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送别寻舟:这打我就是要挨!


    #191


    徐行次日清晨天不亮便将死徒弟打包踹出山门的想法未能达成,因为寻舟在那夜之后,整整沉睡了三天。


    若不是他睡得很不安稳,时而发冷时而发热,嘴里还喃喃着什么听不懂的话语,徐行还真有些担心自己下手太重不慎将他真打死了。但见他没死,活得好好的,又开始懊悔自己下手是不是太轻,当时就该将他头皮拎离地面三丈长,以解心头之烦。


    在这三日中,徐行告知鲛人族使臣平心,择日便可将寻舟带回时间城。平心本都已放弃希望,焦头烂额地准备另寻别法,忽的听闻这等天大喜讯,险些以为灵火剑尊大人是在无聊逗她玩,否则怎会前些日子从不见她,如今又松口了?!


    然而,在三日后的清晨,平心忐忑地踏入穹苍,却看到笼罩在白雾中的九重峰一改往日寂静,铁童子上上下下忙碌地在搬运什么东西,仙鹤更是自掌门殿和此处不断来返,山峰之巅,停着十来座满载到底座都微微陷入地中的辇车。


    辇车周身飞着鎏金云纹,底部用玉青涂料绘上避水阵,顶盘龙头,后插穹苍三辰旗,旌旗在风中猎猎飘荡,天光大亮,自帘缝中折射出极亮的灵光,就算不必亲眼看也明白,这一座辇车所承载之物,价值就恐怕令人咋舌。


    这些东西,一小半是寻舟出任务时得到的宗门奖赏,一大半则是徐行赠予他的灵器宝物。身为掌门,自然有私库,更何况徐行从前没当上执事时便总是越额完成任务,前掌门赠来的各色珍奇异宝要用麻袋来装,她用不着,便转手赠予寻舟,寻舟亦用不着,他向来只想要徐行亲手送来的小花串小吊坠这种不值钱的小玩意。


    这些宝物说是送出去,每次都仍是静静堆在徐行的库房中,连亭画都看不下去说过好几次,这左手倒腾到右手的事情还要做到何时,意义何在?如今,这些沾上尘埃的宝物终于重现天日,却不知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在这辇车之前,徐行、亭画、黄时雨三人静立,除此之外,还有几位匆匆开路的执事,此峰本就僻远,生人勿近,此刻更是鸦雀无声,只有脚步踏在泥土之上的簌簌作响。


    过了半晌,黄时雨方迟疑道:“你这般先斩后奏,当真没事?”


    “我已先行告知他了,算什么先斩后奏。”徐行神色自然道,“就算的确斩了,又能如何,我是掌门还是他是掌门,该奏的另有其人吧。”


    黄时雨说一句被回了三句,心有悻悻地道:“我不过是担心这死鱼又要闹翻天了。倒是你,今日是怎样,火气这么大?谁又惹你了?”


    徐行缓慢转头,凝视着他。黄时雨立刻投降道:“好了。我不说了。冤有头债有主,反正不是我惹的你。”


    亭画一直默然不语,此刻瞥了一眼徐行的侧脸,只漠然想道,这倒是不必担心,已经闹翻天过了。


    三日前,她听闻掌门殿反常地迟迟不闭,思来想去,还是皱眉起身,披衣往徐行住处赶去,到门前之时,正好撞上徐行面色难看地回来,再一看,归来的方向正是九重峰,亭画心中已了然三分。她见徐行大晚上的只着单衣,虽明白师妹火龙令在身,熊冻死了也冻不着她,却还是忍不住将外袍披去,指尖拂过衣领时看见脖颈上一道牙印,这下三分变作十分,亭画手指一顿,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


    还是迟了。


    徐行见她在此,也不别扭,只道:“明日便让平心将人带回吧。”


    亭画道:“说好了?”


    徐行道:“说好了。”


    亭画道:“那便定了?”


    徐行匆匆道:“一开始不就定下了么。只分何时开口而已吧。夜里风凉,你早些休息,我先去——”


    “虽然不喜欢重复‘我早就说过’这种话。”亭画没什么表情地用指尖按了按那道快要愈合的牙印,徐行“嘶”了声,垂眼看去,脸霎时绿了。她缓缓将手收回,平静道,“我早就说过,你不该让他继续待在身边。既然没有那个意思,就别再让他对你抱有幻想,徐行,说实话,你是我见过之人里最不适合当道侣的,没有之一。”


    这种人,只适合远远地看,倾慕爱慕皆可,但再进一步,只会被灼伤。亭画一直隐瞒寻舟异样,并未戳破这层纸,一是为往日他真心叫她一声“师姑”的情分,二则是,或许她对寻舟,存有一些相似却又不同、微妙至极的同病相怜吧。


    徐行将衣领扣好,也不解释,只面不改色道:“所以事后补救,就来不及了吗?”


    “事后补救?”亭画似是考虑了一瞬是否要戳穿,但她不给徐行留面子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若我没记错,你身上覆着刺甲,它可没这般智慧,分得清他究竟是要伤你还是单纯想咬一咬你,只要他下口,灵能便会反震出十倍的力度,可你这却有个伤口。这是什么意思,需要我说吗。”


    无非是不想寻舟被反震受伤,在那当下将灵甲撤去罢了。


    自己总是在亭画面前无所遁形。徐行本就够心累了,终于放弃抵抗,垂头丧气地黏来道:“我不想让他呲个漏风大门牙回去,行了吗?那是丢谁的脸?别说了,师姐,我已经够烦了,你不安慰我就算了,不要你再来添砖加瓦了。”


    安慰什么?自招的,自找的,自己惯出来的,自己受着。亭画冷酷地将她推开,定定道:“你真是活该。”


    ……话虽如此,此刻冷清的九重峰之巅,亭画没有转头,只低声道:“总有再见之时。”


    黄时雨状况外道:“什么再见?你说我和他再见?哈哈,那也没什么必要了吧!我跟他再见干什么,欠臭脸看还是欠冷屁股贴?要我说,早就该让他回去了,小徐行啊,你是不知道——”


    亭画忍无可忍道:“你少说两句行么?”


    黄时雨又悻悻闭嘴了。他近日一直趴在第五峰养伤,都快闲出蘑菇,亭画说要送走寻舟,师叔再怎样关系不好也要露面践行,才遣走了其他人让他过来。多久没出门了,他的嘴闲不住,结果两头碰壁,只郁闷心道,怎么大师姐看起来也一副很火大的样子,到底谁惹了?


    正在此时,殿门大开。


    从内走出的,正是寻舟。


    他衣衫虽还说得上齐整,却赤足踩在玉砖上,显出匆忙,霜白发丝散乱流泻,遮住一半眉眼,无端阴沉。那双异瞳一动,先是牢牢锁住了徐行所在方位,而后,目光再落在那些早已准备停当、随时能可出发的辇车上,最后,缓缓看向平心。


    平心心口一紧,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便发觉,寻舟似乎不是在看她。


    他好似什么都没看,只是有些出神,旋即,垂下眼,很突兀地笑了一笑。


    这一笑,说是笑,却全无笑意,反倒是最后一些侥幸希望彻底抹灭后,对自己由衷发出的讽笑。他很轻地点了点头,再度抬眼,看向徐行,师徒目光相触,徐行全无波动,他却还是藏不好,唇间紧抿,眼中几分受伤和着心碎,近乎化为骤雨,扑面而来。


    这样的神色,由这样一张脸展露出来,除非是铁石心肠,否则连陌生人都会不由动容。


    寂静间,平心眼见不对,小心翼翼道:“掌门……还有什么没准备好的么?”


    徐行回神,对她道:“所有东西都备全了。只是就你一人来,能驱走这些辇车么?”


    “是我忘了说。这些辇车,其实不能跟着一起回时间城的。”其实不是平心忘了说,是她没想到,徐行送走这个小白眼狼徒弟,竟还会准备这么多宝物让他带回。平心解释道,“陆上之物进到深海,便会不断被水汽侵蚀。就算


    不被侵蚀,若无时时刻刻分心保护,也迟早会被压坏的。这些宝物皆弥足珍贵,若是毁了,难免可惜。”


    徐行一顿,并无遗憾的样子,自然道:“哦。原是如此。那也省了功夫了。”


    平心道:“还有……”


    徐行道:“还有什么?”


    平心谨小慎微道:“掌门,你确定他是当真同意了吗?要不要……再问一问?”


    徐行道:“不用。”


    平心默了默,到一边去站着了。反正,对她而言,人带回便是正事,至于寻舟愿不愿意、徐行舍不舍得,都与她无关,她非要掺和到家务事中去,才是失智之举。


    “快到辰时了。”徐行看了眼弥漫着雾气的、熟悉的山外之山,对寻舟道,“下来,准备出发吧。”


    出乎平心意料的是,寻舟当真没有开口为自己驳一句情,他仍是赤着足,走下长阶,苍白的足底沾染了土尘,再染上衣摆,他径直走到了徐行身前。


    亭画道:“五年时间,你若回得来,且还想回来,穹苍必封重尊之位。”


    尊位正是客卿长老的别称,虽无实权,峰下无可管辖之人,但地位崇高,待遇比其余长老还要高上一截,不领事务还能受尊,只要偶尔写一些功法文书、教一教弟子,这等肥差,是求都求不得的。


    平心说是五年,也只是一切顺利的情况下粗略估算出的用时,期间若有差错,也不知要拖延到猴年马月。但若是寻舟真能替人族封印妖界通道,彻底断绝妖族后路,此举贡献不可计量,封个尊位绰绰有余,待到那时,鲛人穹苍两方关系交好,以他的贡献,也再无人敢拿他的身份指指戳戳说一些闲话了。


    亭画曾说,这个要求徐行无法拒绝,一是穹苍必然要替人族斩灭后顾之忧,二是,她心中明白,当下时局,两族矛盾无法调和,民意如水,可疏不可堵,民意如山,更不可逆行。徐行贵为一宗之长,连自己亲师兄黄时雨都无法真正周全,只能无奈退让,她再有信心,也无法确认自己能如从前那般护住寻舟,倒不如让他回到俗事不可侵的东海之底,为他往后的路铺下基石。


    黄时雨道:“好了。你就安心地去吧。”


    徐行:“……”


    “……师尊想要我做的事,我会去做。”寻舟低声道,“辰时?师尊,你当真这么着急,连送一送我都不肯吗?”


    这不是正在送么?徐行挑眉道:“所以我现在站在这是给你看门的?”


    黄时雨一皱眉,发觉气氛不太对劲,心中若有所悟,却又不敢相信,不想相信。他后衣领被一只手一拎,并未挣扎,悄悄地和亭画一齐行到僻远之处,一转头,发现平心不知何时已静静蹲在这里,霎时面面相觑。


    峰上缥缈,只余二人。


    “方才使臣说的话,你也听到了。”徐行道,“万化石,先还回来吧。我替你保管。”


    寻舟不吭一声,将万化石取出,递给她。


    徐行道:“剑灵,也还回来吧。”


    那长久以来维系着二人的剑灵碎片,此刻已生出了一些模糊却的确独立的意识,这是大忌,其实,早就该还回来了。只是两人没有一人主动提起罢了。


    寻舟手摸向自己胸口,将那小小跳跃着的火团取出。那小火团似乎明白自己的小主人将要离开很长一段时日,有些依依不舍地绕着他的指尖,交还瞬间,二人指尖相触,一者炽热,一者寒凉,亦如当初交付之时。


    亲手雕刻的丑玉佩、随便戳了两针的花荷包、被灵气封存的腊梅吊坠、墨色莹润的扳指、嵌玉镶琉璃的银带钩、十六方,鱼尾骨,绘着落花游鱼图的折扇,有些自己随手给出去的陈旧小玩意,徐行早已忘了,他一个一个慢慢地摘下还回,好似将自己为徒几载,新生几载,徐行在他身上种下的血肉全都剃下交还,只余森然的惨白。


    最后,只留下他耳边那早已破损的红玉耳瑱。


    徐行目光看向耳瑱,寻舟摇了摇头。


    “会坏的。”徐行道,“本来就很破了,早就该丢了。你难道还要时时分心去保护它吗?”


    寻舟道:“给我留个念想。”


    徐行也不再说了。


    天色越发明亮,再不趁时离开,引起的骚乱和猜忌会越来越大。她转头,道:“走吧。”


    一只手攥住了她,轻轻覆住了她的手背。


    寻舟俯身,对上她的眼睛,轻声道:“师尊,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话么。”


    徐行不闪不避,道:“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


    “好。”寻舟也不意外,他自顾自道,“可我还有想对师尊说的话。”


    徐行默然无语,少顷,方道:“你平日里说得还不够多?”


    “不够。远远不够。有很多话,我一直想对师尊说,只是每次都不敢。”寻舟扯了扯唇角,“哪怕是现在,我也还是不能说。我怕全都说出来,师尊连五年后这个念想都不给我,再也不会见我了。”


    实不相瞒,虽是时间极不妥当,但徐行这时竟然想发笑。这笑,当然不是夸他委曲求全,实在是很识大体,好生委屈,而是,连“杀道侣”这种大逆不道的话都说了出来,现今却说什么“不敢”、“不能”,那他那些没说出口藏在心里的话,还能到什么程度?


    寻舟看出她心中所想,也不恼怒,只是微笑起来。他手上微微使力,想拉过徐行,让她离得自己近一些,奈何徐行经历此前一事,异常警惕,身如磐石一般丝毫不动,冷冷看他。


    寻舟并不在意,师尊不肯过来,他自己过去就好。他向前半步,与徐行平视。


    徐行看见他眼中的自己,只是,她如今已无法纯粹地只看到自己了。


    寻舟仿佛自言自语般的低声道:“师尊以为,五年之后,我一定会迷途知返,会改回正道,说不定,连穹苍也不再想回来了,是吗。”


    没等


    徐行回答,他便用一种执拗到了极致、又平静到了极致的声调,陈述道:“很可惜,我不会的,师尊。”


    “只要你还在这世上一日,我会永远追随你。就算你让我离开,我也会竭尽全力回到你身边,每一日……离开你的每一日,我都会一直、一直、一直想你……”寻舟的语气平静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他垂眼,目光落在徐行有些干燥的嘴唇上,“我不在的时候,师尊可以找道侣。但我相信,师尊不会的。”


    目光下移这瞬间,徐行猛地皱起了眉。


    发丝夹杂在相碾唇瓣间的粗粝触感,湿润又温热的吮吻,画面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很显然,这对她来说应该不算是什么美好的回忆,甚至一想起来就是感同身受的烦躁。


    然而,她的反应说明,她根本没忘掉。


    寻舟很细微地笑了,又要俯脸压下,还离着半寸,便被一掌重重打偏了脸颊,唇缝霎时渗出血来,他很无所谓地站直身子,将血丝舔掉。


    徐行知道,他明白自己不会得逞,更明白,以徐行的性子,给了他一次机会已是罕见,还来一次绝对会动手,但他还是这样做了,简而言之,这一巴掌,是他刻意找打的。


    徐行面不改色地收回手,道:“临走之前,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有。”寻舟说了最后一句话,他定定道,“师尊,我不后悔。”


    “很好。”徐行看着他,道,“我也不后悔。”


    “……”


    来时心事惴惴,走时孑然一身,寻舟的背影消失在穹苍的云雾之中,如鱼入水,再无踪迹。


    第192章 重归鸿蒙一不要把我徐行当做道理来用……


    #192


    寻舟的离去,并未在穹苍掀起多大波澜。


    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穹苍外门之人每五日过一休沐日,内门是十日一休沐日,长老执事们则是十五日过一休沐日,然而做掌门的却是全年无休,大大小小事务多如烟海,即便除掉杂务,每天递到徐行眼前的文书也只多不少。哪怕只是拿笔在上面逐一批过去都要累得手酸疲软。但徐行一向是个不勉强自己的人,她这般含辛茹苦地坚持了半月后,便让第三峰铸了三个和字迹以假乱真的掌门亲印,前两个分别为“答奏”和“我不许”,用这章子啪啪按下,松快多了。


    这瞒天过海的妙计仅三日便被亭画识破,因为六长老满脸铁青地拿着盖满“拖下去斩了”的文书跑去第四峰告状,亭画见他短短半月被徐行气得肝火郁结到头顶发尖,无奈过来问她:“我很想知道,这第三个章你究竟还想在什么地方派上用场?”


    徐行没正形地躺在掌门座上,脸上盖着一本书,虚弱道:“没有其他地方了。专门给他做的,不必感动,给长辈费点心是应当的。”


    亭画过去将她揪起,冷声道:“不过让你多做点事,能累成什么样?”


    徐行像水一样哗啦啦自亭画手缝中流回椅子上。她道:“不累。就是烦。就是无聊。一天到晚哪来这么多事?”


    亭画居高临下看着她,道:“你最好立即振作起来。”


    徐行用手肘撑起自己,歪头道:“话中有话?”


    “你若是天天还要这般提不起精神,宗内那些风言风语便不知要传成什么样了。”亭画道,“众人只是不敢在你面前说,不代表背后不说。再不制止,恐怕很快要传到山下了——不信,你便去问问黄时雨。”


    笑话,问什么问,徐行怎么不知道,谁敢传她的风言风语?


    她将文书一撇,飞身下了掌门殿,心血来潮将穹苍翻了个底朝天,成功截获一大堆低俗书籍、小画册子,在峰前堆叠如山,最上面一本,正是《我和掌门二三事》。这就罢了,低俗也就低俗了吧,徐行本也没禁止这些东西,只是这些书籍暗藏玄机,中间被挖空出一个小小暗格,众人就借着借书还书的名义在暗格中传递纸条,那上面的内容才是真正不堪入目。


    徐行翻了翻,可以粗略分成几类,要么是“哈哈哈那家伙终于滚蛋了!真是大快人心”,要么是“掌门看起来很没精神,真是让人心疼不已”,要么是“你们自重!我早已分析过数万字,掌门对他不过纯粹的师徒之情”,以及“求问,有没有正规一些的方法替代寻舟?除了改名”。


    “……”


    徐行面无表情地一把火将这些东西全烧了干净,来帮忙的门人皆眼观鼻鼻观心,噤若寒蝉,生怕掌门大人一个不爽将众人点成孔明灯往天上通通放生了。然而,徐行只是有些困惑,她当真看起来那样没精神吗?她倒认为一切正常,只是有些不习惯罢了。


    九重峰本就是无人会择的僻远之地,自然如碧涛峰一般,也保留下来了。虽不知寻舟此去还回不回来,但万一呢?就算荒废了,到时再收拾也不迟。


    徐行偶尔路过,那本就没什么作用的两个铁童子没人喂灵石,就这样歪歪倒在峰前,看着极为凄凉,她也是此时才发觉,原来九重峰上山的石阶是很容易结霜的。霜迟迟不除,便成坚冰,难以立足。


    寻舟每日都等着她来,不欲她足下霜冻,或有失足之险,所以那道石阶上便永远不会有霜。


    被分为两部分的神通鉴难以融合,另一团小的还不会说话,成天见地被神通鉴拳打脚踢,哭哭啼啼,徐行常常不假思索便去调动它来感知寻舟的状况,然而那头传来的只有空洞的回响。徐行如今也有些不懂,自己当初将这个能监视一切的小东西放在寻舟身上,究竟是为了确保他安危,还是为了每时每刻都能掌握着他的动向?


    除了这些之外,并无其他区别。云还是一样的变幻,风还是一样的吹,就在一月过后,徐行接到消息,要她整装待发,次日前往鸿蒙山脉。


    “测天时”之日,终于到了。


    对这个日子,徐行并不陌生。


    从前每年这般时节,穹苍的五位掌门都会轮番消失一段时日,短则三日,长则一月,动身前往鸿蒙山脉,观测天妖封印是否有所异样。毕竟五位掌门之中,谁是掠阵者尚且不知,若是那位被猜中了遭到半道截杀,那可麻烦得紧。各个掌门动身的路线也各不相同,可以单独前去,也可结伴前行,可以大张旗鼓,也可隐秘行事,总之,怎样令人捉摸不透便怎样来。几日前,二、五掌门方才归来,还是老样子,说是未能发觉有何异常,而徐行此次便与亭画一同前往。


    寒冬腊月,该过年了,正逢年假,徐亭二人由黄时雨稍加伪装,便混进了浩浩荡荡的省亲人群中下了山,不乘仙鹤,且坐飞马,两人在车舆内相对而坐,车辕与车轴间的两只伏兔闪着微光,时刻留心戒备。


    徐行将外袍解下随手一堆,侧躺下了,问道:“自这条路走,还得穿过昆仑边境线,有些远了吧?”


    亭画仍是坐得板正,双手端放膝上,道:“昆仑的边境线,有和没有,并无差别。”


    灵境的中心正是鸿蒙山脉,除穹苍、昆仑二宗外,其余四宗都默契地将宗门建在距山脉仍有一些距离的地方。穹苍不往后挪,是因实力豪强,是镇守山脉的第一道防线,昆仑不往后挪,单纯是因为不怕死。


    “是这样不错。”徐行撑腮道,“所以,你是还放心不下,打算先去绕路看一看白族禁地有无出入痕迹了?”


    亭画颔首默认。


    说到此处,徐行犹有一事不解。当初她应下后枣之请,替白族寻找这一代失踪的“巫”,回山后便将此事放在心上,从未淡忘,她甚至征用了黄时雨的情报网,然而,上天入地,翻江倒海,这般搜寻力度,就算是死人都能将其从坟里挖出来了,事到如今,竟然哪怕一点线索也无。


    这是一件十分离奇的事。除非那位巫自那时便千里迢迢跑去了点苍,终日与神石为伴,从未下山,那徐行想不明白,为何一个人、一只妖,存于世上,会连一点痕迹都未留下。又不是鬼?其实还有另一种可能,失踪之日,便是被害之时,只是白族这些年向来在鸿蒙山周遭活动,若当真在那一带留下尸首,哪怕只是残缺不全的,白族也绝不可能毫无发现。


    亭画冷声道:“在想什么。”


    “……我在想一件事。”徐行回神,指了指她心口,慎道,“虽说五个掌门中要想准确地猜中一个,的确很难。但若是真的不巧蒙中,你又不巧中了招,那这阵法会如何?”


    “要看杀我的人是谁了。”亭画平静道,“若杀我的是四个掌门之一,那护山大阵便会即刻转移到那人身上,对穹苍并无大碍。我若死在外人手上,便比较麻烦了。阵法会自发去寻找距我最近的血亲,若是血亲无法承载,便会退而求其次,转移至最亲近之人身上。在这期间,阵位空悬,想要破山而入,将是大好良机。”


    对妖族来说,穹苍最机密之处,便是万年库与天笔阁了。历年对鸿蒙山脉的观测和猜想都详细录在其中,若是能看出些许端倪,将天妖放出,那么勿说一个徐行,就连三百个徐行来了也无法挽回这倾颓大势。黄时雨就算再敬业,哪怕将自己干到死,也无法升任掌门的原因也正在此处——他绝不能有顺理成章进入这两个地方的机会。


    徐行默了一下,面不改色道:“什么杀不杀死不死的。大过年的说这个,多不吉利。”


    亭画皱眉道:“不是你先问我的?”


    徐行理直气壮道:“我问你你就回答吗?”


    “……”


    徐行险些用脚跑完余下的路程,真是惊险无比。三日过后,二人自昆仑改道,顺利进入鸿蒙山脉外围。


    虽是新春,但此处并无多少节气氛围,来往皆为面目匆忙的侠客散修,天南地北什么宗门的都有。想想也是,此时还在外面劳苦奔波的,哪还有什么心思张灯结彩过新年,不摆张臭脸在外便不错了,倒是路边的小茶馆很是殷勤,屋檐上挂满了小道士们派发下来的平安符,门前更是挂了两团大红花,红红火火一片,煞是喜庆。


    徐行与亭画行了片刻,前后被三拨人缠上——皆是昆仑里出来历练的年青道人,说是斩妖除祟超度驱邪什么都能干,恨不得连隔壁秃驴的工作都给一并抢去,被徐行拒绝后也不恼,慢悠悠道声“福生无量天尊”便离开了,最后那小道士还颇为敏锐,余光一扫,对二人道:“两位是要去鸿蒙山脉么?”


    亭画不语,徐行兴味道:“怎么,近来去那儿的人很多?”


    “多啊。怎么不多,最多的时候连本地人都看不到了,还有其他五大宗的门人也往这儿来,如今都已算少了。”小道士摇摇头,似是有心劝阻,却又不好直言,最后只道,“不过,两位若是想去捉妖,那还是来得晚了些。昆仑雪景极美,不如先歇下,再做打算吧。”


    徐行步子一停,眉峰一压,道:“捉妖?”


    小道士道:“是啊。你看,前面便是入口——”


    不消他说,徐行也已看到了。前方一小块区域,不论是卖茶的还是卖糕点的,统统都兼卖几样事物:绳、网、钩、锁,甚至还有一打一打灵力不强的粗糙灵符,皆是对人无甚作用、对妖颇有见效的改良之器,来往者见怪不怪,一眼都不多看,徐行的心却蓦然一沉。


    ……看来,并非只有穹苍有了这滥捕妖的风气。鸿蒙山脉是天妖所在之地,许多妖族实在无立身之地,便会往此处逃离,可这般做法,无非是让自己变成瓮中被捉的那只鳖罢了。连峨眉的都要千里迢迢过来分一杯羹,可见此事到了何种普遍地步,况且,以峨眉派一贯的行事作风,掌门死在外头都不来接的,徐行不信他们会有心将这些妖再带回宗内候审。要换军功,也并非一定要活的,带首级回去更方便,也更死无对证,不是么。


    徐行心道,六大宗共议那正儿八经签订的停战和平条约,好似根本无人在遵守,这样下去,绝对不行。


    亭画猜到她心中所想,传音道:“当时合议只在战后,各宗都在忙于休整,这约定也只是初步定下,许多漏洞未能补全。待到初春,便是又一年共议,届时穹苍要在合议上再做修订。”


    徐行正要答,忽的听前方一阵吵闹声响,再一看,眼前一奇,竟是出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这两位女子腰佩弯刀,肩边别了一根形似白孔雀翎毛的徽征,看样子,应是无极宗的人了。此时二人匆匆往前走去,周围人见势不妙,纷纷识相避让,这二人前者外放,后者内敛,相同的面上竟是截然不同的神情,赫然是一对性情相反的双胞胎。


    徐行盯着她们看,为首那个察觉到视线,立刻不善地瞪来。一般人此刻都知道自己失礼了,该当挪开视线,但徐行目光仍是一动不动,十分认真,那人:“……”


    “别看了。”亭画凉凉道,“无极宗以阴阳调和、圆融双数为美,连掌门殿都是对称两座而建,是以莲池内盛产双生子。你又不是没见过,现今无极宗的少宗主不正是一对双胞兄弟么。”


    徐行这才真是受到惊吓了。她道:“什么??那原来是两个人??”


    亭画蹙眉道:“你不知道?年长那位托人给你送过江山琉璃图,与你更常见面的是年少的,性子跳脱些。”


    “另一个应该也送过江山琉璃图。”徐行终于明白了一桩悬案,“我当时就纳闷,一样的礼品送两次什么意思,还以为无极宗以双数为美到如此地步,除了赢之外什么都要两次,所以也没觉得有何异常。”


    亭画:“……”


    她心道,这二人性情南辕北辙,但凡见过两次,认真点观察,便不存在认不出这种可能。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了,那就是徐行压根没怎样注意过他们的脸。如此珍贵的琉璃图,应当又转手送给那个逆徒了吧。


    这可真是目中无人到了一种境界,让人恨得牙痒痒。


    那对无极宗的双生姐妹并没有空闲与徐行纠缠,为首那位走到茶馆内的一张木桌旁,“啪”一声将弯刀拍在桌上,怒声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说来巧了,木桌上坐着几人,身上有几抹蓝色云纹,这云纹较为浅淡,和眼前的无极宗外袍相较,显得有些朴素,正是穹苍外门所发衣袍。主座上那人被蓦然寻上门来,眼睛急眨几下,心虚尽显,却还嘴硬道:“这位姑娘,我认识你么?这么气势汹汹地做什么?”


    “你不认识我,也该认识这些东西吧?”无极宗那位将一只残破的捕妖网丢到桌上,汤汤水水溅了满地,她道,“穹苍的人,不至于还要人教‘先来后到’的道理吧!我和姐姐不到天亮便来此布网,你们找不到位置,不知道明日再来么?!就算实在着急,和我们说一声,我们腾一些地方出来也不是不行,偷偷把我们的网全弄破换成你们的网,还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你们不惭愧吗?!”


    若说这等行径是道德有缺,略显尴尬,那么被大庭广众下质问,便更是尴尬了。众人看热闹的目光下,穹苍那几个外门脸上一沉,反倒恼羞成怒起来,强词夺理道:“你又明白,那网是我们有意弄破的了?你亲眼看见了?难道夜里被妖族弄破了,我们再布上自己的网,还得提前告知你一声,求你的允准?你无极宗何时有这样的地位了?”


    徐行心道,这般胡搅蛮缠,还扯上人家宗门地位如何如何,才是尴尬中的极致。


    无极宗那位立刻被激怒了,嗓门越发大起来:“你以为我没有证据?!若不是你们刻意弄破,你手上又怎会有白蝶粉?”


    她掌心一攥,那人手背上霎时显出些亮光来,这下真是铁证如山,无可抵赖。


    亭画冷声道:“你平日里在路边也是看见小孩吵架要蹲着听完才肯走的么。”


    “反正我们也不急。”徐行捞了碟花生,嘻嘻道,“多有意思。你猜他还要怎么说?”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非要这样说,那我百口莫辩。”若脸皮能按斤卖,那眼前这个外门弟子可称富可敌国。他竟丝毫没有要道歉的意思,振振有词道,“这鸿蒙山的妖族,本就是谁有能力谁得手,何来什么‘先来后到’?你要每天都来占位,那其他人都不必来了是么!更何况,论战功,我宗掌门不知领先你无极宗多少,说一句其余五宗都受过我穹苍极大荫庇,谁敢有异议?要不是掌门不欲争端,若否,别说一个两个妖族,穹苍将整座鸿蒙山脉都圈为己地,也没人敢说一个不!”


    徐行:“?”


    不是,这和她有什么关系?这是你们两个之间的事,不是无极宗和穹苍之间的事,更不是徐行长啸一声谈笑间与整个灵境怒为敌的事!喂,有人在听吗?前半段还算有点道理,但讲道理就好好讲,没道理的时候把她哐一声扯出来当道理使,是想作甚?!


    然而,更令徐行绝望的是,此言一发,这两位分明占理的无极宗门人竟当真沉默了。


    徐行早些时候便发觉,红尘间对她的崇敬已到了有些过头的地步,将那些大大小小没做过的事美化后往她头上安也就罢了,她原以为这件事还在能可控制的范围内,但现在,她不这样觉得了。


    无极宗和穹苍的恩怨不是一两百年可以说清的,曾经问鼎第一仙门的激烈角逐,双方你来我往的磋磨傲气,令两宗长久以来保持着一种似敌似友的关系。放在从前,一个连内门都没有进入的穹苍门人不可能对无极宗之人这般讲话,徐行都能想到,若是对方反驳一字,“不尊掌门”这罪名便要重重扣下,到时又是口诛笔伐,引起后续一摊乱账,而她环顾四周,如今更是没有人敢出头对这种毫无道理的发言说一个“不”字。


    不知怎的,徐行霎时没了胃口。


    但少年心性还是占了上风,那双生妹妹胸口剧烈起伏,终归还是厉声反驳道:“这和宗门又有什么关系?!你不讲道理——”


    她说到一半,便被身后的人拽住了。那人心平气和地


    对她摇了摇头,低声道:“无事,我们再找地方。先走吧,别让其他人看了笑话。”


    二人离开了。茶馆内静了一瞬,又恢复原来的热闹,然而众人心中都明白,谁才是真正的笑话。


    经此一遭,那几个穹苍外门也在这待不下去了,低着头往外自顾自走了。徐行起身,掸了掸指腹间花生的碎屑,向亭画看了一眼,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那对姐妹在街边低声说话,做姐姐的好脾气地理了理妹妹的领口,安抚道:“这次不成,还有下次。这样急躁,反倒欲速则不达。”


    “我知道!我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吗??”妹妹恼地叽里咕噜抱怨了一大堆,“我不明白的是,你每次捕到了又将它们放走……为什么啊?它们说自己没杀过人,只凭一张嘴,谁知道是真是假?你这样抓,是要抓到猴年马月?”


    “……”姐姐叹了口气,道,“我二人可以结伴出行,家人团聚,是件别人求不得的大幸事。却要拆散亲族,即便是它们的眼泪,也终究令人不忍。更何况,宗主指定要寻找的也并非它们,得饶人处且饶人罢。”


    她这样说,那当妹妹的还能怎样。两人携手一同往别的方向离开了,徐行站在暗处,若有所思道:“无极宗宗主,指定要她们来这里找……谁?”


    亭画道:“莫非是一些恶名在外被通缉的妖族?”


    “有可能。”徐行道,“但我总感觉,应该没那样简单。”


    亭画将她手指上那点碎屑用帕子抹掉,面无表情道:“简单不简单的,上去看一看便知道了。”


    徐行笑道:“正有此意。”


    正在此时,那几个将她当大锅往人身上丢的倒霉外门弟子出来了。为首那位还在道:“不管如何,我们的网是布下了,这次一定能抓到……”


    他眼前忽见一人,来得太快太急,毫无声音,他吓得喉咙都叫不出声,一时呆住。那人佩剑,面容与剑一般平凡,手指一弹剑鞘,远处忽的传来连绵不断的铮铮轻响,似是什么裂开的声音——


    在那一瞬,所有的捕妖网全都碎裂了!


    怔愣之间,那人万分嫌弃地丢他一眼,冷冷道:“就是不想借你这个面子,如何呢。”


    第193章 重归鸿蒙二至少这条不甘的路,让二人……


    #193


    身后足音跟上,亭画头也不回,道:“你还真是舍得计较。”


    “几十张捕妖网而已,外门弟子也不是出不起吧。”徐行掸了掸衣领,颇直白道,“看见人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就是不爽。”


    亭画道:“钱不是问题,是你总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关头浪费心神。怎不想想,若他认出了你,该当如何?小心足下,要进山了。”


    此处是山脚边陲,昆仑也并非全在白吃干饭,在这里设下了一个奇阵。此阵并无攻击性,只为筛选,若是修为不抵一定境界,便无法进入。看样子,每逢进山一段距离便有一奇阵,想要深入山中,也并非随心所欲能可达成。


    “心头不爽,便花些精力让别人不爽,他不爽,我爽快了,所以便可抛之脑后了。若是此时省了这些精力,此后想起来便哽一次,那才是真真浪费心神。”徐行足下一虚,二人毫无阻碍便踏过奇阵,她忽的道,“这阵法,我记得从前似乎没有?”


    “是。”周遭一片霜绿,亭画颔首道,“前些年,昆仑掌教方才设下。当时……”


    昆仑一向是越催越慢鞭子都抽不动的老牛风范,突然如此积极,当时还引发了一阵抱怨议论,说是道士们闲出屁了不让普通人去捡菌子,不就是中毒的多了点么,吃的时候多烫一阵不就没事了。但亭画却想,应该另有目的——余光中,徐行侧脸神色浅淡,亭画忽的想到什么,微微一怔。


    ……徐行正是前掌门在鸿蒙山脉捡到的。这附近并无莲池,一个小童更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等凶险之地,推测一番,便能想到,或许是双亲故意将她丢弃于此的,并且,很小的时候就丢了,否则她不会全无记忆。若非她体质异于常人,恐怕早就尘归尘土归土,自生自灭了。


    徐行察觉她视线,道:“怎不说了?”


    亭画垂眼道:“没什么。走罢。”


    徐行心道,看你这轻车熟路的稳重模样,动辄把我挤在后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第三十次来。不也是第一次来么?怎样忘了,这是谁的老家?谁保护谁,可不一定呢。


    鸿蒙山脉的本体,似乎是一座死火山。


    用的是“似乎”,是因为,没人能确认它的本质究竟是什么,究竟从何时开始演变成这般奇峻的地貌,压根无法确认。它连绵数千里,被无数诡变的草木覆盖,不见天日,叫它“死火山”,却也未必,只是到如今还没有真正喷发过。但有一点可以确认,那就是足以焚尽狐守之地的连绵火山,在它面前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似火星和山火的区别,若它真的动荡,该是怎样的灭世之灾,无人敢于设想。


    二人一前一后,径直往中心走去。树影冥蒙,草木蓊郁,越往深入,足下可见的道路便越来越无法辨认,到了中途,更是毫无前人留下的痕迹,并且一种难以言喻的不适感沉沉压在心口,令人无法呼吸,连灵力流转都似被压制般,周身不断往下发坠。太热了,越来越灼热,亭画额角已现细汗,微微蹙眉,却见徐行不知何时飞到了一旁树干上去,神采风扬道:“看。看这里。”


    亭画道:“看什么?”


    “这是我以前劈出来的痕迹。”徐行指着粗可五人环抱的树干,上头两道十字痕迹刻入其中,险些将其拦腰斩断,她满意地拍了几下,树上的松果霎时噼里啪啦往下掉,砸了她一头,“嗯,不错。我力气向来都挺大的么!”


    “也是向来都这么讨嫌。”亭画冷声道,“你一来,所有会喘气的全都躲起来了。”


    徐行不以为耻地笑哈哈,还在


    那继续专注地找从前自己大搞的破坏,亭画停步,用袖口拭掉薄汗,道:“去吧。我在此处等你。”


    徐行一顿,道:“去哪?”


    亭画:“白族禁地,查探结界是否有出入痕迹。”


    徐行道:“你……不跟我同行?”


    “不要明知故问。”亭画漠然道,“你不想让我一起去,莫非我看不出么。”


    徐行眨了眨眼,难得流露出一丝被戳破心思的窘态,但很快又恢复神色,奇道:“师姐,你今日怎么这样好说话?”


    “难得出来一次,你以为我真的这么喜欢和你吵架?赶紧去,别废话。”亭画那双黑漆漆的眼瞳望着她,定定道,“但是,不要对我隐瞒。”


    不知为何,她说这句话时,极其郑重。


    徐行自然说明白,看起来心情大好的模样,转眼人便走得无影无踪。


    人走后,此处更显寂静无垠,亭画静静站了一阵,翻手,掌心两只人眼蝶翩翩飞出,在她手心上轻轻盘旋,那白色磷粉不断散落,顺着徐行离去的方向,钩成一条蚕白色的丝线,分明指引前往禁地的路途。


    亭画垂眼看着这两只自己从前掌门掌中亲手接过的蝴蝶,一向平静如寒潭的眼底终于泛起波澜,她唇角紧绷,是无可遏制的厌恶。


    只是,连她也分不清,这不断滋长、快要吞没一切的厌恶之情,究竟是对这两只蝴蝶,还是对她自己了。


    “……”


    徐行速速拐去白族禁地所在观察了一阵,此地还是如她上次前来一般隐秘寂静,从前布下的阵法也并无任何被触动的痕迹,看来被她警告过后,这些刺团儿当真没有迈出这里一步,心中大石终究落下。


    有人在等,她不便留下太久,只削了一段树枝丢进境内。没纸笔,也无信息,神通鉴忍了许久,终于不解道:“所以你有什么必要丢进去?好歹汇报一下近况、说一说那个‘巫’有没有找到,这才是重要的事吧!”


    徐行道:“我来过,这难道不够重要吗?”


    神通鉴:“谁管你啊!!”


    徐行仿佛听不见剑灵的咆哮,沿原路返回。亭画等她这许久,也不知找个树墩子坐坐,只不过站的地方换做了树影之下,见她归来,很浅地点了点头。


    “都没出去。”徐行也点了点头,道,“我说了,小刺猬听话得很,上次出远门一趟遭了那些罪,早就吃教训了。更何况,如今景况,去外边岂非是自投罗网?也没这么傻吧。”


    亭画不置可否道:“‘小刺猬’?你倒是对它们很有好感。”


    徐行侧头道:“得罪谁都不能得罪医生,这话没听过吧?好了,走啦走啦,就快到了。”


    二人的目的地,正是山脉中央。


    想要以一己之躯靠近中心,是绝无可能之事,哪怕是强如徐行,此刻也只能在最近的侧旁缓缓走动。此处分明是极高极寒之山,却无半点风雪,甚至土地都勾勒着极其干旱的皲裂。走到此处,再往前一寸,那火焰灼热便再深一分,亭画周身皆已被汗水浸透,面色涨红过后,竟是显露出一种病态的苍白,除此之外,便是莫名而生的恐惧,随着擂鼓般的心跳纷至沓来。


    足下所踏之地,风平浪静,毫无异样,一如往日。但所有人都知道,此处关押的便是那恐怖至极的天妖。一只强大到无可想象的妖族,封印它,需要经历耗时百年、人族灭半的祸乱大战,而它一日不真正死亡,这恐惧的余威便世世代代延续,连同无数悲剧一起,永无停息之日。


    永远。


    究竟何时才能终结这一切?究竟要怎么做?


    或许是火龙令的缘故,徐行并未感到任何不适。与此相反,她甚至感到前所未有的眷恋和平静,仿佛心中那始终燃烧的火焰终于被抚平,这陌生的感觉让她微微发怔,正在此时,徐行手背一阵尖锐疼痛,她骤然回神,发觉亭画在她身侧,不知何时重重攥住了她的手背。


    攥得太紧,连指甲都陷入肌肤之中,指端正在微微发颤。徐行顿了一下,并未挣开,只是侧脸看她,她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不断运用灵力抵挡,已到了面无人色的地步,一张脸惨白如雪,然而,一双眼死死盯着火山口,却是灼亮如星。


    “我不甘心。”亭画忽然道。


    这四字一瞬而过,声音极微,这不像她往日会说出口的话,徐行一时竟没有听清。她皱眉道:“什么?”


    “这么多年了,我不信五大宗就如此放心将鸿蒙山之责交给穹苍一手看顾。师尊让他们交上圣物,竟如此不约而同地将妖族的尸骨炼器奉上,这绝不可能是巧合。至少五大宗对鸿蒙山的了解,绝不下于穹苍,不过是作为把柄,隐瞒不说。”亭画冷汗涔涔,攥着徐行的力道愈来愈大,语速也愈来愈快,“我明白你为难,但这天下第一,不当也得当,这万般恶事,不做也必须做!要从这些老狐狸口中挖出情报,靠善良?靠诚意?那根本换不来任何东西。我要做的,是让他们,不说也得说……”


    “总要有人来弄清,总要有人去终结。没有别人来,那便只能是我。”亭画冷笑一声,那张压抑已久的面孔上,终于再度显露出了往日锐利无端的傲气,在这无人之境,她终究吐露真心,“我并非真那样关心天下苍生,社稷黎民。一命还一情,只是不得已。但我还是……不甘心。我不甘心,不甘心就这般束手被命运操纵!谁也不能让我不情不愿地死去……”


    “徐行!”亭画近乎是厉声道,“我问你!难道你甘愿吗?!”


    “……”手交握,带来阵阵无法忽视的痛感,徐行看着那双熟悉的眼,没有说话。半晌,她很缓慢地摇了摇头,笑着说:“怎么可能。”


    可是师姐,这有点难。


    她原本是可以万分情愿地跳进去的,可是一想到会有几个人的眼泪在外头牵着她,她又好像不是很情愿了。那是独属于她的眼泪,她怎忍心让泪水落在地上。


    分明不愿,要欺骗自己心甘情愿,这实在太难了。徐行有信心骗得过自己,可又要如何骗过其他人呢。


    下山之路,一片寂静,再无人说话。临近出口,忽的天黑,下起了雨,雨水来得甚急,转瞬将地面和行人一通浇湿。徐行自街边买了把油纸伞,和亭画并肩往长街尽头缓缓走去,沉默之间,她忽的心想,分明两个人一直在走各人的路,却又固执地相信彼此是同路人,究竟是为什么。


    她原先以为是因为前掌门,现在想想,似乎又不是了。


    至少这条不甘的路,让二人一起同行吧。


    风转云动,落雨一瞬滂沱,路上原本还闲适的行人霎时捂着头顶“哎唷”叫起来,各自无头苍蝇似的找一方寸的屋檐避雨。徐行左肩被溅湿几分,她不很在意地转头,余光中,有一户人家门前挂着的画像被雨浸透,草绳不堪重负,眼见要断。


    那画像标着“灵火剑尊”四个大字,然而除了眉心红痕之外没有一点和徐行沾了边。剑者飘逸,虽绝不瘦弱,但也少见肌肉虬结的剑手,这挂画将她画得魁梧堂堂好似人间巨灵神,左肩能坐五个人,右肩还能再开一间小药铺,看得徐行唇角抽搐,就犹豫了一瞬,也迟了,草绳一断,那挂画便重重摔在地上。


    污水迅速漫过整张纸背,将名字和半张脸都染得乌黑一片,路过之人没看清,一脚将其踩进水坑里,更是污浊不堪,只能丢进灰坑了。徐行只多看了一眼,便散漫地收回目光。


    她在想,两月之后,便是六盟灵境共议。


    那时,她要为难谁比较好?


    第194章 六盟共议一徐行在的穹苍,便是板上钉……


    #194


    六盟共议之日,每年由昆仑测算,定在“春生”。


    春生,取万物复苏之意,乾坤顺行,利好改策。定下日子,尚要结合五行八卦与阴阳之术择取方位,今年的议事方位恰好落在白玉门的“堰棋谷”,此地得名是因地势正方平坦,颇像棋盘,又十分广阔,少说能容纳千余人众,正好供六大宗整好兵马、带齐人手、各自给彼此看臭脸。


    然而,不论日子如何变、方位如何定,主位只有一个,上头坐的是谁,也是不言自明了。


    徐行抵达堰棋谷时,内中已是观者云集,她一路逆行,认识不认识的全都接踵而来,对她寒暄客套。说来也不公平,他们皆熟识徐行,徐行能叫得出名字的却就零星几个,她以点头作答,险些将脑袋摇断,待入座之时,还是感觉自己太阳穴嗡嗡作响,仿佛拨浪鼓成了精。


    亭画与三掌门坐于她身后两侧,其下一众身着云纹袍的穹苍门众也一一落座,喧闹了好一番才停。巧又不巧的是,穹苍侧旁又是老对头无极宗,肩上都别着白孔雀翎,两方人马互瞪半晌,皆是烦得咬牙切齿,终于,穹苍这边有人阴阳怪气开口道:“肩上别根鸡毛到处走,也真是招笑。坐开些吧,挤这么紧,当心一个不注意戳进别人鼻孔里。”


    穹苍众道:“哈哈哈哈!!”


    亭画:“……”


    无极宗门众不甘示弱,立刻回嘴道:“不比你们,混出头了才能扯块红布穿,很穷?平日里又是白又是月白的,吉利么?”


    无极两位掌门:“……”


    是穹苍这边先起的头,亭画皱眉往后看了一眼,这边开始讽刺那边披麻戴孝,那边拉大旗说你这是对白玉门有意见么,好大的狗胆,两方人霎时唇枪舌剑,撕得不可开交。她转回头,发觉徐行还真是好似将整个穹苍的红色都穿在身上了,不由默然,看见徐行听得津津有味,便更是默然了。


    徐行道:“看我作甚。”


    亭画道:“你还不让他们闭嘴?”


    “这有什么好制止的。小孩子吵嘴,看着好像很凶,其实也就你来我往,骂几句也就完了。”徐行挑眉道,“这边几位掌门长老才是,都顶着一张如沐春风的笑脸,其实一出手恨不得你死呢。想想这个,是不是觉得这些吵嘴都悦耳多了?”


    亭画戳穿道:“你就是喜欢看热闹吧。”


    徐行欣然赞同道:“对。我就是喜欢看热闹。”


    三掌门沉着一张肃然至极的面孔,一直没有说话。


    三掌门名为柴辽,掌铸造峰,屠夫出身,平日里极为寡言稳重,神情甚少,铁面无情,向来不见笑过。他与前掌门虽非是出自一师,关系也并不密切,但二人的治宗理念极为统一,前掌门发下的政令,他永远为首执行,就连当初其力排众议要破例传位给徐行,柴辽是第一位表达赞同的掌门,也是唯一一个。但他似乎并无夺位野望,亭画上任,他也无非是将效忠的对象换了一人罢了。


    徐行余光自他面无表情的面孔上扫过,心道,虽然明显自己与他非同道之人,但她不得不承认,要论做掌门,这位才是内行的。


    一柱香后,诸人终于落座,堰棋谷也终于恢复了宁静。


    其实,一开始的六盟共议并没有这般声势浩大。几个掌门找张桌子谈一谈的事,一张桌子拍碎了再换一张来,何必测什么良辰吉日、算什么天圆地方?但六大宗言谈间便决定灵境走向,未免有独裁之嫌,所以逐渐便演变成了如今代表多个群体的公开宴会,自掌门到执事,再到年轻一辈的佼佼者,甚至灵境间无门无派的散修,都可位列其间,真是十分平等。


    然而,徐行一直很想问两个问题。其一,可以参与,但不能发出异议,只能提着两个耳朵听,这不过是把独裁过程赏脸给诸位知道罢了,究竟有何区别?其二,什么都顾全到了,竟然却忘了一个最庞大的群体,不知是故意还是有意?红尘间没有灵根的普通人,数量比妖族和修者加起都多,在此处竟诡异地消失了。


    若她将这两个问题真的脱口问出,亭画会回答她的。


    其一,参与不参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给参与者一种自己能可决策的错觉。哪怕只要一点,他们便会自发地不断维护这等制度,让渡出一些微小的权益来换取效忠,向来是一桩无本万利的买卖。其二,就更简单了,因为不重要。至少,在六大宗看来,比起修者和潜在的修者,并不重要。


    诸人落座,面前的小案上放着酒盏和几样小簠,春生之夜,凉风微寒,月色朦胧,北斗七星悬于东北一角,黯黯闪烁。


    要在这广阔无垠的棋谷中将自己的话音给所有人听见,也不是一件易事。静间,徐行见诸人皆抬眼望着自己,指节叩了两下木案,“答答”两声后,却是连一点呼吸声也听不见了。众人屏着气息,听她扬声道:“关于上回粗略拟定之约,一年实施之效已然明见,漏洞颇多,至于效果么,也有待商榷。诸位,有何意见?可以先提出来无妨。”


    她嘴上说无妨,然而真敢在穹苍没开口之前就侃侃而谈自己的想法,那便很妨了。无极掌教语气平淡道:“是有一些想法。但,也不知对不对、应不应说,所以,还是请徐掌门先开这个金口吧。”


    纵谁都听得出,他语气虽淡,却又几分暗含不满。徐行一想便知,昆仑山脚下遇见的那两姐妹受他所任,有什么情报定会第一时间与宗主得知,自然也包括捕妖网一事了。堂堂与穹苍并驾齐驱的大宗,掌门之徒竟也被一个区区外门弟子蹬鼻子上脸,怎令他不恼怒?


    然而,徐行根本懒得理他。她面色不变,侧脸有一道视线凝滞,她未曾转头,开门见山道:“好。那我便先说了。诸位掌门,若不想再多增死伤,便将驻扎在五大族禁地前的门人先撤了吧。要掌握动向,一个奇阵足矣,不必耗损人力了。”


    堰棋谷内,鸦雀无声。


    徐行又道:“去年你们拟的那些条约,我不在场,是以也不好对此过多置喙。但是,有谁在真正遵守,遵守了多少,众人心如明镜,不用我来点破。多说无益,从现在开始,滥抓滥杀、污其性命的,一概宗法论处,至于什么宗法——你们说吧。”


    此话说的,实在太锋利、太一针见血、太不给人面子了!不论哪次共议,哪有人一开口便是这种噎死人的话?!


    众声沸沸,皆是不解。三掌门的眉峰皱起,亭画颜色不变。


    在此之前,徐行便与亭画商榷过,这些话究竟要由谁来说。亭画认为她来说较为合适,然则最后还是拧不过徐行执意要自己开口。其实,谁说都是一样,让徐行一个战功赫赫的人来说,反倒更好,但不知为何,亭画心中总是不安,好似有一根极细的丝线陷在肉中,说不上多么疼,可也实在无法忽略。


    终于,议论声中,有一人霍然站起,正色道:“让众人撤出守军?妖族如此凶残跋扈,不趁热打铁,反倒激流勇退,徐掌门,我敬重你,但我不明白你这话是为何意?!”


    “若是凶残跋扈的妖还敢光天化日在街上乱跑,那逮回去的怎会都是打一鞭子抖三下的小妖。”徐行道,“当初约定,停战的条件便是妖族固回封地,不再作恶。守军的用意,是在它们作恶时镇压,并非见到一个便不论青红皂白强抓一个,我倒想问,这样究竟是想停战,还是想再开战?”


    那人傲然道:“开战又如何,不开战又如何?如今气候,难不成我们怕么?”


    “说得好。”徐行笑道,“在你‘消灭消灭再消灭’之前,不妨先想一想,怎么战,如何战,怎样?拿黄族举例,禁地在西北边陲,距离最近的宗门是峨眉。黄族虽说老族长业已过世,但整体实力保存不差,混入穹苍都不是难事,混进峨眉,轻而易举。好了,请问,若真要逼得他们举族拼死还击,谁去阻止?峨眉擅长单兵作战,群战不利,必将需要支援,你认为找谁合适?昆仑,还是白玉门?我先提醒一下,前者,老头老太们颤巍巍到的时候,峨眉掌门怕是已经换了三任了,后者么……”


    白玉掌教漠然道:“与我宗无关。”


    徐行彬彬有礼道:


    “你看。我就知道她会这么说。以峨眉这臭人缘,左右两边借不到,前后上下懒得理。峨眉山高险峻,掩体是无数树木,这唯一的地形优势,又在属木的黄族之前形同虚设。那么,这位侠士,你想到解决方法了吗?我倒是想到了,我千里迢迢从穹苍呈对角赶到峨眉,将此事平了,只是我伤体未愈,不占地利,这三万大军的力气可能只剩下一万大军,剩下两万流窜到昆仑,再一路通畅无阻地赶往少林——”


    那人脸一下绿了。他在开口之前,还当真没想过开战要怎样办,只有一种莫名的认知,那便是“一定会有人处理”。至于那人是谁,别管,总之就是有人,并且不是他。


    “所以,开战的结果,多半便是黄族没处理干净,流亡各地,遗祸无穷。”徐行朝他笑了笑,道,“但也不是全然没有好事。至少之后峨眉可以改姓徐了。”


    峨眉掌教冷声道:“徐行,你当真是张狂得可以!”


    “多谢。我一直如此。”徐行温声道。


    那人绿着脸不发一言坐下了。又有一人气不过,站起身道:“徐掌门!前一次,白族在少林作乱,你将其命保下带回穹苍。又一次,黄族余孽设计意图暗杀,你又是只押下不杀。你愿意原谅,那是你心胸宽广,在下佩服不已!可为何众人要除恶务尽,你却出手阻拦?莫非穹苍想走怀柔派,也要强逼着大家放下仇恨么?!”


    徐行道:“除恶务尽?这位,你的意思是,妖即是恶,理应除尽了?”


    那人道:“那不然呢?!”


    “原是如此。”徐行点点头,道,“虎丘崖一役后,穹苍就该将拼死提供情报的黄族打个措手不及,最好全都骗出来齐齐斩首挂墙上血淋淋涂满地以儆效尤,朝众人声明,这便是相信人族的代价,是么。”


    这下还真是戳到痛点。所有人都知道,这对黄族的对待极不合理,但谁也不敢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都当没看见。那人还要强辩道:“黄族……和其他妖族怎能混为一谈?”


    “所以,你也知道,这是有好有坏的了。”徐行定定道,“那方才怎又不是这个说法?我在和你前面那位仁兄探讨该如何屠族时,你怎样不撑着一双手出来大叫‘黄族和其他妖族不能混为一谈’了?”


    “…………”


    又是一阵鸦雀无声。


    论嘴皮子,徐行极少输过,但在这等场合,也能如此咄咄逼人地令人无话可说,这着实需要一番额外的勇气了。在最开始的六盟共议上,诸位掌门吵得面红脖子粗动辄拍碎桌子的时刻也并非没有,然而自从有门人参与,各位都自恃身份,一句话慢悠悠拆成十句话说,恨不得在场上打起太极。如今徐行这般,竟是颇有遗风。


    “我并非要让你们放下仇恨。这种东西,只有要求自己,从未有要求别人的道理。”徐行一双眼沉沉灼火,道,“只是,想不想做,和能不能做,这是截然不同的事。事实上,绝大部分嗜杀成性的妖族早已死在战场,除了零星余孽残党,便是些老弱病残。战场上刀剑无眼,算不得滥杀,但此时战争已止,哪怕再往前倒个一千年,虐杀俘虏和滥杀平民都绝非道义之举吧。”


    昆仑掌教赞同道:“徐小友此言善矣。”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众人心中就一阵飞马奔腾,心道,又有你个死老头什么事了?!每次徐行说话你都第一个接,生怕掉地上,你是她的托吗?!忘年交?!


    莲华住持闭目,叹了句佛号。


    “阿米豆腐是什么意思,听不懂。”徐行冷静道,“你就说赞同,或是不赞同。不赞同的话,降魔杵别想要了。”


    亭画:“徐行!”


    莲华住持忍道:“……少林亦有此意……”


    这又是个老头。奇了怪了,徐掌门怎就和老头有如此不解的缘分?


    三宗已定,尚余三宗。白玉、峨眉、无极三宗掌教皆敛目不答。


    “再退一步,要说仇,冤有头债有主,谁动手,谁杀了人,诸人自去寻他,实在不行,那些尚在作乱的残部也并不无辜。穹苍第三峰的妖枷已制成,尚有后招,绝不会放任不管,但,赶尽杀绝,没有必要。”徐行一字一句道,“杀不反抗的俘虏,究竟报了谁的仇,又能灭去谁的怨恨?杀本不想反抗的俘虏,造成的牺牲,又究竟是必要的牺牲么。就算不想考虑妖族的后来,也该珍重自己的后来,性命宝贵——真的很宝贵。”


    平心而论,她说的这几段话都并不真诚,至少自亭画耳中听来,皆是早便想好的掌门话术。徐行的确不是从前横冲直撞不计后果的小执事了,也开始学会用状似锋锐的外皮牢牢包裹住目的了——但,只有最后一句话是真心的。


    亭画面色不变,小案下的指尖微微一蜷。


    她强迫自己将心神回转,漠然心道,开门见山、以退为进、怀柔威逼双策其下过后,便是要拉其他宗门下水了。


    在场诸人议论纷纷,反对者居多,但赞同者也并不少,这些人本就认为一门心思骗捕妖族来换取军功是损害心境的事,说难听些,做这种投机取巧之事的人压根不配修仙,可从前一说出口,必会遭到围攻,是以只能维持缄默。


    徐行忽的道:“三位掌教仍不发言,是默认了么。”


    无极掌教道:“徐掌门,你纵使再有信心,也要依照章程罢。”


    “是么?我是在想,三位应当没理由拒绝吧。”徐行不经意道,“前阵子,我听说一件事。说是,无极宗门人纷纷往山下跑,连宗门任命的灵石矿杂务都推脱不干,实在推脱不了的,便随意塞点小钱让山下的散修顶替。散修再盘剥一层,让红尘间人偷偷含着咬魂玉进去挖掘灵石,挖出来损坏诸多不说,还被偷盗了十之五六,掌教发现之时,整座灵石矿都快被挖空了。这也罢了,本该有固定份额的灵石忽的短缺,军功奖赏竟然发不下来,需要延后欠着——天下第二大宗倒欠门人灵石,这事真是闻所未闻,十分荒唐了。所以,我也不知,这究竟是真是假?”


    无极掌教:“……”


    捷径自然大家都想走,抓一个妖族能换取平日里苦修三月都换不得的奖赏,那还有心干什么事?赶紧拿起麻袋下山去,手慢无了!倒也不是无极宗的管辖有多么错漏百出、多么不堪入目,只是在如今这畸形的景况中,出现问题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不如说,这三宗早已出现这样的端倪了。只不过,三位掌教也明白,第一个提出反论之人必然要承受莫大的压力,所以,怎么可能反对?本来就在等着徐行说出口罢了!


    白玉掌教面无表情道:“我无异议。狐族禁地火山连绵,风险颇多,撤军对白玉门有利无弊。”


    峨眉掌教看着徐行,忽的冷冷道:“我当然没有异议,然而,不论你怎样说,你在妖族眼中,依旧是眼中钉肉中刺,非要拔除不可的东西,全杀了对你有利,留命反倒平添风险,你都无谓,别人还置喙什么。全天下,的确只有你最适合说这些话。不过,奉劝一句,你最好不要后悔。”


    徐行微笑道:“想杀我,放胆来。以及,我从来不会后悔。”


    “……”


    重拟条约实在是一件十分繁杂的事,尤其是昆仑还要时不时往里加上一些匪夷所思的奇葩内容,例如就算是五大家亲临也不准在昆仑境内传教,违者抄家、鬼魂不得滞留超过十月,违者超度云云,徐行刚开始还有空细听,后来越听越困,只管交给亭画,自己偷偷假寐。


    不过,她自以为的“偷偷”,其实是“明明”,只不过没人敢说。以及最开始是假寐,不知何时就变成真寐了。她撑腮迷迷糊糊间,下巴往下重重一掉,心叫不好,这样磕到实在很没面子,就感到亭画手一翻,准准抵在小案和她下巴间,徐行侧眼看她冷冰冰的嫌弃眼神,一时感觉这样好像更没面子了:“……”


    徐行耳畔一动,竟听人在压抑不住的小声喝彩,转眼一看,眼前霎时一亮,棋谷正中竟站了个全然陌生的美青年!


    这位素未谋面的美青年乐呵呵执剑,双指一并,剑尖入地瞬间,激起一道月白阵法,柔柔似泛水波,剑指一变,又是一道奇阵拔地而起,而看这边缘细细密密的波动,他竟在此设下了重重叠叠十多个奇阵。


    阵法之间互斥是本性,想要两阵重叠,已是极难,再想往上叠加,每一个都是陡然拔升的难度,能设十多个,此人对阵法之精天下罕见。人在阵间,掌握此处宛如一寸他掌中握存之地,一花一木,一人一兽,都在他呼吸间攥控,想也知道,人一旦踏入阵法,想要战胜他便是难于登天了。


    徐行看了片刻,方不确定道:“这是昆仑掌教?返老还童了?”


    亭画道:“是。这般灵气比较强。”


    徐行道:“我明白。但他为什么在上面?”


    亭画道:“武演。”


    徐行道:“我知道这是在表演。但他为什么在上面?”


    亭画转头望着她,平静道:“一会儿你也要在上面。”


    徐行:“……”


    她忽的发觉哪里不对,垂眼一看,自己小案之前不知何时多了一连串密密麻麻的小孔洞,每一个的深浅相同,间距相同,一看便是暗器落下的痕迹,她就算再困也在警醒,这暗器落下没惊醒她,说明果真毫无声音,想来在昆仑之前,峨眉掌教已经武演过了。


    徐行抱头道:“没有人跟我说?我也不会表演啊!”


    亭画道:“白玉掌教说你默认了。”


    徐行愤怒道:“我在睡觉!!”


    亭画道:“你若实在不想,我上也可以。”


    徐行不假思索道:“那不成。你都没画画给我看过,凭什么给这么多人看。”


    两人之中,亭画压低声音,忽的道:“观察实力。”


    徐行也低声道:“我知道。”


    上次少林没够,这次又来。大军压境时,没人想知道她是怎么活下来的,停战过后,


    反倒人人都想刨根问底她究竟是怎样活下来的,有时还真是有些可笑。


    昆仑掌教下场,一群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在后面慈祥地拍手,再接下来,便是无极宗了。


    徐行撑腮看着,无极宗今日两位阴阳掌教齐聚,竟一副要演双手剑的意思,不由道:“凭什么?怎么还带加人的?”


    亭画道:“双剑才是最完整的功法。”


    “这样不公平。”徐行道,“那我穹苍五个掌门,全上去演一套罗汉拳,也很完整啊。”


    亭画漠然道:“宗门的颜面不太完整了。”


    徐行道:“哈哈哈哈哈!!”


    那边无极剑式起手,剑光璀璨,刺入眼底。


    徐行定定看着这耀目剑光,低声道:“放心。我会让他们知道,徐行在的穹苍,便是板上钉钉的天下第一宗。”


    第195章 六盟共议二不是精彩绝伦的武演,而是……


    #195


    无极宗剑法汲取各家所长,再加以改良,一阴一阳合作圆融,亲如一剑,威势极为浩大,即便徐行再对那位喜爱阴阳怪气的掌教有所成见,也需得承认,这确是当代剑豪。


    徐行打了个哈欠,认真看了阵,忽的轻咦一声。往日她发出这些怪声,亭画总会问她怎么了,现在却好似没有听见,徐行想到什么,转头看去,亭画坐得极直,一双漆黑眼睛紧盯着场上银亮剑光,似是有些出神。


    徐行停了停,方道:“方才那两招,看上去有点穹苍剑谱的影子?”


    亭画这才回神,道:“若是没有,你才要怀疑自己了。”


    无极宗靠拼凑各宗理论说法起家,后来才逐渐摸索出自成一宗的习气,当家的也并不讳言此事,反倒学得紧随其后、学得光明正大。学别宗招式一事,说好听点是偷师,说难听点就是剽窃了,然而,各宗都不对此有所发作,是因无极宗并非全然复刻,而是在其上多加改进——改到“面目全非”为止。


    徐行非但没有生气,反倒笑了一声,竟然难得对无极宗有所改观的样子,亭画蹙眉道:“你笑什么?”


    徐行真诚道:“不论怎么说,敢改我的剑法,勇气可嘉。”


    亭画:“……”真是不该问你。


    徐行这话可是毫不掺杂明褒暗贬之意、诚恳到不能再诚恳的发言。很多时候,修改和创造同样很难。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她的剑法,依葫芦画瓢照着学就已是很有难度,穹苍大把门人学得半桶水叮当响,何论修改?就算真改,也多的是人不慎改的软趴趴到认不出原样来。无极宗如此修改,虽说欠了些许张扬风骨,却增了几分扑朔华丽,身形飘逸间,很有以白孔雀为象征的宗门特色。


    就事论事,在这一点上,她很欣赏。


    剑光乍亮,剑身长鸣,二者武演正入佳境,非但无极宗门人颇为捧场,就连其余五宗门人也不由被掠去些心神。能成一宗之首者,修为绝然是人中翘楚,但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总能分出高下,这不仅是掌门间试探彼此实力的时机,更是关乎宗门颜面之争,赢了的扬眉吐气、输了的抬不起头,就连一向不靠谱的昆仑掌门都将自己一把老力气尽数使出,可想而见有多重要。


    徐行心道,是武演,不是武决,莫非是担忧这棋谷被打塌?不过说实话,众人修为相差无几,光用看的,很难结论究竟谁先谁后,门徒自然都认为自家掌门表现最佳,讨论到最后就会闹出一场武演六个第一的笑话,除非——


    两剑剑锋穿插,骤雨之势伴着金革声一瞬急停,昏暗的山壁上,剑身映出的阴影正是一只孔雀高亢昂首的骄人之态。寂静过后,拊掌喝彩声霎时雷动,无极宗双掌教收剑傲立,目光和众人一齐定在徐行饶有兴味的面孔上。


    后者徐行并未谋面,是个沉静女子,对她一颔首,道:“请。”


    前者徐行常常谋面,是个长舌夫子,又在那不阴不阳地道:“上回在少林与徐掌门见面,说听闻你关门弟子寻舟能言善舞,不若拉出来让众人见见世面,徐掌门护徒心切,一时竟恼了。如今那鲛人撇下你这师尊走得不见踪影,徐掌门反倒要亲自让众人见见世面了,哈,说来也是奇妙。”


    “你好。”徐行无比礼貌道,“不论你再怎样套近乎,我也不会给你赏钱的。”


    无极掌教恼道:“你!”


    徐行起身,亭画已替她取剑,她左手接过,在空中轻抛一下,再一眨眼,人已越过桌案跃了下去,半空中,手稳稳接住那把声名远播的奇兵,“铮”一声,剑出鞘。


    被修缮过的野火一新面目,漆黑的剑身上泛着黯淡的弧光,剑锋锐利无比。


    其实,这把剑无论怎样看都很平凡,和诸人手上的剑并无多大区别,但不知为何,所有剑修齐刷刷盯着她那把剑,就是莫名觉得她的剑要比自己的好用许多,尤其想抢过来摸一摸、碰一碰,试试自己用一用,是否能用出一样的威力。


    徐行走过二人身边时,十分灿烂地笑了一笑,好脾气地有求必应道:“会让你见世面的。”


    无极掌教面色铁青:“……”


    堰棋谷四面环山,就算有人执灯,既是夜晚,难免昏暗。徐行缓步至棋谷正中,一身红衣,耀目非常。她见四面八方的六大宗门人眼珠皆发出微微亮光,尤其是最近的那几个打鼓好手,更是恨不得将头伸出三寸离近些看,好似自己身边聚了一大堆持剑带刀的屏息蝙蝠,心想此处,险些笑出声来。


    她初入穹苍便是访学,从不明白什么叫做怯场。然而,鸦雀无声中,徐行先是神态自若地绕场走了一圈。


    走得很慢,悠闲自在,众人心中不解,更是盯着猛看,但不知为何,和她对视之人,都不禁立刻移开目光,回过神时,满心莫名。


    只有风声和残叶新芽在地上随风摩挲的轻响,徐行绕行一圈,回到最初站的位置,旋即,抬手,轻轻打了个响指。


    下一瞬,自她方才踏过的地方为始,轰隆窜出炽热到极致的地火,鼓声震天,山谷鸣响,狂焰毫无征兆地拔地而起,转眼间首尾相衔,燃成一道高达数十丈的火幕,火焰燃金,最中央的内焰甚至泛着青蓝色,刹那将整座堰棋谷染成白昼!


    门人惊愕之余,脸色先是涨红,后又惨白。原因无他,太热了!火气太盛,热浪如潮纷至迭来,坐得近些的,感到自己眼球干涩,再不运气抵御,恐怕睫毛都要被燎掉。


    座上的几位掌门首当其冲,皆面不改色,丝毫未动。


    滔天火幕中,徐行那一抹金红身影显得十分渺小。她的衣摆猎猎鼓动,似是有些苦恼,接下来该如何做,毕竟她明白如何“武”,却不是很会“演”。但这苦恼只有一瞬,徐行很快站定,向前迈出一步,自她足下,再度燃起熊熊战火。


    分明闲庭信步,宛如野鹤,可足下踏出的火焰却陡然带了几分肃杀之意,燎原烽火连成一线,依稀是一座奇峻高山景况,一道金焰环绕,又似一条环绕山间的小溪。没待众人看清,火相再度剧变,演为万剑奇阵,剑锋向下,暴雨般洒落地面;又变,剑石悬在山巅,周边皆为铸火;再变,陨星四散,北斗齐鸣,俨然正是穹苍五峰象,取意非景,栩栩如生。


    五峰已尽,火光聚拢,汹涌间,簇成一道急转的漩涡,漩涡之中,似有什么要破火而出。


    已无人在喝彩,无人记得喝彩,纵使眼眶干涩无比,众人也瞪大了眼,誓要看清每一分变化。


    徐行的确不会表演,她呈现出来的,并非一场精彩绝伦的武演,而是至极绝对的控制。


    火通毁灭,触碰即是痛苦,滔天大火更是令人见而变色,远离火焰这一本能近乎刻在世世代代人的骨血之中,即便是火属性的修者,第一要事便是过去心中这一关,就算修到精深,也只是能够驾驭罢了。


    然而,徐行的控制,便


    是没想过要控制,正如没有人会去苦苦思索该如何控制自己的一只臂膀。她为何有时让人无端恐惧,便是因为,火对她而言,太轻松、也太无害了。这让人亲眼目睹时,会近乎克制不住地去想,火焰竟是她能可轻易作弄的玩物,而一个能将毁灭之物捏在股掌之中的人,究竟更像人,还是更像一只怪物?


    穹苍门人胸间豪气万千,波澜万丈,众人之前,亭画神色一凛,不见喜色。


    ……随着年岁增长,徐行身上的火气,越来越炽热到压不住了。


    破空之声传来,那火漩涡忽的一震,从中化出了一座庞大的红顶宝库,灵气四溢,泛着无坚不摧的光泽。


    是穹苍的万年库!


    瞬息之后,半空间骤现一道长剑,携着万钧之力劈下,霎时将万年库劈得瓦解溃散,残焰狂溅,徐行自汹涌的火幕中缓缓展出半张面孔,单手持剑,衣摆不染尘埃,神色散漫,剑尖却电般一点,恰恰刺穿一缕火星。风声呼啸,野火携着这一点火星横扫而过,带出一道炽烈火弧,剑一出,正是诸人都再熟悉不过的剑谱。


    毫不花哨,灵动至极,大巧若拙,简要清通。


    漫天火点剑光中,流金溢彩,光华夺目,那道身形游走如龙,石中火,梦中身,数千双眼紧盯不放,目眩神迷,将将要忘了呼吸。


    无心去想旁事,所有心神都被占据,偶有人抽回神识,才发觉自己周身汗水早已滚滚而下,胸口窒闷,除了叹服之外,只有油然而生的深深无力。


    ……早在这之前,徐行就已名动天下了。但听过的人多,见过的人少,总有人不服,觉得过于夸大其词,再给自己一段苦练时间,要追上并非没有可能。然而,他们但凡只要亲眼见过一次,就绝不会再有这种想法了。


    除了天纵奇才之外,没有词汇可以形容。无论怎样勤修苦练,也只会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追赶不上,永远不可能追上,苍天无眼,何其不公?


    最后一招收势,徐行放剑,野火没入地面三寸,火弧轰响,汇成一道盘踞的狰狞巨龙,朝天长啸。


    身后火光烛天,汹涌不散,徐行袖袍一卷,似也有些热了,几步回到案前,举起酒盏,动作停了一瞬,又转过身来,对着诸位神色难辨的掌门,轻轻点了点下巴。


    眼前一暗,所有火光骤然消弭,丝毫火星都未残余,就连草木都未受丝毫损害,仿佛这大火没有出现过。


    收也收的如此干脆利落,如臂使指,众人瞠目,见她身居主位,遥遥对其他五位掌教举起酒盏。


    意思昭然若揭,要其他人陪她喝酒,这面子要不要给,该不该给,答案也更是昭然若揭,五人看上去没几个情愿的,却也一一举起面前食案上的酒盏,就在此时,峨眉掌教面色忽的一变,将酒盏急速放下!


    酒水洒溅一地,冒着细微至极的汩汩声响,其余四人方才察觉不对,正逢此时,手中酒盏猛地燃起一簇明亮火光,昆仑掌教拿的近些,胡子险些给点着,连忙“哎唷”起来,无极掌教指尖烫热,放下酒盏,垂目观视,一时面沉如水,神色已难看得不能再难看了。


    沸酒在小盏中滚动,散发出一阵无法忽略的浓香。


    徐行能随手令诸人眼皮底下的酒盏作沸起火,而他们竟大意到毫无发觉!这何止是棋差一着,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次演武,简直是满盘皆输。


    她在一日,穹苍便永远居首位一日,这个事实,怕是只有她死,才能更改了。


    “……”


    “酒有些凉了,替诸位同僚热一热。”徐行万分正经地说完,哈的笑了一声,笑声倒是非常恶劣,全然一副“你能拿我怎么办”之态,又现出几分本性来。她举起酒盏,一饮而尽,向着对面一个比一个


    难看的脸色,扬声道,“请了!”-


    来时浩浩荡荡,归时气焰熏天,穹苍门人个个胸膛挺成斗鸡,恨不得随手抓一个路人发问,你怎样知道我穹苍掌门是天下第一?


    看来至少这一年间,他们还要好一阵扬眉吐气了。


    徐行为了耍帅喝了酒,结果后悔了,因为那酒是白玉门特制,无情道不沾酒色,所以说是酒,其实是苦茶。她真是万分不解,茶就茶,起一个酒名、还有一股酒香,那是干甚?!这跟一只狗叫张建宗有何两样?!她到现在舌尖上还一股挥之不去的苦味,怎么吞口水都咽不下去,于是随手截了个长老道:“有没有糖。”


    长老没有,去问执事了。执事也没有,继续下去问了,过了半会儿,亭画来找人时,徐行正很没耐心地狂撕糖纸,旁边花花绿绿一大堆,全进肚了。


    “来了?”徐行拍拍屁股旁边,让她坐,“吃不吃,你帮我剥。”


    亭画一脸漠然道:“说反了吧。”


    徐行道:“没反。反正你吃不吃,都得帮我剥——怎样脸色这么差,我方才演的不好?”


    “不是不好。”亭画道,“是太好了。”


    徐行默了默,明白这话言下之意。她道:“回去加几道宗规,借着名头寻衅滋事的重罚,屡教不改的除名,被掌门亲自抓到当场打死,你说如何。”


    “别闹。我管那些人什么。”亭画冷声道,“我说的,是你。”


    峨眉掌教虽说很有不满,嘴也较臭,但共议上说的话是事实。徐行手上沾的血债数以万计,无论她再怎样做,在妖族眼中,罪该万死、首当其冲的,永远是她。而现在,将她当成眼中钉肉中刺的,又多了不少人,真是两面夹攻,处处危险。


    徐行道:“你是觉得我太过张扬,容易树敌了?”


    亭画道:“我没有这样说。”


    “我听见了,你心里这样说。”徐行将糖纸摊开叠好,抬眼道,“但其实,无论我怎样做,都是一样。就算我缩起来再不出面,不欲得罪任何人四处逢源,该把我当眼中钉的还是会当。说到底,一枝独秀就是很危险,只要一被人抓到犯错,就是千万只脚踏上来。但事已至此,不得不为了。不想当天下第一也得当,这不是你说的么?我照做了,你怎么还是不开心。”


    亭画道:“难道你看起来就很开心吗。罢了。你说的也有理。只是,我总是定不下心。”


    徐行道:“只要不要犯错就好了。”


    亭画看她一眼,似乎对这句话不置可否。静了一瞬,她继续道:“降魔杵已择日归还少林,彼时,三掌门亲自送行,他会在少林待一段时日,我会让他找时机与圆真见面,交心最好,策反更佳,少林关于鸿蒙的情报,要先拿到手。”


    徐行道:“策反的条件是?”


    “助他逃出囚笼。”亭画平静道,“如你不放心,问到之后便杀了,反倒干净。”


    “……”


    徐行没说什么,又吃了颗糖,砸吧两下,没什么味道。


    六盟共议结束,由穹苍为首,灵境颁下新策,各宗撤回驻军,不得滥杀平民妖族,如有妖族作乱,及时禀告监察所,门人再捕,不授军功。


    穹苍本就崇高的地位再度扶摇直上,隐隐有力压五宗之态,门人在外风光无两,无需第二峰再写什么小报,红尘间觉醒灵根之人全都涌入穹苍,少有一些往无极宗,被筛下的才转而尝试其他宗门,掌门徐行更是名重天下,无人可当,只是极少在人前出现,虽然如此,她仍是炙手可热的话题,关于此人的坊间传闻真真假假,多如牛毛,片刻未曾平息。


    转眼两年已过,徐行本以为自己能这样一直“不要犯错”,然而,新芽再萌的春生之夜,有一座巨大的灵石矿山伴随着自地中浮现的轰隆巨响,出世了。


    它所在的地方,正是穹苍和无极的边界线处。


    第196章 两年过你门人都伤成这样了,你还有心……


    #196


    灵石矿山是宗门生存之本,虽说修者利用天地灵气便能精进修为,但如今灵气浓度不比从前,用灵石辅修已是常态,宗门奖惩自当用到。当初灵境划分六大宗位置,也将各大矿脉计算入内,想也知道,穹苍所在的正东方是矿脉最为丰富的所在,境内大大小小灵石矿星罗棋布,从未缺乏。而太阳自穹苍升起,自峨眉落下——峨眉宗那般毫不容情的冷血风气,也有资源实在太过匮乏的原因。


    送信之人急匆匆滚进掌门殿时,恰巧撞上徐行在用膳。


    春寒料峭,外头冰还没化,若无灵气御体,稍穿少点就能被冻得鼻涕三尺长,她手边的食案却摆的全是些冰酪、酥山、冷元子等老娘看了要打的不正经零嘴,皆用精巧的小盏装着,盏中冰块起伏、凌凌作响,让人看着便一阵牙齿酸软,手脚更加冰凉了。然而年青的掌门大人似是还嫌不够,自文书海中拨冗舒了舒脖颈,眼也不抬地朝身边道:“化了。”


    信使呆呆地往旁看去,一个行动缓慢的铁童子捧着一盆冰走来,头上、手上戴着两圈花环,衣摆边还挂着一排晃晃荡荡的鲛珠,不伦不类,有些滑稽。


    天寒地冻,重重玉阶上,徐行着一身薄薄的单衣,颈间衣领微微松敞,浑身唯一的颜色便是发冠上簌簌轻动的流苏和额间红痕,一般红得刺目。她将笔撂下,抬眼看他,开口道:“有事说事。”


    有人兀然来访,她也仍是坐没坐相,似是热得烦了,一边赤足踏在地衣上,不是很愉快地踩了踩。自信使的目光来看,其实并看不到什么,只能瞥见一晃而过的、绝不常见的柔韧肤色,和凸起的脚踝骨……她分明穿着齐整,分毫不露,然而看着他时,信使却鬼使神差地涨红了脸,羞赧万分,一时连脖子都抬不起来了。


    “……”大冬天的动不动脸红是有什么毛病?徐行皱眉道,“你是风寒了?”


    信使自己都觉得自己莫名其妙,支支吾吾道:“回掌门,最近是有一些风寒,不、不过没有大碍……”


    “那说完赶紧出去。”徐行道,“别传染给我。”


    “……”果然还是这样。信使木然抬头道,“掌门,关于新出世的矿山一事,我有事禀报。”


    游走的矿山不在版图之内,更无法预料,向来都是落在哪宗境内便归哪宗,然而这座矿山轰然出现,竟好死不死落在了边境线上。如此巨大的山脉,谁也无法精确去测出究竟是落在无极宗多一些、还是落在穹苍多一些,也正因巨大,两宗皆不能如此轻易就松手,想也知道,又是一通好皮要扯。


    发掘矿山需要门人日以继夜专注,绝不能假手于人,更牵扯到运输、清算等等关窍,是以从不存在“你一半我一半”这般轻易解决的可能,这矿山陡然出现,要么归无极,要么归穹苍。徐行想了想,并未过多在意,埋头道:“择日请无极掌教过来,再议此事。”


    说是“请来”,实则是“叫来”。


    “掌门,事情是这样的。”信使小心翼翼道,“当时矿山出世,是无极宗那边的人率先发现的。他们那边的监察使一不做二不休,连夜率人入驻,我们发现时,都已经开挖了!”


    “……”


    徐行抬眼,没什么表情地道:“然后?”


    “最近无极宗不知怎的,灵石突然有些短缺,前阵子一直在境内发掘矿穴,就是运气不好,翻出来的都是些一点大的小矿井,根本帮不上什么忙。”一时短缺不算什么,其他五宗偶尔也会出现这种景况,便会自其他宗门那匀一些、调一点,以过难关,信使忿忿道,“属下怀疑,是无极边境的监察使想用这矿山解一时之困,便自作主张带人先将地盘占了。可笑,这又不是狗撒尿圈地,哪有谁先到先得这个说法?”


    “未必是监察使自作主张。”徐行道,“此事若无事先告知掌教,他们岂敢。”


    信使犹疑道:“所以……掌门,这是无极掌教默许的了?”


    “谁知道呢。”徐行往后靠了靠,“你先把自己的话说完。”


    “喔、好,好……”信使立马道,“我们的人看见矿山已被开掘,还在外设下奇阵,自然觉得好生莫名。沈执事便去找了那边主事之人,但那边的人避而不见就罢了,还振振有词说什么穹苍上个月境内又掘出来三四个大矿井,根本不缺灵石,便让给无极宗又何妨。反正……言语中尖酸刻薄,阴阳怪气,实在气人得很,还对……还隐约对掌门你不敬!沈执事怎能忍下这气?便上前警告他们,怎料他们竟还在说个不停,我们气不过,就……就动手了。”


    面前人越说声音越低,听到“动手”二字,徐行眉峰微不可见往上一挑,少顷,她道:“伤了几个?”


    信使傲然道:“他们那边伤了一百三十二,我们这边一百二十三。哈,少九个,还是我们略胜一筹。”


    “唔。这个数字,看来还是械斗。”徐行煞有其事地点头,道,“那,谁先动手的?”


    信使的声音骤然一弱,道:“是……我们。”


    他头皮一麻,感到徐行的视线落在自己鼻尖上,压根不敢直视,眼珠子只敢往旁边疯狂转动。徐行就这么静静地盯着他,笑嘻嘻道:“说话就说话,先动手的就是理亏。理亏也罢了,还是先手,就这样跟对方打得有来有回,吃了瘪甚至还敢跑上来春秋笔法跟我告状,你们还真是……”


    后边没音了。但信使心内明白,应是骂的很脏。以掌门的嘴皮子,不带脏字把人气到飙泪三升都是常事,并且她问候人向来不分老少,一视同仁的不敬老爱幼,但不知为何,她突然一转口风,假笑道:“真是很有我从前的风范。”


    “出什么事了。”一道冷沉女声响起,四掌门亭画仍是着一身淡色茧黄,漠然看向他,道,“矿山?”


    救星来了!信使忙不迭将事情再重复了一遍,而后心惊胆战地看着四掌门的脸色一点点沉下来。


    “此事不即刻处理,绝不能善了。”亭画当机立断对徐行道,“外袍穿上,现在便去无极宗。”


    “我知道。”徐行站了起身,指尖一勾一扬,炎阳袍遽已披身,转眼间便风般行出数步,又想到什么,踱步回来,对信使简短道,“那些伤了的,在哪躺着?”


    信使见二人如此反应,才后知后觉沈执事一时意气,应是闯了大祸,不敢喘气道:“都已回到医者峰了,五掌门正在看顾着……”


    “很好。”徐行递出一枚令牌,道,“治好之后罚两月份例,多安排两次巡矿任务——原话跟四长老说。”


    她指尖那道令牌闪着微光,上面一道掌门印,信使大气不敢出,低头去接。二人的手分明尚离着一寸远,他却忽的感到一股惊人灼烫扑面而来,指尖霎时如被火燎烧一般尖锐刺痛。这烫热来得太突然,根本无从思考,信使想也不想地往后猛地一撤手,有些呆滞地垂眼看着自己瞬间泛白的食指,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了。


    他以为这是徐行阴晴不定、怒气之下刻意而为,虽说有些胆寒,却也不敢说话,更不敢再伸手去接,头低的更深了,汗流浃背道:“掌门,我——”


    在他面前,徐行也微怔了一瞬,缓缓抬起自己的手,看向毫无变化的掌心。


    “……”亭画走来,将令牌递交给信使,对徐行道:“你这功法究竟怎么回事。练不好便不要硬改,误伤到旁人多少次了?手没事么。”


    信使如蒙大赦,连声道“无事无事”,退出殿外,拔腿狂溜而去。


    殿内一霎寂静,徐行面不改色地将手放下,朝亭画点了点下巴,随后,踏出门外。


    亭画冷冷道:“站住。衣服穿上再走。”


    徐行步子不停道:“热,不穿。”


    她须臾间已至殿外,穹苍群山白雪皑皑,滴水成冰,满目洁白中,只有一抹炎色前行。身后脚步声近,亭画让她站住,徐行突发耳聋,直到耳边风声一动,一只冰凉如寒冰的手掌紧扣在她肩上,徐行想挣开,然则一动,那近在咫尺的掌心便传来一阵极为不妙的细微炙烧声,她眨了眨眼,最后还是慢吞吞止住了脚步。


    亭画在她身侧,面无表情地将冒出白烟的破损掌心收回,道:“早站住不就好了。”


    徐行偏头道:“让我立即动身,又要我留下来。究竟是哪样?我没事。”


    “这叫没事?”亭画盯着她,道,“让你无事便去九重峰泡会儿寒潭,你又当耳旁风了吧。”


    徐行很想道,其一,我讨厌水,其二,我讨厌九重峰,其三,你我又不是不明白,泡了又如何,不泡又如何?若是有用,那全天下的火龙令估计都在东海上边转着圈飘了。但她转瞬间想去这么多废话,到嘴里却是:“知道。回来就泡,带剑一起。好了,时间不等人,我先走了。”


    “……”


    亭画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雪中,黑瞳深深,神色难辨。


    新年一过,徐行岁数已至二三,长久以来透支躯体的弊端已然浮现,体内酷热,喜冷贪凉,火气压抑不住,时常伤到亲近之人。不过月余,黄时雨就被她无意灼伤了六七次,有一次当真连尾巴毛都被烧得精光,三人在草坪上忙乱地扑灭火焰,徐行手上没分寸,一掌下去险些将二师兄屁股打为四瓣,黄时雨吓得囫囵滚进小溪里,顶着满头水苦笑不已,道:“这下若是被其他妖看见了,你要我怎样交代啊!”


    除此之外,她还开始失眠头痛,噩梦连连。鉴于徐行一向很能忍痛,觉又极少,亭画一开始都未曾发现,直到发觉她虎口处有渗血牙印,一层叠着一层,极为可怖。她身着刺甲,普天之下无人能伤她,除了她自己,定是痛得狠了,才会控制不住将手啮噬成那等模样。


    前掌门曾说过,火龙令活不过三十岁。但这活不过,究竟是多少年?那些火龙令,究竟是受到鸿蒙山的感召而控制不住不得不归,还是承受不了这等折磨,宁愿弃生而死?


    谁也不知道。从未出现过这等景况。最后会是她想要的结局吗?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亭画静立许久,直到头顶被雪落满,她面无波澜地转身进殿,对那挂着一排鲛珠的铁童子道:“叫三掌门过来。”-


    徐行赶至无极宗,路上并未停留,没耽搁多少时间。


    无极宗门前也是落雪纷纷,两尊石兽仰天咆哮,近处的屋瓦铺的是华而不实的琉璃砖瓦,在雪天也泛着华丽的七彩霞光。守门人一左一右,见她来此,也不意外,立即一言不发地将人引入长廊,长廊檐下垂着绿紫水晶雕刻成的葡萄藤丝,默然间,徐行伸手,守门人背后生眼道:“徐掌门,请不要这样。”


    徐行道:“我怎样。”


    守门人道:“每次来,你都要伸手去扒拉,并且每次都弄断。”


    徐行道:“我每次都赔钱了。”


    守门人道:“这不是钱的问题。这需要能工巧匠赶工一月制成,是一个整体,断开一截,顿无意境,便不好看了。”


    徐行很遗憾地将手缩了回去。


    两年间,妖人两族明面上再无百人以上的伤亡血案,不过,也只是明面上。至少那些光明正大滥杀之事已然杜绝,半年前,穹苍推行灵枷,效果不尽人意,十分有二的妖族带上枷锁,回到禁地生活,但只要回去,便会遭到同族排挤,出来红尘间,也绝不会被人族接纳,一时又是两难。并且因这灵枷一事,妖族对穹苍的愤恨之意更是火上浇油,徐行在掌门殿里少说接待了四波刺客大军,实力一次比一次精锐了。


    但可惜,还是没有用。


    穹苍这第一仙门的位置越坐越实,越坐越高,竟隐隐有些一宗压五门的傲视之感,去年六盟共议,武演由亭画进行,花杀之术虽然奥妙,但毕竟年岁尚轻,仍逊一筹。可这丝毫没能压下门人的气焰,一年以来,惹是生非的怪相颇生,方才更是如此,一个边境执事竟敢带人随意动刀动枪,缘由还是这毫无新意的“隐隐对掌门言语不敬”……说到底,究竟是不是“隐隐”,又敬了没敬,还不是看他一人想法罢了。


    守门人停步,徐行鼻端飘过丝缕酒香,奢华精豪的小亭间,无极掌教案前放着一套青玉酒盏,并未起身迎接,而是冷冷看她,好似终于占了理,即将要开始兴师问罪了。


    “……”徐行看着他,颇为不解地抢先开口道,“你门人都伤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情喝酒?”


    第197章 夺山一两双眼对视,只余沉默。……


    #197


    无极掌教没料到等来这么一句倒打一耙的狂言,脸又是阴沉下来。


    两年间,他没少与徐行口舌相争,然则宗门之间各有输赢,他嘴皮上竟未曾赢过一次,屡战屡败。徐行见小亭里等候自己的人是他,心叹一声,想道,果真如师姐所说,此事难以善了了。


    此人心胸狭隘、阴险毒辣,论行事,绝不如另一掌教一般光明磊落,却能观人心,轻易看得出极细微的神情变化。当初一来穹苍,见徐行和亭画并肩而行,众长老神态各异,遂开口就是挑拨;途径九重峰,见荒山寒凉无人收拾,又前后试探套话数次,意图得知寻舟出走的真正缘由,如此种种,实在惹人厌烦,却不得不留心提防,免得露出破绽,被捏去了把柄。不过,徐行此番叹气,理由倒不是为此——


    每个势力都有其“干脏活”的人选,阴掌教出马,看来矿山一事绝不能平稳落地,是要借题发挥了。


    “开门见山吧。”徐行站定,道,“那些先动手的,已罚了两月份例,待伤好了便丢进矿井里好好反省。无极宗的伤员,所用医药由穹苍承担,那两月的份例聊作补偿,该道歉的道歉,该谢罪的谢罪,你若还有什么不满,现在便提。”


    “如此强硬口气,倒好像是我无极宗在讹你了。”无极掌教冷笑一声,道,“徐掌门真是养了一群好狗,不过说一句你上得


    了战场,未必当得好掌门,那群崽子上来便咬,可真是足够猖狂了。天下间哪个掌教不被说一两句闲言碎语,怎就只有你说不得?”


    徐行面不改色道:“谁说说不得。你方才不就复述了一遍,现在人不还好好站在这里么。”


    无极掌教厉声道:“我还得感谢你不出手之恩了?!管好你的人!多少次了,数得清么?当初贵师建立灵境时不是这么说的罢,‘六宗联手,合衷共济,彼此扶携,不分高低’。哪有这般仗势欺压的道理?!”


    “……”


    还是那句话,先动手便是理亏,再提其他也是无用。徐行默了片刻,皱眉道:“此事,确是穹苍不对。”


    真是说来好笑,从前徐行单单学会道歉就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如今她才发现,为自己道歉其实并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为别人道歉才是。


    更该死的是,她方才便隐隐作涨的太阳穴猛地传来一阵针扎般的剧烈疼痛。徐行面色不变,垂下眼帘,牙关微不可见地紧扣起来,直到耳边传来格格响声,才松开齿间。


    她口中尝到淡淡的铁锈味道,头痛并未缓解,然而,无极掌教并无要见好就收的意思,亦无要开谈条件的想法,先是指桑骂槐地好生出了长久憋闷的一口恶气,骂个没停。徐行左耳进右耳出,当耳旁风也便罢了,怎料他见她难得不反驳,嘴一时闭不上似的,意有所指道:“徐掌门,前阵子东海有所异动,你可知道有何内情?”


    徐行淡道:“不知。”


    无极掌教道:“掌门又谦虚了。别人不知,你又怎会不知。还是,你又对盟友有所隐瞒了?听闻鲛人族近年与穹苍交好,每逢潮汐日,使臣便会携着鲛珠上岸交还,这鲛珠又是——”


    “我说。”徐行遽然掀起眼皮,漠道,“你说够了没有。”


    不知为何,她脸色苍白,一双眼睛睁得极大,极黑的瞳仁下,是缓慢爬上血丝的眼白。那血丝就这样在他面前眼睁睁攀爬上去,像一只只摇摆的血色小手,涨得快要绽裂,额间火痕越发鲜明,似是遏制不住,快要撕裂冲破什么。无极掌教被她看着,彷如眼球都被烫了一下,剩下的话语霎时梗在喉间,再也说不出来。


    他身经百战,死在手下的敌人不计其数,此刻却喉口发干,后颈脊背窜上一阵无法克制的悚然——又是这种感觉,熟悉的、莫名的、令人战栗的,看着一只披着人皮的怪物的感觉。


    在这顷刻之间,无极掌教脑中忽的闪过一道无端荒谬的念头。


    她不是人。


    “让你开门见山,有话直说,非要弯弯绕绕,讲一大堆有的没的,说了没够。”徐行定定道,“你若真在乎那百来个门人的伤势,会立刻下令让他们带兵器先行占据矿山?明知会有冲突,也未见犹豫,如今想拿此事来交换条件,不好笑么?莫非你要说,你一向以为我徐行是个很讲理的善良好人,麾下自然更是亲善敦睦,才没想到会造成这般后果?”


    “……”无极掌教面皮紧绷,唇角微微抽动。


    徐行说中了。


    距那场惊天大战已过三年,再浩大的尘埃皆已平息。离自己最近的是衣食住行柴米油盐,不是山巅上遥不可及的那道日轮,新的浪潮迭起,旧的火焰熄灭,那将近狂热的仰慕褪去,余下的只有未经刻画的现实了。


    红尘间人依旧将徐行当做不容亵渎的保护神,但在灵境中,她仍是那般令人又怕又敬,只是怕占了七分,敬不过三分。两年前六盟共议,徐行颁布策令,三大宗不得不遵守,一时引起争议,两年间,这策令的成效也并非立竿见影,而是缓慢推行、颇有摩擦,不得不令诸人心中有所微词。议论纷纷中,正如将许多没做过的好事按在她身上一般,亦有不少没做过的坏事被强加在头上。


    正如无极掌教所说,每个掌教背地里都不少遭受过这般议论,被误解更是寻常,没有谁是说不得的。但用屁股想也知道,徐行继任以来这强硬到极致的作风,绝非可以随意揉圆搓扁的大善人,上行下效,他强占矿山在先,口出恶言在后,穹苍麾下又怎可能和他的人心平气和好好商量。身带兵器,凶心自起,要说他从没想过会动手,这实在是假话了。


    他的确想借此下套让穹苍在矿山一事上让步,若今日徐行没有这么快便亲自前往无极宗,此后声讨的言潮也要架着她非让步不可,但她来了,所有人也见着了,他所有蓄势待发的后手不说全盘无用,也是大打折扣。


    “……好,好!”无极掌教强笑道,“徐掌门,连先动手伤人都这般硬气,你是来谢罪,还是来问罪的?你真是全盘忘了贵师的初衷,离本趣末,也不担忧为此付出代价吗!”


    “罪?我何罪之有啊。”徐行目光往侧垂了垂,似是十分厌倦这你来我往的交锋话题,“那不妨将话说得更明白些。‘彼此扶携,不分高低’?前掌门性情温和敦厚,将此话当做愿景,但她在位时,灵境真正引领为首者是谁,我不清楚,贵宗被压得密不透风,还不清楚么?时局才安定了些,便又蠢蠢欲动,想取而代之……”


    师尊跟你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说到此处,徐行似是颇觉滑稽地笑了一笑,也不知在笑谁:“掌教不如先好好想一想,站在这里的是谁,你,要我,付出代价?真正撕破脸皮那日,要付出代价的会是谁,你想必很明白,若否也不会只敢小动作不断了。我最后再说一次,有话直说,别再废话了。”


    无极掌教像是被人抽了一耳光,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然而,他根本无法反驳。他的确拿穹苍没有办法,拿徐行没有办法。无论怎样设局下套,都找不到足以击倒她的错误,每次都被幕后之人轻易化解,一如此时。


    前掌门柔中带刚,她在位时,其他五宗无知无觉便以她马首是瞻,当初她退位,推举了自己两个过分年少的徒儿登位,诸人都认为这是无奈之举,现在看来,是再正确不过的抉择。徐行行事强硬,有时却太过随心所欲,过刚易折,这是她唯一的缺点,被另一人弥补上了。


    同门师姐将她保护得太好了。最锋锐的矛,最坚实的盾,最耀目的日轮,最隐秘的月辉,彼此弥合,缺一不可。还有那神出鬼没的黄族,红尘间彷如四处都有他的爪牙,他若当真毫无反叛之意,那三者但有一人不死,穹苍便处于不败之地,其余宗门永无出头之日……


    少顷,他方道:“狐守之地似有异动,我宗在火山处设下太多奇阵,维持阵法耗损甚巨,这两月灵石矿出产又少,用量不能断,有些吃力了。穹苍储备充足,不会有这等问题,所以,烦请徐掌门高抬贵手,将那座矿山先让由无极开采。”


    “若天下间什么东西的归属都能由一句话来抵定,那就好了。”


    说了这么久,才进入正题。徐行一拂袖袍,终于坐下:“嘴上说让,手上倒是明抢。不如先说,贵宗打算用什么条件来换?”


    “……”


    无极宗灵石短缺究竟是否为了狐守之地,这问题暂且不提,但看来,对这矿山的势在必得是出自真心。徐行并非漫天要价之辈,但与一半矿山等值之物也足够让无极宗大出血了,阴掌教吝啬至此,竟也一口答应。


    二人足足谈了一个时辰,徐行起身之时,天色将要昏黑,茶盏已然凉透,无极掌教的面色也如乌云般阴沉,亦起身道:“徐掌教,我还有一事相求。”


    徐行道:“说。”


    “关于圣物。”无极掌教皱眉道,“可否将我宗的‘一字图’归还?”


    徐行转头,静静看着他。无极掌教道:“早些时候,穹苍便将降魔杵归还少林,可见鸿蒙山脉的封印并非这些圣物所致,至多也只能算加固罢了。若要加固,一字图为无极宗所出,无极宗使用定会更为得心应手,这等关乎天


    下的大事,我们也绝不会疏忽。”


    “不是只有穹苍境内有那些作乱的妖族,也并非只有穹苍承受着压力。我宗不过是想将自己的性命掌在自己手中,我想,这并不是一件非常过分的请求罢。”


    “的确。”徐行道,“那也请掌教先告知我,这一字图究竟是用谁做出来的,我好奇许久了。”


    “……”


    徐行点了点头,拂袖而去:“待掌教想到不过分的答案,再来寻我说一遍不过分的请求吧。”


    暮色昏暝,那道身影转瞬不见,无极掌教坐在原地,沉默不语。


    如今,穹苍风头太盛,势头无两,是个修者都争着抢着要进入穹苍,莫说其余小门小派都只能捡点残羹冷饭,就连同为六大宗的峨眉都成了修者的次末之选,一做到执事便以此为跳板,试图在穹苍谋得一位,说来也是好笑,徐行一语成谶,不必她千里迢迢前来援兵,再这样下去二十年,峨眉可能真要改姓徐了。


    所谓兼爱非攻,六大宗互相制衡、彼此提携,才是灵境应有的格局,这般下去,迟早生乱。


    他看着那道背影离开的方向,眼神逐渐阴沉如水,手中茶盏被捏出裂缝,喀嚓一声碎落满地-


    徐行在守门人沉默目送中走出无极宗,脚步稳健,丝毫不乱。


    门前,座驾与接应的穹苍执事在此等候,见徐行走出,刚要开口问好,便见她一言不发地自身旁走过,立刻闭嘴跟上。白雪皑皑间,再见不到第三个身影,徐行方才停步,有些踉跄地伸掌捂住右眼,呼吸沉重。


    太阳穴鼓鼓作跳,血丝迸发,她觉得自己的眼睛像是被架在火上烤,就快要炸开了!


    见势不妙,神通鉴立即慌乱地尖声嚷嚷起来:“喂!那边那个,看什么看?!不知道赶紧过来扶一下啊!呆瓜!笨死了笨死了,要你们有什么用?!全都拉下去砍了算了!”


    真是好一副贴身大太监做派,那执事也慌了,近道:“掌门!你怎样?!”


    徐行喝道:“别碰我!”


    执事傻站在原地,进退两难,冰天雪地的,急得快要跟着冒汗了。


    徐行浑身烫热,雪花落不住,一近身便即刻融解,好在缓了一阵,终于暂时压下了,起身哑然道:“……回宗吧。”


    一路无话,归至穹苍时,天色彻底黑了下来,繁星满天,徐行一眼便看到了那个掌门殿的呆呆铁童子,手里提着两盏蓝花灯,和负责守门的门人挤在一起,不语不动,像块石头,一见到她的身影,就立马站起来痴痴地看。


    哪有铁童子跑到门外来的,这显然不合规矩,但众人一看这不要钱似的挂了一衣摆的东海鲛珠和两个丑花环,就知道这傻东西主人是谁,是以再不合规矩也只能装作没看见了,可仍是忍不住心中腹诽,手脚麻利又知冷知热的侍从整个穹苍随便找,非要用这种加个冰都笨手笨脚的铁块,真不知掌门怎么想的……


    徐行临近,众人纷纷起身问好,她点点头,自那铁童子手上接过一盏灯,往内缓缓行去,夜色间,只能听见鲛珠碰撞的凌凌声响,微弱清脆。


    四下无人,神通鉴才惴惴不安道:“你还好?”


    “不好。”徐行面不改色道,“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我见过不少剑灵传三代,养死四任主人的,你这般顽强,想必很能活。”


    神通鉴狂呸道:“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这才过年多久啊!那边那个,你这时候不知道说话啊?每天缩在那装乌龟,要你有什么用?没用!怎么都这么没用!”


    小神通鉴幽幽浮起来,忧心忡忡道:“主人,小主人的信,真的不回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神通鉴道:“我让你说话了吗?”


    眼看又要嫡嫡庶庶互掐起来,徐行本来脑仁就疼,很有先见之明道:“都闭嘴。”


    世界安静了。


    那鲛珠撞得人心烦,神通鉴缩着不语,心道,什么回不回,换了谁,谁都不知道该怎样回才合适吧。


    平心作为使臣,有可以出入东海的特权,每逢潮汐日,便会一语不发地前来穹苍亲手交给徐行一些东西。有时是珍稀的贝壳、海螺等物,有时是信封,更有时则是许多鲛珠,有的上面还沾着干涸的斑斓血迹。观平心略显不自在的神态,便能猜出这东西来自哪里了。


    寻舟写信来,徐行向来不回,不仅不回,也从不让它看。偶有一次,被镇纸压着的信纸被扫落地上,神通鉴只瞥到一角,上边密密麻麻写着“师尊”、“我好想你”此类没眼看的话,字迹潦草狂乱,越写越密,让人近乎一眼就能看出来,很遗憾,这厮的病情非但没有减弱,反倒更加重了。


    徐行一开始前去的方向是掌门殿,然则不知为何,步下一转,往九重峰行去,看来她现在果真不好得很,只能听亭画的话,先去寒潭里泡一泡了。怎料行到一半,遭人拦路,原是清晨那信使惶惶不安地站在路边,身旁还有个着执事服的青年,想来就是那带头动手的沈执事了。


    沈执事抬头见她,眼睛霎时发亮,有种异样的狂热,又很快被压了下去。


    信使结结巴巴道:“掌门,他是来谢罪的。”


    徐行道:“不是已经罚了么。领头者撤职,其余三倍处罚,是嫌我罚的太重,还想再重点吗。”


    “不是。”沈执事立即道,“是掌门罚的太轻了。我一时冲动,让掌门费心了,罚的再重,也是理所应当。”


    徐行定定看了他一阵,忽的道:“行。你是想要体面一些的,还是直接一些的?”


    沈执事不解道:“体、体面一些的吧。”


    徐行道:“好,鸩杀。”


    沈执事和信使一齐惊道:“什、什么?!”


    “不喜欢体面一点的?”徐行无谓道,“也行。


    那拖下去砍了。”


    信使:“…………”


    体面的原来是死法吗?!


    两人低着头,心中一万匹马狂奔而过,生怕徐行真一个不高兴把两人拖下去砍了,徐行见他们胆战心惊的样子,颇觉没意思,心道,笑也不笑一个,当真枉费她这浑然天成的幽默,哪怕“哈哈”一声也行啊。于是挥挥手,示意二人可以滚了,便再度隐入了昏沉不见的夜色中。


    既然状态不好,她早便该休息了,只是今日赶路甚久,本就有些疲惫,又是和无极掌教周旋,回来没多久又被拦住,想歇都没时间。


    无人的山道间,只有一人和面无表情的铁童子,昏沉沉黑乎乎的,神通鉴有点害怕,刚想说两句有的没的,就听“扑通”一声,徐行面朝下栽在雪地间,溅得满地雪花,一时吓得狂叫,没嚎两声,便听徐行闷闷道:“叫什么,我就躺会。”


    神通鉴惊魂未定道:“你要躺不能到了九重峰再躺吗?干吗躺地上?!”


    徐行坦然道:“我累啊。”


    铁童子迟钝地将灯两下丢了,窸窸窣窣将徐行的手搭在自己肩上,将人撑起,有些艰难地往九重峰继续走去。这铁玩意本就沉重,搭起来更是硌人得可以,还矮了半截,徐行整个小腿被拖拉在地上,忍了一会儿,直接一翻身骑到铁童子头上去了,也得亏这附近没人,若否看见这不成体统的样子,估计会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


    只是她越走,越觉得眼前昏黑,雪地黑茫茫,重叠一片,心中暗叫一声不妙,差点又要一个倒栽葱滚到地上,就在此时,身后一道手掌及时撑住她脊背,近乎同时,一道极亮的火花炸起,黄时雨“哇啊”一声被烧得跳起来:“啊啊啊啊啊!!”


    他本就属木的,木生火,更是一通好烧,烧秃的尾巴还没长好,余毛又惨遭屠戮,他抱着自己木棍似的秃尾巴,一时欲哭无泪,徐行立马跳下帮他灭火,这下不用担心滚到地上了,因为两人在雪地里疯狂滚来滚去,你追我打,浑身已经狼狈不堪,好一阵才将这火灭下。


    两人面朝天躺着,黄时雨奄奄一息道:“再这样下去,我尾巴上毛都长不出来了,绝对要给人笑死。”


    徐行也奄奄一息道:“说了让你不要随便碰我了。”


    黄时雨道:“下手轻一点,腰都快被你打断了……你从无极宗回来了?那死老头说什么?没为难你吧?”


    徐行道:“为难了。但没事,我也为难他了。啧,烦死了。算了,不提这个。你既然来了,就把我送去九重峰,然后偷偷回去,不要露出踪迹,不然亭画知道了,肯定又要一顿啰啰嗦嗦。她最近真的……”


    黄时雨突然大咳起来:“咳!咳咳!!”


    徐行无情道:“风寒去治。不要传染我。”


    黄时雨气急道:“你每次看到别人生病从来都只会说‘不要传染我’!”


    徐行:“那怎了?”


    她正要爬起,就看到脑袋上出现一道阴影,亭画站在她身后,面无表情低头看着她,不知何时来的。


    “……”徐行扯着唇角,想露出一个讪笑,忽的感到自己身躯腾空而起,亭画一个舞文弄墨的,不知为何,膂力竟是极强,竟将她团团拎起便往九重峰去,她刚想让黄时雨将她的铁童子送回掌门峰,就见黄时雨赫然也被拎在另一边,两双眼对视,只余沉默。


    徐行道:“对了,师姐,我今日去无极宗……”


    亭画冷酷道:“别啰嗦。”


    徐行:“……”


    第198章 夺山二师兄会找到办法的。一定……一……


    #198


    九重峰无人看顾,两年间变得和夕日碧涛峰一般荒芜,亭画在霜面上如履平地,寒风呼呼拂过脸颊,徐行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丢进了寒潭之中,一时一声水花炸响,水珠溅了满地。


    黄时雨道:“好歹也脸朝上丢吧。”


    亭画道:“再多嘴,你也下去。查到什么了,要说便说。”


    “好了,你也是,每次都说这种话。那先说点轻松的,如何。”黄时雨将自己烧焦的尾巴在寒潭中不以为意地涮了涮,拎起抖抖,盘腿在潭边坐下,“无极那贼老头和另个掌教闹了口角,两人险些大打出手。我原以为是他自作主张强占矿山一事,实则不然。他和峨眉暗通款曲,将无极境内灵石调去,全力托举峨眉修建登天梯,没料到白玉门铁石心肠,绝不通融,灵石经白玉到峨眉被抽去两成,峨眉还回灵石再抽去两成,就算十车送过去,还回来也只余六车多些,这缺损的四成弥补不上,他能不急得火烧屁股么。”


    亭画一顿,方想开口,余光便看见徐行如同一具死尸般安详地缓缓漂浮远去,一副不是很想听的样子,她神色不变,反手扣住脚腕将人拖回,好似揪着一只猫的尾巴。徐行被拖回来,稀里哗啦翻了个身,若无其事仰躺着道:“不愧是无情道,抽成狠得堪比周扒皮了。贼老头竟愿意忍下这气,看来和峨眉的交易果真不可告人。”


    “何止。”黄时雨嗤笑道,“原本说好的只扣下一成,运车到了门前改口便要两成,白玉门那群守墓的平日里吃穿跟饥荒没过似的,也不找道侣,哪用得着那么多灵石?”


    亭画淡淡道:“未必是立刻要用。”


    此话一出,三人默然,各自心中有了盘算。


    ……其实,此前的灵石矿脉是绝对够的。矿脉受天地灵气而催生,即便在地势分布上免不了有些“厚此薄彼”,但支撑起六宗合用是绰绰有余的。而如今,就连最富裕的穹苍发掘出矿山的间隔也越来越长了。各宗从前对矿脉的把守不曾如此森严,非门人不可入,违反便治重罪,更不会为了争夺闹出这些不够体面的事端来。


    说来说去,谋事在人,都是为了自己的宗门在做打算,这并非是值得指摘的事。众人,都是一样的。


    说是先讲轻松的,然则这话题可丝毫都不轻松。


    静了一阵,黄时雨忽的道:“圆真死了。”


    亭画漠然道:“我杀的。”


    “……我就知道。”黄时雨道,“要是早些取他性命便好了。现在让他死,有些太晚了。黄黎被关了这么久,心中怨愤可想而知,此人在少林庇护下躲过她杀招一次,如今又如此轻巧地死在穹苍之手,此仇不算得报,她此后不会放过少林的。”


    亭画面无波澜地看了他一眼,点到为止道:“有法可解,不必杞人忧天。”


    “……”


    无论她有怎样的怨愤,只要一日出不去,便也无处施展。当初黄时雨保下她性命,亭画只允诺不杀,可从未允过要纵虎归山。敢对徐行下杀手,关她到死,已是四掌门最大的仁慈了。


    黄时雨怔了怔,垂下眼,只笑了一笑。


    这可能是天下最不像笑的笑了。徐行听得清楚,终于缓缓开口道:“我去了一趟,拿那半座矿山从贼老头手里敲出不少东西,应当再过三日便会运来了,让万年库那边先开门候着吧。”


    作为交换,穹苍要与昆仑一道,在那矿山下设下重重移形换影奇阵,将其微乎及微地往无极境内方向牵引,直到它所处之地再无争议为止。徐行开口将自己敲到的竹竿列队报了一遍,越报越大,越报越奇,亭画非但不现喜色,反倒逐渐蹙眉,道:“另有所图。”


    “是了。”徐行指她一下,笑道,“他要的正是‘一字图’。”


    谈起圣物,如今除了归还的降魔杵,其余四门的圣物皆尘封在万年库中。徐行曾尝试过将圣物带至鸿蒙山脉,但出人意料的是,无论她怎样施用,两者皆是万分平静,毫无异状,圣物反倒像被反哺了力量似的,变得更加平和、强大。


    若说圣物能汲取鸿蒙山脉的力量为自己所用,那也勉强称得上一句“封印”,可要将鸿蒙的力量称作是一汪大湖,那圣物顶多算得上五个小碗,全然抵不上事,徐行拿着四个圣物在那钻研半晌,最后还是得出了个绝望的结论——指望它们,还不如把碗顶头上来一回“彩衣娱亲”,祈祷老天有眼,降一道神雷将天妖活活劈傻来的快些。


    当然,不用说,徐行明白亭画的答案,自然不归还。就算捏在自己手上毫无用处也不还。与此相反,无极宗定会用尽办法来夺,斗智斗力,难解难分,交手到最后,要么是一方退让,要么是你死我活。


    她闭了闭眼,将脸埋入水中,耳边交谈声一时淡了,像隔了一层水膜。再睁眼,水如小刺,攀上眼眶,带来一阵隐约刺痛,扭曲朦胧的视野中,亭画的侧脸森然而冷淡,眼下唇间皆无血色,黄时雨在她面前垂着头,浑身只有后颈那压不下的发丝还透着股昔日桀骜不驯的意气,他似在不断地说:“我明白。我会……”


    徐行出神地盯了一会儿,重又将眼闭上了。


    白族的“巫”还是不见踪影,似有人不断在鸿蒙山脉试图找寻白族禁地位置;山下两族对立未曾平息,反倒越演越烈;封印鸿蒙山脉的方法,除了她自己还是没能找出;唯一能算得上是好消息的,便是鲛人族关闭两界通道的进程还算顺利。但似乎有些顺利过头了,原定五年的时间可能三四年便能完成,但还是那句话,她也不知如今寻舟再回来身边究竟是好是坏,她已无法分心了。


    耳边水声汩汩,不知怎的,徐行忽的想到了,前掌门曾说过的有关穹苍圣物神女之心的典故。神女专注种出一棵能可支撑天地的巨树,回神时才发觉眼前洪水滔天,尸横遍野。她以前不知前掌门总讲这个典故是有何深意,还在心中大为不爽,毕竟依所作所为来看,种树的是前掌门,她才是那个要死要活在下面抢救苍生的倒霉蛋,可现在才恍然发觉,没有人在救苍生。


    原来众人都是在巨树间奋力向上攀爬的虫豸,若不踩着别人,就要被别人踩下去,爬的越高,足下的尸体便越多,记忆中挥斥方遒、一令万军的魁首,拼尽全力去争取,甚至豁出性命,也不过比诸人多掌握了一件事——


    可以不狠心的权力。


    太阳穴仍


    在疼痛,徐行撑起身,不由分说地道:“轻松的说完了,来说点严肃的。”


    亭画一顿,道:“什么。”


    “你们应该都记得,我是怎么来到穹苍的。”徐行抬起手,亭黄二人下意识垂眼,才发觉寒潭间的冰水已然悄然冒出细密小泡,用手拂过,热烫之意立刻灼上,双双怔住。


    这寒潭引水来自深海玄冰,徐行才在内中待了多久,潭水竟已快要沸腾!


    “当初若不是师尊豁命制止,不惜身受重伤,恐怕那座山脉已成焦土。说实话,我原以为自己能控制得住,但发作得越来越快了。”徐行看着自己的手,神情看上去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她扯了扯唇角,老神在在道,“上回是在人少的山间,我也还年少。如今,火龙令若是不慎在穹苍上爆发,五大宗立马就地开席不说,恐怕我不日就要列入百年后‘史上陪葬最为豪华的十大掌门’名单了。”


    这说的是个实打实的笑话,然而没有一个人想笑。


    亭画眼皮微微一颤。


    她强迫自己马上思考起来。让徐行离开吗?无稽之谈。如今的穹苍,离了她怎样能行?退一步说,就算离开,普天之下,去得了哪里?鸿蒙山脉吗?还是当真去东海?


    比起那不知何时会来、宛如悬在头上一把刀的征召,她的身躯已经显而易见地被这该死的玩意摧毁到岌岌可危的地步,太痛苦了。也太令自己痛苦了。再这样下去,她撑得住,自己也快撑不住了。


    但,不可以。她说过,她绝不甘心。对了,白族。白族还在,至少能用天赋缓解疼痛和体内的灼烧。徐行的伤情是绝密,绝不能外传,除了自己,她不信任任何人。让一个妖族彻底守口如瓶的方法,只有一个……必须不留痕迹。


    徐行突然道:“太难了。”


    “不难。”亭画倏地抬眼,神情依旧冷硬,不容置疑道,“只要——”


    徐行却接着道:“我没想过这么难。”


    她似是在自言自语,并没想要得到谁的回答,又或者是能回答的人不在这里。九重峰的穹顶空荡荡的,无人来此,满目荒凉,徐行一双眼睛黑漆漆的,有些出神地看着远处,终于缓缓道:“我没想过当师尊的徒弟,会这么……这么难。”


    “…………”


    一瞬死寂,亭画呼吸失律,肩头起伏两下,忽的仰头看天,唇角绷得极紧。一直没有开口的黄时雨仍是垂着眼,辨不清神色,水潭边搭着的手越蜷越紧,直到手背上青筋绽出。


    一刹那,他眼前闪过许多画面。铁牢中,黄黎奄奄一息,眼中却仍是怒火,对他道:“我不想看见你。你来干什么?是来告知我,有多少同族被扣上了灵枷,像你一样,彻底成为恶心的家畜了?!如果不是来放我出去,就闭嘴,滚出去!”


    他试图心平气和道:“只要你肯退一步,装上……灵枷,便可能有出去的一天。莫非你真的想在这里被关到死么?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好啊!死就死!”黄黎怒吼道,“这样活着,不如死了!我去死,你也迟早会死,全死了如何?!顺了你的意了吗?顺了你师门的意了吗?!”


    “够了!!”黄时雨忽的一拳砸在铁栏上,发出轰然声响,在这巨响中,他的声音微弱得像是自牙缝里挤出来的,仿佛垂死的哀鸣,“你以为……她们就很想活着吗?!!”


    垂下的指尖触到水面,一阵烧着般的灼痛传来,黄时雨眼微微一动,并未退却,而是往前一探,紧紧抓住了水中徐行的手腕。


    他盯着那沸腾滚动的水泡,牵了牵嘴角,用一种异常郑重、却又莫名几分病态的语气,起誓般道:“师兄会找到办法的。一定……一定会的。”


    近来山下鬼市疯狂搜刮九界禁术邪术,这些不入流的典籍鱼龙混杂,真假难辨,名字骇人听闻,什么“夺舍”、“换命”、“献心”,源头不知,去向也不知,执事前来汇报时,并不以为意,还以为又是哪有没有灵根的失心疯想要走歪门邪道想疯了,亭画得知这个消息时,心中便莫名一震,此刻看见黄时雨的神情,再多猜疑已成定局。


    寒风料峭,穿堂而过,亭画低了低头,牙关很轻地咬起一瞬。


    最后,她还是没有说话-


    几日后,来自无极宗的辇车浩浩荡荡穿过边境线,驷马轩车,奢靡无比,白孔雀随行,阵仗极大,不知吸引了多少目光,不到半日,消息便不胫而走,传的满城风雨,另几大宗听闻穹苍不费一兵一卒便拿到如此赔偿,纵使再心生不满,明面上也只能说一句徐掌门极有手段,佩服拜服。


    该道歉的道歉,该赔罪的赔罪,该罚的罚,该丢矿井的丢矿井。一切处理停当后,徐行亲身将一众辇车迎进山门,置入万年库后,又接见了十数位分别来自无极和昆仑的高手,要待所有事项交办周全后,再一同前往新矿脉布下奇阵,牵动位置。


    有外人来,徐行自然不能只穿单衣,炎阳袍滚着金边,夺目耀眼,她面色如晦,正要落笔,忽闻山门前一阵止不住的喧闹。


    徐行本没有放在心上,只是这喧闹声并未停止,反倒越演越烈,甚至还越发靠近了,她终于抬眼,皱眉道:“什么事?”


    然而,闯进殿来的,正是无极掌教。


    徐行一挑眉,道:“掌教,再怎么说,也不至于这一时半刻都等不了吧。”


    “等不了?”无极掌教冷笑一声,面上满是全无作假的暴怒之意,“收了赔偿,定了章程,事到如今,穹苍竟真敢将那座矿山据为己用,徐掌门不会又要和我玩什么‘空矿山也是矿山’的文字把戏吧?!!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你穹苍究竟将其他宗门当成什么可以随意折辱的玩意了么?!!”


    第199章 夺山三但我从不怪你,你也该知道。……


    #199


    徐行未答,目光在


    其后气喘吁吁追来的穹苍门人身上扫过,几人唇颊带血,面色苍白,强捂着胸口,一眼便知已被重重打伤,她抬眼,道:“掌教要见我,通报一声便可,对修为不济的小辈动手,有意思么。”


    苍天怜见,那几个“小辈”指不定都比徐行还虚长几岁,有一个胡子都快能拖地了!想来若不是动起手来等同自取其辱,无极掌教的掌风此刻已落在她身上了。


    “通报?”无极掌教冷声道,“若非我此刻赶来,等到徐掌门愿意接见我,恐怕那座山早已被搬空了吧。”


    他身后乌泱泱跟了数十人,衣摆上尚沾飞灰,面上皆是不堪受辱的愤怒之色,好似徐行足不出户,便抄了他们的家,卖了他们的狗,个个气得咬牙切齿、横眉瞪目,这天大的黑锅“哐”一声凭空扣来,险些将人压进地里,徐行总算明白发生何事了。


    无极宗派人前往矿脉勘探,准备交接,但一入内,便发现至少半数灵石不翼而飞,盛怒之下,赶往穹苍兴师问罪,就这样简单。


    然而,这猜测都荒谬到有些令人发笑了!


    先不论这矿脉本就事先由无极宗看管,哪怕被前去找回场子的穹苍打伤了一百多人,少说也另有百人驻守,何方人马能全然不留踪迹地绕过警戒,将灵石窃走?她前几日方才重罚那几个借宗门威势横行霸道的小扁毛,众人皆夹着尾巴大气不敢出,谁敢在此时擅作主张来触她霉头,嫌自己命长?


    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神不知鬼不觉地窃走了,往哪放,又往哪运?这个数量,流进鬼市里全力销赃都要个十天半月才能了事,何论放在明面下,那是半座山的矿脉,不是一截随手能往兜里放的青瓜!若是寻舟尚在,再叫出三四个鲛人,或许还能试试,可惜那脑子病变的死鱼如今正在东海下被镇得动弹不得,这法子也被堵了。


    虽很不合时宜,但徐行当真笑了。她摇了摇头,颇荒唐地心道,穹苍的人认为她灵火剑尊天下第一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也就罢了,老对头竟也这么想,这让她不得不怀疑,难道这又是什么自导自演的戏码,在下套给她跳?


    徐行不冷不热地道:“想来掌教闯入穹苍,是已有证据了吧。”


    无极掌教道:“自然,有!”


    他竟毫不退让,身后两位面目沉凝的青年道士缓步而出,手握真诀,一道金光遥遥引路,准而又准地往穹顶极闪而来,却在甫入山门时被什么东西陡然撞碎,陡留一地金屑,在阴天下黯黯泛光。


    “矿山最外端的确保留原貌不错,可往内搜寻,最深处的矿脉早已中空。几位道长用同源之气搜寻去向,这气息倒也奇怪,竟不偏不倚地往穹苍来了。”说到此处,无极掌教强忍怒气道,“我斗胆一问徐掌门,普天之下,除了穹苍,谁有这个气力,谁有这个胆量,谁又有这个机会,能做得到这等暗度陈仓之事?”


    那几位道长由三掌门柴辽自昆仑请出,立场绝无偏倚,更无理由联合无极宗向穹苍发难。众目睽睽下,徐行看他一眼,不动声色道:“掌教莫非以为我是那等蠢辈,做便做了,还能如此轻易便让你看出端倪?”


    无极掌教没发话,他后头那门生却再也气不过,喝道:“看不出端倪又如何,看得出又如何?!无非是觉得我无极宗好欺辱,就算吃了这哑巴亏也不敢跟你们公开叫板!”


    另一人倒低低道:“是了。和谁都能叫板,怎敢和徐掌门叫板。穹苍现今如日中天,谁敢惹得?明明能直接抢,却还给我们留一半,真是很够意思了,我们该磕头谢恩才是。”


    岂有此理,真有大批灵石运进门内,众人会浑然不觉吗?!那被打伤的几个穹苍门生气血上涌,胸口又是一阵剧痛,怒道:“你们强闯我宗,打伤门人,还在此阴阳怪气什么?!掌门若真不想让你们说话,你们早就横尸在此了,还能留张嘴胡说八道?!”


    “看来这一言不合就叫人横尸在此的事是做多了,张口便是威胁。好啊!怕你们么?!一剑过来,好叫天下人都知道第一仙门的勇猛啊!”


    掌门殿本就守卫森严,每日都有不少门生在附近修行,听到声响,虽不敢未经命令便走近来,手上动作却都停了,极为不善地看着这一行不速之客。针锋相对,剑拔弩张,无极宗人毫不畏惧,更有甚者,掌心已按在刀柄之上。


    山雨欲来风满楼,正逢此时,无极掌教终于阴沉沉开口道:“我说灵石被窃走,并非空口无凭,拿出了证据。那徐掌门主张穹苍并无此举,是否也该拿出证据?”


    徐行眉尖微微一动,道:“这话听起来挺有道理,可惜,是歪理。敢问,我要如何证明我没做一件事?”


    “只要徐掌门一句话便好。”无极掌教盯着她,道,“灵石不在山下,便在此间。穹苍中若也找不到同源之物,无极宗自会重重赔礼谢罪。”


    一片哗然中,徐行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所以,掌教的意思,是擅自打伤门人闯入之后,还要我打开山门,让你一点一点仔细搜查了?”


    掌门当成这样,何止是蠢辈,恐怕当场颜面扫地,此后沦为笑柄。


    逼视中,无极掌教面不改色,陡然向自己心口拍去一掌,掌力催动心脉,他面色一白,霎时口喷鲜血。他将血迹抹去,声音带着难听的嘶哑,缓慢道:“徐掌门若是觉得不妥,此刻便可动身前往无极宗,在下绝不设防,掌门先一点一点仔细搜查到满意为止,再论其他。这般,足够了吗?”


    “……”


    此刻,不仅是无极宗的人愈发盛怒,就连原本怫然不悦的穹苍诸人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有几人目光在徐行波澜不惊的面色上掠过,连自己都有些止不住的怀疑,穹苍是否当真昧了东西,做了不道义的事——即便相信徐行绝不会如此下令,但其他人如何,谁又能敢拍着胸口打包票?


    那附骨之疽般的头痛又开始鼓鼓作跳,徐行面上不变,眼前兀的出现重影,一瞬分神,耳边响起矿山之事初起时亭画忧心忡忡说的话。


    此事怕是难以善了。


    这么久来,她也不是没吃过教训,没跌过跤,再明白不过,很多事善不善了无法控制,但恶不恶了倒是全由自己说了算。要论擅长搞砸事情,她说第二,谁敢当第一?实话说,这浩浩荡荡怒视她的几十人纵使兵甲齐备,在眼中也弱如蝼蚁,她当然可以一掌好心助这用苦肉计的老匹夫早些过下一个生辰,返老还童那种——但,然后呢?


    徐行将自己那快要七窍生烟的火气强压下去,垂了垂眼,再抬眼时,一张脸上便挂住了堪称无懈可击的假笑。


    此招是她临场所悟,还有些不太娴熟,所有人都看得出她在笑,但所有人也都看得出那是假的。假到皮和肉险些分离,仿佛用手一拽就能扒下来,虚伪到了一种令人震撼的境界,徐行就这般假笑道:“掌教,何至于此。关于此事,穹苍必会查清事实,给无极宗一个交代。既已协定,就当执行,三日后,无论真相如何,这座矿山会原原本本交到无极宗手上。”


    无极掌教被这变脸绝技打得竟有些措手不及:“你……”


    “说到,便会做到,徐行从不食言。”徐行道,“莫非,掌教连这点信任都没有了么。”


    “怎敢。”话都说到这份上,再逼无益,更何况,穹苍绝不会当真随他搜查,此行目的已达,无极掌教冷笑一声,道,“那我便静待徐掌门的好消息了!”


    那行人浩浩荡荡的来,拖家带口的走,穹苍门人盯着这群人的背影,难得吃瘪,看上去恨不得追上去尽数咬死。徐行没动,拂袖道:“来人,送芳邻回去!”


    人家转身离去,她也转身离去,毫不拖泥带水,诸长老执事铺天盖地的疑问无处安置,霎时扑了个空,只得瞪着眼看那道身影消失眼前,往占星台扬长而去-


    要说人的脸皮掉了就不太能捡的起来,徐行早些年还是个面子比天大的傲骨铮铮死犊子,动辄能气死百来个长辈那种,现在自己被迫当上了长辈,从被擦屁股的变成了帮人擦屁股的,终于懂得了看闯祸精的滋味,午夜梦回都恨不得回到过去一巴掌把自己抽成旋风小陀螺,连带着看六长老都慈眉善目许多,也不大那么想让他早入轮回了。


    然而,很快她又发现了一件事,那便是无论自己与亭黄二人怎样追查这灵石的去向,都只能追查出一个荒谬的结果,就是交接的那日晚上,这巨量的灵石像是凭空生出了什么隐形的翅膀,上一瞬还在两宗边境,下一瞬便到了穹苍门内,而后消失不见,全然不知去了哪里。


    这个解释傻如神通鉴都无法接受,想来这浑然天成的一口黑锅,是不接也得接了,唯一的区别,便是接的姿态能否好看一些罢了。


    而更令人无法接受的事,徐行竟然对这个结果陡然生出了几分“意料之中”的莫名之感,因为这毫无线索、干净至极的手法,和此前的两件谜团一模一样:


    其一,五朵莲苞失落之谜,其二,拦下黄族族长死讯的人究竟是谁,到现在依旧毫无头绪,正如此时。


    三日转瞬而过,约定期限就在明日,昼夜交接之际,徐行带上家伙,换上常衣,轻车熟路往那条自己走过一趟的路途上行去。她没约人,也没人约她,只是自顾自走了半晌,很快月上树梢,朦胧遍地,她身后出现了两道脚步声。


    亭画道:“事到如今,只能以穹苍私库调灵石填补空虚,交易既成,不能改悔,这亏,是吃下了。”


    “来日一定讨回,是吧?”黄时雨接道,“哎。师姐啊,脸色这么差。我说,不就吃了一次亏吗?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无极宗那边吃了你多少闷亏,真要全讨回来,那还能安生?跟那阴险狡诈的老狐狸比,你已很厉害了。不过你能不能先告知我,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亭画省下的字眼全给黄时雨说了,徐行站定,跺了跺脚,气定神闲道:“这呢。”


    黄时雨听闻声响,目光陡然一厉,再看见徐行身影时,又霎时转为诧异,他不


    敢置信地指着二人道:“你们俩知道这地方,独独我不知道?又是你二人背着我的秘密了??究竟还有多少?!”


    亭画一顿,冷淡道:“我在意的并非是那矿脉……”


    黄时雨颇受背叛般的大呼小叫:“又来了。又转移话题!”


    “……”


    三人同行之地,正是亭画上回领徐行来到的远僻山巅,能看见万年库一角和纵观登天梯之所在。


    调用穹苍私库去补缺一事,明日要先前往议事殿由五位掌门表决,但亭画身负奇阵,她同意便是同意,否决便是否决,此事没什么余地,只是想也知道,定会在宗内引起轩然大波,说不准还会颇有怨言。


    毕竟只有两个选择,一是认下撕毁协定窃取灵石一事,二是示弱服软补上缺口,前者引起的舆论怨气不堪想象,其余大宗更能以此发难,后者便简单多了,穹苍门人被削了面子,还没能找补回来,说不准会对她很失望。


    然而,徐行认为,也是时候该让他们被削一削面子了。


    一个平白无故认为自己永不能让步的人是蠢货,一群平白无故认为自己永不能让步的人便是灾难了。更何况,徐行从不畏惧谁对她失望,正如她前往六盟共议时全然记不住那些风云人物的面貌一般,她真正放在心上的,不过那独独几人罢了。


    月华如水,只有脚步声一前一后,走得稳当。亭画忽的道:“一字图,可以归还。”


    徐行道:“但不是现在。”


    亭画微不可见地颔首。她说:“除去制出圣物之人,还有一人能明白这五样灵器的底细。”


    徐行道:“提要求的人。”


    三人停步,黄时雨目光落在那一角红瓦屋顶之上,万年库灯火通明,三个形态各异又极有特点的铁童子仍在院子里慢吞吞地过家家,一会儿这个骑着那个打,一会儿那个蹦到另一个的背上,只一眼,他心思通明,竟也无任何诧然。


    亭画微微闭了一下眼,看着徐行,用一种极为冷静的语调道:“无论是谁,无论哪一方,要杀你的理由,实在都很充分。”


    这点徐行当然知道。妖要杀她,因为什么,其他几大宗的人要杀她,又是因为什么,都摆在明面上,甚至不用去细想。


    亭画道:“‘那个人’要杀你,我想,是因为怕。”


    徐行原本垂下的眼蓦然抬起。亭画的语气之中,依旧没把那人的姓名直截点出,并且,听起来,她依旧不认为是前掌门在暗中操纵,而是另有其人。


    为什么呢?因为情感吗?应该,不是吧。


    徐行侧头道:“怕什么?”


    “怕你声名鼎沸,无人能挡,穹苍的势力不断扩大侵占,破坏好不容易平衡的六宗格局,再度掀起战役。”亭画顿了一顿,方转开头,继续道,“更怕你当惯了这万人之上的第一大宗掌门,有了不可舍弃的人,所以,不愿意……回到鸿蒙山了。”


    正因为她是前掌门最认同的传人,所以她能清晰明白前掌门究竟是如何的想法,只是这想法太过残忍,连说出来都是一种精神上的虐杀——徐行最好的结局,便是在赢得虎丘崖一役后不再醒来,神识丧失,成为与传统一般行尸走肉的火龙令容器,在某一天的地鸣声中回归消散。这样,妖祸已平,六宗携手重建,不分高低,一切都会回到寻常,而徐行是一个无法预料的变数,智者最不想要的变数。


    徐行点了点头,笑了一声,轻松道:“我知道。”


    亭画:“你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别的。”徐行弯了弯唇角,道,“那日我醒来时,浑身动弹不得,只能听到声音。你刻意将寻舟调开,独自站在我榻边那时,是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杀我吧。”


    亭画一怔,旋即,指尖深深陷入掌心。


    她竟默认了。


    黄时雨道:“师姐,你???”


    “理智告诉你,扼杀变数才是正确的抉择,可你实在不舍得,又不想让自己显得那样不舍得,所以用了一个破绽百出的借口来调走寻舟。那死鱼又不蠢,就算一开始因对你的信任而暂时离开,很快便会发觉不对,立刻赶回,那时有他在,你便‘不得不’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了。”徐行无所谓道,“后来,你二人关系疏远,也并非只是因为他对我那点上不了台面的破事吧。”


    其实,都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默然间,亭画也低低笑了一声,并未回答,只是冷硬道:“这点,也与师尊一模一样。”


    “是。”徐行道,“但我从不怪你,你也该知道。”


    亭画唇角抽了一下,似是难以抑制,但很快,这神情便随着月色化无,重回晦暗。她起身,往前走了两步,足尖抵到边沿处,道:“你们还有不知道的事。”


    黄时雨道:“是怎样,今夜突然都要坦白吗?我可不是很想说啊。”


    话虽如此,他还是和徐行一齐探出头去,看向亭画所指的方向,随着她腕间法器一动,万年库周围倏地亮起一道寒凉蓝光,徐行起初还看不出什么端倪,眨了眨眼,忽的想到什么,霎时也怔住了。


    ……这道环绕着万年库的奇阵,不仅有限制灵气的灵枷之用,甚至还是个无比险恶的命阵。里面的人若是安分守己,不动灵气,便无事发生,但若是前掌门胆敢往外走出一步,以她现今能为,只怕顷刻间便会毙命。


    这阵法绝对是来真的。此处说是万年库,也是一座监牢,莫怪亭画不认为前掌门是幕后黑手,在这阵法环绕下,她又重病抱恙,一举一动都在亭画监视之下,能做得了什么?作为前掌门的昔日下属,想来柴辽的性命同样也捏在亭画手上。


    亭画的声音,在她头顶缓缓响起:“我不会相信任何人。”


    “……”徐行从怀中掏出一道眼见用不上的灵枷,哽道,“师姐,我是真没想到,你比我还要孝顺。”


    黄时雨呆道:“哇……”


    “既然你这样坦诚,那我也说实话了。”徐行道,“虽然无论如何也找不出那人究竟是谁,但至少我猜想,五大圣物全待在穹苍里,应当不是很安全了。”


    亭画道:“嗯。”


    徐行道:“我一向很相信诸人的能力,就连我们都不知圣物该怎样用,那其他人也绝对不知道。就算知道,也绝对凑不齐全。”


    亭画道:“嗯。”


    徐行道:“你也知道,我这人容易手痒,一个不慎就容易顺走什么东西。我刚醒的时候来过一回万年库,进去的时候口袋瘪瘪的,出来的时候口袋鼓鼓的,真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亭画道:“嗯……?”


    “‘神女之心’。”徐行爽朗地挠挠脑袋,道,“被我交给狐守之地的美人族长去镇压石雕了,好像叫什么坛子的,哈哈。”


    亭画:“…………”


    黄时雨:“…………”


    两人失语之间,忽听鸟兽骚动,远处传来红尘晚课的钟声,遥遥回荡,不知为何,心也跟着一扯,莫名紧绷,就好似什么东西即将要开始了,而自己却已错过大半。


    第200章 末路一对不起啊,又要让你为难了,小……


    #200


    钟声连着荡了三声,自灯火通明的山间小道中蓦然涌出几行身着袍服的门生来,个个脚步轻灵,甚至几分急不可待,分毫没有徐行从前那竭力抵抗直到被亭画强行赶尸过去的倦怠之感。


    能前去听课的,皆是将要下山的门人,已是同辈中的佼佼者,自当是摩拳擦掌,誓要在期间建功立业,最好碰上个彪形大妖光天化日下打算杀伤人命,千钧一发由自己将其斩于剑下,回山之后连跳三级,升为执事不是梦——只是这世上还活着的大妖脑子缺损的确也不多了,这想法实难达成,多的是无事发生。


    倘若下山一趟风平浪静,门生们心头不免还有些失落。


    少年心事,倒也平常,徐行想到从前几年,要下山的别说盼着出事,能将自己脑袋全须全尾提回来都是上苍保佑,如今有所转变,总归算得上是好事吧。


    徐行抽回视线,往下看去,那隐晦的奇阵系在亭画手上,不管是前掌门要出去,亦是有谁来访,全在掌握之间。正是因为太知此人能为,所以才这般防备,至于为何不杀?


    其一,师徒一场,情谊仍在,前掌门对她是较为疏离,但对亭画毕竟不同。其二……就算现今不杀,她也活不了多久了。


    徐行摸不清亭画所想,但她还是希望,前者占多一些。


    “……”黄时雨还在为方才听到的消息恍神,嗓音险些没压住,“你就这样给出去了?!不……不对了吧。罢了,我也不能说你不对,但为什么不事先和师姐商量商量??”


    徐行道:“商量的话,她肯定不同意了。”


    亭画闭了闭眼,再次被她能够闯祸的底线惊到,少顷,方自牙缝中道:“你也知道。”


    “正是因为知道,交出去的才是穹苍的圣物。穹苍的东西,不就是我的东西,我将我的东西交出去,值得提么?”徐行顶着二人逐渐炯炯的目光,错开眼神道,“好了,我也不是当真看谁长得美,便将东西塞去。狐族需要圣物镇山,但真有了圣物,镇的却不仅仅是山了。北地守军已撤,只要圣物尚在一日,狐族便不得出北地一日,至于要怎样压下族民怨气……我看那族长生得不错,脑子应该不会不好使,那便是他的事了。”


    亭画道:“就算他能守住明枪暗箭,活过三百年,往后呢?”


    “往后,是往后的事。”徐行看向她,道,“师姐,不论谁竭尽心力,都不敢说能保住太平盛世一百年。三个百年,嘴上一提好似没什么,但已足够长了。”


    亭画虽未答,然而神色中总是不置可否。徐行与黄时雨对视一眼,两人忽的都笑了,她淡色的唇间,一闪而过洁白的齿列,徐行伸指戳了戳亭画,往后一仰,老神在在道:“总说我骄傲自满,我看你比我还要傲气百倍啊!”


    亭画将她手指挪开,漠然道:“何来此语。  ”


    “你看你,莫非觉得九界除了我们以外全是烂泥扶不上墙的脓包朽木吗。嗯,只有我们抵得上用,其他人全是倒拉后腿的废物,想也知道,怎可能?”徐行这么一说,才想起来自己当真有这么想过,还不止一次,不由汗颜,拿指腹蹭了蹭脸,又道,“不说三百年,三十年,也不短了。再说,我走之后,你怎就笃定不会有第二个徐行呢?”


    亭画低声道:“不会有第二个了。”


    “……”


    她二人说话时总是特色鲜明,一人跟屁股下长了刺般小动作不断,另一个则是一块铁板似的一动不动。黄时雨蹲在二人中间,还在凝神研究那奇阵,发觉忽的安静了,于是撑腮左右看看,从善如流地接话道:“有一个都已够劳心费神了,再来一个岂非要翻天?”


    “是。”亭画侧过脸,垂眼道,“再说矿山之事吧。五日内,唯一大批进入穹苍山门的只有无极宗的辇车。若在其上设下阵法,传递灵石过来,并非难事。”


    徐行点了点头。“我也想到了这点。但,如今重要的并非它是怎样过来的,而是它是怎样消失的。翻遍全宗都找寻不到踪迹,那便只有一个可能——刚入山门,便被什么东西吸收了。”


    那这就更怪异了。半座矿山的灵石,其中蕴含的灵气之巨超乎所想,让徐行尽数吸纳,也多半落得一个当即爆体而亡的结局,究竟是什么能可承载这等力量?


    这若是无极掌教最开始下的套,他便不必事发后才匆匆赶来,用自催心脉来换一个朝她发难的机会,徐行看他也不是那般视自己性命为粪土的奇才,若否妖祸大战时何以躲得狗影不见,多半也是在见招拆招罢了。更何况,这矿山在哪出土可不归人来管。


    “抛开一切不谈,费劲弄出这一趟浑水,目的是什么?”以穹苍的实力,再怎么着掏出这些灵石也不至于伤筋动骨,徐行当真不解道,“让其余五大宗更看我不爽些?还是让穹苍门生吃了闷亏,恨铁不成钢,私下里跟着骂我几句嘴?”


    “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亭画道,“你的名声。”


    “我的名声?我怎不知我还有什么名声。”徐行回忆道,“早在两年前六盟共议,五大宗皆已明白我的行事作风,不是什么稀罕事了,搞得好似第一天知道么?至于门生,就更是无稽之谈了,平日里我对谁都凶霸霸的,他们背地里爱说什么,能说什么,只要没胆在我面前开口,那也不干我什么事。”


    “你倒是轻松,想来真没听过这群人私下里怎么说。”黄时雨嗤笑一声,添乱道,“喏,前阵子还因为你若是真醒不过来谁会第一个殉情吵了快半月,也没吵出什么所以然。”


    情报方面他是权威,没有假话。徐行缓缓道:“……殉情?我??敢问,得票第一的是哪位豪杰?”


    “六长老。”黄时雨道,“众人一致认为,你都死了,他也别活了,看着很烦。”


    徐行抱头道:“不是吧!!”


    “……”


    虽心知二人是有意令她别再过分忧思,亭画哂笑一声,唇角仍是有些紧绷。她抬眼远望,山下灯火通明,此处却寂寥无声,皓然月辉打在苍白的侧脸上,眼睫之下,刻出一道冰弧般的阴影。


    总还有后招,亭画有些阴郁地想,无法停止,像是钻进了永无出路的窄巷。只要尚在这个位置,便总有人要伤害她,要伤害她们,必须……


    “这段时日,要多加小心。”她道,“红尘琐事,你不必再管了。”-


    “心欲不染红尘,奈何红尘自染人。”


    执事将竹籍往桌上一放,不知多少次陈腔滥调道:“出门在外,要处处耽心。很多时候,你不欲找事,事却来找你,忍一时、让一时,说不定能保下命来,不能逞一时之气,反倒弄得无法收场……”


    晚课方休,身着蓝白袍服的门生三两鱼贯而出,一人见执事还在那喋喋不休,玩心大起,刻意高声道:“若见事就跑,溜须拍马以保下命来,百年之后,说不准人家叫你一句‘老寿星’,你都分不清究竟是在损你还是在夸你呢!”


    身后一道醒木凌空飞来,他转身避开,赶忙快走几步,听到前方几人聚集,似在说什么恼事,面上都是忿忿不平,却又不敢高声说,怕谁听见似的,刻意压低了嗓音。


    好在都是熟人,这门生凑上前,正巧听到有一人愤道:“真不知掌门怕无极宗什么!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以前无极宗跟穹苍并分天下,不分高低,那也就罢了。如今论武力,论名声,论贡献,无极宗哪一点比得上我们?他们打伤我们的人,擅闯进来兴师问罪,最后反叫我们要给他们赔礼道罪,这算什么事啊!”


    “我也不明白。做了就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凭什么这亏要让我们吃了?”


    又是之前那矿山的事,都过了一月,竟还在提?


    门生暗自摇了摇头,目光在几人身上扫过,看到袖袍上沾了些尘埃,便知定然是下山时遇到无极宗的人,拿这个说事了。他真是不解,来穹苍之前也没见是这种吃不了一点亏的性子,究竟在不满些什么?本也是沈执事擅作主张打伤对面的人,害得掌门不得不退让道歉,这倒还怪起掌门不够硬气了,算起来,错的是谁?但观众人都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他也懒得自讨没趣,摸摸鼻子,往碧涛峰行去。


    前阵子,四掌门下令将碧涛峰重新修,让下一任“琴棋书画”入住,新一任的“画”也是个沉默寡言的女修,但“琴”却是个广泛交游的,时时宴请同伴前往碧涛峰赏艺,两人矛盾不断,在一次交手中将峰顶那潭不知做何用处的小


    池子给掩埋住了,正忙慌请人去恢复原样。


    途径掌门峰,太阳刺目,门生不知怎的,忽的向上看了一眼,呼吸顿止。


    殿前,徐行一身素白长袍,罕见地连发冠和绶带都去了红色,风中,衣带猎猎颤动,她的目光投向远处,并未向下,似在思索什么,神色沉凝。


    也正是前几日,五掌门意外身陨。说是意外,实则也不算意外,她是自前掌门时便在的“老臣”,已有了百来岁数,以她的修为,还能再活五十有余,但她在祸乱中被一蛇妖重伤,自此落下病根,身子一直病恹恹的好不了,此前更甚,忽然说不清话,连人都见不了了,是以她与世长辞,众人心中早有准备。


    掌门新逝,送入陵墓,穹苍守孝十五日。但她去了后,新的问题纷迭而至,最重要,亦是诸人最关心的便是——


    五掌门的位置,会由谁来接任?


    除去徐亭这对师姐妹的“特例”,从前穹苍的五掌门若是退位,向来心照不宣由年轻一辈的领头人来任,此后再随着功绩一点一点向前晋升挪移。可如今来看,徐、亭之后,便是黄时雨,要选他,是绝无可能的。


    先不说他是妖族间谍,身在穹苍,心不知在哪,推他上任怎可放心,再者,两年来鲜少看见这黄族在穹苍出现,更再也没有与其他掌门同时在场,管中窥豹,也能看出四掌门真正的想法了。


    这般算来,同辈中能胜任者不过两三个。这两三位功绩相当,没有特别突出的一位,似是选谁都模棱两可,其中独独有一位姓沈的执事,性情正直,心系宗门,领着门生做了不少实事,前次因矿山冲动一事被大掌门重罚过甚,亦有不少人悄悄在心中为他叫屈抱不平呢。


    掌门之位不能空缺太久,最终要选择谁,不由门生说了算,还是端看四位掌门如何想。


    功绩,还是得看功绩啊。


    不过,掌门穿白色竟也如此……


    察觉到下方投来的视线,徐行并未低头,眼珠往下陡然一挪,恰好撞见一个小门生忙不迭溜走的背影。那些闲言碎语她自然知道,只是懒得管而已,徐行将目光收回,心中叹道,手心手背都是泥,选哪个都不行。


    才过一瞬,额边疼痛便忽的涌上,徐行面色不变,很轻地皱了一下眉。


    天渐转暖,她更是难捱,但尚可以忍受。只是这次的头痛来得愈深愈久,丝毫没有要停息的意思,她感到额边的血液鼓鼓作跳,有种自己下一瞬便要七窍流血的错觉,正在此时,神通鉴机灵地大声提醒道:“有传信来了!”


    一只铁乌鸦盘旋着俯冲而下,是鬼市使者的来信。这铁乌鸦可不比六大宗传信的什么仙鹤孔雀,会温驯地将信放在掌心,它下来若是没及时接住,爪子便会在头脸上抓出很深几道血痕,再闪避不及些,说不准眼珠都会被抓掉。


    虽然眼珠掉了还能再长,但也不必体会一回,徐行没睁眼,五指朝着风声袭处一攥,那只铁乌鸦动弹不得,关窍处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响。她将信纸取出,没看几行,便复又将眼睛闭上了。


    那不通人性的乌鸦还在奋力挣扎,神通鉴此时却不敢吱声了。


    “……”半晌,那张信纸无风自燃,变成灰屑洒落一地,腰间令牌既出,一只仙鹤长啸着落于地上,眼中燃着灵石之火,徐行哑声道,“西北处,峨眉往北,黄族守地。”


    再暖的天,在高空之上,风也是极寒的。徐行不眠不休催动自己周身灵力,很想道,快一些,再快一些,可她更明白,此刻前去,多半已经来不及了。


    黄族守地满是黄土洞穴,徐行到时,天色已微微暗下,三两个脖颈上戴着灵枷的黄族站在门外,头脸上血迹干涸,还有不少大大小小的黄族也站在外头,无声无息。


    徐行第一眼,是看有无尸首,看到地上没躺人,也没躺妖,心中那块巨石往下放了一半,沉甸甸地梗在半空。


    此地守军虽已撤走,但也绝不是什么随来随去的地方,徐行刻意踏出了点声响,那几个应该是守卫的黄族缓缓转头,看到她,也不言不语,不恼怒、不反抗,只是看着她,往内中一点点走进去。


    再往前走,满地都是各种灵气妖元打出来的痕迹,墙上、地上,四处都是,乱成一团,越拥挤的地方痕迹越多,还有不少黑脏脏带着泥土的半截脚印,这痕迹,一看便是不少人强行闯入造成的,地上虽有鲜血,却无死尸,闯入者人少,却以少胜多,不是实力强到足矣随意进入,而是守卫方畏惧出事,一直不敢下重手,所以才拦不住。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乱石堆,更多黄族围绕着聚在一起,看不清内中是什么情景,但还是和外面一样,极度安静,令人不安的死寂。


    最前方,有一道熟悉的身影站着,有些毛躁翘起的发丝,是黄时雨。


    徐行不知为何,莫名有种想要转头就走的冲动。


    但她压下来了,她往前几步,看见了一抹刺眼的红黑色,以及身后蓝白如同云团的门服。乱石堆后,黄土被掘起来不少,露出一片片残瓦片青石块,上面似是写着什么细密的小字。沈执事盯着一语不发的黄时雨,几分戒备道:“黄长老,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叫“九长老”,却刻意将黄字点出,黄时雨还是没说话,沈执事瞥见徐行身影,先是如获大赦般眼前一亮,却又很快有些心虚地别开脸,口中道:“掌门,你怎来了?”


    “这应该是我要问你的话吧。”徐行冷声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问到这里,沈执事脸上忽现一道尴尬之色。但他很快便望着徐行,正色道:“掌门,是这样。此前因我的过错,让穹苍蒙受了不少损失,我……心甚惭愧,一心想要弥补。”


    徐行:“所以?”


    沈执事道:“我听闻无极宗还不肯死争夺圣物之心,私下里还在不断尝试,要依着之前的循例,再造一张‘一字图’出来。此事绝不能成,就算要成,也该由穹苍第一个再度制出才是。少林宴上,有人说降魔杵是由白族大妖腿骨所炼。如今大妖没剩多少,穹苍门训,两族间不能随意杀伤,我谨记在心,不敢违背。只是,我想,只要妖族尸骨完好,是否也能尝试着炼出圣物?”


    不夸张地说,徐行眼前一阵猝然的昏黑,也不知是痛的,还是气的。


    ……她终于知道这些被翻起来的土和残瓦青砖是什么了。那是黄族亲族的坟墓!更可怕的是,这群人目标明确,要的就是族长这般的大妖尸骨,年代越近越好——上一任黄族老族长去世不过两年,他们真正在翻什么,想要什么,昭然若揭了。


    老族长是黄时雨的生父啊!临死前没能见到一面,直到被亲族重伤时才得知这个消息,那是他此生之憾,他虽从不提起,但徐行怎可能不明白?!


    黄时雨的细作身份在止战时广为人知,但质子身份却无人提起,没有人知道老族长是他的父亲。这两年,他明白自己身份有嫌,从不在众人面前出现,是以所有人想当然认为师门之情早已两断,甚至以为他早已脱离宗门,种种缘由叠加,竟让此人在徐行面前做出这样愚蠢至极、傲慢至极的事端来!


    她怒喝道:“你疯了么?!”


    声音震得碎石簌簌下落,沈执事料想到徐行会不赞同,否则也不会打算先斩后奏,但没料想到她反应如此之巨,一怔,茫然道:“掌门,我做错什么了?”


    “你问我你做错什么了?”徐行道,“我去你家把你祖坟挖了,你莫非要磕头谢我么?!”


    沈执事道:“掌门,这怎能相提并论?黄族是穹苍的附属部族,本就有接受视查之责,我要进入,它们竟还不允,甚至打伤门人,这难道不是它们有错在先?再说了,只是尸骨而已啊!”


    徐行万分荒唐道:“只是尸骨而已……?”


    她的脸都要因这盛怒而扭曲起来,沈执事竟被吓得不由往后退了半步,旋即,用一种像是看陌生人的目光看着她,不解道:“掌门,你究竟为什么……当年虎丘崖一战,三万妖军的尸骨全被你烧成飞灰,最后也是倾倒入海中而已,难不成那些灰烬,你也要全都好好供起来吗?你杀的时候未曾手软,这时反倒庇护妖族,不奇怪吗?!你知道最近那些人怎样说你?你怎么可以忍下的?无极宗早就开始动作了,我们怎能让步?我是为了你好,为了穹苍好啊!”


    “为了我好?为了穹苍好?”徐行怒极反笑,须臾,道,“我为什么不能忍?为什么不能让步?你究竟是为了我好,还是为了你的私心?我需要你来替我伸张什么?!”


    离得近些,她余光才看到,黄土之中,有一点土灰色的皮毛已经露出来了。暗褐色的鼻子极其干涸,透着股垂暮的死气,那是被胡乱翻掘出来的尸骨,石板碎裂,早都已经乱了。


    不远处,有一只小小的黄鼠狼呆呆人立着,似乎在努力分辨那究竟是谁,实在看不清,想近一些,刚走出半步,就被身后的亲族重重拉回去,瘪着嘴不敢动了。


    和她刚进来时一样,所有的黄族脸上不见悲伤,只有彻头彻尾的木然。一次又一次的试探忠诚,一次又一次地推翻底线,让它们已彻底无力去反应了。老族长死了,两个继任者,一个被关在穹苍铁牢不得而出,一个总是不见踪影,如今站在此处,依旧垂着眼,一言不发。


    失态过后,徐行胸口起伏,将这怒火强行压下。可紧随其后的,便是忽如其来的茫然。


    她大可以将这些越俎代庖的蛀虫押回穹苍,打上五十灵鞭,关进牢里——以什么罪名?对她来说,将这群人关个十年打底都太轻,可她同时也明白,这对她来说是太轻,可对其他人来说,都是太重了。以及,然后呢?她为了黄族,为了二师兄,将这泱泱几十号人重罚不殆,又要掀起怎样


    的漩涡,让本已渐渐淡出众人视线的黄时雨再度扯回到风暴中心?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死寂间,徐行倏地听到很轻的一声“嗒”,她目光下移,发觉是自己匆忙赶来时松开的衣带被风一吹,和身旁黄时雨摘下的竹笠搭上一瞬,又很快松开。


    那一瞬,好似有什么晦暗到无法言说的情绪自身边猛地传递过来,自下攀爬而上,撑满胸口,像退不去的潮汐。


    黄时雨终于抬头,看着她,有点勉强地扯了扯唇角。


    “师尊说过,做过的事就不要后悔,所以我从不去想。”黄时雨目光落在她面上,却失了落点,像在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我从不去想,我这样的选择,究竟是对还是错,究竟要如何,才是我应该做的……但我发现,似乎没有用。所以,我不去想了。”


    他话音落下瞬间,一道利光自他身后闪过,沈执事的半边臂膀霎时如豆腐般被斩落而下,露出血红的经脉和骨骼。鲜血狂喷而出,将二人溅了满身,有几簇血花更是喷到了徐行的脸上,她咬着牙,很缓慢地闭了闭眼。


    震天的惨叫声中和兵器出鞘声中,黄时雨顶着浑身脏污,很轻地伸手,揩掉了徐行脸上的血迹。


    他苦笑着道:“对不起啊,又要让你为难了,小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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