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山下闻不死传奇之赤焰狂魔
#171
徐行听了这话,暗暗咋舌。
不愧是白族,一张嘴口气就这样大。需知纵使是天下间最高明的医师,也无可断言自己能将肢体接得原封不动,毫无变化。就连新鲜刚斩下的都未必能成,更何论不知放了多久的残肢?如今用脚趾想都知道,这血腥味是从何而来了。七日间不少人铩羽而归,每一个都给她斩下,台下的手臂串一串都能兼烧烤摊了,能不呛么?
说到这里,徐行心中一动。
这对她来说不正是毫无损失?
莫说是一只手臂而已,就算将她两手都斩了,回山上躺一躺也就长回来了,都不用再劳心去接。长一根手指头也是长,一只手臂也是长,观方才那露头便被围观围堵的景况,徐行这些天怕是得老实呆着不怎么下山了,在穹苍正好能养一养,岂非两全其美?
“不错。”徐行赞同道,“这儿没比我更合适的人了。”
寻舟眉头狠狠一皱,黄时雨先道:“什么合不合适?先抛开别的不提,你徒弟可还在这儿呢,让他看到这种场面好么?”
是了。虽说有些水分,但寻舟今年毕竟才十六,看人赌博的确欠妥。徐行转头温声道:“乖,你一会儿自己去找两盘海草吃吃,我很快结束了。”
寻舟:“……”
“我说的跟你说的是一个东西吗?!”黄时雨喷道,“先说好,我可没让你去试的意思。送你东西,让你去赌,跟我请客让人出钱有何区别?你看好,这刺猬能这么久赌连胜,定是手里使了不干净的动作,奈何谁都抓不到她出老千,也真是奇了。”
三人这头交谈,那头都已经准备开始了。
这赌台太小,注定能赌的方式极为单一——正是最普通的赌大小。三枚骰子放在圆盅中,台上有三处可下注的标志,左是点数比九小,右是点数比九大,中间则是三枚加起来刚好为九。庄家赌中了,赌客没中,恭喜他,日后要改练独臂神剑了,庄家中了,赌客亦中了,那便无事发生,只有赌客押中了九点、且摇出了九点,才能成功赢走那具灵属刺甲。
脑子再不好使的人,都能看出这规则极不公平。但在鬼市,只要事先公开说明,不瞒不骗,那就没什么不可以。事先知道规矩,还要自愿参与,便无需指责公不公平了。就如自己踩入火坑便别抱怨烫,一个道理。
那来挑战的蒙脸大汉也不是傻子,一下注便押了中间的“正好为九”,然后手背按上骰盅,暗暗从中输往灵力,隔空操纵盅中点数。灵气一入,宛如毫无障碍,眼前的小矮子也正似全无发觉,不由心中暗喜。长街上众人见他胜券在握,气定神闲,还以为他已经十拿九稳——恐怕他自己也是这样觉得的,怎料骰盅一掀,底下赫然是三、三、六!
这人才刚看清骰上点数,面上惊愕的神情浮现之初,一条手臂已被白族斩下,血涌如注,霎时喷了自己满身。他捂住断臂,叫都叫不出来了,惊道:“怎么可能?!”
“怎不可能?”白族小矮子将他手臂塞回台下,递给他一个写了“六十四”的号牌,看来在他之前已有六十三个倒霉鬼受害,她娴熟道,“拿好,千万别丢了。到时丢了,可就麻烦了。”
那人强忍疼痛,惊道:“什么……什么麻烦??丢了就接不上了??”
“怎么会呢。”毕竟是白族,小矮子还是有些医者仁心的,她坦然道,“可以接上。但就不一定是你的手臂了。”
“……”
愿赌服输,还能怎样,在这里若敢动武,九个脑袋都不够丢的,那人咬牙道:“你……你说,要我去找什么人?”
白族道:“简单。能自我这里,赌走刺甲之人!”
徐行还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个答案。这不正是想方设法地让这些人去替她宣扬这个赌局,引得更多人前来尝试么?看她的模样,应当不是什么烧烤爱好者,这些手臂对她来说有什么特殊意味么,要说令人不得不办,那砍走一足、挖掉一双眼睛也非不可啊?
反正鬼市哪儿的血腥味都不淡,更惨绝人寰的景象又不是没有见过,洒洒水了,遂众人看完便纷纷的散了。黄时雨低声道:“看出什么没有?”
“没有。”徐行笃定道,“至少刚才这一局,都不到需要她出老千的时候。那个骰盅倒是有点意思,似是灵力对其无效,想要骰出九点,要么靠运气,要么靠手劲——这也没什么,我等会回宗时捎几个骰子,好好练它一练就行。”
哪个第一仙门的掌门天天在山上正事不干狂摇骰子的?要死啊?要是亭画知道是他“教唆”的,恐怕全身的毛都要被她拿去开水烫掉了!黄时雨当机立断道:“用不着你!听到没有,求你千万别带什么骰子回去,不然师兄我就惨了。这事我再另想办法,你等着收东西就好。”
徐行老神在在道:“其实我也并非很想要这个。”
黄时雨道:“不。你想要。”
好吧,确实挺想要的。徐行目光又看向那具刺甲,其上微微泛着温润莹白的光泽,刺尖状似柔软,实则无坚不摧。说来奇怪,她尚还是执事时,前掌门给她的各类兵甲宝具从未短缺过,都能随手便转送给当时的小鱼人寻舟拿着玩了,可见徐行手上没少过好东西,当上大掌门之后更不必说了。但无论是怎样稀世难寻的珍宝、锐不可当的兵器,都未曾如这具刺甲一般给她一种奇异微妙的感觉……一种,势在必得,非她不可的感觉。
回程之时,徐行还在思索这感觉究竟从何而来。想来想去找不到答案,又被勒令禁止不许去买骰子,于是只能负手百无聊赖地在街旁踱步。现在掩了面孔,终于能好好闲逛了,春发萌芽的老树下,几个稚童正围着树干做游戏,场面很是可怜可爱,只是战火刚歇,小童们个个脸上没几两肉,瘦的好似一排豆芽菜成精,连一个胖嘟嘟的都无,实在折损了好些温馨之感。
徐行一眼便看到一个熟悉面孔,目光微亮间,很轻地挑了挑眉。
小童们在废寝忘食地玩蚂蚁大作战,屋里叮叮哐哐,有个老人端了好几碗汤汤水水出来了,中气十足道:“还吃不吃饭了!”
众童欢呼起来,聚到老人身边,伸头往碗中一看,脸跟着垮下来。有的抱怨道:“怎么又是糖水鸡蛋啊!阿爷,能不能换个方法做?天天这样做好腻的。”
老人道:“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上了?想我们以前……算了,快吃,吃完我收走了。不吃就饿肚子。”
没办法,实在是饿了。众童拉长着脸,老大不情愿地围坐吃起鸡蛋来,其中只有一个女孩极为认真,吃得干干净净,其他人在抱怨时,她也一声不吭。有同伴偷偷戳她一下,小声道:“你爷爷天天做这个,你就不腻啊?”
“不腻啊。”小女孩道,“糖水鸡蛋挺好的。”
“是挺好的。可每天都吃怎么受得了嘛!别说每天了,连着吃两个都腻死了。”
“才不会!”小女孩反驳道,“之前徐行连着吃了十几碗也不腻的!家里的母鸡都被她薅光了!”
徐行险些喷了。怎么把她说的好像什么来者不拒的饕餮一样?!
这两人正是许久前把徐行自小河里捞出来的爷孙。徐行上一次离开前,并未留下名字,只是如今天下谁人不识君,能认出她究竟是谁,这并不意外。只是小女孩说这些,其他玩伴自然一百个不信,当即十分激烈地争执起来,只是这争执的方向一开始很有些怪异了:
“你不许这样叫!她的全名是,纵横天下什么八方……后面忘了反正就是灵火剑尊!你怎么能直呼大名呢?!”
没有这种全名!
“这个太浮夸了吧,而且好难记喔……她本来原名就很好了,又好听又好记。”
小子,你很有品位。
“但如果一定要叫尊称,不如叫不死传奇之赤焰狂魔徐大仙吧!”
收回刚才的话。
“你天天说徐行来过你家,还跟你说过话,明明是骗人。”有玩伴道,“她怎么可能吃这种东西?修仙之人都是
辟谷的,就算要吃,也是山珍海味灵兽仙药,编也不知道编像一点。你以为她是什么普通人吗?人家可是穹苍的掌门。”
“是真的!”那小女孩气得站起,道,“她还送了我糖豆!还给爷爷留了一袋子灵石!我们一直在找机会还给她呢!”
同伴斜眼道:“糖豆呢?”
小女孩争辩道:“早就……化了啊!都这么久了。我都没舍得吃呢。是红、蓝、绿色的,满满一袋!”
“灵石,我更是没见过。”同伴看她面色,改口道,“啊呀,算啦。就当你说的是真的啦。都这么久了,她也肯定不记得你了。如果真的有灵石,就让阿爷用了算了,就算想还,现在也见不到她了啊。”
小女孩站在原地,攥着拳头,也不知是总被质疑,还是听到了“再也见不到她”这几个字,忽的悲从中来,哇哇大哭。她爷爷听到声响追出来看,正好看到她顶着鼻涕泡抓起地上的土追着狂丢同伴的样子,追到近乎飞起来,惊道:“干吗?!怎么了?!都别闹了!!”
徐行看着那头乱成一团,耳畔突然传来寻舟的声音:“……师尊。”她闻声转头,道:“嗯?”
徐行自己都不知道,她现在是唇角微勾,眉眼之间笑意未泯的模样。寻舟似乎本想蹭过来悄悄说些什么,看着她瞳孔中自己的倒影,竟一时怔住了,只脱口道:“我……”
“不行。”徐行还能不知道他?无非就是要说自己有办法去拿那刺甲,又担忧擅作主张之后她会发怒,于是想偷偷前来报备一番,她笃定道,“别想了,不行。不用。”
黄时雨看热闹不嫌事大道:“喂,你可是都没听他说完欸。”
怎么还在盯,再看也没用,徐行不以为然道:“我还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寻舟忽的再近了些,都快整个贴上来了,就这般怔怔垂眼盯着她的眼睛,有些闷声地道,“我好喜欢师尊……笑。”
“……”
“……”
一瞬无言的寂静过后,徐行与黄时雨异口同声道:“哈?!”-
尚离穹苍山门还有半里,黄时雨便找了个拙劣至极的借口与二人分道扬镳。
徐行近乎刚进山门,便找了个任务让寻舟自觉去跑腿,别再有事没事来一句惊天地泣鬼神的怪话,她行至山道之中,还是很不明白,于是随意抓了个幸运的路过之人,对其露出亲切的假笑。
那人额角冒出冷汗,不到数息便惶恐道:“掌门!别杀我,我上有老下有小啊!”
“……”徐行心道,我还不是上有老下有小了?而且老的和小的都很难缠啊!怎么这是什么免死金牌,人人都要这么说?她笑嘻嘻道,“没事,我就想问问你吃了没。”
那人面如死灰道:“那就让我吃最后一餐断头饭吧……”
徐行镇定道:“好了。你走吧。”
她回到掌门殿时,亭画正在门前等她,就这一点功夫,手上还片刻不停地在批什么文书,眉眼紧绷的模样。
亭画对人的界限分明从未变过。她不喜让人进住处,自然也不会随意进别人的住处,即便徐行压根不在意她敲不敲门、进不进来,她每次来寻自己时仍是固执地在门外等候。
“亭画。”徐行迈步而进,打开大门,道,“有事进去说?”
“不必。只是一些小事来告知你一声,我之后还要去一趟第五峰。”亭画停步,简洁扼要地将这两天宗门之中的要事都与徐行说了,一些不重要的她已做了决定,更重要的则需要徐行一同商榷。大战过后,百废俱兴,虽没有那些令人紧皱眉头心神不宁的横行妖祸了,但琐碎的事情实在太多太杂,又绝不能假手于人,是以搞得人身心俱疲不下战火连天,两人就这么在掌门殿前说了一阵,终于将积压的事务给处理完了。
说完了,亭画收起文书,却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看向徐行。
徐行刚开始还不解大师姐这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是为何意,自己最近没来得及做错什么事啊,少顷后,她才勉强解读出来,这似乎是“我说完了,到你说了”的意思,于是道:“我方才和寻舟、二师兄一同下山,途径一条长街……”
徐行将方才所遇之事一一细说,包括被掷花和看见锦旗,以及鬼市见闻和神秘白族刺甲。她说得详细,亭画也听得认真,不过,神情并不算多么浓烈,听完过后,也只是冷冰冰地点了点头,道:“挺好的。”
徐行看她面色,本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了。
同样是战场大功臣,亭画却只得了个影子军师的名号,就算战后如今,她身负宗门大阵,非但平日不能轻易下山,为了隐藏自身,也只能倾向于让众人不要提起自己。然而,亭画并不喜欢这样,徐行自然是知道的。
亭画道:“还有?”
“没什么。”徐行道,“对了,二师兄给你攒了挺多颜料,放你房门前了。”
“下次让他不必送了。”亭画平淡道,“我的笔已很久不是用来画画的了。”
“……”
二人都没提玄谈会上亭画默认让黄时雨前往鬼市一事,但不提,不代表心无芥蒂。徐行半阖着眼,余光瞥见亭画袖中的双匕露出一角,红石黯淡,正是她从前一直用的兵器寒冰。
此前徐行为了赔罪,求爷爷告奶奶让彼时第三峰的峰主亲自为她打了一把更好的兵器,也提过让亭画再取一个名字,但她却道不必,就当寒冰换了把新的,于是两对匕首都是一个名字,可如今她却不知何时将那对新匕首卸下了,换回了从前的兵器。
徐行不发一言。
“你说的那具刺甲,的确罕见,穹苍的万年库中也未见过这般奇物。”亭画道,“若当真想夺,并非难事。”
“还是算了吧。”徐行道,“若她本就是自别人手上抢来的,那我抢她的当然没什么不可以。但那上面挂着的说不定是她亲族,我再动手,便不好了。”
“你不必在意这些。”亭画漠然道,“从前可以在意,但如今,少些在意吧。”
徐行笑了:“师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你太仁慈了。这很好,但不适合。”亭画道,“分明是当世最强之人,却瞻前顾后,不肯狠心,就如同身怀神兵,却只将利刃对着自己。”
徐行道:“是要多狠心?师尊那样狠心才行?我若是变成那样,你当真会开心吗?”
“……”
剑拔弩张之间,亭画先很轻地叹了口气。
“不提这些。”她站直了些,抻了抻伏案过久有些酸疼的筋骨,身体松展开了,眉眼依旧那般乌云笼罩般的阴沉。因为她面孔生来就是那样得天独厚的臭,遂徐行从来都分辨不出来她究竟心情好是不好,有没有在生气,但看她还肯理会自己,就说明没在恼怒——不过,现在大局为重,这准则也不适用了。亭画道,“还有一件事。再过几日,鲛人族会派人前来穹苍,见,是肯定要见的,只是,是否让寻舟出面,你以为呢?”
这需要想么?一群天杀的大头鱼欺负她家柔弱可怜无助的小鱼那么久,好意思出门?见什么见,徐行道:“我见就行了。”
让亭画来看,定然是希望寻舟能够出面,加强穹苍与鲛人族的和谈与牵连,但她最终还是遵循了徐行的想法。
临走之前,亭画才臭着脸道:“清晨才让你好好养伤,你又跑到山下去。罢了。刺甲的事便交给师弟,你就老实待在这,明白不明白?”
徐行不语,只是一昧地乖乖挥手,表示自己明白的不能再明白了。
亭画的身影方才消失在视野间,徐行就将掌门殿的大门砰一声关紧,设了个没多大作用的阵法,再将寝殿中的浴池点上,撒了点花花草草药药的,不过一会儿,整个寝殿就充斥着湿润的水汽和清香。然后,她再将野火自腰间拔出,本想放在阵眼处,看了眼上头有点脏了,于是顺手丢进浴池里,对脑子不太好使的剑灵神通鉴吩咐道:“一会儿有人敲门,你就说我在沐浴。知道吗?”
或许是缺了三分之一的缘故,神通鉴说话一副心智不全的样子,傻懵道:“可是……这样……防得住……谁?”
“防得住一个人就够了。”徐行迅捷换衣,随便扯了件烫金云纹长袍就穿,“我说在沐浴,寻舟肯定离得远远的。即便用剑灵感应,也只能感应到你在这。好了,我走了,你先泡着,闲着就把自己洗洗,看你脏的。”
神通鉴委屈道:“哦……”
徐行换完衣服,自腰间一摸,一个泛着黑气的令牌出现在她掌中。
显而易见,她每次能用心好好藏在腰间的,都绝非是她自己的东西。
徐行顺手牵羊,神不知鬼不觉地从黄时雨怀中摸走了这鬼市令牌。反正二师兄记性差得可以,还经常失忆,就算一时找不到令牌,也只会觉得是自己丢到了哪里。
她迅速布置好一切,亭画前脚刚走,徐行后脚便大摇大摆出了掌门殿,飞身滚滚下山,溜得极快,转瞬人影消失不见。
只是她未曾发觉,自己身后还跟着两个人。
树影之后,满脸冷漠的亭画和黄时雨同时闪身而出,撞了个正着,两人对视一眼,又看了眼前方如脱缰野狗一般猛冲的徐行,这才真是尴尬至极:“…………”
黄时雨咳了两声,挠了挠后脑勺,笑嘻嘻道:“师姐,挺巧啊。天气挺好的,你也跟踪啊?”
亭画:“……”
她不是跟踪,她是在调查。
第172章 双双落网不能赌啊!不能赌!!……
#172
这下撞到,非但尴尬,还是意料之外。为了避嫌,黄时雨近来鲜少在穹苍中以真容露面,跟亭画更是无话可说,所幸现在四下无人,无甚大碍。
“我就知道她要溜下山。”亭画不欲多言,转身道,“既然你去了,那我便不必去了。路上多加注意。”
黄时雨拉她手腕,道:“等等,别那么急着走么。那为何不一开始就逮她个正着?”
“然后她又溜下去?”亭画冷声道,“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次就够。要跑去赌,最差也就是被人砍了手臂,还能如何。”
黄时雨在她的逼视之下,悻悻把手松开,摸摸鼻尖,心道,那你还跟着徐行作甚?掌门想下山一次可没那么轻易,据说每回归山都要写一份详尽至极的文书来记录自己去了哪、为何去、是否必要云云,走得越远字数越多,五千起步上不封顶。当然,脸皮厚如城墙的徐行自可以不写,反正也没人敢管她,可亭画如此遵守规则的人,肯定是要写得清楚明白的。
亭画抱臂,冷飕飕道:“你那什么表情。”
“没有啦。”黄时雨笑的很没正形,挥手道,“那我就去守护小徐行的手臂了。希望我二人回来的时候还是完整的。”
“……”亭画毫无留恋地拂袖而去,“先回得来再说罢!”
徐行不知自己身后缀了根尾巴,只是一心速战速决,结果行至半途,竟被一人拦下。
此人鬓边已生霜发,看起来有些眼生,徐行盯他面孔一阵,才想起这人似乎上次玄谈会上站在说话很呛的老头旁边,是新晋任的十三长老。
这位十三长老并不知她要下山,拦在掌门殿的必经之路上,定是有话要和她说了。徐行一猜,不是什么好话,果不其然,这老头一张嘴,便是万分关切地道:“听说掌门与四掌门最近有些不愉快?”
“听说?”徐行一停,认真道,“听谁说的?人名报来。”
十三长老:“……”
这十三长老想来并不亲近占星台一脉,也是个见风使舵的能手,前脚发觉徐行作风强硬,恩威并施,后脚就自顾自押上了宝,认为自己老当益壮,指不定能趁徐行孤立无援时混个亲信当一当。他观二人相处举止间有些微妙,再结合如今愈演愈烈的流言,认定这两位掌门之间定是刀光剑影、剑拔弩张,立即过来与徐行告了一状——您昏迷期间,所有事务都由四掌门代理,如今您醒了,所有长老执事仍是习惯诸事交由四掌门处置,这怎可以!
这怎不可以?交给亭画干,徐行还只是有可能因赌博缺胳膊少腿,若是全自己干,恐怕明日要缺胳膊少腿的就是穹苍了!
老头絮絮叨叨,说的全是那鸡毛蒜皮苍蝇小腿的事,徐行听得头大如斗,心思早已飞出山外,刚想一巴掌将人挥走,便听他长长地叹息一声,说道:“掌门,你年纪轻轻,一些道理还未曾体悟。有些人,本就是只能共苦,不能同甘的。”
徐行:“……”
她那尚未生出的断指一蜷,有些隐痛,面无波澜地想,这才短短一日,便让人看出端倪,一是这群察言观色惯了的老狐狸心思敏锐,二则是,她与亭画道不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只不过妖族大敌当前,两人自然心神一致,这问题便暂时被掩过,事到如今,复生萌芽而已。
十三长老见她不语,又趁热打铁道:“老朽……”
“好了。不要老朽不老朽了,听着真正很烦。你年纪老老,也未见体悟到多少东西,小孩都知道的‘没人问你就不要张嘴’的道理,怎也没见你遵循?”徐行掌心向下一压,示意他最好闭嘴,没走几步,忽的又转头回来,在十三长老绿成一片的面色中,又有点不爽似的,昂首冷冷补了一句:“苦不苦,是我说了算。能不能,也是我看着办。我就是要勉强,那又怎样?”
说到底,她就是不信,如今世上还有什么她做不到的事!
十三长老默然告退了,恐怕接下来一段时日能可安生不少。这一来二去其实也没耽误多少时间,只是徐行都快出山门了,竟又被一人撞上。那人应是今年刚入门的门生,看到她,近乎要惊叫起来,徐行道:“嘘嘘嘘!”
“好、好。掌门,我、我不叫,你,你这是又要下山吗?”那人涨红着脸道,“怎么不见寻舟小师兄?”
这话说的,怎么好似寻舟是她裤腰带上系着的玉佩一样,一日不带就如同亵裤外穿一般离奇。徐行叮嘱道:“我故意不带他的。你若是看到了帮我掩护一下。”
“掌门,这样不好吧……”那人吞吞吐吐道,“你不会要去做什么危险之事吧?若是受伤了,他又要……又要……那个……”
又要什么?现在不是元宵节,没闲工夫猜字谜,徐行风风火火连道几句“不危险!”,便纵身一滚,自通天梯上跳落下去。
天色已渐渐昏暗,街道上人亦少了,倒是弥补了些徐行伪装不如黄时雨巧妙的缺憾,她原路返回,再入鬼市。
果不其然,街上的活人少了,鬼市的人倒多了,徐行再至那白族的对赌摊前时,小矮子给出的号码牌已到了“七十”,可见在这短短几个时辰中,又有六个倒霉蛋失去了他们的手臂,但这小矮子非但面上没有丝毫开心模样,反倒蒙了一层失落晦暗的薄纱,见无人再敢上来,便安静地将手臂摆出来一一规整、排列,又极细心地在上面洒了些奇异的药水,应是作保鲜之用,只是这七十条手臂堆叠如山的样子实在太过邪性,不由令人心生悚然。
那具刺甲仍是悬挂在她头顶,她搬出椅子,费劲地试图取下来,正在此时,徐行幽幽在她身后道:“这么早就收摊了?”
小白族猛地回头,锋利的目光盯在她面孔上,敌意满满,十足警惕,鼻尖反常地动了动,然而,少顷,白族竟露出了个有些困惑的神情,似是辨认不出这气味究竟是怎么回事。
徐行笑盈盈道:“还赌吗?”
小白族将板凳重又搬回来,沉声道:“当然!”
离得近了,徐行才发觉,这小刺猬似乎年纪很小,生得雌雄莫辨,讲话也是不辨男女的少年嗓音,她第一感觉这是个女孩,然则说是公刺猬也非不可。从前她在鸿蒙山抓野狼的时候玩过刺猬,知道未成体的刺猬本就很难靠肉眼分辨公母,不过这不必深究了,总不能现在将妖掀起看看肚间有无凸起吧,那样万一传出去才真是令穹苍颜面扫地了。
徐行心里想着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面上却波澜不惊,信手一移,将代表压注的玄武玉石放到了中间:“那便开始。”
白族道:“不行。”
徐行一停:“如何不行?”
“你,只用手臂,不行。”白族死死盯着她,自喉间发出一阵细微的声音,似是苦恼,少顷,方古怪道,“不够。”
“一条手臂不够?”看来投机取巧还是不可取,竟被这么轻易就看穿了。徐行也不恼,笑嘻嘻道,“那怎样,是要一条命才够吗?”
黄时雨此时藏身角落,听闻一人一妖对谈,心道,好个徐行,真是用尾巴想都知道你肯定要回来这里。只是斟酌之余,心中猝不及防地一暖,想来徐行只是不欲他冒险,师妹还是很爱护自己这个不称职的二师兄的。
“不够。”白族摇了摇头,道,“你的一条命,不够。”
“这还不够?”徐行很想说,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我一条命能抵多少条了,这样能死去活来的多稀罕你明白么?但她仍是生不出什么恼怒之情,只歪头道,“那你说怎么办。”
“再加。”白族小矮子伸出一指,笃定道,“另一个亲近之人的性命。”
“好。”徐行不假思索道,“穹苍九长老黄时雨的性命,加码。”
黄时雨 :“………………”
喂。
搞什么?
他没同意。有人管吗?有没有人来管管?!他没同意啊!!
已经迟了。白族小矮子已然默认,徐行勾唇一笑,自信万分地扣上骰盅,张扬道:“小心了!”
徐行纵手一晃,骰盅间三粒玉石所制的骰子猛然碰撞,发出接连一声沉闷至极的低响:
“当啷——”
牢房的门被关上了。徐行扑到门上,抓紧铁杆,见缝插针道:“等等,这肯定有哪里不对。不是说好了三局两胜的,怎么就把我关进来了?”
“秋后问斩,你的命归我了,你自己说的。”小白族已经被她吵得快要耳朵流血,怒气冲冲道,“还有,谁跟你说的三局两胜了?你一个掌门这么不要脸的?看你样子还以为真有什么手上功夫呢,玩得如此屎样还这么自信,我真是服你了!”
对方拿着钥匙便转身离开,徐行两手抓着铁杆,发觉这牢笼的门也和骰盅一个材质,灵力无效,一时伸颈长嚎道:“不要啊——别走!你索我的命,别索我师兄的命啊!!”
“哐当——”
牢房的门又被关上了。徐行和黄时雨面面相觑,一时场面窒息一般的尴尬。
在这寂静之中,徐行十分冷静且娴熟地选择了倒打一耙:“不是,你怎么回事。”
第173章 代理掌门亭画:这种事情别和我说啊!……
#173
这太坏了。黄时雨将她头毛一揪,道:“什么叫‘我怎么回事’?不是你把我的命押进来的么?”
“哦,你跟着我下来的。”徐行转瞬便明白了,面不改色地继续指摘道,“真是毫无默契。我那是谋略,若我真不慎悲哀了,她来找你,你不就知道我出事了,再想办法解救?谁让你这样来送了?”
“你再慎也没用。”黄时雨怨气冲天道,“在那儿又观天象又看地时的折腾了半天,掀开骰盅一看差了十万八千里。我还真以为你有什么把握呢?小徐行,不得不说,你手气真衰!”
要说徐行别的不行,她都有话反驳,说她手气衰如狗屎,那她真的无话可说了。两人相对端坐了一阵,徐行一手重又握上牢门的铁杆——这比起“牢”,更像是一个“笼”,不算多宽敞。她掌心运气,不断升腾出朦胧雾气,这温度都够将铁熔断了,铁杆仍是毫无反应。
黄时雨没起来,手掌撑在身后,仰头看她,懒洋洋道:“这玩意应该是一种矿石吧?白族境内特有的矿石。”
徐行收手,指尖捻了一捻,沉吟道:“矿不矿石的不知道,但比起吸收灵气,这东西更像是在推卸转化。你有没有感觉笼内变热了?”
“毛都要被烫熟了。”黄时雨道,“既不是无底洞的吸收,那打破这个铁笼也非难事——只不过,动静肯定小不了。你的身份光明正大在外边走还好,在鬼市这么贸贸然出现,可是很危险的。”
徐行奇道:“我也很奇怪,我都伪装过了,她是怎么看出我是徐行的呢?”
黄时雨凉凉道:“伪在何处,装在哪里?你这叫蒙面,不叫伪装。好了别说了,她进来了!”
小矮子进来,拽了块布,要把这笼蒙上。徐行趴在上面碍手碍脚的,大睁着眼睛道:“能问一个问题吗?就一个。”
白族语气不善道:“我说不让你问你就不问了吗?”
“也是要问的。”徐行道,“你叫什么名字?”
白族看上去当真不想回答这个无聊至极的问题,但想到什么,最后还是憋着气道:“绫春。”
“不赖。”徐行道,“你要我的命去做什么呢?”
绫春道:“你不是说就问一个问题吗??”
“有问有答,再问不难么。”徐行一向以诚待人,“你一开始就不要回答我,我现在就不会问了啊。”
绫春:“……”
眼前此人实在是个给三分颜色就大开染坊的货色,烦人得很,绫春紧拧双眉,指了指两人,对徐行道:“我要用你和他,与穹苍交换一样东西。”
她要交换的东西,竟是少林在初设灵境时送来镇山的圣物,降魔杵!
说起来,这些圣物如今究竟是在鸿蒙山脉固封,还是在穹苍的万年库中吃灰,徐行亦不清楚。那是前掌门掌权时期的事了,或许亭画知道内情。但奇异的是,这神秘白族头一次出现,缘何会和少林扯上关系?
绫春再不打算理会她,将布一盖,脚步声暂远了。徐行转眼与黄时雨对视,倏地盘腿坐下,自怀中掏出一对小小的土地公婆塑像,“啪”一声放在二人之间,落地有声过后,一股极为轻微的波动将二人周身包裹,交谈声由此便被暂时隔绝了。
黄时雨垂眸看了眼这塑得憨态可掬的小木像,挑眉道:“你这又是哪买来的小玩意?”
要真正谈事,定要自己设下阵法才够稳妥,这所谓用来“吃梦话”的民间土俗小阵像,只有那种半大孩子才会爱不释手,用来偷传一些“谁谁在背后说你坏话”的悄悄话。正因如此,绫春搜身时搜到这个都没放在眼中。
“进鬼市的时候顺手买的。不赖吧?”徐行道,“回去送小鱼了。”
黄时雨:“……你确定他真的想要这个???”
“你又知道什么。”徐行云淡风轻道,“家里有孩子的才明白我的苦,下山一趟,回去不带一个两个小玩意怎么行?他嘴上不显,其实心里失落得很呢。”
“什么我又知道什么?我看是你又知道什么!”黄时雨险些喷了,“不不不,我确定他想要的绝对不是这种东西……”
闲话少提。徐行竖起一指,正色道:“看出什么没有?”
好罢,先说正事。黄时雨终于将永远没正形的背挺直了,正襟危坐道:“降魔杵未经我手,但当初送来之时,我还是听到了些消息的。少林两派对立,各自不服,在听到穹苍征圣物一事时,都想借机在宗内立威……这件事,你是知道的吧?”
“自然。”徐行点了点头,“最后降魔杵是由破戒僧那一脉送来的,并且,据师尊说,是其余几门中送来最快的宗门。”
说到此处,黄时雨却顿了一顿,难得有些踟蹰 。少顷,他方才低声道:“虽然只是猜测,但降魔杵之上的气息过浓,还有一些尚未散逸的妖气,应是送的太急,没能处理完备……我怀疑,那是大妖尸骨炼化出来的灵器。”
灵器可以粗略分为三种等级。像徐行这鬼市里随手一抓的小塑像就是单纯的“灵器”,五花八门,什么都有。第二种就是如万化石这般稀罕的“升灵品”,价值连城。最后一种,便是圣物了,圣物整个天下不过五件……可为何恰巧就是“五件”?峨眉是当真没有这个实力才无法送来圣物的么?
要说拿尸骨炼器,这也不算什么。从前妖族也没少拿人皮人骨头下锅,说实在的,战场之上,谈什么慈悲,论残酷,都半斤八两罢了。可是战火消弭之后,这半斤和八两忽的落到人身上,却重到令人喘不过气,尤其是这狭小的笼子内,正坐着一个人,和一只妖。
徐行不语间,忽见黄时雨窸窸窣窣动了动,两人原本盘腿相对而坐,他歪歪扭扭挪了两下,将两个膝盖正正好抵着自己的膝盖,再坐正来。
骨头顶着骨头,像是关节对上关节,挺硌人的,徐行道:“怎了。”
“没怎么。”黄时雨笑道,“是想说,师兄好久没和你这样说话啦。”
三人还是门生时,前掌门派任务从来将名字都写在一张任务牌上。一张牌,只能去领一只鹤,那鹤纵使不是真鹤,背上顶天了也只能塞下五个人。寻舟每次都要跟来、亭画又经常在默默释放冷气,所以她一人抱臂在最前方坐着,其余三只不想热脸贴冷屁股,只能抱团取暖。本就没多少空余位置,寻舟紧贴在她肩旁,黄时雨嘴上不闲着要跟人讲话,就常常将膝盖抵着她的膝盖盘腿而坐,一路叽哩哇啦直到抵达目的地才停。
只是这“上次”是什么时候,徐行已有些记不清了。
她很少有这样的感觉——忽然的,一瞬间的,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也想不起身在何处了。就好像自己还是那个连执事都不是的小师妹,准备和师姐师兄去出一个并不情愿的傻任务,寻舟趴在她膝上,总是束不好的发丝流泻下来,盖住了两人相抵着的膝盖骨,她垂着眼懒懒地随口应了句,手上漫无目的地玩着徒弟的头发,余光却和亭画的目光相触,两人都立马转开了脸庞。
但也只是一瞬间罢了。
“我躺三个月把你憋坏了吧。”徐行面不改色道,“除了我,没谁愿意接你的话了。”
“是了是了。”黄时雨看了眼笼外,那边霎时传来一阵惨叫,他道,“你觉得这白族如何?”
徐行道:“年纪太小了,孩子心性,应该刚出山不久,有些……”
她本能地不太想用“天真”去形容谁。但,默认只要自己守诺,其他人也会守诺,这的确是一个很天真的想法。绫春做事没想太多,又匆忙又莽撞,这些天她引来的暗中注目越来越多,之后若再无手段,恐怕真会出事。
“她能一眼看出要我的手臂没用,是很厉害。但她似乎没想过,把我们带去穹苍,穹苍就真会乖乖用圣物来换么?”徐行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黄时雨,“我这一个掌门……你算半个好了。拿一个半掌门去跟亭画换圣物?”
“拿我和亭画向你换,你可能会给。”半个掌门黄时雨无奈道,“反之过来,她要真这么干,非但圣物拿不走,命也要留下了。”
亭画早在大战之时就分出不少心神在神秘的白族上,如今终于抓到个现成的质子,怎可能放过。
二人对视一眼,心知肚明对方的猜测相同。
……这降魔杵,正是少林中某位破戒僧用了一些方法炼制而成。连黄时雨这个正经妖族都说白族不欲参加争斗,猬丁稀少,一向避世,少林破戒僧“恶名远扬”,又急于求成,那么用的多半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方法了。中途可能出于机缘巧合,又或者是少林之人只取走了他们所需的“部分”,绫春发现同族大妖被害,悲怒之下,将剩下的部分制成刺甲,当做赌注,在鬼市这般动作,目的应该是为了引出真正的加害者。
白族天赋特殊,谁的手上沾了同族的血,谁是真正下手的人,只要出现在她面前,她就定然会看得出来。她漫无目的,一开始自然会选择前往第一仙门穹苍所在之地,这几日有六十来个倒霉蛋为了拿回自己的手臂拼了老命替她收集情报,绫春现在怀疑到降魔杵身上也并非说不通。
如此说来,也难怪徐行对这具刺甲感觉微妙了。此物和降魔杵极有可能出自同源,就算达不到“圣物”级,也绝对是一件升灵品。
“……那大妖,莫非是她至亲的亲族?”徐行想得差不多了,蹙眉道,“若否,要寻仇,派一个童工出来,给别人当配粥的榨菜吃吗?”
“不一定。”黄时雨摇头道,“有可能,是真的无人可用了。”
都是妖族,就算刺猬天生性情比蛇温和,也不会天差地别到这种程度。避世也分主动为之和不得不为啊。
黄时雨忽的看她,道:“你可知道,‘天赋’为何叫做‘天赋’?”
徐行:“别看我。要我当捧哏得给钱。”
“……”黄时雨道,“妖族,重点不在妖,在‘族’。妖元就像天赋,世上有多少惊才绝艳的天才,就定会有多少蠢笨至极的庸人,你多一点,他就少一点,你少一点,他就多一点,这是注定之事,唯独在这件事上没有公平可言。”
这般看来,鲛人族也是妖性更多一些。徐行心念急转,旋即,很轻地皱了一下眉。
“白族如此景况,其实我一直猜测的是,它们这一代的‘领头羊’将所有的天赋全都用干净了。族长占的越多,越强,剩下分给其他族民的自然就越稀薄。”黄时雨望了望那具沉默的刺甲的方向,心道,白族的天赋本就不如其他四族一般有杀伤力,甚至都没有参加战争了,还要这般欺负么,若是那位“天命所归”的神秘族长是因救治了某位少林僧人而惨遭横祸,尸骨还被炼制成灵器上供穹苍,那这梁子的确结大了,甚至可称不死不休。
三言两语间,二人便把事情脉络猜的八九不离十了。徐行伸手将那土地公婆塑像收进怀中,正色道:“好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应该怎么逃出去。”
黄时雨有想法:“这样,你先用尽全力打开这笼子,我再背着虚脱的你逃出生天,鬼市的路我熟,如何?”
徐行假笑道:“换一换吧。熟不熟的不打紧,我走鬼市向来不看路啊,拿头猛猛撞过去就是了。”
黄时雨一顿:“等一下。谁的头?”
徐行不解道:“不然是我的吗?”
“……”
很遗憾,两人都不愿意做虚脱的那个,真是非常虚假的情谊。徐行试着在铁笼上飞檐走壁了一会儿,最后轻巧落地,一槌定音道:“等吧。”
反正这小刺猬要把这一个半掌门送到穹苍去换圣物呢。那正好,也不用二人走路了,待在这还能多探听些事,就是暂时不知要等多久了,应该,也就是这两天了?-
晨曦第一缕光映在窗间此前,亭画已睁开了眼睛。
她在榻上向来不会耽搁太长时间,睁眼、起身、梳洗,一丝不苟地换上四掌门常袍——占星台的掌门服与徐行鲜明的金红云纹炎阳袍不同,周身为淡茧黄,上刻着繁复的暗星纹,同时发放下来的还有一把古朴的身份佩剑和同样茧黄色的发冠。
亭画并非喜欢这身衣着,她对什么都称不上喜欢或厌恶,只是在一件一件披上时,她可以先开始想一想事。昨日未完成的事,今日要完成的事,明日可能会发生的事……她神情平静无波地注视着镜中倒映出的面孔。
淡黄色,是个很奇异的颜色。让徐行着黄色,依旧浓郁鲜明,让黄时雨着黄色,照样跳脱无度,可以活跃,可以温婉,然而,她着黄色,仍旧是化不开的沉郁疏冷,拒人于千里之外。
不过,这没有什么。因
为对颜色,她也一样,称不上什么喜欢或不喜欢。
门外叩叩两声,有执事低声道:“四掌门!大事不妙了!”
“……”亭画神色不动,道,“慢慢说。”
执事道:“徐掌门昨日私自下山至今未归,不知去了哪里,剑灵倒是还在山上,它一问三不知,根本无法知道掌门去哪儿了啊!”
怎么回事,还未回来?亭画不动声色道:“只是半日而已,先不必着急。”
“是,掌门要去哪的确没必要告知我们。”执事急切道,“可是,今日一早,鲛人族的使者就已至山门了!”
“鲛人族?为何现在便来了,东海出什么事端了?”亭画起身推门,蹙眉道,“离约定的期限尚早吧?”
执事苦着一张脸道:“东海无事,只是海底和陆上的时日算法不统一……”
自寻舟十六珠就能长这么一大只便能看出,海陆两族的时间算法是有所差距,并且无法用简单的数字来进行换算。只是早来一些也就罢了,竟恰恰好撞上了徐行下山的空隙!鲛人族作为和人族平分九界的海中之王,于情于理都该由徐行前去面见,让亭画一个幕后的掌门越俎代庖,不像话不说,若是使者认为自己被怠慢了又当如何解释?
见亭画不语,执事不停歇地倒苦水道:“找不到徐掌门,长老们又有话说了,如今在议事厅吵吵嚷嚷闹成一团,十三长老让我先来请您过去接见,六长老还说……说……让我把掌门的云纹炎阳袍也先行带上……”
执事手中空空,连她都明白这建议大有问题,定然是不会真去将掌门袍带过来给亭画披上的。但做是一回事,转告还是要转告的,她偷眼觑着亭画毫无波澜的面色,对方黑瞳投向她,平静道:“还说什么了?”
执事道:“‘见你如同见她,没什么区别’。”
“的确。”亭画竟果真应了。她已决定要先去接见鲛人族使者,但在此之前,还有别的事要处理,“还有什么坏消息么,一次说完。”
“寻舟小师兄……”执事吞吞吐吐道,“他最初发现不对,便要下山,众人拼死把他拦住了。可掌门你明白的,他不能下山啊,但是拦不住他多久的!就半日都这样了,再过半日还没有徐掌门的消息,他恐怕又要……那、那样了!”
“……”又来了。大麻烦。亭画一顿,很轻地吸了口气,缓声道,“一件一件来。鲛人使者我来接见,至于师……徐行,你告知寻舟,让他好好待在穹苍暂别下去,接见完使者,我亲自去找。一日之内必定会将人完完整整的带回来。”
执事忐忑道:“这样说他会听吗?”
“不听?”亭画携佩剑迈步而出前往议事殿,冷冷丢下一句,“若是连这半个时辰都等不了,他做了什么我会原原本本告知徐行,你就这般和他说,一个字都不要改。”
……
亭画进殿之时,一眼便看到了那位初次到来的鲛人族使者。
它……应该是她,端坐着在上席,身着与寻舟初至穹苍拜徐行为师时相似的华丽服饰,面前缀着珠帘,看不清面孔和神色,面对诸多长老,并未摘下过鲛珠帘,想来也是将礼节做到了极致。这应该是鲛人族中最为庄重的衣着了。
亭画一进殿,周遭突兀一静,鲛人开口道:“徐掌门……还是不在么?”
“她在闭关。”亭画示意其余人等先退下,道,“是穹苍的失误,未能周全两地时间参差,安排不周了。”
话是客气,但话中含意,分明是两方都有问题的意思,使者微微一笑,伸手将珠帘取下。
意料之中,那也是一张美丽得夺人心魄的面孔。
“吾名‘平心’。”鲛人平心定定道,“这是我族第一次正式派出使臣,这位掌门,你当真可以代替徐掌门与我交谈么?”
亭画垂眼,轻声道:“……当然,可以。”
很快,亭画便发觉,这所谓“第一次派出使臣”,是千真万确了。那些你来我往的机锋试探,和牵扯不清的威胁让步,都未曾出现在这次谈话之中,没有任何的掩饰和话术,鲛人平心的开门见山,近乎到了一种裸裎的地步。
平心再一次表明,鲛人族并无一统天下之野望,尽管如今九界时局变化,但无论人族和妖族是和谐相处,还是拼的头破血流,鲛人族永远只掌海域,二者永不干扰。
亭画道:“恕我直言,言语只是言语。”
“掌门,或许在你们两族眼中,的确想象不到为何鲛人族不需要扩张地界。”平心道,“六大宗一直在研究试探鲛人的两种天赋,想必现在已经有所眉目了吧。”
还真是够开门见山的了。亭画道:“‘空间’,以及,‘时间’。”
“就算知道名称,掌门应当也想不到这两种天赋会运用到何种程度。”平心道,“先说最为浅显的一种。东海之下的时间城——也正是你们传闻中的鲛人城池,便是先师用第一种天赋在海底扩开的。后一种——让花重又开放这些事并不重要,亦不稀奇。”
鲛人族对人妖两族争夺地盘而大开杀戒如此不屑一顾,正是因为鲛人没有天敌,更无栖息之忧。
亭画道:“当真是得天独厚之造物。”
“不仅如此。”平心忽的道,“传闻中天赋至强者,能够将两种天赋混用……掌门,你可曾想过,世界之外,仍是世界?”
鲛人平心微微张开五指,指尖一动,案上一块拇指大小的白玉糕消失过后,下一瞬便出现在她的掌心。她额角沁出冷汗,似是用尽了全力——亭画冷凝的目光跟随着她的指尖,看着她在空中划出了一道缝隙。
凭空生出的缝隙!
这缝隙悬在半空中,毫无所依,不过二指宽,其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平心将白玉糕丢进其中,缝隙霎时关闭,消失无踪。
“……”亭画道,“糕点去了哪里?”
平心摇头道:“不知道。”
她自己也并不知这缝隙之后通往的是何处,或许是还在原地,只是隐蔽了形影,或许是九界的另一处,又或许是所谓“世界之外的世界”,鲛人族与生俱来的奇异之能,就连鲛人族自己都不明白究竟该如何使用彻底。
香燃至一半,那道缝隙陡然打开,白玉糕自原地落下,在地上滚了两滚。
仅仅是让白玉糕停留在缝隙中半柱香的时间而已,平心就已耗力亏空,皱眉道:“现在,掌门应当相信我族的诚意了吧。”
亭画道:“了解了。但,鲛人族派使臣千里迢迢前来一趟,总不是毫无目的。”
“自然有目的。”平心道,“请穹苍将质子寻舟归还给我族……仅此而已!”
听闻此言,亭画竟没有太多意外,想来,她隐约已猜到了几分,如今终于证实罢了。
当初,分明是鲛人族厌弃寻舟,将他当做废物一般自小欺凌,甚至冷眼旁观他被追杀至陆上,若非徐行机缘巧合将他救下,寻舟恐怕早就是货真价实的一条死鱼。大战之前,鲛人族明明可以不送质子过来,却借此机会顺水推舟将他丢来穹苍,如今事态平息,倒跑来穹苍要人了?
亭画心中冷笑,然而,并未开口。宗门相谈间,没必要出现什么“明明”,作为掌门,她只需要明白对方的目的和分剖利弊。
但……
她眼前忽的闪过虎丘崖战后寻舟找寻徐行身体的模样。那般绝望痴狂之态,他对徐行究竟抱有何种心思,是不是单纯的师徒之情,只要没瞎的人都看的分明。
摇摆之间,亭画忽的眼前一寒,余光中,掌门殿外的树荫之下,寻舟静静立在那儿,神色隐在阴影中,已不知听了多久了。
“我可否问一句。”亭画道,“为什么。”
平心却道:“此事有关隐私,我要见到徐掌门才能说明。”
亭画微压眉眼,沉道:“我说过了,见我如见她。”
“好罢。”平心犹豫一瞬,直言不讳道,“他快发情了。”
“…………”
香仍在缓缓燃烧,亭画冷沉的神情难得有些破坏。她极为缓慢地眨了眨眼,少顷,才一字一句地艰涩道:“……我没想到……这么隐私。”
平心道:“我猜……也是。”
第174章 出千两个崽子烦煞人也
#174
先前平心展现那极其棘手的天赋时,亭画仍是面不改色,如今听了这话,却依稀有点流汗了。
平心道:“海陆之间言语用法不同,我说得较为直接,请掌门勿怪。”
“无碍。”亭画收拾了面色,“只是,这又和你说的事有何关联?”
和亭画所想的有所出入。她原本认为平心只是将“求偶期”误说成了别的词汇,但是,对鲛人而言,这两件事的确是分开的。鲛人十二珠为成年,自那以后彻底成熟,潮汐引发的求偶欲念只不过是会让其更为躁动活跃而已,民间传说中出现在岸边与人类结交的鲛人,多半便是处于这个时期。
然而,这发情,就较为耐人寻味了。时间城中的本源珠贝联系着每一只自它体内诞生的鲛人,年幼至成熟的小鲛人第一次对身边之人心生恋慕,想要亲近,却茫然中无从下手,太过压抑,便容易生出异变,珠贝自会警示。
亭画垂眼,心道,这倒和前阵子占星台做出的红鸾琉璃像有些相似。只不过,代表徐行的红鸾星平静如水,一动不动,她徒弟倒很是坐不住了。
“这等阴私之事,在殿中无益说太多。寻舟自幼不在族中成长,一些事情未受教诲,是以这才……如此异动,着实罕见。”平心皱眉道,“我与质子并不熟识,若是徐掌门在,尚可问她一问,这引动情变者是谁。”
亭画:“……”她要是知道还得了。
平心道:“若是人族尚好,若是妖族就麻烦了。”
亭画:“……”放心,比这两个还麻
烦百倍。
“最近……或许已经有所端倪了?”平心试探着道,“若遇到恋慕之人,他身上或许会散发出一种奇异的香味。”
“多谢告知。”亭画冷冷道,“但若是我闻到的话,不是糟了么。”
平心干巴巴道:“我猜……也是。”
默然之中,亭画缓缓开口道:“大战虽止,穹苍无需再留质子,但说要奉还,又是无稽之谈了。他是人,岂是穹苍可以轻易下决定去留的物件。你若有心,不如让他自己决定。”
平心倏地抬眼道:“正因如此,我族才想劳烦徐掌门……”
那般受尽欺凌毫无美好回忆的地方,寻舟定然不想回去。正因如此,才想让徐行要求他回去,是么?也不知寻舟回鲛人族受洗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才让族中也认为,只要徐行开口,哪怕是让他跳入火坑,他也定会心甘情愿去做。
虽不知鲛人族一反常态要让寻舟回归的目的具体是什么,但想也知道,多半和那迟迟尚未觉醒的第二天赋有关。扪心自问,平心给出的条件已经足够优渥,甚至优渥到了令她不得不应下的地步了——只要令寻舟归族,鲛人便不再是中立族群,而是会站在灵境这边……准确来说,站在穹苍这边的立场之上。
她最终还是没有给出一个确定的答复,只说穹苍尚需决议,送走使臣,再度回到殿前,寻舟还站在方才的树荫之下,近了,亭画才发觉他手中持着的是徐行的佩剑野火,还有那被水泡到晕乎乎的剑灵神通鉴。鱼还站在那,魂却不在。
亭画走过去,太阳穴酸胀间,心中莫名好笑,想道,他第一句绝对不是叫自己“师姑”,而是“师尊”。徐行想得太多了,寻舟对他出身的鲛人族根本毫无兴趣,这里的毫无兴趣,指的是连厌恶都懒得,不见面很好,见了面亦无不可,说到底,他真正心神所牵的只有一人罢了。
寻舟哑声道:“师尊……”
亭画眼前蓦然闪过几个画面。自虎丘崖中将徐行挖出后,寻舟满面都是干涸的血,那些石花甚至都尚未来得及收回,他便彻底脱力昏迷。只是昏迷之时,他的手还紧紧抓着徐行不放,实在难以分开,穹苍只能将两人一同带回静室医治。寻舟醒后,每日不吃不喝地待在静室中,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探人的气息——
亭画没忘,自己和一众人打开门时,恰好撞见他薄唇紧紧压在徐行颈间脉搏上才敢沉睡的模样,若说找寻躯体时还能勉强用师徒之情来掩蔽,这般痴缠的样子实在太过火了,过火到连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死老头们都将其心照不宣地当成了“丑闻”,对此三缄其口,再也不提。
……那之后怎么办?
徐行……究竟是知道好,还是不知道好?该让他回归海底,为穹苍消去强敌,还是……
好的选择是什么,正确的选择亦是什么,人在局中,当局者迷,总是迷雾遮眼,看不清晰。待到真正看清的时候,也已晚了。
“你不能下山。”走一步看一步吧,亭画神情冷淡地说,“我知道她在哪,我亲自去带她回来,很快,半日之内,就回来。”-
徐行正在铁杆上头磨指甲。
纵使现在出不了笼子,两人手上都无兵器,但她还是轻松能以最简陋的条件创造出最惹人厌的效果,铁杆发出阵阵刺耳至极的声响,黄时雨在这种吵闹中依旧抱着她的腿仰天睡得昏天黑地,绫春忍耐了一阵,冲进来掀起布帘道:“你吵什么吵?!”
“吵?”徐行面不改色地坦然道,“我只是觉得无聊。”
“无聊??”绫春气冲冲道,“我要不要搭个戏台在前边给你看?”
“谢了。我喜欢看虐恋一些的。”徐行彬彬有礼道,“最好什么三生三世缘起缘灭的,不要书生小姐,太俗。”
绫春道:“给你放个师徒要不要。”
徐行:“……”
怎么扯到师徒上了?虽然说师徒没什么,她一向对话本作者爱写什么不设限制,但怎么突然又扯到师徒上了?
绫春道:“来送手臂的蠢货太多,情报都快听不过来了。有人替我去打听穹苍之事,说是你和你的小徒弟有点不清不楚呢。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看你的样子……你这么理直气壮的样子,那应该是空穴来风吧。”
“把‘应该’去了。”徐行假笑道,“谁传的消息?明日全部拖出去一起把六长老斩了。”
“我想也是。”绫春有点古里古怪地看她一眼,道,“你那个小徒弟不是据说才前阵子刚满十六岁么……算上培养感情的两年,若是真的,那你岂不是……”
徐行:“…………”
首先,是十六珠,不是十六岁。鲛人的事,和人能一样?其次,要说就说完,不是就不是,什么“岂不是”?她徐行一辈子堂堂正正做人,搞得她跟喜欢小的一样,能别破坏她的风评了吗?!喜欢老的都比喜欢小的好,后面那个是要吃牢饭的啊!
纵使她心中惊涛骇浪,手上制造响声的动作却丝毫不停,可见惹人讨厌已经刻入她的本能,如呼吸一般自然。绫春来来往往几次,都拿她没办法,最后只能退一步,将布帘割出一个能容两人看出的小口子,这下徐行才终于肯安静了。
她站在那儿往外看,忽觉脑袋被人拱了下,徐行让开半边位置,黄时雨的脑袋凑过来了,两人一齐往外看,从这个方位看出,正好是绫春的背影,小小一个矮子劳累地上窜下跳,真是莫名令人心酸。
黄时雨打了个哈欠:“过多久了?”
“一晚上,一早上。”徐行估算道,“差不多半日吧,我看亭画也差不多该发现了。”
黄时雨奇道:“这么久了她还没来找我们?又不是不知道我们会在哪。”
“想开些。”徐行善解人意道,“可能已经把我二人遗像画好了,忙着继任仪式,上任之际给你追封一个四掌门这般。”
黄时雨喷道:“哪般?!你这也想得太开了!”
转念一想,他又悻悻道:“半日时间,小师姐都好了,那条死鱼不是
又要发癫了。”
“什么死鱼不死鱼的不许这样再叫。很不吉利。叫活鱼都行。”徐行想了想,倒是不怎么担忧,“好了,他是会生气的,但是他生气很好哄的啊。上次我晚回山了,路边给他带个冰糖葫芦,拔根花啊草的,他都很开心。”
破案了。在此人眼里寻舟根本还是小孩子形态。黄时雨被亭画下了禁令不能直言,急得浑身刺挠:“敢问这个‘上次’是什么时候。你现在还给他带冰糖葫芦试试看?”
“好了别吵了,话真多。”徐行正色,朝外边努了努下巴,冷静道,“看出来了么,足面上的机关。”
绫春的确没有用妖力使诈。这一方小台,铁笼,骰盅,都为了隔绝灵力而制,她出的老千,也只是民间的手法罢了。利用足面上带有磁力的小石和精妙的手劲来控制骰子的点数,要破解也不难,去红尘间的赌场找几个浸淫多年对千术了如指掌的红眼赌徒,那在这些影响下摇出九点并非不可能之事。
只是,修仙之人哪有经常在赌场流连的?红尘中人又怎么进鬼市?要找一个对民间千术掌握精深的修者,才是难上加难。
黄时雨自也看到了,难怪绫春一直不欲掀开布帘。如今让步,估计是打算收手驼人去穹苍了,他视线游弋之间,忽的“咦”了声。
徐行道:“怎了?”
黄时雨迟疑道:“最左边那个从头盖到脚的黑衣人……身形是不是有点眼熟?”
那黑衣人不疾不徐地站至台前,阴影下隐隐一双黑沉锋利的眼,开口道:“赌?”
亭画竟然亲身下来了!!
两人近乎都想在笼内喊,大师姐,你糊涂啊!但又不能一语道破她身份,只能按下不发。绫春肃然地上下盯了她一阵,道:“你也是为了灵器而来?”
“不。”亭画道,“后面那两个人的命,我要了。”
“……”绫春近乎浑身紧绷,道,“你是谁?!”
“这不重要。”亭画冷酷道,“没道理你能赌别人的命,别人就不能赌你的——若是这两人不能赌,那就拿你的命来赌,如何?”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绫春紧紧望着这双陌生又冰冷的黑瞳,像是被激怒了似的,跳起道:“赌就赌!”
规则按常,仍是押九骰九,才算赌客胜出。亭画将玄武镇兽押至中间,盯着那只发着黯光的骰盅看了片刻,伸手,盖住了它。
因常年不见阳光,又长期吃药,她的肌肤惨白,五指颀长,上面密密麻麻被匕首划出的伤痕泛白,有的还微微鼓起,看着有些狰狞。
甫一落下,灵气便动,霎时被玉石吸收殆尽,亭画眼色不变,似在意料之中,手中摇盅愈快,沉闷急促的碰撞声如同鼓声,又如心跳,随着“啪”一声盖至桌面,所有声响归于寂静。
才只是几下而已,绫春戒备道:“这就好了吗?”
亭画退后半步,摊开一手。
绫春紧皱着眉头,打开骰盅——三颗骰子叠成竖形,齐齐站立,最上面一个是“三”。她拿走第一颗,第二颗也是“三”,再拿走第二颗……点数分别为三、三、三,不是正好凑九,这样的点数,近乎把无言的挑衅写在了脸上。
那双黑色的眼睛并未去看点数,而是透过不起眼的布料中那道小口子直射过来,蹙眉看着笼中二人。
亭画一字一句道:“放人。”
第175章 小玉笛徐行:这种东西不要让我看见啊……
#175
想必绫春定也没有料到,一对眉毛拧成了麻花,不可置信地盯着那三颗一字排开的骰子,急道:“你……”
亭画漠然道:“我如何。”
两方都出千了,就没有道义可言,谁技高一筹,谁就是赢了。绫春毕竟年纪太小,气急之下红了眼眶,然而亭画很有师门的优良传统,没有丝毫欺负童工的罪恶感,亦没有丝毫让步的意思,只是满脸冷漠地看着她,少顷,绫春气急败坏地喊道:“愿赌服输!还你就还你!”
绫春袖中一动,那道铁笼应声而开。徐行和黄时雨从中走出,一个望天,一个望地。很忙的样子。
亭画懒得骂这两个,至少现在不是时候。她将掩着面目的布袍拉得更低了些,遮住半截眉眼,呵斥道:“走!”
不等绫春再度发难,她便一手扯一个,将好似还不舍得走的两只一拉而过,片刻之后,已出鬼市,重返人间。
此时已是晌午,艳阳高悬,远处的小溪流上也慷慨地镶了一层金边,亭画不欲见人,选的出口是片人迹罕至的荒凉墓地,此刻足边青青嵩草已长到小腿肚那么高,被微风吹得渐渐连成一片。
“你方才那一招怎么来的?”徐行站都没站稳,立刻问道,“那小矮子足上的机关未必没有奏效,莫非你找到了破解的方法?”
亭画脚步未停,往归山方向行去。她毕竟不能在山下久待,只敷衍道:“没有什么破解的方法。”
千术对千术,就是所谓破解的方法。只是白族小矮子都用上机关了,还是抵不过亭画随意出手那两下子,这高下之分可是十分悬殊了。徐行从不知亭画有这等本领,她这个大师姐自认识开始第一日就是循规蹈矩、从不逾矩的模样,说亭画完全没碰过这种东西才更可信些,她快几步跟上,还要再问,余光却见一向话多成疾的黄时雨此刻竟一声不吭,一时间,她竟然破天荒地把话也给咽下去了——尽管徐行自己都没意识到为了什么。
她安静了,亭画反倒不习惯了,转头睨她一眼,冷淡道:“你没话要跟我解释吗?”
“没有。我是为了探听白族的消息,才故意输给她的。”徐行气定神闲道,“现在,我也差不多知道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了。你要不要猜一猜?”
亭画道:“我也猜到了。”
徐行:“哦。”
“……”
寂静间,亭画忍无可忍道:“你想问就问,别一副这个表情!”
徐行心道,我什么表情?我怎么不知道我又是哪个表情了?我只是盯着你看了久一点,又让你哪里需要忍耐了?
其实,非是什么机密之事,只是她不说,也很少人会去探听罢了。
亭画起初对徐行有那般的敌意,一是她年少无知时实在顾人怨到万分欠抽,二则是她一来就占尽风光出尽风头,三则,就是较为隐秘的事了。和徐行一般,亭画也是年青时的前掌门外出游历时在街边捡回来的,比起徐行这没爹没妈的身世,她的身世要说更差没有,说更好也未必——亭画的父亲,竟是个无可救药的赌徒。
若让徐行来看,让一个赌狗来当父亲,那当真不如没有。她生到六岁,生母就忍无可忍,带着细软连夜离开了。一沾赌,整个世界便没有其他事可做了,为了让做局能更令人信任,亭画小小年纪便被父亲逼着学骰子、牌九、马吊、盘摊,各类赌术千术,都要学到精通,哪天万一失手输钱了,就要被当众吊起来打。
她不想被打,不是怕疼,只是不想丢脸,于是就只能出千。幸运的是,她很有天赋,不幸运的也是,她太有天赋了。小小的孩子连话都说不清,就要看着眼前因她而输红了眼的赌徒做出形形色色的疯狂丑态,赌咒发誓的有,指天骂地的有,血溅五尺的有,久而久之,她便再也不想与人交谈了。
亭画有着罕见的病症,就必须吃药,但她太小,没有谋生之道,只能从赌桌上抽得一点点微薄的药钱,瘦得皮包骨头,风吹就散,除了出千赌钱什么都不会。然而,即便是这样,也好景不长,十五岁那年,父亲因仇家追杀死在一条臭水沟里,那天下着雨,她的头发被淋得湿透,她裹紧身上的衣服,冷眼看着那青白肿胀的面庞,在想自己现在该去城内的哪一家赌场谋生,正逢这时,身后有人走近了。
“师尊问我,要不要跟她走,她会教我剑法。”亭画面上没什么表情,好似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 ,“我问她,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她摇了摇头,笑着说,可能不是好处,但她需要一个传人。”
那时她还不知道师尊是穹苍的掌门,那时前掌门的笑还是真心的。
难怪亭画一副并不想碰那些骰子的模样。徐行不知说什么好,不仅为这身世,也为前掌门。停了停,徐行道:“怎么教你剑法,半路变成匕首了?”
亭画漠然道:“还能如何。剑不适合我。”
“是啦是啦。”黄时雨适时插嘴道,“各有所长嘛,一个擅长剑,一个擅长匕首。不像我,是妖,什么都不擅长,哈哈。”
“……”
剑乃礼仪之器,百兵之君,飘逸游曳,锋芒毕露。一个从小失去自尊的人长大后便要千倍弥补回来,她当然想学剑,可惜,她无法用剑。筹码上的污渍染进了骨血,她的剑,并不张扬耀目,而是阴冷刻毒。前掌门悉心教导了她几年,用尽心血,倾囊相授,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道:“剑不适合你。”
再半年后,一个拿着半截树枝在访学里横挑三人的天才剑者出现了。
思绪飘飞远去,一瞬又收拢,亭画在心中叹道,徐行啊徐行,你叫我怎样不恨你?
阳光太刺眼,她掩了掩布袍,三人步履匆匆,转至一条荒废的无人小街。默然间,徐行再起话头,道:“方才那个白族……”
亭画斩钉截铁道:“免谈。”
徐行歪头道:“我可是还没说呢?”
“以我的能耐,要自她手上赌走刺甲轻而易举,为何不这样做,你不是很明白么。”亭画道,“我的意思是,这件事便到此为止。”
黄时雨负手跟在二人身后,见二人对峙相视,两人脸上都不约而同显露出“我就知道你要这样说”的神情,尾巴毛跟着头皮一阵发麻,苦道,这下完了,谁一句话说不好,等下又要一通大吵。
徐行道:“是师姐说的这刺甲万年库中没有,让我用别的手段取得也非不可,怎么现在又变卦了。”
“哦?”这声师姐叫得真是心不甘情不愿,亭画冷道,“那你说,你要用什么手段?”
“很简单,查一查。”徐行整了整袖口,道,“和平条约里早已约定,两族不得无故相杀,不得下手暗害,违者当诛,若少林中当真哪位秃驴用了不太干净的下作手段,逮出来任由那小矮子处置不就是了。以此交换刺甲,你说她不会答应么?”
黄时雨刚想道,这和平条约是虎丘崖一役后才设立的,又怎能拿今朝的剑斩前朝的官,但话到喉头,又猛地想到,在那之前,的确也有和各族签订的条约,只不过后来被蛇族领头的妖族大军率先撕毁罢了。可白族并未参与战役,少林杀的又极有可能是白族这一代的族长,若非要拿这点来做文章,徐行现在是第一仙门掌门,当然算是占理。
巧也不巧,不日便是少林盛宴,群秃齐聚,住持延请各大宗门掌教,徐行和亭画自在其列。
然而,这些都不是问题。她可以管此事,更有能力管,但,为什么,凭什么?为一个妖族出头,去向盟友少林发难要人,这不是一件很荒谬的事情吗?
亭画盯着她,道:“我说的手段,并非这种手段。那刺甲虽罕见,却是烫手山芋,不要也无妨。”
“说得对啊。”早知道不起头了,黄时雨凑近几步,干笑道,“这东西不要无妨,不要无妨。”
他一凑近,徐行便一掌将他脸颊推远,道:“师姐,你莫非以为我会当众去向少林要人么?我躺了三个月起来脑子里不是只剩水了。说到底,此事究竟如何暂不明了,若是他们问心无悔,那自然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穹苍的事还不够你关心?鲛人族来使臣你不接见,转眼跑到山下管起别人的事了。”黄时雨凑来,亭画将他肩膀推开,眉间更皱,“你看不到的地方,多的是不道义的事。每一件每一桩都要你来管,你管得过来?更何况,这是妖……罢了,总之,不需要你去查。”
“是啊,没看到的地方自然不归我管。”徐行也斩钉截铁道,“但既然看到了,要我装作看不见,没可能!”
听啊,多么伟大的一句话,多么侠义的一个人!亭画紧盯着她那傲气未消的面孔,仿佛想做就能做到的意气之态,似是被气笑了,寒声道:“你——”
“……”
这蓄势待发的“你”字之后,却偃旗息鼓了。
少顷,亭画挥了挥手,疲惫道:“随便怎么你吧。”
“……”
徐行:“喂。”
徐行:“喂!”
徐行:“喂喂喂!!”
“你到底要怎样?!”亭画烦不胜烦道,“你爱如何就如何,不干我的事,别在我面前碍眼。反正后果你自己承担。”
徐行一派自然道:“不行。不可以有人无视我。而且,回到穹苍之后,我日日夜夜都还得在你面前碍眼。不想的话,你可以现在把我打死。”
此人是不是神经有病?亭画沉着脸伸手指她,这可不得了了,一副真要打起来的样子,黄时雨一直插不上嘴,终于忍不了了,一把将二人按住,万分无奈道:“好好的说两句,怎么又吵起来了!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不该带小徐行去看什么刺甲,小矮子这事我来办,妖族事妖族办,这样总行了吧?”
徐行其实说完那话,看亭画面色,就已有点后悔了。毕竟她定然不想再碰赌物,却为了救二人下山一趟,风尘仆仆,疲惫得很。只是她擅长蹬鼻子上脸,却不是很擅长顺坡下台阶,一时昂着头,不说话了,只瞪着双黑白分明的眼去盯着人看。
亭画还是如以前一般,一生气就将人当做空气,视线径直越过她去看野坟,不言不语。
黄时雨焦头烂额道:“好了,说些别的吧。你先。”
“……”徐行道,“鲛人使者不是说至少半月后才来么,莫非是出了什么变故?”
亭画道:“时间计算不一。你看你那粘人的徒弟不就知道了?”
语气硬得跟茅坑里的臭石头一样。不过,幸好她还愿意答。“总之,多谢你了。”徐行含混过前几个字,道,“是说什么了?东海要翻了?”
亭画犹豫了一瞬,并未将平心所说之事尽数告知,至少关于求偶那部分选择省略而过,只道寻舟最近受海浪潮汐影响,会有些许异样,以及,鲛人族要求寻舟回归以换取站队之事,还是那样,她说之前就知道徐行会是什么反应了。
果然,在徐行这边,都没有“应”或是“不应”这两个选项,徐行面色如常道:“这不是胡扯么。小鱼若是愿意回去,早八百年就回去了。再说,现在回去,也肯定不是让他去吃什么香辣海草,说不定要怎么害他。”
如今局势尚未稳固,鲛人族绝对是个最好的助力,亭画道:“你若让他回去,他会乖乖回去的。”
徐行矢口否认道:“不行。他才那么小,回去又要给人欺负了。”
其余两人:“…………”
徐行躺了三个月,脑子没出问题,眼睛倒是好像出了点问题。那死鱼的不轨之心都快溢出来了,谁看了都胆战心惊,她倒好,还觉得是徒儿撒娇也是人之常情。还有“小”?除了年纪以外哪里都已经很大了好吗?!
亭画知道的更多,担忧更多一层。但比起对宗门社稷的担忧,这般担忧就显得较为轻快了,她与黄时雨对了一眼,各自面面相觑,心中都觉万分荒唐,荒唐之余,竟生出一丝忍俊不禁。
罢了,罢了。难得三人一齐下山一趟,此事也算是有了个折中之法,就当翻篇了。
四野无人,骄阳正好,亭画快步走在最前,其后二人散漫跟上,黄时雨余光瞥到什么,忽的问道:“你那寒冰都缺损成这样了,怎也不抽个时间去第三峰修一修。或者干脆换了?之前那把,我看就很好啊。”
他这一问,看似随口,实则是在暗暗探问为何大战后亭画便把徐行赠予的匕首换下。果
不其然,徐行脚步稍缓,亭画垂眼看了眼自己腰间缺损颇多的匕首,并未做多解释,只淡淡道:“没什么。想换就换了。”
她并非不喜欢那把匕首。比现在所用的要精细、锋利、尽善尽美,完全贴合她的喜好,用最好的材质所做,甚至不像兵器,像一柄完美的珍品。可问题就在于,太喜欢了。
她不想血弄脏它,就会让血染上自己,不欲令它缺损,却反伤自身,大战时一瞬致命分神,使她遭受重创,最后只能回到穹苍做军师。这不是兵器的问题,是她的问题,但若掌门和匕首只能择一者出现的话,很无奈,她只得选择将其束之高阁了。
心思间,亭画只感面前风吹,风中带来浅淡馨香,她一抬头,无人的长街之上,不知从何而来的四季桂迎风而动,花雨纷飞落下,耳畔传来徐行低低的声音:“喂,师姐。”
亭画闻声转头,迎面而来一捧花堆砸至眼前,轻柔地自她脸颊处跳落进衣领,花雨如海,顷刻间将她埋成了一个斑斓花堆,迟迟不停,正如当时徐行长街之景,亭画怔住一瞬,极缓慢地自花中探出头来。
黄时雨手中催动木生花动作不停,正不知何时坐在半高的墙上笑眯眯看她,徐行手中抱着一大捧鲜花,又要拍来,亭画愣了愣,脱口道:“你做什么??”
“没什么。”徐行朝她嘻嘻一笑,眼中映着残阳,光亮如熹,“想砸就砸了。”-
徐行试图趁乱混进穹苍的计划宣告失败,因为寻舟正在山门等她,为了堵她的嘴,还找了个“帮守门的师兄替岗”的理由,殊不知他往那儿一站,守门的全看他去了,飞进来什么苍蝇麻雀的都没人管,真是好一个蓝颜小祸水。
黄时雨还是一样,未到山前便与二人分道扬镳,伺后再进,徐行见他拎着昏死过去的神通鉴,静静站在那儿,心中一虚,却面色如常地踱步过去道:“这么巧啊,你也在?”
神通鉴道:“别搞得好像什么偶遇一样??”
“咦?”徐行奇道,“出门一趟不过半天,你说话怎的这么流利了?明明一日之前还十足呆样。”
这一下戳到伤心事了,神通鉴大哭大嚷,在寻舟掌心鲤鱼一样弹动:“放开我!放开我!!我讨厌你!!”
“剑灵怎可私自离开主人,此为大忌。”寻舟轻轻道,“我替师尊教了他一些东西,现在好多了。”
“……”徐行不是很想知道他都教了神通鉴一些什么。她状若无事地上山,却不是很想回掌门殿面对老菜帮子聚会,于是途径碧涛峰时,足下一拐进去,指着那无人的一方小寒潭道:“看。”
寻舟:“看什么。”
徐行:“你小时候它还抱过你呢。”
寻舟:“……”
他真是一点都不懂自己的幽默。徐行刚想说句什么,便听寻舟在背后幽幽道:“师尊莫非在想,我还是从前的样子比较好吧。”
完全被猜中了。徐行坦然道:“那有什么。我也觉得自己从前的样子比较好啊?”
此前时局几乎由她一人孤注一掷力挽狂澜,没道理妖族想不通这个关窍,她死了,人族锐气大减,那些心思便又可以活络起来了。徐行是想过,自己这掌门当不久,待到稳定了便可以离宗下山,逍遥自在,只是现在无论是出于何种角度,她都必须暂时坐在这个掌门位置上,说是暂时,明日复明日,究竟要何时才是最适当的时候?
前掌门早已暗中提点过,此战过后,必将所有妖族斩草除根,赶尽杀绝,那由亭画与各族签署的和平条约不过也是迟早要撕毁的废纸一张,黄族百般筹谋,近乎将自己全族的性命放在刀刃之上,依旧得不到半点好处,徐行心中明白,山下那为了族长孤身寻仇的绫春不会得到任何支持,在这时讲什么是非黑白谁错谁对,的确如亭画所说,是自讨苦吃。
红尘间对残存妖族的仇恨声嚣更上,黄时雨只能掩面在鬼市行走,寻舟能在灵境继续留存,一是这掌门之徒的身份,二则是鲛人在妖族和人族之间界限模糊,与世无争,从未参战,纵使这般,他也不能随意下山,免得又争闹出别的事端来。
山下正大兴土木,一片欣欣向荣,本该是令人大为喜悦之事,然则徐行心头难解,竟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喜是忧,亦或是什么都没有了。
算了,想那么多有什么用?自寻烦恼。徐行将怀中那对小土地塑像拿出,悠悠放在寻舟手上,道:“喏。拿去玩。”
寻舟垂眼看了一阵,将小塑像缓缓珍惜地收进了袖中。
徐行睨他神色,的确没有从前那收到个冰糖葫芦就亮的星星满眼的情态,也不能说他不喜欢,好似自己还在送这些小孩子喜欢的玩意给他,让他有些难以高兴起来了。
幸好,徐行身上还留了管小玉笛,不算贵重,但风雅莹润,小巧精致,是送礼之上上之选,她一面左掏右掏,道:“我在山下碰见了……”
待她将事情说完,那管玉笛也终于找到了。寻舟道:“想确认猜想,只要将降魔杵拿出一对便是。”
此前徐行问过亭画,那五件圣物正在穹苍的万年库中封存,她已近距离感受过那刺甲气息,只要将降魔杵一比对,就知道自己与黄时雨的猜想是否正确了。只是,万年库如今由前掌门驻守,徐行素日很少去到那个地方。
“不急。”徐行似乎心中在转着什么坏主意,很轻地笑了一笑,“我可拿它还有用呢。对了,这个也给你,拿去玩……拿去陶冶一下情操。”
寻舟看着那管玉笛,道:“师尊会吹笛?”
徐行坦然道:“不会啊。”
寻舟道:“徒儿也不会。”
徐行道:“什么会不会的,学一学,不就会了?”
寻舟盯着她拿着玉笛的手看了一会儿,忽的道:“那师尊教我罢。”
“是你听错了,还是我讲错了?我说我不会,是要怎样教你?”徐行道,“你若想学,我看宗里那些死老头平日闲着没事就泡茶养鸟写书法的,肯定有几个会吹笛。实在不行,去隔壁无极宗借个音修教你也就罢了。”
想到这里,徐行忽的眼前一亮。
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以寻舟的粘牙功夫,她若真如二师兄所说去再收两三个小徒儿玩一玩,恐怕会闹得不可开交。但她不能也不想再多收徒弟,不代表他不能多一个师傅啊?
但寻舟很快就打破了她美好的幻想。
寻舟固执道:“要师尊教我。”
“鱼耳朵若是坏了我就给你掰一掰正。”徐行道,“我不会,教你什么?教你吹出声?”
寻舟道:“学一学就会了。”
徐行道:“是啊,学一学就会了。那你去找会的学不就好了。”
寻舟道:“要师尊教我。”
徐行:“…………”
是哪里出错了,她听寻舟的意思是她去找别人学,学会了再亲嘴教他?这岂非没事找事到了极点??
徐行道:“警告你,别给我得寸进尺。”
她这“警告”的语气,相比警告那些长老,可谓是春风化雨,甚至带着点笑意了。寻舟却一副受了不知多大委屈的样子,近乎泫然欲泣道:“师尊就这般未留只字片语便消失,不知我有多么担心……”
“好了好了好了!”徐行打断道,“教就教。正好,下个月少林雅宴,到时那群掌教又是舞文弄墨又是抚琴吹笛的,我若一窍不通也说不过去。”
寻舟微笑道:“其实,师尊,想要吹出声,也并非易事。”
“这有何难?没吹过也不是没见过。”徐行对他勾了勾手,道,“拿来。”
她含住吹孔,轻轻一吹,然而却发出了一阵鬼哭狼嚎般的风声。
寻舟道:“师尊,笛膜没贴。”
徐行对乐器的耐心在这转瞬间已然消耗殆尽了,挥手道:“下次……不,明日,就在这草地上等我,记得带上笛子。我去一趟掌门殿!”
风般远去。
寻舟看着她背影消
失不见,微微抬眼,四处熟悉物件透着些无人修缮的破旧感,只是草叶花木疯长,让这小小一峰在冷峻的穹苍中竟似一个毫无杂声的世外桃源。
他再度垂眼,手中玉笛的笛孔上,泛着一点点微微的湿润。
只是一点,徐行并未用力去吹,她是真的不善乐器,唇瓣也摆的很不是地方,咕哝之间,在其上熨出那短促至极的温热。
那温热恐怕很快就散了。
寻舟面上殊无神情,也未有任何犹豫,低头启唇,含住那一方小小的玉笛之孔,舌尖覆过,如同亲吻。
“……”
徐行想起一件事忘了说,半道折返,人尚未推开碧涛峰的大门,鼻端便袭来一股浓烈的香气。
水莲花一般的浓香,还裹缠着一丝奇异的腥气,不知为何,令她有些后颈发麻,她皱了皱眉,几步走近,道:“鱼啊——”
寻舟闻声抬眼,薄唇之下,一缕银丝牵连。
正是她方才吹过的地方。
第176章 秘密花园没有义务!告知!
#176
这一瞬间,徐行宁愿怀疑自己的眼睛,都不愿怀疑到别处去了。
那玉笛上未沾颜色,仍是清润一片,执笛之人将那短促的温热细细舔舐,直到彻底消弭都不舍放过,正因太过沉溺,才未能听到去而复返的脚步声。
寻舟对上徐行的目光,停了一停,面上未动,转手一派自然地将玉笛收入袖中,垂眼道:“师尊,什么事呢。”
徐行:“…………”
是她看错了,还是寻舟当真这辈子没摸过笛子,鱼脑子也不太好,不知道该是“吹”,而不是“舔”?不,这就算是给他找的借口,也太荒谬了一些,她不能为了掩盖一件荒谬的事情,就编造出另一个更荒谬的理由。
但寻舟实在是太自然了,面上殊无异色,唇间笑意浅淡,对着徐行的逼视,也是不闪不避。他若露出些慌乱也就罢了,这太过理直气壮,反倒让徐行不知道该如何发难了——这一点也是自徐行身上学得青出于蓝,徐行总不能开口问他“臭小子你舔哪呢”吧??
然而,要她忽视,也绝无可能。
因为自寻舟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气,非但没有减弱,反倒愈来愈浓了。
初见寻舟时,他身上便有一种若有似无的香气,徐行是知道的,只觉这是鲛人族自有的体香,她为人师表的不便多问,自然也不能问别人闻到没有,否则一个不慎就显得十分人面兽心了。但不知从何时开始,这香气越来越明显,越来越令人难以忽视,似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渐渐绵密地将她包裹起来……正如现在。
不知怎的,徐行本能地不太想靠近他了。
徐行忽的想到方才师姐所说,近来东海潮汐翻涌,或会对寻舟造成一些影响,仔细算一算,寻舟成年也许久了,亭画向来说话含蓄,只是太过含蓄了,她都没想过会是这种影响?
心念急转,只在突发之间,一师一徒都十分面不改色。
不管了。先不露声色,装作自己方才眼睛突然瞎了吧。徐行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件事忘了和你说。”
寻舟道:“师尊请说?”
“关于山下那小矮子的事,你师叔一只鼠活动颇有难处。”徐行本想让他最近待在碧涛峰不要乱动,出口却改了,道,“你若闲着,不如出手帮一帮他。”
寻舟不语,袖中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玉笛。
徐行道:“不要装听不到。是,我是希望你两个关系能好一些,天天出门就摆个臭脸好看么?谁惹你了一样。”
寻舟不以为然道:“师尊别带他不就好了。”
徐行扬声道:“不带你好像更方便吧?”
毋庸置疑,这又是寻舟最不爱听的话了。小时听到这些话,他就差急得跺脚,偶尔逗得狠了眼眶都会红一圈,如今却不动声色,只是退了一步般妥协地笑了笑。
“我明白了。”寻舟道,“师尊说的话,我怎会不照做呢。”
徐行眯眼道:“是真的照做,还是装的照做?”
“我就这样做人失败吗?师尊都不信我了。”徐行听完,心中刚喷道,你做鱼也未必很成功,便听寻舟轻声道,“师尊,你为何站得那么远呢?”
“……”
她方才进门就看到不该看的东西,当然就在原地站定了,还靠近做什么?只是这般看来,比起往日,的确离得太远,徐行不置可否,摆摆手道:“我有急事要去掌门殿,和你说完便走了。”
寻舟道:“师尊是不是忘了什么?”
他一步一步缓缓走近,那香气紧随其后,已经浓到徐行想要蹙眉的地步了。并非不好闻,只是被裹久了,总有种喘不上气的错觉,勾得人喉间干涸,牙尖发痒,很想要咬些什么,徐行冷眼看他近来,心道,的确忘了什么,忘了锤你了!
那张俊美至极的面容到了最近,徐行揍徒之心已然蓄势待发,忽的感到小腹一痒,像是被什么隔空压了一下,并不用力,她这下才是当真猛地蹙起了眉。
寻舟将不敢吱声的小神通鉴摊在掌心递来,指尖又在它小手上捏了一捏,乖顺道:“这个,忘记还给师尊了。”
“……”
徐行将那不成器的剑灵收回,再不想多说半句,转身乘风离去,寻舟立在原地,静静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间,少顷,五指缓缓捂住下半张脸。
方才徐行的视线自笛上一掠而过,逼视他的面孔,那目光惊愕之余,三分不愉,仍旧历历在目。他闭了闭眼,微微喘气,似恐慌,又似回味,不到数息,指缝之上,忽的漫上了一层古怪的艳色-
那日之后,徐行终于安分下来,过了段安静日子。
本来说次日要寻舟将笛子拿了,两人一起找人学也就罢了,只是她心有芥蒂,亦有不解,推说自己没学会,择日再教,推着推着也就没音了。寻舟也反常地很是听话,找了个时间与黄时雨一同下山处理绫春之事,看样子颇有进展,二师兄的脸一天比一天绿了。
徐行并非信口雌黄,她待在宗内这阵子才发觉,一个穹苍上下一天之内竟有这么多事可以来烦她。一会儿第三峰要人,一会儿第五峰闹事,杂务越处理越多,时间越抽越少,真是身心俱疲,烦的恨不得一把火全烧了,如今再想前掌门脾性果真上佳,从前在这等景况下还能看着她为那三瓜两枣的事闹得鸡飞狗跳。
然则,也不都是心烦之事。
徐行推门之时,黄时雨正仰躺在碧涛峰的草地上睡觉。他屈起一膝,面上盖着那个被风吹雨淋到有点破旧的竹笠,听到声响,便睡眼惺忪地坐起,道:“就来你一个人?”
“亭画在处理别的事。一会就来。”徐行先是往他身后看了一眼,也确认道,“就来你一个人?”
碧涛峰无人居住,本该在徐行上任之后便分配给新晋的执事使用,但她躺的很安详,亭画自然不会将她之故居分给他人。于是这小小山峰荒废许久,也无人敢贸贸然前来打理,现在藤蔓攀了满墙,碧草连天,树木更是肆意生长,寒潭与碧水一同缓缓泛动,看着不似可以落脚的住处,倒像是个有些野蛮的小园了。
正因无人居住,又偏僻很少有人经过,是以黄时雨要和她二人说些什么,便会约在此处。几次下来,已成习惯,相较徐行和黄时雨,亭画会来的少些,但每次来手上都绝不空着,一手拿文书,一手拿一小盒糕点水果,常常是她在草地上端坐着说事,旁边两个在那趴着躺着大吃大嚼听着,偶尔几次寻舟飘过来,嘴里也绝不能闲着,亭画可不像徐行,会当真给他只吃海草。
黄时雨满腹牢骚道:“哎。别说了。那死鱼一回宗就不知跑到
哪去,我还以为是去找你了。你都教了他什么啊,他假笑起来真的够瘆人的,以前你养他好歹还占了个聪明伶俐小巧易携带,现在呢?师兄劝你早点让他出师算了,再这么养下去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可说不准啦。”
他原本也只是随口抱怨两句,平日里徐行就算听了也要反驳,今日却默了默,未对这个话题再发表什么意见。
黄时雨发觉什么,一个骨碌滚过来,仿佛地上捡了钱般由衷喜悦道:“你终于想开了?!”
若说出师,寻舟现在的确到了可以出师的年纪了。灵境中人,说出师一般都是徒儿要自立门户,亦或是自觉将师傅的本事学了个七七八八,再不济到了年纪,也不好再顶着张老脸成日师尊师尊叫了,听得太过肉麻,只是这三种情况,哪种都不适用于寻舟。
说到底,寻舟一开始的身份便有些尴尬,徐行从前对他许下过不少承诺,如今若是突然改口要将他扫地出门,不说别的,她那稀薄的良心这关也过不太去。
“撒手。”徐行将黄时雨的脑袋推开,摸着下巴忽的道:“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这问题也太莫名了。黄时雨抬起袖口嗅嗅,道,“什么味道?你想说我身上有味道?不可能的。”
徐行道:“我是说,你最近和寻舟一起下山,有没有闻到什么气味。”
黄时雨道:“没有啊。哪来什么气味。况且我闲着没事去闻他干吗?生鱼片不好吃,来我们让他变成死鱼片吧。”
“……”怎么如此怨气深厚?徐行又忽的道,“二师兄,你就没有想找个道侣吗?”
这更莫名其妙了!黄时雨喷道:“你倒关心起我的大事来了?!先关心关心你自己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徐行奇道,“不是说妖月时群妖躁动么?你怎么看起来丝毫没有受到影响的样子?”
原来是想问这个。黄时雨心下了然,哂笑道:“你想看我怎么躁动啊?说白了,的确是会躁动,但也是比起往常更好斗暴躁一些罢了,若想自控,实为简单,只要是个成气候的妖族,就不会容许自己再变成野兽那般,不要想多了。”
徐行道:“总归还是有影响的吧。”
黄时雨不解道:“要说全无影响,肯定不可能。……小徐行,你今日怎么老揪着这个问?出什么事了?”
徐行是在想,难不成是为这个缘由,寻舟才会那般?恕她直言,不说妖族,人族有时也做一些脑子一抽般的事,这是很正常的,尤其是十几岁的时候,那便更是再正常不过了。就拿她举个例子,谁少年时没好奇过头发天生褐色的人其他地方是否也是褐色,谁没想过要去偷看美和尚入浴?她没有做,无非是这些事情略有难度,被逮到了更是腥风血雨,如果事事都像去偷喝前掌门的杯子一般简单的话,她肯定天天住在少林的澡堂子里了。
对,正是如此。
徐行一想通了,顿觉天地宽。只不过另有一事又要紧随着烦恼了——这是陆上,并非海里,更无第二个鲛人可以教导寻舟该如何安置自己。这按理来说该是双亲所授,没有双亲,师傅如长辈,但要是她没事跑去第二峰就问这些东西,恐怕明天前掌门就从万年库里一剑劈到她头上了!
罢了,先说正事。徐行坐下,道:“绫春的事,处理怎样?”
“差不多有想法了。”黄时雨道,“我在鬼市找了几人先将她摊子掀了,再出面救人,要她停办赌台,把那些手臂都一一接回去。她倒是听得进去话,现在那些手臂都物归原主了。”
黄时雨毕竟是个妖族,做事颇有邪气,这种自导自演的戏码说起来并非道义,就算本意是好的也掩盖不了这一本质,他说的却好似每日吃米饭一般轻松自然。绫春年纪不大,一妖在外,身旁没有同族,本就在惶然强撑,如今听到黄时雨主动在她面前暴露妖族身份,还不计前嫌,当然信任有加,一骨碌地竟是该说不该说的全都说干净了。
妖界和人界相同,六大宗分前后强弱,五大族自然也分尊卑上下,在弱肉强食的妖界中,这分别就更加明显了。白族本就不喜争斗,偏居一隅,地位想当然的是最低了。当初它们被当做马前卒探路石丢进人界,初祖也是自顾自找个山头自己钻进隐居,很长一段时间中,虽是节衣缩食,过得不是很好,但也算自在安然。
听到此处,徐行蓦的生出个游思来。
……都说妖族是因妖界崩裂而被迫前往人界,这两者之间的通道是哪来的?妖族撕裂出的空间么?若是妖族哪位大能打开的通道,妖族间不可能全无记载,好似这个通道本就一直存在一般。并且,现世的五大族中,哪一族都不曾有这样的天赋,唯一有撕裂空间、制造通道的天赋的族群,分明是……鲛人族啊。
不待她细思,黄时雨便道:“我们之前的猜测八九不离十。妖祸之中,白族故步自封,从未参与,便是因为实力不足,优先自保。那位族长名为伊水,医术高绝,偶尔会将倒伏在白族隐居地附近的伤者带回收治,恢复后再放出,并交代他们不要告知其他人这遭经历,否则就会……总之,大概也是这种扣下一臂样式的威胁罢。那僧人是伊水独自带入族内的,当时血糊糊的根本看不清面容衣着,走时又不见人影,是以族中根本不知其身份。”
“伤者?”徐行敏锐道,“也就是说,无论人族妖族,只要伤重,白族都会收治?”
黄时雨颔首道:“正是如此。”
“……”
白族一不主动参战,二就算被强行抓去当军医也会迅速逃离,三无论种族都会收治,这等行为,恨不得将“明哲保身”“我很弱小”这八字刻在脸上,实话说,就算让徐行来看,也当真挑不出这窝刺猬有什么毛病了。打谁都不能打医生,这简直天理不容,但,她还有一事不解:“纵使白族不去找事,事也会来找它们。一个避世隐居之族,敢将陌生人带入收治,不怕走漏风声?白族定然还有什么防御之法吧。我猜,是那矿石了?”
“聪明。”黄时雨赞道,“白族隐居所在,正是鸿蒙山脉附近,一座山脉之间。那山脉中填埋着诸多天然尘石——就是绫春用来做骰盅的石头。一块尘石便可吸收庞大的灵力妖元,何论一座山?就算是你进去了,一时半会也是待宰羊羔。说实话,那地方挺可怕的,白族没用那座山脉来做诱杀之地,实属幸运,虎丘崖一役若是在那处进行,胜败存亡当真不好说了。”
然而,正是因为大意了,伊水才被救治的破戒僧自背后偷袭,枉丢了性命。那僧人担心事情败露,遭到围攻,只将伊水的腿骨截下匆匆带走,甚至不留一个全尸,想也能想到,那画面该是多么残毒绝望,绫春寻仇,当然有理。
但世上若真的事事都能讲理,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了。
徐行垂眼,少顷,淡淡道:“她还真是什么都和你说了。”
黄时雨道:“当然。她本来也没几个同族可以说了。小矮子挺可怜的,这么小就出来闯荡了。她答应,若是我能替她找出凶手,那刺甲双手奉上无妨,灵器与其给仇人用,不如给恩人用,你说如何?”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有没有刺甲还重要吗?徐行道:“你方才说,想到办法了。具体是什么方法?”
黄时雨道:“我不说你也猜到了。”
徐行道:“猜到是猜到了,但,还是先告知亭画吧,若否你的尾巴毛可能又要被削秃了。”
他说的方法,自然就是少林盛宴了。
盛宴之中,近乎所有叫得上名号的僧人都会回到少林,以现今少林这个局势,能与徐行一同在宝殿中会面的,守心僧与破戒僧数量应当对半。正当那时,黄时雨利用“伪装”带着绫春潜入少林寺后,比对加害者究竟是谁——就算在后院没找到也没什么,这样更是缩小了排查范围,确定凶手就在殿中。
“都知道就在那几个人中了,想找到还不容易?”黄时雨懒洋洋道,“我能在穹苍伪装这么久,潜进一个少林更是易如反掌。这事交我,你们就不必耽心了。”
徐行刚想道,我们?就感到头顶一重,一个木盒放在上面,亭画冷声道:“说是告知,没打算问过我意见么?”
黄时雨嘻然赔笑道:“大师姐,到时只要你把我和绫春带进门就好啦。其他的事,都不必做了,我会处理的,保证不会出岔子——只要在场不要有另一个比我厉害的黄族的话。”
徐行自然地伸出手去木盒里掏点心吃,道:“有吗?你娘?你爹?还是你有什么兄弟姐妹吗?”
“亲的没有,表的一堆。”黄时雨耸了耸肩,起身,将自己身上滚的草屑拍拍干净,又将竹笠捡起,戴回头上,忽的道,“我好像忘了什么。”
“长老集会,你忘了。”亭画平淡道,“罢了,不去也好。”
黄时雨苦笑道:“是了。反正也没有人想在那里看到我。忘了不去长老集会没什么,别忘了来这里就好了。”
徐行盯着他,亭画没说什么,丢了两个桃子过去。黄时雨利落一接,咬了一口,笑眯眯道:“我先去鬼市了!”
他踩着云就没影了。徐行道:“师姐,不会来找我又是要商量什么要事吧?”
“你猜对了。”亭画不苟言笑道,“一柱香后,宗门玄谈会,关于少林盛宴上的一些琐事。”
徐行道:“比如?”
“很多。”
亭画道,“到时会有六人随行,你要带上谁,不带上谁,坐在什么位置,少林中几大派系,代表人物是谁,五大宗的掌教分别性格如何,你要和谁说话,不理睬谁,对谁的脸色要好,对谁要仿佛没看见……林林总总,都要谈。”
“不是吧?”徐行无言道,“这点破事都要专程开个玄谈会,日后六长老他老人家十二旬大寿到了我要不要开个会讨论给他办几桌啊?”
亭画寒声道:“你别让他红事变白事就好了!”
抱怨归抱怨,去还是得去。徐行刚想站起,肩又被压下去,不解之余,忽的听亭画在她身后缓缓道:“方才黄时雨说的话,你听到了么。”
徐行道:“两只耳朵都听清楚了。你说的是哪句?”
“他在穹苍伪装这么多年不露踪迹,想潜入一个少林易如反掌。”亭画用最冷静的语气复述了一遍,“徐行,你有没有想过,他能混进穹苍,为何其它妖族不能?”
“……”
徐行知道她想说什么,方才黄时雨那句突兀加进来的话也并非只是随口一说。穹苍若真想过河拆桥,将所有妖族赶尽杀绝,以黄族这孤注一掷的性情,难不成会坐以待毙?绝无可能!就算现在尚未表露分毫,但两方都在稳住对方,彼此试探,宗门里混进来几个妖族眼线间谍再正常不过了,端看徐行这个掌门如何下决策。处处杀机,步步惊险,徐行不合时宜地叹道,这下晚上睡觉真的要睁只眼闭只眼了。算了,还是不睡为好。
不过,对于这点,她早有想法。
徐行慢悠悠道:“想拔钉子,我有一法……”
亭画听完后,紧蹙的眉间终于松展了些,难得道:“可以。”
徐行知道,她的“可以”就是“很好”的意思,“很好!”是“你完了”的意思,要论翻译,谁出其右?徐行自草地上起身,拍掉草屑时,袖中一管玉笛滑落出来一截,被她揣了回去。亭画眼尖,皱眉道:“你什么时候对乐理感兴趣了?”
“称不上乐理……欸,亭画,你会吹笛子么?”徐行打着些歪主意,她不想背信,然而看寻舟是有些别扭,突发奇想道,“小鱼他要我教笛子,但我不太会,再说,两人在一起吹笛子,不太合适吧。看你最近太过紧绷,不如也来放松一下?你若是会,就教教我和他,你若是不会,那我们再请个音修来一起学啊?”
这一大串话语中,亭画抓住了重点,一脸冷漠道:“两人一起吹笛哪里不太合适了。”
“……”徐行面不改色道,“两人都完全不会,一起吹什么吹,那不怪什么怪?”
亭画黑眸一动,似想说什么,然则却默然不语。
……她是见过寻舟持笛的,早在这之前,寻舟整理那些被掷来的宝物,准备一一分送回去的时候。若真是全没碰过笛子的人,指法会那般自然么?不过,以此来断定他会吹笛,也不算有论定的依据,但……
亭画抬眼道:“好。一起。”
讲完闲话,徐行抱着灰暗无比的沉重心情前往议事殿,看到养伤完好的六长老重又出现在席位上时,脸色更是灰暗了。
烦。
烦死了,真正烦死了!
那一堆长老执事吵得嗡嗡作响,见她与亭画迈步而入,不约而同静了一瞬,齐齐行礼:“掌门!”“掌门。”“掌门安好?”“掌门……”
掌门再好也要被吵得不好了。
果不其然,半桶水最爱晃荡,这六长老又是第一个起头的:“掌门,鲛人使者已回归东海,只是当时掌门不知为何缺席……肯定是有什么要事吧,老朽便只能求请四掌门前去接见了,请掌门千万莫因此责怪四掌门!”
亭画很轻微地一蹙眉。
“这件事啊。”徐行却反常道,“这件事,当然不怪四掌门,是我有错,没能调配好时间,才导致这番差错。要怪,自然是怪我了,怎能责怪旁人呢?”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徐行认错了!
众人一顿,惊愕无比。六长老本想发难,却被这一遭弄得措手不及,只能以退为进道:“……那,亦非如此。是老朽未能好好与鲛人族沟通联结,若要追根溯源,还是老朽的错。”
“哦?原来是你的错?”徐行挑眉道,“那好,拖下去斩了。”
众人:“…………”
寂静间,徐行假笑道:“开个玩笑而已。怎么神情都如此僵硬?说到底,是大家没能掌握我的行踪,这才赶差了时间。只是,从来也没有人主动问过我啊?‘掌门你何时去了何地’,这种话,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我要怎么告知呢。”
六长老道:“那掌门,我斗胆问一句,当日鲛人族使臣来时,掌门去了何处,为何不在宗内?”
徐行冷冷道:“掌门要去哪,有义务告知你吗?”
众人:“………………”
这人是不是有病啊!!!
第177章 拉扯彼此心知肚明的敲打
#177
徐行见众人面色极为难看,心知在这些人暗地里估计已将她骂得狗血淋头,然而却敢怒不敢言,不由万分舒畅,还想再说两句,忽的感到桌下探来一只冷冰冰的手,拧着她手腕那块一揪。
可惜,皮厚,一点都不疼。但徐行明白,自己该收敛点了。她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将手指在台上敲了两下,道:“想说什么的,说吧。”
也不知道这议事殿为何不做几把椅子,这样成日干站着动辄聊几个时辰不怕自己老腰一折两断么?
和亭画之言无甚出入,徐行眼中三瓜两枣的琐事,穹苍上下却不厌其烦地拟了再拟、说了再说。她撑腮而听,亭画不时偷眼看她,有些担忧她嫌这些枯燥乏味又要口出恶言,无端气死几个长老,但徐行虽一副百无聊赖到恨不得变条尾巴来追咬着玩的模样,倒当真一声不吭地听进去了。
四长老叹道:“掌门前去少林,定要事事耽心,即便再看不过眼,也绝对不要与他们起冲突。”
说话之人是个老太,其实也生的并不如何慈爱,眼皮和眉毛一齐耷拉下来,显得很有些愁苦,看着徐行这不靠谱的模样,愁苦便更盛了。说到底,还是担忧她年轻气盛,众长老执事的底线已然降低到她在穹苍里拳打老人脚踢徒儿都可睁只眼闭只眼的地步了,但在宗外,这就截然不同了。
四长老说完,见徐行炯炯盯着自己,还以为她没能分辨明白言下之意,刚想掰碎了细细说来,便听徐行道:“我明白。”
如今来看,五大宗中,穹苍独占鳌头,但正因如此,在妖祸中损失最大的也正是穹苍。打仗杀敌是一回事,治理宗门又是一回事,穹苍现在两个掌门过分年轻,就算亭画算无遗策又如何?总要有跌一跤的时候。而众人希望的,便是这一跤跌的够大,能拖累穹苍最好,只是谁来伸腿做绊人的那个,这就要好好说道了。
“峨眉,不可深交。白玉,不通人情。无极,不乏野心。昆仑……不提也罢。”徐行道,“这般来看,要说缔结友盟,唯一的选择就只有少林了。能让破戒僧气焰高涨如此,这一任的住持性情不说优柔寡断,也绝非暴烈性子,更是利于拉拢,想拉拢,就绝不能一来就在人家里给人没脸——这道理我自然明白。”
她只是向来都懒得主动去想这些东西而已。
台下众人面面相觑,少顷,有人试探道:“掌门的伤情恢复如何了?”
徐行抬眉道:“问这么殷勤怎样?”
“没,没有。绝无二心。”那人踟蹰道,“听闻,此次少林盛宴一是为庆佛诞,二则是为妖乱中封印有所松动的地牢固封。前掌门从前在地牢上落下金笔一画,固封需要全力一击,并非易事,若是掌门伤体未复,令其他
掌门替代也可。”
遥想当年,前掌门在地牢上第一个落笔,她为自谦,落笔的位置并不高悬,恰恰好落在其中,只是后方四个宗门掌教再落笔,无一人当真敢将笔迹落至她的头上。
徐行心道,老贼秃好心机,以少林那般秉性,明面上极少判杀,地牢入住之人定然不少,早不固封晚不固封,待她刚醒就来这套,不就是想光明正大地一探各掌教的深浅?
该说的也都说了。一场玄谈会谈了将近两个时辰,徐行踏出议事殿时天已黑透,凉风徐徐,铁童子顶着灯笼出游,自至高之顶往下望去,叠叠山路间群灯游曳,却只照亮无人的丰草长林,不知何处而来的虫鸣声中,竟莫名有一种凄清孤寂之感油然而生。
身后脚步渐近,与她并肩。
徐行待师姐站定,忽的脑子一抽,冷不丁地拿肩头顶了她一个趔趄。
亭画站稳了,一巴掌好不客气盖她头上,怒道:“发什么癫?!”
徐行舒服了。
两人默默蹲着看山下铁童子夜游,半晌,亭画拧着眉道:“我还是不太放心。”
“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徐行歪头道,“都三万大军随行了,你还怕什么?”
亭画一开始没明白此话何意,后来才发现徐行这“三万大军”指的是她自己,顿时被这厚颜震得不知说什么好:“……”
徐行见她一脸无言,哈哈笑起来。亭画等她笑完,才缓缓道:“我是说黄时雨。”
徐行道:“我明白。”
“让他将绫春带入少林,是我最大的让步了。”亭画缓缓道,“唯一的变数就在此处,若是出了什么问题……我,不会再信任他。”
徐行顿了一顿,还是笑了笑,道:“……我明白。”
……
紧锣密鼓的准备中,徐行某日忽的将脑袋自文书中一拔,发觉自己又许久没去修剑了。
她每日的日常就是将野火四处乱丢,到殿内便找旮旯角扔,到榻旁便往地上躺,毫不在意风蚀雨打,前阵子还将剑丢在浴池里泡了足足大半天。别的剑修不说把爱剑视为眼珠子,也绝不会这样随意对待,可叹神通鉴才刚出生不久就得被迫坚强起来,现在俨然是一副从小就是大人的聪慧模样了。
“你该带我去修一修了。”神通鉴抱怨道,“打一打油,磨一磨啊!拿这么风尘仆仆的一把剑出去,你都不觉得丢人吗?”
徐行冷酷无情道:“这丢人那丢人,这辈子什么事都不要做,净丢人去算了。人活脱脱是一个孬种,配把神兵利刃就不丢人了?这段时日我一无出鞘二无染血,能让你怎样?把你丢小溪里洗洗算了,哪来那么多话。闭嘴。”
她讲话是真的好不耐烦、好不客气、好不友善!神通鉴恨声道:“你徒弟每次带我去都亲手把我擦得干干净净!你就只会把我丢锅里煮!!”
徐行会吃这套激将么?她无谓道:“哦。那你叫他带你去。”
神通鉴叫嚣道:“你说的!!!”
剑灵如人一般言出必行,不到一柱香的功夫,竟真把寻舟叫来了。
徐行正在屋中画地图呢,忽的听闻门外传来极轻极缓的叩叩两声,便生出一种不祥预感,将笔一搁,门打开,果不其然,眼前一黑,险些被寻舟挡得看不见屋外的太阳了。
“……”
寻舟虽是被突然叫来,倒是十分孝顺,绝不空手,手上还端着一盅鲜粥,正煨得烫热,散发着一股熟悉的香。徐行开盖一看,果真是熟悉的他远亲一家,又是鱼又是贝的又是虾的,齐齐死得惨状万分,香飘十里。
距他上次下厨已许久了,寻舟技艺非但没有生疏,反倒更加精益,这要放在平日,徐行不觉得有什么,但此刻却不由有些狐疑涌上。
……这海鲜粥就算再快也绝不止这么点时间,他早就开始准备了?
寻舟见她不接,微笑道:“正打算要来探望师尊。”
他进她静室也是轻车熟路了,自她身侧一蹭,便走了进去,将粥轻置在桌上,目光免不了掠过徐行正在画的路线图。她平日里鲜少拿笔,写得字不甚雅观,墨点乱甩,干脆用各宗的标志物来替代名称,东海的地界之上,画了一条八字形的奇鱼,竟生着很长的睫毛。
说好看也不好看,说丑也不丑,真是很富新意的创作。
寻舟顿了顿,自然道:“师尊,东海还要再往右一些,其实它离少林更近。”
徐行道:“我好像没请你进来吧?”
寻舟抬手,垂眼捻了捻指尖,很长的睫毛密密动了动,低声道:“烫。”
徐行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方才自己不接粥,他的指尖一直触着盅底,虽说看起来既没泛红也没发肿,但应该是真的烫到了。他既然要这么说,那她还能说什么?
自那日后,徐行再未与他独处。这也称不上什么避嫌,甚至称不上反常,自徐行搬出碧涛峰后,她与寻舟能够独处的时间本就少之又少,有时连着两三日都看不见他也不稀奇。但这不稀奇,是不来也不稀奇,来了也不稀奇,如今可是大不一样了,寻舟站在她身侧,她就不由自主地疑虑这逆徒会不会偷偷喝她杯子,真是万分作孽。
徐行道:“做这么一大碗,肯定剩下不少。”
寻舟随口道:“不会剩下的。”
“……”
徐行忽的想起他从小就有舔人碗底的优良习惯,霎时好像九天玄雷劈到头上。忆起自己路过小厨房看他蹲在那吭吭哧哧吃自己剩饭的场景,她一向做事无悔的人,都免不了有些后悔——若早在那时就出言制止,现在又何苦?!
“我一没病二没伤,怎么想着要来探望我了。”徐行将粥往旁边一推,拿笔蘸了蘸墨,又画起来,想到什么,道,“你最近没怎么出门,难道是有哪里不舒服?”
寻舟俯身扶起她的袖口,免得被墨迹沾到,两指轻靠在她腕间,听闻此语,极好脾气地笑了笑:“师尊,我这几日常常在山下,也并非没怎么出门,只是师尊忙着别事,没看到我罢了。”
徐
行几日见不着他不错,他可是日日夜夜都看得见徐行啊。
看徐行的笔画,她是在猜测白族禁地位置可能在何处,笔下已圈出了好几处可疑的地点。
徐行才假关心完下一句便被拆穿,仍是面不改色,笃定道:“但你的身体肯定有哪里不舒服了。”
寻舟道:“是。”
徐行关切道:“哪不舒服?若是不太方便的就别和我说了。”
神通鉴都听不下去了,道:“你为人师表的怎么说出这种话!!”
两人都忽略它,寻舟摇头道:“不严重,只是有些头昏脑胀、神思不属,应是受潮汐影响罢了。”
徐行拿指尖在他额上按了按,触手炽热,寻舟平日里体温比常人还低,这热度确实不同往常了,她收手,挺平静地道:“那待这段时日过了,就会恢复了么。”
“说不准。”寻舟盯着她侧脸,道,“可能会好,也可能一辈子都好不了了。”
几岁的鱼就在那一辈子一辈子了?徐行自己活了这二十来年,还觉得没活出什么滋味呢,她的一生眼见的这么短,都不敢随口说什么一辈子,何论鲛人这漫长到只能不断遗忘的岁月。
寻舟见徐行神情,便知她又全没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她向来如此。他半阖着眼,异瞳黯光一瞬流转,又不经意道:“鲛人族使臣前来一事,我已知道了。师尊为何都不告知我?”
“没必要让你添堵了吧。”徐行专心在鸿蒙山脉和昆仑之间的冰湖边缘再下一笔,她对这种决定去留的大事一副不以为意之态,倒好像真把寻舟当成了属于自己的什么小物件,替他做决定是天经地义不值一提的事,“你难道还想回去?”
寻舟道:“师尊若想我去,我会去的。”
徐行心知他就是想听自己说“我不想你回去”,并不接招,低头画道:“你若是想去,那你就去。”
寻舟道:“师尊情愿放我走吗?”
“……”徐行默了默,转脸,死鱼眼道,“你拐弯抹角的累不累?”
寻舟不解道:“师尊,什么拐弯抹角,徒儿不懂。”
“我早就说过,不会抛下你,你要是真心不愿,我又怎么可能会勉强于你?”徐行干脆利落道,“承诺过的事,我不会失信,别总是问这些早就知道的问题,你是鱼不嫌口干,成日念经也不觉得累,你师傅我和你不一样,明白么?”
寻舟笃定道:“师尊当面撒谎了。”
好啊,敢面刺寡人,拖下去砍了!徐行皱眉道:“哪有?”
寻舟自袖中摸出那把眼熟的小玉笛,道:“十五日前便允诺说要教我吹笛,看师尊这般,怕是把此事全然忘在脑后了吧。”
徐行:“……”
失策了,原来是在这等着她!
人被当面拆穿,一般会有两种反应,一是羞惭,二是发怒,前者损耗自己心神,后者损耗他人心神,毫无疑问,徐行显然是后者。她神情不变,哼笑一声,道:“没忘,我请四长老来了。你师姑师叔也来,我们师门一同其乐融融,天伦之乐,不是很好?”
寻舟道:“那徒儿要多备两支笛子了。”
他口中说的“两支”,有可能只是代指“多”,亦有可能真的只是代指刚好两支。徐行先前刚说要让亭、黄二人也来,他若只备两把,那又想如何?这话中带有歧义,说不上错,要怎样理解都可,室间忽的一静,徐行将毛笔搁下,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她抬眼,一错不错地盯着寻舟的眼睛,面无表情地道:“三支。”
两字,将这明面上你来我往平静无波的素常氛围一瞬搅烂,是彼此心知肚明的敲打,亦是仍含七分纵容的警告,寻舟微不可见地吞咽了两下,压下自指尖传来的微薄战栗,回视而轻轻道:“……徒儿知道了。”
第178章 开端你实在……该死啊!
#178
春间,佛诞日。
少林间绿树成荫,莲花正盛。并无护法周旋迎客,僧人仍是自在念禅练功洒扫,只有门前一座迎宾僧雕毅然挺立,左手直立,右手紧握,代指“禅武双修”。徐行率人走过一道木桥,抬眼时,一点冰凉忽的熨在她眼皮上,这方寸之地竟下起了太阳雨,小雨淅淅沥沥,一阵方停,丝毫没有折损今日高挂的耀目炽阳。
这座千年古刹间,红墙黄瓦皆饱经风霜,就是一些地界看上去有所破败,也并无他用的样子,少林依然没有拆除,而是谨慎地围绕着旧物再起新观。一开始这样也罢,长久而来,寺中就显得有些臃肿繁琐,只是山头够大,怎样都摆得下,这也不算什么大问题。
徐行颇具兴味地走了一阵,评价道:“总归比昆仑好。”
想起上次二人尚未继任时前往昆仑的不愉经历,亭画很轻地皱了皱眉:“……”
徐行的言下之意,就是“比起穹苍,还是差点”了。这非轻视,而是客观,管中窥豹,少林老屋不舍得拆,罪人不舍得杀,多久之前遗留下来的对立问题到如今没能壮士断腕解决也就罢了,反倒越演越烈——比起年年翻新修建、旧迹全无、一视同仁地将掌门当耗材的穹苍,那自然是差点了。
身后伪装成执事的黄时雨琢磨道:“这道路设置成这样,万一出了什么事,很难跑吧。”
“不算吧。也可以这么说,很容易将祸源囚在其中。”亭画见徐行越看越远、越站越高,在别人的目光被吸引过来时先行把她扯下,低声道,“做什么?安分点!”
“究竟是如何我不清楚。”徐行将看向众生钟的目光收回,先看火路,再看风势,而后,笃定地伸出三根手指,“再不改改这个布局,少说要被烧三次。”
这地方实在太适合放火了。她都想好要从哪个所在点燃才让人救都不及,若是再摊上大半人不做事,运气好点说不定能一路烧到珈蓝宝殿。
“……”亭画睨她道,“你又知道了?”
徐行道:“内行的!”
她与亭画一路说说笑笑,一个扫地僧终是忍不住好奇,抬眼朝她瞥来,徐行眼神不闪不避与他对上,亭画不知又冷言说了两句什么,她“哈”一声,弯眼同时,这视线也跟着一掠而过。
曜光染奕面,人比风飒爽。果真人如其名,夭矫不群,即便徐行原不是在看他,这笑甚至不能分走一半,扫地僧仍是怔在原地,心如风过莲池,微微一荡。
徐行却浑然不觉有谁在看她,她边走边几分纳闷道:“少林还当真都是光头。不过,是我的错觉么,我记得少林是只收面目规整貌有佛缘的门人,原来这‘佛缘’指的是长得好看?”
字面上只是太过凶恶且歪瓜裂枣的不收,但自走进门开始,身着僧衣的守心僧一个比一个清隽,美僧俏和尚扎堆出现,连顶着光头都好看成这样,原先是怎样那更不必提了,徐行已经开始期待住持生得什么模样了。
亭画不接她这茬,免得她起了兴致,等会要去少林的澡堂子里捞她,那才是真正穹苍风评被害。亭画低声道:“你的伤当真恢复了?”
“骗你作甚。”徐行也低声道,“你都让第五峰的来来回回检查数十遍了,我说的你不信,她们说的你还不信吗?”
徐行那截小指头早就长回来了。这许多日子不动刀剑,野火都快生锈了。她说完,瞥了眼众人,才发觉只有她一人佩剑,于是默默将剑往怀中一塞,心中嘀咕,怎都没人拦我?
当然是没人敢拦她了。
珈蓝宝殿之内,徐行与亭画相继入席,此时殿内已然坐满,穹苍与东道主少林共分主位,余下四宗两两分在侧位,无极、白玉在主位左右手边,昆仑、峨眉则在末位,想也知道,这位置排布肯定不是一拍脑袋就想出来的,至少不是拍守心僧的脑袋想出来的,来往之间,秩序井然,的确比上次昆仑访学要好到不知哪儿去了。
既是佛诞日,殿内的僧众都好好身着洁净的金襕法衣。少林中,守心僧需得剃度,对另一派则没有必然的要求,不过,徐行一眼看去,也无甚必要用头发来分别两派了,这面上的神情也再明显不过了。
和潜心清规的僧者两相对比,那群格格不入的僧人面目便显得愈发浮躁。他们坐在正中,将其余同门挡在其后,住持也未曾多言,想来供上降魔杵一事让破戒僧地位再高,隐隐有些风头压过主位了。
六大宗的掌教皆已到场,对徐行来说,除了无极宗的掌教有些面熟——当初此人领人前来穹苍访学,被她一人连挑三个后脸臭得如同狗屎,其余几人都是第一次见面,其中唯一算得上年青的只有峨眉掌教,个个都镇定自若,神色淡然。
很遗憾,莲华住持是个白胡老头。盛事来来回回都是那些话,翻来覆去地说,徐行在穹苍还能撑腮神游天外一会儿,此刻坐在主位上一动不能动,真是如同酷刑。少林之中,定无歌舞,说要表演,也是上来几个和尚在那叽里呱啦讲念什么经,再来就是打几套拳练一练武,徐行入神间,忽的听身侧有人道:“听闻鲛人族能歌善舞,歌声甚至能诱人投海,徐掌门的弟子寻舟不知有没有这个本事,怎也向来不带出来给诸位长长见识?”
“……”
开口之人正是无极掌教。
若要将弟子当做接班人来栽培,那带人来赴宴开阔眼界,这是件很稀松平常的事,在场除她的五个掌教身边都有徒儿在。可徐行唯一的弟子是个妖族这件事众人皆知,现在突兀提及,又说鲛人歌声能诱杀人族,是想做什么?
“小徒怕生,性情羞怯,又正逢闭关,若强逼他出来,倒也不美。”徐行不动声色道,“掌教何需这般赞许,听闻无极首徒杀伐果断,剑法通神,尤其是内战极其犀利,不知道诸位有没有这个福气,
让他给大家长长见识了?”
众人一时默然。
稍微消息灵通些的都了解,无极首徒正是当初访学时被徐行一剑戳下台的那位,如今徐行已是掌门,他还是个门徒,徐行这一句“剑法通神”奚落人也就罢了,还要再补一句“内战犀利”,这已然不属阴阳怪气的范畴了,简直把“后继无人全宗草包”这八个字给甩到人脸上了。
果不其然,无极掌教面色一僵,此后不再多言了。
看来穹苍的新掌教人虽年青,作风确实强硬,在场众人心思百转间,又不由偷偷想道,不过是点你那鲛人徒弟一句话,拉出来说一说罢了,就如此夹枪带棒地悍然反击,怎么护得跟个眼珠子一样?听小道消息,他又哪里性情羞怯了?睁着眼睛说瞎话,未免太护短了吧!
亭画在其后喝了杯茶水,轻声道:“黄时雨不知走到何处了。”
徐行道:“在后殿吧。”
一柱香前,黄时雨便带着绫春不见影子了。想来正在后殿中一一比对,虽说绫春性情较为冲动,但有黄时雨在,应当不会闹出什么大乱子。既然加害者极有可能是个破戒僧,那破戒僧便会时常下山,以二师兄的能耐,想悄无声息地掠走一人并非难事,到时人交给绫春,有仇报仇也便罢了。
晌午之时,一众人自珈蓝宝殿离开,前往少林铁牢。
行到此处,徐行便知这布局究竟为何了。整个少林近乎是围绕着庞大铁牢而建,不是“很难逃”,而是“没想过要逃”,若是其中镇压着的妖魔鬼怪当真破封,最可能的结果,便是和僧众一同陨落在这古刹之内,不得而出。
石兽镇守,铁监森冷,峨眉掌教蹙眉道:“大战已毕,为何仍是押着这么多妖族?”
听她意思,妖祸一歇,这些在铁牢中服刑的妖族不管是小偷小摸还是路边纠纷都该通通砍了了事,别管有没有罪,罪名如何,多留一日便是对峨眉派的不尊重。
其实和她一般想法的很多,但真正实施的没几个,毕竟这说出来也不太好听,可不能几十年后又被世人捞出来做话柄。有人想反驳,又想到杀峨眉中人最多的就是峨眉中人,一怀疑反叛就是飞刀伺候,连掌门更新换代都如此迅速,又觉得反驳无甚必要了:“……”
白玉掌教冷声道:“先问清罪名,再行定夺。”
峨眉掌教道:“定是定了,向来不夺,那定不定又有何意义?”
徐行十分想说,你峨眉夺是夺了,没见定过,附近十里棺材板都被夺到紧缺,治安也没好到哪去,大哥不说二哥,倒好意思说起少林不是了,这不招笑么?
莲华住持走在最前,并不多言,倒有一位护法嗓音温润道:“无论是妖是人,都该给其改过自新的机会。”
说话之人乌发如漆,气性温和,竟是个破戒僧,能与住持同行,在少林中也绝不算什么小角色了。昆仑掌教赞同道:“是极,是极。这生死一事,颇由天定……”
徐行又心道,糟老头子再这般和稀泥下去,哪天撞上铁板,说不准就不由天定由人定咯。
亭画道:“我是让你少说少错,但你也不必用脸骂人。”
徐行:“?!”
铁牢之上,那曾经六大宗齐封的金笔之痕光华流转,法阵之能温吞内敛,将此处包裹得密不透风。离得愈近,众人心中愈是紧绷,想来都明白今日的重头戏正在此时——就算抛开一切不提,能一睹巅峰者风貌也是极为罕见的机遇。
莲华住持站定,向众人深深行了一礼,道:“有劳诸位了。”
周遭一静,四面八方的目光都不由往徐行身上投来。当年穹苍前掌门第一个出手,后来五宗没一个能越她而上,徐行再如何名声显赫,到底根基不够,资历尚浅,虎丘崖一役究竟是如何取胜,又是如何生还,这些都扑朔迷离,未曾有答案,众人也一向摸不透她的底细。
亭画指尖一紧,余光落在徐行侧脸上,她正坦然直视,扬声道:“那我便不客气了?”
众人心中皆道,也没见你客气过啊!
心念未落,一道明亮火光凭空燃起,灼得众人面孔刺热,也幸好离徐行近的都是秃驴,若否头毛都要被烧去好几根。她踏火而上,掌中化剑,一斩而下!
剑气落下瞬间,寂然无声,化作一道炎金之纹,覆过此前痕迹,没入阵法之间。又是寂静三息,众人才恍然感到足下一阵轰隆闷响,如岩浆涌动,残存的零星火气缓缓蒸腾上来,将此处蒸的一片酷热难当,连莲华住持都不禁额角缓缓淌下几颗汗珠来。
这也便罢了。住持面不改色,还想说些什么,怎料身后又是一阵隆隆而动,这方才被打开的地牢守阵竟然迟缓地打算闭合而起——
徐行一人全力一击所提供的封印之力,竟已让此阵足够再延续三十余年,不再多需帮手了!
“……”
什么深浅,什么孰轻孰重,什么谁在上谁在下,都已不重要了。
众人神色各异,心中念头难言,半晌,无极掌教才再一步向前,一掌落在方才的炎金名印之下。
徐行这一动,近乎将所有灵气耗尽,她落于地面,往后退了两步,不知在上面看到了什么,面色并不算太好。
亭画上前一步撑住她,低声道:“怎样了?”
“没怎样。易如反掌。”徐行道,“况且,就算当真失手了,我也有办法蒙混过关,安心了,稳的。”
亭画道:“……我还真不知就算失手了你还有什么办法?”
“太简单了。”徐行淡然道,“我前几日就吩咐好天笔阁了,若是我赢了,就大写特写,若是我输了人一筹,标题就拟成‘无极三分险胜暴露致命缺点,穹苍小败难掩王者风范’,再一番大写特写也便是了。”
“别闹。”亭画冷酷道,“我是问你在上面看见了什么?”
徐行不言,过了一阵,方思索道:“一个人的笔迹,有可能在二十年内变得面目全非么?”
在其上惊鸿一瞥,她看到了前掌门数十年前留下的字迹——笔锋如剑,字字刚硬,杀气淋漓。这样的字,不说定然是出自一个傲骨铮铮绝不妥协之人之手,也很难想象竟是前掌门留下的。一个人再如何变化,会变得如此彻底、甚至行向两个极端吗?
“不太可能。”亭画不苟言笑道,“要全力一击,便很难再去调整笔迹,更何况,若是真出自同一人笔下,就算是刻意更改也仍是能看出一些端倪。”
徐行道:“哪怕是过了这么久也是同样?你确定?”
亭画冷冷道:“内行的。”
徐行:“哈!”
她这一声笑完,牵动六腑,有些虚耗的酸扯,烈阳依旧,不知怎的,徐行心中忽的咯噔一声,有种细微又无法忽略的不详之感自心中弥漫而上,好似眼睁睁看着一窝雏鸟自树顶摔落,想去接住却已来之不及。
正逢此时,一道暗器携着利风呼啸袭来,穿过人群,正正好冲向其中一人的面孔,那人神情一怔,反应极快地伸手夹住那道冷风,锐刃停止之时,尖端离他的眼皮仅仅剩下不到半寸的距离。
这“暗器”,原是一支极长极细的针。鲜少有人会用针来袭人,更何况此类长针,一看便是医修才会使用的缝合皮肉用的细针,准头也极其不佳,看上去是要射人的咽喉,最终却险些射到了人的眼睛。
而接针之人,正是方才接峨眉掌教之言的带发僧人,他有些愕然地往暗器袭来方向望去——
人群中,一个面孔陌生的小沙弥正攥着长针,稚嫩的脸上满是无论是谁都能轻而易举看出的愤恨。这愤怒和仇恨使其的肩头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小沙弥漆黑的瞳孔中燃着恨火,近乎咬牙切齿般凄烈地喝道:“是你……就是你!!我绝不会认错,你……实在该死啊!!!”
第179章 审判我要听你说
#179
这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近乎在这眼生小沙弥冲出的一瞬,徐行便明白了如今究竟是个什么状况——黄时雨不在,本该在后殿寻仇的绫春却不知被谁领到了地牢左近,手中的刺甲与在场某人该死不死产生了感应。要让一个稚童学会瞻前顾后隐忍不发,并非易事,绫春苦觅良久,终于找到仇人,自然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见他还一副道貌岸然受尽崇敬的高僧模样,又怎可能就此咽下这口气?
……只是,这个时机……
在这浮光掠影的一瞬间,徐行兀的生出了一个极不称职的想法。
她,竟有些不敢去看亭画的神情了。
“有敌来袭!!”
“擒下它!”
唯一庆幸的事,此处为少林。若是换了任意四大宗,一个妖族胆敢混入六宗掌教齐聚之盛典,还毫无预警地出手伤人,任何人都不会再给它开口的机会,若是峨眉,恐怕绫春此刻已然身首异处了。
擒下一个小妖,并不会造成怎样的混乱。几个呼吸之后,绫春便被两个少林弟子压跪在众人之前,左手边那僧人一手在她面前盖过,肃然道:“是黄族的伪装术。”
他这一手抹过,那张小沙弥的面皮仍是毫无改变,再一抹,绫春凄厉地惨叫起来,好似把一层皮自她脸上生生剥离,其下真容方现。她双目圆瞪,仍是紧紧锁着那接针之人,挣扎着厉声道:“你认得我么?!”
这一下,众人皆为之动容。
虽知黄族的伪装天下一绝,但精巧到连身形都能全然改变的天赋,仍是令人心生恐惧——若不是这小妖主动出手暴露身份,谁能看得出她并非少林中人?
莲华住持敛目,对方才接针之人道:“圆真。这是怎么回事。”
那名为圆真的破戒僧在看清那枚长针之时,面色一变,但很快便归于淡然,他双手合十,摇头道:“贫僧亦不明白。”
“不明白?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绫春目眦尽裂道,“就算你认不得我,我身上这具刺甲,你也认不得吗?!”
圆真缓缓道:“小僧不知你在说些什么。”
恐怕在他看见长针的那一瞬,便明白寻仇者为谁了。但见他神色从容,淡然自在,与其说是毫不心虚,不如说是有恃无恐。
无极掌教身后一人道:“这千年古刹再怎样慈悲,也不可将什么东西都放进来吧。今日佛诞,众人不好造杀孽,小妖,你从哪来回哪里去,莫再自寻死路了。”
绫春荒唐道:“佛诞?你们嘴上说我佛慈悲,却让真正双手沾满鲜血之人去上香,这香若燃得起来,你们的什么狗屁倒灶佛又是什么好东西?!”
一人震声道:“大胆!你伪装混进此处,饶你一命也就罢了,还大放厥词,莫非认为妖族还是从前那般光景么?”
在场众人,面色皆为不善,徐行眉间一蹙,刚要开口,峨眉掌教却破天荒地冷冷道:“何必着急。此妖面容虽由黄族的伪装之术变更,但如此轻易就被抹去,想来并非黄族。非黄非蛇非狐,亦非潜行著称的灰族,又以长针为器,那便是白族了。”
一听是白族,不少人悄然懈了气。再一看是个半大孩子,这戒备更是难以提起了。峨眉掌教说罢,看向不语的莲华住持,缓缓道:“一向避世的白族缘何出现在少林寻仇,又为何有黄族助她伪装,谁,带它进来,谁,替它伪装,此事未弄个明白,众人又该如何安枕?”
白玉掌教漠然道:“直陈你的意图便是。”
峨眉掌教道:“让它说。”
好。那就让它说!
众目睽睽之下,绫春试图站起,然而双臂仍被两个铁面无私的僧人扭在背后,动弹不得。她似乎想去看徐行,又硬生生将目光止住,将满是血腥味的唾沫吞咽而下,道:“我是白族不错。但我一族,并未杀伤过一条人命,并未参与过一场战争,甚至没有占领过一寸土地!若要说仇,白族和你们无冤无仇,圆真恩将仇报害我亲族,我要他偿命,是天经地义……”
她将那日黄时雨所说之事从头到尾再说了一遍,连同所有细节经过。刚开始,她怒火盈胸,语气且冷且硬,说到中途,这强撑起来的冷硬已土崩瓦解,话音开始颤抖,到了最后,这一个个字就像是从胸腔喉口中强挤出来的。每讲述一次,便是回忆一次,绫春尚未长成的心脏承载不住太多苦楚,一路奔波间,她未曾流过泪,如今这愤懑委屈铺天盖地将她淹没,她竟连给自己拭一拭泪都做不到。
透过朦胧的视线,诸人高高站着,垂眼睨她。好半晌都无人说话,半空中只余细微的哽咽声。
少顷,终于有人开口了。
那人道:“你的意思是,少林的圆真大师在妖祸时不慎受伤,被当今白族族长带回医治,却在痊愈后杀了你的族长后逃走,是这样么。”
绫春并未说出尸骨炼灵器供给穹苍一事。她狼狈却坚定地道:“是。”
那人又追问道:“你的族长是真的死了吗?”
绫春道:“是。”
“难怪。”那人恍然大悟,似是终于解开了一道难题,感叹道,“我说白族为何一直如此神秘,连和平条约也都缺席。原来是因为族长不在人世了。原是这样啊。”
“……”
绫春近乎有些茫然地想,你难道不该问我族长叫什么名字吗?为何你们还口口声声叫他“大师”?
那人闭口不言,人群中又有一人接着问道:“所以,你如今找上少林,扰乱盛事,便是想要圆真大师替你的族长偿命了?”
“当然了!”绫春奋力道,“我不是胡说八道,我有证据的。我有证据,就在我身上,放开我,我让你们亲眼看一看就知道——”
然而,她话音未落,便被一人缓缓打断了。那人蓄着长须,面目沉稳,正是无极宗随侍长老,他道:“此事先放一放。方才你说的话,倒是已经大错特错,令在下不得不纠正了。”
绫春怔道:“什么……”
“你方才说,‘从未参与过一场战争’。”那长老缓缓道,“当初妖族大
军压境,灵境最危机的时刻,不止一人见到后方出现白族的身影,又何论不参与战争呢?”
绫春气急道:“你以为我们想去么?那段时日,我族子民只要外出,便会被强行带走,运气好的逃回来了,运气不好的,要么被其它妖族当叛军打死,要么被路遇人族杀死……”
长老笑容满面道:“但总归是参与了,不是么?要危急之间的人族辨认你们是否自愿,这岂非太过强人所难?”
“……”
“再者,便是‘从未占领过一寸土地’。”长老又温声道,“这又是无稽之谈了。整个九界本该是人族之地,即便现今未有人迹,怎能断定此后便不会有?白族隐居在那儿,反倒绝了人迹,这和明面上的占领不同,但说是占领又何错之有?”
“……”
几番话下来,令绫春哑口无言,无法作答。她明明觉得哪里不对,却又根本找不到可以反驳的话语,好一阵,才哑然道:“但我们,真的,从来没有害人之心……”
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证明自己了。证明自己从来没害过人,证明同族从来没害过人,甚至证明伊水这辈子也没害过人,做过最大的错事,就是将一个会杀死自己的人带入禁地?她根本无法证明,所以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无助地重复道:“我们真的没有害过人。真的没有过,有哪个人是被白族所杀的吗?没有吧!我发誓,我发誓!你绝对找不到一个人是被白族杀死的!”
长老道:“这又错了。”
绫春道:“这又是哪里错了??”
“你们并非没有害人之心。”长老有一种宣告般的语气,盖棺定论道,“不过是能力不足罢了。”
若说前面的几句话是客观的讲述,那这一句话,就是完全没有根据的揣测了。
绫春的喉咙像是被堵了一大团棉花,她很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都再也吐不出来。她惶惶然被压着跪在众人之前,手臂已经酸胀得毫无知觉,抬起头,面对的是层层叠叠、没有尽头的审判。恍惚间,她竟觉得自己才好像是那个恩将仇报、万恶不赦的人。
人群之中,有人道:
“你方才说,只要是倒在白族隐居之地附近的伤者,无论是妖是人,白族都会收治?”
“……是。我们真的……不属于哪一方!”
“若当真中立,就中立到底,何必出手?救了一只妖,杀了数十人,你再救一个人,有何意义?”
“是不是当真中立,也无定论。说到底,两方都救,两方都讨巧,到时不论是妖族胜还是人族胜,都有可周旋之处,这族长也算是思虑周到了。”
“被其余四族强行掳走,不得不医?这世上哪来这么多‘不得不’?白族若真想远离纷争,彻底中立,要想不医,怎可能没有办法?”
“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袖手旁观?自行了断?这样才是对的吗?!”
“意念足够坚决,任谁也强迫不了你。最终妥协了,只能说明不够坚定罢了。妖族对人族的蛮掠残害之心并非巧言令色就可藏住,要么就如黄族一般旗帜鲜明,要么就自始至终不要涉入,左右摇摆,还想占尽优势,岂非荒唐?”
“前些日子斩下许多人手臂迫使他们收集情报的,正是你罢?”
“我……是我……但我……我还回去了!全部都还回去了,而且他们……都是自愿的啊!”
“手段这般残忍,也敢称正道?!谁知你族救治人族究竟是何目的,挑取人体弱点,输送情报,无形之中能多杀多少人?!”
绫春百口莫辩。每一句质问的话,都如一颗石子砸到她头上,她抬眼,群目冰冷环绕,不善愤恨满盈,好似在众人眼中,她早便不是一只冲动无谋的刺猬,而是所有妖族的聚合体。她总算明白了,什么证据,什么事实,从来都不重要,至少现在绝不重要。他们不容许自己“错”,所以他们就没有错,哪怕黑的要说成白的,哪怕一切都会被颠乱倒转。
正在此时,有人迸出一句:
“圆真大师哪怕是真杀了白族族长,又如何?在那般时期,养精蓄锐,对敌果断致胜,这难道不算是功绩一桩么?”
“喀嚓”两声,绫春双臂骨骼齐断,她赤红着眼强行挣脱而出,大吼一声,朝方才说话那人冲去。这一击,近乎是用尽了她毕生最大的气力,妖元暴动,声势惊人,那峨眉中人嚇得往外躲去,半途之中,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挡住攻势。
那只手修长明晰,五指张开,看似轻轻抵着绫春的额头,却顿时令她丝毫动弹不得,僵在原地。
亭画在其后冷声道:“徐行。”
徐行制住绫春,并未多言,而是看向主位上的莲华住持。
方才那些话,皆由参与盛世的众门人执事所说,在场的六个掌教反应极其一致——那便是不吐一字,不露声色。
明眼人都知道,就事论事,道德品性败坏的是谁,该被拉出来从头到脚审判的又究竟是谁,但,很遗憾,世上绝大多数人都做不到“就事论事”,哪怕是徐行也不能。
受害者是妖族,她要亲身上来寻仇,合情合理。只是这众目睽睽之下,群情激愤之间,谁会为她说话,谁敢为她评理?无论道理怎样讲,传出去都只会被扣上“庇护妖族”这一说小不小的罪名帽子,贻害无穷。此刻最明智、对宗门最好的选择,便是明哲保身,不置一词,此事交给少林处置,和自己毫无关系——显而易见,这般情形下去,少林对圆真最顶格的处罚也便是思过崖面壁思过一月,要偿命,绝无可能。
圆真如此有恃无恐,便是明白,这降魔杵最终送到的是穹苍的万年库,就为此情,穹苍掌教也绝不可能在此对他发难。
莲华住持为难道:“这……”
徐行将抵着绫春额头的掌心放下,上面已湿漉漉地溢满了汗珠,掌缘处全是冰冷的眼泪。
亭画再一次,深深地叫她名字:“徐行!”
“……”徐行的目光在众人面孔上一寸一寸掠过,最终,定在了圆真脸上。
“怎么当事人都未来得及为自己辩驳,你们倒是先把事都替他认下了?”徐行扯了扯唇角,漆黑眼中殊无笑意,“我要听你说。圆真大师,你,做了没有?”
第180章 信我伤他的,可能真是亲族。
#180
圆真一直隐没在人群之中,不发一言,此刻被骤然提及,亦不动声色,抬眼看来。
那双眼,并不阴毒,也称不上纯澈,内中满是冷静的思忖。
徐行明白,此人是破戒僧一脉最能登顶一人,就算莲华住持不欲偏颇,其余破戒僧也定会倾尽全力保他;徐行明白,绫春百口莫辩时依旧没有将降魔杵一事说出,是念穹苍三人带她入门之恩,不想给穹苍增添麻烦,但圆真若狗急跳墙,真把此事抖落干净,到最后所有的矛头和错处都会归在穹苍身上,后果不可计;徐行亦明白,此时正确的选择是什么,最好的选择是什么——
只是,她永远都忍受不了有人在她面前颠倒黑白,欺人太甚!
她一发话,周遭静了一瞬,徐行目光不移,定定道:“不论这是丑事还是功绩,总也需要证据吧?若她闯上来胡言乱语瞎编一阵,诸位全都深信不疑,岂非说不过去?今日信了,明日又来一个妖族哭着说和尚抢他饭钱,后日再来一个说住持始乱终弃,要让少林脸往哪搁?”
莲华住持:“……”
她语气并非生硬,甚至说得上几分谈笑,言语之间甚是有理。有人见她发话,立刻高声赞同道:“徐掌门说的是极。出家人杀生斩业是无奈之举,怎会这般残虐?哪有这小妖说什么便是什么的道理?”
他刚一说完,便被人睨了一眼,不明所以。
其他人在想什么,徐行怎会不知?此时话若说得太满,之后可是会加倍没面子,不如沉默是金。
此时,昆仑掌教慢慢道:“贫道亦是不肯相信啊。”
两门掌教都这般说,那众人还能再堵绫春的嘴不成?绫春的手臂已被压得失了知觉,方才强行脱出,两臂尽断,她找了块石头,用力一抵,清脆几声后,是骨骼作响的格格之声。
绫春将自己的手臂接上,身躯已开始缓慢地自行疗愈了。
莫说这声音听着令人牙酸,哪怕只是看着都足够疼痛,她却好似浑然不觉,对圆真道:“你当初倒下的地方并未被战火波及,也鲜少有人经过,你却出现在那里,是为什么?你最重的一处伤,是后脑被少林的‘铁砂掌’打破的伤口,再偏一寸,绝对性命不保。我问你,你是想暗算同门,所以将人刻意引到此处下手,怎料那人垂死挣扎,将你脑袋打破,你才不慎倒下。是还不是?”
圆真摇头道:“妄言。”
“什么妄言?!”绫春喝道,“既然此事少林中无人得知,那被你所伤的那个人肯定是没活着回去了!我不知道你把尸体藏在何处,但那时战乱,将死的人推说妖族所害,根本就不会有人怀疑你!”
杀不杀族长的是一回事,残害同门又是另一回事了。无论在哪个宗门,杀同门都是必治的重罪,更何况,能让圆真这般处心积虑害的人,素日在少林中的威望绝然不轻。徐行心道,此前似乎听亭画提过一嘴,莲华住持座下十个徒弟,他较为看重老三,只是老三在妖祸中不幸殒命,直到如今仍尸骨未全……
“胡说!”少林中有人喝道,“圆真师兄他头上有陈伤,这只要长了眼睛便能看出来。但战火连绵,莫说他了,哪个人身上没几处伤口?你说这伤口是被铁砂掌所击,有何证据?”
若是新鲜的伤口也就罢了,这都将近半年了,此伤好得七七八八,能有什么证据?那被暗害的人尸骨无存,死无对证,又有什么证据?
徐行看向绫春。绫春稚嫩地冷笑一声,道:“我敢说,就有证据!当时族长为你医治伤口,就到最后一步时,才发觉缺了一味药材。族长让我前去找药,你这狗贼秃却恩将仇报!你自认为伤处已经恢复大好,不需再多医治,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你杀了他,心中很急吧?逃得那样快,是不是才到少林就发觉患处剧痛,流血不止,即使痊愈了,每逢阴雨之天还是疼痛得令你真元受阻,功力大损啊?!”
莲华住持倏地抬眼。
正是如此!
“我负责地告诉你,那一味药才是重中之重!缺了它收尾,你这辈子的功力无法寸进,并且你会死得很早。”绫春在为自己争辩之时,堪称笨嘴拙舌,在给圆真下医判时,倒笃定地令人无法质疑了,“我知道你活不了多久,可我就是不甘心你能全身而退!你凭什么受众人敬仰,你就该身败名裂地被碎尸万段!!”
她将外袍扯裂,露出包裹着身躯的刺甲,声音嘶哑得是从牙缝里生生挤出:“……就算我全都说错了,我不认得,这刺甲还能不认得?这上面究竟沾了谁的血,我不清楚,你难道还不清楚?!”
长袍撕裂,刺甲泛着莹润的白光,这是极其强悍珍稀的灵器才会有的光芒,而此刻,一缕白光透着血色,落在了圆真微微颤动的右手之上。随着这道白光,在场诸人的神色都微不可见地一变。
不过,究竟是为这明确的感应,还是对这突显于世的灵甲,便不得而知了。
事实如何,已然明了,此时再辩驳什么,也是自取其辱了。安静间,昆仑掌教叹了口气,自顾自道:“作孽啊。”
众人不由心道,这厮究竟真是读不懂空气还是大智若愚?先前徐行逼问圆真,你也帮腔,现在众人都不说话,你倒“作孽”起来了!这两句话出口的时机可真够妙的,既帮徐行和白族在背后推了一把,事后若真要清算,也
抓不到昆仑什么把柄——掌教糊涂,平日里就一副不靠谱样,在此感叹一句又如何了,能说明什么吗?谁知道这作孽指的是绫春,还是圆真?
徐行兀的错眼瞥了下亭画,见她神色仍如往常一般冰冷,看不出什么异样,便忽然很想知道她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
莲华住持终于开口了。
他已很老了,浓眉压着眼,机敏不甚,或许十年前这双眼还能利刃般看破一些东西,如今也只剩几分浑浊的谜瘴了。
住持的神情和语气依旧心平气和,和缓之下,藏着雷霆万钧的压力:“圆真,你,做了吗?”
徐行看向这位下手果决的僧人,心道,这种人,绝不会轻易认罪,就算不得不认,也定会认下小罪,以此来顶替大罪。果不其然,圆真拧眉道:“……我的确是错杀了白族的族长。但,我有苦衷。”
莲华住持道:“有何苦衷?”
“我那时身受重伤,神志模糊,根本辨认不清敌我。”圆真苦笑道,“初醒之时,我只以为又是要趁隙攻击我的妖族,一个不慎,便造杀孽!是我铸下大错,存了侥幸之心,贪图名誉,并未在回归少林时将此事立刻告知众人,只想着或许能瞒过,能瞒一日是一日……直到如今。但我真的从未残害过同门!”
“你说谎。这是假的。全都是谎话!”绫春近乎声嘶力竭道,“你在说谎!!!”
他这番话说的情深意切,又全然合理。扪心自问,从前那般景况下,有谁看到妖族会真心认为它会在救自己?一时惊恐中下手太重,又因内心愧疚不敢直言,这再正常不过了。有人看不惯道:“同样是一面之词,你的就可尽信,大师的就全是谎言了?出家人不打诳语,白族再怎样避世,这句话也不至于没听过罢?”
绫春道:“根本就不是什么‘不慎’,你,绝对是清醒的!否则也不会……也不会……”
她气急之下,又要往前冲,徐行一掌将她头顶压回,压得动弹不得,正要开口,发觉自己的头顶也被另一只冰凉的手压住了。她能动弹,却不太敢动弹,亭画在她耳边凉凉道:“你也闭嘴。”
“……”徐行讲理道,“我不说话可以。但你可以把手放下来吗?这样我很没面子?”
亭画惜字如金道:“等。”
等什么?
徐行不解,顺着她的视线方向看去,莲华住持仍是定定望着圆真毫无破绽的面孔,不曾挪开。圆真与亲身寻仇的绫春对峙时波澜不惊,毫无异样,却被这堪称慈和的视线望得赧颜汗下,半字都吐不出来了。
念头一转,徐行霎时就明白,亭画为何要让她静观其变了。
都说白玉门的地牢和少林寺的铁牢是两个极端,前者见人就抓,抓了大半处死,后者能不抓就不抓,抓了大半就关着。所以灵境间一直流传一个说法,那就是宁愿关在少林牢中,也不要去白玉门做客,然而,任何事情都有两面,这些人向来不提的是,白玉门和少林抓人的凭据也是截然不同的。
白玉门请人入牢之前,是有查清人证物证这一环节的。谁有罪,谁无罪,一概清楚了再行定夺,疑罪从无,绝不错杀一人。但很遗憾,少林一向是自由心证,用大白话说便是——他若是认定你有罪,你就是有,至于证据?有最好,实在找不到也无碍,总之地牢先关进去也便是了。这等行事作风若是放在峨眉身上,早就被红尘上下骂穿了十条街,为何少林这么做从来无人指摘?因为少林一视同仁,连首席也是说关便关,应关尽关,地牢里哪天若是人满为患,恐怕其中十有六七都会是少林弟子。
说来奇怪,这痛击自己人的传统又是和白玉门不谋而合了,果真是天下修者出自一家。
徐行有九成的把握,莲华住持会将圆真入牢发落。不过,自然不是因为什么铲除奸邪,清理门户,理由很简单,他若是要打压破戒僧一脉,如今这就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只是……
莲华住持叹息一声,似是已然定论:“你当真问心无愧吗?”
圆真猛地抬头:“住持——”
“圆真,辜恩负义,残害同门,思过崖发省五十年,今后不得走出铁牢。”住持似乎还想说什么,双唇翕动,最终仍是什么都没说,化为一声长叹,“就如此吧。”
只是,想血债血偿,夺命还命,是绝不可能了。
“……”
也只能如此了。
好好一场盛事佛诞被乱至此,众人也没心思再观众生钟,回珈蓝宝殿看什么拳法棍法了。但说要散,这又不是饭局,哪有说句“走了走了”就能转身离开的?僵持之中,又有一人缓缓开口了:“慢。”
说话之人正是峨眉掌教。她看着绫春,道:“一码归一码。圆真犯了何错,那是他的事。但这个妖族伪装闯入少林,出手便是杀招,其心可诛,此罪又该如何算?它的同党,也该当找出再说。”
这可是说到众人心坎上了。立刻有人正义凛然道:“说的是!圆真大师固然有错,难不成这就能掩盖这妖族犯了弥天大罪的事实么?”
“强闯宗门,意欲伤人,平常应当如何处理?”
“放在峨眉,它早就死了。住持仁善,大概也是关进铁牢吧。要我说,关进去最好,别再放出来祸害人了……”
白玉掌教道:“颇通伪装之术的黄族,徐掌门,你应当认识一位。”
黄时雨卧底窃取情报为人族绸缪一事人尽皆知,虽然众人对他的妖族身份心有芥蒂,但明面上他还是大功臣,说话自然也要客气一点。其实白玉掌教很想说“一只”,也难为改成“一位”了。
徐行当然听得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将按着绫春头顶的掌心落至她的肩上,是一种极不客气的抓法,紧接着,一字一句道:“事关黄族,我会仔细调查,十日之内,给诸位一个满意的答复。不过,此妖——我便先带走了。还有什么异议吗?”
众人的目光自她手上一掠而过,露出点心知肚明的异样神情来,竟当真不再议论了。
徐行若说,她要做好心人,送佛送到西,把这莽撞无谋的小刺猬原封不动送回白族去,恐怕在场一百个人里有一百零一个要跟她急。但她若是直白一些、赤裸一些,不太良善地袒露出“这灵器和白族归我了”的意图来,反倒无人觉得她有什么不对了。徐行想到此处,莫名有些想笑,但又实在找不出有哪里好笑。
一场佛诞,就此草草落幕,宴席上发生的事,应该没多久就要天下皆知了。徐行捏着绫春的脖子,将她一路拎出,绫春此时倒是配合,一声不吭地让她拎。直到前往法器所在地,亭画都没再说一个字,徐行心知此事难以善了,余光往外一瞥——来时六个长老执事随行,如今只剩四个,其中一个在自己手上,另一个至今未归。
徐行本该对黄时雨的临阵掉链子颇感恼怒,然而此时却不由得心道,不会真的出什么事了吧?
她不动声色地在绫春身上设了一阵,这阵法极其粗陋,只是带有她的气息,相当于在小刺猬身上打了一个属于她的标记,令人不敢妄动,随即将不吭声的绫春交由四长老手中,让她带众人先行回到穹苍。
云纹仙鹤乘风而去,徐行往无人处走了两步,见亭画没跟上来,转身,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道:“对不住。”
“……”亭画没料到徐行竟然学会道歉了,一时被打得措手不及,但她怎是这么好糊弄的?她冷冷道,“你觉得你有错?”
徐行道:“对这件事,我认为我没有错。对你,我认为我有错。”
亭画道:“那不还是没有错。”
这话接的不假思索,也不知是当真对徐行自少年时到现在对她犯过的“错”习以为常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还是觉得对穹苍而言她二人如同一体,影子只会随着光移动,便没有错了还是没错这个概念,至少徐行希望是前者,虽然前者会让她心中更不太好受。
两人又静了一瞬,没再走远,徐行又道:“我还以为你会说‘看,我早就说过不要这样,现在出事了吧’这种话。”
亭画道:“说这些有什么用吗?”
的确是没有用。前掌门也从来不会说这种话。
徐行连说两句都被堵了个结实,有点悻悻地踢飞路边一颗小石子,耳边忽的听亭画道:“我也错了。”
徐行皱眉道:“你又有错了?”
“我从前和你说过一句话,要救人,需要的是能力,不是善良。但如今我发现我也错了。”亭画一双黑瞳极为沉静,她几乎是在陈述一般道,“现在看来,这两者都不需要。唯一需要的是,有永不后悔的勇气,可所有人在真正悔不当初之前都认为自己绝不会后悔。”
“……”
“别这个表情,我不是在教训你,也没资格教训你。”亭画定定看着她,竟破天荒地朝她柔和了些神色,“不过,你今日的表现比我想的要好。好很多。”
至少在达成自己目的的同时尽可能地缩减了今后能被人拿着大做文章的话柄,又引导了场面局势,徐行三番五次被穹苍的老菜帮子们魔音荼毒,竟也学会了不少东西。
又来了。又这种师姐表扬师妹的语气,不止徐行,亭画有时说着说着也会忘了她现在是比四掌门高许多头的大掌门,绝不该用这种语气说话。徐行懒懒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要学也不是不会。就是学多了,不好。”
两人交谈之间,一直暗暗感知着四周,正因如此,在隐蔽处那熟悉的气息出现时,两人近乎第一时间便发觉了。
仍是一身执事伪装的黄时雨极缓慢地走了过来,见到二人投来的视线,先是要笑,又很快发觉此刻不该笑,他远远地扯了扯唇角,道:“小徐行,师姐……”
亭画盯着他,不言不语,视线有一瞬变得无比冰冷。
徐行道:“你跑哪儿去了?怎么回事?绫春现在已经被我送回穹苍,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铁牢附近?”
“……”黄时雨有点吃力地挪了过来,干笑着解释道,“能让她相信的,当然……只有另一个……顶着我的脸的人了。看我这乌鸦嘴,哈哈……”
他离得近了,徐行皱起眉,道:“你受伤了?”
黄时雨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一步一步走了过来。他伸手,抓住二人的手腕,忽的用一种苍白的口吻道:“你们相信我吗?”
他平日里说话总是吊儿郎当,从未认真过,以至于现在无比认真的口吻都显得虚假且过分苍白了。
徐行:“……”
“真的,不是我。信我。”黄时雨吞咽了一下,徒劳无功地再辩解道,“我本都想好了,带她进入后殿,路线就从第九殿那儿开始,一路往里进。但我……忽然就……”
亭画寒声道:“你要说,你忘了?”
“不,不是……”黄时雨好像自己考场前答应了亲人要得到佳绩,最后却因不得已吃了个零蛋一样,有点羞惭,又有几分说不出的歉意委屈,他模模糊糊地,要说也不能说清楚,只颠三倒四地道,“信我。我真的没有……故意……我不会害你们,是……我会处理好的……很快……”
声音渐弱,黄时雨噗通一声倒在地上,瞬间没了声息。
亭画手一紧,青筋暴突,将他软倒下去的身躯拉起,徐行鼻端闻到一股奇特的腥味,她沉着脸,用剑划开眼前人的衣袍。
他腹间赫然一个大洞,边缘皮肉撕扯得毫无规律,上面还残存着一些锐利的木渣,像是凭空自地上破出一棵巨木,将他自前往后扎穿了。这等伤势,别说昏过去了,一个不慎直接死了都有可能,黄时雨失血过多,像是刚醒不久,便急匆匆寻来这里,要向两人解释,求得原谅,他的手一直捂着伤处,此时手和伤口都已然泛着灰白的青色了。
亭画当即道:“先去寻医!”
风声中,徐行心中一路下沉。
……五大门中,属木的,正是黄族。伤他的,恐怕真的是他族中之妖,甚至有可能是亲族。【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