


    众人都不明白,分明三月前就与小将一同回到穹苍就没有的事,为何非得留在外面不可,就算是为了徐行,难不成有她看着徐行的伤就会好得快一点?就像众人不明白徐行当时为何非要强闯万年库光天化日下叛逃不可,哪怕是犯了大错被玄素逐出宗门,都比自叛要好,至少被逐出宗门的或许有苦衷,不必被针对,也不必日日上街都见得着自己的一排大脸印在通缉令上!


    怎么想也只能是,这两人太过自由了。自由到令人摸不着头脑了。


    徐青仙不语,其下的争议倒是不曾停过,嘈杂间,又免不了争论到郎无心身上。这方说刺伤长老是重罪,客卿长老也是长老;那方又说此一时彼一时,那时郎无心也不是长老,怎能拿今朝剑斩前朝官,那要是大掌门不慎在这被气死,大师姐继了位,那错的不就是郎无心了;这方又说罪可免去,但总得有些歉疚之情,更何况谁说掌门就能殴打长老了;那方又道大师姐对大掌门都无歉疚之情,还在痴心妄想什么,无人制止,就这么乱糟糟吵成一团,嗓门愈来愈大。


    郎无心倒是聪明,明白什么时候该张嘴,什么时候该闭嘴,从头至尾只微微笑着站在侧旁,不发一语,在她身边的好死不死是阎笑寒,正满脸冷汗地试图离她远一点,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骨碌碌不断游移,看起来当真命苦极了。


    小将被挤得一个趔趄,皱眉道:“干嘛?!”


    实在不是他胆子小。上次差点一命呜呼了!阎笑寒弱弱道:“看到她我就心口疼……”


    “有点出息!”小将将他往旁边一丢,果断道,“我跟你换个位置。”


    阎笑寒被丢到瞿不染旁边,一人一狐短暂地对视一眼,瞿不染漠然地转回视线。他有些尴尬,不由找了个话题:“瞿道友,你说大师姐会怎样决定?”


    瞿不染道:“不知。”


    “是、是啊。”阎笑寒一脸倒霉相地道,“大师姐此人,行事一向随心所欲,不可捉摸……”


    瞿不染寒声道:“否则我怎会在这里。”


    阎笑寒:“?”


    不是吧,大哥!都三个月了还在生气啊!!又没人拦着你走!莫非你想听到大师姐对你说“对不住是我错了”?别想了!天塌下来都不可能!


    重锤杵地之声骤然响起,“当当”响了足足数息,所有人声尽在巨响下湮灭,是鹤卫。


    徐青仙看向高台之上,在两列鹤卫之中,玄素的神色还是一如往常的柔和,他似是全然没有听见这么多纷纷扬扬的闲言碎语,只望着她,缓缓道:“青仙,你是如何想的?”


    徐青仙:“……”


    终于,来了。


    她的目光中,模糊的人脸皆顶着相同的神情,如团块般簇落、聚集、又散开。像蒲公英,又似浆豆腐,不论是什么,在天地间,都只是一种存在罢了。有时她认为眼前的人皆是顽石,有时她觉得或许自己才是那颗尚未化人的顽石,但,这些都无关紧要了。


    她鲜少说谎,包括方才与郎无心之语,皆是实话。她的确觉得一切皆无意义,所有的一切,未知的梦,莫名的记忆,她提不起去探寻的兴趣,亦无抹灭它们的心思  ,只是让它们存在,就如同允许自己在这世上存在,她是一个旁观者,而直到此刻,她清晰地感受到了厌恶。


    在这殿中蔓延着的斗争的腐臭气息,比真刀真枪的武斗还要令人作呕。一旦开始,便不会停止,循环往复,活着的人越来越少,要死的人依旧会死,而他们乐此不疲,像扑进火里的蛾子。


    徐青仙清楚玄素想要什么样的答案。他希望自己留在穹苍,禁足三月避让风头,在郎无心势大时有所牵制,与他一齐找出那位究竟是谁,而她按理来说也不得不选择这种可能,因为即便她此时自请出宗,薛蛮、阎笑寒二人也不得不留在穹苍,作为她的把柄而活。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众人会以无比曲折的方式达成这个双赢的目的,要说无数明摆着没道理的话,再附上无数违心的谏言,但自由的徐青仙已然十分厌烦了。


    徐青仙看向玄素,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玄素唇角微动。


    徐青仙自玄素的双眼中看出了郑重无比的信赖。而正如玄素信赖她一般,她也认真信赖着玄素的能力,她相信,师尊定然可以度过难关。


    于是徐青仙忽的指了指身旁三人,面无表情地说了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我是叛徒徐行的师姐,任人唯亲,软弱无能,会继续受制于她手中,薛蛮和我同样。阎笑寒是狐族安插到穹苍中的卧底,瞿不染留在穹苍只为趁乱夺取绝情丝,大掌门,将我们逐出宗门吧,请,尽快。”-


    “玄真子前辈。”徐行人未至,声先到,忽悠悠地就走进来了,“今天是出什么事了,殿外挂了这些道幡?”


    这道幡徐行还有点印象,总感觉在哪见过,就是想不出名字,寻舟倒是乖觉,附耳道:“师尊,这是‘十方天尊幡’。”


    徐行嘀咕道:“我怎感觉这么眼熟?”


    “因为见过。”寻舟道,“写着无敌救苦灵火剑尊的幡子,也差不离长这样。”


    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玄真子此时见着这么大一个活的九重尊四处晃,也不觉异样了,毕竟总比带着死的到处晃好,她抬眼,平缓道:“潇湘子师姑今日正式上任掌教,宗内相庆。”


    “如今才办?”徐行左右看看,还是没见着人影,奇道,“潇湘子前辈还是不愿出面见人么?”


    玄真子道:“尚在适应当中。有何事告知贫道便是。”


    还是这样啊。徐行很不客气地拿了个桃吃,道:“既然什么事都由你处置,那你当掌教不就好了。”


    玄真子敛眸叹息道:“贫道毕竟还没到那个岁数啊。”


    徐行总觉得昆仑的缩句能力出了些重大的差错,“老人散发的味道”缩写出来应该是“老人味”,而不是“老道”,正是这天大的误解毁了昆仑……罢了,说正事吧。


    她指尖敲了敲玉牌,单刀直入道:“两日后,无极宗会派遣一千人众南下,护送一字图治理赤土。”


    玄真子果真立即停下了手中动作。她缓缓皱起了眉,道:“穹苍昨日方才在共议上让无极少林两宗交还圣物,林掌教这般作为,看来是要公然违抗了啊。”


    话虽如此,她却不显意外。


    先是少林流民大乱,再是纵横碑妖物横行,此时赤土一事又在红尘间传播开来,那所谓的六盟共议已是一张废纸,无极宗这么做,无非是率先戳破这层纸,将动乱彻底摆在明面上罢了。哪怕两日后这两宗真的开战了,恐怕也没人会觉得意外,毕竟乱世之中,保全自己才是一等要事。


    战争啊……


    正因见识广博,才深知这两字的可怕,玄真子喉间微微发涩,却见眼前徐行神色依旧如常,毫无波澜。她自袖中摸出一枚玉令,继而道:“届时,我另有打算,不会和无极宗同行。但以防万一,这是无极宗少主之令,见令如见本人,玄真子前辈拿着,说不准能派上用场。”


    玄真子没立刻接,而是谨慎无比道:“敢问……林小友知道此事么?”


    “当然知道啊。”徐行理所应当道,“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昏倒后被人救起,醒来时发现身上丢了这样那样几个东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吧。”


    神通鉴道:“哪里正常啊?!”


    玄真子不去思索这句话可怕的含意,她缓缓收了玉令,又问道:“只凭小友二人,人手够用么?”


    “够了。届时还有青仙也来。或许穹苍会派人来昆仑兴师问罪,到时就看玄真子前辈的了。”说到此处,徐行打开玉牌看了看,难得诧异道,“欸?怎还买一送三了?‘不必问,我有我的办法’?”


    “……”寻舟笑了笑,道,“竟来了这么多人啊。”


    看来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只待两日后那场变故了。可能会来,亦可能不会来,但玄真子心中明白,它总会发生。


    她轻叹出一口浊气,复又对上徐行平静的眼,道:“上回没能问清,小友向师姑求取的丹药究竟用于何处,是否真如贫道猜测的那般?”


    徐行道:“是。”


    玄真子道:“那这位九重尊,便是你?”


    “……”徐行坦然道,“毕生重要之人。”


    此后数个时辰,寻舟都非一般的安静,好似又回到了一个魂在外边飘的状态,直到夜幕低垂,繁星漫天,徐行都已躺下准备入眠了,四周昏黑一片,他方幽幽道:“师尊,你方才……”


    徐行眼都没睁,道:“闭嘴。”


    寻舟闭嘴了。然而闭嘴了


    不到一柱香,又扒在床边幽幽道:“师尊,你方才说……”


    徐行道:“好吵。”


    寻舟又闭嘴了。这次不到半柱香,他仍是望眼欲穿道:“师尊,你方才说我是……”


    但,徐行这次分明并没开口打断他,他却兀的停了,好像后边那几个字代表着什么了不得的、他暂时无法消受的东西,就连想象一下都是逾越,他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还是那句话有着什么别的他不知道的含义?


    徐行仍闭着眼,唇角却勾起来,她有点坏地笑道:“怎么了,自己说不下去了?”


    “……”


    寻舟没再多言,少顷,徐行觉察到手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寻舟带着一身熟悉的香气翻越上来,一双手扣住她颊侧,徐行唇缝微开,有什么冰凉又湿润的柔软事物探进来,谨慎又试探地缠了缠她蜷缩着的舌尖。


    实话说,这感觉还是有些怪。徐行不是不知道该怎样亲密,单单是六道发来的那些话本就已经有点太过花样百出了,她只是单纯没发觉这种行为的乐趣所在。唇与唇相接,舌与舌相接,仅此而已,就只是湿润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感觉,况且,两次和寻舟的“吻”,要么被咬得唇角飙血,要么被磕得门牙生疼,近而带上一脑袋令人耳朵嗡嗡响的怒火,她甚至都不明白寻舟为何对此如此执着。


    但此刻安宁到万籁俱寂的夜中,二人舌面厮磨,舌根探触,分明还是那样毫无章法,徐行听见寻舟喉间发出的干渴般的吞咽声,忽的也没觉得这是件多么令人烦躁的事了。


    反倒是,又麻又痒,非常古怪的错觉。


    就是到底要亲多久啊?


    寻舟埋首在她颈间,模模糊糊道:“师尊,我好欢喜……”


    又回到一开始的模样了,真是怀念。徐行拍拍他宽阔的脊背,道:“嗯。”


    他欢喜了半晌,又猛地抬起头,眼底漆黑无比,满脸红晕褪去,双颊苍白道:“不是因为……又要……?”


    开战么……徐行默了一瞬,难得挪开视线,道:“不是因为旁的事。”


    寻舟道:“不是……又在骗我?”


    徐行道:“不是。”


    寻舟这么直直地看了她许久,双目大睁,不放过她面上任何一个变幻的微小神情,这时间已经长到足够让任何一个人悚然的地步了,半晌,他方才软化下来,复又去追徐行的嘴唇,一边吮吻,一边甜蜜道:“师尊,我好欢喜……你知道吗……我好欢喜……”


    徐行腾不出口,只得右手绕过他肩背,很是敷衍地拍了两下他的脑袋,心道,都一把年纪了,还做出这情窦初开的样子,真是够粘人的。


    不过也无法,毕竟人人都有些无关紧要的小缺点,总不能要求事事完美吧。


    同一时刻,穹苍,掌门殿。


    灯火通明,彻夜不灭。


    空旷的大殿中,郎无心半跪在地,抬眼,对玄素轻轻道:“三成兵力,取回一字图,这会是在下的第一个功绩。”


    “……”玄素比昨日看起来莫名苍老了十岁,他揉了揉额角,“派三百名精锐……”


    “不必。”郎无心微笑着拒绝,“只要三百名外门弟子便可。”


    外门弟子之所以称之外门,便是没有正式成为门生的资格,虽然不失勤勉务实之辈,但修为总是比内门门生差些许的,更别提和精锐相比了。


    玄素神色微动,没说什么,只是往身旁望去一眼。


    秋杀与他对视一瞬,忽的开口道:“这有些冒险了吧。你是托大,还是真有如此自信?罢了,此行我与你同去,你说如何?”


    郎无心面上神情未变,只柔柔道:“那是无心的荣幸啊。”


    第228章 先行一切都发生的太过突然了。……


    #228


    酒街。


    分明尚是青天白日,此处却溢满酒香,风一拂过,悬帜扫动,酒味更浓,过路人未饮先醉,徐行坐在窗前,垂眼嗅了嗅眼前这杯要价不菲的烈酒,抬杯对面前的换月道:“修无情道的人能喝酒么?”


    此处鱼龙混杂,算不得什么好地方,亦没什么典故,只是隔壁穹苍有两条闻名遐迩的茶街与谋火路,无极宗自然也得照本宣科来上一个相仿的。不过地方愈乱,愈能让人如鱼得水地混入,正如此刻两人。


    换月看着她,无动于衷道:“并无禁令。”


    也是。不是和尚,亦非道士,行什么禁酒令,徐行只是好奇:“那喝了会怎样?”


    换月接过她手上的酒,仰头一饮而尽,放下酒杯,面上颜色仍是丝毫未变。


    看来不会怎样。徐行有点可惜地心道,这酒这么烈,初次饮酒之人多半会被呛到当即变成喷壶,换月掌教还是天赋异禀啊。


    默然一瞬,两人目光落于窗外,酒街之外,这座城镇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安宁,而就在城郊十里之外,一柱香后,无极宗足足千人护送的车队即将经过。


    这是秘密行动,正因秘密,所以临近的城民没有收到任何风声,亦无任何疏散。怜星坐镇,附近并无山谷,更无险地,只有茂密到不见天日的树丛。唯一有憾的是,这里确有高处,但山太高,再加上密林遮掩视野,全然不适弓手。退一万步说,即便郎无心这“天下第一弓”已到了准头丧心病狂的地步,这儿浩浩荡荡千来个人,她知道射哪位?


    话虽如此,该防备还得防备,毕竟除了穹苍,峨眉还在虎视眈眈——此前跟青莲台勾结


    之事曝光天下,近乎没几个大宗小派再愿意与其联手,但李佩此人向来就是匹独狼,以她的性子,若是怕别人说,一开始就不会做。


    换月冷冷道:“这是无极宗的事,你我如今尚不便也不能插手,你让我来此一聚,是为何意。”


    “我的话,是有别的要紧事得做。”跟闷葫芦说话果真折磨,戳一下吐出来几个字,徐行开始百无聊赖地玩那个空杯子,道,“让你来,则是为了接人。”


    换月道:“接人?”


    “你不会忘了吧?”徐行手一停,奇道,“你大徒弟在穹苍待了那么久,少说减了十年寿,你自身难保时就罢了,都出来这么久了,是一点也没想起还有这个人?”


    实在是太过分了。就算以她的道德素质,也是禁不住为瞿兄感到悲惨了啊!


    换月:“……”


    她脸上倏地露出个无法言说的神情来,正在此时,一楼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一抹青衣乍现,徐青仙自头顶将斗笠摘下,抬眼看向窗边,两人目光相触。


    在徐青仙身后,两人站得极为紧密,一人臊眉耷眼倒霉相,另一人则神色臭如狗屎,瞿不染落后了十步左右,表情沉郁,不知在想些什么。


    徐青仙点了点头,忽的向徐行抬起了手,两边手腕上各有一道金环,分别扣着小将和阎笑寒——她还是那样勤俭节约,走了也不忘再薅点东西,连早些时候秋杀用来拴她的绳儿都再用了起来,轻易能可看出,在场四人,应该只有她一个人是真正自愿的。


    小将黑着脸道:“没人跟我解释一下吗??徐行,这是你们说好的??我怎么不知道?!”


    没有解释的必要,因为事情就是那样往最坏的发展发生了。一朝痛失编制的阎笑寒满目灰暗,看起来已然放弃了思考:“早在一开始……我就不该……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要倒霉……等等,这里为什么会有九重尊?!”


    九重尊也没明白这里为什么会有老狐狸。不过,罢了,看起来只有年龄比较像谈紫。徐行忍了又忍,还是不由笑倒在桌上,指着众人,哈哈道:“青仙,你……果然很特别!”


    徐青仙不明所以地侧了侧头,似是没明白她缘何忽出此言。正逢此时,遥远的山林处传来一道沉闷的响声,无数惊鸟自上簌簌飞起,乌云密布,眼见便要落雨。这快如闪电的一瞬无法夺走谁的哪怕一丝注意,楼中众人却皆在这一刹那转过了眼,望向了同一个方向-


    险峰之上,大雨已然落下,将突兀森郁的土面砸出一个又一个凹坑,风中,狂舞枝干如同摧折的巨手,天幕一片灰暗,水珠砸得人睁不开眼。


    郎辞背上的布包被风卷落,露出一柄玄铁巨弓的顶端,右手则抱着箭筒,左手执剑,警惕四周,浑身上下就找不着什么空着的地方,郎无心一身轻便,在前负手而行,最前方的龙长老往后瞥了几眼,心知这二人狼狈为奸,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却仍是语气不善道:“你又不是残了,把什么东西都让别人拿着?”


    郎无心没说话,郎辞反倒有些讶异地抬了抬眼,而后,解释道:“我是修者啊。这些东西,不重的。”


    郎无心未加分辩,只微笑着将她手上的箭筒接过,道了声“是我没想周全”,郎辞往后缩了一瞬,面色有点僵,似乎在等她打开箭筒检查,但郎无心看上去压根没有这个打算,于是她的神色愈发僵硬了。


    此次行动的主将是龙长老。此人性格正直,极其执拗,十分厌恶巧言令色之为,是以常常因为不够圆滑而出言得罪他人,论能力,不如同辈人出挑,论思虑,亦不如同辈人周全,但正因他向来都率性直言,在宗内颇有威望,极受尊崇,修为也并不差,这样的人物,做几百人的领军者是绝对足够了的。


    实话而言,在他听闻被郎无心举荐成为此行主将时,是十分愕然的。他正是最激烈出言抗议让郎无心成为客卿长老的人群之首,气急之时骂的极为难听,什么“粪土”、“竖子”、“伪儒”此类不止,就连玄素执意要做此决定也令他万分失望,没少唾弃,以他那八匹马拉不回来的执拗性子,只要郎无心还在宗内一天,他便不会放弃谏言。


    事急从权,既然穹苍要他领军先行收回一字图,那便当以此事为先。路途中,郎无心举止进退有度,倒真像个改过后洗心革面的年轻人,让人挑不出半点错误,然即便如此,他仍是坚信自己的直觉没错,此人不除,当成大患!


    待此行结束,必将……


    他压下心中波澜,对郎无心皱起浓眉道:“你怎知无极宗会从此道而行?”


    “得知目的地,要推测路线,是也不难。”郎无心有问必答,彬彬有礼道,“随行者愈多,便愈难掩盖行踪。毕竟一只蚂蚁自眼皮下爬过,得不了多少注意,若是一千只蚂蚁,恐怕便难以忽略了,综之天时地形,我猜,也只能是此处了。”


    三百名穹苍外门弟子埋伏在密林之中,领军才走了不久,队形便隐隐有些散乱之相,众人面上皆带着与龙长老一般的疑窦之色,不安之余,还有些隐晦的窃喜。


    外门是内门的预备役,一向在宗门内无甚存在感,就连在外自称自己是“穹苍门生”都显得有那么一丝名不正言不顺,带着些挥之不去的、低人一等般的尴尬。和长老一同外出执行任务向来是内门门生的待遇,外门的只能做些掘矿巡逻此类繁重无聊的工作,没人能想到这天上掉下的馅饼真有落到自己头上的一天。


    队列前端,一个十六左右年纪的门生剑自湿润掌心不慎滑落,又眼疾手快地在下一个人踩上手背前将其捞起,他身旁同伴问道:“怎么了,紧张?”


    “不。我一点都不紧张。”他的目光落在前方,眼底灼灼生光,攥紧剑柄低声道,“我是兴奋。终于有人明白了,外门的人从来不比内门的差,差只是差在……一个机会罢了!”


    山巅,二人的交谈仍在继续。


    龙长老:“若是你的猜测失误,该如何是好?”


    “先行撤离。”郎无心道,“若不能一击即中,便不能无谓地令大家涉险。总有下一次机会。”


    龙长老道:“三百对一千,外门对精锐,这还是客场,我很想知道,你究竟是有什么样的把握,才能完成这次奇袭。”


    郎无心笑了笑:“战术不是早先便和长老说过了么?还是长老认为,有什么值得改进的地方?”


    龙长老冷嗤一声,目光如电,拂袖而去。


    雨仍在下,没有任何要止息的意思,山路上所有泥土皆已化为湿滑的浆水,山势陡峭,若非众人都是修者,早已四脚朝天摔死无数次了。呜呜风声中,又有一人自后方迎头赶上,郎无心看了那人一眼,道:“都准备好了?”


    “自然。”那人笑嘻嘻道,“无心托我办的事,我何时没有好好完成过?”


    “……”


    是宗楚仁。真是令人不快的来者,郎辞双眉紧蹙,最后还是趁他走远,低声道:“此人品行低劣,不堪为伍,还是小心为上。”


    郎无心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郎辞不明所以,听她好笑道:“在你眼中,我的品行算是很好了?”


    郎辞:“……”对、对哦。


    不及多思,山野尽头处便隐隐绰绰出现了无极宗的车队,隔着雨幕和树荫,看得不甚清晰,哪怕用尽眼力,也只能依稀瞧见为首几人摆动的臂膀。千人同行,自上往下看,像黑色的虫蚁聚群。


    看得见头,一时看不见尾,與车上并无任何旗帜标识,肉眼看去,压根无法看出圣物究竟在哪个方位,然而就算不用肉眼,也依旧分不清东西南北——除了少林那样将圣物堂而皇之摆出来收门票的,其余圣物外观都没有什么尤其特殊的奇异之处,更何论一字图一直被深藏在无极宗内,恐怕天下人知道它长


    什么样的都是少之又少。


    这车队一路默然前行,眼见就要走到密林中段,郎辞一颗心快要跳出胸口,敲得耳膜咚咚作响,她分不清自己是在为哪方而紧绷,身旁人却依旧安之如山。


    ……能悄无声息混入无极宗管辖之境的人数本来就不多,三百已是极限,正因为这些外门门生纪律散漫,不像精锐,才能如此顺利。但即便是三百精锐,对上这里的一千人,也绝对扛不住围杀,能支撑多久都有待商榷,更何论掌教亲身坐镇……就算要冲锋,总该有个突破口和方向,三分之一的概率,赌错了就完了!


    郎无心赫赤色的瞳孔顺着下方车队移动而移动,下一瞬,霎时一声巨响,自队列中段赫的出现了一个极深的大坑,无极宗人马措手不及,骤然连人带车坠入深坑之中,一时土浆四溅,灰沙迷眼,一些人被压在最底,立刻就没了声息!


    这巨坑是昨日便挖下的,能可容纳几百人,更足足有三十尺那么深。此处虽是平原,但能不留痕迹地以如此快的速度掘出一个大坑,再用薄薄土层在其上掩盖,只有属土的灰族能够做到……但这,是陷阱吗?有什么作用??三十尺虽高,但对修者而言,只要一开始没受重伤,稍稍花一些时间便能从中挣脱出来,更何论有同伴帮忙——


    郎无心道:“血。”


    郎辞迟钝的思绪被这一个字瞬间拽了回来,她剑刃在掌心一划,鲜血滚滚而下,郎无心接过她的手,再放下时,唇间染了一点血渍,抬眼,有一条如蛇般细小的青气自心脏涌向面门,在她颊上电般闪过。


    执箭,挽弓——


    第一箭,箭尖悬着一个形似香囊的小包,在暴雨中艰难前行了不到半途,便像断翅之鸟一般向下坠落。第二箭飞驰而来,正中上一箭的箭尾,将其再往前送了一程,最后,再来一箭!


    连发三箭,箭如流星,每一箭的力道都比上一箭更强,就在这电光石火间,第一箭准准射进了凹陷的深坑之中,爆鸣声后,灰紫色的浓雾粉末混在雨中,急遽扩散开来,几乎一瞬间便蒙蔽了所有人的目光。


    郎无心收弓,看向箭筒,此时箭筒已空。她意味不明地顿了顿,对一旁的龙长老道:“这并非转瞬便能取人性命的急毒,只要能逃出去的,随便找个郎中便能解开,这也和长老事先说过了啊。”


    “我知道!”龙长老皱眉道,“所以,你想靠这毒和这陷阱做……”


    “嘘。”郎无心往山下抬了抬下巴,道,“注意看。”


    “……”


    车队被这奇袭霎时分为前、中、后三部,中部陷在巨坑之中,又中了毒,一时半会无法自行脱出,而毒雾掩盖视野,前后两部根本看不见彼此的行动……


    郎辞怔了怔,了然了。


    正因无法确认圣物究竟在哪个方位,才用了这个方法。穹苍是不知道,无极宗人马却理所当然知道,在不知敌情的奇袭下,掌教给出的指令定然是以护送一字图为首要,若圣物就在中段的车队中,那么前、后两部便会不计代价留下尽速救援,若前部继续前进,则多半就在最前端,若后部转身退回山口,那圣物就在后方!


    人会骗人,本能不会。就算很快便发现有诈,那一瞬间的动作已经足够看出来结果了。


    但是……


    “看来是在后方。”郎无心一跃而下,郎辞紧随其后,狂风冷雨中,她仍在慢一步地思考。


    就算知道了在后方……那也有至少三百多众精锐,穹苍这边要如何在前方动乱平息前尽快从中取得目标?!


    密林中,双方已然对峙。


    雨还在下,每个人却都不敢眨眼,雨水淌进眼底,带来一阵阵无法忽略的刺痛。


    方才丢剑的门生紧攥剑柄,手腕还在不住发颤,他死死瞪大眼看着对面众人,每个人脸上都是犹疑的、愤怒的、不确信的神色,他们就像前几日的自己一样,不明白为何而战,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战斗,六盟共议的长久和平和固守的不武规矩已沁入骨髓,让他们这群被驯养的“高手”睡在了温柔乡里,早就已经忘了斗争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而在他眼中,此刻对面的所有人已是敌人。


    正因懦弱,只顾着眼前之利,无极宗竟将天下苍生弃于不顾,公然做出与穹苍背道而驰的选择。赤土又如何,红尘间流离失所又如何?今日救了自己的宗门,就要偏安一隅,无极宗可有什么时候真正将大局放在眼中过?若真让他们得逞,今后造成的苦果恐将难以估量,所以,在这里,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拦下他们,在挽救灾难之前,这些都是……无可奈何的牺牲啊!


    郎长老说的不错,当走上战场那一刻,人人皆有觉悟,杀人,人杀之,对敌人不需要有仁慈。他要肩负苍生,要拯救所有人,要证明自己,他要……他一定要用这功绩挤入内门,让从前所有看不起他的人悔之不及!!


    那门生大吼一声,抢向前去,在无极宗那人始料未及的惊愕眼神中,一剑径直劈下。剑锋自脖颈直到腰间,那人一声没吭,便重重倒下,鲜血如箭般射出,混进土里,身后遽然传来山崩一般的喊杀声。


    他反而呆在原地。


    ……好像有什么珍贵至极的东西,随着这第一道血箭而彻底分崩离析,让他忽的有些灭顶般的恐惧。


    但这恐惧转瞬即逝,他茫然地垂下眼,看着自己开了刃的剑,忽的莫名笑了起来,因为他发现,原来杀人是一件这么轻易的事啊。


    “……”


    林朗逸坐在车中,手中紧抱着那个紫木匣子。即便他明白,这车厢设有奇阵,他拿与不拿,都毫无影响,但他还是坐立不安地扣紧了手指,因为外面传来的声音越来越乱了。


    起初是什么塌陷的闷响,有人喊着什么“先送少主离开”,再就是金戈相击声,并且,越来越近了。这是最后一个险地,只要走过这里,便能顺利抵达目的地,他不能离开这个车厢,绝不能暴露自己的位置——


    一到这种时刻,脑内的混乱思绪却怎样都停不下来。是穹苍吧,果然派人来了啊,已经……彻底要撕破脸了么?就为了无极宗手上这个……至今都不知道有什么鸟用的圣物?他不明白,但也心有准备了,早在母亲决议带一字图偷偷南下时,他就知道,这一天是迟早要来的。


    要……开战了吗?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了。完全没有预料。圣物真的能抑制赤土蔓延么,红尘间那些难民又能往哪里跑?其实他不明白为何母亲会做这样的选择,在他看来,交由穹苍处置,没什么不好,但她并非目光短浅之人,这么做更绝非一时斗气,所以她定然认为,穹苍有问题。可是,穹苍能有什么问题?他不是想要反问,而是真切地想要知道,穹苍到底能对人族做什么有危害的事,这太矛盾了……以及,这个世界,此后究竟会变成什么样?


    车顶被破,雨滴刺进车厢,林朗逸执刀向上,无比冷静地反手杀出一刀,那一刀砍进了某人的骨头,发出了刺耳的声音,又一剑凌厉袭来,银亮剑光编织如网,在这狭小厢内压根无法躲避,短短几息,他已然周身负伤,只能咬牙抱起木匣滚出车外。


    没有预料之中的粗粝疼痛感,他撞上了什么冷冰冰又尚存柔软的东西,一抬眼,是一个满是血污的陌生面孔,神色凝固在狰狞上,他撞到了一个穹苍门生的尸体。


    ……不如说,这附近,已经全是尸体了。分不清敌我的尸体。


    林朗逸瞳孔遽缩,就在这怔愣之时,身后传来小曹的怒声:“快躲!!愣着干嘛?!!”


    已经来不及了。


    圣物到手,龙长老高声道:“拿到了就赶紧撤退!不必恋战!!”


    几人要往山峰上原路返回,尽快离开,然而林朗逸顶着满头血,穷追不舍,攻守调换,郎辞一时竟无法摆脱他,又在此时,山下一道刀光狂啸而来——


    是怜星!


    郎辞果断收剑  ,龙长老神色凝重,拔剑顶上。他德高望重,与怜星从前有同游之谊,平日里书信往来甚繁,相谈甚欢,称得上是至交好友。他正色张口喝道:“怜星!穹苍不得已出此下策,是你万万不该擅作主张,背弃六盟决议者,六宗共击之,这是规矩!你——”


    话语未落,便戛然而止。


    龙长老双眼缓慢瞪大,看着自己胸前,刀锋已然穿胸而过。


    ……他不可置信。是真的始料未及。以他的修为,拖住怜星一时半会不成问题,是他没想到,想不到,怎么可能,以怜星的性格,会这么无情地直接下杀手,甚至连一句话都不开口说。


    若不是郎无心察觉不对,眼疾手快地扯了他一把,此刻他已然命丧在眼前人手中。


    龙长老重重摔下,局势瞬息万变,此时杀机已临,郎辞咬牙回击,可这毕竟是一境霸主的实力,她还要护着一个人逃走,谈何容易?!还有那一出大事就躲得无影无踪的宗楚仁……!


    危急关头,郎无心跃至山巅,郎辞才发觉,她右手一直拎着一个人。一个中了迷药,又因伤势,暂时无法动弹的林朗逸。


    郎无心站在山巅上,面冷似霜,她在怜星奔至面前的前一瞬,果断地双手一放,自山巅将圣物和林朗逸重重丢向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去接林朗逸,她二人便能趁隙夺取圣物逃走,去接圣物,林朗逸从这么高的山巅摔下,恐怕生死难料了。


    怜星酷寒至极的目光自她脸上剜过,如芒刺背,旋即,那道身影竟毫不犹豫地向装着一字图的紫木匣掠去,另外一道血糊糊的身影径直向下坠落。


    郎辞道:“走!!”


    郎无心用手抓住了半空中林朗逸的头发,将人带走。雨快停了,因龙长老的大意和怜星出乎意料的选择,除了一片狼藉和一个被抛弃的少主外,此行竟然无功而返。郎辞不知自己究竟该庆幸还是该感到焦急,夺命奔逃中,她根本无法思索太多了,就连怜星现在绝不可能会只身继续追逐二人都想不到,她只是转头,怔怔看着郎无心仍是平静如常的侧脸。


    “看来,”郎无心若有所思道,“大家都做好准备了啊。”-


    怜星将一身血气拂落,在走进这间黑漆漆的小屋时,嗅到了一股同样浓厚的血气。


    屋内别有洞天,鲛珠长亮,徐行坐在中间,除了她,众人身上皆多多少少有所负伤,她身后,寻舟垂眼注视着自己苍白的手背,上面有细密的血线不断渗出,一直顺着淌进袖中,他似乎有些久违这血流不止的感觉,缓缓伸舌舔了舔伤口。


    徐行道:“东西呢?没丢吧?”


    怜星道:“没丢。丢的另有其人。”


    换月和瞿不染不在,应是去安置白玉门事项了。她还想接着说些什么,目光一移,在徐行身后看见了一位很眼熟的人,被绑成了一只螃蟹。


    “啊,这位你也认识,穹苍的四掌门。”徐行说这话倒是真实的,她有些疲地往后仰头道,“把秋杀掌门绑过来可太费劲了。难得找到一个你下山的机会,此次必须成功,不能失败。我啊,是我们穹苍的最后一个叛徒嘛,尽管已经分道扬镳了,但好歹还是念旧情的,又不能伤你身边那些前同僚一根毫毛,又得不让你反抗,这根本是反人性……”


    不想在敌人身上制造伤口,就只能用自己的伤口来换。她明白这一点。甚至有点太过明白了。


    阎笑寒看着面色,小心翼翼将堵着秋杀嘴巴的布团往外挪了挪,四掌门呸地将布团发射到地上,刚想发作,便对上徐行一行人坦然到有些过头的目光。


    “……徐行,当初你在九重峰被弹走时,我还抱过你呢!”被抓时,她正在算穹苍此行任务是否顺利,结果抽了一次是吉,再抽一次是凶,她还不明白什么意思呢,原来郎无心那边是吉,她这边是凶!秋杀气的头毛乱炸,惨遭背叛一般控诉道,“还有你们……我还在殿上帮你们说过话!说孩子大了不能直接打!!就算是叛徒,下山第二天,功绩就要干这么大一笔的吗??绑我有什么用,我真有用还能下山来?你们要绑就去绑掌门师兄啊!”


    “对不住啊,掌门。”徐行完全不感到抱歉,“但你只要乖乖呆在这就好了,我是晚辈,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哪有晚辈照头将她打昏三回的?秋杀茫然道:“那你要干嘛?养我?你养只狐狸还不够?他还不够老?”


    她连举例子都不敢拿寻舟举,只是这实在弄巧成拙了,阎笑寒和寻舟的脸色都一瞬变得不太好看。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徐行没注意到这两人,只缓缓道,“……我想知道,穹苍有没有非要救你回去不可的理由。”


    第229章 暗流暴风雨前的宁静


    #229


    “你儿子被穹苍抓走了?”徐行半蹲着,用手抓了一把土块,闻言转头,那细碎赤黄的土末便从她指缝滑落下去,转瞬间便什么都不剩了,她很轻地蹙了蹙眉,“现在才说?”


    怜星居高临下看着她,语气并不如往常那般无谓:“那些人前功尽弃,手上已无筹码,我有把握她们不会真让他这么轻易就死。等下一步吧。”


    话是这么说,但万一他真就这么轻易地死了呢?又不是谁死前都得锣鼓喧天通报世界一遭,能风光大葬的永远比风光赴死的多。徐行瞥了她一眼,没再多言,转而起身,很轻地踢了踢寻舟的脚踝:“怎样了?”


    寻舟乖觉地让开半身,徐行钻过去,和他一起垂眼盯着地上那两朵可怜兮兮的石花。


    这蓝紫小花再不复从前那嚣张诡谲的样子,细瘦地像是两根筷子杆,根部看起来还在顽强地奋力往土层里扎,试图汲取能足矣支撑生长的养分,然而结果似乎不太如意,看着更加蔫巴了。


    寻舟的石花在哪儿都能长,连它都活不了,何论其它寻常植物?


    这赤土果然内中已毫无灵气生机……徐行刚闪过这道想法,便见眼前小花猛地一震,精神抖擞地直立起来,又开始灿烂地随风招展,她咦道:“莫非是表层没有,深层才有?”


    寻舟顿了一顿,似是想到什么,很是委婉道:“师尊,除了灵气,其实还有一种东西也是如此。”


    徐行:“……”


    哦,是人民啊。


    她木然地挥挥手,道:“赶紧收回来吧。不要让你的花成为人家命中一百五十岁那劫了。”


    寻舟伸手,那几朵花忙不迭窸窸窣窣钻回他掌根。徐行站起身,抬目远望,满目皆是枯竭不详的赤黄之色,见不到一点绿茵。远远还能看见整齐的屋檐谷仓,此刻却安静异常,并无炊烟,也无人气,分明景物都在,依旧好似一片死地。


    此处为无极宗管辖边境,离灵境和鸿蒙山脉最远的地方,青山绿水,村落汇聚,她脚下踏着的地方原是这一带最广大最丰饶的农田,但肉眼可见,那即将要成为历史了。


    这人都逃光、半点粮食没有的地方,远处竟然还晃荡着两三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妖人,在那流着哈喇子走来走去。向它们丢石头,有两个立马冲上来,另一个被丢了也只是站在原地不动。出海之前,石桃曾告诉她这些妖人性格不同,有的狂躁易怒,有的性格内向,被刺了心脏也一声不吭的……不过说实话除了心脏也长得比较内向,所有人被刺了都会一声不吭吧?


    罢了,话回赤土,这对昆仑的打击会更大……


    不远处,徐青仙站在一棵枯萎的树前,伸手静静抚着树干,半晌没有动作。小将和阎笑寒在附近狂掘土,不论怎么掘也是看不出任何异常,累得两眼发黑,终于两屁股坐在地上,小将指着徐青仙微怒道:“你对人都没什么怜悯之心,对树倒是好起来了!”


    小将和阎笑寒对自己突然被拖下水一事的反应都异常平淡。阎笑寒除了刚开始天崩地裂了三天外,也很快随遇而安起来,毕竟他想起自己在狐族还有一份编制,若是干得好,在徐行这儿再能拿到一份编制,还不用强行当众所周知的卧底了,真是双喜临门——老实狐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小将倒是想得远些,看得出穹苍不能久待,并且,她的直觉告诉她,接下来或许需要她的特长。


    尽管这不是一件好事。


    “说是圣物可以抑制赤土蔓延……”徐行收回视线,自言自语道,“怎也不给个使用说明书?埋下去还是丢下去?扔水里还是锄土里?”


    她手中的紫木匣尚未打开。一字图是一幅江山画卷,彻底展开有十尺长,触摸起来手感厚实,想必画脊上包附的是某个灰族被剥下来的皮吧。


    “师妹。”徐青仙忽的开口道,“这棵树,不对劲。”


    徐行快步过去,望着这树,徐青仙所指之处生着两颗细小的杂草,看似枯了,但底端还有些翠色未泯,她伸手轻拔,下方果然还有些微不可阻的韧性,徐行将手放了,招手道:“寻舟,过来看看。”


    石花在树底下存活了更久的时间,这树有什么古怪?


    徐行盯着那合计两人环抱粗的树干,眼底一动,刚要动作,一只手便从耳后掠来,五指成爪,径直没入树干中。坚硬的树干如卤水豆腐般发出“噗嗤”一声响,旋即,一只躲藏在中空树干中的小兽便被揪了出来,滚落在地上。


    只惊鸿一瞥,徐行见它一身黄毛,面上一点黑色面斑,嘴巴和下颌却是白白干净得很,一眼便看出这是只黄鼠狼。这小黄鼠狼眼见行迹败露,“咔咔”尖锐地叫了两声,极其敏捷地打滚便逃,寻舟一掌按下,点住了它尾巴,它被自己的尾巴狠狠一扯,痛得快要跳将起来,慌忙中对上徐行的脸,还不忘摆出个极其凶悍的表情:“咔咔咔咔!!”


    这下众人都围来了。它知道躲在此处不出声,这么久了也不出来觅食,该当是个黄族没跑了,徐行见它不断抽动的两只小黑耳朵,鼻尖尚粉,像极了黄时雨少年时候,心下不由亲近,似笑非笑地拿指节叩了叩树干,问道:“小朋友,这树是你用天赋催出来的罢?看着我们无头苍蝇似的在这忙活半天,也不出来帮帮忙,性子真坏。”


    那黄族怎堪此辱,“砰”一声变成个虎头虎脑的半大姑娘,怒道:“没用的!你们以为我没试过吗?没有就是没有,没用就是没用!别白费时间了,赶紧滚!”


    “……”


    她


    名为黄琳,本在此地生活。黄族有伪装能力,在哪都能混得很好,更何论这儿的人近乎都知道她身份,除了每次看见她都会默默将自家鸡牵走之外,两方相安无事十几年,平和宁静。叫她因为这莫名其妙的赤土就要背井离乡,她怎么舍得?


    防治沙土的最好办法就是造林,她没学过这东西,却无师自通,连夜跑回来在这儿疯狂种树,徐行一行人来的时候正是她累得四足朝天睡觉的时候,是以才没有发觉,被逮了个正着。但看这景况,她也明白了,这赤土根本不是沙不沙土不土、有没有种树的原因,只是单纯因一个无解的缘由——


    这片天地已经没有灵气了。


    她能让树边的杂草存活,是因着她自身的灵气尚未消散,但这只是沧海一粟、杯水车薪罢了。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黄琳越说越垂头丧气,一抱怨起来,话反倒如洪水开闸,滔滔不绝道:“啊,是了,搞得好像六大宗早先不知道似的?不就是早就发现灵气在鸿蒙山脉附近聚集,才将灵境搬到那附近,划分地域把凡人全都赶到红尘来吗?那边多了,这边不就少了,这不是本来的事吗!天底下只有我能想到不成?灵气跟天赋一样,明明只会转移,又不会变少!现在假惺惺地找人来治什么赤土,我看就是仙门那帮清高土匪滥用灵气,又挖矿山又修登天梯的,才会出现这种东西的吧!全部给我跪下来磕头谢罪再说别的!气死人了……”


    小将道:“你可知圣物……”


    “圣物?圣什么物!一个个为了这破东西抢得跟乌眼鸡似的,有用吗?知道怎么用吗你们!”黄琳怒道,“都说了没灵气没灵气,把圣物里的灵气补到这儿来不就好了?但那不是也没有用吗?!能抵一月、半年、一年,能抵一辈子么?!”


    小将难得这么耐心,却莫名被喷了一脸口水,当即面色铁青,就要开吵,阎笑寒高喊着“算了算了”将人拉走,低声细语道:“小友,那附近的妖人……”


    “妖人?妖什么人,我早就想说了,那明明是一半妖一半人,两边都一半一半的,凭什么管它们叫妖人,不叫人妖?!坏事就塞给我们妖族什么意思?”黄琳看了看他沧桑的面孔,本想算了,对长辈这么说话有失礼数,但再错眼一看,霎时气不打一处来,“好啊!你个妖奸!方才还帮着她们捉我!你不知道唇亡齿寒四个字怎么写吗?你还有一点身为纯血狐族的尊严吗?!”


    阎笑寒:“……”


    尊严。好陌生的一个词汇。他捂着眼睛走了,黄琳正骂得口干,打算火力全开,便见眼前一道阴影落下,一张冷逾冰霜却华美异常的面孔出现在她眼前,她刚才忙着逃窜,此刻方看清这张脸,竟吓得往后一缩,闭口不言了。


    寻舟还没开口,面前这小孩便不说话了,霎时说不上很愉快地挑了挑眉,问道:“怕我?”


    “你、你这张脸,我见过的。”黄琳指着他,结巴道,“小时候回过族内,你的画像贴着,族长奶奶说,这是祖宗传下来的遗物,说是注意看,这种长相的鱼最爱咬人,很可怕的,看见了立马就要远离,就、就是你!”


    “…………”


    垂在身侧的指尖被捏了捏,触感寒凉,徐行自思绪中抽离,看向来人:“问到什么了?”


    “要试探圣物能否作用,最好找一个灰族前来执阵,兼由二人护法。”寻舟近了些,低声道,“灰族不难找,修为适合的需要一些时日,我会去办。师尊,你呢?”


    “两日内能找到么?”也不知道他要怎么找,这鱼看起来除了自己没有朋友可言,算了,之后再改,徐行对他笃定道,“要找到。时间不多了,现在,要等穹苍的下一步。”-


    山间湿泥被阳光照出浓浆般的色泽,龙长老在刺眼的日光中缓缓苏醒,胸前的剧痛倏地袭来,他猛地起身,睁大眼睛观察四周。


    这是一个隐秘的洞穴。他摔落山崖,没有死,也没有离开这里,浑身都是难闻的臭气和血腥气,他缓缓转眼,看见了一旁静立着的郎无心。


    “长老,你总算醒了。”郎无心将木枝制好的简陋弓箭放进郎辞手上的箭筒里,她似乎如释重负般的微笑道,“太好了。只差一点便是致命伤,若是长老也死了,无心真不知道此后要怎么办才好了。”


    那弓箭不像是精度极高的种类,对她来说只是勉强能用,箭头是斩下别人的兵器粗略磨出的一个形状,看她的神态,并不是紧迫到把这当做是退路中唯一的依仗,更像是思考时消磨时间的小工具。


    别人的兵器……


    洞穴外,还躺着穹苍门生的尸体。不,或许也有无极宗的。但还能喘气的不过零星几个,在这种景况下,想活也是极为艰难了。人堆中,那第一个冲上去腰斩敌人的青年奄奄一息地朝天伸出手,万分难看地扭曲着脸乞求道:“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


    龙长老默了默,下一瞬,目眦尽裂地冲上去,重重揪住了她的领子,将她摔到了岩壁上。


    “这就是你说的,三成兵力,取下一字图?”他怒不可遏地吼道,“死了!全都死了!!三百人全都死了,你还活着!!圣物呢?!拿到了吗?!什么都没有得到……你有什么脸站在这里,你打算用什么向这些牺牲的人赎罪?!!”


    郎无心没有挣扎,只


    平静道:“长老,若你没有事到临头还打算与怜星掌教坐下好好谈一谈,此刻我们已经带着一字图回宗了。在下想问,只因你的一念之差,我的计谋布局,所有牺牲尽数白费,长老又打算用什么向这些人赎罪?”


    龙长老的手狠狠一颤。


    长久的沉默后,他脱力似的松了手,跪倒在了地上。


    ……他心中知道,郎无心说的是对的。若他当时直接拔剑,便不会被怜星一刀穿胸失去武力,就算不能打败她,争取时间让二人走是绝对可以做到的。是因为他……这个战术唯一失败的地方,是他自己。


    他不敢想现在灵境两宗势同水火起来会怎么样。而作为砍下第一刀的奇袭领军,他却一事无成。


    “……回,宗吧。”龙长老面如死灰道,“我会向掌门禀报,事情的始末,有什么惩罚,我都会心甘情愿领受。”


    “不。”郎无心道,“还没有结束。”


    “还没有结束?”龙长老茫然抬头道,“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几个人。你究竟要怎么……”


    他余光瞥到了角落昏死的林朗逸身上。而后,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惨然摇头道:“没用的。若你想要用他去换一字图。在山巅上那样危急,无极掌教都选了圣物,如今怎还会理会你?我们不会再有接触的机会了!”


    “所以,我不打算用他交换圣物。”郎无心道,“我要换的,是四掌门秋杀。”


    什么?!秋杀什么时候——


    龙长老心中念头杂乱无序,无尽的悔恨让他近乎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就在此时,一只柔软的手缓缓放在了他的肩头,坚定的,柔和的。


    “不错,正如长老所说,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只能铤而走险,若有丝毫差池,这三百个同僚的性命就是真的白费了。”


    郎无心的脸就在正前方,也是一样,坚定的,柔和的,不能抗拒的,她无比肃然道:“长老,这个战术需要你,也只能是你。在下不想强逼一个正直之人,我会再问你三遍,你,真正能够接受么?”


    第230章 穹人杀到底谁才是那只狼?


    #230


    往远处看,也还是没能看见一点绿色,这里的人恐怕都往无极宗内陆奔走了。多一张嘴,少一份口粮,寻常小城储备的余粮至多撑个十天半月,大城要好些,但眼见至多三月,便要一层接一层地报到无极宗去,大宗为了安抚民心,自然要源源不断派下门生开垦灵田、种植土木。可纵横碑时鸿蒙山脉已有地鸣,若按自己的计划行事,火龙令必将暴动,那时的人手会更加短缺……


    徐行垂下眼,她足面上盖了些风沙,已快没过脚踝。


    黄琳说的不错,她一人的妖元放在这是杯水车薪,圣物放在这亦是于事无补,就算一字图能撑个半年又如何,有前车之鉴,又有多少人敢安心重回故地生活?一片土地没了人,方才是不折不扣的死地。


    徐行没打算就此将一字图埋在此地,这不现实,也不划算。她要寻舟找一个灰族来,是要在圣物重回穹苍前验证那两个重要至极的猜想……


    没错,她现在守不住一字图,也不能守住。玄素恐怕和她是一般的想法,只有穹苍掌握的圣物越多,谨慎的“幕后者”才会真正现世;只有找到“它”,才能杀了“它”,在此之前,皆是博弈与铺垫。


    只有这条路,却险之又险,像走在无止境的钢丝上,一个不慎便要摔得粉身碎骨。徐行思索久了,太阳穴闷闷地抽动,泛了些刺痛,她余光瞧见众人,心中又道,让徐青仙回来,是知道她懂得保命,无惧流言,待在穹苍也是待不久,实没料到她将另两人也带回来,这下行事更是要多加小心……


    有什么在轻轻触碰她脖颈,徐行回神一看,寻舟又站在她身边,低声道:“徐行。”


    “……”徐行将他的手拂开,另一手重重掐上他脸颊,毫不客气道:“变回来。”


    “疼!疼!松手!”黄琳头顶冒出些白气,陡然矮了一大截下去,好不服气道,“真无聊。我哪出差错了,才说了两个字你就看出来?”


    “你们黄族也真是,每次都以为只要把形学得天衣无缝就行,结果一张嘴就露馅。”徐行摊手道,“要伪装一个人,好歹得先足够了解他吧,实在不行就去糊弄糊弄完全不了解他的,来找我做甚,莫非你指望我亲你一口么?”


    “诶?”黄琳反倒重重愣了一愣,眼珠子瞪得老大,“原来你二人是这种关系?”


    徐行:“……”


    神通鉴在心中狂笑得仿佛乌鸦倒嗓,眼见快要厥过去了,徐行面不改色,只道:“这不重要。有话说话,没空陪小孩玩。”


    “什么小孩,我长大了!”黄琳反驳道,“我不过是觉得你生的有点面熟,想来看看清楚罢了!”


    徐行斜睨道:“哦?看出什么没有?”


    看来是没有了。只不过,看起来她倒是要问出点什么了。


    徐行本就有话想问她,但观她个性,是个软硬不吃的主,亲口发问,她多半咬死了也不答,但她性情如此好胜不饶人,适当地用一用激将法,说不准便能将她知道的东西从口中掏个干净,看,果然上钩了。


    “……这边一共二十六户,中间十七户,右边十九户,加上山边那座小篷,整个村子记三百六十三人,除了一个重病在床起不了身的老人,其余人全都走了。”黄琳遥遥地指着熟悉的房屋,“黄族的天赋就是如此,只要看过一眼,就能记住。与其说是记住,不如说是忘不掉,我还是觉得,这根本算不上一件好事。”


    “毕竟一个是主动的,一个是被动的,所以不一样。”徐行笑道。


    “就是说啊!”黄琳满腹牢骚道,“谁想一直记得三坨新鲜人屎混在一起是什么样?”


    徐行拒绝去思考究竟在什么情况下会出现这一景象。这实在太过超前了。


    黄族的记忆天赋说得天独厚也对,但更似一柄时灵时不灵的双刃剑。自睁开眼睛以来,任何双眼看见的画面都会毫无遗漏地在脑中存留,但毕竟能力是有上限的,黄族一到一定年龄,便会因超出承载的记忆而日夜头痛不已。有的黄族会选择将自己的双眼蒙住、双耳堵住来延缓这一折磨,那忽如其来的片段失忆也正是自我防护的一种方式,黄族身处令其焦虑不安的环境时,这丢失记忆的景况便会愈发频繁,想记的不一定记得住,不想记的倒记得清清楚楚,这就是绝大部分黄族一生的烦恼所在。


    “那几只人妖在村子里晃荡很久了,本来来了十多只,如今死的只剩下三只。”黄琳道,“你再仔细看一看,便知道我为何不杀它们了。”


    徐行凝目远望,这才发现了这三只怪物的共同处——它们身上黄族的特征占多数。


    “我才不会因为这点事就手软。”黄琳站直了,“反正它们来时,这附近已经无人了,我就懒得管它们了。所以,你发现了吗,明明同样是怪物,其它几只死的就是比这几只要快?分明按照妖族特征来说,寿命最长的应该是白族吧。”


    徐行喃喃道:“是啊……为什么呢?”


    “我猜想,是因为这些怪物全部都失去记忆了。”黄琳更牢骚了,“这不是很奇怪吗?这果真证实了一件事,只有脑子空荡荡的黄族才能活得长!既然如此,又为何要给我们这样的天赋?”


    她独自一只在这里疯狂种树,熟悉的人全都头也不回地走了,腹中不知攒了多少牢骚,此刻叽里呱啦更是收不住了。


    “非是怪物,亦能活得很久。”徐行微微低头,忽的问道,“也有这种情况的吧?”


    黄琳一下住了嘴,用一种惊疑不定的目光看着她,半晌,才小声道:“有是有。但你说的那种,是族内的‘邪道’,少之又少,若你真的碰见了,还是尽快离他远一点的为好。”


    徐行挑眉道:“何来此言?”


    “据说是用了什么秘法,把无关紧要的记忆强行清除出去。”黄琳悻悻道,“那秘法虽有用,但每用一次,都会让真正能记住的东西少一些,到最后整只妖很有可能只记得从前短短几年的记忆、甚至几个月、甚至就几天!那多可怕啊!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吗?”


    她见徐行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又加重了语气道:“别不信!不管邪道想记住的记忆是好的还是坏的,结果都是一样!若是坏的记忆,那他想必是要复仇了,一个满眼仇恨的偏执狂有多可怕,你不会不明白。若是好的记忆,那更可怕了。抱着从前那点虚幻的美好不肯放手,每一日醒来都要重新接受一遍物是人非的残酷事实,每一天,是每一天!不发疯也在路上了。”


    “……”


    寂静一瞬,徐行未作应答,只是垂眼,幅度很小地点了几下头。她面上仍无任何异色,一抬眼,复又笑了起来:“好了,说了这么多,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来交换吧。”


    黄琳忽的紧绷起来,她左右看了看,再凑近了点,悄悄吐出一个字:“信。”


    徐行眼神一凛。


    “我刚才听见了,你是自穹苍叛出来的吧?这些人也都是。也就是说,你们总有绕过穹苍去调查的门路吧?”黄琳全然没察觉,还在碎碎念叨,“其实……也不是什么很大的事,是很久之前了,虎丘之战……是第二战,不是第一次战争,那时候,穹苍一个信使自黄族带走了一封信。我只想知道,究竟是黄族的哪个叛徒送出了那封信,族内找了几百年,却毫无头绪,只能从穹苍下手了。要是能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就更好了,不过那应该不太可能了……”


    黄琳年纪尚小,幼时失怙,此事是母亲临终前提及,不由心下惦记,然而连“虎丘崖”三字都只记得两个,可见个中内情是全然不知了。在她眼中,能隐瞒这件事的只有天下第一仙门,而能绕过仙门耳目的自然只有叛徒了,问上一问,也不妨事。


    又是那封信……究竟是谁?莫非是黄黎?不,她没有一定要杀亭画的理由。事到如今,要想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的确不可能了,唯二看过它的人只有发信者和亭画。但无论如何,它就像是令亭画身亡的导火索,甚至是直接的原因……


    莫非,师兄的执念便是想找到这个人?


    不知为何,这念头生起时,徐行心口似是被一个小锤重重击打一下,“咯噔”一声后,莫名往下无际般坠落。未等她厘清这一预感,怜星的声音就在后方响起:“龙武传来消息,五日之内,要以林朗逸交换秋杀。”


    徐行并未回头,道:“地点?”


    怜星将手上的纸页粉碎,沉声道:“他说,由我来定。”-


    穹苍,议事殿。


    “那时,换月掌教拉来一道棺椁,执事以为是什么白玉门无法处置的疑难杂症者,自然会拉到第五峰接收。”蔺君道,“我大徒儿初步诊治后,只觉此人浑身完好无损,体内也并无病变,暂时找不出昏迷不醒的理由,次日再去,便听峰下门生说当晚此人猝亡,为防疫病,尸首已即刻火化。这桩桩件件,都有记录,随时可以查看。”


    她难得说这一长气的话,更难得强硬道:“我不知道那是白玉门的‘填石’,更不明白是谁将她藏进了万年库,掌门师兄,你如今是在怀疑我么?”


    气氛一时滞然,玄素面色丝毫未变,反倒是一旁的天欲笔将扇子簌簌摇出了花,打圆场道:“啊哈哈,都是同门,都是同门,总要有些信任吧?大掌门,五掌门性情如何,你不是不清楚,医者仁心,怎可能拒收流民?还有蔺君你也是,话风转到万年库,莫非还想说这事是秋杀干的不成?怎可能,她十年前还在往炉里加汞水炸天花板呢,没有那个脑子啊!”


    “若是没脑子就做不了这事,”一旁的雪里冷眼道,“那你岂非也逃脱嫌疑了?”


    天欲笔扇子一停,莫名道:“师姐,你在说什么啊?我只是说秋杀,又没提到我自己?”


    雪里:“……”


    “我不是掠阵者。”开门见山吧,雪里最厌烦这无意义的猜测,她冷冷道,“此前两次决议,我皆认为应该反对。若掌门怀疑我,可以直接杀我。杀对的话,阵法回归你掌控,杀错的话,也只是死了一个掌门而已。对穹苍而言,死个掌门岂非常事?”


    “喂……为什么突然又说到杀不杀了啊?如今是说这种事的时候?”天欲笔茫然道,“现在要紧的是填石是狂花的事昭告天下,掀起轩然大波,恐怕一百个人里有一百零一个都想着要穹苍快点以身作则将狂花找出来丢进山里。你座下那叛宗小分队与她交往过甚,还带她逃离过数次,再不出手干预,真要成众矢之的了,我写多少小报也挽不回她们声誉了!还有那惊鸿一瞥的究竟是余刃还是九重尊本尊,至今没有……”


    蔺君道:“正是如此,才更是要说这种事的时候啊。”


    都什么跟什么,天欲笔荒唐道:“大掌门,你说句话啊?难不成你也怀疑秋杀?若真是这样,她成


    日跑下山做什么,这次还会与郎无心一同前往无极宗涉险?”


    玄素终于开口了,温声道:“若她正是要借此离宗呢。”


    “……”


    这一句话,竟让众人都一时哑口无言了。猜忌,最要命的猜忌,被如此坦白地摆在台面之上,削减了些尖锐,却又多了些令人胆寒的不堪。


    静默后,蔺君推动着武侯车,直到玄素近前,玄素一如既往,用柔和的神色看着她。


    “我明白你为何怀疑我。”蔺君道,“我身体虚弱,又鲜少出行,自接任掌门后,便没有踏出过山门,对,和你一样。”


    她吃力地自武侯车上支撑起自己的身体,然而,那两双腿好似根本不听使唤,仍是毫无反应地低垂着,“但我不出山门,是因为不良于行。只要一天研究不出治好它的办法,我就难以踏出这里……”


    无人搀扶,她试着用足尖接触地面,下一瞬便往地面上栽倒,玄素不及思索,长臂一伸,牢牢将她扣住。


    就在此时,蔺君双唇微动,以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微小声音,道:“抵达此处前,二掌门桌上未及收下的纸页,笔迹和从前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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