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归途回白族啦!


    #181


    黄时雨的诊金几乎将徐行和亭画身上的钱全掏光了。


    准确来说,徐行从头到脚将自己摸了一遍,也才摸出来几个钢镚,余下的都是些花花草草小玉石小水晶的玩意儿,原本是带回去给寻舟玩的,先不说不值钱,人家也不收。倒是亭画富有得令她难以想象,徐行见她绷着脸将自己鼓囊囊的钱袋给出去,对那医生不可置信道:“你这是在少林境内,不说慈悲为怀,也不能如此奸商吧!补一个洞而已,你怎么不去抢?”


    唯一幸运的是,偷袭黄时雨的那位看起来并非真想一下要了他命,只想暂时让他无法动弹。然而,想让人无法动弹多的是不伤身体的法子,动辄在肚子上开那么一个大洞,想来是有几分警告意味在其中的。黄时雨元气大伤,这阵子恐怕只能躺在榻上好好养了。


    那医生爱答不理地撂她一眼,道:“爱治不治。不想在这治,你可以抬到少林去啊。”


    徐行很想抬杠,想到眼前人是医修,罢了让他三分。忍了忍了。她在这医馆中旁若无人地巡逻了半晌,身后传来医修恼怒的声音:“我忍你几分,你还来劲了。看也就算了,连抽屉也要伸手拉一拉怎么回事?”


    抽屉长在那不就是给人拉的。不然装来干嘛?徐行转头奇道:“你这专收少林不医的病人?”


    “当然了。”医修不冷不热道,“连少林都不肯医的,能是什么好货?”


    徐行偏了偏脸:“连少林都不肯医的你都医,良心在哪里?真诚在哪里?”


    医修干脆道:“所以我要收多一些来补偿我的良心。好了,他现在性命无虞,你们可以把他带走了。”


    亭画交完钱后便一直没说话,似在重重思虑什么,偶尔也只是将徐行四处乱摸乱碰的手打下来,听闻此言,和徐行一同抬起了眼,很轻地蹙眉。


    ……纵使黄时雨皮糙肉厚,那伤口也绝非轻易处理完就能抬走的程度。亭画方才沉思,便是在考虑,若将黄时雨留在此处,该如何在不暴露身份的同时保他安然无恙,但要是能直截带走,倒是省下了不少功夫。可是,当真吗?


    徐行说做就做,掀帘进去,将黄时雨的衣物撩起一看——方才那可怖的血洞已好好包扎完毕,不再流血,那些扎进肉里的木渣也都清除干净。她有些不信邪地再近了些看,耳骨处却被人不轻不重地提溜了一下,黄时雨虚弱道:“虽说我们同门亲兄妹的说这些很生分,但再看就不礼貌了吧?”


    就快掀到脖子了,全都看光了啊!


    竟是这么快就醒了,看来这医修脸臭心不臭,治兽有一手。徐行面不改色地将亭画叫来,两人好生更没礼貌地研究了一阵,发觉这短短时间内,他的伤势愈合速度堪称迅猛,不说能行走如常,也至少不必一直躺着了。


    “……”


    徐行挑了挑眉。


    “钱都付了,不必说谢。”二人背着黄时雨走出门时,那医修头也不抬地在院子里浇花,道,“左手边有个清酒馆,破戒僧常去,你们若不想给人看见,便走右边。”


    徐行果真没说谢,而是道:“你也最好注意一点。”


    医修手一顿,没再接话,而是似乎几分不耐地摆了摆手,示意别多话赶紧滚,甫出大门,亭画便道:“你也发现了。”


    徐行道:“他有想过要藏吗?”


    这荒郊野岭,十步之外,有个五脏俱全的小医馆就已够离奇了,方才那治疗手法更是明摆着用了白族的天赋。看来这位是绫春的亲族,极有可能一路自禁地悄悄追随而来,担忧她出事——也非杞人忧天,的确是出事了。出大事了,


    险些小命不保。绫春被带回穹苍,他却没跟上,想来是对徐行有所信任,所以方留下为黄时雨吊命医治。


    果真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一族。


    看着那道仙鹤振翅高飞的身影,医修右手一拂,这小小一方医馆便如纸片一般折叠、收敛,化为薄薄一片,回到了他的掌中。他掌心一扼,似要将其揉皱毁去,怎料掌心忽的被小刺一扎,他皱起了眉,将掌心展开——


    里面躺着一颗奇特形状的小石子,正是方才徐行丢进抽屉里的,下边还垫着张纸条,上书丑丑二字:“不谢”。


    医修:“…………”


    看这字条的意思,徐行似乎把这石头当成了什么小礼物,但这当真是她的意图吗?还是另有别意?会有任何一个人,把奇怪形状的石头当做礼物送给别人?怎么可能会?除非她脑子有什么毛病??-


    此次外出一趟,烦得徐行身心俱疲,连带着将那群前赴后继前来问究竟发生何事的老菜帮子一概拒之门外,结果出门之时,听到几个长老在那忧心忡忡地议论:


    “掌门虽说是天纵奇才,但性情果然还是太过冲动,不够思虑周全。这可说不定带回来了个大麻烦啊……”


    “何必总将事往坏去想?这一番,一具灵器归宗,又彰显了穹苍无人可当的实力,一举两得啊。”


    “有四掌门在,怎会真让掌门做出无可挽回的事?我看诸位还是将心放回肚子里吧!”


    徐行听完了这一圈明显是说给自己听的谗言,满意地负手回殿中去了。这掌门殿气派极了,空旷得很,又无第二人居住,终日安静。她不欲那些长老执事在外说嘴不够,还要来敲她的门,教她道理,于是一卷铺盖上了房顶,躺下看云,看了一阵,终于感到睡意袭来,眼皮有些沉重。


    她前些日子将绫春带回宗内“审讯”,对此不满者甚多,但毕竟那稀世罕有的灵器到手,终于也是堵住了他们的嘴。至于黄时雨重伤一事,只有零星第五峰的人知道,而十日之后,将由她启程亲自护送绫春回到白族禁地。


    由她护送,是亭画的主意。


    占星台本就日夜颠倒,她除了本职外,还担负了一大堆例外的责任,已不知多久没睡过一个整觉了。前些日子还会在碧涛峰的草地上坐一坐,难得的发一发呆,如今黄时雨险些变成死黄鼠狼,那草地无人去,她那些“多出来不想吃”的糕点甜水霎时不见了,她也渐渐不再去了。


    黄时雨再次清醒后,解释的缘由与二人猜得大差不差。有黄族混入少林,试图以绫春这步棋来打压少林气焰、挑拨两宗关系,可谓一举两得,至于究竟是谁,看他的面色,应当心中已有答案。


    临走前,黄时雨问她:“小徐行,我让你们失望了吗?”


    “……”徐行不知道。她并未对他感到失望过,哪怕一瞬都没有,如他一般,她最担心的是亭画对他感到失望了。因为,亭画一向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不论苦衷如何,与情感也无甚关系,这一次之后,亭画真的很难再信任他了,就算不为他,也为他身后的亲族。


    “至于为何要你亲身护送,有两个原因。”亭画道,“其一,绫春只信任你,令其他人护送,或许会节外生枝。其二……”


    徐行打断道:“我明白。”


    亭画知道她不太乐意听,可她就是要说:“既然这恩情已定,就把此恩利用到底。白族神秘,你若去,便一定要得知禁地究竟在何处,最好找个机会入内一观。族内有多少高手,对人族态度如何,是隐患还是无忧,全看你带回的情报了。”


    “上一个入内一观的可是把族长害死,我若非要进去,被带回来的可能就是尸体了。”徐行思忖道,“我尽力而为吧。”


    “不会。白族怎敢动你?”亭画冷然道,“不过,这一点我的确不放心。让你一人前去,没人看管,怎么能行。”


    说到此处,二人都默了一下。


    亭画不能出远门,黄时雨尚半死不死,能看得住徐行、又不会令绫春感到危机过盛的人选——不,鱼选,不正只有那一条么。寻舟若是跟去,徐行免不了束手束脚,甚至连受伤的风险都下降许多。


    灵机一动,徐行感叹道:“我忽然觉得六长老也是风韵犹存啊。”


    “说什么胡话。”亭画道,“你想让他去,他还不一定愿意。这阵子他向来见你都绕三条远路走,你还不知他有多怕你?”


    徐行喜道:“他不愿意岂非更好了?他若是愿意我还不愿意呢。”


    亭画烦她:“别闹了!”


    插科打诨一阵,这苦差事还是这般定下了。


    启程当日,徐行天不亮便候在门边。说是护送,分明是做好人好事,却防得像是在做贼,最好一个人都不要发觉。绫春也终于被放出来,慢吞吞走来,见徐行含笑看她,非但没有笑,反倒一脸做错了什么事、闯了大祸的心虚神情,将小脸扭到了一边去。


    徐行很想说,孩子,闯祸就闯祸了,大大方方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她以前闯的祸可比这大多了,也没见她心虚过啊。然则转念一想,说这种话的人多半都是亭画那种不爱犯错的人,才有所谓谆谆教诲的效果,从她嘴里说出来,就未免显得有些脸皮过剩了。


    想到这里,她还是拍了拍绫春的肩,简短道:“没事。”


    她说了句“没事”,绫春反倒看上去愈发有事了,本来不觉得自己有多委屈,现在两泡眼泪鼓在眼眶中,随时就要往下落,憋得脸和脖子通红,徐行看得心惊肉跳,立刻道:“收声。差不多可以了。你哭我可是不会哄你的!”


    绫春怒道:“……我没要你哄!!谁要你哄了?!”


    正在此时,徐行身后缓缓传来一声:“师尊。”


    暮色间,寻舟自山下走来,衣摆上尚沾露水,白发泛着黯光,正远远看着这边二人。往常时候,他怎会在这个地方停留?不贴到徐行身边来都算他腿脚不便  ,看来上次的警告还算有效,徐行朝他招了招手,心道:“怎么没有?要哄的来了。”


    外出一遭,又是十几日匆匆而过,两相对比之下,寻舟那点奇怪的小毛病都显得较为无关痛痒起来了。


    寻舟抬眼,目光在徐行放在绫春头顶的手掌上一掠而过,他轻轻笑了起来:“原是只小刺猬啊。”


    徐行道:“是。别怕,他是我小徒弟——看上去虽然比较大只,但其实很乖的。”


    后半句是对绫春说的。自绫春这小矮子的视角来看,寻舟简直是一尊移动的庞然大物。她远处看他的脸时还不以为会那样高大,走到近处才猛然发觉这惊人的身长。


    绫春脖子仰得酸痛,才能对上寻舟的眼底,寻舟看着她,朝她粲然一笑,她险些被这容貌闪得眼花,懵然作想,鲛人族每一个都生得这样美么……


    “当然。我很乖的。”寻舟欣然应下这一评价,掌中掠出几道小小的蓝紫花瓣,绫春下意识伸手去抓,抓到后才发觉那是一朵朵燃烧着的小火花,精巧可人,温暖无比,她一下便笑开了,抬眼道:“我也想学——”


    话到一半,却止住了。


    俩小孩正玩着,徐行便先去给法器装填灵石,她背着身,寻舟的目光正盯着她,丝毫不动。


    不知为何,分明是那样乖顺的神情,绫春却莫名觉得这目光有些瘆人,又不知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困惑之余,听徐行在那拍拍手,扬声道:“好了。上来吧,回家了!”


    第182章 打遍天下难寻敌手【徐行】得到了【S……


    #182


    为掩人耳目,徐行择的法器和诸穹苍门人没什么不同,正是她从前用的小鹤。鹤背上恰好坐下三人,井水不犯河水,晨光熹微间,仙鹤振翅朝鸿蒙山脉无言飞去——这也是徐行头一次回至那处,也不知从前被她火烧的山是否早已生出新枝。


    风声呼啸,吹得人脸生疼。


    绫春盘腿坐在最前头,想说什么又不敢说,欲言又止几次,都将话生吞了进去。徐行看她一副不被人骂几句心头就不舒坦的样,大发慈悲地满足了她,于是一脚过去,不轻不重地踢了踢小矮子的屁股:“喂。不是说好去认人脸么,你那样着急作甚?”


    绫春是年纪小,但也不是傻子。就算之前被愤怒冲昏头脑,如今也明白将自己带至铁牢附近的“黄时雨”是个冒牌货,而自己不折不扣地当了回被人操使的“枪”。不被质问她浑身难受,被质问了又不知该如何回答,半晌,方握紧了拳,语焉不详道:“我就是看不惯……他竟是那副样子!”


    说到底,若圆真长着张一看就是坏人的脸,心术不正,流里流气,绫春或许都不会冲动。可他看起来温柔慈和,身居高位,竟还颇受重视,这给了绫春一种孩童般的天真错觉——只要我当众揭穿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所有被欺骗的人都会帮助我,因为我是对的,他是错的,然而,世事虽有对错,但世人却何曾个个都分辨黑白?


    “……”绫春越想越悔,两汪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她明白,此事已然尘埃落定,圆真或许会在铁牢之中度过余生,或许不会,但无论哪种结果,都与她期望的相差甚远,而这甚至已是当下最好的结果了。她很想恨声说些什么,最后却只余满腔茫然,绫春对徐行抬眼,哽咽道:“……是我做错了吗?我不该要他偿命,白族也不该插手战争,归根究底,一开始不救他,就什么事都不会有了。说是无奈,还是我们活该?”


    徐行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向年长一些的人刨根问底是小辈的特权,但是对是错,是喜是忧,很多时候徐行自己也不明白。她应该救绫春吗?应该送她回到白族吗?应该相信黄时雨会永远站在穹苍这一边,还是与亭画一同将他封闭在穹苍之外……此类种种,不到最后,又怎会有定论。


    所以徐行只坦诚地说:“这个问题太难了。”


    绫春被她救下,此刻生出了好些自己都未曾发觉的依赖之情,瞪着眼道:“你也不知道吗?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不明白的事多了去呢。”徐行屈膝而坐,见她泪水沾湿衣襟,尚在滚滚而下,于是顺手伸指,在她眼睑下轻轻一揩,哂笑道,“拿出你砍人胳膊换情报的气势?不管如何,做了就是做了,后悔无用,对又如何,错又如何?管它去死。”


    “……”


    这一回答虽然相当粗暴且毫无哲理,并且很有几分耍赖的意思在,但至少很巧地合了小刺猬的心意。做戏做全套,绫春在穹苍受的“审讯”虽不至于动刑,但也绝不好过,她夜不能寐了许多时日,在这陡峭的鹤背上终于觅得一丝冒着热气的安全感,竟很快便枕着徐行的膝睡着了。睡得极沉,甚至流口水。


    寻舟垂眼下来瞥她,极平淡地道:“师尊,她睡这儿,我呢。”


    徐行道:“别说得好像她抢了你的位置一样。你坐着掌舵吧,去鸿蒙山还要个一日多,有你无聊的。”


    “不无聊。”寻舟在她身侧坐下,那股香气又如影随形地蒙住了她整张脸,徐行一时很难呼吸,心道,你成日如此招蜂引蝶的究竟是想做什么?香成这样合适吗?但她好不容易休息一阵,并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于是闭目养神,绝口不提。她不提,寻舟却缓缓道,“师尊在外一趟发生了何事,愿意说给徒儿听一听么?”


    徐行都懒得睁眼:“你猜我信不信你不知道?”


    “……”寻舟被当面揭穿,面色纹丝不变,笑意更深,“师尊果然了解我。只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总是不够详细,无关紧要的话太多了,才想听师尊亲口说。”


    他问其他人掌门外出发生何事,别人自然将少林中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个清楚明白,只是寻舟根本就对莲华住持如何,峨眉掌教如何,无极掌教又如何毫无兴趣,他真正想知道的是事无巨细、一刻不漏的,徐行做了什么,徐行当时是什么神情,又说了什么话。除了时时刻刻都注意徐行的亭画,谁能满足这个需求?亭画现在心知此鱼大不对劲,当然不会主动跟他说这些,寻舟如此敏锐,察觉出亭画对他态度有异,自然也与其一同粉饰太平,两人偶然的对话中已鲜少出现“徐行”二字了。


    这可真是问对人了。徐行一回想当日发生的破事,就感觉浑身不痛快。


    亭画、黄时雨,穹苍,灵境,甚至九界……都似一通怎样理都理不清的乱麻。徐行不是不明白,是太明白,若有一物是解决万物的良方,那只会是时间。可她最缺少的,就是时间。她在这并不想要的掌门之位上胡作非为,从不收买人心,也并非她不会,只是不想——有她这不合格的一宗之长“珠玉在前”,亭画日后接管便会毫无阻碍。可这般,又是对的吗?还是什么都不做,什么都稳妥,才是对的?


    徐行也想问那句话,我真的做错了吗?


    寻舟抬眼看她,她才发觉自己不经意将这句话当真问出了口。寻舟默然良久,刚要开口,徐行便大煞风景道:“如果你要说什么‘师尊永远是对的’,那便别说了。”


    “……”


    寻舟不语,心道,师尊,是错是对的确不重要。我只希望,事到最后,所有荣光赞誉都该落在你的肩上,所有罪孽由我来承担……不,也并非所有。师尊也分去一点点吧,无论是什么,只要能维系我们,徒儿都甘之若饴啊。


    徐行等了一阵,没等到他回答,只见寻舟自袖中缓缓摸出了一把小小的玉笛。


    这倒霉孩子想干嘛?徐行眉尖一抽,提前警告道:“怎样?”


    寻舟此时的情态当真不负她夸口出去的“很乖”之名,鸦羽般的眼睫微动,道:“师尊,我已学会吹笛了。吹给你听,好吗?”


    这才几天就学会了?原来笛子是这样好学的么?徐行半信半疑地点了点下巴,寻舟薄唇落在笛孔之上,很快,一阵清越笛声飘然天际,竟全然没有初学者的磕绊模样,只是悠扬之间,几分沉郁,几分压抑,一股难言之意藏在其间,听得人心思百转,非但不能排忧解难,还更令人落寞感伤了。


    徐行对乐器此类一窍不通,但也听得出技艺不赖,看来寻舟身为能歌善舞的鲛人族,的确在此道上极有天赋。


    她静静听着,难得不想出言打断,澄空心思,看着远方雾白,云卷云散,直到一曲落毕良久,方才回神。


    寻舟道:“师尊,喜欢吗?”


    徐行道:“不错。”


    并且,若是她没理解错的话,寻舟此时将笛子取出,亦有弦外之意——上次舐笛一事,就此翻篇,他既然已会吹笛了,那就不必非要她来教了。知进退,懂分寸,看来之前真是受潮汐影响走了些歪路,这件事倒令她更高兴一点。


    “太好了。”寻舟微笑着注视着她的侧脸,欢喜道,“这般我就可以教师尊吹笛了。”


    徐行霎时惊起:“?!”


    不是,谁要学了?谁说过要学?没有人!这对吗?怎么看上去不是路歪了,是鱼有点歪了??


    ……


    行到中途,昏天黑地大睡一觉的绫春终于醒了。


    毕竟是孩子心性,“回家”两字已经足够令她开心不已,短暂地忘却掉自己遭受的恶事,一路上,她趴在鹤背,往下用手指一戳一戳,给二人详尽介绍。


    原来,白族禁地历经过两次迁徙。一是刚被天妖驱赶至人界时,落足之地是一座小小荒山,但穷山恶水,灵气匮乏,白族循着本能,移居至鸿蒙山脉附近——令人意料之外的是,同样是临近鸿蒙山脉,但白族其实一开始隐居的地方是穹苍治下,而非现在的昆仑附近。


    “那时我尚未出世,记不太清了。”绫春对为何迁徙的缘由也说不上清楚,只道,“族长曾提过一次,是穹苍每逢几年便会来到鸿蒙山脉‘定天时’,每一任掌门都十


    分强大,白族应该是不想令其发现隐居地,毕竟哪怕是无意间,也会引起腥风血雨。于是举族搬迁到了如今的昆仑左近……”


    徐行道:“准确来说,是何时迁徙的?”


    “不太清楚。”绫春说了个大致时间,道,“长辈也不知为何突然要迁。太匆忙了,许多东西都未来得及带走……所以我们在逃离妖族军队时才搬走了不少物资。因为真的没得吃啦!”


    这个时间,正是前掌门在任之时。徐行对着时间,倒是有些思虑。


    天妖被封之后,人间灵气凋零,愈来愈少,那些能斩天破地的大能更是找不出一个了。前掌门再天纵奇才,修为也绝然赶不上在其之前的几位掌教,若迁徙只是担忧掌门发现隐居地,那为何不早点离开?按理来说,前人都发现不了禁地,后人能发觉的可能更是极低,反倒迁徙间定有动静,更容易暴露所在,宁愿承担风险也要立即离开,这并不合理。莫非是期间还发生了什么大事?


    绫春继续道:“正在那时,我们才无意间发觉了昆仑那座奇异山谷。山谷附近,便是昆仑的‘无尽海’。无尽海上,船入水就沉,除非修为极高,便很难凭人力通过海湾,是一道天然防卫,山谷之外,又是一片不宜居住的无人之地,那里的果子花草对人有毒,对妖却没有,在那处隐居,再合适不过了!”


    分明是早远之前的事,却一副刚刚发现、惊喜不已的口吻,看来白族的确对这个隐居之地极为满意了。


    不过,徐行还有一事想问:“据我所知,‘测天时’并非只是穹苍的职责。昆仑掌教也会定期前往鸿蒙山脉。即便掌教老眼昏花看不清,不少昆仑门人热爱炼丹,那些毒草毒花虽不能吃,却为入药良材,你们难道不担忧会和昆仑之人撞上?”


    绫春坦然道:“会啊。免不了撞上的。但,昆仑的话,没有事。”


    徐行奇道:“怎么个没事法?”


    “首先,我们会在他们发觉之前将人弄晕。其次,我目前遇到的昆仑中人,似乎只会说两句话。”绫春碎碎念道,“一句是看到我们的‘你怎么会在这里?’,另一句是打晕后醒来的‘我怎么会在这里?’,说完就忘,忘了就走。这些人好像不在意附近有没有白族,只在意自己的丹炼得如何了,有没有炸炉。有一次一个老头发了神经把药鼎搬来无人谷里炼,才离开一阵就险些烧糊了,我有个姐姐看不过眼将那火灭了些,次日去看,那地方还放了不少新鲜的瓜果蔬菜呢。”


    “……”徐行道,“敢问,那老头的眉毛是不是很淡,并且说话总是一副睁不开眼的样子。”


    绫春道:“不知道。我姐姐说,看得不是很清楚,就记得是有年纪了,并且眼睛似乎不大好使,感觉马上就要死了,却总是还活着。好奇怪。”


    那不正是昆仑掌教吗?!难怪在少林时,那老头慢悠悠给她帮腔,原来是为了这“灭火之恩”,没把他的心肝宝贝疙瘩丹烧出个好歹。


    徐行对昆仑这一宗门当真是无话可说了。能让她无话可说的对象实在不多,这是昆仑之幸。若是一个宗门能持之以恒、稳定无比地不靠谱,那也是另一程度的靠谱啊。


    寻舟听完,却淡淡道:“我记得,昆仑曾有一人拿冰晶雪菊挟师尊试药。”


    那都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冰晶雪菊是为医治亭画的天生白化,本就是昆仑奇物,徐行要强迫人家割爱,总得要付出点代价。


    “是我想要人家的东西,那叫求换,不叫‘要挟’。怎么还倒反天罡了?此外,怎么说起什么东西,你就想到有仇,不能想到点美好的东西吗?”徐行难得说教他几句,又思忖道,“尤其是和昆仑。我倒认为,结恩可以,结仇就免了。”


    寻舟柔道:“师尊总是那般心地善良。”


    “倒也不是。”徐行爽朗道,“和这群老头老太结仇,不是闹么?都用不着出手,指不定哪日就被天收去了。哈哈。”


    绫春:“……”


    她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点问题,不然怎么从一个人口中听到了如此


    毫无人性的话……


    一日半后,下方蚁群般的人影终于越来越少,直至毫无踪迹。


    三人已过昆仑边境,意料之中地并未受到任何拦截。想来这穹苍境内,已是群妖乱舞,毕竟如今这等时局,妖物胆敢出头就是一通打杀,所以藏身在昆仑境内的妖族也都十分珍惜小命,倒也不会真闹出什么事端来。


    仙鹤随着绫春所指方向一路前行,直到没入人烟稀少的绝谷之地。


    一路上,绫春像是从地上捡到了点米粒碎屑的饿鸟,恨不得将自己十八般武艺全都使出来做回报,说得更是详之又详,已被徐行套话套的底裤全无。


    不过,还是那句话,她是孩子,但不是傻子,敢让徐行护送回族,一是信任,二则是,禁地定有结界,她有自信让二人无法闯入内一步。


    最终,仙鹤一声长唳,在一道狭小的溪流之前停下,垂颈。


    绫春自其上跳下,道:“就送到这里吧。”


    她说完,便开始闷不做声地脱掉外袍,将一直贴身穿在内中的刺甲取下,径直递给徐行。


    说毫无留恋,也绝无可能,绫春的手指在那柔中带韧的小刺上抚了几下,眼中难掩悲伤,动作却毫无迟疑。她抬头昂首道:“一诺千金,说好的,你们替我报仇,刺甲双手奉上。它在你身上能发挥出的效力或许没有那么强,但……务必珍惜。”


    徐行视线落在绫春小手上的刺甲,默然片刻,并未推拒,而是接过,披在了自己身上。那刺甲霎时化作一道白光,没入衣袍之中,化作了一道护身气罩,紧紧贴合着她的身躯,暖融温和的触觉令她有些意外。


    绫春道:“要试一试吗?”


    徐行道:“当然。”


    绫春傲然道:“你让那个大哥哥竭尽全力朝你要害一击,我保证,你会毫发无伤!”


    徐行都免得去看寻舟的面色,她摆摆手道:“别为难他了。”


    话音未落,徐行当机立断,掌力急催,重重拍向自己胸口,焰气汹涌蒸腾,霎时将身周燎成一片枯草之地。轰然一声,两者相触——


    这用了她八分力气的惊天一掌,竟全然被刺甲吸收殆尽,无法留下甚至一点波澜!


    徐行忽的明白,为何黄时雨对这刺甲如此执着,为了它肯冒如此大的风险,也定要取回给二人了。


    若说此前天下武学第一是谁,还有所争执,无从定论。但穿上了这具刺甲的徐行,便绝对称得上一句,打遍天下,难寻敌手了!


    第183章 掌门和‘徐行’别再让我看见你们。……


    #183


    寻舟神色霎时一变,绫春却不明所以,还在一旁不满意道:“你自己试是试不好的,让他来呀!对自己下手都会不觉放轻的,大家都是这样!”


    这就属实多虑了。论对自己下手狠,徐行在此道堪称巅峰,她那一掌实打实用了八分力道,换做从前,不把自己打死也是重伤了。


    寻舟道:“师尊!”


    徐行本来还想再用十成力道一试,想了一想,还是罢手了,道:“果真是稀世之物。多谢你了。”


    “不仅如此。”绫春见她试了一次便不再动手,急得恨不得自己一掌上去,让她好好发觉这其中厉害,“你的头、颈、胸口、腹部,每一寸要害都被囊括其内,打在上面的攻击会被转移到更无关紧要的地方。你可以将它收起,但一旦有了性命危险,它便会主动出来保护你……只要你不将它脱下交给另一个人,我可以说,你想死都很难!”


    若身旁再有一个白族,那的确是“想死都难”了。这世上有不少灵器是“认主”的,除了主人,谁也无法驱使,然而这刺甲却毫不分人,只要穿着它,便会着力护卫。看来前族长伊水确是一个平易逊顺、温良绵善之妖,真是……可惜了。


    绫春不解道:“可惜什么?”


    徐行见绫春面色认真,难得雀跃,似乎正为这刺甲的能为而由衷傲然,此时再提此事,也只是徒增伤心。她面色不变,眨眨眼道:“可惜带的是这位大哥哥,而不是六长老。”


    “六长老脾气那么坏,你难道不讨厌他?”绫春在穹苍几日,也是见识到那死老头的烦人了,好奇道,“那有什么好可惜的?”


    徐行灿烂道:“不然,我就可以借着试甲的由头光明正大把他打死啦。”


    绫春:“……”


    不过话说回来,也罪不至此吧!


    快到分别时,绫春归心似箭,不住往谷内看去,又赧颜于出口赶人。若是常人,此刻都该自觉告退离开了,可徐行非但没有要走的意思,甚至坦然自若地道:“就这样走了好吗?怎不请我去你家坐一坐?”


    “坐什么坐,你以为进去了还有人泡茶给你喝吗?!”绫春并未动怒,哼了声,道,“你想进去也无法了。禁地的结界由族内宗老竭力所设,就算我有心放你进去,也是不能,只有——”


    她一转头,徐行的一只手已然穿过那白雾缭绕的水汽,再不制止,半个脑袋都探进去了。


    这结界竟好似一块豆腐,轻易就被她穿过,她甚至都用不了多少力气。


    “……”


    绫春大惊失色地险些说不出话,颤抖地手指着她道:“你?你??你?!!”


    为什么结界没有拦住她?!连当时的圆真也是由族长亲自带入的,为何徐行这样一迈就进去了?!


    徐行亦有些诧异地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指尖,旋即转向她,万分诚恳道:“你应该知道,我是不会为了你的面子装作进不去的吧?”


    绫春一念想通关窍——问题恐怕出在刺甲上!那刺甲是伊水遗骨,上面存有气息,禁地结界便将身着刺甲的徐行认定为了“同族”,当然便十分爽快地放任她进出了!失策,实在失策!


    绫春气急之下,蹦起来便要脱下护甲,然而以她那没葱高的身长,想碰到徐行一根指头简直是天方夜谭。就算碰到了,她能怎样?难不成拿把扫帚把徐行赶出去吗?她累得气喘吁吁,追悔莫及,最后只能妥协,愤愤道:“你要是在里面被打死了,我可是不会管你!!”


    “错了。”徐行食指在她眼前晃了两晃,煞有其事道,“你可是一定会管我。”


    绫春恼道:“哼!!”


    小矮子先往谷中去了,背影很快便消失在徐行视线中。此处道路极狭,前路只有一条,周遭爬满绿藤青苔,是以也无需人引路,徐行静了静,回首一看,寻舟果然一直站在原地。


    从前他像个小尾巴似的跟着她,同门虽颇有微词,但不至于怨气极大,有很大原因便是,寻舟只是单纯的跟——他从不会阻拦徐行与人交谈,亦不会刻意去抢占徐行的注意力,对一些和徐行关系较近的人,也从不吝惜好脸色,黄时雨除外。徐行和人说话,将他晾在一边是件极为正常的事,二人甚至从不认为这是“晾”。但如今,徐行看他的目光有所转变,也开始不太能全然忽略他的存在了。


    哎。就说不该带他来了,真是诸多不便。一看就知道又为她方才的自残之举不高兴了,要是换了六长老,非但不会给她脸色看,现在指不定都乐到中风。


    徐行站定,对他招了招手,道:“小鱼,来了。这结界要我带你进去才行。”


    不论怎么生气,叫他,他总是会过来的。寻舟一步一步走过来,十分缓慢。徐行不耐烦等,向前半步,一把抓住他手掌,不太柔和地用力晃了两晃,往结界中扯去:“好容易出来一趟,怎么又摆张臭脸?”


    若是黄时雨在这,恐怕要怀疑自己的眼睛了。


    ……劳烦一下,寻舟到底哪儿摆臭脸了?他不是从头至尾都是那个好像命很苦的死表情吗?他只是没有笑而已,这莫非就是摆臭脸了?


    两手合握,一手炽热,一手冰凉。师徒这么久,徐行没少握过他手,生死逃亡时要拉着、教授武艺时要扶着、疼痛难忍时要攥着,时间或长或短,习以为常。但若要说句实话,此时徐行刚拉上去,就有些后悔了。


    寻舟的手,不像以前那样合适地能和她刚好嵌在一起了。他长大了。鲛人族的利爪本就是奇兵,指节会比人族更长、更柔韧,指甲更是尖锐,这是鲛人族化为人形后全身上下唯一一个看着有非人之感的部位,小时候寻舟还会悄悄掩饰,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不再向自己遮掩这些东西了。


    诚然,徐行不想让自己像一个慈祥的老祖母,每次看着他都只会翻来覆去碎碎念“寻舟又长高了”以及“还是小时候可爱啊”两句话,然而,她认为,这并非她的问题。而是寻舟一直在不断地暗示、强调,告知自己,他已并非从前的他这件并不惹人欢喜的事实。


    寻舟道:“师尊方才一定在想,若是六长老在就好了,你不必这么束手束脚,对吧。”


    徐行道:“谁说的?我反正没说。你不要乱想。好了,走了走了!”


    她将寻舟一扯而进,结界十分顺从温润地自二人身周涌过,寻舟垂眼,看着交握的手掌,缓缓道:“师尊还是把我当做小孩来哄。”


    “当小孩不好吗?”徐行道,“你前不久才说,你今年才十六珠。”


    “……”


    穿过结界,眼前骤然一暗。徐行本以为山谷中会湿气甚重,没料到此处却十分干燥,极静间,唯有鸟雀之声啁啾呖呖。徐行凝神专注,刚要抽手,便觉寻舟掌心一翻,将自己的手裹在其中,随后,滑腻的冰凉将指缝缓缓撑开,寻舟与她十指紧扣,仍不满意似的,又抻了抻,用自己的指节将她撑到一丝缝隙也无。他并不用力,却足够紧密,扣到徐行的指端有些酸胀的地步了,她试着抽了抽,纹丝不动。


    “白族凶险,我从未涉足此地。”寻舟低声道,“师尊保护我。”


    劳驾一下,搞得和她来过一样?这么大一个了说这话都不脸红?徐行:“你以为你还


    是小孩吗?”


    寻舟道:“当小孩不好吗?”


    没话说了。徐行严重怀疑自己的耐心即将达到极限,然则却每次都无法发作。此时再不走,恐怕绫春要从里面飞出将她二人齐齐踹得八尺高了,徐行只能头皮发麻地牵着这一张美人二皮脸的乖徒弟往族内走去。


    白族喜居岩缝树洞,总之,越隐蔽阴暗便越好。自一条狭小的道路前行半炷香后,便是一片极为广阔的森林,四面都被连绵不绝的陡峭山壁环绕,果真天险之地,徐行尝试着提动真元,正如绫春所言,这山脉中应该全是那天然尘石,灵气方才盈出掌心便消弭无踪。


    但尘石能吸收灵气,没道理留着妖元不放,如今谁在这都是赤手空拳了,怕谁么?


    徐行对寻舟道:“留心戒备。”


    寻舟道:“鲛人皮厚,师尊不必担忧。”


    那倒是。脸皮凑上去挡一下,比草船还能多借三千弓箭。不过徐行也不好说他,毕竟她的脸皮也没薄到哪去。


    寻舟:“师尊心里骂我。”


    徐行:“你看出来可以,不许说出来。再说出来一次,就等我当面骂你吧。”


    二人一路行来,仍然安静到不可思议,连一个刺团儿的踪影都未见到。白族之内,妖不可能这么少,那便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这些白族不想见到生人,全都躲起来了。


    此处树木繁茂,葱葱郁郁,却不显杂乱,道路两旁的杂草修缮得干干净净,还有好好划分出的小菜园、小药园,蔬果药材上还泛着水珠,全都新鲜茁壮,不显丝毫蔫态,这些一看就是要用人力……妖力每日不断勤于维持才会有的模样,并且,所需要的妖力绝对不少。


    徐行心中刚想,绫春说过,白族数量稀少,这么广大的耕田,又无法运使妖力,刺团儿忙得过来?便看见自远方“咔嗒”、“咔嗒”挪来一个巨型铁筒,身侧装满了提手状的“手臂”,像一个矿石制的大蜘蛛。铁蜘蛛体型巨大,动作却很迅速,挪到耕田的最中心后,停住不动,手臂骤然开始旋转飞舞,上头悬挂的小水桶也跟着飞动起来,里头装着混杂药剂的水分毫不差地落进耕田之中,铁蜘蛛将这片耕田浇完后,又“咔嗒”、“咔嗒”十分安然地挪进另一端的森林去取水了,全程将两个陌生活物视若无睹——本来也就没给它装眼睛。


    看到这铁东西后,徐行一下便了然了。


    她怎忘了,白族是“金”属性。虽说妖族对工具的掌握一向没有人族自如,但白族毫无质疑的是妖族里最拔尖的一族了。只是,这等炼金冶铁的天赋,看起来它们只用来代劳耕田、照顾病人,似乎全没想过要用来制造神兵利器,至少徐行一路看来,农具针具居多,至于剑,真是一把都没看到过。


    “怎样?厉害吧?”绫春不知从哪窜出来了,傲道,“你们穹苍那些只懂得脑袋上顶个傻灯的什么铁童子,只要材料足够,我们的匠师一夜之间就能造出来一百个一千个了!”


    徐行道:“这话在我面前说说可以。在别人面前就不要这样说了。”


    绫春傻道:“为什么?”


    “我当然知道你的意思是可以随便造几百个几千个铁童子玩。”徐行道,“别人可能就觉得这话是在威胁他们,白族杀人铁童子大军不日就要进攻灵境,其心可诛必须即刻拿下了。”


    绫春跳脚道:“我根本就不是这个意思!人族总要把什么事都往坏了想吗??”


    “反了。是他们想对你们做坏事,所以才要把你们的什么事都往坏了想,不然岂非显得自己很不道义?算了,不说这些了。”徐行举起右手,左手还被扣着举不动,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四周扬声道,“都出来吧——我没有恶意。我连剑都没有带,你们肯定看得出吧?”


    周遭白族原本躲得很远,但或许是看到绫春走近,担忧她出事,所以也跟着偷偷过来了。只是过来了也一句话不说,都阴暗且安静地缩在洞穴里偷偷往外看,果不其然,徐行在那等了半晌,竟没有一只刺团儿主动现身的。但不现身,不代表不能说话,先有一道声音嘀嘀咕咕道:


    “小春!你私自跑出去不说,竟还把什么人带回来了!你不要你的小命了吗!”


    徐行假笑道:“不巧。正是在下送她回来的。”


    “一个……还有一个……鲛人?手好长,形态有些怪异……是鲛人吗?我没见过鲛人,可以留下给我开颅研究吗?”


    徐行道:“不可以。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他颅内装的都是水。”


    “你……不要说话!我们又不是在跟你讲话!”


    徐行自然道:“当主人的要有当主人的样子,哪有这般待客之道?心平气和些吧,我也不是来和你们吵架的啊。”


    “你好眼熟。你不会就是那个,纵横天下威震四方无敌救苦灵火剑尊吧?天啊小春,小春啊!你带回来了什么东西??!你知道她有多可怕吗??”


    徐行:“不要再让我听到这个名字!!!”


    嘈杂间,一道熟悉声音道:“吵什么?”


    那日在少林外替黄时雨医治的医者缓步而来,面色不大好看,诸位刺团儿全都闭了嘴,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代族长!”、“代族长你来了!”。


    医者看向她,一人一妖的神色都并无意外。


    徐行道:“果然是你。”


    医者一顿,看向满脸心虚的绫春,片刻,才缓缓道:“你也果然把她送回来了。”-


    这位暂时接替伊水担任组长一职的白族,名为后枣。


    白族本就没多少人了,绫春一去,他立刻就发觉异样,后来跟上,少林事变他也未曾预料到,幸好徐行出手相救,免得又是一桩惨事。


    有些话不好在众妖面前说,后枣领着徐行二人向另一端深处行去,看样子像是族长居所,他对徐行能进禁地一事也不意外,只道:“绫春果真将刺甲赠予你了。”


    徐行道:“怎么,要拿回去吗?”


    后枣道:“到你手上的东西,应当很难拿回来了。况且,既是有恩,就赠你无妨。望你珍惜它,也珍惜你自己的身体。”


    一开口就是一股医修味了。


    寻舟忽的在她耳边道:“师尊,有祭坛。”


    徐行循声望去,才在几乎遮掩一切的草木中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破败祭坛。白族禁地间的一切都十分洁净整齐,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可称“破败”的东西,不由眉间一蹙,暗暗记下了。


    “白族怎么样?”后枣在前方引路,道,“和你想象中应当很不同吧。”


    徐行真诚道:“确实。”


    听绫春说的话,她曾以为白族是一群天天在地里挖野菜吃的小可怜,如今看来,这禁地自给自足,安然美满,毫无纷争,甚至可称人间仙岛了。


    “祖辈选择此处而居,还有一个缘由。”后枣道,“此地毗邻天妖折翼之地,尚存古老妖氛。你待在这,应当有些不舒服了吧?对我们而言,这是十分亲近归属的气息。”


    “天妖折翼之地?”徐行道,“所以,这附近无人谷中的花草才都被染上妖气,带有剧毒了?”


    “……那本来就有毒,怎能赖到天妖身上?”后枣颇无语道,“你说的无人谷,是冥洱海吧。随便说一个,哪怕是我们不慎误食朱颜散也得上吐下泻不省人事半个月,人跑去吃这个,不是祖宗讨保谁还能救得了他?”


    看来又是一桩谣言了。


    徐行踱步间,又想到一事,道:“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后枣道:“问。”


    徐行道:“但我又不想太直白,免得伤了你的心。”


    后枣:“……问。”


    徐行:“你作为一个族长,哪怕是代族长——就这么一点么本领,不太合理吧?”


    别误会,她已不是从前鼻孔看人的徐行了。按黄时雨的理论,白族的天赋都快被族内一个惊才绝艳者给抽干了,伊水已死,那这天赋理应回流,若


    没有到后枣身上,难不成是沿袭到一个尚未成年的白族身上了?


    后枣似乎很想发作,但念在“待客之道”,还是忍了。他道:“你说得不错。我的天赋在族内并不算数一数二。治愈天赋登峰造极的白族,只要一击不中要害,其余伤口都能以极快的速度回复,活死人肉白骨,相当轻易。”


    虽说有些偏题,但徐行霎时明白,在少林之时,圆真推说自己是神志不清才误杀伊水,绫春为何那样激烈地怒斥他在说谎了。对一个天赋奇绝的白族,想“误杀”他,怎么可能?定要对着要害连番数次下手,才能达成目的,甚至圆真一击不成,很有可能慌乱,错手将躯体破坏得不成样子,绫春说不出口,也为替他守着这一点死后的尊严。


    后枣又道:“你们方才已经看到那个祭坛了。我们白族与四大族不同,真正掌握绝大部分天赋的,本也不是族长,而是‘巫’。”


    什么?


    徐行道:“巫?那你们如今——”


    “如果你要问,这一届的‘巫’是谁的话,她尚未成年,妖力也并未成熟,太过稚嫩了。我还不够相信你,所以,我不能让你见她。并且,其实……我也无法确定她究竟是不是巫。”后枣道,“上一届的‘巫’,失踪了。我本以为他已经死了。但现在看来,他似乎并没有死。我有时希望他没有死,但有时又希望他真的死了。”


    后枣终于停步。


    比起那祭坛,眼前这小小的族长居所竟还更加破败,四处都是铺开来晾晒的药材,放在滚水中的针具,旁边一个茅草堆恐怕就是后枣平日休憩的地方,四处无人,无妖,无鸟雀,无虫鸣,安静地令人有些无法呼吸。


    徐行知道,他终于要说真话了。


    “……我有一事相求。”后枣有些狼狈地偏开了脸,又很快转回面孔,坚定道,“我明白,那些人说的其实有道理。若真正有了能纵横天下的能力,白族是否还会选择归守一方?我也无法给一个确定的答案。但,绫春一时冲动,已让白族进入众人视野,后患无穷。我以白族族长的身份起誓,若是你能替我们找回‘巫’,白族绝不会做对人族有害之事,绝不参与任何一场战争,我们甘愿成为……穹苍的附庸,只求有自保的能力……”


    寻舟看着徐行的侧脸,她的面上毫无表情。


    默然间,后枣又道:“还有一事……我想要告知你们。前族长伊水,在黄族有一生死至交好友。她性情乖戾,睚眦必报,如我没有猜错,这次少林事变极有可能是她从中作梗。少林不杀圆真,她或许会混入少林试图杀掉此人。若是真杀掉了也好,但少林若是发觉,回护圆真,使她无法下手……我也不知她会怎么报复少林,以她的性子,恐怕要将整座少林寺搞得天翻地覆,血流成河。今后……恐成……大患……”


    最后六个字,说得艰难,应是极其违背他的本心。这样太卑微,也太难看了。


    徐行道:“我明白了。”


    后枣猛地抬眼,见眼前年轻的掌门面色如常,点了点下巴。


    “我会帮你们去找那什么‘巫’,然后原封不动送回白族。”徐行道,“这是‘徐行’答应你的事。”


    “下一句,就是穹苍掌门要说的话了。”徐行对他一字一句道,“和你的族人待在这里,日后,别再让我看见你们。”


    第184章 设局引蛇出洞


    #184


    徐行二话不说闯入别人家中,再指着鼻子勒令别人别再让自己看见他,最后竟全身而退,毫发未伤,这除了命足够硬外,还需一点,就是那传给寻舟的足可草船借箭的脸皮了,绫春将她送至谷外时,还有些不敢置信:“你竟然没有被打死?”


    徐行纳闷道:“怎这么多人都想看我被打?越多人想看,好戏就越要压轴,不急。”


    绫春喊道:“你武功这么高,就是为了让自己不被套麻袋揍的吧!”


    和来时不同,徐行走得极为痛快,她跳上鹤背,朝绫春挥一挥手,几分疲惫地打了个哈欠:“走了。”


    “……等等!”鹤往半空盘旋而起,绫春不知怎的,问出了一个明明知道答案的问题,“以后真的不会再见到你了吗??”


    徐行自空中往下一瞥,绫春稚嫩的面孔上,嵌着一双发着亮的眼睛,那似是泪光,又似快喷薄而出的孺慕,仿佛自己只是在少林出手拦了那一遭,便令她有了无穷无尽的依赖和期望,这实在太过明显,明显到令徐行甚至有一些不解了。


    寻舟轻声道:“师尊不觉得熟悉么?


    徐行蹙眉道:“什么?”


    “没什么。”寻舟摇了摇头,道,“要和她说再会吗?”


    当然,不能。


    “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徐行对绫春难得平和地笑了一笑,纵身远去,“但我希望不必再见了。”


    回程路上,日光更盛,照得昆仑雪山一片耀目光芒,寻舟坐得离徐行近了些,道:“师尊认为,白族可以信任?”


    “我便是做好了它们不守信用的准备才答允的。看模样,的确不成气候,我若还要耍诈,岂非太可怜了?”徐行方才也不是真在走马观花,她在不断感应禁地中隐藏的气息。然而,很遗憾,看上去“老弱”占了三成,“病残”占了四成,除了治病逃跑外什么都不会,剩下的白族之中,连暂身为代族长的后枣都经不起她轻轻一击,拿这样的筹码跟她谈条件,徐行本可以不接受,但出于一些她自己都不太明白的缘由,她还是应允了后枣那并非合理的请求。


    “说要找‘巫’,这一无信物,二无特征,茫茫人海,是要怎样找?”徐行说道。


    寻舟微笑道:“我有一法。”


    徐行指他道:“发通缉令是吧?这样有损鱼德,往后说不定会被雷劈的。”


    穹苍掌门的通缉令一发,天下可见,要是真有这么个倒霉巫,恐将面临极大规模的追杀。当然,以其能耐,杀它不死才是正常,可徐行明白,不会死是一回事,痛不痛是另一回事,如非必要,还是不要轻易带给旁人这般滋味了吧。


    她沉思间,寻舟轻轻攥住她戳来的食指往下放,大拇指在她手背上微不可见地摩挲了一下,只是蜻蜓点水,一瞬便放开了。


    “不必烦忧。”寻舟琉璃般的异瞳定定注视着她,“以巫的能为,想泯然众人间是不可能的事。它一有动作,我们便能发觉,杀它不易,擒它不难。若它一直都没有动作……这般面临族中大难依旧选择隐居退避的‘巫’,我想,白族也并不需要。”


    虽然他说的很有道理,但他靠的极近,发丝都坠到了她的膝弯上,徐行根本没怎么听他在说什么,见这轻声细语的模样,脑中莫名蹦出“解语花”这三个大字,霎时险些憋不住笑。她忍笑道,“嗯,还有呢?”


    “还有,那复仇的黄族。不过,这本就不是师尊该管的事,也管不了。”寻舟沉道,“少林太远,鞭长莫及,再说,没有千日防贼之理。”


    徐行道:“干等自然不行。不过,我有一法。”


    寻舟道:“引蛇出洞?”


    徐行道:“瓮中捉鳖。”


    “明白了。”寻舟了然道,“师尊需要我做些什么,尽早说吧。反正,若不是有些事非我不可,那师尊一开始便不会告知我。”


    见他剖析,还真有几分样子,徐行终于忍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


    寻舟半真半假地皱眉道:“师尊嘲笑我。”


    “没有,没有。这怎么能是嘲笑呢?”徐行不知为何,喉咙很痒,这笑根本止不住,她捂着脸,几分揶揄地自指缝中露出一只极亮的眼睛,笑道:“我是想说,你现在是在宽慰我了?”


    “是。”寻舟坦然接招道,“莫非师尊还是喜欢依赖你的?晚上不抓着你的衣角,便无法入睡那种?那徒儿假装一下也非不可。”


    开什么玩笑,小时候就算了,现在还那场面能看吗?!次日她灵火剑尊疑似喜欢小的一事就要宣扬天下了,名声何存、风评被害!徐行连连摆手道:“那还是算了!”


    徐行正儿八经笑的时候其实相当稀少。此人左右唇角宛如未经允许早就闹了分家,颇是生疏,以至于冷笑讥笑讽笑哂笑驾轻就熟,轻易可以气死十来个长老,如今这样忍俊不禁的笑意已是极为少见,要论开怀大笑,那更是少之又少了。


    她还在笑。寻舟看着她微微颤动的发尾,听着自她喉咙间发出的、短促细微的声音,自己唇边的笑意反倒逐渐淡去,直至消失,似敛进了一潭深不可测的湖底。


    两人靠得极近,比任何人都近。仿佛他再近一些,便能用嘴唇亲昵描摹她的耳骨,在她的脖颈上留下湿润的印记,普天之下,已没有人能够离得比他更近,没有人能更得到她的偏爱纵容,他明白,他理该感到欣喜,可还不够……至少现在这样,还是不够。


    寻舟吞咽一下,双唇轻启,就在此时,徐行往后一坐,两人的距离一瞬远了。


    徐行枕着手臂,理所当然道:“困了。给我吹笛子吧?”


    寻舟垂下眼,也给出了理所应当的回答,他轻声道:“好。”-


    回宗数日后,少林境内便传来线报,圆真在铁牢内身受重伤,侥幸保下一命,少林正为其医治,始作俑者尚逃窜在外,应是黄族——这消息传得极快,一是徐行本就关注,二则是,这黄族慌不择路,竟是看着往穹苍来了。


    究竟是慌不择路,还是本就打算往这里逃,谁也说不清,但谁都知道,想在人群中精准地抓出一个功夫到家的黄族,这实在是天方夜谭。


    而徐行另有动作,她劳烦亭画自万年库中取出了降魔杵,此物此时正在议事殿中,被一众长老执事围观。


    诸位长老执事虽说平日里对徐行说话不太客气,时常有烦人之举,但关键时刻还是很护短的,在场这


    么多人,竟无一人没眼色地提起“咦?前掌门不是说将圣物拿去固封了,为何降魔杵还在这里?”此类很难回答的问题,而是十分默契地围绕着降魔杵开始研究:


    “这便是少林送来的圣物?不知为何,看着好生瘆人……”


    “这降魔杵中间有一个缺口,上面的契石似乎可以取下来?”


    “等等,这是少林圆真送来的吧?我听闻他的行事风格……不禁令人有些怀疑了,当初少林送圣物送得最快,前掌门在时,老夫还以为是少林心系天下,现在看来,莫不是把这东西当做什么烫手山芋了吧?”


    “这正是我想说的。听闻这个圣物原先辗转过几个僧人,持有者最后的结局都是力竭惨死。当初妖祸尚盛,力竭死去的不算少数,遂看不出什么异样,如今要仔细调查一番,才能看出其中微妙。前掌门没用此物固封,难道是看出了它的不对?”


    “这种东西我看还是早些送回去好罢!”


    徐行坐在主位之上——不错,经她不断建议,这议事殿终于安排上了座椅,她终于可以坐在桌上了。身旁,寻舟静立,六长老一双老目看着这一头霜发的鲛人,似乎对他竟也敢站在此处很是不满,但打鱼也要看主人,他又不能开口让寻舟滚出去,于是只能微怒道:“掌门,我认为——”


    “打住,别说了。”徐行道,“你肯定要说,掌门啊,你怎可以让你的小徒弟跟你一起议事,这样可合规矩吗?你一说,我就要让你闭嘴,然后你又要坚持谏言,说不定还要拿头去撞柱。你一撞柱,便要头破血流,但我依旧不会理睬你,因为我压根不在乎。这样场面让别人看了,都绝对认为我是一个毫不敬老尊贤、道德欠佳的人,但我不敬老尊贤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大家都知道的事,不差你这一遭再来强调,你撞或是不撞,死或是没死,对我都毫无影响——所以回到最初,不如你退一步装看不见安分点闭嘴,这样大家都和睦融洽,心旷神怡,六长老你说怎样?”


    六长老:“…………”


    其余人明知不该笑,却止不住的想笑,一时憋得难受,都不敢开口,怕一张嘴就是笑声逸出,场面终于安静了。


    又在玩了,真是顽劣。亭画瞥她一眼,警告她认真一些,转头道:“寻舟已是执事,他前来议事,没什么不可以。”


    众人皆连声附和道:“是啊是啊。”“鲛人族和我们关系并非一般!”


    和徐行说话不行,接亭画的话总是可以了。六长老终于找到一个话口,道:“那,此时将降魔杵取出,是要我们决议是否将其归还少林么?”


    “这是其一。”徐行缓缓走近了,道,“其二,最近那黄族潜逃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据说穹苍境内亦有据点。我想看一看,五大族相生相克,金克木,这降魔杵,究竟对黄族是否有克制——”


    她拿起降魔杵,正在此时,一道微不可见的白光辉映,徐行五指忽的一蜷,面不改色地将它往下一放,身后寻舟目光微动,上前一步,将降魔杵接过,随后,放回原地。


    这一异样不过电光石火一瞬,常人根本难以发觉,徐行看着降魔杵幽静的光芒,忽的道:“占星台,将它设阵锁好,专人看守,千万……不要让它出了岔子。”


    第185章 放长线钓大鱼


    #185


    占星台在亭画掌下,整个穹苍出事了第四峰都不会出事,对此举措,众人皆无话可说。那长得一脸苦相的四长老看着这温润又不详的圣器,忽的道:“掌门是想,先验证其二,再考虑其一?”


    若是降魔杵对黄族真有破敌奇效,那徐行便不会将其归还少林,反之则另当别论了。说到底,这山芋究竟烫不烫手,也只凭她一念之间。


    徐行道:“当然。”


    四长老追问道:“那该如何验证?”


    议事殿内静了一静,几十双眼睛紧盯着徐行,其实,宗内有一个现成的黄族,该如何验证大家心中都清楚,但此前徐行在少林庇护白族一事令诸人


    颇有微词,现在这般问法,只不过是想从她口中听到自己想听的答案罢了。


    亭画手中动作一顿,目光没看向徐行,而是专注地看着降魔杵。


    默然间,徐行开口道:“我自有办法。”


    四长老道:“究竟是何办法?可需要众人帮忙?”


    “不必。”徐行很轻地点了一点头,道,“很快,便会有结果了。”


    “……”


    徐大掌门亲身将降魔杵护送至第四峰,足可见其重视,途中,亭画冷言道:“刺甲,别告诉我你又侠心泛滥,留下给那小矮子当防身之物了。”


    “你要是想问我拿回来没有,直接问便是,怎的非得损我一下?欺负我脾气好么?”徐行轻飘飘转了个身,足跟在地上一定,朝亭画摊手,嘻嘻道,“已经穿上了。”


    她这嬉皮笑脸的样子着实令人看了就来气。亭画目光往一旁的寻舟面上移了移,见他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旋即,神色一寒,催动掌力同时,袖中匕首滑至指缝间,这一刀风掣雷行,带着破空之声朝徐行胸口刺来,霎时“轰隆”一声巨响。徐行毫无防备,也并不想躲,除了这连带着的劲力推的向后退了半步之外,毫发未伤。


    亭画收刀,面无表情道:“不错。”


    不错什么不错。徐行揉了揉胸口,道:“我是让你直接问,没让你直接动手。”


    亭画充耳不闻,平静阐述道:“我用了九分力道,依旧破不了它半分——恭喜你,日后可以去山下常常乱跑了,我可以不必担心你哪日不慎被从前得罪过的蛇妖带回去泡酒了。”


    她拿徐行少不更事时在掌门殿里口出狂言的事情挤兑,然而徐行全无反应,竟挑起眉毛道:“你对我用了九分力道?我严重怀疑这其中夹带了一些私仇。别不承认,我知道你想揍我很久了。”


    “我有说不是吗?”亭画抬起眼皮,冷冷道,“知道还不把皮绷紧点,我……”


    话到一半,突兀急停,因为不远处传来了第四人的脚步声,四长老自议事殿中追出来了——她还是那般眉毛下垂,似乎时时刻刻在忧愁的模样,徐行对她印象尚好,因为她办事利落,很少说无关紧要的闲话,此时追来,应该也是有正事要说。


    “掌门,四掌门。”四长老似是有些犹豫,最后仍是开口道,“其实,术法一道,我较为精通。掌门想要验证,必须亲手使用它,其上若真有诅咒,就不好了。我是想,要是无碍的话,不妨先让我观视一番?但,我也不一定保证,就能看出些什么……就当有备无患吧。”


    徐行停顿一瞬,面色不变道:“好啊。这有什么不可以?”


    她往左偏了偏脸,寻舟明白其意,上前一步,将降魔杵自箱中取出。这圣物并不算大,拿在他手中,更显小巧,上头金白两光交相辉映,那一块嵌在其中的契石更是非比寻常的圆润,看上去能很顺畅地通过喉管滑下去。四长老接过降魔杵,双目紧闭,右手细细在其上摩挲,片刻后,方才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恕我才疏学浅,我并未在上面看出有何诅咒痕迹。”


    “放回去吧。”徐行转头对寻舟说完,并没多放在心上,伸手拍拍四长老的肩,道,“说不定,和术法倒也没多大关系。你没摸出来,就说明没有。毕竟能摧毁人的,不一定只有诅咒。”


    四长老迟疑道:“那会是……什么呢?”


    徐行道:“期望,有时候也是一种诅咒。好了,做自己的事去吧,若是要跟来也可以,今日正好是占星台卜吉测凶之天时,不过,若是听不得除了好话之外的话,我建议还是别去了。”


    亥时,占星台。


    徐行那句劝告绝不是空穴来风,因为自她初入穹苍开始算,记忆中就没见占星台蹦出过什么好屁。每年要么是天灾要么是人祸,要么是双喜盈门双管齐下,就跟那派发任务牌的吉凶预测一般,程度只分两腿入土和半身入土。要知道,就连前掌门嘴里抠一抠也能勉强抠出来句“小行办事真是利落”,占星台这样能说得过去么?九界当真就这么倒霉吗?苍生真的就不能过一天好日子吗?要不是徐行没那个当暴君的条件,至少也得每年投两个六长老进去人祭了,真是够糟心的。


    第四峰的山巅之上,水镜倒映着空中星象,门人在这一汪镜湖旁设阵问法,金光熠熠,染得此方昏黑的夜色破出天光。随着门人们额角淌下汗珠,庞大水镜中的星象正在飞速变幻。


    徐行与亭画并肩站在最高处,垂眼看着这浩瀚星云,二人面色皆极为沉凝肃然。


    占星台“卜吉凶”不久后,就到掌门前往鸿蒙山脉“测天时”的时刻了。这也是继任这么久以来,亭画唯一一次准许在穹苍之外待上这么长时间的机会。


    两人没有说话。沉寂间,徐行忽的开口:“其实,你也根本看不懂吧。”


    亭画又不是第四峰出身的,怎看得懂星象?但一想到她分明压根看不懂,却每日都要一脸严肃地装作自己在听在分析、还要端住给其余门人发号施令的样子,徐行就不禁想笑。


    “……”亭画额角一抽,道,“你就不能安静点闭嘴吗?”


    徐行道:“不能。怎样。你要在这打死我吗?”


    又讨皮痛了。亭画毫无波澜道:“不止一个长老说过,身为一宗之长,你的掌门殿太过冷清了。你不爱用铁童子,又不喜生人在侧,不如让寻舟入住,和往日一般侍奉你如何。”


    徐行当机立断道:“你还不如在这打死我。”


    亭画:“哈。”


    天际间,白光大盛,星阵中央,一道陨星缓缓落下,平稳落水,悄然无声,未溅起丝毫波澜。镜湖四周的门人霎时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疲累的神色中满是喜悦,就连向来不觉蹙眉的亭画都难得舒展了眉眼,温声道:“今年,似无天灾。”


    当年连极北之地的火山爆发都未能被占星台感知到,能被预言到的“天灾”,都是能席卷损害数千数万人性命的地震、洪水、狂风此类,今年竟无天灾,无论谁来看,都是件极大的喜事,又有万众生命可以留存了。


    然而,这笑意一瞬而过,极快便收敛。


    天灾之后,便是人祸——而代表人祸的陨星,毫无犹豫地缓缓落在了西北方向上。


    众所周知,西北方,正是黄族一向驻守之地。


    星象仍在不断变幻,风声渐大,山巅之上,两人垂下的瞳中映着同样的淋漓辉光,衣袂猎猎纷飞。


    谁都没有再说话-


    其后几日,听闻圆真在少林医治下苏醒,再度被关入铁牢念经赎罪,加强防卫,此生不得而出,不知为何,民间关于降魔杵出处的流言骤然而起,不胫而走,如野火一般燎原散布。最开始说这消息的人,还被人当做笑谈,但不过数日,这就在众人口中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对此,灵境中也是颇有争议,众说纷纭。


    有人说,这事办得好,就该对妖族以牙还牙,血债血偿;有人说,妖族无情冷酷,人族又未必,这般举动还是太过血腥有失道义;有人不忍,那毕竟是个涉世未深并无血债的孩子;亦有人说,孩子怎么了,难不成妖族当初放过了我们的孩子?如此这般,争执不下,吵得昏天黑地。


    而降魔杵此时正在穹苍掌门徐行手中,有消息称,徐行在少林救下那白族,目的便是为了剥去她身上与降魔杵出自同源的灵属刺甲,并且九长老黄时雨不明不白地忽然身受重伤、卧榻不起,也正是因为徐行要验证降魔杵是否克制黄族天赋,在他身上实验导致。如今,徐行非但没有将降魔杵归还少林的打算,反而令其在第四峰严防死守,看来,这便是杀灭黄族的一大利器了。


    流言几经编译,传到此处,便偃旗息鼓了。诸人嘴硬说着“不愧是徐行真是深谋远虑”,一边身体很诚实地将这当做一则丑闻往下狂捂,而远在穹苍的徐行听到这些消息时,险些惊了。


    分明不是事实,情节却如此严丝合缝、如此合理,若非她就是徐行,她都要深信不疑了!


    亭画对此不作评论,道:“这有什么不好的。都替你解释完了,朝你泼清水总比泼污水好。”


    “因为我和他们是一个阵营,便将所有丧尽天良的事情都替我合理化,这岂非一件很危险的事?”徐行道,“这也就意味着,我若是和他们不站在一边,即便全天下的好事都让我做了,我依旧是一个丧尽天良的人。这自然不好了。”


    亭画最后一笔,将降魔杵的封印加固,瞥她一眼,似乎对这话感到无奈:“你莫非还有和他们站在对立面的机会吗?”


    徐行心道,话说得这么满么,这可未必。不过,但愿没有和你站在对立面的机会,那就够了。


    白日的占星台空无一人,只有几个铁童子在漫无目的地乱撞,有一个傻的不看路,径直撞到了寻舟的脚跟,寻舟往前一晃,肩头撞上徐行的肩头,徐行回头一看,笑道:“这么大个子了,还站不稳吗?”


    寻舟道:“它撞我。我没注意。”


    “那它力气真够大的。怎么,我替你打它?”徐行道,“说了你不用跟着我,觉得无聊就自己拔几根草玩,每次待得久点就各种怪动静都来了。你再这样我把你调去第五峰照顾你二师叔了。”


    铁童子分辨不出来她在玩笑,吓得即刻抱头蹲下,寻舟不发一言地微笑:“……”


    默然间,亭画忽的道:“就这样?”


    徐行:“什么就这样?”


    亭画:“你不再多骂他两句,让他现在打道回府,滚回去做自己的事,别来烦你吗?”


    亭画并非是对寻舟颇有意见才这么说,虽然她的确有些意见。纵观其他师徒,师尊一言不合几脚踹上屁股、痛骂一顿都是常事,要立威,当然不能心慈手软,这般黏黏糊糊,不然徒弟迟早有一天会蹬鼻子上脸。徐行当师尊的水准实在太差了。


    徐行道:“这也不用吧。那有点过了。”


    亭画:“…………”


    徐行,你真是活该。她冷峻的面容上又现一道裂痕,深深闭了闭双眼,吐出口浊气,而后,对寻舟冷冷道:“出来。”


    亭画说完,便转身迈出殿门,寻舟没说什么,朝徐行看了一眼,见徐行点头,也便幽幽跟在亭画身后离开,二人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之中,足音逐渐远去,只余一片空旷。


    徐行面色不改,缓缓在封印着降魔杵的方台四周走动。她的手触碰着石台,发出极细微的声音,正在此时,她身后传来一人诚惶诚恐的声音:“掌、掌门,四掌门令我将后殿的防卫先撤走,要秘密将降魔杵送回到万年库,敢问掌门是一同随行么?”


    徐行回首,映入眼中的,是一张半生不熟的面孔。要说熟悉,二人应当没说过话,要说完全陌生,在占星台卜吉凶时,这张面孔应当曾经出现在门人的队伍中。


    她盯着他,直到他唯唯诺诺地将视线倏地错开,方撤后一步,道:“不必了。”


    就在话音尚未落地的那一瞬间,此人周身忽的爆发出一股极其强大的妖气,他抢身而上,手中蓄着暗紫的寒光,像刀戳入豆腐那般,径直自封印中取走了降魔杵,旋即,他毫无迟疑地转身,脸面恰好对上那疾刺而来的凛冽剑锋,他偏头闪躲,用掌对上剑气,两者震荡,他的肉掌霎时鲜血淋漓。但与此同时,他再度抽手,奋力将降魔杵催动,砸向徐行的胸膛——


    二者接触瞬间,降魔杵上的白光与刺甲的白光猛地交汇,强盛到十分刺眼,一声炸响过后,徐行往后疾退,右手捂住伤处,唇缝间血痕流下,已受内伤。她抬手抹掉鲜血,竟也几分不可置信似的,面色巨变。


    那夺杵之人目的只在降魔杵,并无丝毫恋战,下一瞬,便潜入地中,身影全无。


    听到动静后,殿


    外众人匆匆进入,寻舟将徐行扶起,亭画皱眉道:“是谁?”


    徐行再站起身,面上那略显浮夸的“大惊失色”、“什么怎么会这样?!”霎时没了踪迹。半空之中,那小小的、肉眼不可见的石花种子还在随着那人离去的路径悄悄漂浮,她扯了扯唇角,道:“暂时还不知道。”


    伪装,用了黄族的天赋,潜入和逃跑,用了灰族的天赋,破坏阵法,用了蛇族的天赋,看来传闻中只有新手才能随手钓到大鱼这个理论不错,她随意打了个窝,似乎还真钓到了一窝不错的猎物。


    徐行提剑,疏懒道:“不论是谁,我先走了。小鱼跟上,师姐留下,其他人待命。”


    话都没说清楚,人又要飞了!亭画道:“你一个人走去哪?”


    “嗯?”徐行偏了偏头,认真道:“我去,一个人包围他们?”


    第186章 答案不论如何,我们对彼此说的最后一……


    #186


    那伪装之人自地下通道一路头也不回地狂奔而逃,身后剑光闪动,虽起初有一段距离,却带着雷霆电闪之势,纠缠不休,眼看便要劈至背后。那人无法,只能在山门前破土而出,右手抹过脸庞,霎时,面孔改换!


    迎面而来的,正是今日轮值守门的穹苍门人,一见她,神情讶异,扬眉道:“你怎还在这?”


    那人露出个几分尴尬的悻笑,点头哈腰道:“明白了,马上去,马上去。”


    门人却没放过她,满腹怨气地牢骚道:“还去什么?早都结束了。你不去也是正好,看吧,我都说了,让寻舟来选侍从,怎可能选得上一个?若非大掌门绝不同意,他都恨不得把自己剁成四瓣,左边做饭,右边洗脚,上边陪聊,下边陪睡。这未免太不公平了!”


    “……”那人显见只想脱逃,有些遮掩不住的焦躁不耐,但从此话中竟是意外得知了一个十分炸裂可她毫无兴趣的情报,即便是此生死关头,还是不禁哽了一下。正在此时,身后人声躁动,面前守门之人猛地蹙眉,道:“有人擅闯穹苍?!”


    那人毫不作伪地惊道:“什么?!”


    “别说了。”守门之人肃然拔剑,“先追!”


    她抽剑,立即汇入了追查恶徒的人群中,再几个呼吸,便悄然无声、光明正大地下了山。在往隐秘处再次潜行时,她最后警惕地观视周围,仍是没有看出任何有人追上的迹象,看来,她已全然将追兵甩掉了。


    “……”


    历经几番极为繁复的周转,此人来到了一处小药铺前,卷帘将放未放,看着谁都能轻易进入,她却万分谨慎地在降魔杵上设了一个封印,而后,再将手轻轻放在卷帘之上,对其后的人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方才掀帘而入。


    小药铺的堂口与所有药铺都无甚区别,懒洋洋的小厮,乌黑发润的长柜,然而,其后却别有洞天。迷宫似的通道,层层叠叠的死路和石门,她推开最后一道门时,喉间那口长气终于出了。


    她将降魔杵丢在桌上,道:“都滚出来,东西,我拿回来了。”


    黑暗中,有嘶嘶声响逐渐游近。一个头顶满是疮疤的蛇族道:“黄黎,你确定降魔杵真能伤她?”


    “就算之前不确定,现在也确定了。方才一招过后,她身上穿的刺甲非但没护着她,还把伤害反震回去,让她重伤吐血,看来真如我们所想,这两件事物出自同源,若刺甲是‘盾’,那降魔杵就是唯一能破坏这盾的矛。”


    黄黎冷笑道,“看来徐行也发现这一点了,竟还想掩盖,连递送都要假手他人,自己丝毫不碰,又派出那么多人在殿外镇守,她打定主意不将降魔杵送回少林的缘由,不是因为黄族,而是因为自己,放在占星台,的确是为了研究,不过,是为了研究不着痕迹毁去它的方法!若她不想被降魔杵所伤,就必须自卸其甲,卸下灵器的她,想杀不难。”


    有灰族插嘴道:“那你杀一个给我看看。”


    黄黎随手抓了一个土豆扔去:“你不多嘴是会死么?就是可惜了那个假身份,穹苍的长老可不好抓。常温,你设的幻境怎样?还困得住她几日?”


    蛇族阴森森道:“至多明日,就再也困不住她了。这老太婆对术法一道还挺精通的,时间太紧,幸好东西到手,一切可以开始准备了。”


    看来,在此暗会的,便是三族内还尚未死心的妖族残党之首了。


    白族暂且不提,狐族的族长还在连番更替,自顾不暇,但,众人心中都清楚,徐行若是一死,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人族对她有多感恩戴德,妖族对她就有多恨之入骨。黄黎早些时候便已四长老身份潜入穹苍,少林那边的动静不过是障眼法罢了,降魔杵既然到手,下一步就是设陷阱,至于徐行那诡异的不死之身应当如何破解,黄黎也已有腹稿:沉重的山石活埋,铁盒间密封的毒水,世间多的是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只要能顺利擒住她,什么都不在话下。


    正在此时,屋外传来几声细微响动。黄黎霎时止语,凝目向外看去,那灰族警惕非常地站起身,细细道:“好像有动静。你们别动,我去外面看看。”


    “别看了。”沉重的石门被一踹便爆裂开来,轰隆声中,无数粉尘石屑崩落,徐行持剑而进,很灿烂地朝众妖笑了一笑,偏头道,“是我啦。”


    “……”


    她出现的姿态太过出其不意,又太过轻松写意,好似她不是刚闯进了一个密谋要如何杀她的现场,而是亲切地来穷亲戚家拜个早年。紧随她身后,寻舟五指一合,不知何时密布在室内的石花种子陡然发出荧荧亮光,照亮了众妖惊愕恐惧的神情。


    那道光点,汇作一道小小长河,黄黎倏地明白了什么,垂眼看去,手中一震,险些把降魔杵丢出十里远——


    不知何时,降魔杵周遭被覆盖上了一层密密麻麻、极其微小的石花种子,泛着昏白光泽时,看着竟像一


    滩紧紧黏合拥抱的鱼卵,其中有一颗包着一点浓郁黑色,如一颗阴暗窥伺的眼珠般不断转动,真是诡异恐怖至极。黄黎看到这些东西,就明白自己的行踪为何暴露,以及——中计了!


    “你们就这样呆呆看着我吗,不一起上来打我两下吗?”徐行看着寻舟那颗别出心裁的小眼珠,莫名觉得有些别样可爱,她正色提议道,“我认为,可以一试。”


    不作他想,黄黎催动降魔杵,故技重施,再度朝徐行方才受创的胸口重重砸去。徐行不闪不避,这一下砸了个正着,发出震天巨响,她一动不动,评价道:“手劲挺大。”


    黄黎不可置信道:“你——”


    “其实这一局,布的粗略,我们两方都漏洞百出,缺陷极大。你若是细心一些,再沉得住气一些,便不会咬住鱼钩,不过这也不能怪你们,毕竟你们似乎很赶时间的模样。”徐行一手扣住她肩头,往下一压,黄黎双膝一沉,却依旧顽强抵抗,她咬牙道,“你早就……看出来了?!”


    徐行不解道:“很难猜么?赶紧把可怜的四长老放回来吧,你知道在一众只会给我添堵找麻烦的老头老太中,她是唯一一个在认真做事的人吗?你掳走六长老,我保证装作不知道,把她掳走了,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黄黎冷笑道:“你今日堵截于此,难道会放我们走?既然不会,那凭什么觉得我们会放她走?”


    “有商有量嘛。”徐行转头道,“喂,这边好多只,谁告诉我四长老被关在哪,我就保他小命不死。先到先得,嘴慢可就无了。”


    有蛇族争先恐后地嘶嘶道:“在青玉轩!就在青玉轩后面的阁楼里!”


    黄黎怒极道:“你们!”


    “嗯。”徐行调笑道,“好孩子。”


    听到这三字,寻舟一直百无聊赖垂着的耳鳍倏地颤动几下,他似是觉得耳根发痒,用冰凉的指节蹭了蹭,而后,幽幽盯着徐行的背影不放了。


    整件事自一开始,便是徐行刻意所为。


    少林事变时,徐行看见黄时雨的伤口,推断出那是他亲族下手,一个将计就计、如此狠辣的妖,会就此结束,没有后手吗?会放着场面不受自己控制,让绫春被逼得百口莫辩,险些被倒打一耙吗?徐行当时就想,若非这位神秘黄族当时是有更重要一级的事要做,否则她恨不得连绫春的份都一起演了。而这更重要的事,当然就是囚禁四长老,顶替她的身份顺理成章回到穹苍,准备设局诛杀徐行。


    毕竟圆真随时都可以杀,但得到了刺甲的徐行就不好说了。她才活这么点时间都能祸害妖族至此,再让她多活几年还了得?


    不过,这一开始也只是徐行的推测罢了,所以徐行刻意拿出降魔杵,又装作自己对它似有忌惮,绝不亲手触碰,再在山下散布流言——不过徐行也没想到那流言到最后会被编纂歪曲成那个鬼样,最后,再在黄黎伪装成的占星台门人面前假装自己被降魔杵轻易所伤,打消她最后一点犹疑和顾虑,而后,跟随早就被附上寻舟石花的降魔杵一路来到山下,径直找到了残部的据点。


    徐行侧脸睨了一眼这隐秘的残党。其中,为首这三妖的确厉害不错,可带领着的这些妖族……用礼貌点的说法,是“乌合之众”,说难听点,便是一群虾兵蟹将了。亭画从没跟她提起过,原来在山下驱逐、灭杀妖族,已推进到了这等地步么?若当真如此,也莫怪黄黎会咬钩了。换作她,她也心急如焚。


    那蛇族二话不说,便是数道水刃飞来,救了黄黎之危,寻舟蓝火将水刃劈散,徐行忽觉足下猛地一塌,不知何时,她脚下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土洞,其下满是朝上的尖刺,她面不改色地用剑刺入土壁,轻纵一跃,便敏捷无比地拔地而起,起身时反手一拍,一道火焰汹涌蹿进了地底,数息后,不远处传来了灰族尖细的痛叫声:“啊!!”


    毫无还手之力!


    被堵在此地,如同瓮中捉鳖,想逃走只能经过她,黄黎看着她,眼中恨意快要溢出来,徐行丝毫不怀疑,若她有这个能力,她会一寸一寸把自己的皮肉扯下来泄愤。黄黎森冷道:“好啊。是我小看你了。现在你要怎样?杀了我们,还是拿我们当理由,继续向那些妖族发难?逼他们继续签条约,还是逼他们把自己的手脚都砍断?!”


    徐行不发一言,大拇指很轻地摩挲了一下剑柄,只平淡道:“把你手上藏着的兵器先放下来,再跟我好好说话。”


    黄黎看上去并不想和她好好说话。她像是破罐子破摔了,接受了自己有可能马上要死亡的结局,反倒平静了不少。她看着徐行,忽的笑了一声,古怪道:“你莫非真觉得你自己永远会坐在高台之上?”


    “……提醒一下,我当大掌门还不到三月,屁股都还坐得凉凉的呢,这么说话为时过早了吧?”徐行道,“是你们先想杀我的。若你们不想杀我,便不会上套,谁先谁后,谁对谁错,是很难分清,需要我给你们分析么?你们为族奔走,殊死抵抗,很好。但不必搞得我才是那个迫害你们的坏人一样。好了,废话少说,若是不想受伤,便自己把自己的手绑起来吧。”


    黄黎讥笑道:“你就这么狂妄,有把握能拦得住我们?”


    “我人都在这堵着了,你说有没有把握?莫非我看起来真的那么莽撞无智么?”徐行用剑抵了抵地面,道,“其一,我不必多想,是因为有人会替我多想,其二……我猜你们应该不想切身体会一下我为什么不爱动脑子。”


    黄黎极怒地瞪着她。


    徐行一向是个别人说一句能回十句的主,打架能输,嘴不能输。她本还想说两句,然而,看着黄黎的目光,却一时觉得兴致索然。


    这目光,太熟悉了。少林事变时,那些人看着绫春,也是用这种目光,好似站在他们面前的不仅是一只刺猬,而是成千上万个残虐的妖族。而此刻黄黎看她,也未必只把她当做一个需要斩灭的敌手,而是千万个过河拆桥翻脸不认的人族,甚至那浓烈的憎恨痛恶还要更深更重——因为,绫春真的什么都没做过,但徐行的的确确是一个亲手屠杀了她数万同族的凶徒。


    “‘先’?究竟是谁先起头的?”黄黎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喝道,“是黄族先胁迫穹苍步步紧逼的?是黄族先要你们从族中强征质子的?以师兄妹相称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把戏,他是谁,你是谁,黄时雨当真了,你竟也忘了吗?他在穹苍不得露面,却也回不了黄族,他父亲心血枯竭而死,他就只能派人送来几样慰问的破东西——我问你,这消息是谁半途截下的?若非我在少林质问,他是不是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父亲死了?!就因为穹苍担心黄族传承会有什么不利于你们的密法!就因为这个荒谬至极的理由!!”


    徐行陡然抬眼,眼瞳微缩。


    ……原来,黄黎在少林对黄时雨下此狠手,一是为带走绫春,二则是误以为黄时雨连老族长死了都不打算回族看一眼!这消息她从未听过,更何谈截下。她不由去想,黄时雨听闻这个消息,强撑着第一时间找来二人解释时,心中是怎样的心情?难道真的从没有过怀疑,没有过愤恨吗?但,她更不想去细思,能够瞒着她做下这个决定的究竟是谁,又能是谁?


    “成王败寇,历史由胜者书写,妖族输了,人族胜了,这是无可改的事实,争论谁先迈出战争的第一步,没有用,也没意义。谁知道是妖族进攻人族为先,还是人族驱赶妖族在前?这九界,这天下,本该就只属于你们?!凭什么!!”


    黄黎浑身妖元暴动,朝徐行袭来,她狂笑道:“我杀不了你,总有人能杀得了你。你就算不死在敌人手中,也一定会死在自己人手里!人族,向来就是这样,错误一犯再犯,永远不改。将什么东西打碎,再将什么东西建起,又打碎,又建起,乐此不疲地不断重复……你以为你能稳坐高台?你以为你永远不会是弱者吗?你要杀我,请便。我在下面等着你!”


    这耗尽了全身之能、声势浩大的一击,打在徐行胸口,依旧如泥牛入海,毫无声息。


    她的掌心仍抵着徐行的胸口,错愕难当,徐行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双眼黑如沉水,而后伸手,像掸去一层其上的灰尘般将她拂开,黄黎整个身子往内倒飞而去,重重撞在中间的圆桌上,霎时口吐鲜血,无法起身了。


    “很有道理的一段话。就算是我,也不能断言你说的不对。”徐行对身后的寻舟偏了偏脸,示意他将所有妖一齐绑严实了,最后,微微俯身,对黄黎缓缓道,“可惜,恐怕要让你久等了。”-


    为防徐行托大,她下山时,除了寻舟,亭画另派了两队精英门人随行,回山时浩浩荡荡一大群,被带回的妖族全都关进牢中,那隐秘的残部被徐行一把火烧了干净,三个为首者被擒下,分别关押。这一著未损丝毫兵马,收获甚大,她坐在掌门殿间,却殊无笑意。


    亭画处理完余下事项,来到此处时,掌门殿除了徐行,空无一人,那些本该聒噪不已的长老执事已被徐行遣走营救四长老,就连寻舟也不见踪影。


    “没受伤吧。”亭画将指腹上的墨痕抹去,抬眼道,“寻舟呢。”


    “我让他先回去了。”徐行道,“我有事要问你。”


    亭画很轻地皱了皱眉,道:“什么?”


    徐行道:“黄族老族长去世的消息,是你截下来的吗。”


    两人的语气都极为平静,亭画听闻此言,手一顿,眉间纹路更深:“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


    亭画问完,才发觉徐行一双眼睛盯着自己面孔,似在观视她的神情,这才后知后觉明白了什么,道:“你,在怀疑我?”


    “我不想怀疑你。”徐行道,“只要你说不是,我就


    信。”


    亭画道:“这件事,我并不知情。”


    徐行道:“限制他回族的,也不是你了。”


    “不是我。我是人,没有开天眼,没有三头六臂,所有事情,莫非我都要掌握的一清二楚吗?你以为,我是铁做的机械,不会累,也不会疏忽吗?”亭画神色渐冷,因为她这显而易见的猜忌,“你,是出于什么身份问这些问题的?”


    徐行道:“有什么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完全不一样!”亭画上前一步,揪着她的衣领,寒声道,“如果是掌门的诘问,我方才回答的都是事实。你可以问责,我会去处理。你可以追究,我不会拦你!如果是黄时雨的师妹,你凭什么来问我这些,以这种质问的口气?你以为我——”


    徐行没有挣扎,只道:“我以为从你的口中,不会再听到这个名字了。”


    “……”亭画的手指攥得格格作响,似乎很想一拳打在她的脸上,最后还是按下了。她胸膛起伏,垂眼不语,用了几个呼吸,才将所有情绪压制在冰霜般的面具之下,而后,面无表情地抬眼,徐行此时却道:“我信你。”


    亭画十分荒唐地点了点头,反问道:“你信我?”


    “师尊说过,我们永远是同路人,不能背信,不能背离。你说出口的话,我全部都会信。就算你在骗我,我也会当成是真的。”徐行认真道,“所以,我信你。”


    亭画漠然道:“如果你真是这样想的,就不会问刚才那些话。”


    徐行垂下了眼:“我只是想亲口确认——”


    亭画厉声道:“我不允许!!!”


    徐行一怔。


    她从前就性情内敛,当门人时宁愿整日整夜地不出门不与人交谈,一作画就痴迷地三四日不见影,想见她一面比登天还难。可她已经很久没拿起画笔,必须成日与许多心怀鬼胎的人周旋,她的样貌逐渐正常了,可心事却逐渐沉重了,重到压得人喘不过气,更没有谁可以分担。


    她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就连生气了至多也是不理人罢了,徐行还是第一次听见她如此失控般的言语。


    默然间,一阵穿堂风过,徐行近乎哑然道:“对不起。我……不会再说了。以后都不会了。”


    “……”


    这寂静使人周身发寒。


    半晌,亭画拂袖道:“抓到的那几个妖族,由我审讯,由我处理,这件事,你不必再管了。”


    徐行道:“这次狐族并未参与,是意料之中。灰族参与了,还参与的不少,则是意料之外。那群小老鼠战后投降得可快了,灵气还没打过去,一窝里面能升出来三十面白旗,没想到这样翻脸不认人?”


    亭画道:“所以,才更是要从那灰族口中问出点东西。”


    徐行道:“然后呢?”


    亭画道:“你说然后呢?难不成还有留着的必要,再等它们集结一次一路杀到掌门殿里来?”


    徐行摊了摊手,道:“那也拿我没办法。不过,那个黄黎——”


    “我说了。”亭画打断道,“这件事,你不必再管。”


    徐行默了一瞬,道:“行。”


    殿外忽的传来一阵极其喧闹的嘈杂声音,殿内两人霎时冷下脸,向外看去,徐行扬声道:“发生何事?”


    执事在门外急促道:“掌门!没事!这黄族死到临头还想跑,险些给她钻了空子。不要紧,长老已经将她擒下了!”


    “真想跑会不往山门跑,跑来这里吗?”徐行若有所思道,“既然她也知道杀不了我,那就说明,她还有话想对我说了。”


    亭画眉头一皱,似是想到什么,冷冷道:“押回去。”


    正在此时,殿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并不轻快,有些沉重虚浮,走来之人显然伤体未愈,尽管努力去压下咳嗽声,却仍是徒劳无功。


    黄时雨惨白着一张脸,对上二人的目光。


    徐行一下就明白,为何外面的执事只说长老,不说究竟是哪个长老了。是黄时雨听到消息自第五峰强撑着过来,将黄黎押下来的。而他为何要过来,理由显然只有一个。


    黄时雨嗓子沙哑道:“我……”


    亭画道:“不要说。”


    黄时雨动摇了一瞬,苦笑道:“我还什么都没有说。”


    “正是因为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所以,你不能开口,也不要说。”亭画冷然道,“如果你执意要开口,就先想一想。若这不是徐行的计划,刺甲当真被降魔杵克制,那一击会将她如何?若这些妖族真的得手,她即将面对的又会是什么。被活埋有多痛苦,被毒死又活过来,继续被毒死,这样的感觉有多令人发疯,其他人可以装作不知,你不可以!一次就够了,我绝不容许她受到第二次这样的伤害。即便如此,你还要为它们求情吗?就因为它是你的亲族?我最后问你一次……你要说什么?!”


    她每说一句话,黄时雨的拳头就攥得越紧,脊背也越来越佝偻。他像是被一个无形的铁锤不断击打,而他没有丝毫反抗能力,因为亭画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根本无从反驳。


    “我知道……她错了。是死罪。”黄时雨用这辈子最微弱的声音,咬牙道,“她是……除我之外,黄族唯一一个能担大任的年轻一辈了……我……就算了。不用提了。至少……至少……”


    “黄时雨!”殿外灵光暴动,黄黎怒吼道,“你这没骨气的废物!!我让你求她了吗?!当初穹苍来征质子,使臣选的分明是我,你顶替我那时说了什么,全忘记了吗?!你说,一切为了黄族,你要保全大家的性命!现在呢?!你在保全谁,你以为你可以两全其美,以为跪下来投诚,她们就会把你当做人来看?!你究竟是为了你的族群,还是为了穹苍!数年师恩,能让你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


    黄时雨好似没有听到这些话。他开口时,甚至不敢看两人的眼睛,艰涩道:“……至少,将她终生监禁,留她一命。至于死罪……我来顶,也是…


    …一样的。”


    亭画道:“你明知道她不可能杀你。”


    “是啊。是啊,我知道。我知道小徐行不可能杀我,所以我侥幸地想来碰一碰运气。”黄时雨哈哈笑了两声,惨然道,“我当然知道,这是错的,我当然知道,这不该说,那谁来告诉我,我究竟该怎么办?!!”


    他真正想说的,是放过黄族,可他永远不能开口说这句话。因为谁都明白,这不是他能决定的事,甚至不是徐行和亭画能决定的事,一旦开口,不会有好的结果,反倒还会引来更大的祸端。他只能湮灭自己的声音,抹去自己的面容,每日提心吊胆期望那一天不会真的来临,然后呢,然后怎么办?到底怎样才能皆大欢喜?到底怎样才能保全两方?谁能来告诉他?难道这是谁都无法控制的事,只能看着马车一路无返地冲向悬崖?


    徐行还是没有说话。


    黄时雨也没有看她,他深深垂头,双膝落地,磕头。咚一声响后,他额间淌血,近乎要晕过去,声音像是自牙缝中挤出来,“对不起。掌门,我求你……求你饶她一命……”


    在场的三人都在咬牙,咬到牙关和眼眶一同酸楚。


    徐行定定盯着他的面孔,黄时雨重伤未愈,脸上又是一片血糊。她差点就要想不出,当年意气风发忽的出现在她面前的他究竟是怎样笑的了。


    她最终还是将视线挪开了。


    一个绝不容许自己处于下风的人,也绝然厌恶让他人在自己面前露出如此卑微乞求的神色。难看,太难看了。难看到让她无法忍受,再也无法看下去了。


    徐行很疲惫地说:“算了吧。”


    亭画道:“你……”


    “我说,算了吧。押下去,能问出来什么就问,问不出来就继续关着。其余两个首脑已除,只凭她一个,不成气候,没办法对我怎样的。”徐行道,“你,也回第五峰继续躺着吧。为了堵长老的嘴,我关你一年禁闭,不过分吧?不过,禁闭期间,山下的任何事情,包括鬼市,也不需要你来管了。专心养伤。”


    她的语气很平静,黄时雨却好像被鞭子抽了一样,可他现在,也无法问出对他失望了吗这句话了。


    他摇摇晃晃起身,徒留一滩血痕,亭画似想伸手,却又将手收了回去。一人一妖不发一言,并肩准备出殿,这时,徐行又开口了:“答应我一件事。”


    亭画停步。


    黄时雨费劲地转头道:“你说……”


    徐行站在掌门殿的最高处,几乎冷静地对二人道:“不论如何,我们对彼此说的最后一句话,不能是‘对不起’。”


    黄时雨:“…………”


    在这一瞬间,他的脸上终于出现了难以掩饰的痛苦茫然。


    他似乎想笑,唇角又沉甸甸的,丝毫提不起来。他确实在茫然,为何一切看上去明明是越来越好了,可他却感觉越来越坏,为何拼命想要靠近,却又只能被越推越远,为何明知道有些事是错的,却又不得不做,为什么,为什么?


    谁也想不到答案,可眼前的这个问题截然相反。


    所以,他说“好”。和亭画如出一辙的回答。


    第187章 暖摸头杀X2


    #187


    自那一日起,三人便对殿中发生的事绝口不提。


    除了黄黎外,那姓常的倒是个硬骨头,咬实了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期间想要蜕皮逃生,连着伤了十多个穹苍门人,最后被亭画亲手处理了。至于那只老鼠,则是不负所望,说出来了不少有用的情报,并且很机灵,一天向来只说一部分,断断续续说,断断续续活,这厮在穹苍的铁牢内还能大着胆子周旋拖延时间,除了还觉得有人能为其开出一条生路外,没有其他解释了。


    在徐行意料之中,亭画没能查出截下黄族消息的始作俑者。


    “连你都能瞒过,又或许能穿过牢中守卫将重犯带出,即便只是‘或许’,也真是很不得了了。我真想知道,那会是谁?”


    转眼是秋,碧涛峰的小溪有些枯了,远看时,像环绕山间的一段细细飘带,草木遍染柔黄,风一吹,便倒下身去,不再那样硬棱棱地扎人了。鸟雀在胡乱伸展的枝桠上叽喳乱叫,喜不自胜,似是终于找到了一处无人打扰、自由自在的巢穴,徐行像一条死鱼一样直直趴在草地上,很深地嗅了嗅这不同以往的气息,伸手在自己附近摸来摸去。


    亭画冷眼看她半天摸不到东西都懒得将尊脑袋抬起观视,指尖一推,将埋在杂草间的竹笛滚了过去,徐行一把抓到,很是纳闷地举起望天,道:“找不到就继续找,总能找到的。欸,你说,这小玩意怎么就这么难学?不应该啊?”


    亭画道:“有什么不应该。”


    徐行不解道:“笛子而已,我不应该一天入门,十天精通,三十日成就大宗师,六十日开班授课的么?为何学了这么久,还是吹得令人潸然尿下?”


    “学得会就是学得会,学不会就是学不会。这种事没有不应该。”亭画向来是不会安慰她的,冷硬道,“别人也奇怪,为何自己学剑就是学不会。知足些吧。”


    “……”徐行很乐观道,“没事。至少我不是垫底。”


    这些日子,黄时雨也短暂来过两次。他的伤好得不算快,只能走短暂的一段路,鬼鬼祟祟进来时,正巧撞上寻舟在教徐行吹笛子。其实徐行并不想学,但上手之后发现自己竟学不会,凭什么?她这辈子不知道什么叫做学不会!于是一时叛逆心起,跟这管竹笛偏就过不去了。黄时雨作为同门师兄,叛逆性子也是同个模子出来的,他本想偷偷再走,结果看到那死鱼一张漠然的“你还不滚”的脸,就偏要硬着头皮挺着胸膛走进来。


    徐行余光看他一眼,没有说话。毕竟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来打破僵局。黄时雨仰头看天,呆坐了阵,跟寻舟道:“喂。给把笛子。”


    寻舟自袖中摸出一把木笛丢过去。黄时雨看了会儿,将手指和笛孔对上  ,唇凑上去,心不在焉呜呜噗噗吹了一阵,也没人理,自己觉得有些尴尬,把笛子悻悻放下时,听到徐行忽的叫他名字:“二师兄。”


    黄时雨后背绷紧一瞬,低声道:“干嘛。”


    “知道你是黄鼠狼,不必一直强调了。”徐行道,“怎么做到连吹笛子听着都像在放屁的。”


    “……请滚。”黄时雨木然道,“都说了,我不捉鸡,也不放屁。你别再坏我风评了!”


    二人目光对上,都笑了。


    这也算是一笑泯恩仇了吧。就算恩没消,仇未灭,心里依旧记挂,但至少脸上看不见了。徐行从前不懂一件事,为何问题放在那,总是不去处理,而是选择盖过,为何有些话可以说开,却总是不说,现在她明白了一些。有些话说了也没用,听了只会叫人伤心。所以不如不说。


    这四人组,在碧涛峰来了去,去了来,有时撞上能说几句,独身在此时倒也自在。寻舟的笛吹得极好,亭画对此也信手拈来,不用两日便能完整地吹出一首曲子了,唯有徐行和黄时雨,仿佛上辈子掌管术艺的那半边脑子被摔过,这辈子还没来得及长好,学来学去,最终也只是变成比较闷一些的屁罢了。


    除此之外,便是山下那频传的捷报。


    被押在牢中的灰族说出一个据点,那据点次日便会被即刻捣毁,连带着那些还有心反抗的妖族全都被关押起来,留后再审。现今时局还不愿归降的妖族绝非易与之辈,擒捉不易,这有一个是一个皆为战功,穹苍门人一旦押着鼻青脸肿、垂头丧气的妖族回山,途中就必然会被抛花相庆,回宗之后更有嘉奖,于是诸人竞争蔚然成风,日以继夜,声势浩大,每一峰都要互相攀比今天峰下所属门人一共抓了多少个妖族、又领了多少赏,一时间灵境治安空前绝后地好,可谓“人”比“妖”多了。


    与此同时,山下还掀起了一种莫名的风潮,那便是总把徐行根本没做过的事往她头上安。


    徐行并不是会自谦的人,但她还是想说,虎丘崖一役并非她一人之功,并且之后也绝对无法复制了。一场空前绝后的战役,需要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兼备,若无生死之间窃取的情报,没有那得天独厚的地形,以及对徐行能力的不熟悉,导致被打得措手不及,那一战妖族绝不会败得如此惨烈。


    想也知道,如果徐行真是那般近神般的修为,还天天苦哈哈地坐在山上跟老头老太勾心斗角互相扯嘴皮子痛骂干什么?直接拿起野火杀穿过去就是了!


    但她就算这么说,也不会有人信。近来神通鉴还染上了恶习,便是每日自门人的闲言碎语中收集山下是如何夸奖主人,并一五一十地亲口复述。把她压根没做过的事往她身上揽、没得到的战功往她身上按也都罢了,这传言一直往天花乱坠的离奇方向一路狂奔,直到徐行听见有人说她从前殴打六长老是为透析穹苍功法漏洞,是为长辈好;曾以单枪匹马之力在敌营中杀个七进七出勇挑敌将首级浑身竟毫发无伤;将她的画像挂在门前足以使妖族退避云云,她真的有些坐不住了。


    “你听到的是这些?”亭画将手上方才报告完的文书放下,对徐行很微妙地挑了挑眉,“我听到的,是你在山谷中和弟子一同遭遇危险,宁愿忍着切肤之痛也要抱着寻舟喂血以确认他的安危,实乃天下不可多得之良师。”


    放屁,徐行面不改色道:“这全然是在造谣。”


    亭画道:“那你抱了吗?”


    徐行道:“抱了。”


    亭画道:“喂血了吗?”


    徐行道:“……喂了。”


    亭画道:“那你凭什么说别人在造谣。”


    徐行道:“任何事要讲究准确,这两个动作虽发生了,但并非同时发生。将二者移花接木放在一起,营造出一种我很快就要步入犯法深渊的气氛,这不是造谣是什么?你去红尘间拉人来问,你吃饭了吗?吃了。你拉了吗?拉了。你要说人家边吃边拉,能一样么。”


    又是这说一句要回十句的死样,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亭画冷声道:“所以你也知道,一般师尊是不会这样做的了。”


    “谁知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徐行道,“再说了,亲眼看着从小养到大的,慈爱些也是正常。别说徒弟,养一只小狗,它犯了错照样舍不得打,这有什么奇怪?”


    “……”


    亭画看她神色,眸光忽的一黯,似又在思虑什么。过了一阵,她上前几步,指尖在徐行扶手上敲了两下,低声道:“出来说。”


    徐行道:“怎了。”


    亭画抬了抬下巴,淡淡道:“谈谈。”


    她说完,便往掌门殿外走去,然而走了好几步,身后之人仍是八风不动地坐在座上,仿佛屁股被米黏了。亭画道:“我叫你出来。怎么,突然睡着了?”


    “要谈可以,先说好,你不准生气。”徐行正色道,“你有没有发现,自从我醒来后,每次我们要‘谈谈’,最后都是吵架收场。”


    前阵子还有二师兄能和和稀泥劝劝架,如今他也不能随便开口了。


    “人总是会美化自己的回忆。”亭画没转过脸,只没什么好语气地道,“你莫非以为从前我们就相处得很融洽了?只分大吵和小吵罢了,有区别么?”


    徐行发现亭画说得对。以前也没少吵过,不然她那些打岂非是白挨了。还是有不吵的时候的,虽然十分短暂,她总记着后者,将前者全盘遗忘。但,要说区别,当然是有。以前好歹吵架是挨顿打能解决的事,现在就算把她打成煎饼也是无济于事啊。


    想到此处,又是一阵烦心。徐行自座上跳下,跟上亭画脚步,想看看她要去哪儿谈。二人走过掌门殿,绕过碧涛峰,再过曲水台,一路往偏僻之地行去,走了许久,亭画仍是没有停下。徐行一路踢翻很多小石子,随手抓了只路过的仙鹤来玩,无聊道:“你如果想要谋权篡位,可以直说,不必费那么大劲。”


    亭画把那只无辜的仙鹤放开,道:“闭嘴。仔细看。”


    二人现在所处之地,是这座穹苍山脉的边陲。往下看,是浓得化不开的白雾,往上看,则是纷纭杂沓的流云。在这一片苍茫的蒙昧之间,有一道不见两端的长梯,那便是自灵境到穹苍的唯一一道途径,登仙梯。


    其实,登仙梯除去峨眉之外,其余五大宗都有。正因修建这拔地而起的阶梯需要耗费极大的人力物力,才更能彰显宗门的实力,峨眉自己的客卿长老加一块儿都不足以承担,近年来一直试图让其余五门帮忙,然而因人缘太差,连昆仑都不愿意理,至今还是八字没一撇。


    徐行每次看着这道长梯,都有两个挥之不去的想法,一是,她很怀疑前掌门修登仙梯时卖弄太过,没这么高也要修的这么高,从这里若不慎栽下去,别说缺胳膊断腿,恐怕脑袋连人都要一齐被修剪成球形。二是,峨眉掌教要还是如此一贯为之的讨人嫌,那就算八百年后这梯子也绝然建不成的。


    “看完了。”徐行道,“怎样,别告诉我你要把我从这一脚踹下去。”


    亭画道:“你要是还说这些口水废话,我真的会把你踹下去。看右边,角落里——看到了么?”


    徐行心道,我既非弓箭手,又不是刺客,哪来那么好的眼力?但为了避免自己当下就被修剪成球形,她还是很给面子地往亭画所说方向看去,最右方的云雾间,朦朦胧胧露出一寸金红色,似乎是那座房屋的屋顶。


    ……屋顶?


    徐行想起来了。这是万年库之顶!


    万年库中宝物,自然皆为绝密,无论找哪个方向去窥视,都无法看见哪怕一点踪迹。而此处往下看,以居高之势,只能隐约看见一些万年库周围的庭院景象,那附近空无一人,平日也无人拜访,只有铁童子在毫无目的地缓慢行走,手中端着的都为笔墨、空白书册,显然都是记录库中珍宝所用。


    一共三个铁童子,形态各异,一个戴着奇怪的兜帽,一个戴着破旧的斗笠,还有一个脑袋上系着条长长的红色发带,最后那个行为举止极为张扬跋扈,另两个都只能听它指挥行事,然而,也没什么事好行,只能懵懂地在院里拔拔野草浇浇花,转悠来转悠去。自三个铁童子身后,缓缓走出一道熟悉身影来,前掌门手中犹有墨痕,她慢慢去取水将手洗净,然后在庭院中的石台上坐着,修养心法,一片祥和。


    前掌门的面容依旧,但无论是谁都能看出,她的身体好似一个已被掏空了的布袋,无论再往里面装多少东西都是枉然。她的面色惨白,唇间毫无血色,神情十分平静。


    “……”


    徐行面色不改,指尖极轻地蜷了一瞬。


    此刻,她明白亭画带她来此的用意了。能瞒过亭画去截停消息之人,在穹苍必然身处高位,资历深厚,再加上此前在少林铁牢上的字迹不一之事,正如她怀疑前掌门一般,亭画不可能不对恩师提防。带她到此处前,恐怕亭画已暗中观视了前掌门许久,仍是没有找到异样之处——想也知道,一个将死无权之人,究竟还能做些什么?


    徐行道:“我明白了。”


    亭画道:“那便走吧。”


    亭画没再说什么,两人于是默然而行。


    途中,再遇那只倒霉仙鹤,徐行也不记得它是谁,又捞来玩,半晌,开口道:“你要跟我谈的,应当不只是这些吧。”


    “的确。”亭画道,“山下那些捷报,你也都听到了吧。”


    “听到了。”徐行道,“不过,我觉得有哪里不对。灵境间藏着的妖族有那么多么?换句话说,打算反抗,存心不良的妖族,真的有那么多吗?多到抓都抓不完,每日源源不断的地步吗?”


    亭画看着她的眼睛,缓缓道:“当然,没有。”


    若这些居心不良的妖族真有那么多,灵境早就乱套了。一个妖族一军功,一个妖族一大赏,手快的都抓干净了,手慢的又怎甘心颗粒未收?在此风潮下,门人会向哪个群体下手?


    当然是相信了和平协议,以为自己不犯事就能够安全度日的妖族了。甚至,抓捕这些妖比抓捕真心反抗的妖族还要划算得多,去剿灭据点的军功多,风险亦大,不少人命折损于此,但这些妖族为了表示自己的无害,恐怕从头至尾都不会反抗。


    “……”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这当然是罔顾事实,是不对的。”亭画道,“如今往火上泼冷水,除了惹来怨言和非议之外无用。万年库内不差这些奖赏,发便发了,就当庆功吧。那些妖族只是暂且关押在牢中,待审讯后便会分批放出,受伤难免,但不会有性命之虞。”


    徐行道:“若是不顾忌到我和黄时雨,你是不是会全都杀了。”


    亭画垂眼,并未反驳这句话。徐行也不再说,她已知道不把话题引向无法收场的结果,也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折中”。


    “也有第二种不赶尽杀绝的方法。”亭画道,“第三峰方才打造出了我要的‘灵枷’。”


    灵枷,顾名思义,便是对灵气的枷锁。这并非什么新奇玩意,少林地牢中多的是,用来限制关押之人的灵气波动。亭画要第三峰改造出的,是只针对妖元的枷锁,戴上便无法摘下,形貌看上去缩小许多,只是一圈小小的镣铐,戴在手上、脚腕上,可以用衣物来掩盖住,但行动间还是会露出一些端倪。


    亭画道:“我无法承担信任它们的后果。若当真不存害人之心,便带上灵枷,不再摘下,从此只在灵境指定之地活动,此后便可以自由生活。”


    意思就是,不肯自愿带上灵枷的妖族,被误伤误杀也是寻常了。


    前头有一棵苍树,枝木繁茂,却很机灵地长得不遮半点阳光,树下牵着个足以容纳三人并坐的秋千,也不知是哪个门人在此含辛茹苦扎的。估摸时扎完后玩了几阵就没劲了  ,也懒得再拆掉,秋千上有一堆干薄的落叶,像被雨打湿又被太阳晒干了无数次,静悄悄地躺在那里。


    徐行一抬手,风将那些落叶尘土扫了干净,从后头一撑翻过去,坐下了。她道:“这是权宜之策,非是长久之策。”


    永远戴上枷锁,是自保,不是自由。刚开始或许解了燃眉之急,可长久下去呢?连性情相对温和的人族被视为低人一等的族群不断被苛待唾弃,焉会忍无可忍,更何况大爱大恨的妖族?这般下去,又是不断的冲突和战争,不断的丧命与遗憾。


    亭画道:“总有愿意的。”


    徐行道:“总有不愿的。”


    亭画道:“只会余下愿意的。”


    徐行道:“总会暴乱,总有后患。今日军功猛增,第五峰收治的门人也跟着猛增,丧命者不知凡几,整座医者峰都快住不下了。若还要对现存的妖族步步紧逼,强逼它们戴上枷锁,否则就杀,本不想反抗的也要反抗,那么,负责执行者也会受伤,也会死,并且伤亡绝不会少。战后,穹苍需要歇一口气,就算要跑,也要休养生息再让它前进……”


    亭画转头,用一种极为冷静的语气,对她道:“这是合理的牺牲。”


    “护山大阵在你手上,一票否决权也在你手上。”徐行不与她争辩,也用很冷静的语气,对她道:“既然你已决定,那到时就命我去负责执行吧。”


    亭画道:“你做得到吗?”


    徐行道:“你呢。你做得到吗?”


    “…………”


    风吹过,簌簌作响,这一句之后,并无回答。


    半晌,亭画道:“并非我不想休养生息。妖族余孽未清,尚不知它们是否倾巢而出,妖界内又存多少兵力。若它们成功通过通道回到妖界求来援军,一切和平如镜花水月,全部,都没有用了。”


    徐行一顿,皱眉道:“天妖已是妖界之首,除去天妖,没有妖族能得知通道具体在哪,更不知开启的方法。如果妖界真的还能生存,妖族又为何会来到九界?”


    “不欲参与战争的白族是被天妖强行带入九界的,因为它们最为弱小。但,如果还有强敌未出呢?如果还有妖族蛰伏?”亭画道,“不论如何,既然它存在,我便一定要将其关闭,才能真正心安。”


    徐行往后靠了靠,道:“我现在知道,你今日究竟要和我说什么了。并且,一定是让我无法拒绝的理由。”


    亭画冷声道:“你猜的不错。前些日子,鲛人使臣平心再临,要求寻舟归族。并且,她这次给出的理由,并不是你无法拒绝,而是你不能拒绝。”


    徐行道:“鲛人族愿意以替人族关闭两界通道的条件,来交换小鱼回族?我想不明白,他究竟哪儿这么值钱了?最开始不是鲛人族不要他的么?”


    “五年。只要五年。”亭画道,“关闭通道,需要用到寻舟的天赋,让他归族,便是让他替人族封印通道——对他来说,五年只是沧海一粟罢了。自此,不会有人再拘束他了。”


    以鲛人漫长的生命来看,区区五年的确轻如鸿毛,然而,五年对徐行来说,却是重于泰山。


    不幸的是,五年过后,她二十六岁,如非意外,人生只剩四载光阴,弹指而过。幸运的是,寻舟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个事实,而徐行也并无打算让他知道。


    正如亭画所说,这是她不能拒绝的要求。但徐行竟还是迟疑了。亭画转头,确认四下无人,方将长袍叠好,直坐在她身旁,听她犹豫道:“可他还……”


    “他还什么。”亭画紧盯着她的侧脸,道,“还小?还不懂事?徐行,我问你,你扪心自问,让他继续待在你身边合适么?”


    徐行眉峰微微一压,竟有一瞬露出了个极为微妙的神情。


    这电光石火般的神情瞒得过别人,瞒不过亭画。她近乎第一时间便看出了端倪,那成日冰封的脸再度出现了些许裂痕。她几分不可置信地皱眉道:“所以……你明知道他……竟还是……?你想干什么?难道非要等他……你才舍得……啊?!”


    实不相瞒,徐行转瞬间替寻舟找好了八百个理由。他一时糊涂、他脑子抽了、他青春叛逆、他懵懂无知、他最近没再犯了。然而,每一个理由说出来都十分招笑,她自己心里清楚,说一千道一百,她不过是觉得自己时日不多,能相处的时间更少,所以睁只眼闭只眼,只要那层包着火的纸不被戳破,一切都还能宛如往常。


    “不过,我还是要说,刚才你那一招,二师兄学一辈子都学不会。”徐行正色道,“你看,你每次说人坏话之前,都会记得先看看那人究竟在不在。”


    亭画喝道:“少给我嬉皮笑脸!”


    她这样说,徐行反倒真笑了,一边笑,一边睁眼说瞎话道:“没有。我很严肃啊。”


    “……”


    亭画一双眼睛逼视徐行许久,奈何大掌门脸皮厚如城墙,丝毫无用。过了一阵,她很细微地叹了口气,目视前方,缓慢道:“我有时真不知,你是难得糊涂,还是故意迟钝。别在他身上找过去的影子了。你明知道你和他都不同了。”


    徐行道:“过去就很好吗?”


    许久之前,她认为,人可以在好与不好之间做选择。后来,她认为,人似乎只能在坏与更坏之间做选择。到最后她才发现,其实根本无法选择。


    鸟鸣声声,清风徐过,难得安宁。


    停了许久,亭画忽的道:“……师尊刚将我带回穹苍那一年春节,她亲手下厨给我做了饺子。馅包的太多,皮却太薄,一下滚水全都散了,最后只能做成肉馅粥。我不想见生人,她就把那一碗肉馅粥端进小门来。进来时她分明有些尴尬,还不忘谆谆教诲,对我说,从这件事可以看出一个道理,那就是人不能贪心,选择了什么,就要放弃另外一些什么。”


    “她教我剑。手把手教,却不论如何都教不会,就算会了,使出来时也总是这里那里都


    不对。她很严厉,没少棍棒教育,尤其非常厌恶别人失信和迟到。我从未偷过懒,唯有一次不小心睡过头了,赶到时她站在那,用剑柄狠狠抽了三下我的掌心。她从没有因为我学不会而打过我,这是唯一一次。”


    “你之前问我,一个人真的可以心性大变到这种地步吗?”亭画平静道,“我也不明白。但,她对我有再造之恩,养育之情,无论如何,我会完成她的夙愿,不计任何代价。”


    “……”


    徐行也看着越来越浓的云雾,仿佛自言自语般调笑道:“原来她以前是这样的。说起来,她教我剑那一次,还只是用了个小树枝戳我,全程离我十尺远。除了查看伤口和要我去做事,她都不曾碰过我一下。哈,我一直以为是我太叛逆、太讨人嫌,她才懒得教我,更别提打我了。”


    亭画看着徐行。徐行的侧脸依旧俊美英气一如往日,只是眉峰压着,唇间轻抿,眼眶那一块总是紧绷着,纵使穿着炎阳袍,依然有种难言的沉郁。她忽的心道,你总说我本来就不爱笑,如今更是成日一副冰雕脸吓死人,你呢,从前又何曾露出过这种神情?


    徐行正难得出神,却陡然感到自己的头顶微微一沉,像是被人很轻地触碰着摸了摸。她一下就怔住了。


    不怪她,这坚硬无比的脑门被打得鲜血直流是常事,被人这样摸却是头一回。徐行感到自己头皮发麻,头毛都快跟着炸起,她猛地转头,用一种极其古怪的音调道:“你干什么?”


    亭画的手早就收回去了。她正偏着脸往左看,一副毫无表情的模样,仿佛刚才伸手的人是从地里爬出来的,现在已经缩回去了。亭画漠然道:“什么干什么。”


    徐行把她的手抓起,一字一句道:“你摸我。”


    亭画把手抽回去,很烦道:“走了。”


    徐行道:“你摸我!”


    亭画道:“那又怎样。”


    徐行又一字一句道:“你摸我干什么?你想干嘛??”


    “……”亭画本来摸完就有点后悔,毕竟手感不算好,若是再让她思考一阵,她肯定不会做出这个动作。然而,此时听到徐行这样问法,又觉得荒谬,一阵气来,冷漠地咬牙切齿道:“是啊。我想捏碎你的天灵盖。”


    徐行大声到生怕别人听不见:“才不是吧!你是想安慰我,是不是?觉得我以前都没人可以摸头,很可怜是不是?喂,你走什么啊!走那么快?!师姐,啧啧啧,没看出来,你也太肉麻了吧!!”


    亭画一瞬就没影了,快到仿佛是飞下山的。徐行追了两步,竟没追上,反倒和前来找她的寻舟狭路相逢。


    寻舟连那每日要叫个数十次的“师尊”都没来得及脱口而出,便被徐行一扑扑到了地上,然后开始被狂揉脑袋。他也怔住了。


    不得不说,和自己的比起来,寻舟的头发又顺又柔,还软,揉起来手感极佳。徐行将他的头发揉得乱糟糟一片,刚开始还能听到寻舟在她魔爪之下低低地说什么“师尊”、“不要这样”,后来也没声音了,放弃挣扎了。徐行这才满意地将手撒开,垂眼和他对视,两人的脸都泛着一些薄红。


    徐行恶人先告状道:“你就这么一点防备都没有。”


    寻舟笃定道:“师尊今天很开心。”


    徐行老神在在道:“你就不问我,突然这样是什么意思吗?”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雀跃过了,正想等寻舟乖巧地问出这个问题,然后再好好戏弄他一番,结果寻舟认真地摇了摇头,笑道:“我知道。”


    徐行道:“你又知道?”


    两人叠叠坐在路边,寻舟不知何时双手绕过了她的腰间,把她轻轻往下拉了拉,而后,冰冷唇瓣小心翼翼碰了碰她的下巴,徐行的笑霎时僵在脸上。


    寻舟道:“这是师尊喜欢我的意思。”


    徐行:“…………”


    第188章 灵蛇海你比我还敢想啊。


    #188


    这一吻很轻,带着三分情不自禁,轻得像是不慎擦过,却像一盆透心凉的冷水,泼了徐行满头满脸。


    她从莫名飘飘然的心绪中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正以一个非常霸道的姿势压在寻舟身上。膝盖压着大腿,手肘抵着他的肩膀,这种压制的姿态,处在下方的人近乎动弹不得,甚至会喘不过气,绝对说不上舒服。她从前和师姐师兄不用兵器比试的时候便会这样蛮横地压来压去,并且对手立马也会想尽办法反制回来,她已经习惯了。


    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徐行根本不明白什么才是亲昵又有分寸的打闹——正如方才亭画摸她脑袋时那粗浅的力道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真要把她头毛揪掉。


    但,肯定是不一样的。至少她现在不能揪起寻舟的嘴,问:“你亲我?”。所以,徐行在慎重思虑过后,一掌按向寻舟的面门,将其直接按在了地上。


    其实,若不是姿势不太方便,徐行更想将他大头朝下按趴的。而寻舟此时似也察觉到她的心情,仍是像一开始她压上来那样毫不抗拒地倒了下去,只不过,一双自指缝中露出的眼睛盯着她,似乎有些微的委屈。


    他颊上还泛着微微的烫热,这温热正在极快地褪去,转瞬变回往日的寒凉。他实在太欣喜了,不止是因为徐行的欣喜而欣喜,更是因为,自被撞破玉笛一事之后,徐行对他的碰触便极为谨慎了。就算在白族带他过结界,也只是扣着他的手腕罢了,除此之外,肌肤相触的机会接近于无。哪怕只是递东西时一触即分的手背、替他捋走杂物时擦过的指尖,这些他总是暗自期待着的时刻,也全都不再有了。


    所以,他以为徐行终于“原谅”自己了。所以,他一时有些忘乎所以了。


    徐行看着这双日光下澄澈的异瞳,本来就没想好要说什么,现今更是一口气哽在喉咙。


    说到底,是她先没事扑过去将他又揉又捏,寻舟一开始说“不要”的时候,她也没管过鱼的死活。没道理自己可以对别人随心所欲,却要别人只能依着自己的想法来反应啊?


    徐行思来想去,用颇不可思议的语气在心中道:“所以,这还是我的错啰?”


    “‘啰’你个头啊!!”一直屏声息气的神通鉴终于忍不住了,大骂道,“什么有道理没道理,我看你根本不讲道理吧!!”


    那怎了?


    话到此处,已经沉默的够久了。再这样下去,就有些尴尬了。徐行干巴巴道:“我怎么见你好像又长高了。小辈就是这样,几天不见变个样,真是越来越精神了,哈哈。”


    这话真是万分慈爱,比老祖母还像老祖母。只是普天之下没有哪个老祖母会冷不丁将人按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寻舟没答,只是很轻地挣了一下,徐行将手撤开,完整地露出那张面孔——


    一张微蹙着眉,眼中波澜未定,紧盯着她不放的面孔。被这样一张不似人类的昳丽面孔幽幽盯着看,任谁都会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负心薄幸之人,亏欠他何止万分。这怎么能行?徐行心中的愧疚感霎时萌生,为解此患,她当机立断,又将手捂上去了。


    寻舟:“……”


    神通鉴灵魂发问:“你真的有病是不是?”


    “你来得正好。”徐行想到接下来自己要说什么,心情又是一低,也不打算将手放下了。她开口道,“你知道,鲛人族前几日又派遣使臣来了吧。平心这只鱼啊,你熟识么?”


    寻舟低声道:“不知。”


    徐行道:“就算不认识,从前也总打过照面?”


    “或许有,或许没有。”寻舟道,“不重要的事,我已忘得差不多了。”


    徐行道:“我是想问,你知道为何他们如今非要你回族么?”


    她本以为寻舟也不明白,但至少知道一些边边角角的线索,这般二人可以推测一番  ,然而,寻舟却点了点头,道:“知道。”


    徐行:“你知道?”


    寻舟:“一开始便知道。”


    徐行:“那为何不说?”


    “师尊并无问我。”寻舟很短促地一动唇角,“以及,师尊如此费心护着我的感觉,很好。”


    逆徒。徐行在心里骂他一句,面不改色道:“所以,是什么?”


    “时间城出了一些问题,海下无法解决的问题。”寻舟平淡道,“而我的天赋觉醒了,他们需要我,仅此而已。”


    他的天赋觉醒了?所以,那便是“时间”了?


    徐行皱眉道:“这么大的事,你怎也没跟我说?”


    “师尊没有问。”寻舟还是那个回答,他道,“你已许久没有考校我的功法了,自然也发觉不了。”


    徐行一下便明白他的想法了。可正是因为太明白、太看得透,才更为难。


    因所谓的“残废”而被亲族孤立相杀,这种经历无论换了谁都无法忍受。若说从前的寻舟,或许还抱有一丝心有不甘的念头,所以才会回海中受洗,徐行尚记得那时还没长得这么大的小寻舟被她送到海边,竟没有恋恋不舍、抱着她的大腿嘤嘤哭泣说我不要回鲛人族云云,而是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甚至有些迫不及待。那时她不做多想,只觉得毕竟故土,有一点想念也不足为奇,现在想来,寻舟是等不及要回族中炫耀一件事了——


    你们不要我,有师尊要我。你们不爱我,她来爱我!


    受洗过后,所有不甘念头皆已消弭,从此再无牵挂,因为七窍玲珑心早已牵在了一人身上。比起给他带来无尽灾厄和原罪的第二天赋终于觉醒,他认为更值得招摇过市、击鼓相传、全族皆知的事,是他有了真正全心全意对待之人,而那人也正是如此待他,对他来说,穹苍才是归处,什么时间城,全然陌生,不值一提。


    很不幸的是,寻舟将突发耳聋和不要脸皮这两点自徐行身上学得炉火纯青,却丝毫没学到她极爱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侠心,还是那一句话,若是徐行命令他现在跳下去东海封印通道,他当然会去,但要他自己主动去做,绝无可能。但幸运的是,至少徐行明白,他回族是族中有求,她的徒儿也不再是从前那怯生生的小鲛人,不会再轻易受到伤害了。


    不知怎的,徐行霎时生出一种难得师者的淡淡落寞来。


    五年,就够了。


    可五年太长了。至少对她来说,太长了。


    徐行此时才真正发现,原来不想这样做的人不止寻舟一个。


    寻舟见她面色有异,起身专注道:“师尊,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唉。唉。唉!”徐行一连“唉”了几声,破罐子破摔地摆手道:“算了。算了。今天心情好,先不说了。等哪天我心情不好了,再说。”


    她起身,扬长而去。寻舟脸颊上都被她捂出了一个淡红的手印,他摇摇脑袋,试图将手印甩掉,发现自己在做什么后竟哑然失笑。


    寻舟几步追上,将她衣角沾着的草屑拂落,追问道:“究竟是何事?为何要等师尊心情不好了再说?”


    “废话。”徐行头也不回道,“我心情不好了你还想好?”-


    寻舟将野火送至第三峰修缮,临走前,对神通鉴道:“我要下山一趟。”


    神通鉴不屑道:“你要下山就下山,跟我说干吗?我跟你很熟吗?”


    寻舟微笑道:“你若想变得很熟,我可以帮你。”


    “啊啊啊啊!!别烤别烤!!!”神通鉴气得快要喷气,“你够了没有?!不就是上次帮她隐瞒下山的事,你还要罚我多久?你小心我告状!!我让徐行揍死你信不信?打狗也要看主人的!”


    “她不会相信你。就算信了又如何,为了你,罚我?”师尊怎么舍得。寻舟面上浅薄的笑意一瞬而逝,命令道,“下山一事,不必告知师尊。此外,师尊今日见了何人,吃睡如何,有没有哪里不适,待我回山,一一详细告知我。”


    神通鉴已经对这个指令习以为常了。它不解的是:“你这是要去多久啊?出什么事了?难道是又有什么妖族皮痒了?”


    寻舟侧头道:“不必多问。至于时间——一个时辰?”


    神经病吧?!神通鉴喷道:“你也有病!!有病去治,一个时辰是能吃几顿饭啊??!”


    可惜,它要骂,寻舟却懒得听,飘忽之间,身形已消失在云雾中,再无踪迹。


    他要去的所在,是灵蛇海。


    “……”


    灵蛇海是距穹苍最近的一片海域,附近居民捕鱼为生,有着极为悠久的海蛇信仰,在这里,众人将海蛇称作“柳仙”,与北境的紫兽庄相似,是蛇族信仰的起源地。只是与狐族不同的是,蛇妖普遍过于残暴,令人无法不心生芥蒂,再加上众人皆往内陆迁移,此处的人烟愈来愈稀少了。


    平心掩盖气息匆匆来此时,隔着极远便看到了寻舟的身影。


    他站在岸边,潮起潮落,沾湿了衣摆。在他眼前,海面辽阔,雾气萦绕,几只体型异常硕大凶猛的海东青在他身旁不怀好意地猎猎环绕。


    秋冬之季,野兔不好猎,这些海东青怕是吃了些妖族倒毙在此的腐肉,从此发生异变,开始袭击人类了。


    分明没看到他的面孔,平心却有些没来由的寒然,她开口道:“你终于来了。”


    平心明白,若非她三番五次找上亭画,寻舟不会见她。因为,烦到亭画,亭画就必然会去找徐行,而找到徐行,又会让她为难。这是她时隔多年与寻舟的第一次见面,她已全然认不出了。


    以一个鲛人的视角来看,寻舟自然足够吸引族内所有鲛人的目光,精悍有力的身形,坚硬锋锐的利爪,不过,平心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他。因为,比起时间城,寻舟看起来要先出大事了。


    显而易见,他在不自觉地向外释放自己求偶的香气,在此期间,他会逐渐微妙地不断变动自己的面容和形体,以此试图来吸引、捕获那个他竭尽全力试图诱惑之人。但这里并没有鲛人,人族除了嗅到不同往常的气味之外,根本无法释出相同的气息来安抚和确认,再这样下去,迟早会……


    寻舟道:“长话短说。”


    平心定了定心神,道:“你的天赋,锻炼到何种程度了?”


    寻舟不语,反手间,半空中那只海东青霎时像撞上了一个无色布袋,消失的下一瞬,便出现在他掌心之上。眨眼间,那只疯狂挣扎的矛隼动作一停,羽毛变得黯淡无光、杂乱无章,随后,竟一根根向下脱落,它的眼睛也顿时失去光泽,蒙上了一层浑浊的白膜。待到它的呼吸起伏彻底微弱前,寻舟指尖往上一点,这垂垂老矣的矛隼便再度缓慢地生出新羽,骨骼挺拔,最后,恢复成了方才的模样,不再变化了。


    寻舟垂眼看着这无法再变得年轻的鸟儿,面孔漠然,似乎并不满意。


    平心目光不离,面上怔然,心中几乎波澜狂涌,随即而来的,便是悲哀。


    早些时候他的天赋无法显现,极有可能是天赋太强,他尚未分化的躯体根本无法承载,然而现在,说什么都已晚了。可为了鲛人族,为了时间城,无论如何,她也绝不能放弃。


    然而,无论平心怎样劝说,劝得口干舌燥,寻舟都亦不接话,面上毫无波澜。他此行下来,显然只为了让使臣死心,别再前来穹苍。


    平心渴得钻下去喝了一口海水,看着寻舟俊美无俦的侧脸,咬咬牙,忽的灵机一动道:“你……爱上了一个人族女子,是吗?”


    寻舟抬眼,静静注视着她。


    平心被看的鱼皮发麻。虽然不道义,但她也是无法了,她早已在穹苍内时时查探,都问不出那神秘女子究竟是谁,貌似寻舟除了


    徐掌门外鲜少与人接触,并且不知为何,她一问这些问题,众人的面色都会突然好似便秘。


    平心正色道:“你若是真心喜欢,这辈子认定此人了,那跟掌门请示后,将人带回海底也非不可。人族入了海底亦能生存,并无不便,唯一有些麻烦的是,若无法门便很难上岸,但只要带上本源鲛珠,这唯一的不便也消弭了。如何,你怎样想?”


    此前口水说干,他也毫不理会。而这时,寻舟自上而下瞥了她一眼,不知为何,这目光中似乎有些微妙的诧异,他终于缓缓开口,用一种古怪且冰冷的声调:“你比我还敢想。”


    平心:“?”


    第189章 骨刺如一团野火,汹涌而来,霎时烧去……


    #189


    能被向来避世的鲛人一脉选为使臣,平心的收集情报能力和话术绝不会差,她看着寻舟这样古怪的神色,心中咯噔一声,忽的有了一个极为荒谬的想法。


    其实,这想法早在她于穹苍遍问不得时就已然萌生,但因太过离奇,是以平心向来不作他想,她宁愿相信山下有一个谁都不知的神秘女子,而非寻舟想要的就是掌门本人。


    毕竟这不论从哪个身份上说,都太难实现了。


    其一,徐行是将寻舟自九珠带到这么大的亲师尊,就算在不重规矩的鲛人族,师徒畸恋也并没有那样正常!其二,这是掌门啊,兄台?你要不再想想呢??这是第一仙门的掌门,刚在诛妖大战中立下汗马功劳的大掌门!独步天下,绝世无双,能拒绝她的人有几个?毫不夸张的说,徐行若真想要道侣,次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能一路从登仙梯排三个来回了。即便鲛人面容绝世,但人族难道缺好看的人?就算实在找不到如此好看的,她又怎会选自己的徒弟?失心疯了吗?!


    平心平复了一下心情,没能成功。她低声道:“你……你莫非是对……徐掌门……?”


    寻舟垂眼不语,竟似默认。


    这一下,如一盆冰水,将平心的胸口近乎浇得凉透了。


    若寻舟对徐行抱着这样的心思,他又怎可能会同意随自己回到海中。想走他这条路,只怕是行不通了。看来唯一的突破口是在徐行身上了。


    至于徐行……接见她的总是亭画,四掌门总将话头挡得滴水不漏,平心只有机缘巧合下与徐行见过一面,匆匆一面,未曾交谈。那的确是个无比耀眼的人,见之不忘,就算全然抛却那些功绩,也和平庸二字没有关系,更何况根本抛不开。平心一向认为鲛人族优于人族,不管是体魄、天赋还是寿命,然而此时却不敢说,若徐行真脑子抽了要自己当道侣,她是否真能拒绝。想来想去,平心终究忍不住困惑道:“你为何非要给自己找麻烦呢?”


    还是天大的麻烦。因为说实话,她根本想象不出徐行身边能站着什么人,又会为了谁停留。就算寻舟此时的天赋在时间城内也是出类拔萃,无人能敌,但……还是,配不上啊。总之就是不合适,完全不合适。


    “……”


    寻舟一双异瞳殊无波动,想来这些话他早已对自己说了无数遍,若是有用才奇了。他一振臂,那只海东青倏地飞起,双翅带来的风漩将他霜发吹得拂动,他道:“说完了么。”


    “没有。当然没有。”平心难得有些结巴,“你对……你对她的心思,她知道吗?”


    此话脱口而出,她才发觉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徐行定然不知,若是知道,还能容一个想上自己榻的小白眼狼在身边寸步不离地跟着?这才是真叫给自己找麻烦。


    然而,寻舟却淡定道:“知道。”


    “我就说么,她肯定……”平心道,“什么?!她知道?!她知道什么?!!她知道你想干什么?!!”


    寻舟瞥她一眼,面上仍是读不出什么表情。


    “你想多了。我对师尊并无亵渎之心。”寻舟道,“我只想与她永远在一起,仅此而已。”


    “………………”


    这下,才真是如同十道雷劫齐齐劈到了头上!


    平心张口结舌,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情况比她想得还要完蛋。彻底完蛋了。寻舟常年都在穹苍,那些待在时间城的经历并不愉快,那些长辈没团团掐死他都算好了,怎有可能教他关乎这些的道理?徐行和他避嫌,自然也不会教,或者说,没来得及教,就已经躺了。醒来之时寻舟就已经自顾自变得这么大了,再教也不合适了。


    这几番巧合之下,就出现了一个无比的错误。那就是,寻舟身上的香气都快满溢出来,已经连外鱼都能察觉出他在岌岌可危的崩落边缘了,他竟还误以为那对徐行肌肤无端的索取和渴求是正常的“本能”,他压根都不明白情欲是什么东西,就已经在饱受情欲之苦了!


    不对,这不对了。寻舟如此异常的举止,连穹苍门人都看出了端倪,他与徐行朝夕相处,徐行怎可能发现不了?还是徐行就算发现了,也佯装不知,其实私下已经非常苦恼了??不可能,不可能……她看上去也不是一副溺爱徒弟的饭桶样啊,就算溺爱,这也触及底线了,她怎样能忍的?!


    这实在太令人一头乱麻、太令人糊涂、太令人发蒙了!平心不知自己是该继续追问,还是该径直点破,只是,仅仅这几句话,似乎就已将寻舟的耐心使用殆尽了。


    “不必再来。时间城与我无关,我的天赋只为一人,若师尊用得到我,另当别论。”他的天赋在虎丘崖后终于苏醒,这对他,对徐行,都不是一件值得欣喜之事。寻舟垂眼看着自己苍白的掌心,海东青挣扎时利爪抠出好几个血痕凹坑,现在还浅浅渗着血,他收紧五指,最后抬起眼帘,微笑道,“师尊身边,不需要第二个人。”


    他的余光在平心锦绣般的面孔上一扫而过,道:“也不需要第二个鲛人。”


    平心终于有话可以说了。哪怕只是一个字。她近乎满心荒唐地伸手指着自己:“我?!!”


    不等她再吐出第二个字,寻舟的身影便消失在这缭绕朦胧的雾间,形同鬼魅,一瞬不见-


    归至穹苍,冷风呼啸中,寻舟抬眼,山间一道白融之光缓缓流淌。


    正逢穹苍祭祖之日,持灯夜游的铁童子皆把灯笼改换为了白色,今日一早,徐行便与诸位长老执事一同去了后山掌门墓洒扫祭拜,以及割血祭剑——祭的便是掌门殿之上悬着的穹苍剑阵。徐行指腹上那小伤口早已好了,但毕竟是流了些血,他走前在小厨那儿炖了补汤,这个时间,火候正好。


    祭祖之日,各峰挂上白幡,平日里本就冷硬的第三峰更显肃穆。时候已晚,门中无人,寻舟途径之时,足下一变,踏了进去,抬眼看一张告示。


    那张告示上挂着张登记单,是早些时候徐行为他锻造兵器时填写的兵谱,她在擅长武器下方一栏写了“爪子”,被当时的峰主贴出来当做反面教材,至今未摘。后来,黄时雨替徐行拿到了万化石,徐行又将此石赠予他,他开刃过后,曾求师尊再给这兵器赐名,徐行冥思苦想两刻钟,起了个名字叫余刃,顾名思义,我的兵刃,也是鱼人的谐音。她自以为这名字简直巧夺天工,棒的不能再棒,不料被黄时雨听到后嘲讽狂笑不止,一人一妖气得当即扭打在一起,寻舟当时阴恻恻地上去给了黄时雨一脚,黄时雨到现在还以为那是亭画踹的。


    寻舟看着那张牙舞爪的字迹,抬手想将这张兵谱取下,然而,正在此时,他心口忽的往下一坠,砰砰狂动,耳边全是鼓般的心跳声,眼底蓦然血丝爬上,像是有蚂蚁透过眼皮在内中不断啃噬,他的整张面孔都在发痒。


    这麻痒迅速往下蔓延,绕过小腹,继续向下,随之而来的,便是剧烈无比的疼痛,好似有无数根铁刺自骨缝中往外张,一


    根根扎穿了他的躯体。


    忍耐,对寻舟来说不算难事。他额角近乎一瞬便被冷汗沾湿,撑在墙侧的大手青筋暴突,似在发力,试图让自己继续往前行走,然而,下一步迈出去,骤然失了平衡,他头痛欲裂,根本分不清自己是倒下后失去了意识,还是在昏过去了后方才倒下。


    再睁开眼时,他正躺在九重峰上的寒潭中。


    九重峰地处偏僻,尤其距离掌门殿最远,是亭画分拨给他的住处,寻舟很少在此停留,峰上除却寒潭之外空空荡荡,极为凄清寂然。


    他身下十分寒凉,虽有些昏沉,却能明白自己周身都浸在水中,可那股炙热如同附骨之疽,无论怎样都无法消弭,他的视野变成了淡红色。


    在这一片朦胧之间,徐行着一身常服,正从殿外悠悠走进来,手上还捏着什么吱吱大叫的玩意,是神通鉴。


    “有门人告知我,你倒在外面,真是费了我好大的劲才把你搬回来。”徐行说着,活动了几下肩头和手腕,目光在这空荡荡的殿内转了转,纳闷道,“我记得我也没亏待你吧?那些什么樽什么瓶的,拿出来摆摆不好么?这地方虽然偏僻,但俯瞰时视野极好,能看见整个穹苍,不然我也不会给它起名叫九重峰了。这般空旷,你平时睡哪啊?你不会根本没往窗外看过吧?”


    “……”寻舟耳边有嘶嘶细响,根本听不清是从哪发出的,就连徐行的话也听得断断续续。他的呼吸凌乱而急促,哑声道,“师尊以为,我是怎样知道你人在何处的?”


    徐行原本还不以为然,见他反应比往日迟钝不少,说句话也半天才答,一时将玩笑心收起,眉峰微敛道:“你怎么了?”


    她手上除了被捏得大哭大叫的神通鉴外,还有一把小小的匕首。匕首泛着寒光,眼见锋利无比,寻舟若有所觉,昏沉视线向自己身下看去。


    寒潭之中,将近八尺长的鱼尾蜷在水底,月光下,泛着琉璃般诡变的光辉,令人不觉目眩神迷。但美中不足的是,鱼尾那一层薄韧的外皮间,正嵌着一粒一粒骨白色的短刺杂质,最长的那根已有小指那般长度,还在不断向外扎出。


    “你倒是学坏了。跑哪儿去了?回来就变成这样。”徐行居高临下过来,指背拍了拍他的侧脸,扬起一边眉毛,“瞒着我下山,还要我的剑灵帮你打掩护?”


    神通鉴蹬腿嚎叫道:“他已经欺负过了你不准再欺负我一遍!!凭什么我要受两次罚?!凭什么!!”


    最近真是越发叛逆,吵死了。徐行将它丢水里,凝神看着这绝非人类能有的鱼尾,又看了眼自己手中的匕首,似乎在苦恼该从哪里下手:“不过,你说的骨刺一事竟是真的。我之前一直以为,又是骗我的。”


    她离得越近,寻舟的心跳声便越大,大到已经全然听不见她的话语。这太异常了,他想艰难开口,骨刺一事,没有骗你,但师长负责拔除一事,是子虚乌有,所以现在不要碰——


    徐行夜风间冰凉的手轻按在他腹部,近乎察觉不到的力道,却如一团野火,汹涌而来,霎时烧去了他的神智。


    第190章 摊牌这种人,似乎只要心存念想,便能……


    #190


    徐行垂眼看着这鱼尾上的斑驳,白牙似的骨刺破坏掉了这天生的美感,彷如白瓷之上沾染墨痕,不仅刺眼,还有几分诡异的瘆人。


    其实,除了被妖血染透的石花略有异变外,寻舟其余那些饱受诟病的招式并非妖染,而是天生如此。水能通阴,水本为阴,在暗如极夜的东海底建造出的时间城、衍化而出的文明,自然和九界有所区别。寻舟和那位平心的脸,美则美矣,但绝非是“国泰民安”那一挂,再往前推个几百年,少说也是个背黑锅背到肩颈沉重的“亡国祸水”,若否,前掌门也不会早前便忧心忡忡地让她多加注意了。


    这诡异的艳丽,在这条非人的鱼尾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这是徐行第二次见到寻舟的本体——上一次,还是他慌不择路逃往小溪,却被冰面冻住之时。那时薄冰里小小的一寸银鱼,如今光鱼尾便有八尺颀长,那薄薄的一层寒冰,也再困不住他了。


    她并未一开始便用上匕首,而是试探着捏住最下端的一颗骨刺,往外松动。她用的手劲不大,但寻舟还是有些反射性地剧烈挣动一下,哑然道:“师尊!”


    好在这些异物只是嵌在其中,拔出后也并未流血,留下的小小孔洞迅速被最外层柔韧的厚膜覆盖住,再无异样。徐行俯身细看,另一手按住寻舟,不让他随意动弹,侧脸道:“怎样?痛?”


    寻舟默然,少顷方道:“难受……”


    他并无痛楚,反倒欢欣得很,周身的触觉仿佛被放大了数倍,敏锐到惊人,只为感知那一人的动作。徐行的手掌被风吹得很凉,但很快又炽热起来,又或许真正炽热的并不是那双手,他期望她再往上一些,再重一些,却又不明白究竟要上到何处,重到如何,一时之间万分混乱,是以这两字自唇中吐出,竟带着几分微不可察的委屈。


    徐行不知他心中所想,毕竟她没有做鱼经验,不知这感觉究竟如何。自她醒来,寻舟就一副总是心事重重的冷沉样子,上一次朝她这般撒娇都不知是何时了,那应是痛得很了,徐行心道可怜,手下力道未松,道:“好了。忍着点,马上就结束了。”


    寻舟的手湿冷冷覆在她手背上,还在抗拒地往外拉扯。不想让她碰?徐行才不管,她将手拍开几次,见寻舟一反常态地执着挣扎,非常恼人,于是伸指过去在他下颌搔了搔,几无耐心地安抚道:“听话点。”


    寻舟被搔得蜷起脖颈,动作极大,激起一阵水花,当真不吭声了,只默默看着她,却不往后退,好似不敢让她再碰,又实在很想让她再搔一下。徐行这才发觉指尖的温热不对劲,寻舟平日里体温低于常人不少,能让她都察觉到热,他的身体现在该有多烫?


    她起身,将指背贴在寻舟额上,蹙眉,“嗯?”了一声。


    神通鉴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狂喜道:“烧傻了!烧傻了吧!烧死你这条装可怜的大尾巴鱼!!”


    “……师尊,我没事。”寻舟抓住她的手腕,低声道,“把刺拔去……就,没事了。”


    徐行疑道:“这东西真有这么厉害?你从前都是怎样处理的?”


    “提……提前……”寻舟眼睫上还沾着一点方才溅出的水珠,道,“别叫其他人来……”


    “……”


    实在无法,徐行也只能加快速度了。体内有异物留存的确容易引起发烧,她自然不疑有他。


    寻舟昏沉淡红的视野中,看见她的模样。她似是本打算歇下了,未着掌门外袍,那些繁复庄重的饰品皆已卸下,只着一身单衣。已是深秋,夜风极冷,但她体内火气炽盛,无惧严寒,连扣子都未扣到最上一颗,领口微敞。为了不让寒潭的水浸湿衣袖,她将袖子挽起半截,小臂压在他腿上,随意束起的黑发随着她利落的动作一荡、一落,再一荡,再一落……


    寻舟一时有些恍然。现在,她终于不像是掌门,像是他的师尊。


    从前他出任务不慎受伤,仍是逞强,徐行大晚上自碧涛峰鬼一样闪进他屋内,一掌按在他伤口上,听他猝不及防痛叫出来,就一边嘲笑他一边给他上药。那时她也是这样,随便束了头发,着一身单衣,昏黄的灯光下,不听话的青丝流出几缕覆在她侧脸,寻舟稚嫩的视线紧紧盯着她勾起的唇角,那唯一柔软的地方,不知为何,心中鼓鼓作跳,越跳越凶,又想伸手去捋开碎发,又想重重拉住她的手,却什么都不敢做,羞得只想把自己的脸埋起来。


    徐行见他红了脸,用指背搔了搔他下颌,像对待什么可怜可爱的小动物一样,笑嘻嘻道:“逞强的时候不嫌害臊,现


    在被我戳穿了,终于知道害羞了?在师尊面前还瞒什么,我不知道你吗?”


    那时他也以为自己只是因被戳穿了而羞恼。不仅徐行不知他那时究竟在想什么,他自己也是如今才明白。


    寻舟艰难地起身,背靠着寒潭的石壁,道:“师尊……不问我今日下山去做什么了吗?”


    徐行没抬头,道:“你要说早就说了。既然没说,那就是你的秘密了,不必告知我,那是你的自由。”


    寻舟道:“其实师尊不想要我有这样的自由吧。”


    徐行手下一停,而后,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是让他住嘴的意思,寻舟当然知道。


    寻舟道:“掌门殿酉时后不见门客,有时执事想见都要先行通报,择日再谈。这么晚了,师尊没回偏殿,门人一来通报,便立即接见,并把我带上此处,师尊其实知道我不见了,心中不定,所以一直在等我回来吧。”


    “现在是什么时局。”徐行拿刀柄轻佻地拍了两下他的鱼尾,似在试图改一改这气氛,问道,“你在山下被打死算谁的?”


    寻舟摇了摇头,笃定道:“你明知道我并没有那么容易受伤。”


    臭小子不识好歹。徐行心道,这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是要如何?是仗着他现在发着高烧,十分虚弱,所以自己不便修理门户吗?……以及,这莫名其妙的香味是不是越来越浓了,已经浓到有点冲鼻冲脑的地步了!


    也不知寻舟究竟多久没有清理这些骨刺,还是因着一些缘由,生长得实在太快,徐行已将那些刺得最深、最大的杂质拔除,可还有零星的小碎片嵌在难以碰到的角落处,成色也并不浓郁,近乎要和外皮合二为一,极难分辨。她于是不再多言,继续专注手上动作。


    淋漓水声中,寻舟紧闭双唇,半晌,又不经意道:“师尊有没有想过,要寻一个能可辅佐自己的道侣?”


    “寻?上哪儿寻?有那么好找吗。”徐行忙碌道,“辅佐归辅佐,道侣归道侣,两者不可混为一谈。我若真心喜欢一个人,只想让他安然自在,又怎舍得让人劳心费神。”


    她答得如此顺畅,想来近些日子没少被问过相似的问题。不仅是穹苍这些长老执事盯着,红尘间也没少探听消息,毕竟若徐掌门不幸罹难了能投胎到自己家的美梦破碎,只能退而求其次让自己投胎到徐掌门家里了。只是可惜,徐行男色女色老色少色统统不近,后者达成的难度并不比前者低多少,更何况连去当殿内侍从这唯一的通路都被挡得密不透风,更是毫无办法了。


    寻舟不知怎的,对她口中的那个“他”,忽的生出一种酸沉沉的怨气来。


    这怨气一路上行,汹涌,逐渐演变成一种阴沉的怒火,快要将他那本就狭隘到只能装下一人的心肝烧得发狂。


    “能为师尊分忧,总比什么事都要你耽心好。师尊要挂怀的东西已太多了。”寻舟咬着牙,微笑道,“若是找个没用的,只会给师尊拖后腿。”


    徐行道:“哪有人找道侣是看有用没用的?什么叫有用,什么叫没用?”


    寻舟道:“百无一用是书生。”


    “……”


    徐行竟是花了足足一弹指的时间,才勉强想起来他口中的“书生”究竟是哪位!这都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他还要再提几次?莫非过了八百年他也还要惦记着那个倒霉蛋?!


    “行吧。按你说的,要找有用的。”徐行懒得再掰扯什么书生不书生的事,反正说了他也不听,信口道,“上次无极宗几个来登门拜访,我看那少宗主修为不差,生得不赖,年轻有为。”


    寻舟道:“年轻有为?师尊和他一般年纪时,已是掌门了。”


    拿这个标准来找,能找出第二个才怪了。徐行道:“那二执事也不错,心细如发,知根知底。”


    寻舟道:“性情沉闷,和他待在一起都笑不出来吧。”


    徐行道:“你要这么说,满足全部条件的只有黄时雨了。”


    寻舟有一瞬似想反驳,然则话到喉头,却生咽了进去,徐行见他神色,颇觉好笑,刚想问他,你怎不继续说了?便后知后觉,寻舟要找理由,定要说什么“身份敏感、族别有分”,可这穹苍山上,身份敏感的并非只有黄时雨一个,和徐行族别有分的更不只有一个,他若是这么说,岂非将自己也一道扯进去否认了?


    可这“后知后觉”,还不如不要发觉。徐行一时也默了,好似再说什么也不对,她一语不发地将自己触手能及的骨刺清理完毕,随后,拍了寻舟一下,随口道:“喜欢什么不知道,但冷冰冰听不懂人话的肯定不要。翻身。”


    寻舟不动,一双眼仍是死死盯着她。虽是冷色,其中情绪却炙热到烫人,徐行加重了语气,加重了力道,道:“叫你翻过去。”


    他还是没有动作。徐行也不惯着他,伸手便要将他如烤鱼一般翻个面,手刚伸过,便被抓住了手腕,寻舟拽住她,欺身过来,皱眉道:“师尊,你当真有这个想法?”


    徐行真是莫名其妙。话都是他在说的,话头也是他起的,现在这么一副被始乱终弃之后委屈万分的模样又是怎样?她在峰上等了这许久,心情本就不太美妙,又把他抬上来、又是帮忙拔刺,等不到他两句解释,倒在这夹枪带棒的摆脸色给谁看?徐行将他手掰开,冷声道:“我有没有这个想法,也与你无关吧。”


    这一句话,彻底将寻舟激怒了。


    徐行手腕复又一紧,那只和人族比起来过于颀长的手扣着她,指尖利甲暴突,苍白到像一具尸体,寻舟脸上并无愠色,只是缓慢地笑了笑,重复道:“与我无关?”


    “师尊,你要找的那个人,能接受我吗?”这扭曲的笑意一闪而逝,他目中似燃着火光,一字一句道,“就算能接受我,能接受你吗?”


    徐行沉下脸道:“放开。然后闭嘴,滚下去。”


    寻舟似是没听到她的警告,他像是将声音自牙缝中挤出来,无比清晰道:“接受一个自小在身边养大,情同至亲,却对师尊抱有不轨之心的徒弟?还是接受一个会无休无止地谋害他性命,你却丝毫不肯为此责罚的鲛人?好啊,师尊,你去找吧。我比任何人都相信,不会有人拒绝得了你。你找多少个,我就杀多少个,杀到没有人再敢靠近你为止!”


    “……”


    所有虚伪和平的矫饰,师徒间模糊的情谊,都被这句赤裸至极的话语顷刻间撕得粉碎。


    徐行一颗心坠入谷底,脸色已不能再难看了。她冷道:“你又明白,我不会为此责罚你了。你究竟是哪里来的底气?”


    “这要问你啊,师尊。”寻舟不闪不避地笑道,“是谁给我的底气?是谁让我得寸进尺,是谁让我觉得,我对你而言,和其他人是不同的?是我吗?你现在要告诉我,那都是我的错觉么?!”


    徐行道:“那是因为——”


    “因为我是你的徒弟?”寻舟近乎冷酷地道,“我不相信只有这样。”


    水花扑溅,簌簌作响,徐行被猝不及防地拽进寒潭,本就单薄的衣物霎时湿透。浸透周身的水极为冰冷,但比潭水更为寒凉的,是那鱼尾,冰凉的、柔软的、滑腻的鱼尾,带着水生物的模糊光泽,自她腿间缓慢地蜿蜒而上,微微撑开膝弯,直到环住她的腰间,像巨蟒绞住猎物那般,将二人的躯体毫无缝隙地紧锁在一起,徐行耳边甚至都能隐隐听到那擂鼓般的心跳声。


    寻舟双臂交叠,将她全然扣在怀中,恨不得将她狠狠塞进自己的腹中去,以解这鲛珠割肉之苦。


    他哽了一哽,似在隐忍,而后,湿淋淋地在徐行耳边道:“师尊,什么前途无量,什么心细如发,你根本不在乎。你想要的,是无论何时都能一眼看住的掌中之物,小小的,能随你四处奔走的,依赖你的,没有你就不行的,整个世界只


    属于你一人的东西……”


    徐行指尖忽的一蜷。


    “他可以做你的刀刃,但刃出必会归鞘,他可以当你的弓箭,但箭发必将回栏。你给他旁人没有的偏爱,却永远不允许他逾越哪怕一寸那条线……”这仿佛饮鸩止渴,怎能不令人发疯。他的悲喜全被一人掌控,再无别的欢欣,那人浑然不觉,他分明在痛苦,可他却甘之如饴,寻舟手背青筋微起,再也遏制不住自己,万分混乱道,“只有我,只有我能做到。只有我能站在你身边!师尊,是你先答应做我的师尊,你不可以不管我……”


    就算是这极寒的水,也无法使徐行的身体冰冷下来,只要她想,她轻轻动一下指头,便能让这一寒潭变为滚水。她很少感到寒冷,即便在心乱如麻的此刻,她最鲜明的触觉,也是身后那剧烈到快要穿胸而出的心跳。


    因为她有火龙令。


    九重峰实在太高了,高山必然凄清,夜晚时穿堂风过,仿佛连尘埃都要被冻成碎末。她在穹苍的群峰间穿梭时、与同门切磋时、发号施令时、愁眉不展时、偶有喜事时,无数不需要他的瞬间,他就站在窗前此处,默然又固执地凝望。


    她想象不到这是怎样的感受,她从未这般去注视过一个人。但她知道,这样的日子,别说三年,就算只有三月,也足够久了。何论十年,三十年,甚至百年?


    徐行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冷静,到现在还在思索此事应当如何收场,在寻舟如此神志不清的状况下,让他应允回鲛人族帮助人族封闭通道一事,是否会让他足够怨恨,怨恨到放弃她。但徐行还有一点不明白,那就是她有可能并没有自己想得那般冷静,因为她到了现在,都未曾想过要先给寻舟一个重重的巴掌让他吃痛教训。


    寻舟紧抱着她,颤声喃喃道:“师尊,师尊。师尊,师尊……”


    徐行抓住他的手,感到他颤抖了一下,狂喜中,似乎马上想要反握回来。她将他的手毫不容赦地自身前拽离,起身,再将那游移不舍、缠着不放的鱼尾扯下,缓缓道:“你还知道,我是你的师尊。”


    寻舟的脸霎时惨白。


    徐行自寒潭中站起,除了发丝未湿,浑身都湿淋淋地往下滴着水痕。她非常讨厌水,待在这里这么久已经非常烦躁了,她“啧”了声,踏出水潭,周身一道白烟萦绕,衣物眨眼间便被蒸干了。


    她居高临下地对寻舟道:“你今日下山,是和平心见面了吧。”


    寻舟道:“师尊……”


    “她和你说了什么?时间城出了问题,要你回去稳固。其他的没说么?我想,你定然拒绝了,说不定还要她别再来烦我。你呢?其他的也没说么?”徐行很快地眨了一下眼,重复道,“‘可以做我的刀刃,刃出必会归鞘,可以当我的弓箭,箭发必将回栏’……你方才说,只有你才能做到这一点,是吗。”


    寻舟死死看着她,眼底已泛血红。


    “那我要你,回鲛人族替穹苍封印妖界与九界之间的通道。”徐行面不改色道,“五年,只要……需要五年。穹苍限制了你,除了我,你压根便没见过几个人。你以为自己长大了,其实并没有,所谓的心怀不轨,不过是前阵子我出了事,你和我朝夕相处,一下子很不习惯,患得患失产生的错觉罢了。”


    寻舟荒唐道:“……错觉?”


    “你要否认,就证明给我看,想说什么,也待五年后想明白了再来向我说。那时你再说什么,那是你的事。”徐行瞥了一眼殿外,一个歪歪扭扭的铁童子听到声响,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于是好不容易爬上来查看情况,正一脸傻样地往里探头,一直装不存在的神通鉴足下冒起飞轮火,和它一同忙不迭滚下山去了,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徐行没管这两傻货,回头道,“今日之事,你不清醒,我会当做没发生过,你也不必心生芥蒂。天色已晚,我先离开了,剩下一些小刺你自己能可处理,早些休息。”


    “……”


    见身后不再有声音,徐行没再犹豫,转身便走。


    扪心自问,她认为自己已经处理得够体面、够忍让、够挑不出毛病了。徐行甚至敢无比自信地说,若是她自己从前失心疯了讨皮疼,突然对前掌门说什么“不轨之心”、什么“杀光你道侣”、什么“只有我能站在你身边!!”的,前掌门也不会处理得比她更好了!


    她走到半途,耳后忽的传来一阵窸窣水声,寻舟自潭中起身了。


    旋即,是缓慢的、一步一步走近的脚步声。


    徐行没回头,道:“别跟过来——”


    话音未落,风声一动,她尚未反应过来,便被抵到了墙边。寻舟的手覆在她后脑上,身上仍是湿淋淋的,一路上全是自他身上滴下来的水珠,她才刚刚干爽的单衣再次被沾湿,寻舟的面孔隐在月光下,俊美至极,也阴郁至极,他没说话,只是向前凑近,似乎想来轻轻吻她的下巴,被徐行躲过去了。


    徐行偏开脸,他还不知分寸,继续蹭上来想亲,两手抓着徐行的手,铁铸般不肯放。然而,这天下还真没几个人能有信心单凭力气困住她,徐行已经忍他很久了,已经快到忍无可忍的地步了,她掌力催动,将寻舟轻松推开,终究是说了第一句重话:“我不想这么说你,但是寻舟,你最好别给我给脸不要脸。”


    然而,寻舟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


    他被推开,就再一次将徐行重重抵在墙上。一声脆响,发簪落地,徐行束着的发丝霎时松落,披散着落在脸侧,她微怒地抬眼,正好对上寻舟的目光——几分迷乱,几分极怒,更多的是孤注一掷的疯狂,他闭上眼,便要朝徐行的唇压落下来,徐行神色一凛,出手如电,虎口已然钳住他的咽喉。


    她厉声道:“滚下去!”


    被她钳住咽喉的感受绝对算不上好,但也没几个人能具体描述,毕竟这个动作下一瞬多半便是死亡。徐行是真的恼怒了,她用了三分力,感到手下的喉结正在滚动,寻舟还在往前靠,她用了五分力,他已经有些呼吸困难、面色潮红了,但仍是不放弃,她用了七分力,两人此时鼻尖已然近在咫尺,呼吸相闻,徐行甚至可以听见在自己掌下,那脆弱的咽喉正在不堪重负地发出“格格”的细微声响,她再不放手,寻舟真的有可能会被她在这里直接拧断脖子。


    寻舟并不是在侥幸地赌她会松手,而是只有两个选择,他死在这里,或者,让他继续。


    徐行咬牙,在最后一刻,还是将手松开了。


    下一瞬,两唇紧贴,是毫无章法的宣泄。寻舟激动地浑身都在不断发颤,手抖到无法遏制,指甲霎时将她的袖口划得破破烂烂。他的唇瓣四处磨蹭,将她小半张脸都舔的湿漉漉,徐行紧闭双唇,催眠自己就当是被太热情的狗给舔了,他却仍不满足,笨拙地想去勾她的舌尖,却把她脸颊上那些散发连着一同卷入口中,碎发粗粝的触感在二人唇间翻搅,刺得发痒,这感觉实在太奇怪了。徐行忽的唇间一痛,尝到了血腥味,竟然被他的牙尖啃出了血,她本来就够烦了,霎时破口大骂道:“你——”


    在她开口那瞬,寻舟误打误撞将舌尖窜了进去,万分激动又小心翼翼地舔了舔她的上颚。


    徐行感到自己好像被雷劈了。从头劈到脚,好像浑身都忽的麻了一下。她呆在当场,看着寻舟闭眼的神情,心道,你这么沉醉干什么,好像不是我请你来的?一条鱼命换一个如此粗劣的亲嘴,你莫非还觉得很划算了??脑子有病真的要早点治,她实在无法理解!


    不过再怎么样,也够了吧!


    她一掌直接盖上寻舟的脸,寻舟毫无还手之力,被她推得往外一偏,双唇终于分离,牵出一缕银丝。他珍惜地将其舔入口中,微喘着气,


    目光在她唇上流连不去,似乎很想再来一次,但这招只能用一次,他再也没办法了。徐行的手压在他的脸侧,他的指尖也跟着爬上去,往唇边一拉,徐行悚然地看着他唇角碰了碰自己的尾指,而后张口一寸一寸轻咬过她的指节,唇瓣在她虎口上轻轻磨蹭。


    寻舟道:“师尊……师尊……”


    徐行道:“这时候你就别叫了吧???”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徐行浑身已经汗毛倒竖,不习惯到了极点,然而,寻舟趁她不慎,贴上来,一口咬上了她的脖颈。


    同一时间,徐行感到有什么东西蹭着自己的小腹,她脸色空白了一下,在心中冷静地数了数,很好,是一个,不是两个。


    下一瞬,她目光一凛,一个手刀劈向寻舟露出空门的后颈处。这一击下去,昆仑雪山上的白熊都得掂量着该不该跑,然而,鲛人皮糙肉厚程度难以想象,寻舟毫无防备,被劈个正着,还只是眩晕了一瞬,委屈不解道:“师尊,打我……”


    徐行冷酷道:“打的就是你这个不孝子。”


    再一个手刀,寻舟应声而倒,在快要倒在地上时,徐行足尖一踢,令其翻了个面,不至于正脸着地。


    “……”


    “……”


    “……”


    寂静,长久的寂静。


    穿堂风仍在呼呼作响,徐行站了许久,才强作镇定地给自己下了个结论:这种事情,绝不会发生第二次。


    以及,封印通道一事,明日就出发,也不用收拾什么包袱了,寻舟脸皮一兜就能走了。


    她那小徒儿静悄悄伏在地上,还是那样依赖她,还是那样没有她就不行,然而并不小小的、更完全不可爱了。


    徐行想完后,揪住寻舟的后衣领,随便找了个地方铺了张床,把他簌簌地拖到床上睡了。离开时,她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寻舟昏迷不醒时的面孔才当真讨喜得多,她心思万千纷飞,少顷,终于平静地叹了口气。


    五年,真的有用吗?徐行希望有用,但有些时刻,她还是挺羡慕寻舟的。


    这种人,似乎只要心存念想,便能一往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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