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毒乱成一锅粥了,趁热吃了吧……
#161
徐行来得早,自然不是做先行踩点这种没有武德的事,晨风凛冽,她随便找了个树枝坐了,也洗剑。
只不过,洗剑的次序就比较简单了。先拿点水淋一淋,再在树干上劈砍几下,木屑潇潇落下,徐行将剑收回,满意道:“成了。”
神通鉴道:“我一直想问,道心究竟是什么东西?”
“问得好。”徐行莫名道,“我哪知道?”
世间之人道各不同,她原以为白玉门以断情入道,道心即是其修为依仗的支柱……徐行可没忘记这本书的古早设定,瞿不染若和人圆房,立刻根基清零,难不成这也算一种“道心破碎”?只是这样想就有些不好了,怜星是希望她怎么个破坏法啊,这不太礼貌吧?
神通鉴琢磨道:“你想多了!怎么可能是那种?!我思来想去,莫非是要你用白玉门最瞧不起的多情剑法狠狠地打败她……”
“停止你的思考。”徐行哈哈道,“多情剑法?我哪会那种东西?况且,剑法是要怎么多情?情意绵绵剑吗?”
怜星说得不清不楚,她哪能明白。徐行压根就没想过自己有过道心这玩意儿。说实在的,她现在用的剑法都是自创的,别人看着和穹苍剑法有三四分相似,可以蒙混过去,但换月定然看出来她的剑法有异了。换月没有点出,更没有困惑,说明她就不是争强好胜那般人物,打败她就能破坏她的道心吗?未必吧。
天光大亮,四处响起窸窣人声,徐行盘腿坐在树上,垂眼往下望去,霭霭浓雾之中,隐约能见黑簇簇的头顶堆在一起,皆是来观战的。换在平日,这么多人聚在一起,恐怕没多久就要“你看什么?!”、“看你咋了?!”风风火火打起来了,但此地山势险恶,行走都难,还敢动手,很容易掉下去脑袋变蛋打,是以众人竟难得地十分平和,并无争端,甚至还头头是道地分析起来:
“白玉掌教早在无极宗时剑术之高就已经赫赫有名了,如今造诣只会更高不会更低。我压换月赢!”
“掌教归掌教,她闭关这么久,仍突破不了瓶颈,后起之秀如过江之鲫,谁说她就一定是第一了?我压徐行!满上!”
“徐行什么时候都能和掌教相提并论了……”
“胡说八道!你懂什么?徐行是完美无缺、无懈可击、十全十美的!!”
徐行撑腮听了一阵,最后说话那人嗓音中气十足,暗含罡气,显然又是那她请来的托儿似的小音修了。剑修对决,音修来凑什么热闹,徐行看不明白她们弹琴斗法,难道她们看得明白剑招对决吗?
半步峰那头,一道白衣身影寥然隐没在雾中,雾散又聚,一张看不清神色的冷淡面孔渡上了黯淡的天光,剑身如镜,人同鬼魅,正是换月。
一人在左,一人在右,左面的群峰之上,已飘起了青莲台的数柄旗帜,青旗随风鼓动,正是多方戒严,至少现在,至少有千百双眼睛盯着徐行,无论箭从哪个方向射向她,都会被瞬间半道截停。
徐行往下一看,没有看到被推出来见世面的郎无心,颇有些失望地咂了咂嘴。她正想上山,想到什么,又垂目问道:“喂,寻舟怎样了?”
二十五天过去,将近一月,海底的他竟还是没有半点声响。
“还是那样。没死!你放心好了。”神通鉴烦道,“二十天里你问了十八次了!有动静我还会不告诉你?这么关心,也没见他在的时候多慰问两下,亲亲抱抱什么的,不然他还能那么不正常?”
徐行道:“吵什么吵?不还有两天没问吗?还有,他不正常难不成是我害的?我就算把他抱到肋骨断掉他脑子也照样不正常。”
神通鉴说不过就撒泼:“就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
徐行把它禁言了,掠身而上,足尖点过那些细小崎岖的石块,飞至山顶,最终,二人会面。
换月正静静负手等候。徐行将心绪收回,正色道:“掌教,不是我说,你就算打赢了我,也是很吃亏的。白玉门一门都使剑,人缘还这样差,是要怎样凑齐四个?”
换月冷声道:“你人缘很好么?”
“当然了!”徐行面不改色地伸出食指,晃了晃,指着下方,“你现在往下面丢一块石头,能砸到十个喜欢我的人。砸晕了还有。哦,别砸死了,我会心疼。”
换月厉声道:“多话!”
她话音未落,一剑已出,带着刺骨寒气扑面而来,有些异样波动,看来已是忍无可忍。
瞿不染和这个掌教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冰雕,向来极少表达自己的喜恶,所以徐行也把不准究竟如何才能引得她情绪波动——现在徐行终于看出来了,她应该从第一眼开始就非常讨厌自己这样的人!
得知这一点,徐行反倒高兴了。还有什么是比自己只是呼吸就能让对手感到万分讨厌更好的事?她侧身避开这一剑,野火铮然出鞘,兵器相接,擦出一阵令人目眩神迷又万分刺眼的火花,足尖方才踏过的地方,石块簌簌落下,再晚一点离开怕是就要坠入深渊,底下人爆发出一阵轰然喝彩:“好!好!!”
换月立在山巅处,右手在平放剑身上一拂而过,道:“剑三,洗月。”
一道折月般的剑芒疾射而出,削去徐行一缕发丝,她转过脸来,大惊失色:“不是吧,你打我至少得从剑八开始吧,怎么能用剑三 ?”
“……”换月沉道,“住嘴……”
来而不往非礼也,徐行沉吟少许,才发现自己的剑招根本没有名字,光秃秃的,很没格调。她冥思苦想,也想找一个与洗月对仗的名字,但以她给寻舟用小鱼人的谐音来起名,就能看出她实在对此道一窍不通,最后只能一拍剑柄,随便道:“好了看剑!”
不愧是万众瞩目的天下第一剑之争。这远比上次青莲台中浅尝辄止的剑气比拼要精彩百倍、夺目百倍,不知何时,天上下起了朦胧细雨,脚下的山土越发湿润滑腻,要将自己的重量全聚在脚跟之上才能勉强站住,众人大睁着眼,眼珠被雨水淋得有些刺痛发红,照样不肯闭上分毫。
左边的山壁之上,徐青仙一行人后发而至。
不是她们不重视,只是狂花非要来看也就罢了,还一定要抱着自己的重刀一起来看。上山本就难了,何况负重上山?那把刀都快有三个人那么重了!无法,小将只能和狂花一同像扛棺材一样把重刀扛到山上,暴躁道:“徐青仙!你帮一下忙会死啊?!”
徐青仙答道:“不会。”并且说完也不帮把手。小将气得不行,又腾不出手来削她,于是一膝盖顶到徐青仙后腿弯。徐青仙面无表情地转回头看她,竟然丝毫不动!还是人吗?!小将瞪大眼睛,见她伸手“嘘”了一下,平淡道:“不要打扰师妹。”
一瞬分神,已是极大破绽,三人抬眼望去,这剑争已趋白热化,有来有往,混乱无比,压根看不出谁占上风,亦猜测不出谁输谁赢。
以徐行的年纪,能和换月打得如此有来有回,甚至不分上下,已算是不可多得的天纵奇才了。但她要的不是不分上下,她必须赢!
雨越下越大,已到令人睁不开眼的地步了,连这避不开的浓雾都被冲散而开,露出底下漆黑一片的无底深渊。换月神色冷凝,果真从剑三陆续出到了剑十。剑十一是她闭关之前最后所悟之招,再往后,便谁也不知会怎么样了,她咽下喉中血腥,神色再凝,就在这时,她的余光瞥见了那左边山头上的一个小小黑点。
若那只是一个头顶,根本便不会令她在意半分,但那人竟抱着一柄比人还高的重刀,醒目无比。
换月在看清她的脸时,一对瞳孔遽然缩成了针尖大小!
她甫一分神,动作便跟着停滞,身子猛地往下一沉,徐行剑芒如影随形而至,根本没想过她会突然停止动作,剑锋一偏,险之又险地擦过她的肩头,皱眉心道,怎么回事??
然而,正在此时,又是巨变!
两人身形交错,快得令人难以看清,现今换月莫名停滞,徐行自然不会趁人之危,也停剑收势。她很轻地蹙了蹙眉,正要往换月死死盯着的方位看去,忽闻耳边传来一声极细微的弦响。这声音她提防太久了,尖锐,冷静,阴狠,毒辣,和上次射穿她掌心的暗箭绝对出自同一个弓手,朝着半步峰上极速靠近。当真来了!山下众人霎时起身,徐行身周四面八方的来处都被截断——
那柄小箭刺的一声,没入了换月的胸膛。
她几分愕然地垂眼,身形如断线风筝般猛然坠落,电光石火之间,徐行伸手扣住了她腕间,另一只手紧紧攀着孤峰上的枯木,硬是咬牙一提,手背青筋爆出,将人惊险万分地提到了剑上。
怜星惊道:“你!”
乱了。彻底乱了!这四周环山,挤的都是人,弓手究竟是怎么隐蔽身形的?一次杀机,非但众人,就连徐行也认为其只想取自己的性命,换月现在和她敌对,这一冷箭的意义又是什么?!
换月咬着牙,唇齿间溢出血迹来,徐行见血是鲜红的,搏动的心脏平复下来至少一半。又是未涂毒的冷箭,她手微微一触,果然,中箭的位置离心口有一段极窄的距离,卡在肋骨当中,只是这箭绝不能随便拔出,要尽快找医修了!
眼前一闪,瞿不染到了近前,神色极为凝重。徐行的手掌一重,换月的手正极用力地将她往外一推,冰凉的指尖不住颤动。
“那个人……拿着重刀。”换月指向西边那处山顶,竭力道,“扣住她,送到白玉门。”
瞿不染:“那是……”
“我不管她是谁。叫什么名字。做过什么事。”换月不容置喙地强硬道,“不必管我,我死不了,你现在,马上,去!”
一说重刀,除了狂花还有谁?徐行道:“你消停点吧。自己被射了一箭,还有空去抓别人?”
“与你无关。”见瞿不染竟然还不动,换月厉声道:“我说快去,你听不见么?!”
徐行被搡的往后一退,眉心一紧,亦有并不愉快的戾色浮现:“你当我的面要抓我的人,叫与我无关?若她和白玉门真有什么前尘旧怨,那也——由不得你这么说扣就扣!”
铮然一声,瞿不染的剑出鞘了。其下的人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还在万分惊慌地寻找弓手位置,余下的人皆对这混乱局面一脸怔然。徐行见瞿不染竟当真把自己师尊放下去抓狂花,便是吃定了自己不会真丢下她继续被弓手袭击,暗骂一声,将换月拎起,往怜星那头抡圆了团团丢去,随即跟上,但脚程总是被拖慢了一步。那头的狂花不知为何极为反常地躲在徐青仙身后,缩成一小团,紧紧抱着徐青仙的腿不放,瞿不染在两人身前停下,道:“让开。”
徐青仙道:“凭什么。”
众人瞩目之中,瞿不染自怀中取出了一道令牌,再开口时,语气更重:“让开。”
这令牌上头绘着奇异图案,写着“监察令”这三个大字,正是白玉门监察令。徐行之前追杀常青时还借用过这东西,阔别许久,时局又乱,她都差点忘了红尘间还有这么个制度了!
监察使,还真的可以想抓就抓。只不过,是理论上可以。只要监察使认定此人有问题,便可以将人带回宗门审问,但现在的监察使制度宛如空悬,大多数人连百人共诛禁令都发得不情不愿,不想触上霉头,又怎会主动惹麻烦?虽没有明文规定,多半只有东道主的宗门监察使才可以行使这一权利——然而,白玉门抓人从来不需要理由这点也是出了名的,白玉铁牢和少林地牢根本是两个极端!
这下,有想上来打抱不平的其他人也退却了。没办法,人家没理也是有理,更何况狂花这段时间干的架惹的事也不少,多的是人看不惯她这匹斜刺里突然冲出的黑马,指不定心里多希望她犯了事被白玉门关一辈子,当然没理由再去阻止了。
徐青仙还是那句话:“凭什么。”
瞿不染道:“你没看见么。”
徐青仙道:“我不认字。”
“……”瞿不染额角青筋一抽,剑再度出鞘三分,徐青仙微微抬手,袖中绫段飞舞,二人首次对上,瞿不染不想和徐青仙动手,但她招式毫无保留,他绝不能懈怠,一时之间又因积怨深重,两人打得真刀真枪,货真价实,小将只得将狂花一手薅来闪避,心道,这怎么回事?!!
众人惶惶道:“弓手?!弓手找到没有?!到底从哪来的!!”
“怎么突然打起来了?这拿刀的是从白玉门潜逃的吗??她最近天天和徐行待在一起啊!”
“徐行叛宗,包庇罪犯,当然不肯交人了。你看,她那师姐也是个拎不清的,跟她狼狈为奸,沆瀣一气,果然,这不就护起来了?”
“你又知道那是罪犯了??能不能别血口喷人啊!”
那一头,换月的气息渐弱,胸口疼痛万分,怜星半抱着她,举目四望,来看剑决的有一个是一个全是武者,医修又怎会来凑这个热闹?!惶急之间,师墨在其后扬声道:“林掌教!事急从权,先让她来我青莲台疗伤!前不久在下才办了天下医会,要论医者,昆仑没有哪里比府内更多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怜星心中已有定夺,正要开口时,徐行道:“不行!”
师墨怒道:“徐小友,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你让师某前来拱卫决斗的,如今这话分明又是不信师某么!”
“我信不信你不重要,重要的是林掌教信不信你。”那朱颜散的效用尚未查明,绝不能让换月进青莲台,徐行道,“你不如先问问,她愿不愿意去你府内疗伤?”
师墨喝道:“好笑!要论冲突,如今林掌教要扣下你的人,你却不肯放人,既不肯放人,又不肯让林掌教去府内疗伤,既要又要,这合理么?究竟是师某处心积虑设局要害她,还是另有其人?!”
怜星已取出随身丹丸强行让换月咽下,眼中闪烁不定,似在定夺。
就在此时,山脚之下,忽的燃起了一簇火焰。
这火焰飘忽莫名,微微泛紫,风中还有一种奇异的香味,正是谈紫的狐火。火焰中,有几个焦黑的人影正在不断挣扎——这才是最恐怖的!以狐火的热度,寻常人早就在其中化为焦炭了,又怎能还这般肢体扭曲地继续行动?!
有一个黑影缓缓走了出来,佝偻着背,额上生着半颗被打凹的脑袋,上面覆着些诡异的青色鳞片。
是……妖人!
“妖人!怎、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啊?!!”
“这个方向……难道从少林过来的?!少林不是已经用圣物封好了吗,防线又被冲破了!!”
这个地形,若是被莫名出现的妖人围困住,想逃出生天就难了。众人立刻拔出兵器杀出,怜星将换月背在身后,转瞬之间已做决定,对徐行急迫道:“先走!”
徐行自山巅一跃而下,耳边风声鼓动,谈紫在入口处收掌,两人视线一对,一道传音细密地飘了过来:“……宗楚仁似乎已和青莲台结盟。 ”
徐行立即道:“可他此刻不在这里。”
两人一顿,异口同声道:“毒!”
瞿不染近乎也同时道:“徐青仙!”
当啷一声,徐青仙手中帮狂花拿着的重刀落到地上,她有些迟疑又缓慢地抬手,揉了揉眼睛,又揉了两下,发现没有用,于是用力地睁大了眼,两道细细的血迹自她眼角淌下来,她似乎看不见了。
第162章 美人阁又毒又怂
#162
宗楚仁下毒的手法果真诡异至极,徐青仙不吃不喝,亦只跟他见过匆匆一面,此刻竟不知何时着了道,站在人群中,一时怔了。
小将一把将人卷起,在混乱中挤了过来,道:“快来!”徐行面沉如水,一手托住徐青仙的腰,另一手撑开她的眼皮。徐青仙眼睑上已然布满血丝,瞳孔竟隐约扩散开来,徐行凝神细看,发觉她眼珠表面有一些细小到难以看清的沙子,心中明镜一般,霎时了然。
毒沙!
无需见到徐青仙,只要在山顶之处提前洒下毒沙便可。徐青仙用的兵器特殊,是绫段,绫段柔软,时常需要拍地借力,再回防护卫,今日又是大雨天,毒和沙土融为一体,兵器无形之中卷起了不少毒沙,蒙进她的眼中。她不动武便无事发生,只要再动手,眼睛便难保住,如今站定不动,反倒是最佳选择。
“忍着点。”来不及了,徐行掌中聚出洁净水珠,将她眼眶全都冲洗干净,随后将人甩上背,道:“先突围!”
谈紫早些时候迟迟未出现,便是追着这群妖人一路赶来,否则以现在这个规模,附近的百姓恐怕早就被撕完了。这里至少都是修者,有自保之力,惊异之后,皆纷纷拔出兵器,一人道:“别怕!这么多人,怕几个怪物吗?!杀了它们!”
话音落下,又是一波妖人涌上。这妖人丧失了神智,竟还懂得招式,甚至还拿着剑!短兵相接,压力骤大,方才那人又豪气道:“不用担心!再多又怎样?我们一人杀二十只,总可以杀出去!”
有人恼道:“你能不能别叫了!越叫越多,死乌鸦嘴!!”
徐行拔剑间,忽的感到自己右手又是一重,换月沾血的手掌压在上面,艰涩道:“把人……交出来。”
“不是吧!”徐行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不在乎自己的小命,也在乎一下我的小命吧!”
换月道:“管你什么时候?!你真的吵……咳……咳!”
徐行耳聋了。反正她从未想过要将狂花交出去——说到底,事情不说清楚就咋咋呼呼要押人,这不张嘴究竟是什么恶习?她将换月的手拍开,又是一剑,火光将身前妖人扫开一片,正到山谷出口之时,头顶上风声一动,师墨一掌拍来,徐行接了这一掌,往后退了两步方停。
好死不死,右手拔剑,只能左手来接,她那伤口又裂了,淅淅沥沥淌着血,灼痛不已。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掌风交接间,徐行能感到对方的血气浮躁,修为更旺,竟是一副要井喷出来的蓬勃之态。
师墨喝道:“要走,师某自然不留。但请徐小友将林掌教放下!”
徐行道:“放下?你叫我放下我就放下?我背的是谁,你老眼昏花了看不清?分明是林掌教拉着我不让走,你怎么不让林掌教先把徐小友给放下?看我好欺负?”
说你一句你回五句,这叫好欺负?!师墨沉声道:“那师某要将林掌教带回青莲台疗伤,徐小友便不必阻拦了!”
他说着,竟要向狂花动手,一副真心为了白玉门着想,要先将犯人押解下来安了换月的心,再将两人都带回青莲台的打算。徐行与浓眉紧锁的怜星对视一眼,缓缓道:“我看林掌教还没伤到不能说话吧?到底要去哪,她说了算。”
换月道:“我都……”
她才说两个字,怜星便一掌盖上,捂得严严实实,剩下几个字微弱的在场无人能听清。怜星面不改色道:“我听见了。她说她比较想去昆仑。”
师墨气极反笑道:“荒唐!这谁能听得懂?!”
怜星涵养一向不佳:“我听不懂,你听得懂吗?没听说过双胞姐妹心灵感应,不必说话都能得知对方在想什么?滚开!”
前方又是扑天狐火燃烧,为众人开出一条大道,谈紫适时道:“先出来!”
徐行背着徐青仙,狂花紧紧抱着徐青仙的腿,一行人奋力冲杀,终于破出了这层层重围,她抹掉脸上血迹,往前一看,谈紫身边站着面目凝肃的玄真子。她也不知随着追赶了妖群多久,正双手结印,将最后一笔符咒完成,金光散落,险险将那些妖人镇进了阵内。
在场众人都浑身狼藉,气喘如牛,有的人已然瘫坐在地。徐行见到玄真子来了,扯了扯纹丝不动的狂花的腿,道:“前辈,这怎么回事?”
玄真子点了点头:“边境之处,昆仑设下的阵法被破坏了,掌教正在修补。”
连那个成日只知道炼丹和被毒晕的静山君都出手了?究竟是从少林过来了多少怪物?有降魔杵镇着,为何它们还能活动,以及破坏阵法的,究竟是谁?
众人惶惶不知所措中,人群中有人仗义执言道:“不管是不是从少林那儿过来的,既然突破了阵法,来到此境,那解决它们不正是昆仑的职责么?现在追究是谁破坏的阵法,倒不是首要之事。”
“正是如此!事都已经发生了,该要想的是怎么弥补才对,管是谁干的有什么意义?”
徐行心道,你们在这又吹又弹又唱又跳地办什么纵横碑大赛,都差把人街道上的茅屋都一并掀了干净,从没见问昆仑的意见,现在出事了,又想起来昆仑是东道主了?
“掌教已在修补阵法了。”玄真子不为所动,神色平淡地看向师墨,说出的话却是令他神色微变,“府主虽是出于好意,但事已至此,不必再隐瞒了。这些妖人实力比贫道有生之年见过的都要强横,如今尚不知还有多少在境内流窜,若不雷霆手段,绝对会造成大患。阴阳笔究竟归属于谁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就该开碑取笔,将这些东西镇住为先!”
这一声话落,才是真的引起了轩然大波。
圣物在纵横
碑里?!果然,六大门的掌教来此就是为了这个,若否怎么肯千里迢迢挪动自己的大驾!再回想起峨眉掌教李佩那时的举动,玄真子这话已不能再可信了!那这些人究竟又想干什么,六大宗祸害红尘祸害的还不够吗?!
众目睽睽中,师墨的面色青一阵白一阵。
看他模样,他竟也似对这巨变毫不知情,一时斟酌不定,不知该应下还是不应下好。按理来说,以青莲台这般声势,集齐四席天下第一不过是时间问题,他早已将阴阳笔当做了自己囊中之物,现在要不明不白取出来镇这些个不知从哪窜出来的妖人,这又要他怎么甘心?然而此刻迟疑,岂非暴露了自己心思不正,师墨缓缓道:“即便开碑,也不是小事,不由师某一人做主。如今林掌教伤势危急,也无法参与决策,要先行疗伤为上,至于妖人,青莲台定会一同出力治理,不如先静观其变,五日之后,再行盟约?”
怜星垂眼一看,换月不知何时垂着脑袋,昏过去了:“啊。”
瞿不染抬起徐青仙的下巴仔细看了看她眼睛,冷然道:“‘啊’什么。你捂晕的。”
换月胸口伤势危急,瞿不染又不能妄动,所以才一直让换月待在她怀中。想也知道,换月醒来之后又要怎样斥责于他了。
也只能这样了。师墨不能再阻拦徐行将人带去昆仑——方才刚说昆仑是东道主,他此刻还不放手,那岂不是有越俎代庖之嫌?
众人皆不明白,自己只是来看一场天下第一剑决,为何换月便被不知哪来的弓手射中了胸口?又为何少林来的妖人又突然冲破了防线?现在又得知掌教齐聚原来是为了抢夺纵横碑中的圣物,果真是乱……乱……乱到没边了!
在这一片喧乱之中,徐行与怜星带着两个伤者,与玄真子一路向昆仑雪山飞去-
昆仑的医者虽没有青莲台那么多,但好歹成日替潇湘子配置药材,医术不会差到哪儿去。也得亏这些医者看青莲台不顺眼,才缺席了那什么医会,否则现在昆仑真是无人可用了。徐行将徐青仙、换月二人送往医治,这才有空喘一口气。
小将把腿上的狂花薅下来,道:“那弓手对换月下手……又是什么意思?大师姐的眼睛还有救吗?”
那柄短箭正巧卡在肋骨间,没有伤及心脉,但林掌教至少有一段时间得好好养伤了。至于徐青仙……
恐怕是当时徐行为见郎无心一面,谎称自己医术精湛,在玄谈会当场调配了药材,解了一人内伤,这真的成功糊弄到人了。下毒者不下能攻人肺腑的剧毒,反倒用毒沙蒙眼这种诡计,一是杜绝徐行解毒,二则是要留有余地,当做筹码。徐行简短道:“有救。别担心。”
果不其然,过了一阵,双眼蒙着白布的徐青仙就被推出来了。
她坐在武侯车上,小将上前一步,皱眉道:“不是吧!难不成腿也有问题了??”
“没问题。她只是眼睛暂时失明,不想走路,怎么说都不愿意走,我们只能把她推出来了。”那医者愁道,“我们只能先做一些处理,但关键的还是那混在沙里的毒粉,需要找到能敷在上面的解药。若是七日之内还找不到,恐怕她就真的看不见了。”
“师妹,无事。”徐青仙镇定道,“失了目光,反倒内心澄澈,一片平静超然。我的触觉,应当比从前更加灵敏了。”
徐行道:“说得很好,但我在你左边。你右边那个是狂花。”
徐青仙慢吞吞道:“……还是早些替我找解药吧。”
在场诸人嘴角抽抽。小将暖心安慰道:“反正平时你长眼睛也不看,天天往人头上坐。现在好了,大家都可以往你头上坐了,不想挨打你就好好待着吧!”
武侯车非要人推不可,徐青仙掌握不好方向,用手滚了几下轮子,不经意将瞿不染的脚背碾了数回,忽的抬头叹道:“要是阎笑寒还在就好了。”
“……”
阎笑寒作为坐骑更好用是吧?!受了这样严重的伤,竟能让人一点怜悯心都没有,当真和徐行可以并称当世奇才了!
徐行走到她身后,将车把一推,还没走两步,余光瞥见莫名蔫巴巴的狂花,脚步和心思一同骤然定下了。
方才瞿不染说的事……结合一番,所有来龙去脉都水落石出了!
徐青仙所言非虚,她平日里看谁都是石土,能认出的也只有寥寥数人而已,一个徐行她认得最清楚,瞿不染靠讨厌,小将、阎笑寒可以依稀看到些和常人不同的轮廓,至于寻舟,她一向有种莫名的忌惮之意,几乎不与他交谈。
现在失了视力,她当然只能靠感觉去“看”——在声源处离得那么近的情况下,怎可能会分不清左右两边,除非是有什么熟悉的气息能强大到干扰了她的五感,让她把狂花认成了徐行!
历代白玉门掌教镇守的墓穴应当就是承载火龙令的活死人之墓。原先或许只是单纯的古墓,但至少从徐行这一任之前,白玉和穹苍就有了要扣押下火龙令进行调研试探的动作,在她这一任例外之后,就更是要守了。活死人正是因为身躯承受不住火龙令凶猛的火气才会丧失意识,天底下再没有比白玉门的彻寒铁牢更适合“存放”的地方了!
徐行和寻舟在穹苍找不到火龙令,自然是因为直到那时,这一任的火龙令都在白玉门。林换月反常地提早出关,正是将尚人事不省的狂花送往穹苍,以她的想法,应当是想利用这举足轻重的火龙令来换取本属于白玉门的绝情丝。她当然没那么蠢,觉得讨要圣物只靠瞿不染一张嘴就能要回来。只是穹苍的五个掌门压根不知火龙令是何物,或者说,有人在佯装自己不知火龙令是何物,以换月的性子,又怎会一一和他们解释?总之,人收下了,圣物还是没还!
这第一仙门实在太流氓、太不要脸了。换月察觉不对,再度让瞿不染前去穹苍隐晦提示要回圣物,怎料这死木头竟然“抗旨不遵”,径直去了昆仑,还一副觉得自己没错的模样。
一连串事件下来,是神人都要被气得内伤。但作为教出瞿不染这好徒弟的掌教,换月的功力比他还要巅峰造极,所以她一气之下,自然是——忍了!
不能怪她每次出来都是黑着一张脸。这换谁能气顺?林换月还是太有教养了,要是换徐行被这么遛着玩,次日穹苍所有的窗户都会被砸的无一幸存。
虽不知狂花是为何陡然脱离活死人状态,又是怎么从穹苍逃出来的,但如此有特色的人,从前丝毫没人见过的缘由也便知道了。
这可真是……
狂花察觉她视线,蹲着闷闷不乐道:“我,不回去。”
“没人让你回去。”徐行拍了下她头顶,“起来吧。总这么蹲着,腿不酸?”
怪不得上次被她打一掌这么疼呢。自己以前揍人也是一样的疼。
换月还在被一大群昆仑医者围在暗室中处理伤势,一时半会儿应当醒不过来。谈紫在外等候,长袍在皑皑雪地间极为醒目,徐行和小将走到他身边,徐行道:“看来,解药得找那个人要了。”
现在最迫切的事,的确是要开碑取笔,但想也知道,青莲台与峨眉不会同意。阴阳笔出世越迟,境内便越乱,境内越乱,昆仑的威望也便越低,这岂非天赐良机?
听师墨的意思,他要再办一次“天地同盟”,让在场的五个势力来决定是否要强行破碑,但就算青莲台和峨眉两方都选择不开碑,剩下三方也还是占优势,所以,宗楚仁若真与青莲台暗中勾结,那他会开出什么样的条件,徐行用脚趾想都能想到了。
无非便是要她代表昆仑,决定“不开碑”,还能有别的么?
七日之内,拿不到解药,徐青仙一双眼睛便没有了。但若是决定了不开碑,昆仑境内恐怕和少林一样再无宁日。
徐行道:“我一直很想问 ,你和他的交换条件究竟是什么?”
谈紫道:“狐牙研成的粉末,可入毒。”
他一说玩,徐行小将便用奇异的眼神看着他。谈紫顿了顿,解释道:“狐牙只是一个代指,是我的血养出的天然兵刃,非是真的牙齿。”
但两人还是不信,谈紫微笑着呲了呲牙,张大了嘴——犬齿锋利白亮,他确实不是豁门牙,徐行有些失望地挪回视线,谈紫接着摇了摇头,几分抱歉道:“但我确实没想到,他会与人联手。”
这种臭名昭著的毒狼,先不说他和“效忠”二字永远没有任何关系,就算他当真忠心了,愿意用他的宗门也免不了被沾上一身的屎,除非是峨眉这样本就名声在外的宗门,谁都会在外边和他撇清关系。撇开这个问题,他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若没有实质的好处,亦或是能让他心动到可以冒着极大风险的宝物,他是绝不会出手的。
青莲台究竟给了什么?以师老头的姿色,应该不是徐行想的那样了,又不是人人都……唉。罢了,不提了。
徐行道:“小将,你先去看看青仙,别让她再和瞿不染打起来。”
小将道:“你和他有话要说想支开我就直说,找什么借口。”
直说了你又不高兴。小将走远,徐行方道:“我身死之后,关于火龙令,谈族长难道没有再去调查过?”
说到这里,谈紫艳丽的面孔忽的神情微妙了一瞬,眉间不着痕迹地一挑。他颔首,道:“自然,是有的。”
没有就没有,有就有,这神情是怎么回事?只不过,和徐行一样,谈紫本就极难出北境,难得出来一次,也都是围绕着穹苍调查,若无端倪,谁会想到沉默寡言一向不显山不露水的白玉门?徐行道:“没查到东西?无所谓,有什么说什么好了。”
“许久之前的事了。那年在下刚结束灌顶,终于找到空隙潜入穹苍……”谈紫礼貌又不失尴尬地笑了笑,道,“你知道的,在下自然第一时间去找那莫名成了九重尊的寻舟了。只是,或许是时候来的不巧,九重峰上有一个极为强大的阵法,在下费尽心思才凿开一个可供窥看一瞬的孔,透过层层幻境,没能看到寻舟,反倒是看到……徐掌门你的身影了。”
徐行莫名道:“我?我怎样?”她说完,才想起那应当是寻舟在九重峰偷偷温养她躯体等她醒来的时期。
“在下也没能看得多清楚。”谈紫尴尬道,“寒玉床上,掌门你闭着眼平躺着,毫无生机。跳入鸿蒙山脉,本该尸骨无存,为何还能有遗体?在下正诧异时,便看见寻舟将头埋在你颈间厮磨般睡着……哈……再看,就……不太好了……呵呵……”
“……”
“……”
以徐行对谈紫的了解,他肯定是已经往体面的方向说了。寻舟贴着的不止脑袋吧,他不把全身都缠上来怎可能?但想象一下那画面,实在令人尴尬万分,以徐行那厚如城墙的脸皮都有点经不住了,她闭了闭眼,假笑道:“哈哈,原来是这样啊,辛苦族长了。”
不知为何,一想到谈紫潜入穹苍,耗费全身修元,千辛万苦,警惕万分,结果查出来的第一件事是寻舟是个恋师恋尸癖,被震撼到当场打道回府,几百年后记忆犹深,这尴尬之余,竟有几分令人不知该不该笑的诙谐了。
谈紫睨她一眼,视线在她早就恢复的唇角伤口上一扫而过,意有所指道:“还是掌门比较辛苦一些。”
徐行:“哈……哈哈!话说起来,族长应当有如何找到宗楚仁的方法吧?事不宜迟,办事贵早不贵晚,不如我们先走?”
“自然。在下亦有此打算。”谈紫神情如常,浅笑道,“掌门想好该如何交涉了么?允,还是不允?”
徐行道:“当然允了。她看不见都不愿意走路了,我不给她找解药可怎么办。难不成真去穹苍把阎笑寒叫来驼吗?他腰不好。”
只是,答应是一回事,做是一回事,做是一回事,有没有做到更是另一回事。更何况,这次的天地同盟会可是公开举行——徐行看向谈紫,两人的目光中都有一丝似曾相识的狡猾闪过,
城南,美人阁。
温柔乡软意煦煦,玉暖生香,徐谈二人进入之前都先服下了解毒丸,此丸可抵御百毒,但效用不过一柱香,需要速战速决。
宗楚仁衣衫不整地倚在榻上,周遭皆是些不太能入目的东西,见二人来,并无意外,只道:“贵客临门,怎么不坐?”
徐行厌恶这种太浓的香味,就算无毒,闻着也想打喷嚏。她道:“废话少说,解药拿来。”
宗楚仁道:“徐道友可得想好了,我开的条件,可是很严苛的。”
他自身后取出了一只洞明金球,此物看上去像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小小金猪,然而上头覆着多层羌笛所下之阵,未达成他设下的条件,这金球就绝不会打开——想来宗楚仁人品不行,心思倒是缜密,即便二人佩剑已在阁外被缴,但仍知道解药放在自己身上不太牢靠,极有可能会被强夺。他扣住金球之耳,一字一句道:“天地同盟会上,徐道友可否代表昆仑做决议?”
徐行道:“可以。”
“那好。”宗楚仁道,“我要你在那时亲口说出,‘昆仑拒绝开碑’。”
徐行道:“可以。”
“……”
她答应得如此爽快,反倒令宗楚仁有些不解了。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二人神情,徐行答应完,勾了勾手,无谓道:“反正做到了,这球便会自己开启吧?解药,拿来。”
宗楚仁见她答的轻易,自己的任务就这么随意地完成了,心念一转,又忆起徐青仙那张面孔,竟将手一收,嬉笑道:“这只是第一个条件。”
见他出尔反尔,徐行反倒微笑起来了,半点也没有不愉的模样:“那第二个条件,又是什么呢?”
宗楚仁道:“这金球里的药剂,是第二帖药。第一帖,还需徐青仙到我美人阁中,令我亲手来解。”
谈紫看了他一眼。
徐行道:“解什么?”
宗楚仁道:“春宵一度,还能解什么?解了衣带亦解毒,两全其美之法啊。”
徐行并不动怒,笑得更开了。她嘻嘻道:“普天之下,没听说过这种解法啊。”
“听闻鲛人血能解百毒,血是身体的一部分,亦能解毒。”宗楚仁见她破天荒地朝自己微笑,不由痴了,低低道,“我身体的一部分,又怎不能解毒呢?”
他正痴着呢,眼前遽然一道利风闪过眼际,宗楚仁毛骨悚然,下意识往旁一闪,一只匕首尽数插到他小腹上,霎时血流如注。方才还在几步之外的徐行不知何时贴到了他面前,一双眼睛黑沉沉瞪得极大,宗楚仁甚至都能从中看到自己惊慌失措到扭曲的面孔了,徐行就这样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道:“那我剁下来也是一样了?”
尚未回答,又是厉光一闪,宗楚仁不知道这匕首是藏在哪的,这辈子更没见过变脸这么快的神经病,毫不怀疑她真的会剁下来,一时吓得冷汗直流,一边往后退,一边声嘶力竭地喊起来:“我胡说的!!我胡说的!!!只有一帖药!!你拿走就行了我胡说八道的!!!”
徐行将金球拿起,揣回袖中,极缓慢地看了他一眼,不知在想什么,而后,对谈紫道:“走。”
第163章 开!撕!最卑鄙最幼稚的阳谋
#163
一人一狐出了美人阁,后方大门轰然紧闭,一副绝不再欢迎踏足的模样。谈紫缓缓道:“其实方才杀了,也可以。”
“是可以。”徐行掂了掂手上的小金球,道,“只是万一这解药出了什么问题,我就得去地府找他售后了,麻烦了点。”
虽然知道,以宗楚仁方才那又毒又怂的样,多半不敢在解药上动什么手脚。但,毕竟是“多半”,不是“绝对”,治的是徐青仙的眼睛,又不是她自己的,当然要小心为上。
美人阁之外,鲜少有年轻人
走动,能看见的都是老人孩子,想来宗楚仁臭名在外,即便此处没有妖人侵扰,许多人也不愿往这儿来。昆仑境内没有修为的寻常人,早先半个月就因不堪其扰,搬到别处去了一批,现在看来,竟是因祸得福,免了灾祸。只是,少林怪物横行,便跑来昆仑避难,昆仑再度沦陷,难不成又跑到峨眉去么?
峨眉穷山恶水,最有经验的老农播下种子也是颗粒无收,又有个性情如此的掌教镇守,往峨眉跑,还不如跑去鸿蒙山脉,好歹了断得痛快一些。再说,若是峨眉也出事了,要往哪跑?
最差的结果,便是回到几百年前的景况——妖物横行,四处横尸,满目疮痍,徐行已经历过一次,不想再看见第二次了。
谈紫道:“狂花这个人,掌门也该提前做好准备才是。”
他说话一向点到为止,话中含意又十足清晰。鸿蒙山已暴动过一次,若狂花真是火龙令,那么,她究竟是怎样逃出来的,又是为何有意识,这都不重要了。她的结局只有一个,那便是回到山中粉身碎骨,再等待下一个三十年后走进山中的倒霉鬼,仅此而已。
徐行道:“不要因为人家看起来不聪明,就装作听不懂她的话。她说她不想回去,不想死,很清楚了。说到底,能活得好好的,谁愿意短命。”
谈紫叹道:“有些事情是无解的。”
“有些事情的确是无解的。”徐行平静道,“但或许有些事情,是只有我能解的。想推她去死的人多得很,少我一个不算什么,别劝了。”
“……”
徐行决定的事,根本没有任何劝说的余地。
谈紫看着她的侧脸,微微一笑。
不愧是当年一举一动牵动无数人心弦的掌门,耀目如日轮,灼灼如烈火,历经风霜,百年不改,即便是他,都觉得有些刺眼了。
无尽海上,风雨飘摇中,纵横碑仍在遥遥独立,这一入即沉的海水不仅拦住了修者,拦住了飞禽走兽,更拦住了四处流窜的妖人。五日后,天地同盟会便在此地进行,分别由昆仑、白玉、峨眉、无极、青莲台五方参议,结果尘埃落定后,无论哪方再度妄动,皆会受到天罚。
徐行忽的道:“这些妖人,我认为不是从少林过来的。”
谈紫道:“在下亦有同感。”
虽然玄真子发觉边境的阵法有被破坏过的痕迹,但纵观全境,有这个实力破坏阵法的人选寥寥无几,极有可能是羌笛为掩人耳目刻意而为。他为青莲台效忠,此举出于什么目的昭然若揭,只是,看师墨那般模样,像是早前也并不知此事。
“也是。羌笛效忠的是青莲台,又不是师墨。”徐行心道,“恐怕师老头没几天好日子活了。”
“关于天地同盟,在下倒有一个想法。”谈紫笑吟吟地转身停步,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将披身的道德本钱剥去,不知他还能够剩下什么?”
徐行定定道:“好巧。我也有一个想法,就是不知族长的想法和我的想法,是不是一个想法了。”
即便不是,最终也会是。看看时间,换月胸口的伤差不多已经处理好了,那弓手没取她性命,是要留她在天地同盟上代表白玉门做下决定,以换月犟到离奇的性子,再想也知道,若是昆仑执意不愿将狂花交还给她,她极有可能会站在昆仑的对立面,投下不开碑这一票——因为她身受重伤,用武力一道已不能取,这是她唯一能与昆仑抗衡的方式了。
徐行将视线收回,瞥了一眼海面。
海面还是如往常一般,寂静无息,毫无动静-
五日转瞬而过。
说是转瞬而过,倒也太过轻松。按理来说,静山君很快就将边境阵法弥补完善,怪物自少林再无法侵入,境内又都是修为不低之士,即便一时不能清理干净,但也不能看上去越杀越多了啊?果真是应了当时那死乌鸦嘴的话,杀了一波,又来一波,简直毫无穷尽,并且有敏锐的人还发觉了一件事,不少前来参与纵横碑之争的同伴竟然悄无声息地跑路了。
前些天还壮志凌云豪气万分地说自己成为天下第一后定要当上惊风雨泣鬼神的大侠,结果妖人打来了说跑就跑,连半句话都没留下!这真的还要脸吗?!
身旁有人临阵脱逃已足够令人气愤了,昆仑在此时机还要开什么天地同盟会,虽知这是必要之事,公开举办总比私下决议要好,但众人仍是怨声载道。六大宗只在乎那劳什子圣物,他们一人要打三十只妖人,有人在乎过吗?
这五日,徐行也没闲着,她将剑尖自一只怪物的腹中抽出,剑锋染着的血微微发紫,淋漓地溅到她的衣摆上,印出一串血点。
“这附近比较强的都清理得差不多了。”小将抹掉脸颊的血迹,“离同盟会开始只有一柱香时间了,该动身了。”
正如徐行所想,换月处理完伤口之后,一声不吭便又去抓人,狂花不知怎的非常怕她,不跟她打,更不理她,被撵得整个昆仑乱跑,这闹剧被玄真子出手阻止后,换月果真提出了那个条件。
和她讲道理,近乎无用。毕竟知道内情的人都明白,比起火龙令,圣物都已经无足轻重了。
现今时局,谁都看得出,开碑对昆仑有利,不开碑对青莲台有利,要达成决议,至少五者占三。换月这一票,算得上重要,但可惜,就算徐行没有出面,玄真子也不会答应这个交换要求的。她一手太极打得炉火纯青,问就是之后再提不迟,再问就是贫道无法决定,换月每每被气的胸闷不已,伤势恢复不佳,时至今日,也才是能缓慢行动罢了。
纵横碑上,四方已至。
为首之位上,正是师墨。连轴转了这好些天,在场诸人没有一个面色是好看的,要么苍白,要么蜡黄,他倒是一副面色红润、精神矍铄之态,只是有些红润的太过头了,让人觉得他下一瞬便会像一个球般炸开。
徐行对神通鉴道:“就算老了,也不能贪吃保健品啊。是药三分毒,这么大年纪了不懂么?”
神通鉴:“说到底你明明比在场的所有人辈分都大吧……”
自从她收缴了狂花身上所有疗伤药后,那次的发狂之态便再没有出现过了。按师墨这么个吃法,迟早有一
天把自己补死。
师墨右方,则是无极宗掌教怜星,在她右手边的,就是神色苍白的换月了。
这两人同时出现不奇怪,只是这般平静、又一动不动地站在一起,就十分稀罕了。在场诸人的目光皆忍不住在二者间飘来飘去,心中拍板叫绝,这么一看,是真的一模一样!眼角眉梢的弧度也就罢了,竟然就连睫毛的长度都差不离,恐怕她二人少年时对视一下,都能顺带将镜子给照了。与其说是方便,都不如说像到有些恐怖了……
有人头头是道地说:“正是这样,被心上人拒绝才更受伤吧。毕竟其他的还能用长相来解释,姐妹二人长得根本一样,那拒绝的缘由只能是单纯不喜欢自己的性格啊。这也太伤人啦,还是朝夕相处的亲姐姐呢。”
“是了是了。要我选,我也选姐姐。那边那个冷冰冰的吓死人。”
“你们别说了,没看她们脸色都不好了吗?要我说,为了一个男人反目成仇,真不知道多蠢,啧啧啧……”
徐行心道,要不是你们过了多少年看到她们还是只能想起来这老黄历,擅自从样貌性格身家修为都津津乐道地比来比去,这两人的仇说不定早就解了。难不成你们以为支持怜星,她就会很开心吗?说不准心里怎么骂你们眼瞎没品味呢。
怜星道:“狗屎吃多了的玩意能不能闭嘴?嘴上下装反了么天天放屁?”
她放开了骂人可就完了,林朗逸叫苦连天道:“……娘!”
猜错了。不是心里骂,是直接骂。
最后一方,便是峨眉的李佩了。她仍是那冰冷阴沉的模样,不发一言地摩挲着袖中的暗器。同样是冰冷,换月是一视同仁的冷漠,李佩却带着点狠辣的阴沉,是以这些人敢在换月面前编排往事,面对李掌教反倒安静无比了。
属于昆仑的位席尚空着,徐行与玄真子最后相视一眼,而后,大步一迈,干脆地站了上去。
其下的喧哗声骤然大了,师墨眉一拧,不甚赞同道:“毕竟是这等大事,最好还是由昆仑中人来吧。”
玄真子温声道:“昆仑已同意了。”
“这非是同意不同意的问题……”师墨说到一半,目光往其余三人身上望去,似在征求相同的意向。怜星还在骂人,换月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只有李佩电光火石般与他交汇一眼,又冷冷地挪开了,到底也是一言不发。
玄真子缓缓道:“贫道都不急,你急什么?”
“……”
这十分富有昆仑风格的“我都不急,你急什么”八字彻底让师墨无言以对了。嗅到丰沛的人气,无尽海岸边开始有神智不清的妖人试图靠近,最前的几只妖人被推挤着往前一踏,腿脚刚沾到水面上,就似水底什么东西拖下去了似的,一瞬便毫无踪迹。
而后面的妖人,竟然开始犹豫了。
人群中,有人重重抱怨道:“怎么这么多啊……”“到底哪来的这么多怪物?”
“事不宜迟,趁着海面尚且平静,先开始罢。”师墨率先刺破指尖,在中央的重阵上滴入血液。那滴血液只在徐行的视野中一闪而过,下一瞬便被阵法吸收,她眉间一蹙,却莫名觉得有些怪异。
接下来,其余四人陆续取血。若五人决议已成,此阵便即刻生效。
按照自西向东的次序,第一个决议的应当是无极掌教林怜星。对她,没必要有什么多余的揣度,无极宗本就有一字图,阴阳笔对她来说可有可无,所以她的决定可想而知。
“当然要开碑了。这时候不开,打算等到什么时候开?”怜星道,“我随时可以来,自然随时可以走。说句不好听的,这烂摊子要是真被滚的比天大,我绝对第一个跑——反正再滚也滚不到无极宗去,你说是么,李掌教?”
李佩不执一词。
换月漠然道:“别人都不接你的茬。闭嘴吧。”
怜星冷笑道:“这不是有人接了?不过确实,你接茬的功力可比接箭深厚,要是接箭也能用嘴接就好了,免得过海都要让别人抬。”
换月:“你……”
“好了。”师墨沉声道,“师某倒认为,时局还没有严重到如此地步。破碑并非小事,亦要花费不少人力精力,如今这些妖人,虽说来历不明,但至少还在可控之内,只要扼其源头,那彻底将其清除也只是时间问题,不必大材小用……何况,此前有四席协议在先,诸位也都是为此才维持短暂的和平,若是就此强行取出圣物,后果不堪设想。”
素日他说些什么,都是一呼百应,就算没理也能理解成有理,然而如今,人群中却头一次出现了零星不太和谐的声音。
香喷喷的大饼谁不爱吃,转圈拉磨的事儿谁爱干?师墨说可以控制,又是谁在出力?青莲台除去他,本身只有那些护卫用的青衣武者,和成群结队的怪物比起来简直是杯水车薪。这群抱着大侠梦的修者来到此处,名声没出,天下第一没捞到一个,在这昏天黑地杀怪物杀的头都大了,他当然觉得可以控制了!
说到底,若是此时开碑取出阴阳笔,要镇压妖人,圣物定然要由昆仑掌管,此境的主导权顺理成章回到昆仑手中,纵横碑被破坏,连最后的虚名得利都没了,其他人还有留在这为青莲台做事的理由吗?早就树倒猢狲散,跑得远去了,师墨汲汲营营这么久,要他竹篮打水一场空,一切付诸东流,他自然是绝对不会在此时让纵横碑被打开的。
但这些不和谐的声音太过微弱,很快便被淹没在了对师墨的赞同声中。
接下来,便是白玉门的换月了。
那一箭来得太阴太险,的确让她元气大伤,本就苍白的面色更是惨白,唇间毫无血色,看上去像一尊会说话的冰雕。她只说了一句话:“不开碑。”
“什么?!”
“有什么好惊讶的。她现在重伤成这样,那瞿什么又是个不争不抢天天跟着徐行屁股后边跑的受气包,不中用得很!现在一镇完妖人就要开抢,她抢的过吗?既然抢不过,不如都别抢!”
“还真是够无情的啊!反正昆仑乱成什么样跟她没关系是吧?!”
师墨不开碑就是有理有据权衡利弊,换月不开碑就是无理取闹只顾自己,这可真是,够厉害的啊。
然而,更无理取闹的来了。
众目睽睽之下,徐行微笑着道:“不开碑。”
“……”
“……”
她话音落下瞬间,小将手上攥着的洞明金球无声自开,一管药膏显露出来,她快速将其取出,递给一旁的玄真子观视,玄真子凝目细看后,点了点头,她立刻将这药膏敷在了徐青仙已经变血红大半的眼珠上,接触不过三个呼吸,徐青仙泪水不断溢出,瞳孔上附着的厚厚一层血幕潮水般即刻褪去。
这边的动作已经无人在意了。
众人都惊呆了!
谁能想得到,徐行得到玄真子的首肯,上来代替昆仑做决定,第一件事就是把昆仑坑得无以复加?五者占三,她这一句话已然把整个共议的结果决定了!不开纵横碑,继续硬撑,按这个游侠散客不断消失逃走的劲头,最后这烂摊子还不是得昆仑自己来处理?简直是百害无一利的选择!亦或是,她还有什么别的打算?比如其实玄素已经在千里迢迢追杀她的路上,马上就抵达此处了,这也勉强算是一个有力的增援?不应该啊!
怜星紧皱眉头,换月面无表情,玄真子不言不语,不管底下如何喧声震天,接下来,便到最后一人,李佩了。
“……”李佩冷沉道,“开碑。”
以峨眉那一上来便要溺杀百人强行取物的行为,李佩选择立即开碑是极为正常的。只是,无论她怎么选择,这结果都已底定了。
见状,师墨不着痕迹地微松了一口气,正要将掌心按入阵眼之时,有一道嗓音道:“等等。”
他循声看去,正是徐行:“徐小友,何事?”
徐行并未立即回答,而是对着他十分虚伪又灿烂地笑了一笑。
“那什么。”徐行嘶了声,道,“我啊,刚才想了想,觉得决定的还是过于草率了一点,所以,经过仔细的考虑,我还是决定要开碑了。”
“……”
场内一片寂静,众人心中却如海啸一般争先恐后地咆哮起来。
你搞什么??!!神经病吗???这是天地同盟会,不是你老娘问你今晚要吃什么!!!还带这样改的?!!甚至前后不超过两句话的功夫??你但凡要点脸呢???!
与此同时,神通鉴也在咆哮:“哪有你这样的啊!!!”
虽然宗楚仁下贱到令人发指,但你徐行钻字眼的方式也太过卑鄙了吧?!!
“他让我‘代表昆仑亲口说出拒绝开碑’,哪个字我没做到了?我要是没做到,那金球也不会开啊。”徐行面不改色道,“况且,天地同盟会怎么了?有人规定过不能更改意见么?我仔细考虑还有错不成?”
这简直太不要脸了。是别人千方百计多智近妖也算不出的那种顶级不要脸皮。神通鉴哽咽道:“以后在外面不要说你是我的主人……”
徐行忽的轻声道:“还没完呢。”
神通鉴:“什么还没完……啊!”
师墨冷然道:“徐小友,说过的话这般说改就改,你这是要出尔反尔吗?”
“不错。”徐行用全天下最为理直气壮的语气淡然如水道,“我,就是要出尔反尔。我,就是要言而无信。我,就是要食言而肥。所以,怎样了?有谁说过不能改吗?谁规定了?你吗?”
“……”
徐行临阵倒戈,将自己的那票更改成了开碑,那么,如今五中占三的就分别是昆仑、无极、峨眉的三票,结果就此逆转。师墨遽然面沉如水,目光电般望向表情同样难看万分的李佩,意思已经极为明显了,但他也只是匆匆看了这一眼,很快意识到什么,微微张口,然而,迟了。
李佩冷道:“既可以更改,那我——”
说了半句,她也察觉到不对了,然而,也已经迟了。
四周一片寂静,平静的海面逐渐开始掀起波澜,静息之间,恍如风雨将至。
徐行道:“哦?李掌教看上去有话要说啊,怎么不说完?‘那我要更改成不开碑’,你想说什么,讲出来就好了,我们闯江湖的人,要大大方方的。”
“……”李佩阴沉着脸,事已至此,她已明白自己踩入了这既卑鄙又简陋的阳谋陷阱,她冷笑一声,看着徐行一字一句道,“你很好。”
“我当然很好了。就是二位可能要不太好了。”徐行道,“若我没猜错,青莲台一开始准备的是要挟我选择不开碑,加上峨眉和自己那票,正好三票。只是,李掌教没想到,林掌教竟然会破天荒地选择不开碑,那么,到你抉择时,你选或不选已没有任何区别了,所以谨慎的李掌教决定顺势隐藏自己,选择了开碑——尽管你的目的和青莲台本是一致的。”
怜星反应过来了,拊掌笑道:“原是这样!哈哈,趣味!”
徐行道:“但你没想到,会有突发变故,我突然改口,导致结果改变,两个林掌教都绝无可能变票,只有你开口也跟着修改才能够保持结果原样——但问题是,你,为什么要改?”
哪怕李佩一开始就说“不开碑”,众人也只是像惊叹徐行一般奇异一阵就过了,猜测只会指向峨眉还有自己的打算。然则聪明反被聪明误,她原先为了隐藏自己说的有多斩钉截铁,现在改口就有多突兀毫无道理,明显是为了让青莲台继续保持这个局面,也就是说,峨
眉和青莲台极有可能本就是合作关系!
“我早就想问了。”徐行缓缓道,“峨眉第一次出现在昆仑,就阵仗如此庞大,果真是实力惊人。只是,再惊人也得有个度,被青莲台垄断多年的赤冰石矿,连昆仑……罢了,连我都难以从中取得哪怕三两块碎屑,敢问初来乍到的李掌教是如何取得那么多零散碎石,还能在青莲台完全没注意到的情况下投入海面,最后还正正好在师府主来时离开啊?”
“那个被峨眉门人不由分说杀死的医者,他很可怜,但他的死因就更蹊跷了。”徐行道,“当时那般剑拔弩张的氛围,青莲台中的伤者恐怕比方圆十里加起来的还多,都是被峨眉暗器所伤,一个救治过那么多人、经验丰富的医者,在明知这件事的情况下,会在那时跑到僻远之地,还毫无防备之心地给峨眉人士疗伤吗?面带微笑,究竟是刺客杀的,还是熟人杀的?”
“……”
一桩桩,一件件,原先纵有疑点的事,也早就被炽热喧嚣的众意压下,如今才重新浮出水面。徐行哪怕是再早一柱香说这些话,恐怕都不会有人信的。
纵横碑救百人事件是信任的开端,一切的根基,若不是这重如泰山的救命之恩,混着对六大宗不作为的常年怨恨,在场不会有这么多人冒着性命危险替青莲台奔走。
现在,却告诉他们,一切都是串通好的,一切都是虚假的吗?
师墨神色阴沉如水,双手微微攥紧,面上有些异常的红润都快蔓延到了脖颈,膨胀暴涨的眼眶中,视野昏沉,他看见徐行对他笑了一下,又是当时在赤冰船上时那几分不屑几分讥讽的笑意,杀意暴涨,他近乎目眦尽裂。
“杀了这么多自己人,用血给自己塑金身,演到后面连自己都信了。没你义女给你出谋划策,是不是连茅厕都不会上了?”徐行似乎想再说几句富有哲理的话,然而看这橘皮老脸实在心里烦的很,冷冷地说,“死老头,赶紧给我滚。”
第164章 团建手拉手大家都是好朋友!
#164
她这一番话下来,何止是撕破脸皮,简直是把师墨的面皮按在地上踩了。
此人经商可以,要想独霸一方,委实缺了根筋。完美受害者演一次可以,两次也行,次次都来这个戏码,只会让人疑心他是否没有能力。谁会想跟着一个时常抽抽搭搭忍气吞声的“靠山”?嫌苦不够吃?哪怕是真忍了不少的换月,明面上的举止性情也都是十分强势的,这道理都不懂,难怪夕阳红事业搞得一团糊糟,被郎无心耍得团团转。
或许,也不是不懂。只是这难父难女都不巧碰上了徐行,刚准备有动作时便被她一把掐了,想再如何也是无法了。
当初纵横碑事变,徐行在赤冰石船上的讽笑,并非是全然看穿了他的诡计——连她自己都尚未意识到,她对一些人的不屑向来藏不住,而这份傲然天成的不屑在这些人眼中又是有多么刺眼。
靠垄断矿源打开商路,压榨民财,借着东风一路扶摇直上,一个投机之人,若不是身处昆仑,早在有起势前就被连根拔起了,换做峨眉,怕是连一条命都保不住,早就被片成了酸汤鱼。如今老老实实安度晚年也就罢了,还得寸进尺要做掀起腥风血雨的一方统领?有这闲工夫不如先给自己打口棺材为紧,搞笑么?
徐行这毛病从少年时就没改过,一开始对六长老,正如现在对师墨,无形之中得罪了不少人。她也并非没有成长,如今学会了假笑,只是徐行浑然不觉,自己假笑的嘲讽性竟然青出于蓝,也难怪喜欢她的人喜欢得要命,恨她的人亦恨得咬牙切齿。
寂静之间,师墨竟不知该如何辩驳,双拳攥得格格作响。其下的声浪飓风般卷起,铺天盖地如石头砸至周身:
“师府主!她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既然早就和峨眉合作,当初玄谈会上又何必假惺惺地引导众人厌憎六大宗?六大宗固然不是什么好货,没想到你也早就和它们同流合污,说那么多话不亏心么?!”
“好啊,如今谁还看不出来?你一直咬死不开碑,不正是打着让我们这些人上前阵的主意?等我们累死了,这儿也差不多清理完了,你和峨眉暗度陈仓,再演一出理所应当圣物移交的戏码,可真是精算得很啊,不愧是商人!”
“和谁合作不好,和峨眉?不知道峨眉在外是什么名声?为了造势果真不择手段……”
喧嚣声中,师墨仍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徐行紧盯着他低垂着的面孔,心间忽的闪过一丝疑虑。
李佩不开口是正确的选择,但师墨此时还不开口,不是蠢到了家,就是神志不清了。他若辩驳,徐行有一百个方式能将他堵回去,然则沉默,更是自取灭亡。
实则早些时候,徐行便觉得他性情有些微妙的变化了。半步峰下那一战,她要强行带走换月,以师墨一开始慎微不出错的性子,竟会跳下山与她对掌,但当时时局突变,他一时急功近利,没伪装好假面也是正常。说到底,徐行与他接触甚少,这才不到二月,又怎能对一个人的本性如何轻下判断?是以她虽有所疑虑,却也谨慎地止步在疑虑而已了。
“师府主。”怜星啧道,“事已至此,不如乖乖把圣物交出来再说如何?你和李掌教勾结的事,之后再交给昆仑处理。放心吧,应当不会让你即刻去见老君的青牛的,听说昆仑去年的案子到今年还没审完呢。”
“多嘴多舌。”换月一字一句道,“李佩,你果真狗急跳墙,昏招频出。”
既已暴露,李佩也绝非会慌张的性子,她冷眼顶着众人极为不善的目光,刚要开口,余光便瞥见首座之上师墨的身影。
他近乎刻板地将方才自己被打断的动作完成了。沾血的掌心甫一按在阵法之上,那朱砂绘就的繁复线条便陡然亮起奇光来,将血液彻底吞噬——五方已决,同盟阵成,谁若强行开碑,必将雷劫轰顶!
起身后,师墨道:“
那又如何。”
少顷,他又重复了一遍,仰首道:“那又如何?”
方才那诡异的红润已然在他面上消弭无踪,他的眼底却越来越红。不是因恼火、怒气、羞惭而爬出的红血丝,倒像是自眼珠底下漫出了汩汩鲜血,将他的眼白全都浸成了赤色。这般古怪的面色,和他不动声色的情态截然相反,他紧接着重复了第三次,用一种极为僵硬的语调,众人看着他,分明应当极为痛恨,心底却皆油然而生一种莫名的毛骨悚然之感。
“……”徐行目光与他相接,她微微偏了偏头,笑了一声,森然道,“你不会以为,我打算让你活着从这里走下去吧?”
话音方落,人群之中的谈紫手指轻勾——半空中,仿佛有一条无形的偶线牵住了师墨的腿足,让他身不由己地往身后的石碑处走了半步。
又是半步。
他眼中的血丝更厚重了,快要暴突出来,却根本无法阻止半分,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到这静默的石碑之前,浑身灵气闪动,掌心凝聚出了一道白光,眼看就要朝纵横碑重重击去!
无论这天地同盟会最终的结果如何,对徐行来说都是同样。碑,一定会开,阴阳笔,一定会出世。前不久,她发觉寻舟曾经在师墨身上留下的石花自己竟能调动得如臂使指,谈紫附满了天赋的狐血由此传递,暗中生根,不断侵染,魅惑天赋在此人心神最为狂乱时效果最佳。
现在的情形,无非是他自作自受。师墨若不拖延时间要开什么同盟会,怎会被自己设下的阵法反噬,若没有试图利用徐青仙的眼睛要挟她,又怎会引出接下来这接连事端?
其实徐行一开始锚定的目标是郎无心,只是她生死未卜,又无修为,要她强行开碑实在难为。
在场诸人皆怔愣地看着师墨动作,怜星看出了些端倪,挑了挑眉,抱臂不语,换月神情冰冷,面色极为难看,李佩已将此人当做弃子,更不会出手阻拦。事成定局,青莲台失去主导权,接下来自然顺理成章由昆仑接管圣物,先行镇压这些愈发肆虐又不知从何而来的怪物群——
师墨掌心的白光不断明灭,他似乎在用尽自己全身力量在抗拒魅惑的侵蚀,面红如血,周身狂颤,喉间发出了一阵不似人类的低吼声,这一掌,竟是迟迟打不下去。离他最近的玄真子自上岛之时便一副闭目养神的温和之态,此时却忽的抬眼,面色陡变。
她听到了一些细微古怪的声音,从一个绝不该传出这些声音的源头传了出来!
似是沸水蒸腾滚动的声音,汩汩作响,野兽尖牙撕裂血肉的破开声,和一声微不可见的,尖锐的,像是什么弦在脑中崩断的声音——从师墨的身体深处传出来了,越来越大,越来越急,还未停歇!
这是什么动静?他的血难道被煮沸了吗?!
正逢此时,不远处传来一道嗓音。三分病弱,七分清朗,却是毫无迟疑的坚定:“义父,住手吧。”
郎无心不知何时站在石地边缘,唇瓣仍是毫无血色,显得眼瞳极沉,暗红到有些黑的地步了。这边乱成一团,谁都不知她是怎么出现在那里的,无尽海浩浩水面之上,零星赤冰船还在飘荡停泊,徐行并无意外地看向她,果不其然,她也正径直看着自己,二者视线交汇,彼此微笑,隐晦的杀意在半空中缓缓流淌。
徐行视线越过她,看向她身后的郎辞,视线微微一定。
原因无他,郎辞的脸色竟然比重伤初愈的郎无心还要惨白几分,可以说是毫无血色了,行走间甚至有些不稳,可粗略看去,分明并无外伤。她是郎无心的贴身护卫,最近绝不可能有需要她出马的任务,郎辞去做什么了?
徐行心中异样,不动声色地对神通鉴幽幽道:“这下好了。走了个老戏骨,来了个小戏骨,青莲台别的不行,阶梯建设做得还是不错。”
神通鉴紧张得都快炸毛了:“这时候你就不要开玩笑了!!还不赶紧握紧我?!!”
徐行早就握紧了没放开过。
众人的目光中,郎无心又轻轻道:“义父,住手吧。”
“……”
她嘴上叫义父,目光却从未自徐行的脸上移开过。这第二句比起第一句,失了几分祈求,更缺几分坚定,倒多了些虚无缥缈且莫名其妙的戏谑和笑意,徐行定定看着她赭红色的眼瞳,下一瞬,猛地转头!
不对。
不对。
不对!错了,一定有哪里不对,有什么地方是她考虑的疏忽了……不,所有可能她都已排除过了,直到现在,事情的发展也在掌握之中。如果还有错,就只能是有什么她目前的认知还想象不到的事情,缺失到彻底的情报,以及造化弄人的天意了!
咸涩的风拂过耳际,带来一阵凉意,谈紫头一次无比凝重的声音短促传来:“徐掌门,师墨的体内不止有我的——”
话音未落,白光暴闪,轰然一声,一股巨力硬生生将石碑前的地面打得陷下三尺,石块遽然被碾碎成了无数乱飞的粉末碎屑。阵法触发,碑上乌云汇聚,几道极为粗壮的闪电鞭打在师墨方才身在之处,带来一阵电弧闪动,刺的人根本睁不开眼!
然而,就像在谈紫的狐火中还能走动的妖人一般,在如此强大的雷电之中,有一个状似人形的身影还在极为缓慢地蠕动。
黑色的影中,刚开始还能看出人的骨架,肩和头的隐约形状,一闪过后,这骨架就像是被捏泥一般重塑、生长,变成了似蟒非蟒、似人非人的诡异粗长形态,雷光狂擂后,这一坨快要被劈成焦炭的骨架竟然还能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师墨摇摇欲坠的面皮掀下来了一半,抹布般扭曲地挂在胸前,这是他唯一能看出来是师墨的地方了。两只庞大到不合理的手臂上覆盖着一层鳞片,指缝间裂出了六只利爪,徐行本以为那是蛇的鳞片,但又和常青的截然不同,泛着锋利的寒光,最诡异的是,自他“腰侧”伸出来的一对,小小的,畸形的犄角……
说这是鹿角也无不可。但,这看上去分明像是——
龙角!
突来变故,让在场所有人都怔得呆了。方才活生生的一个人,转瞬便在眼前变成了这种毫无人形的怪物,有人往后退了半步,喃喃道:“妖、妖人……他变成……妖人了?”
“师墨”张口咆哮,神智全无,跃起只一个呼吸,便闪身到了阵法之前,怜星反应极快,伸掌一挡,“喀嚓”一声,右臂已然断了。这也仅仅是挡了第一击而已,第二击转瞬而至,她下意识想要闪避,但想到身后有人,绝不能避,只能大骂一句,硬着头皮提刀迎上,清脆声响中,刀,也应声而断!
弯刀断的太过蹊跷,中间齐齐断开,倒像是从前就被锻造过留下的遗痕。刀断了,怜星怔愣一瞬,竟立刻转眼去看换月,换月也正死死盯着那道陈年痕迹,眼瞳中火光跳动,极怒似的缓缓咬住了牙关。
瞿不染和林朗逸持兵拦上。然而,怜星都挡不住两下的攻势,他二人上去岂不是嫌自己命长?也就拦了一下,双双被震的胸口一阵血腥翻涌,瞿不染看着这比常人将近高一头的怪物,眼中满是震色,对小将沉道:“先走!”
何需他说?谁还不知道现在必须先躲?!只是其他人可以躲,她们怎么能躲!小将把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徐青仙推的快要飞起,大吼道:“徐行!这东西……这东西!要杀多久才能死啊?!”
“……”
徐行看着那双散发着腐臭气息的犄角,扶着剑柄的指尖越攥越紧。
她近乎面无波澜地想,找到了。
是,朱颜散。
她并非没有怀疑过,只是,这想法不是难以想到,而是,不能去想。
冥洱海的朱颜散,的确和别地生长的没有区别,和炮制过程也无关系,它唯一的区别就是,根茎浸染了天妖的血。
传闻是真的,祸乱最后一役,天妖在此倒伏,那般惨烈的战役,定然流血无数,冥洱海受此妖染,自此发生异变。
为何昆仑境内的人越来越少,妖人反倒越杀越多?因为这些妖人本来就不是自少林冲破阵法进来的,而是在场的这些人转化而成的。就像面前的师墨这般,吸收了过多的天妖血,却没有足够的灵能去抵御,最后变为神志不清的妖人怪物,被昔日的同伴杀死。
……但,这代表了什么?
不是大众口中所谓的“入魔”,徐行上辈子,是见过真正“走火入魔”的人族修者的。神志不清,逢人便攻,其实和妖人并无太多区别,并且也是无可逆转的。
妖血对寻常人是剧毒,对修者却是提升灵能的药物;妖气和灵气可以同化,可以转化,可以互相利用;少林街道上那颗和金丹并无区别的妖丹;用妖族遗骨炼制出,却被六大宗修者运用到得心应手的圣物;一样的五种属性,一样的五行相克,桩桩件件,都指向一个结论——
妖族和人族修者的力量来源,是同源。
甚至……比起肉眼凡胎的普通人,身怀灵根的修者和妖族,才更像是“同族”!
第165章 天下第一弓阴阳笔出世了!
#165
宛如眼前陡然挥去一层薄雾,紧接着又是无数心念纷至迭来,徐行拔剑瞬间,“师墨”兀然停住了动作。
他仰头看着昏黑的天际,喉间滚着令人根本听不清的含混话语,低低道:“我……这么强……了……”
随着识海
翻涌,无尽海岸边那些妖人竟开始了异样的躁动,原本踟蹰在岸边的怪物一个接一个地踏入水中,沉入海底,但一浪跟着一浪,一波跟着一波,后方的妖人踩着前方转瞬间沉水的脊背,往纵横碑上逼近,一时间,眼珠灰白的人头随着海浪一同此起彼伏,瘆人至极。
虽然知道以无尽海的广阔,妖人就算源源不断也绝不可能很快就抵达此处,但纵横碑上有大变活人失心疯的师墨,要逃就要面对层层叠叠的妖人群,这下真是“腹背受敌”的完美诠释。怜星将断刀插回背后,右手扶住软垂的左手,又是喀嚓一声,骂道:“接歪了!”
一情况危急,她就越口无遮拦,换月听到脏字,眉间不着痕迹地抽了一下,望向那头的师墨,惜字如金道:“走不了。”
怜星一脚踹开慌不择路四处乱跑的人群,皱眉道:“当然了。要往哪走?看这数量,整个昆仑的妖人都堵在这了。一不做二不休,正好把碑劈了。躁动维持不了多久,先耗他!”
不必她挑明,换月已准备好了。她面沉如霜,将自己腰间的长剑抽出,只是,二人现在一个重伤未愈,一个兵器两断,就算拼尽全力也无法合招,能发挥出的实力不过寻常的十之四五,牵制已是冒着性命危机,更别提要杀了!
两人说话间,李佩一挥袖袍,已然暗器连发,招招往要害残杀,师墨周身血流如注,淌出来的血迹中混着点微妙的紫金,蜿蜒在暴突的青筋上,散发着一股古怪的气味。
瞿不染道:“掌教——”
换月道:“找一找秋水在哪,你二人先走。”
瞿不染道:“她——”
“闭嘴。”换月冷冰冰道,“你以为白玉门还剩几人?”
“……”
瞿不染不言,转身没入纷乱人群中。林朗逸看着母亲侧脸,心中不合时宜地有些困惑。这要放在往常,怜星少说都要冷嘲热讽几句“其他人都弃暗投明了”、“不若改名叫百魔门”云云,此刻却一言不发,神情凝肃。
师墨体内两股不同的妖血正在沸腾一般缠斗,一方泛紫,一方藏火,两者拉锯,谈紫额角缓缓淌下细汗,近乎是竭尽了全力,才将他再度僵硬地拉回石碑之下一步。天妖之威通天贯日,哪怕只是千年之前的一丁点血液,都令谈紫感受到来自脊背的无端战栗,皮毛倒竖间,他竟有些哑然失笑般无奈地摇了摇头。
若不是狐血刺激,师墨如今也不会变成这般不受控的模样,他和徐行还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他误不误倒没什么所谓,活得够久了,性命分一些出去给二位恩人并无大碍,只是想也知道,现在徐行若出了什么差错,等那条活鱼回来,他下半辈子恐怕再无宁日,头发永远都要离头皮二尺那么远了……
乱成一锅粥了,神通鉴看着师墨不成人形地朝着徐行看来,胆战心惊道:“徐行!现在怎么办?!跑?打?打得过吗??现在三个大宗的掌教都在这里……玄真子也在,要是全军覆没就完了!!”
“不着急。”徐行盯着微笑的郎无心,不知想到了什么,沉思间,唇瓣有些发干,“我说了,没打算让他活着下去,他就不会走出这里。”
小将推着徐青仙四处乱钻,期间不慎被刀剑划到数次,险些连人带武侯车都被踩成煎饼。连无极掌教都抗衡不了他两招,其他人只要还没活腻自然作鸟兽散,宁愿冲杀进妖人群中,或许还能挣得一线生机。都这般混乱了,徐青仙竟然还是连自己下来走一步都不肯,安如山道:“师妹呢?”
小将额角青筋暴起道:“你眼睛明明已经好了吧?!就算暂时没恢复完全,但总看得见路了吧!快拔剑!”
徐青仙稳稳道:“不是现在。”
小将真想撒手将她推到海里去醒醒脑子。徐行的身影已在人影交错之后,她正要开口,遽然山崩一般怒鸣,百兽忽现,高高低低的咆哮声中,熟悉的阵法在这方海域中缓缓攀升,金光爆闪,严丝合缝地拦住了在场所有人的去路,将诸人和怪物全都关在了阵法之间——正是尚未露面的阵手羌笛。
徐行猜测的没错。破坏阵法转移仇恨,正是他混淆视线的拿手好戏。
与此同时,岸边沉浮的赤冰石骤然增多,在海中发着粼粼白光。只是,这赤冰石,修者能踩得,本是修者的妖人又为何踩不得?前赴后继的妖人踏着前方的死体,在怒吼的野兽和疯狂的电闪雷鸣中,一股甜腻的异香弥漫,第一个妖人最终踏上了石地。
徐行上一次闻到这股甜腻的香,还是在宗楚仁的美人阁中,这应当是一种能让人筋骨酸软昏昏沉沉的慢性毒药。
徐行都不知该赞她是有魄力还是青出于蓝了。李佩当时试图溺杀百人,哪怕是做戏,也只敢挑选身价背景渺小无甚靠山的散修游侠,她这一手,倒是一视同仁,正如神通鉴所说,若是怜星、换月、李佩、玄真子被一齐困杀在此处,接下来灵境究竟会混乱成什么模样?
郎无心最后重复了一次:“义父,快住手吧。”
师墨却无论如何也住不了手了。他在妖血的蒸腾下,正疯狂砸动纵横碑,妖元灵元混杂,发出阵阵震耳欲聋的轰响。他每打一掌,阵法的反噬便回到他身上,鲜血直流,伤状可怖,却好似全无痛觉。他体内的血脉早就被熔断了,整个人像是被寄住的容器,正在不断燃烧,但在熄灭之前,谁会用肉掌去触碰炽热的火焰?
只有不得不做之人。
徐行手按在剑柄之上,耳边忽来沉沉一声:“小友,要小心了。”
“谢谢。”徐行礼貌道,“但是你哪位。”
玄真子灵气饱提,身边狂风大作,面孔一瞬回到双十之态,比徐行此前在卜白秋回忆中看到的形象还要再年青不少,一张清隽修雅的面容上,眼瞳亮的熠熠生辉,宛如极星。她缓缓道:“贫道玄真子,再不出全力,恐是无法清理门户了。”
“是。我知道。”徐行假笑道,“所以你之前每次都没尽全力,一直在划水对吧。”
玄真子:“……贫道有事先行
一步。”
拂尘扫过,地面上缓缓出现了与百兽阵如出一辙的莹白光点,二者相撞,互相蚕食。看到玄真子这副模样,世上能比徐行还想发火的,就只有藏身幕后的羌笛了。他在昆仑的那些日子,便是被这张脸压的翻不过身,好似噩梦,现在看到,更是杀意暴涨。
往前走不通,往后无路可行,小将攥着武侯车扶手的手背青筋凸起,绝不松开,一只斑斓猛虎咆哮着撞过,她一抬手,小臂上被发黄的獠牙划出一道深深血痕,骨肉翻卷,徐青仙陡然被卷入人海妖潮之中,转瞬就不见了踪迹。
小将一怔,大吼道:“徐青仙!!你跑哪儿去了?!”
徐青仙没见,瞿不染却在不知何处遥遥道:“药!用了么?”
那药就算用了,也要一两天的时间才能全然恢复视力,小将四周找了半天看不见那烦死人的背影,又看不见徐行,几只猛兽尝了她的血肉,仍在步步紧逼,缠咬不放,她咬牙心烦意乱地道:“滚!烦不烦啊?!!”
瞿不染:“……”
小将:“等等。别误会,不是说你——火!”
徐行张开掌心,用指尖血在其上画了个潦草无比的图案,旋即合紧五指,再度张开之时,一簇比人高的金红地火猛地蹿起,硬生生先行开出了一个缺口。在场诸人看到这簇火焰,像是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想也不想地立即跟上,小将喝道:“在这!快过来!跟着她走,现在,先上山!还能走的扶一下不能动的,别再乱了!”
如今百兽阵未破,岸边无法落足,一柱香前还繁华无比的青莲台现下也是一片死寂。只能先行上山,这是附近唯一一个算是高处的所在,徐行飞速观察着地形,掌中地火不断攒动,熄了再发,不断指引方位。
她左手持剑,还要不断开路,几番冲杀下来,几乎没有任何空闲去抹掉脸上溅满的血痕,血点渗入眼底,染的徐行视线一片暗红,握着剑柄的手早已麻木,上面血和肉泥混在一起,湿滑的触感令人作呕。
或许不是这触感令人作呕,而是这久违的屠杀和似曾相识的场景,随处可见的妖物,血河,铁腥味混着兵刃的锈气,杀不完的敌手,熄灭不了的火光,将她恍惚间拉回了一瞬八百年前。
再登一截便是山顶,徐行忽的头痛欲裂,像是太阳穴被人用锥子狠狠敲了两下,尖锐的疼痛遽然席卷全身。她双手微微颤动,闪身掠上,小将紧随其后,急急道:“我把徐青仙弄丢了!”
风声呼啸,徐行道:“没事!你还不信她会自己护好自己吗?”
小将道:“好吧!你说得对!!”
话间,二人已至山巅。
越过葱茏树影,能依稀看见纵横碑下,三位掌教正结阵牵制师墨的躯体,谈紫恐怕浑身的妖元都快用到枯竭了。然而,纵横碑尽管裂痕累累,却还是没有要打开的意思,再这般苦耗下去,谈紫力竭,天妖之血重占上风,这四人就危险了!
小将道:“幸好没有松口让狂花过来……为什么郎无心会出现在这里?我的意思是,我明白这是她安排的,但,不应该!那毒吃进去,身体不虚弱也就罢了,她怎么敢孤身出现在这里?只靠郎辞,绝对无法护她安然的!”
徐行道:“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很显然,她跟蠢没有关系。敢出现在这里,就说明她确定自己不会有事。智力无法带来这种安全感,只有武力可以。”
小将道:“……所以我说,不应该!她体内没有灵根,没有修为,这还能作假吗?这世上难道有人可以一会儿有灵力,一会儿没有???”
徐行道:“忘记告诉你一件事。师墨体内有天妖血和狐血相互争斗,现在才变成这副样子,而很不巧的是,宗楚仁给的毒丹里,也混了一些谈紫的血。”
小将乱道:“难道她也……不,这更不可能了!朱颜散对寻常人来说是毒药,她混在疗伤药里吃零星一两次可能还不会有事,但若是吃到师墨这种程度,早死了八百回了!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身后一阵轻风拂过。
“你说对了。这世上还真的有人可以一会儿有灵力,一会儿没有。”徐行看着远处的石碑,假笑道,“能转瞬间就出现在我们身后,小将,你要不要猜一猜她的修为如何。猜对了奖励你先跟她打着,我有事先走了。”
小将暴躁道:“什么啊!!谁要猜这种东西?!”
徐行:“你先转过去看看。”
小将:“你怎么不先转??”
徐行:“不要,我害怕。”
小将:“…………”你怕个屁啊!!
小将硬着头皮,慢慢转过了身。
在看到身后负手微笑着的郎无心时,她头皮陡然一阵发麻。不是因为恐慌,而是那种见了鬼一般的心情。青天白日活见鬼!并且这鬼刀枪不入,怎么驱也驱不走,你无论到哪里,都会被她附骨之疽般如影随形地缠上,好不容易弄死了,竟然还能活过来继续掀起腥风血雨,一次比一次谨慎,一次比一次难缠……在鬼市的拍卖场里第一次看见在常青身边安然静立的封玉时,谁想过现在会是这样的情形?
“又见面了。”郎无心笑道,“不必责怪自己,这不是能通过计算和推测得知的事情。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确实。”徐行用袖口擦了擦脸颊,擦得一片血红。她转身,发自内心地感叹道,“我还挺佩服你的。”
郎无心没有灵根,无法修炼,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徐行将处理她排在师墨之后,也正是基于这个事实,而这个事实,是对的,但不够对。
常青用自己的血制造人蛇,恐怕从那时起,她便动了心思。郎辞与她是血亲,同出一母,体内血脉相通共融,并且,郎辞是五朵花苞之一,和神秘蛇族柳玉楼有所渊源,血中亦含蛇毒。
在少林时,徐行曾问过主动前来的郎辞一个问题——如果她在此绑了郎辞威胁,郎无心会来救人吗?
答案是,会。但绝不是因为感情,单纯是,郎无心根本不可能让郎辞这个人自她身边离开——她要的不是什么贴身护卫,她要的只是郎辞的血!
自见到郎辞第一眼时,此人的面色就一直极为苍白,现在更是如此,就是因为在源源不断地给郎无心供血。当初寻舟的石花并没有出错,有时在郎无心体内流动的鲜血就出自她的妹妹,石花循血行动,当然会在两人之间不断穿梭互换了!
也不知是被强制取血痛苦,还是忍着排异反应不断强行透支使用天赋更痛苦,徐行发自真心道:“你是我见到的第二个对自己这么狠的女人。”
“只对别人狠毒,对自己却软弱,这算什么呢?”郎无心笑吟吟道,“我竟不是第一个么。”
前掌门再怎样应该不会取亭画的血给自己赋能,徐行善解人意道:“虽然你来迟了一些,但无需挂怀,你的毫无人性更胜一筹。”
“人性?”郎无心有些困惑地偏了偏头,“你莫非还以为,这是什么好东西?”
她往前踏了半步,一股熟悉的水腥气息遽然扑来,徐行调转剑尖对着她的腹部,郎无心笑了一笑,没再近了。
寂静中,她忽的道:“徐行,我是真的挺喜欢你的。”
“多谢。不过免了。”说着喜欢,毒汁都快从眼里和嘴里淌出来了,温柔刀杀人不见血,她是真的够恨自己了,徐行皮笑肉不笑道,“我就说我从半步峰扔块石头下去,能砸晕十个喜欢我的人了吧。”
“在青莲台和你说的话,也是真心的。”郎无心温和道,“你与我合作,互补互利,有什么是不能做到的呢。哪怕是那位救下我的人,说不定也非是我二人的对手。可惜,你的缺点也太明显了。已经明显到变成你的弱点了,你还不明白吗?”
徐行道:“嘿。这可稀奇了!我怎么没听说过我还有缺点?”
“不要闹了。”郎无心很轻地阖了阖眼
皮,缓缓道,“你实在太仁慈了。”
“对每个人都这样仁慈,留的余地就太多。你管刚才的谋略叫卑鄙的阳谋吗?那是阳谋,却跟卑鄙没有一点关系,早在一开始闯进青莲台不由分说把我和师墨一起斩成碎块,还有后来的事么?”
郎无心抬眼,叹道:“是因为你没有后来,才习惯于那般珍重旁人的后来吗?真是温柔。”
徐行:“…………”
小将听不明白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却直觉这是一句狠毒至极的话,倏地皱着眉转眼去看徐行。她若无其事的笑意敛了一瞬,重又挂回了面上,点了点头,意有所指道:“看来救你的,果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那时整个穹苍在外的掌门,只有四掌门秋杀。
这次昆仑事变,除了穹苍和不成气候的少林之外,四大掌教齐聚,唯独来的穹苍二人和她关系匪浅,在那人眼中,恐怕杀了比没杀更干净。
郎无心不答,目光望向那边焦灼到了极致的战场,无论是换月几人,还是师墨,甚至是纵横碑,都已快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只要略微差池,便是即刻崩盘。
她轻声道:“让我告诉你,什么才是真正卑鄙的阳谋吧。”
“铮”一声,自郎无心腰间倏地挣出了一柄玄铁长弓。这柄长弓比寻常的弓还要庞大三分之一,泛着漆黑到能够吞噬一切的诡怪光泽,想也知道,连弓箭都要特制,要将它拉满需要多么恐怖的膂力,郎无心面不改色地右手一送,将这柄弓拉至如满月,左手指尖往后一探——
箭筒的幻象破空,里面空无一物。
郎无心怔住瞬间,缓缓看向身边的郎辞,眼中冰冷无比,宛如结霜。
“别看了,我让她干的。”徐行煞风景道,“不是都说过我用的穷举法了?整个昆仑连村口王二丫的弹弓我都给卸了,还能放过你?”
“……”
“你确实很会隐藏自己,这世上也的确有让人怎么绞尽脑汁也想不到的事。”徐行道,“但你有没有想过,你也有不知道的东西?”
郎无心令宗楚仁损坏徐青仙的眼睛,除了两个明面上的目的之外,很难说没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意味。现在就算药解了,短短时间她的视力也绝不可能恢复如初,想要走直线都不容易,何况动刀动枪?这对一个武者来说,跟暂时废她手足没什么区别。
“思路是对的。”徐行道,“但你应该想不到,徐青仙平时四处将尊臀乱坐,真的不是单纯人品欠佳。她正常的时候和瞎的没区别,这是不是能说明,瞎的时候和平常也没什么两样?”
剑刃自郎无心腹部穿出,徐青仙顿了一顿,有点抱歉地懊恼道:“师妹,看错地方了。”
垮了!全垮了!!小将咆哮道:“你搞什么啊你!!!!”
徐行抓狂道:“喂!!你这个时候拆我台是怎样?!!默契在哪??很丢人啊!!!”
徐青仙还在试图辩解:“我非故意。若是捅你,我看得清,就不会错地方了。”
徐行:“别说了走开我补刀啊!唉哟来不及了!”
郎无心:“…………”
她闭了闭眼,面孔上很短暂地出现了一瞬疑似气笑了的神情,但只是一瞬,便变成了戾气。下一瞬,她抓住了徐青仙的剑刃,用力往前一拔,剑柄穿透她的腹部,自另一头刺了出来。郎无心拉弓引弦,用这把剑充作弓箭,箭如流星,带着万钧雷霆之力,穿过混乱的地界和四处的火光,射穿师墨的咽喉,最后,重重撞在了濒临破碎的纵横碑上,一时,白光大振,晃的人几乎睁不开眼——
纵横碑上,天下第一弓后,缓缓浮现了郎无心三个鎏金小字。
青莲台汇聚了当下的天下第一阵、天下第一毒、天下第一掌、天下第一弓,第一个天地盟约条件达成,轰然一声,碑破石裂,一黑一白的两柄笔带着破空之声蹿上云霄——
阴阳笔,终于出世了!
第166章 一盘残棋不管了先睡会儿。
#166
此间圣物终于出世,震的阵阵地鸣,那两柄小笔似乎极为得意于自己造成的这般混乱,耀武扬威地悬在无尽海上空,隐了踪迹,又从另一侧出现,再隐、再现,果真是性情顽劣至极。
师墨异变的身躯轰然倒塌,徐青仙的剑带着巨力穿过咽喉,他本就是强弩之末,这一箭彻底断绝了他的生机。他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唇角只徒劳地溢出血沫,喉间空洞中淌出的紫红液体嘀嗒流到地上,竟发出了滚水落于铁板上的滋滋声响,灰白的瞳孔仍盯着其上阴阳笔泛出的白光,再无声息。
谈紫骤然脱力,半跪在石地之上,汗湿双鬓,顷刻间连支撑住身体的力气都没有了。喉间干渴无比,眼前金星乱撞,力竭过后,他还是猛地抬起了头。
几乎在阴阳笔出现的同时,李佩双足连点,踩着人群的头顶飞身而上,面冷似冰,伸手欲夺。那白光似乎很厌恶她的气息,尚离得很远便扭身避开,只是才避开几尺,迎头就撞上了另一只手——
怜星左臂仍是以有些扭曲的姿态错在身侧,未能接好,右手却极狠极准的抓住了那团光球。阴阳笔白光更盛,一时间化出了被烈火燎烫的千针,怜星痛嘶一声,手掌根本无法握住,光团逃逸而出,她的掌心已被扎出了无数个密密麻麻的小洞,正汩汩往外淌着细血。
李佩怒道:“你到底在掺和什么?!无极宗有一个不够,还要两个么?!你究竟是替谁来夺?!”
怜星道:“我替谁来抢,关你屁事?很熟么?李掌教,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讨嫌?”
换月浑身血迹,捂着隐隐作痛的肋骨,抬头冷道:“别废话了!”
她目光看向遥遥山顶,面色沉凝。事已至此,发出两箭的弓手就是郎无心不言而明,她虽不知此人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但她也不需要知道了。这人不除,堪称大患,只是,还有——
山巅之上,郎无心收弓,掌心缓缓捂住腹部伤口,指缝霎时染红。她似是感受不到疼痛,对徐行偏头道:“不去吗?”
她的语气熟稔到好像在问外出游玩要不要一起结伴同行。
徐行:“……”
要
转头下山,再赶到碑上,时机恐怕已过。徐行仗剑起身,她并没有去想,自己去夺圣物,将徐青仙和小将与郎无心留在一处会不会有危险,因为她心中清楚,郎无心绝对会跟上来。小将浸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中,眉间紧蹙未解,心念一动,祭出长枪,向前狠狠掷去,喝道:“走!”
红缨枪带着闪电之势划破长空,在半空中发出一声短促清越的啸音,与此同时,徐行往前疾行,足尖最后在山巅的土石上一蹬,转瞬已至空中。在身躯快要往下坠落的一瞬,红缨枪恰恰好落在她的正下方,徐行轻巧如飞鸟般重重一踏那把长枪,身形再度起跃,长枪跌落,飓风呼啸,她的发冠陡散,青丝与发带一同狂舞。
要下山,还有什么方式比跳崖更快?
什么叫阳谋,便是双方都心知肚明,她依旧不得不踩入的陷阱。阴阳笔在这里,妖人爆发,她就不得不去夺圣物来镇压,不管会付出什么代价。如今的灵境,已经经不起昆仑再变成第二个少林了。
在她身下,百兽咆哮,玄真子与羌笛的斗法已趋极烈,羌笛狂笑道:“你终于不装淡然了?不生死有命了?如何,是要瞎了我一双眼睛,还是割了我一双耳朵,来给你的情郎报仇啊?”
玄真子将拂尘慢条斯理地理了理,平淡道:“贫道以为,你还是死了比较好一些。”
她当真对出世的圣物不闻不问。正如她对徐行抱有无条件的信任那般。玄真子抬眼,余光中瞥见那道火红色的身影,眼底竟漫上一些忧心的愁绪。
风中,顽劣的光团在眼中极速放大,阴阳笔似是察觉到了徐行逼近的气息,停滞一瞬,逃命似的往反方向蹿去。如果说它之前躲避李佩和怜星的抓捕,还能称得上游刃有余,玩得极为开心,现在的速度,就是抗拒到了极致的落荒而逃了。
而徐行也并不好受。阴阳笔抗拒,她也并非发自真心地想要它,说到底,每次都是无可奈何,每次都是逼不得已,这种细微的抗拒钻入骨髓,不断放大,徐行头痛欲裂,喉管弥漫着一股铁锈味——她终于发现了,自己不仅是抗拒阴阳笔,而是,她并不想再回忆了。
见她身影,怜星迟疑一瞬,竟不知该不该阻拦。李佩看她如此,还能不知道她究竟是为谁来夺?现在不想动手,私心简直暴露无遗。怜星根本不想让换月以重伤之躯接下这个烂摊子,却又更不能让徐行一个“小辈”来撑持场面,这算什么了?一时之间,自然动手也不是,不动手也不是。
但怜星踟蹰,李佩怎会在意这些。她圣物拿了,管昆仑如何洪水滔天,与峨眉何干?于是,双掌变招,一波暗器要倾洒而出,但闻身后呼啸,又是风动,怜星一掌拍上她的背心,李佩闪身掠过,这次当真是怒上眉梢了:“你究竟要干什么?!!”
“想不出来。我决定放弃思考了。”怜星若有所思道,“反正跟你对着干就是了,我总不会吃亏的。”
和她根本没话说。这人用直觉,每次都能歪打正着,真是苍天可恨。李佩气得双手发颤,阴冷道:“枉你身为一宗掌教,说出这种话来……”
换月道:“别废话了!!”
电光石火之间,徐行已绕至阴阳笔后,掌心一裹,将那光团攥进掌中。怜星提醒道:“它会化针!别用手!”
这并非算是忍受不了的生杀剧痛,但被这般猝不及防地针刺掌心,常人都会不禁松手的。徐行面色未变,手也未松开分毫,若不是自她指缝中已然簌簌淌出血来,怜星都要以为那光团根本没有动弹了。她顿时愕然。
阴阳笔绝不肯轻易乖顺,疯狂抵抗,一阵轰然地鸣,这掌心的刺像是尽数扎进了徐行的太阳穴中,她眼前一片发白,耳边只能听见嗡嗡轰响。
徐行身后,又是一人悠悠落下。
换月紧紧盯着面前之人,冷道:“……是你。”
郎无心用奇异的目光看着怜星腰间断成两截的弯刀,笑道:“听闻这把弯刀,名为‘换月’,是两位林掌教降生之前母亲锻造之兵,果真神异无比,只是宝刀两断,令人惋惜。”
换月不言不语,只是防备提剑,面沉如水。
“刀断了倒没什么,再锻便是。只是二位同胞而生,世间再难寻比彼此更亲密之人,如今亲缘也一刀两断,岂非更令人惋惜?”郎无心缓缓道,“啊,我忘了,这话不该说。”
怜星道:“不该说就别说。”
换月道:“没什么不该说的。”
郎无心笑意更深,道:“世人皆闻,几十年前,两位掌教爱上了同一位男子,这才反目断交,然而,事实却非如此。那位男子功体特殊,兵器时常损耗,为此常常蒙受性命危机,那时两宗交战,怜星掌教不欲他枉送性命,于是将自己的弯刀锻成两柄神兵,交予他一把使用……那道裂痕,便是在那时留下的,是么?”
怜星心中警张大作,立即道:“那只是暂时。不过两个月而已。我又不是送给他了!我什么时候说过了?两月之后,我立刻就要回来了。早就恢复原状了!”
换月的面色变得极为难看。她心中明镜般清楚,郎无心此言不过是刻意挑动她七情,来削弱她的修为,只是这道裂痕横陈十数年,她根本做不到心如止水。换月攥紧了剑,但,郎无心却没有攻来。她似乎只是乐于用话语让人动摇,并不是真想对二人下手,亦或者是,此时此地有她更感兴趣的人——
她纵身而上,一掌袭向徐行面门。这一掌没落在实地,下一掌却轻飘飘拍上了徐行肩头,一阵骨骼断裂声中,徐行紧紧攥着阴阳笔的五指竟是丝毫未松,取而代之的,是凌厉一剑,在她腰侧划出一道血肉翻卷的伤口。
冰冷的海浪翻卷不休,百兽阵将破要破,厮杀声震天,血、火、海纠缠狂燃,徐行的眼底一片朦胧的血红,阵阵窒息,牙关快要被这滔天的疼痛咬碎。
二人终于彻底交手,徐行头痛欲裂,郎无心腹间穿透的伤口还在流血,以伤换伤,以血换血,仅仅数招过后,两人身上皆血迹斑斑,铁锈味快将这小小的方寸之地浸透了。
“你知道,我为何一定要让你拿到阴阳笔。”郎无心道,“这是你的选择,也是我的选择。对你而言,阴谋没用,唯有阳谋。峨眉拿到了会转身离开,白玉拿到了会用此追杀火龙令,只有你,会企图在不伤不死任何人的前提下用一人之力镇压妖人……仁慈。你真是仁慈到可笑,你莫非以为真的以为自己还是从前,可以用一条命换多少条人命么?”
徐行一剑过去,含着齿间鲜血,低笑道:“你这也太……原形毕露了吧??”
郎无心忽的用陈述的语气平静道:“你看不起我。”
徐行:“……”
郎无心认真道:“自一开始便是这样。我真的,非常,不明白一件事。你究竟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我?”
徐行道:“你难道有做过什么让人看得起的事么?”
郎无心道:“你还没后悔么。”
“后悔了。后悔死了。”徐行说到一半,将血咽了咽,懒道,“后悔一开始就没把你大卸八块丢进河里,也免得你现在还在这对我滔滔不绝。装好人装久了,累死了吧?你到底还想要杀多少人,坐到多高的位置才满意?要不要我给你引荐一下穹苍的小玄啊?等我气死他了你就上位,行了吧?”
郎无心不语,只是呵呵地笑了起来。分明是一张极为端雅雍容的面孔,此时笑起来却极为森然。
下一瞬,扑哧一声,空间诡异波动,徐行的小臂没入她腹部的伤口,穿出的指甲长且尖利,流光溢彩的鳞片自她的小臂一路浮现向上,慢慢停在了她的脖颈间。
显然,这是一只鲛人的手。
郎无心看了看这只非人的手,竟全无意外之情,眼底一片讽然。她的唇角勾着,笑得更兴奋了,像是一个马上要打开神秘礼盒的稚童,全身心地期待着接下来自己会看到的画面。她是如此兴奋,兴奋到不计代价,都有些疯狂了——
徐行在她的掌间,看见了一对镶嵌着红宝石的玄铁双匕。
……是寒冰!
徐行神色剧变,脱口而出道:“还给我!”
她心神一瞬动摇,竟是连刺的她鲜血直流的阴阳笔都险些失手丢掉。郎无心退开半步,她即刻跟上,沉道:“还、给、我。”
郎无心站在混乱之中,仍在微笑。好像徐行这样的反应,让她不能再满意了。下一刻,她叹息一声,和和气气地惋惜道:“可怜呐,真可怜。也不知是这么好的神兵跟了一个资质不够的主人可怜,还是日日看着将自己踏在脚下的师妹送的兵器,自己却永远都驾驭不了的主人更可怜?”
徐行的瞳孔猛地缩了一下,她早就力竭了,早就应该站不住了,可她还是坚持到了现在。但这一句话,竟让她看着像是有些摇摇欲坠了。
郎无心柔柔地怜悯道:“就算是这样,你还是不肯放手。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落泪,你以为自己很伟大,足够勇敢。是吗?”
她一边说,一边朝徐行走来。玄真子最后一招,百兽阵破,众人争先恐后地四散离去,妖人循着活气咆哮追逐,徐行自血色中醒来,用尽全身的气力,引动真元,与还在负隅顽抗的阴阳笔强行共振——
金光闪烁,徐行已经察觉不到自己哪里在流血了。她感到一种极度的寒冷,自脊背开始,她甚至开始禁不住的打哆嗦,耳边有其他人高喊的声音,她分辨不出那究竟是在说什么,眼前,耳边,都只有那缓缓走近的身影。
“同为弃子,你做了与我截然不同的选择,所以,你看不起我。”郎无心道,“徐行,你的傲气真是怎样都不曾改过。”
徐行:“别说了。”
郎无心道:“你和几百年前的穹苍掌门徐行是什么关系 ?前二十年峥嵘岁月,多么风光,为穹苍倾尽一切,末了还是落得一个出宗决裂,人人喊打的结局,百年过后,甚至无人记得你的名字。前掌门失踪,黄时雨叛变,有家不能回,徒弟不能认,亭画为你而死,世上再无日月同辉,你才从此在袖中藏一把匕首,以作哀思……就这样再也不去想,当真可以吗?”
徐行:“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
她不想听了。也不想再待在这里,但她不能走!有一只手抚上了她的侧脸,冰凉刺骨,微微发痒,好像一只毒蜘蛛在上面轻轻爬过,郎无心轻轻道:“你怎么敢忘?你凭什么还笑得出来?坚持本心?无非是挨的打还不够多,还不够痛!既然你想不起来……我就帮你想起来!”
徐行脑中的弦遽然断裂,眼前一切都化作虚无,她自半空之中断翅之鸟一般坠落而下,其下奔逃众人看到身影,霎时分海一般往两边躲去。海面如同暴怒,巨浪翻滚,似在疯狂地阻拦什么,然而顷刻间,一道白影破水而出,双眼漠然睁开之时,天地变色。
寂静间,有人怔道:“九重尊……为什么会在……这里?!”
徐行意识已坠入深渊,风声骤停,模糊间,她感到脊背被几只不同的手急急托了起来。这几只手,有的莽撞,有的温柔,有的冰凉,有的忍让,她像一叶小舟,在水面上轻轻悠悠的晃荡。
其中一只手,也是同样冰凉,带着淋漓的水汽。徐行喜欢这个熟悉的气息,这令她觉得自己的心可以暂时找到地方安放,朦胧间,她听到寻舟很轻地拿犬齿咬着她的耳朵,说:“师尊,你说过你会没事的……”
不知怎的,徐行身坠梦中,霎时打了个巨大的寒颤。
第167章 掌门大人徐行:天杀的,谁把我小甜鱼……
#167
【第四卷分日月】
眼前是毫无光亮的黑暗。
熄灭不了的火,落进眼里滞涩的尘沙,铺天盖地的灰暗凝成实体,将她压得动弹不得,喘不了气、呼吸不了,就连指尖也动不了半分,徐行恍然间以为自己身上压了一座高山。
半梦半醒间,她总觉得自己好似忘了什么重要的事,可混沌侵袭,实在难以醒来,有人声在她耳边隐隐约约道:
“……九十日了……为何还是……”
“火焚五内……能保住性命……苍天眷顾……”
或许认为她耳朵暂且是拿来喘气用的,两人交谈声皆未压低,就在榻边,吵人得很。讲了会儿,另一人足音渐远,已离开了,剩下一人呆呆站在她床边,少顷,很重很长地叹了一口气。
徐行这辈子最讨厌别人叹气。尤其是在她面前叹气。是可忍孰不可忍——
天光乍亮,她伴着殿外聒噪的鸟鸣声,终于费劲地睁开了眼。
并没有神清气爽,也没有容光焕发,徐行发觉自己躺在榻上,浑身都被伤药绷带裹得密不透风,浑身像是被十个铁童子轮番殴打过,已超出了隐隐作痛的范畴,是显显作痛了。她脖颈僵直,连微微转动也无法,现下能动的只有眼和嘴,一张口,嗓音也是沙哑的:“喂……”
眼前风声一动,亭画的脸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看来昆仑那些药对她颇有奇效,亦或是徐行实在躺的太久了,总之,再见亭画,她眼睫和发丝上的霜白已然尽数褪去,变为漆黑,只是这鸦羽似的青丝依稀垂在眼前,令她看上去气质愈发阴沉了。
看着如此阴沉,还有眼圈下厚重青黑的功劳。想想也是,战后徐行往山谷里一躺就好,亭画要考虑的事情就多了,所有的善后事宜自然都要她来处理,铁人来了也得憔悴万分。徐行心道,能再见你是很开心,但好歹人醒了,你就不能笑一笑吗?
亭画死死盯着她。
寂静中,徐行煞风景地开口道:“知道你向来谨慎,但也没必要把我绑成这样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只要还能说话,就说明差不多好了。”
亭画道:“差不多?”
徐行道:“不。是完全好了。快把我解开,这药黏糊糊的难受死了。”
亭画似是不太相信,伸出二指,在她面前一晃,道:“这是什么?”
徐行道:“二。手指。兔子耳朵。我说了我很清醒的。”
亭画添了一指,又道:“这是什么?”
徐行老神在在道:“三。唉,能不能来点难的?”
亭画伸出五指,道:“这又是什么。”
徐行已经要不耐烦了:“五。”
“错了。”亭画冷酷道,“这是要给你的巴掌。”
说来就来,她一巴掌毫不客气地按在徐行胸口上,徐行霎时嗷道:“疼疼疼疼疼!!!”
“……”
亭画起身,凉凉睨了她一眼。她并没有要和徐行闲话家常谈谈心执手相看泪眼的意思,只拂袖而去,冷淡道:“躺着吧。我先去叫其他长老过来。”
“其他人?”徐行艰难地抬头,抗议道,“我这才刚醒,有什么好叫其他人过来的?别叫,不见,我要睡了。”
“你刚才不还说已经完全清醒了吗?”亭画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俯视着她,“是有件事非要你决定不可。”
虎丘崖一战过后,那些守在山谷外的穹苍门人乘胜追击,将妖族尚有气候的残部都捣毁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妖族逃的逃,躲的躲,要么就很快递上了投名状,灵境的范围也在不断扩大。只是战后清算,也有较让人举棋不定的事情——
黄时雨所在的黄族赌赢了,近乎保留了所有的实力。这是提供情报的大功臣,按情按理,穹苍都定然不能动它,但此时黄族在妖族中独树一帜,极为扎眼,到底要如何褒奖赋职,这就较为耐人寻味了。
亭画所说之事,便是关于黄时雨。此前徐行与她升了掌门,黄时雨也跟着分了个长老当当,现在该不该让他升为掌门,又该掌管第几峰,这件事迟迟拖着未定,如今徐行好不容易醒来,自然要先问一问她再做定夺。
徐行听完满头雾水,只觉莫名。她懒
懒道:“你们决定不就好了?多余问我。为这事难不成还要特地开个玄谈会?”
听闻此言,亭画眉头微动,似乎很想说些什么,顾忌她伤情,到底还是没说,只几分隐忍地冷声道:“掌门大人,你是不是忘记自己是做什么工作的了?”
“……”
没经过她首肯,这种事怎可以私自决议,这不是要反了么?这段日子她昏睡不醒,穹苍上下的事应该都是亭画在做,徐行没话说了,只得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不过,实话实说,就算她醒着,亭画也多半不会被分担多少,毕竟她最烦这些弯来绕去的杂事了。
亭画见她让步,不再多言,准备离开。走到门前时,徐行又叫住了她:“还有一事。”
亭画回首。
“寻舟人呢?”徐行道,“怪了。这么久还没看见他,不应该啊。他没死吧?”
徐行其实一醒来就想问了,只是一直按下不发。以寻舟的粘牙程度,只要没死定然会第一时间来到,这么久来还不见鱼影,莫非是出什么事了?
亭画面上闪过一丝异样神情。但也只是一瞬,很快便如没入水中,泯无波澜。她淡淡道:“去找东西了。我已派人通知,他应该不久就会回来了。”
“找东西?”徐行道,“去哪找,找什么?”
“虎丘崖。”亭画简短道,“先是找你,找到了后,发现耳瑱不见了,又开始找耳瑱。不知找到了没。”
万具尸骨堆叠成灰,自其下翻找出徐行这么大一个人都极为不易,更何况小小一个红玉耳瑱?能找到才怪了。徐行道:“有什么好找的?再买一个不就是了,要一模一样的都可以。你怎么也不拦拦?”
“那东西是你送给他的吧?”亭画定定看着她,意有所指道,“你莫非觉得他会听我的话?”
徐行:“……”
“整理好你的仪容。”亭画将门甩上,“只给你半柱香的时间。”
门关上了。徐行一个鲤鱼打挺自榻上坐起,用牙咬掉手上缠得紧紧的绷带,吃了一嘴苦膏药味。缺口里露出的肌肤白的有些异常,被阳光一晒便泛起红来,她用手指轻轻一杵,痛感紧跟着猛然蹿起,痛得人眉头一弹,看来这新生的皮肤过薄了,近乎起不到什么抵御作用。
火龙令为她带来的起死回生并不是毫无限制的。徐行抬起左手,果不其然,小指还是缺了一截,没能长全回来,她强行运使了过多不属于她的能力,也不知究竟要养多久才能够恢复常态。
野火静静躺在墙角,徐行在心中唤道:“神通鉴。”
跟着沉眠已久的剑灵自混沌中初醒,模模糊糊道:“我……”
“‘你’?”前不久它还只会犯贱往六长老脸上吐火球呢,现在竟然会说人话了。徐行稀奇笑道,“你什么?”
神通鉴虽然言语上较为拟人了,但智力似乎还只是初具雏形。只在那嘀嘀咕咕半天什么“我”、“不想”、“讨厌”几个词,便归于沉寂了。
真没意思,没徒弟好玩。徐行将那些限制行动的绷带一一解开,屋内无镜,她拿野火银亮的剑身自我观视,剑身倒映出的面孔苍白得像一只鬼,唇瓣也毫无血色,只有额间火痕依旧熠熠生辉。
她一时不知自己在想什么,或许什么都没有想,一切没有结束,但她也浑然不知自己该从何处开始。索性人还没来,放空一会儿也无妨,只是徐行等了半晌,门还是将开未开,她总觉时间不对,看了眼炉间的香,发觉什么,笑了。
什么半柱香一柱香的,早都不知燃了几柱香了,亭画还是没有带人进来。想让她多休息一会儿便直说,总那么冷言冷语的何必?
木门“叩叩”二声,有个穹苍门人在外低声通报道:“掌门,有人来访,要见吗?”
通报之人嗓音压的极低,生怕惊扰了她,话中又敬又惧,甚至不敢多说几字,担忧惹了她不快。徐行心道,应当是那群老橘皮来了,等会儿免不了唇枪舌战,真是烦人得很,她对着阳光眯了眯眼,方道:“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半开,那守门人年青的面孔一闪而过,竟又带着和亭画方才如出一辙的异样神情,徐行眉间一蹙,刚欲开口,门外一道熟悉身影便微微一低头,迈了进来。
说熟悉,却只有八分熟悉。徐行抬眼看着寻舟,怔了怔,心中第一个念头竟是天崩地裂般的:
怎么又大了!!
若说从前寻舟面上还能看出些微冷澈纯然的少年气息,纵使只是极少数的偶尔,但总归还是有的。现今,他已经完完全全是个成熟的青年了。从前令人侧目的眩目美丽多了几分挥之不去的森然,垂眼之时,眉骨在眼下扫出一整片极其冷郁的阴影,浅淡如琉璃的眼珠看不清情绪,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那一对黑幽幽的瞳孔往上陡然一动,牢牢锁住了她的面孔。
虽说这个想法不太能说,但其实打心底里,只论外貌,徐行还是喜欢寻舟初至穹苍时的九珠模样。不大不小,不高不矮,跟在身后当小尾巴不突兀,逃命时扛起就能走,方便不说,还很害羞,稍微逗一逗就脸红到脖子根。他自鲛人族受洗回来后,徐行就已经颇感压力了,现在身量又高了小半尺,门都快框不住他了,难怪进来都要先低个头再进!这有必要吗?!
“……”寻舟走近了,望着她,缓缓道,“师尊,你醒了。”
倒霉孩子走过来两步把阳光全挡没了。徐行道:“当然醒了。不然还在做梦吗?你……”
她话音未落,便嗅到一股极其难以忽略的铁锈气息。
血腥味。
浓郁的、渗入肌理的血腥味,自眼前人的全身缓缓逸散出来。这气味,像是在血池里泡了半月,重到有些呛鼻的地步了。可眼前的寻舟一头霜发仍是毫无杂色,身上的长袍也是洁净万分,这血味儿究竟是从哪来的?
疑问未解,余光中,徐行瞥见了他耳垂上那枚微微晃动的红玉耳瑱。原本莹润的玉石表面已然布满了细细密密的划痕,边角还碎了一块,尘土和血侵入其中,让整块饰品都显得混浊污脏不堪,极为暗淡,再没有往日的半分色彩了。
徐行一时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而她不说话,寻舟也并没有要开口逼问什么的意思,只是如往常一般乖顺地等她张嘴,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见他如此,徐行心中稍安,往后坐了坐,抬手指指他的耳边,道:“找到了?”
寻舟俯身下来,让她好看清楚:“找到了。”
“既然都找到了,就算了。”徐行心道,我就说说,又没要摸你,脑袋这样不由分说凑来干吗?但盛情难却,她还是伸手捏了捏寻舟嵌着红玉的薄凉耳垂,随口道,“这东西有的是,别说耳坠了,给你全身戴起来都行。再找我开口要一个的事,我现在闲了,待下次有空——”
寻舟道:“师尊怎不继续说了。”
“……”徐行打哈哈道,“我是想起来,还是别‘下次’了吧。我说要给你买别的都有三四次了,总这样食言,说不定哪天出门被雷劈了。”
寻舟忽的道:“是六次。”
离得近,他身上那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愈发重了,混着原有的奇特香味,竟让人有些莫名的晕眩。他看着徐行,很缓慢又苍白地裂开嘴笑了一笑,轻声道:“你说过六次要带我下山,四次要教我新招,两次永远不会丢下我一人,最后一次,你说一定会多和我说一说话……但在你醒来之前,你一共只对我说了一百六十二个字。”
第168章 新官上任只想三把火把老菜帮子点着了……
#168
他的目光也掩在黑黢黢的阴影之下,令人分辨不出究竟是何神情。
这话是在抱怨,亦或是在撒娇?徐行摸不准究竟如何,只道这就是徒儿长大的坏处了。同样的话,从前和现在说起来天差地别。小狗用嘴筒子拱人,至多涂上一些黏糊糊的口水,若是那种巨型大犬拱人,一个不慎就会把人拱进河里了,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真是唏嘘,她这般想着,用手轻拍了两下寻舟的发顶。
寻舟一滞,微微抬头。
“好了好了。”徐行还没把这些话真正放在心上,笑嘻嘻道,“难为你记这么清楚。我说过多少次,补回来给你就是,别在那掰着手指算什么几个字几句话了,你几岁了啊?”
她兀自在那嬉皮笑脸,寻舟不发一言,竟是向前一扑,紧紧抱住了她的腰。
这一扑可不得了,徐行差点给他拱到床头去,她仰躺着,别说看不见阳光,现下连屋顶都看不见了,满眼皆是四散的白发,鼻端充斥着血气和霜气。寻舟沉默地将手臂越收越紧,全身都缠了上来,冰冷的面颊贴着她的颈窝,不动了。
徐行忍住将人自屋顶打飞出去的本能,先礼后兵道:“喂。怎么还得寸进尺的啊?”
寻舟一动不动。
徐行:“我都说了会补的会补的。你着急个什么劲。”
寻舟道:“师尊说话不算话……”
忆起之前的事,的确出尔反尔不止数次,徐行很少理亏,但此时不得不亏了。只是这徒弟越活越回去了,真不是好兆头。徐行被抱得死紧,皱 眉忍耐中,往下垂眼一看,寻舟紧紧贴着她颈窝的面孔毫无神色,长睫不动,幽怨又森然。她不知为何头皮麻了麻,开口道:“差不多了。会疼啊。”
是真的有点痛,新生的皮肤连一杵都难受,何论现在压得这么紧。寻舟松了手,并未离去,而是将她的左手捧起,低声道:“这
要何时才能长好?”
“不知道。应该不久?”徐行看了眼,不很在意道,“长不出来也没事,反正不耽误拿剑。”
寻舟蹙了蹙眉。
徐行道:“除了让它自己长也没办法了。难不成把你的手指切了给我接上?”
寻舟道:“好。”
“……”
真的没话说了,徐行冷酷地将人推开,起身道:“行了。一边玩儿去。你师尊我有正事要干,知道吗?正事。既然你回来了,就帮我去和亭画说一声,该去哪儿议事就去哪儿,不必让那群人过来了,我躺不住。”
一是她懒得在这小屋里待,二则是自己躺着,其他人站在榻边,那算怎么回事?感觉不日就要升天了,也忒不吉利。
寻舟细细将她自头到脚看了一遍,未发觉异样,才领话离开。没多久,亭画便再来了,来时还抱着一兜的金边云纹长袍,里边的内搭层层叠叠繁琐无比,徐行对这衣服还是熟的,偶尔门派议事时见前掌门穿过,现在眼见是要自己穿了。她坐在榻上,却不大想动弹,仰头道:“能不能不穿?”
亭画无情道:“不能。”
无法,徐行只能跳起将这些衣装统统套进脖子里。这当个掌门,又是有人连番守门,又是时时议事,麻烦得很,亭画抱臂在榻前看她更衣,看了一会儿,察觉不对,蹙眉道:“你穿错了。”
外袍内中的深衣衣襟较宽,形成三角状,正确的穿法是要将其经过背部再绕至前襟,最后再由腰封束住,虽然较为繁琐,但也不至于要让其他人帮忙才能穿好。但徐行却是随便套来套去,穿得一塌糊涂,听她这么说,还不解道:“里面穿上不就行了,外边长袍一穿谁看得见什么样?”
亭画几分不可置信道:“掌门继任典时你也是这样乱穿?”
徐行坦然道:“正是。”
“……”回想起那日光彩耀人灼灼逼目的青年掌门,原来长袍下穿得扭来缠去一通乱麻,真是惨不忍睹。亭画闭了闭眼,往前走了几步,伸手将绶带一拽,冷淡道,“脱了。我来。”
以她的聪明,一想便知道缘由为何了。前掌门会教徐行怎样用剑杀人,又不会教她该怎样穿衣,怎样与人交际。只是徐行真是驴粪蛋子表面光,也亏她平日里这么不着调,怕是哪天穿得乱七八糟出去其他人也只会以为是她心血来潮吧!
亭画想到什么,眉目微微一凝,强调道:“稍后的议事,要谨言慎行。”
“……”徐行嗯了声,道,“我自然知道。”-
议事厅仍是和从前同样,无甚区别,徐行迈进殿时,其余人皆已到齐,无一人就坐,见到她时,纷纷行礼。
这些长老执事看她的神色,和被分派来的守门者相似,却又有所不同,惧多敬少,甚至掺杂着些不言而明的审视——徐行心中明白,这审视不是对她,而是对掌门这个身份。鸟择良木而栖,士择良主而事,这也无可厚非,只是晃眼一看,还是那些个熟悉面孔,老菜帮子开会,真是让人一下兴趣全无。
不论心中服不服她,她入主座时,诸人还是一一叫了掌门。三长老道:“掌门,虎丘崖一役……”
徐行道:“要歌功颂德就免了。我知道我很厉害,下一个。”
三长老一时噎住。四长老紧随其后,又道:“不知掌门此时初醒,伤情……”
徐行道:“要关心我身体也免了。如你所见,活蹦乱跳。好了,废话少说,直入正题吧,我的意见是——黄时雨升第三峰掌门,掌治理锻造,还有谁有异议么?我数到三,没有异议就决定了。一,二……”
“不妥啊!”四长老急忙道,“锻造兵器这一脉尤为重要,更何况,他一个黄族,与锻造一业也丝毫没有天赋。妖族躯体强悍,对兵器却不如人族精通,这是常识了,让他当傲雪峰掌门,怎能服众?”
另一人也道:“四长老所言极是。再者说,比他资历更深的四掌门亭画也才掌着占星台,黄时雨一下便升到人前头去,这怎合适?”
“行。”徐行点点头,干脆道,“那就第五峰,医者峰。”
“这更不合适了。”有人迟疑开口道,“医者峰毕竟是和人命挂钩的……再者说,妖人两族不同,他亦没有疗愈相关的妖元,这怎么能……”
下面争先恐后辩驳起来。什么“目光要放长远”、什么“依我看封个闲职最为合适”,又是什么“他自己都未有争封之意”,说来说去,就是不想封。非但不想封,还不打算让黄时雨回到妖族,要继续令他在穹苍当一个质子,但又嫌只当质子太清闲,最好能流放他下山在灵境替穹苍争取鬼市主导,可谓一举两得,一箭双雕,一石三鸟啊。徐行都快听笑了。
看她一直并未阻止诸人争论,甚至面带微笑,有人心思浮了,干咳两声,意味深长道:“掌门毕竟年少,战场经验虽足,但治理宗门还是需要兼听则明的。老朽斗胆一谏,这任人唯亲,可是大忌讳啊。”
众人连声赞同间,忽闻主座上一声冷笑,殿内立即鸦雀无声。
徐行盯着方才出声那老者,笑嘻嘻道:“我才说了两句,决定都未决定,任人唯亲的帽子就已扣到头上来了。这可真是令人费解,你这话不敢对前掌门说,倒敢在我面前侃侃而谈,是谁给你的胆量?莫非是我睡的这三个月给了你什么错觉,让你觉得我醒不过来了,于是准备撸起袖子自己上了?”
“斗胆一谏还只是动动嘴皮,不拿脑袋先去撞柱几个来回给我看,我看你胆子其实不小嘛。”徐行笑意如幕布般霎时落下,森冷道,“我不懂,你懂,那这位子给你坐要不要啊?”
“……”
众人噤若寒蝉,亭画在徐行右手边,皱了皱眉,低声道:“徐行!”
那老者几经风霜,从前未曾得到重用,如今当了出头鸟,刚被众同僚捧的飘飘欲仙,转眼便被一盆冷水泼到头上。他被盯得头顶一阵发麻,在众人目光中只能强撑道:“掌门,老朽并非那个意思!老朽在穹苍已有几十载,哪怕是前掌门,也绝不会这般不听人言——”
“哦,那就对了。是你们该适应我的作风,而不是我来适应你们。”徐行道,“都穹苍老人了,难道还不知道,我这个人最喜欢欺老霸幼了?”
这还真是大实话。她十几岁就当众暴打六长老,跟她倚老卖老只会痛打加倍,还把人家幼小的熊孩子徒弟吊起来抽过,和她说什么都行,唯独不该提年纪来当倚仗的。那老者气得唇角抽搐,几欲中风,其他人一阵脸绿,到底还是把话给吞回喉中了。
寂静间,有一执事踟蹰道:“掌门,我是这样想的。如今妖族元气大伤,正是灵境建立新序的良机,红尘间人族难得喘息,对妖族的愤恨更是达到巅峰。若在此时,穹苍表现对黄族过于亲厚,怕是会引来不少非议……”
和她好好说话,她自然就好好回答了。徐行道:“黄族也是冒着全族性命传递机密情报,事先就站在人族一边,孰对孰错,众人也非瞎子,这般过河拆桥,难道就不会惹来非议?”
有人嘀嘀咕咕道:“过河拆桥,也要看拆的是谁的桥啊……”
拆的是好人的桥,是罪孽深重。拆的是仇人的桥,那便是能屈能伸了。说到底,这些人站在穹苍的角度,认为信守承诺不将黄族斩草除根就已经足够温厚,打压是必然的,还要晋封,岂非倒反天罡?
徐行很想说,虽然她本也没觉得人性有多纯洁无瑕,但第一仙门都干如此缺德的事,日后便不要拿妖族冷血无情当大旗去铲除余部了吧。当然,她也只是心中想想,不会真的说出口。现今时局,谁还跟妖族扯上关系,免不了就是祸事一堆争议不
断,她不怕麻烦,也不想给自己找太多麻烦。
有人见她仍是不言,道:“掌门,四掌门亦赞同不晋封,你定要慎重考虑啊!”
“……”
是了。自一开始,亭画便未对此事开口过。徐行皱了皱眉,转向她的方向,见她眉目冷清如霜,面无波澜地直视前方,竟也是默认了方才那人之语。
“……”徐行道,“先任二长老,再观定五年,若他勤勤恳恳未有偏差,那时掌门之位且有空悬,便晋封而上。还有疑问吗?”
这就很有活动的余地了,是个折中之法。但还有人不满意,在下方道:“这是不是有些麻烦了?”
“给自己多找点麻烦,才能少给别人找麻烦。我的意思是,就这样定了。”徐行并未再多言,摆手道,“你们可以走了。”
长老执事们结群离开。其实在此时观察究竟谁和谁亲近,有利于分辨这第一仙门中阵营分派如何,但和众人多说几句话已经让徐行心力交瘁,很想掀桌走人,一时不由佩服起前掌门的涵养来了。
亭画道:“最近别和黄时雨走得太近。”
“知道了。”徐行道,“我师兄,不也是你师弟吗?”不过亭画的确向来是直呼二人大名。
“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亭画眉间思绪一闪而过,似愁似忧,最后仍只是生硬道:“记住我说的话。”
“好了好了。”徐行走出几步,尚未踏出门槛,忽的道,“其实,你要坐这个位置,我会让的。”
亭画冷冷道:“我不要别人让出来的东西。”
“……我不是这个意思……”算了,再说。徐行道,“我去松松筋骨,有事传信。”
徐行嘴上说记住了,结果一出门就把这话忘到九霄云外,因为她没去找黄时雨,二师兄倒自己撞到面前来了。徐行看见他时,他又在捉虫子,腰间的小兜已是满载,太过聚精会神,都没注意到她靠近,徐行在他背后静静站了会儿,伸脚莫名其妙地踢了他屁股一下。
“小徐行,你就非要这么欠吗?”黄时雨头也不回道,“我早知道你来了,等你先说话而已。”
徐行道:“说什么。你捉这么多血青虫,给亭画做颜料吗?”
“是啊。她最近忙得要死,哪有空搞这些,反正我闲着,就帮忙啰。”黄时雨转过来,笑眯眯地促狭道,“刚才在议事殿里,你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其实还不错嘛。师兄我还很担心你一言不合又要殴打老人了。”
徐行看着他:“省着点打,现在老人不多了。”
“不用这样看我。我乐得闲呢,最近常常在鬼市里混,有不少新奇玩意儿,之后拿给你看。”黄时雨稀奇地挑了挑眉,“倒是你,醒是醒了,应该没那么快就恢复如初了吧?那条死鱼跑哪去了,竟然没跟着你?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我跟你说,他真的好像……”
徐行抬起一指,假笑道:“不巧,就在你身后。”
黄时雨:“欸!那边有只虫!别跑!”
这黄鼠狼一言不合溜走了,寻舟长身玉立,不知何时换了身白衣,笑道:“师尊。”
怎么衣服都换好了?徐行心血来潮,想起方才他说的话,笑吟吟道:“走,下山逛逛。”
她没料到,寻舟竟缓缓摇了摇头。他道:“师尊,现在不要。”
徐行:“不。现在就要。”
寻舟低低道:“我是说,师尊最好还是不要。”
“我要不要我还不知道了?”山下还能出什么大事不成,徐行利落道,“反正我去了。你跟不跟上来是你的事。”
她转身就走,甚至不必回头看,不出半步,身后的脚步声就紧紧跟了上来,一只骨节分明的冰冷大手攀过她的手腕,轻轻扯住她的小臂——寻舟从前这么扯着她无可厚非,但现在这么大了就委实不合适了吧。
看在之前食言得有些过分的份上,徐行就当没感觉了。结果那只手慢慢往下放,径直牵住了她的掌心,完全密不透风地裹住了整个手背,她能扯动的距离不过半个小臂。
“……”徐行停下,那点难得的慈爱心已然快要在消弭的边缘了,“我说,天底下没有哪个师徒会牵着手出行的,除非徒儿还很小。你不要过头了吧?”
“鲛人族都是这般。”寻舟面上看不出什么紧张,指尖却暗暗绷得极紧,分明知道自己得寸进尺,却又实在不愿放手,在徐行越来越炯炯的逼视下,才低声道,“而且,师尊,我今年……是,十六岁。”
第169章 十丈软红纵横天下威震八方灵火剑尊堂……
#169
哪有这事?
先不说此人口口声声说自己方才十六,结果脑门子一言不合都快长到树冠上去了,抛开一切不提——徐行怎不记得鲛人族有这样非要牵着走不可的风俗?又不是螃蟹。
徐行盯他,半晌,笃定道:“说谎。”
“没有说谎。”寻舟顿了一顿,道,“其实我在岸上待久了鱼尾会生骨刺,也需师长帮忙祛除……只是此前,尚未提起罢了。”
徐行还真没听他说过这回事。她很轻地皱了皱眉,道:“骨刺?疼不疼,影响行走?怎早不和我说?”
“一直放着不管的话会。但没什么。”寻舟垂眼道,“我担心麻烦师尊,所以才……”
“所以才”这三字后面要接什么内容,尽管寻舟没说完,但也此时无声胜有声了。真是委屈死了,徐行虽心知肚明他在转移话题,拿这来撒娇卖乖,现在也不好戳破,给他留点面子。可携手同游还是算了,她径直将寻舟手一拂而落,对面立刻“哐”一声垮下面孔来,幽幽看她。
徐行铁石心肠道:“再摆脸色我就往你嘴上挂个油壶一路带下山。我不吃这套,少来了。”
寻舟:“……”
“你现在就要下山?”黄时雨不知从何又钻来了,看见寻舟如此阴沉的面色,竟错感他下一瞬就要抬手捏住什么顷刻炼化,可怕得很,真亏徐行这么面不改色,还什么不吃这套,明明很吃这套!只是,黄时雨实在有话要说,摇头道,“我劝你还是不要了。”
今天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劝她别下山?
若是众人都催她下山,徐行反而不想动,这般阻拦,她反倒非要下山看个明白了。
她对天一望,一只瞳孔金黄的仙鹤唳叫着盘旋俯冲而下,恰恰好停在她的身边,徐行不假思索跳上鹤背,心道,再厉害,还能有洪水猛兽不成?拍拍鹤背,径直去也。
此时她自出山门,天地辽阔,再无一人敢拦下她-
三月时间,灵境别的边角区域先不提,已足够让穹苍山脚下这片土地变得生意盎然了。
正值白日,长街上人来人往,比从前热闹不少,但徐行放眼望去,很少有人拿金银珠宝出来交易,更多的是以物易物,那些卖花的卖草的小摊也消弭无踪,只剩卖菜叶子的了,可见人在填不太饱肚子时没什么心思再去风花雪月,不过,看上去还算安然闲适,一派自在。
“……按理说,妖族没侵扰到这儿吧?”徐行道,“怎么还一副灾后重建小心翼翼的模样?”
本来是该到这儿的,但大军半路被她在虎丘崖截住,免于战火劫掠,此地街景得以存留。再多逛几步,徐行便明白了。不是没人用金银,只是少。如今以物易物最为方便简单,更何况,一到灾年,那些东西就容易跟废纸无甚区别,现在还暂时未恢复到它们最值钱的时候。
这些都是次要的。
徐行走了几步,越发觉得奇怪的是——怎么整条街的都在偷看她?!
偷偷摸摸看,她看回去就迅速移开目光,等她不看了,又偷偷盯来,还要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手上的动作不停。赶车的脖子都快扭断了,摊饼的弄焦三张饼了,如果一个两个也就罢了,整条
街的人都这样!
实不相瞒,所有人都拿眼黑看你,这画面可太惊悚了。
一时之间,徐行心念急转,想了无数个可能。这些人毫无例外都是身无灵根,对她来说手无缚鸡之力。但,莫非是被妖族残部收买了要拖住她?亦或又被当成了筹码来胁迫她?可这群人只是看着,并无其他动作,更有甚者为了偷看她都险些自车上翻下来,真要暗算她,会做得这么明显么?并且,这可是穹苍脚下,除非是不要命了,哪来的妖族会这么大胆?
然而,它们又不是没有做过。
徐行不动声色地继续前行,走至一条长街之时,余光发觉这群人的动作非但没有收敛,反倒愈发出格了。她能感受到,聚集在此处的人越来越多了,还有甚者在自以为极为隐蔽地挥动手脚,指引呼唤其他同伴前来。靠的愈发近了!
“……”徐行压低了声音,对身后果然默默跟来的寻舟道,“跟紧我,别走丢了。”
换了身伪装的黄时雨忍不住喷笑出声,道:“我听到了什么?全世界最多余的一句话!”
寻舟原本唇角都勾起一半了,闻言又面色微沉。
“我说,你天天这样,难怪他讨厌你。”徐行懒得回头看,只道,“长点心吧,你活的可没他久,现在是不一定,日后待你风烛残年了被他按着打,岂非惨得要死?”
“好了好了,你维护他,师兄我不来碍眼就是了。”黄时雨作降状,往后一退,流水般没入了人群中。人走了,嘴还在,半空中悠悠传来一句,“而且,这句话倒果为因了。正是因为他讨厌我,所以才看我千般不顺眼。你成天做他讨厌的事,没见他就不黏你了?”
“……”
静默中,寻舟不经意道:“他要做掌门,的确不够持重。”
徐行并没有要袒护他的意思,挑眉道:“你在质疑我的决定?还有,这话不是把我也一起骂进去了?”
寻舟上眼药没成功,还挨了平等的一顿敲打,唇抿得平直,徐行一看他那样,就知道他肯定又把账偷偷算到了二师兄头上。她刚想开口,便感到耳畔一道细微的风声朝自己头脸扑来,她心头一凛,心道,终于来了!
她虽与二人交谈,却时时留心周遭动向,异动一发,又怎逃得过她耳目?徐行右手在空中一攥,便截住了那飞来的东西,指根发力之前,才后知后觉感到些许不对。
太慢了。
对暗器来说,速度太慢了!不仅慢,气力还不够集中,恐怕连主人都不知道这玩意儿会往哪个方向落,最要命的是,能让人近乎同时就能发觉这暗器是从何处发出的。若是当刺客当成这熊样,真的不如收拾收拾回家烤地瓜了。
徐行转头,看向右上方——
那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正趴在楼墙上盯着自己猛看。她一双眼睛又大又圆,灼灼发光,一副胆战心惊惴惴不安的模样。以她的圆润身形,爬上这不低的楼墙可不容易,两手扒在上面不肯让自己落下就更累了,这才多久,就已然气喘如牛,脸涨得通红,可还是极为紧张地望着她,似乎在屏息等待她会作何反应。
徐行垂眼,张开掌心。
一朵连翘花静静躺在掌心之上,花瓣上沾着些露水,黄心吐蕊,清幽秀气。
“……”
拿花砸她,什么意思?
徐行难得怔了一瞬,再抬眼时,或许是因为没什么表情,甚至看着有点凶的样子,吓得那圆滚女子手足并用,“咚”一声自墙上跳下,转身欲跑。她不动还好,一动徐行当然不假思索要追,只是刚追出几步,耳畔沙沙作响,万草千花雨水一般自她周身翩飞而过,落在她的身上。
乱花迷人眼,蓝的红的黄的,全都化作花雨飞落,近乎是一瞬间,她的足边便被形形色色的鲜花铺满,整个人被埋得密不透风,就连发丝间也都插满了草茎花叶,徐行被砸的眼前一阵一阵发黑,余光中看见这群人还机警得很,怕她发作,雷霆之怒小民承受不起,于是砸完都撒丫子跑。这个跑了,那个补上,那个跑了,这个继续,哪来这么多花啊??穹苍山脉都要被薅秃了?!
徐行一时想不明白众人在做什么。
掷花洗尘之俗,是在将领凯旋时才会开始。她上次已经领受过了。就算是为胜将接风,也是在门前一条固定的行道上,哪有现在这样追着人在路上砸的?
并且,接风也只是在行道上绕行三圈,进门了就算完,然而徐行被花埋了还不够,头顶周身还在源源不断掷来花朵,别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就连丝毫减弱的意思都没有。甚至那些蠢蠢欲动的人见她不言不语,亦不反抗,丢得更是肆无忌惮了!
徐行满头满身皆是清香味,正逢此时,耳边竟传来诡异的“噼里啪啦”声。
这已经不是掷花了,这是在扔什么硬物的声音啊!
她快速甩甩脑袋,将头上的花甩开,这才发现,与她同行的寻舟也沐浴在花中。正如此前在街上她被不知哪个姑娘冷不丁丢过来一对红玉耳瑱那般,但现在诸人站得高,丢得远,担忧她躲闪不及,会被砸痛亦或刺伤,又实在想送出去,于是这琉璃珊瑚豆丁绿都精准地朝寻舟砰砰砸来——也得亏鲛人皮糙肉厚,砸不疼,寻舟怀中抱着半兜成色不一的宝物,几分无奈地闭眼站定了。
他们宁愿以物易物,都攒着这些东西不欲随意出手,现下却毫不吝啬地纷纷丢来,生怕晚了几瞬就来不及了。
“……”
声浪阵阵,花雨纷纷,徐行呆站片刻,思虑过后,猛地拉住寻舟的小臂,第一次做出了她从未在战场上做过的决定——
落荒而逃!
她每踏一步,溅花如雨,呼声震天,身后红绸金玉紧随其后,绵延百尺仍不停息,径直漫遍整条长街,徐行被这十丈软红扑了满脸,一时竟有些无所适从了。
就这般身形如电地连着拐了十几个弯,二人才找到一个隐蔽所在,四下暂且无人,这才停步。
徐行和寻舟躲在树墩子后,二人对视。徐行身上花花草草枝枝叶叶的先不提了,寻舟睫毛上竟还险险坠着个小瘪瘪的耳坠,上头嵌着块毫无水头的豆绿小玉,看来是某个豪气女子将自己压箱底的东西都给掷出来了,既是如此,徐行更加不能要了。得想个办法还回去才是。
两人的形容都有些狼狈。徐行站定了,寻舟微微俯身,仔细将她发丝间那些碎花捻去。他问道:“师尊,方才左边那条道人更少,为何不走?”
“你问我?”徐行竖起眉毛道,“你没看到那楼上挂着一排什么吗?”
寻舟道:“什么啊?”
徐行道:“锦旗啊。红红黄黄都快亮瞎人眼了,而且上面写的什么字?”
寻舟道:“什么字吗。”
徐行心知他就是想让自己说出来,压着眼睛煞气十足地道:“哈?”
“师尊别生气。我说就是。”寻舟立刻道,“‘纵横天下威震四方无敌救苦灵火剑尊’,我看见了的。”
徐行:“…………”
“好响亮。很适合师尊。”寻舟煞有其事地说,“就是读起来有些繁琐了。依徒儿看,可以暂且把‘无敌救苦’删去,日后我就是‘纵横天下威震四方灵火剑尊之徒’……”
徐行一巴掌毫无留情地捂住他嘴,掌缘之上,寻舟一双异瞳熠熠生辉,微微弯起,似在微笑。
掌心有些湿润起来,分不清是雾气还是水汽,柔软冰凉的唇瓣蹭了蹭她的掌心,寻舟模模糊糊地道:“师尊,放开我。”
徐行不为所动道:“你长本事了。敢笑话我了?再说一次那个名字,我就去隔壁煎饼摊借点猪油把你嘴糊上。”
寻舟乖乖道:“师尊,小鱼错了,放开我。”
他一直说话,嘴唇就在她掌心蹭来磨去,痒的很,徐行怕痒,还是把手放下了 。放下之前,还在寻舟的袖子上揩了两下。
今日晴光大好,河边新树萌苗,难怪众人都出来活动了。徐行将身上的残花拂进水中,看它飘飞远去,身后忽的传来一声:“师尊,你开心么?”
“这嘛。”徐行顿了一顿,转头道,“说不开心,自然不是。说很开心……倒也不算?你这个问题,真是让人很难回答。”
寻舟望着她,终于笑了。
这应该是徐行醒来后,他第一个发自真心的笑。笑眼弯弯,眼睫微垂,一如前日。徐行都快忘了他上一次这么笑是什么时候了。做她的徒弟,的确是给他带来了不少烦忧苦闷,徐行招招手,他也像从前那样,把脖颈垂下,顺从地近来,不同的是,他主动握起她的手心,紧紧贴到了自己的脸颊上。
徐行道:“你呢?开心吗?”
寻舟低垂着眼,轻声道:“开心。”
师尊,我当然开心,但不为你的成就,更不为你受到的赞誉。自那日起,噩梦盘桓不去,我一闭上眼,便是你坠入火中的身影。这种事,一次就已太多,我无法再承受第二次。可你还是那么不以为然,永远那样不以为然!你忘却的事,徒儿帮你记得,是天经地义,你真的开心么?我一点都不开心。我很痛苦,却仍抑制不住的为你的开心而开心……
思绪混杂如乱麻,逐渐扭曲成古怪的形状,徐行浑然不觉,哈哈两声,道:“那不就好了?”
寻舟将她手指捏的更紧,正在此时,树桩上缓步走出一个人影,正是避风头归来的黄时雨。他倚着树,幸灾乐祸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不是跟你说了,最好不要现在下山?”
寻舟:“…………”
“不明白点说清楚,不就是想看我闹笑话?”徐行将手抽出,一派自然地道,“只是可惜,要是亭画也来,真不知道她会是什么反应。”
“得了。她能有什么反应,她肯定僵在原地不动了,呆若木鸡。”黄时雨挥挥手道,“更何况,她非关键时刻不能出山门,你又不是不知道。”
正是知道,才觉得可惜啊。
徐行其实心知,黄时雨方才避开人群未必真是为了躲风头,而是明白现在她和妖族扯上关系只会对她不利,所以明面上绝不会和自己再出现在同一场所,和亭画也是同样避嫌,连帮忙做颜料都要偷偷摸摸。他并非当真喜欢做成日将脑袋悬在刀尖上的间谍,更不是真心热爱鬼市混乱无际的氛围,只是事到如今……这师门三人都有各自的不得已也就罢了,这不得已还多半为彼此牵着,任谁也想不出什么解决的办法了。
黄时雨见她神色,忽的道:“怎了,纵横天下威震四方灵火剑尊?”
“……”徐行道,“怎么你们都知道???”
“你也不想想,这都三个月了锦旗还四处挂,虎丘崖一役刚结束时那场面得有多恐怖?”黄时雨挠了挠耳朵,道,“连新生儿的襁褓上都印着你的画像,不少人去庙里拜拜说徐掌门能醒最好不能醒的话优先投胎到我家呢。”
徐行道:“谢谢。但这就不必了!!我就说怎么穹苍里那些人看我的眼神一个比一个奇怪?!”
“啊?不,这嘛,应该不是锦旗的缘故……”黄时雨目光落在一旁神色幽幽的寻舟上,干咳两声,还是决定不说了,转而道,“来都来了,反正你们回去也要伪装,不如趁此良机,去鬼市玩玩?”
徐行道:“行啊走。小鱼去不去?算了,不问你了,跟上就是了。”
黄时雨道:“但我要先说,那地方我也没怎么掌握,鱼龙混杂的,可能会很危险喔。”
“我听到了什么?”徐行凉声道,“这应该是全世界第二多余的话了。”
第170章 白族刺猬甲
#170
既然徐行都这么说了,那黄时雨便再无阻拦的理由,只见他双指在二人面上一拂而过,徐行和寻舟互相观视,彼此都换了一副天衣无缝的生面孔。
徐行换得一张和黄时雨现在一般盯着看一柱香都记不住的大众脸,寻舟自她瞳孔一寻,发觉自己竟被换了一张鼻歪嘴斜的丑脸,登时沉下面孔来,旋即发觉这丑脸摆起脸色更是难看得要人命,表情立刻凝固在脸上,唇角该松不松,迟疑之间,委屈道:“师尊……”
“哈哈哈哈哈哈!!”这实在太诡异了,徐行笑得眼泪都快飙出,连连摆手道,“你!可千万别撒娇了!我头皮都发麻了!!”
寻舟:“……”
黄时雨负手道:“你这样看我干吗?三人行,总该有个丑的,这样才更掩人耳目。我这张面孔在鬼市有身份,才能带你二人进入,难不成要你师尊扮丑吗?我倒是无所谓。”
寻舟明知此人在借机作梗,又拿不到他错处,只得隐忍不发。徐行一看他,他便把脸转开,真是委屈得很了,徐行对黄时雨随口道:“你别欺负他了。变回来,快点。”
黄时雨道:“我这是让他明白什么叫做尊敬师长。这死鱼成天鼻孔朝天给谁看呢?也就你愿意纵着他。你知不知道——哎,罢了,懒得多提!”
言语交锋之中,徐行算是看出来了,在她昏迷这九十日中,这两人应是起了几次不小的争端。否则何以这么一点就着,针锋相对,相看两相厌?就是不知究竟是为了何事争吵,不过徐行不急,迟早也会知道。但,恕她直言,黄时雨此话是有偏见了,寻舟何时不尊敬师长了?他有时都太过尊敬、令人有点困扰了好么?
就这么明里暗里掐了一路,黄时雨带着二人行至一桩雷击木之后。这树不知哪日被雷劈了两半,险些快裂到了根部,却还顽强地萌着绿叶,他一手将指尖血抹在树轮之上,沉声道:“小心了!”
徐行只感身形被何物狠狠一拽,下一瞬视野便没入一片黑暗。
其实黄时雨之前说的话不算多余,以她此时的身体状况,贸贸然进入说是危险也非不可。只是徐行心道,连虎丘崖的火都没能烧得死她,这小小一个鬼市有何危险可言?大不了又是多睡三个月,正好把宗门里的杂事全甩给亭画做,这般师姐还找不出理由责骂她,真是两全其美。
视线再亮,徐行眼前出现了一道黄昏般的长街,正和方才她走过的那道呈现镜像。尚未到热闹之时,昏暗的街道上人影幢幢,自三人身旁擦肩而过,肩头碰触瞬间,如黑雾一般交汇融合又霎时散去,竟察觉不到有实体触过,虽说街景简陋无比,无甚饰物,但人影隐没间,当真像中元节群鬼过市,有些瘆人了。
“这便是鬼市的起源。也是名字来处。”黄时雨低声说道,“最开始也仅有这条长街,后来人多了,心怀的鬼胎也多了,各自扩张地盘分割势力,互相吞并。可能今日这方还名声显赫不可一世,明日便不明不白莫名其妙地死了。想混得一席,实在难啊。”
徐行道:“那不若回你的黄族当大少爷吧。”
“小徐行,别说笑了。”黄时雨道,“现今时局,我怎能回去?哪有这般……”
徐行却打断了他,认真道:“我不是在说笑。”
黄时雨深褐色的瞳孔一动不动注视着她,半晌后,才嗤一声如往日般懒洋洋地笑了起来。
“你还只是想给我加个封,那群老不死的就什么‘任人唯亲’、‘不听人言’帽子都扣上来了。要是真敢私放质子,你道他们能善罢甘休?先不说他们,大师姐就第一个不同意。”黄时雨笑眯眯道,“再说,你让我走,我还不走呢。山上你们做主,山下我来当家,谁更厉害还未可知,你就别替师兄操这份心了。”
寻舟此时却忽的道:“我也认为,你还是先离开较好。”
“……”徐行眉头一皱,刚想说什么,便看到寻舟面色。他极轻微的蹙着眉峰,似在思虑什么,方才这话,是他真心所说,并非是为争嘴斗气。黄时雨垂眼默然半晌,跳起道:“好了。好了!别说这些个扫兴的话了,往后日子多的去,能说的话能做的事还能少了?早一些晚一些做决定又有什么打紧?你别忘了,我带你二人来可是为了见识见识好东西的!”
万化石能变化百兵,这稀罕玩意上次黄时雨也不过拿来就交她,没多大反应。徐行奇道:“什么好东西?”
黄时雨一字一句道:“白族!活的!见过吗?”
这还真没见过!
白族,正是五大门中的刺猬一族,天赋是“治愈”以及迷一般的“逃跑”。其实,徐行在妖族大军进犯时也听过线人传来的消息,说大军中出现了疑似白族的踪迹,但也只是“踪迹”而已。
它们的天赋以及极其孤僻的性子决定了白族只能在大后方做医治和后勤工作,并且徐行听亭画说过,那些个白族多半都是被其他三族抓来强行当军医的,只是用了第一天赋,忽略了第二天赋,第一日,后方五百个军医满员,第二日,逃的只剩二百五十个,第三日,营地中一个不留。平时行动缓慢至极,逃跑之时迅捷如风,溜之大吉也就罢了,还把粮草和工具全都一卷而空,谁和它们当队友真真是倒了三辈子的大霉!
正因白族太少,绝不轻易出现,又向来不主动参与战争,所以灵境一向都对这群刺猬睁只眼闭只眼,轻轻抬手放过了。白族是五大门中唯一没有质子押在穹苍的妖族,也是战后唯一没有“领头羊”出面与灵境签订和平条约的妖族。不睁只眼闭只眼也没办法,因为两只眼一齐睁开照样看不见啊。
徐行很多次偷偷认为这一族是不是擅自灭绝了,若否怎会如此神秘,它们不用吃饭的吗?
黄时雨见
她神色,就知她很感兴趣,一抬手道:“走!”
……
长街尽头,别有洞天。
鬼市中卖的东西自然荤素不忌,并且交易只用“好东西”,徐行错眼一看,只觉全灵境的金银财宝一半在这流通,另一半全砸她身上了。非但如此,此处诸人虽都掩了真容,交谈之间却是毫不避人,徐行路过间,正巧听见这群人在议论自己。
面具之下,不见真容,这讲话就真实的多、也不客气的多了。
有人粗声粗气道:“这怎么回事,都那样了还能不死?挖出来的时候都是焦炭了!穹苍教的是剑法,不是什么龟息延年术吧?还是说其实已经死了,刚出来那个是假冒的?为了稳定人心?”
另一人细细道:“你不服算什么,上去跟她打啊!人家能杀多少个,那是人家的真本事。自己看到只大蛇裤子都尿湿四条,在这还充起好汉来了!”
徐行听的哭笑不得。这群人就算要夸她,也只是夸她杀了多少个多强多不可置信,其他那些一概不提。更有甚者在那酸溜溜地说她占了长得好看的便宜,若否也不会那么多少男少女追着砸花不放,若是长得眼歪嘴斜奇丑无比,就不是现在这个待遇云云。真不知道究竟是在夸她还是在贬她了。
寻舟道:“放屁。”
徐行看他一眼,本想说些什么,见了那张假脸,霎时兴致全无。她倒是不在意,还在那煞有其事道:“其实最后一句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
又这样!寻舟恨声道:“师尊!”
再不制止他恐怕又要当街不依不依地大缠起来了。幸好此时,黄时雨在前方停下脚步,道:“到了——”
即便他不说,徐行也能一眼看到了。
横过十尺宽的小铺,插在众人之间,醒目至极。一是,这小铺空无货物,只有三叠骰子、一张下注台,侧边插着道旗,上书一个大字“赌”。二是,铺主是鬼市中唯一一个没有掩盖面容之人……亦或可说,没有掩盖面容之妖,她一个小矮子杵在台后,踩着条板凳,只露出半截身子,一对眉毛竟是两个圆圆小点,真是极为罕见。
这小刺猬看起来面容可爱,但这的味道可并不可爱。小小的台后不知放了什么东西,血腥味冲天,比寻舟身上已然缓慢散去的血味截然不同,又新鲜又呛鼻,隔着半条街都能闻到这气息。
这是一个对赌之场,那么,豪赌之物是什么呢?
徐行目光上移,在看到墙上悬挂之物时,霎时重重一凝。
有一瞬间,她莫名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凝结了。
……这对赌之场的上方,悬挂着一具软甲,上面带有细刺,看似柔软,然而,每根刺尖上都闪着极为寒冷的光,显而易见,这是一张用白族的皮锻造出来的防护之具,并且,是丝毫不逊于万化石的灵器!
但,这场面就相当于一个人的头上悬挂着一张完整鞣制过的人皮。纵使对妖族绝无好感的人,想象一下这个画面都免不了感到不寒而栗。
“不夸张的说,这几天整个鬼市的人都在注意这具刺甲。”黄时雨目光一错不错盯着此物,“七日过去了,所有人都铩羽而归。”
他自然也想要这具盔甲。给了谁都好,徐行和亭画两人身形相近,都可穿上,这灵甲至少可免几次杀身之祸,即便知道来源不够仁义,但比起所谓仁义,他当然更在乎重要之人的生死。
交谈间,有一人走近,将一个散发着奇异灵光的小鼎放在赌台之上,嗓音嘶哑道:“此物可赌?”
白族道:“不能。”
那人道:“那你要什么?”
白族看了他一眼,道:“我要的东西很简单——你的一条手臂。若是输了,砍下给我。替我去找一人,找到消息回报,当作赎金,我会把你的手臂原封不动地接回去,保证和从前不会有任何不同。如何,赌么?”【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