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战帖下一步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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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前之人,眉眼如画,颇为秀致,在徐行抬目看他之时很轻巧地错开了视线,叫了声“师傅”。他生得一副柔和慈美之相,身子却一看便是个武僧,不知在何处受了伤,臂膀处不得着衣,用白布仔细地束起,血色自下面隐隐透出。


    但或许是因为练得太结实,不慎将那白布崩开几条微不可见的小缝,徐行正要找人,视线自然率先注意肩头。即便是她,也是看了许久,才看出那的确是一颗小小的红痣——说是“红”,却黯淡得全无艳色,看着和黑无甚区别了。


    观真首座老眼昏花,竟没注意到。也是,任谁也不会随便盯着人肩膀看的,徐行面不改色地将目光收回,拈起茶杯抿了一口,道:“首座,从前并未见过你这徒弟啊。”


    观真道:“他向来在外云游,是收到老衲传召令才急急赶回。”


    徐行与他点到为止地彼此行礼,并未交谈。正如观真所说,了悟果然是旗帜鲜明的守心派,时至今日,一些僧人都不落发剃头了,他仍是一丝不苟地剃得干净,头顶烧了九个戒疤。


    在此时的少林,戒疤已代表不了任何身份地位了。“燃香于顶,指为终身之誓”,意为虔诚笃定,绝不还俗。


    六道要找的人,竟是这位了悟。真是巧之又巧,一找便找到了当下时局的关键角色?徐行可还没忘,六道提出的条件不是简单的“找到姓甚名谁就行”,而是要将此人带出来,和她见一面。


    对,不管是坑蒙拐骗,还是生拉硬拽,总之她要亲自见到活的、喘气的人。就是见到之后此人还会不会喘气就不一定了。


    要找人,非爱即仇。徐行尚不知究竟是哪一种,于是她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茶杯,来回几句话的时间,险些把了悟生平都掏了个一干二净,然而,最终却得出了第三种答案。


    不认识。


    了悟小兄弟出师后便径直去了西境,和黄鼠狼打了几条街的交道,遇到的灰族寥寥无几,更全然不知族内改朝换代之事,也就是说,他压根不知道六道其妖。


    徐行琢磨道,佛祖在后边看着,再没良心的人也不至于说谎吧


    了悟:“施主一直这般看我,是从前听过我名字么?”


    徐行毫不羞愧道:“没有啊!”


    “……”


    又和观真闲话家常了一阵,徐行无聊得快长蘑菇了,终于能可脱身。老和尚罗里吧嗦一大堆,凝练一下便是一句话能说得完的事:了悟方回宗门,根基不深,掷愿亭之事他需立功,徐小友你正是闲着帮忙照看一下,阿弥陀佛。


    她踏着晚霞走出宗门时,满眼红墙金瓦,皆闪着烁烁微光。仙鹤乖顺地蜷着脖子待在通天梯旁,徐行登上法器时,寻舟已醒了。


    他长发散落,背对着她,正在缓慢地梳头。苍白的手执着木梳,青丝像水一样缠过梳齿,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响,徐行忽的感觉唇角有些发痒,她近了几步,很不客气地伸手将他刚理顺的头发挽起来攥了几把,又乱了。


    “走吧。”徐行脑袋发胀,“回去定然又要听到什么坏消息了。”


    寻舟不经意道:“不等那个人了?”


    徐行道:“不等。他本就和我们不是一路。”


    仙鹤振翅,将少林甩在身后,徐行给六道发去灵信:【人已找到,位置发我。】


    对面回的也是相当语焉不详:【何时?】


    徐行:【十五日后。】


    六道:【当真?】


    徐行:【我向来以诚待人,不信你去问好人难当,他会替我背书。】


    过了一会儿,六道那边发来一串地址,笑盈盈道:【好。若失信,庄乐山的脑袋我先收下了。】


    徐行挠头道:“啊呀。我开玩笑的,她怎么还当真了?”


    神通鉴道:“我看你本来就认真的不得了吧!!”


    窗外风景依稀,徐行斜斜倚着,指尖漫无目的般摩挲着野火的剑锋。她已逐渐习惯了这具不属于自己的躯体,不再动辄将自己划出数道伤口了。一只飞鸟自半空唳叫,盘旋而过,她看飞鸟,寻舟看她,少顷,徐行没转头,只道:“若是要不着痕迹地追踪一个人,你能做到什么程度?”


    “除非人死了。”寻舟道,“否则,摆脱不了。”


    他的发丝被徐行揉乱,便不再梳理了,他轻道一声:“看我。”


    徐行回首,见他发间点点萤火般跳动着幽幽蓝色,那蓝光像是有灵识似的,窥见附近有人的活气便往上扑。徐行伸出一指去接,光点落在她指上,原来是一朵舒展着茸毛的小花。再一个呼吸,小蓝花便没入了她的皮肤内,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却毫无所觉。


    徐行挑眉道:“进来了?”


    寻舟微笑道:“正是。”


    徐行道:“没什么感觉啊。”


    她说没什么感觉,寻舟自然要让她有一些感觉了。很快,徐行感到指尖它没入的地方有一股小小的麻痒涌了上来,不难受,像是一堆小毛球挤挤挨挨,又像是小猫的舌头舔了她一口。这麻痒的触觉自她指尖血液流动方向不断蔓延开来,很快便舔到了她的肘弯,徐行才发现原来自己这儿很怕痒,当即一缩,正色道:“可以了。不过,这小玩意用来追踪,是不是太大材小用了一点?”


    看得出来,这便是所谓九重尊的“石花”了。只要没入血肉内,便是根系深种,莫说追踪,恐怕叫人浑身血液爆开也是轻易。


    寻舟一勾手,那莫名兴奋无比的小蓝花疯疯癫癫地自徐行体内溜了出来,不住跳动,他垂眼道:“不会。”


    徐行颇感兴趣道:“我好似不记得我教过你这招?你自己创的招么,有什么机缘巧合?”


    寻舟又是礼貌的微笑。他真是将徐行的假笑和突发耳聋这两大绝招学了个十成十。见他不愿回答,徐行也罢了,她虽笑着,笑意也未达眼底,像是有所顾虑。


    她似乎想说什么,却也在斟酌着用词,像是怎么说都词不达意,因为用再巧言令色的言语去矫饰,本质仍是一样。徐行目光越过他苍白的脸,并不停留,心道,罢了,就直说吧。最直白、也最准确地说。


    于是她道:“寻舟,我要开始使用你了。”


    寻舟微微一扬眉,像是听到了什么世上最真挚的好话,竟真的低低笑了起来。黑发随着他起伏的胸膛微微颤动,他吸了一口气,将右手轻轻覆在胸口上,只答了四字:“甘为利刃。”-


    正如徐行所料,才过几日,那被杀的信徒就被清查起底,从前那些不为人知的恶事像是被大雨冲破了的堤坝,霎时涌得四处都是。先是从前有人揭露他不干不净的起家之路,原来是骗走了无辜之人一生的积蓄当踏脚石,又是被发现开仓施粥不过是做表面功夫,往里面掺水掺沙缺斤少两,而最令人愤怒的,便是他援助的那些小孩——此人自年轻时便有狎昵娈童之癖,又担心传出去影响名声,于是便从无家可归无人可依的孤儿下手,毕竟死了也无人在意,当真是丧尽天良,恶贯满盈。


    这还信徒呢,这不死人么?但凡一个稍有良知的人,听闻此人的事迹,都会拊掌赞叹一声:“好死!真真是死得太好了,老天有眼啊!”


    声嚣浩大,裹挟一切,徐行一行人按着六道所给的踪迹,果真找到了那位原属于白玉门的操偶师。寻舟种下石花,寻隙而去,回来时,手上提着六七个血淋淋的人头。


    “皆是死士。”他道,“问不出什么,一旦被发觉便立刻自爆身亡。”


    “……”徐行道,“好了,我知道了。不过,你告知我便好,为什么还要将脑袋带回来?也不要什么事都学师尊啊,人年少轻狂的时候真的会干很多蠢事的。”


    寻舟似是想起她吊儿郎当谈笑间气死长老的模样,很浅地笑了一笑,随后摇了摇头,将人头立在桌面上,手掌扣住其天灵盖。


    搜魂。


    不得不说,寻舟在外人面前不便出手,有很大缘由便是他的一招一式都太过歹毒,不很正派。譬如这搜魂看似简单,但要搜一个决意自爆的人的魂魄,那首先就要在其自爆之时精准地切断颈首之间的联系,也就是,率先断头。


    徐行不太知道一刀切断六七个人的脑袋是怎样做到的,会不会很像玩水果忍者。


    但总之,寻舟闭眼片刻,再睁眼时,眼底漫上一层浅淡的黑雾。


    这群负责“执行”的死士,竟然也不知道真正的操盘者是谁!几乎全是靠人传话,而传话者走出百里即化为白骨。就算偶尔几次会面,对方也没有真正露面,声音更是听得模模糊糊,像是入坠梦幻之境,却有种如影随形的威压感,醒来还是不敢动。


    当真是事事小心,处处谨慎啊。


    几日来,一行人多加奔波,不断奔走下,死人的频率终于缓下来了。少林也终于出手,了悟领头,一帮守心派僧人布下森严防界,对有可疑迹象的人群进行严密盘查。僧人们训练有素,人手一有增援,徐行这方的压力便也卸下不少。


    但,祸不单行。那背后的势力没有出手,反倒衙门中真正受理了一件新案。凶手很明确,也没有替自己辩驳,当场便定了罪——五个少年手持棍棒围殴将一人活活打死,原因竟是发现那人手臂上有“缝花”的痕迹!


    “我们这是替天行道!”为首之人激昂道,“若不是该千刀万剐的大恶人,怎会被选中?!天不来收他,我来收他!”


    “平日里藏得再好,也不妨碍我早觉得他不是什么好货。”


    “听说他害死过人……”


    “看面相就知道这人缺德冒烟了!”


    “……”


    了悟随行虽众,同时却也难以掩盖踪迹,众人很快便发觉了这个年轻僧人之目的,不由心生不满,但他毕竟是首座之徒,又着实清清白白,找不出什么可供攻击的错处,于是也只是捏着鼻子嘀嘀咕咕指指戳戳,阴阳怪气地说几句什么“老爷见不得人好”。


    围殴凶手被重判,同罪判死,当即处斩,此事像被泼了冷水的炭桶一般,只沸腾了一瞬便骤然寂静下去。


    了悟沉默寡言,几乎从不主动挑起话题,但向来有问必答,只要不涉宗门机密,他都会正正经经掰碎了解释给众人听。


    周围民众见这一行人走来,隔着老远便闪开去,却又没真的走,只是聚在远处时不时探着脖子往这儿看。


    不远处,一人转身便走,迅速没入人群中消失无影,怎料身后忽的冒出点点诡异蓝光,了悟神色一凝,道:“拿下!”


    一般说“拿下”,这群死士要么当即自爆,要么食毒身亡,然而,今日却有所不同了。


    那人被一道浑厚金光打中后背,摔落到地上,竟然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这声音太过瘆人,好像嗓子都已经被撕裂、泡出血来了,让人听着只想狠狠皱眉:“有没有公道?有没有王法了!!你们欺人太甚!!!”


    “……”


    徐行站在暗处,并未动手,定定看着那乱成一团人仰马翻的景象,忽的对神通鉴道:“差不多了。”


    神通鉴道:“什么?”


    “我一直在想,若我是对方,现在的下一步棋应当怎么走。”徐行道,“显然,第一选择应该是,把了悟杀了。但很快我便发现,这其实不是最好的选择。”


    这和下棋相同,谁先手,谁便占了优势。徐行一直掩盖自己的行踪,不欲站上风口浪尖,这对她并无好处,于是此刻,敌在暗,她也在暗的局面,就略显僵持了。但经过长时间铺垫,不论她还是敌手,落的第一子必然是想方设法将对方自暗处逼出来。


    神通鉴懵道:“啊?我没有懂……那最好的选择是什么?”


    徐行道:“先杀我,再杀他。”


    下一瞬,她的侧脸被粗粝的指腹抬起,寻舟看着她的脸,面色极度冰冷。


    透过瞳孔,徐行看见了,自己左眼之下,出现了一个醒目的图案。


    那是一颗兰花的花瓣,边缘微微泛红,缝上去一般,极为醒目,耀武扬威地盘桓在她的侧脸上,像是一张知心知底、棋逢对手的战帖。


    第112章 顿悟嚯,说错话了。


    #112


    别人的“缝花”,要么长在后脖子上,要么长在手肘弯里,总而言之,都是不仔细看发现不了的地方。她倒好,一来便往脸上长,藏也藏不住,一时之间众人的目光都移了过来,想也知道,上一个长花被发现的坟头草都三尺高了,这些目光绝非善意,甚至隐隐间藏了些凶光。


    “还是现代好啊。”徐行摸了摸自己眼下的奇异图案,触之凸起,仿佛真像是针线刺进了皮肤里,她对神通鉴道,“要是换做从前,我就能说自己只是单纯非主流了。”


    这时候还有空开玩笑!神通鉴:“怎么回事?!怎么你脸上也长了东西?这什么时候刺上来的?!”


    正逢此时,一道利光窜隙而来,直直袭向徐行面门,寻舟掌心一侧,阴沉道:“找死!”


    那道利光倏地返回,在人群中激起一簇血花同时,一颗人头斜斜飞起来,滚落在地上,还弹了几弹。


    看热闹和把自己变成热闹不是一回事,见血了,诸人霎时吓得连连后退,跑的跑散的散。但此处路形狭窄,人群惊慌失措之间,互相踩踏,挤在路口压根跑不出去,这般更是方便了藏在其中之人暗中作祟,攻法接二连三,看这灵气的密集程度,内中至少有十几个死士杀手。而起初那个引起骚乱、吸引注意的异人,早便无影无踪了!


    了悟和群僧不作他想,先将人群疏散。这群人一口一个秃驴云云,时常还爱讲几个和尚荤笑话,真遇上事儿了倒是若无其事地往和尚怀里塞去——秃驴虽烦,但秃驴不害人啊。


    徐行左手按上面孔,试图用灵气将这诡异的小东西逼下去,然而,一股撕扯皮肉的痛感涌上。痛不痛的另说,就算徐行脸皮再厚也经不起这么个扯法啊,她试了试便放弃了,对寻舟抬眼道:“几个人?”


    寻舟道:“十三。”


    徐行道:“尽量抓活的。”


    他并未多言,伸手在徐行脸上一抚,如一阵阴风般卷出去了。


    “……”


    很快,人被驱散了,那十三人被拎在座前,极为沉默,沉默到面无人色。


    此前寻舟找人,人在他面前死了一次,这或许被他算进了“失手”的范畴内,并不算完成了徐行的嘱托,于是他很快便加以改进,创出了一个控制死士的方式。


    需知人要找死八匹马都拦不住,这要求着实有些难为鱼了,于是他用的方法,便是用天赋将人身边所有的空间像压扁棉花一般鞣制成极薄的一片,有点像将人活活抽干了塞进真空袋里,石花渗入体内不断繁殖,这群人连血液都流动得极为缓慢,唯一能做的动作只有呼吸。


    就算能动弹的只有一张嘴,这些人都能咬舌自尽。但人的呼吸压根不受自主意识控制,就算将自己憋得猛翻白眼也是绝然死不过去的,徐行看着眼前被倒吊着的十三个绿脸咸鱼,默然半晌,忽的道:“你在酷刑这一道上真的很有天赋。”


    像她这种五讲四美的好青年,认为最痛苦的事儿也就是被火烧一烧了,什么血肉养花,什么根茎扎眼的,寻常人当真很难有这样惊人的创意。


    往日寻舟通常会接什么“是师尊教得好”,然则现下那爪子跟花纹过不去了似的,第三次往她脸上扒拉,指腹微微使了些力气,想要将其抹


    掉,徐行的脸皮险些被扯起三寸,她含糊道:“行了。行了!别揪了,反正现在消了也没用。”


    幸好为了隐蔽,徐青仙小将她们没跟来,不然又是乱账一摊。了悟匆匆赶来,目光在她面上扫过一瞬,凝眉道:“徐施主,这东西怎会到你的身上?”


    了悟师傅六根极净,不管对面是个多么声名在外的仙门大流氓,也不好意思多将视线停留在姑娘面上。


    徐行思索道:“我想,应该是‘血’。”


    这种诡谲手段,看着会让人误以为是“毒”,或是“蛊”,甚至是术法之流,然而,若真被下毒下蛊,寻舟日夜不分在她身侧,不可能没有发觉端倪,但,有一种方式却是例外的——


    这东西本身“无害”。换句话说,它不过是个顽皮的奇异花种而已,像蒲公英一样四处落脚,七日后花谢了便会消散,并不会给人体带来哪怕丝毫的损伤,那自然无害,区别只是,蒲公英传播的载体是“风”,而它的载体是“血”。


    “当时第一个死者出现,他的血溅到了我的身上,花种应该是那时就种下了。”徐行道,“也不止我,包括这群死士,很多人身上估计都已经沾上了。”


    花本身没有意义,是人给它赋予了意义。那势力将花种当做了一个“标记”,只要掌握着决定让它现形与否的能力,便可以随意让一个人成为众矢之的。


    对方演这一出的目的,不是真想凭着这十几个死士围攻便取下谁的性命,其要的真正是:让寻常人“看见”徐行脸上的花瓣,并将这个消息传出去,仅此而已!


    要将此事扼杀在襁褓内的方法也很简单,有多少人看到了,便把那多少人杀尽便是了。然而,这是坏人的做法,不是好人的做法,别说对方煞费苦心地引来了一群人,哪怕只有一个人看到了,徐行也定不能杀。


    寻舟指尖轻抬,石花在他们体内一寸一寸扒着皮肉搜寻,很快,那花种便被逼得无路可退,在肌肤上逐渐浮了起来。但眼前十三人的全身上下全都是花,整个人密密麻麻,已经找不到一寸完好的肌肤了——看来,他们不只是执行者,同时也是传播花种的寄体。


    此时,徐行又道:“不对。”


    神通鉴急切道:“什么不对?哪里不对?”


    徐行对寻舟一抬下巴,寻舟心领神会,微微闭眼,指尖像戳破一块豆腐一样没入了其中一人的天灵盖,一团带着强烈腥气的青色血液被逼了出来,竟像小蛇一样游走,仿若有灵。


    徐行:“果然。”


    寻舟将指尖血迹仔细用帕子拭掉,看着有些嫌弃:“是。”


    “……是什么是?!”神通鉴抓狂道,“拜托你了!我很笨!我不懂啊!给我解释一下好么?!!”


    “真拿你没办法。”徐行平日教徒弟都没这般耐心,“想一想,有什么事是矛盾的?目前出现在台面上的,全都是死士。你知道培养一个死士要花多少心思、多少精力么?”


    要一个人心甘情愿为自己卖命,要么是给其足以买命的钱,要么便是扣住对方视若性命的把柄,这两者都不是容易的事。在红尘中,一个王府能蓄三十死士已经非常了不得了,更何况像现在这样随便当个引子出来给人杀,不心疼的么?


    若是能做到这点,背后的势力就绝不可能寂寂无名,既然都已经到达了这种水平,还需要这般利用民心给自己造势吗?


    那么,顺理成章的,另一个可能就浮出水面了——背后之人有特殊的手段可以源源不断地制造出“死士”。面前这一批,便是比常青制造出来的人蛇还要高阶的产物,看着和人无异,其实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人蛇只会“杀人”、“自杀”这两个动作,就算搜魂也只能搜出模糊不清的记忆碎片,完成任务就要去死,因为不这样,恐怕一眼就会被看出来他们和真正人族的异常之处了。


    既然弄清了秘密,那留着他们委实没有用,毕竟和他们无法沟通,活着也只是会残害无辜之人。徐行刚想开口,便想起了悟还在一旁,顿时迟疑一瞬。


    ……这可是个少林的人。老和尚小和尚都是和尚,成日把慈悲为怀挂在嘴边,会不会阻拦她?


    了悟察觉到她视线,却错以为徐施主是要让自己处理,于是凝目向前一步,道:“你几人手上已沾满血腥,还有什么可为自己辩驳的么?”


    他剃了秃瓢,倒还是很标致,看上去像个严肃的水煮蛋。徐行看热闹不嫌事大似的,指道:“那什么,了悟师傅,他们是傀儡。严格来说,已经没办法和你说话了。”


    “……”


    了悟长叹一声,双掌合十,腕上绕着的佛珠发出铿锵一声,无奈道:“阿弥陀佛。那贫僧,只能送你们早入轮回了!”-


    徐行出去一趟,回来已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幕后黑手可能原本是这么想的。


    “我觉得那人还不是很了解我。”徐行遮头盖面地走在大街上,把自己裹得像个木乃伊,还不忘往自己面纱底下塞东西,把青瓜啃得吭吭哧哧的,“至少,还不够了解,不然就会知道,这一招看似不错,但其实是个昏招。”


    按正常的思路来说,杀她,再杀和她关系密切的了悟,这样的确很好。然而,毁人名声这一招狠辣,但对徐行来说并没什么用啊,不如想一想,她的名声难道还有什么可以下降的空间么?


    头顶咯噔一下,有人往她脑袋上丢了个橘子。徐行抬眼一看,徐青仙正在房顶面无表情地看她,可能是觉得她现在独自行动还要掩盖行踪不能吃阎笑寒做的饭了,于是看到了顺便投喂一番。


    “不是吧。”徐行挥挥手示意她回去,悚然道,“我都遮成这样了,大师姐还能一眼认出来!”


    神通鉴道:“整个街上没有人像你这么走路。”


    路边茶馆又有人在激烈论道,没几句便争起来,争得脸红脖子粗,再几句估计就要打起来了。徐行悄无声息地摸过去找了个椅子坐了,点了两盘花生米,竖起耳朵听诸人在讨论什么:


    “听我说,都听我说!我早就觉得穹苍那里边都不是什么好人啊,牛鬼蛇神聚集地!你看,连掌门的关门弟子都出事,这哪里还可以相信的?!”


    “你说徐行哦?这我倒是不解了。就算按最难听的说,她也只是太拈花惹草而已。不至于吧?我听说长宁府出事那回,她还在秘境里救了好多个老人呢。先不论动机如何,好歹论迹不论心啊。”


    “你还没看清楚?之前那个张江,谁看了不说十里八乡的大善人一个?驴粪蛋子表面光,其实一翻开里面都是屎了!她救人是救人,谁知道她私下里杀了几个人?”


    “这么说,我倒是理解了。有没有一种说法,她当初那个和九重尊闹得纷纷扬扬,说是什么恋老癖,其实只是在找机会接近九重


    尊!你看这不是没多久,九重尊就死翘翘了?我看,她甘愿背负这个名声,说不定真相是她杀了九重尊,杀人夺宝呢。小道消息说九重尊衣摆上的珠子都给人偷去了。”


    “那这样说胆子岂不是比天大?!当弟子的连九重尊都敢杀,还敢做什么我都不敢想了!是不是还偷偷往玄素杯子里放增病药让他的病一直好不了,想要伺机上位?徐青仙和她待在一起,原本好好的人也变得古古怪怪神神经经,谁知道是不是又是她下的毒手?那个王女对她都没好脸色,对了,我还听说她虐待同门,就那个笑什么的……记不住名字了。不仅虐待同门,还虐待别门的,无极宗少宗主她也没放过啊,一听到她名字都吓得蛋抖!再说,现在她身边那个余刃对她百依百顺恨不得把她当主人的样子,不知道什么把柄在她手上,啧啧啧……”


    “哇,毒,太毒了。若是把心思放在正道上,岂不是一代人杰啊!”


    “……”徐行在旁边听到快热泪盈眶,捂着嘴哽咽道,“继续说!就这样继续说不要停!求你们了!”


    她的声望终于有救了!


    神通鉴咆哮道:“够了!你还很开心是不是?!”


    当然了。


    桌前“笃”了一声,店小二蝴蝶似的飘过来,在桌上又放了一壶茶水,徐行倒了杯茶,刚放下茶壶,对面便坐了一人。寻舟外出归来,身上弥漫着一股细微的血气。


    为了配合徐行动作,他自然要换一张脸,只不过这厮似乎对容貌有什么“包袱”,可以重伤,但绝不能伤得在地上爬,可以很惨,但绝不能惨得很丑。这也就罢了,与此同时,他又对自己原先的面孔有一种奇异的执着,要换脸,基础还是在九重尊的面容上稍作改动——不必说,这自然又和余刃三分像了。


    虽然他的伪装有一些缺憾,但他那漠然的“看什么看”脸很好地弥补了这一点,众人都不敢多看他一眼,生怕下一秒人头就飞起了。


    徐行用手指蘸水,在桌上肃然地写下:如何了?


    神通鉴有时真是不明白她在想什么:“……你直接可以传音吧。为什么要这样啊?”


    “你懂什么。”徐行严肃道,“这样才有亡命天涯的感觉。”


    寻舟顿了一顿,也用指尖蘸了水,在桌上一笔一划写着什么。徐行就写三个字,笔画还很简单,他写得慢,笔画还很复杂,倒着看更是很难分辨,徐行歪着头努力去看,发现四字正是:师尊笨蛋。


    “……”寻舟看她,神情是非一般的认真。徐行冷漠道,“小破鱼,你欠打是不是?”


    好了,说正事。既知那些都是人蛇,寻舟也不必顾虑了,循着石花一路鬼一样摸过去杀干净了。不出意外,制造人蛇的血来自那条神秘蛇妖,但,制造出人蛇的精血也不是无穷无尽的,他只要没傻到这个关头还让自己变虚弱,就暂时不会再用这个法子了。


    “可惜了。”徐行道,“要是能把那蛇请过来谈一谈,说不定能谈出点东西来。”


    “不必了。”寻舟轻描淡写道,“凡是蛇妖脑子都不好,打定主意不说的东西,打烂它们脑袋也不会说的。”


    徐行道:“当真?这么烈性。”


    寻舟道:“是脑子不好。”


    徐行道:“不得不说,他们的天赋都挺好用的。”


    寻舟道:“但脑子不好。”


    徐行一向说话很呛:“你脑子多好么?真要这么好还天天跟我屁股后面转?”


    寻舟垂眼道:“不过是傀儡,我也会。”


    “看来你对禁术了解还挺多的。”徐行和颜悦色的,忽的抛出个问题来,“那,‘换命术’,你会不会呢?”


    “换命禁术”,便是早些时候在尸解四阵中玄真子曾说过的,一种早已被禁的禁术。不巧,正是被穹苍禁的。一个人心甘情愿地将心剖出来,把自己的躯体献给其他人,是为“换命”,目前还没有成功的例子——徐行也知道,这多半是成功不了的。


    如果用“现代科学”来解释,就像一个人不能硬生生将自己憋死那样,“呼吸”是由脑干中的自主神经控制,不由主观意志而转移,心跳也是同样。停了就是停了,死了就是死了,哪有将自己心脏剖出来还有能活跳跳地继续换命流程的道理?这不是幻了么?


    知道不可能。虽然知道不可能,但徐行仍不由心生疑窦。然则,寻舟却像头一回听见这三字似的,怔了一怔,下意识道:“那是什么?”


    很好。不是“我不会”,而是“那是什么”。徐行的眼睛自他眉眼一寸一寸掠过,没察觉出一点他那撒谎时的小动作,于是无事道:“没事了。我就随口问问,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听名字很厉害呢。”


    她灌了口茶,正打算和寻舟说一说接下来的动作,腕间却接连不断发出来几声鸟叫。


    有人给她发灵信了。徐行一看,径直忽略掉庄乐山对她和她全家乃至玄素的亲切问候,是六道的新情报,让她一个时辰内来鬼市一趟,过时不候。


    徐行:【又逮到什么人了?】


    六道:【你素未谋面的难姐难妹。人被我扣这儿了,不白留,把我要你找的人名字给我。】


    徐行不是很激烈地挣扎了一瞬,想到了悟那抡起佛珠虎虎生风的肱二头肌和身后带着的数十个铁塔武僧,还是毫无负担地将其打包卖了:【了悟。】


    六道评价:【名字不错。】


    这哪里不错?少林里面了字辈的好歹几百个吧,不如夸他头型不错。


    “……”


    这回去鬼市已是轻车熟路,仿佛回了自己家。六道正翘着二郎腿点烟斗,唇间云雾飘散,见她进来,烟柄在旁边一敲,道:“喏。”


    不用她“喏”,徐行也知道是谁了。地上正失魂落魄坐着个女修,眼睛鼻子红成一块儿,一张嘴哑成烟鬼了,看这模样,少说连着嚎了三时辰,现在终于镇定下来了。


    徐行一打眼便看见她掌心那朵红花,霎时很稀罕地“唷”了声,把自己面纱扯下来,一副街上撞衫的惊喜样子,嘻嘻道:“这么巧?我还剩三天,哇,你只剩一天了,这么牛!”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说“这么巧?我三百买的,哇,你一百买的啊,这么牛!”。


    犯贱立竿见影,女修:“哇啊啊啊啊啊啊!!”


    六道被魔音灌耳了几个时辰,现在更是险险才忍住要脱口而出的脏话,拧眉道:“我的天老娘!您比老鼠还能吵,能不能闭嘴了?”


    女修人穷志不短,一边大哭一边还反驳,可见是个天生杠精:“你……你不该让她闭嘴吗?怎么……只叫我闭嘴?更何况,老鼠不吵,老鼠本身叫声很小,是跑动时造成的动静才大!”


    六道说:“这我还要你来教?!”


    “……”


    长话短说,这女修真名不详,笔名大几十个,写一篇文章便换一个笔名,力求让人想揍她都找不着人,想也知道,她平时写的东西肯定不是什么《我和师尊二三事》了。她现实唯唯诺诺,文章骂天骂地,最可恨的是,骂的不仅很有道理,而且还非常精彩——能将这两者同时做到,真是极不容易。


    也有人看不惯她,将她放到小报上一通大骂,这下她可就来劲了,将那人的文章节选出来一字一句骂回去,骂的天花乱坠,字字珠玑,活脱脱一张好嘴,于是也积累了好一大群读者,这次摊上事儿,是因为她前阵子听闻那破戒僧闹出来的诸多丑闻,气不过,一夜写了篇洋洋洒洒的《论破戒》,阴阳怪气不带一脏字地将破戒僧骂了个狗血淋头无地自容。


    “破戒也可称僧,那吾与状元又何异?此方议佛法,彼方已伏法,穿上僧袍,徒增笑料,乐!乐!乐!”——《论破戒》。


    文章写得太朗朗上口,被四处传播,仅仅几百字,让破戒僧风评急转直下,这种拿笔杆子打人又诛心的,想铲除她真的再正常不过了。但她自恃这辈子除了爱骂人之外没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儿,颇有信心,于是看到自己掌心出现缝花时,霎时懵了。


    她自然知道,这种情形下被发现,轻则被欺凌孤立,重则被围殴打死,就算她没有做坏事也有了!好在她跑路经验丰富,静观其变几天,看情况仍是没有改善,遂立马机灵地钻到了鬼市里——她平日里得罪人要被摇人揍了,就会来找六道,这已是家常便饭了。


    徐行听完,第一反应是:所以六道这奸商拿一个送上门的人换了个名字回去?亏啊!


    第二反应是:这等人才在红尘太可惜了,我们穹苍的天笔阁才是你应有的归宿。


    神通鉴道:“别惦记招生了!正事,干正事!!”


    好了,干正事。


    徐行蹲下,道:“手。”


    她心里在认真想事时,分给表面功夫的精力便少了,于是说话做事不由隐隐透出些不容置疑的发号施令感来,那女修还在跟六道杠的你来我回呢,听到这一声,人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乖乖伸出去了,自己都愣了一下。徐行抓着她的掌心细看,忽的挑了挑眉。


    这都不必“细看”了  。莫说修者的眼力,就连眼睛敏锐些的寻常人,都能看出她掌心上的“缝花”,和徐行脸上的有一些细微的不同。与此同时,一股微微的毒气自花下传来,可以发觉,这跟之前的就不是一个东西,而是用毒来伪造的。


    或许对别人来说,这毒还算棘手,但徐行现在鲛人血在手,要解掉这毒其实不难。然而,她垂着眼,没有动作。


    在此之前,都是一人死后,另一朵七日缝花才会出现,从未两者同时一起出现过。这清白的身份,和拙劣的伪造,对方的下一步是……


    神通鉴正屏声息气地偷听呢,忽的听见徐行自齿边出来的一声轻笑。


    这轻笑过于轻,过于快,听着都像嗤笑了。她一般这么笑,要么是想使坏了,要么是对什么事情了然了,要么是两者兼具,果不其然,徐行缓缓道:“我明白了。”


    神通鉴绝望抓头道:“你明白了?你明白什么了?我还不明白啊!”


    “那边那条。”徐行对那头正在细细叠自己乱丢面纱的寻舟传音道,“有件事虽然为师没教过你,但不知道你会不会?”


    寻舟回首,笑道:“什么呢?”


    “我的独门绝技。”徐行兴致盎然道,“死一个给他们看看。”


    寻舟的笑意却骤然消失了,面色竟显得有些恐怖:“……”


    这极其突兀的一瞬寂静间,神通鉴终于见缝插针地懂了一件事:徐行现在应该是说错话了。


    第113章 幕后之人这皆是我的过错。


    #113


    这笑意消失得太快,像断头台上斩下来的钝刃般,太过利落地一刀两断。唇角尚未放下来,眼神却已经冷了。


    即便他藏得再好,这一瞬的冷酷,终于闪过了徐行缺席这几百年间作为喜怒无常“九重尊”的残影,神通鉴看得心惊肉跳,毫不怀疑,这话若是出自他人的口,恐怕现在已经被寻舟撕成几片了。徐行开自己玩笑开惯了,说起兴了对寻舟也口无遮拦,她也不想想,那能一样吗?!


    徐行说完,莫名自己也觉得不对,甚至有点心虚。平日莫说有人这么看她,路边有狗目送她她都要瞪回去的,现在却破天荒地移开了视线,干笑道:“哈哈,开个玩笑了。我的意思是,要装死,现在我肯定是做不到了。但现在你的身体不是转生木么,所以,我就随便问问。”


    她的干笑不仅没有底气,而且也没有任何作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还是紧紧锁着她的侧脸,不言不动。


    徐行被看着,好像一颗石头照头压来,都快喘不过气了。需知她这辈子上辈子上上辈子都不知道“敬老爱幼”这四个字怎么写,对长辈殊无尊敬之心,对小辈更无慈爱之意,更没有什么事值得她心虚,这感觉陌生得很,徐行被他盯了半晌,脸颊毛毛,心头毛毛,自知理亏,反倒心情不爽起来了。


    “怎样?是要跟我吵架?”徐行对神通鉴郁卒道,“我拿我自己开玩笑,说他了么?”


    两边都惹不起,神通鉴心头苦道,你还不如说他!


    徐行打定主意,他再这么摆脸色下去,就好好教他什么叫做尊师重道,怎料她一转头要找事,寻舟敛眸,轻轻地一拂袖袍,也转开眼了。她只能看见对方冷峻的侧脸,真是风水轮流转,一通王八拳打在棉花上,憋得胸闷。少顷,寻舟凉凉答道:“做得到。”


    徐行嗤道:“我道也是。你现在本事大得很。”


    “你在乎么?”寻舟没看她,只平淡道,“哪怕不把自己放心上,至少也把我当个人看吧。”


    徐行:“……”


    她算是看出来了。一句话而已,这条鱼不仅生起气来,还敢跟她顶嘴了?!


    但徐行一向很是素质教育,从没像别的师者教徒弟那样动辄打手板或者一脚飞踹。再说,孩子早过了可以揍的年纪了,几百岁了还揪耳朵,着实算虐待老人,还再加一项虐待珍稀动物,于是只能忍。好巧不巧,她擅长忍痛,忍火倒是很短板,于是一抬眼,便发觉六道虚虚提着烟斗,烟也不吸了,就这么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眼珠子在二人之间转来转去。


    徐行道:“看甚?”


    “就没人说过,你们两个背着人传音的时候真的很明显么?”六道笑眯眯道,“在说什么悄悄话,这么见外,我也想听啊!”


    地上那女修也不哭了,搓搓鼻子,一脸期待地看着二人。徐行毫无诚意地转移话题,甚至懒得敷衍几句,只面不改色地拍了拍手,道:“好了,现在来说说接下来要做什么。”


    六道扬手道:“等等。别把我算进去。”


    徐行挑眉道:“没算你。还有,给我把烟掐了,忍很久了。一斗接一斗,没完了?臭。”


    目前九界尚没有先进到有“室内吸烟没素质”这等意识,毕竟斗殴会知道出去打都已经算很了不得了。六道怔了怔,倒没生气,“哈哈”着便把烟熄了。和徐行不太一样,她似乎成日都是这般笑脸,也不知脸累不累。


    那女修看了看自己掌心越发鲜艳的红花,凝重道:“那,我究竟要怎么做呢?”


    “是这样的……”徐行对很乖的小朋友一向有比较富余的耐心,是以神通鉴总说笨话她也不在意。她蹲下,正儿八经道:“你啊。你就什么都不要做好了。”-


    天方露出鱼肚白,街上露珠簌簌,天刚醒,人也刚醒,皆睡眼惺忪地睁不开眼,没走几步,便看到路中间横了一道白布盖着的尸首,吓得人心猛的一跳,恨不得大呼晦气。


    出门撞鬼!还有比这更倒霉的么?!


    好事者很快便走近去看,虽暂时没人胆敢伸手掀开白布看一看底下真容,但自这白布隐晦勾勒出来的形体来看,此人肩膀以上空空如也,估计又是脑袋炸开的血肉模糊,再试探着一勾,尸体的左臂便滑落出来,掌心处正是一朵凹凸不平的兰花。


    这一下可真是炸开锅了。因为,这已是两天内死的第五个人了!


    从前根本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形。先是徐行到现在行踪不定,说是人心虚潜逃了,然则没有后续消息,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是跑了、还是死在了一个谁都不知道的地方。但按理来说,一人死后,才会轮到另一人,哪有现在这个杀法的?更何况,最近死的人中,有一些的罪名实在令人心中疑虑,甚至颇有微词了。


    能死的令人拍手称快的,都是些大恶人。然而,这世上不仅当大好人需要门槛,当大恶人也亦如是。举几个不恰当的例子,当初北境那位掀起腥风血雨胆大包天到敢私吞矿山的郑长宁,没当到王爷之前还不是伏低做小给人当孙子,能做出最大的坏事最多便是搜刮点民脂民膏。再例如那位死得悄无声息的恶妖常青,手下若无军师,更无那么多以他马首


    是瞻的妖群,一个了难大师便可以牵制他许久了,还有他大兴风雨的道理?


    换句话说,看到一只蚂蚁,你可以指责它噬断了一棵树,但若是指责它灭了人家全门,岂非太荒唐了?


    日头逐渐烈了,聚在此处的人愈发多,皆面目凝重,不知在低声交谈些什么。有人报官,衙门的仵作来得倒快,一溜烟驱散人群飞奔过来,掀开白布看了一眼,一脸“惨不忍睹”地又将其盖上了。


    想也知道,对仵作来说,能验出端倪的地方本就不多,她这般径直放弃,只能说明一点,脑袋炸成那样,还有什么好验?还是尊重一下空荡荡的遗容吧。仵作已经知道死因,也就罢了,接下来便是要确认尸体身份,她隔着手帕将尸首的衣裳拈出一角,尚未细看,便听到人群中传来一声惊骇:“怎么可能是她?!”


    众人于是道:“什么什么?!”“你认识?!”


    认识,非但是认识。说话那人该是地上那人曾经的义母,小时候抚养过她一段时日,被这死孩子杠得苦不堪言,于是花了大钱送她去私塾,结果这厮夫子也照杠不误,天天带着一巴掌戒尺痕回来,屡教不改。义母知她性情内敛,不爱与人交际,还担忧过今后要如何自立,但见她人虽不回来,却月月往家里寄钱,可见过得应当不错——这样一个以写书谋生的人,能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来?


    “说不定是有人寻仇?”


    “寻仇那也是私人恩怨。莫非是她撰写邪书,实则在里面下了咒要害人?在传教?”


    “我们这不是昆仑。再者,就算在昆仑,非法传教也不是死罪啊!前阵子那边牛鼻子还来少林交流呢,也没见对他们怎样了。”


    “又来了又来了。又在说什么‘看起来不是这样的人’了。人心隔肚皮,你怎么知道是怎样的人?”


    这边吵起来了,那边义母已经哭将起来了,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整个市集闹成一团,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都不肯妥协,一僧闻讯赶来,眉间紧锁,道:“又来了。”


    他们分明已经日夜布防,四处戒备,为何还是会出现尸体?这些尸体就如同从天而降般,根本没有留下丝毫痕迹。虽然很挫败,但真的想不通。想不通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了悟抬眼,已是日上三竿,这般曝尸街头,还要遭人议论,实在令人不忍,他垂眸道:“将人带回少林安葬吧。”


    众僧应是,然而,正逢此时,街道尽头,有脚步声笃笃而来。


    这脚步声不疾不徐,不紧不慢,气定神闲有之,从容自若有之,在这般闹哄哄的人群之中,格外突兀。


    更引人瞩目的,却是此人身后跟着的妖族。放眼望去,至少有三十众,皆是蛇妖,将路堵得水泄不通。


    光天化日之下,带着这么群东西招摇过市,嫌自己命太长,还是嫌自己被吐的口水不够多?再对妖族包容也不是个这么包容法,此地是少林山脚下,这跟皇城门前披黄袍有什么区别?


    最蹊跷的是,为首的却是个货真价实的人族。她手无寸铁,身上也并未有一丝属于修者的灵气波动,唯有身侧一人佩剑默然随行,两人五官三分神似,应是有所关联。


    她抬眼,仍是那般神清骨秀,俊雅端方,一身紫衣,赫赤色眼睛此刻却殊无笑意,只有一片沉沉的哀伤。


    果真是她。


    封玉,郎无心!


    寂静当中,她缓缓走近,紫玉头冠在烈阳下泛着凉凉一层薄光,她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这……皆是我的过错。”


    一滴眼泪适时落到白布上,她身侧那人盯着那滴眼泪看了片刻,只眼不见为净似的移开了目光。


    第114章 交锋少林又又又着火了!小鱼的心也O……


    #114


    见过自首的,但没见过这般自首的,众人面面相觑,鸦雀无声,少顷,才有人颤巍巍问道:“此话何意啊?”


    封玉穿着打扮与逃亡那日别无二致,很快便有人认出来了,二话不说,捡了石头丢来:“你不是那个常青的手下么?要死了你,害死那么多人,还敢出现?!”


    身旁那人要拦,封玉手微不可见地一按,那颗石头呼啸着正正打上,少顷,一汪血流自她额角淌下来,她有些无所适从似的眯了眯左眼,眼底已经被血染红了。


    “我说了,皆是我之过错。”封玉平静道,“后果如何我会承担,但现在,还请大家稍息怒火。”


    她若是挡了,恐怕众人怒气更盛,哪管听她说什么。但她正是没挡,就这么被砸的头破血流还能如此心平气和地与人对话,再要对她做什么,反倒显得以众欺寡了,好像多不道义似的,是以众人都哽着看她缓缓掀开白布,指尖再仔细地探过几处大穴,最后,又看着掌心处那朵红花。一一确认完毕后,封玉静默片刻,叹一声,道:“我的初衷并非如此啊。”


    她接下来说的话,如火上浇油,霎时惊倒一片。


    原来,她正是那掷愿亭的始创者。常青死后,她主动将被昔日主上霸占的珍惜宝物统统交还仙门,只为向仙门求情,留下身后这些不谙世事、被迫助纣为虐的小妖性命,又销声匿迹,带着诸妖寻了个僻静所在好生修养,直到一月前才再度出世。起初她只想解散势力,让这些妖回到该在的地方隐修,然而,导火索正是第一个死者。


    早也说了,起初那位死者本就是远近闻名的恶徒,只是他纵横半生没人教他做人,一个不慎惹到暴脾气的蛇妖身上,这下终于被教做鬼了。封玉得知此事尤为着急,将那杀人的妖找到,只待明日便去官府自首,怎料次日压根无人来找嫌疑者,非但如此,附近居民还欢天喜地开了一桌席,席间不由赞叹这是哪位英豪俊杰积了十年功德,好死真是好死云云,把这辈子没被夸过的蛇妖哄得飘飘欲仙,险些就暴露了。


    正是如此,封玉决定隐姓埋名,藏于幕后,用“掷愿”此种方式来为民除患。但,世上很多事不是有好的初衷就会有好的结果的。她不想滥杀,所以用无害的缝花做标记,意在令其身旁之人见之避开,免受波及;又间隔七日,是要给众人更多时间调查、亦或解释,免得杀错了人。但,她不愿,其余人却不在意这些——事到如今,已经有人开始仿冒这名义来铲除自己想加害的人了!这段时日颇有争议的死者,接连出现的五具尸体,皆非她所杀,事到如今,她再不出头解释,那便真的覆水难收了!


    徐行藏在人群之中,听她说完,若不是此刻不够方便,真想啪啪鼓掌。


    好一通颠倒黑白的春秋笔法!假里藏真,真中藏假,假假真真,叫人无暇分辨。从哪个方向问,她都能答得对、圆得上,剩余那些黑色灰色的部分,反倒全是死无对证亦无证据的。


    果不其然,有人质问道:“你既是在为民除害,何必还要藏头藏尾?”


    封玉道:“我们伤人无数,无可辩驳,如今有心弥补,又怎能以美名加身?既是赎罪之行,自不欲再为各位添波折惹烦恼。所以,才……”


    又有一人打断道:“你说仿冒,有何证据?”


    这回都不必封玉出言辩解,早有眼亮之人看出了些端倪:“这花貌似和之前的不太一样。你看这边沿模糊了点,而且,这看上去似乎有毒,周围的皮肤都有点泛青呢!”“是啊是啊,我早就想说了。”“还有这个死法也不太一样吧?”


    说一千道一万,不过是觉得有点掉面子,不想自己打自己的脸罢了。早些时候把人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现在立马翻脸不认人,这样岂非把自己也骂进去了?太难看了。但,也有人并不吃这套,喝道:“你在常青手下为他筹谋,现在惺惺作态,有何意义?原谅与否,去问那些被你害死的人吧!”


    封玉敛眸不言。她不言,诸妖也低头不言,一副束手就擒、绝不抵抗的模样。众人见她身侧,那一个五官与她三分神似的持剑女子,方想起那市井间流传的传闻。封玉原先是为救自己亲人而来,走投无路才求上常青,然则却被凭此要挟,才不得已成为军师。要说杀人,她身上并无血腥气,又无修为,恐怕直到现在,也没有一个人是真正她亲手杀的吧……


    一个好人做了好事,那并不稀罕。一个恶人难得做了件好事,却太难得了。这事是亘古难题,从古吵至今,根本吵不出个什么结果,众人议论纷纷,都不知该如何处理,最后还是看向人群中一个身披僧袍的老和尚。那老和尚诵了声佛号,双手合十,花白的眉毛微微颤动,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这一句,最终定了调。


    “从前常青亦留下了些夜客死士,搜寻情报不难。”封玉缓缓道,“此事因我而起,自要一力担下。无论仿冒者是谁,我会将其查出诛杀,以偿无辜之人性命。”


    有人插嘴:“说是因你而起,也不算吧。不管从前如何,你一开始也是好心。”


    “你还帮她说


    上话了,脑子有病赶紧去看!”


    封玉全然不闻喧嚣,道:“其实,我已有所眉目,但仍不确定。关于杀她之人……”


    “等等。”一人想到了什么,忽的道,“躺在地上的,是被仿冒者杀的。那徐行呢?徐行难道也是被害的?”


    封玉陡然住口了。


    她这一住口,真是令人浮想联翩。以她对仿冒者那深恶痛绝的态度,若是徐行也是被仿冒者所害,那她为何不赶紧解释?这沉默,不正是承认徐行才是“真”要被杀的那一个么!既然“搜寻情报”不难,那徐行究竟是犯下了什么事?难不成是宗门的叛徒?还是九重尊真是她加害的?


    此时此刻,小将、徐青仙、阎笑寒三人也在附近,其中有两人心急如焚。


    小将暴躁传音道:“怎又是她?!够阴魂不散的,那山没把她炸死可惜了,天天在这里妖言惑众!”


    阎笑寒委屈道:“这哪里妖言惑众……我讲话你们什么时候听过?不过,徐行让我们不要轻举妄动,看她眼神行事,可她现在人都不知道走哪里去,是要怎么看她眼神啊?”


    徐青仙正在发呆,过了半晌,才蓦的转头,用一种平淡至极的语气道:“你果然是狐妖。”


    “……”


    阎笑寒悚然道:“你原来现在才知道?!不,你从前原来没看出来……啊?!这,我……我……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吧!”


    以徐青仙平日对狐妖手起刀落的态度来看,很有可能当即便要制裁了他。但徐青仙只是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并未有任何要动手的意思,将头转了回去,许是念在他平日切蕉有功,饶他一命。


    众人正议论纷纷,正在此时,封玉身后却有什么轻轻动了一动。


    她早先过来查看尸体,可是颇为仔细,从头到脚看过一遍。旁人也只能看得出仔细,徐行却知道,此人真是缜密至极、也狠毒至极了,那拂穴的手法,几枚细针没入,人没死透也要当场没气了。


    那动静并不大,像是白布被风吹起来一角。有人看得真切,不由抹泪道:“小年轻,好可怜。听说这时候来风,是在为自己伸冤呢。”


    但很快,那风来得更快了,将白布吹得一起一伏,里面隐约透出一截下颌,和修长的脖颈。


    奇怪,怎么还能看到下颌?不该是脑袋碎裂了么?


    风再一吹,那被白布盖着的躯体径直一个弹坐起,幽幽道:“我冤啊……”


    什么鬼!众人皆抱头惨叫起来:“啊啊啊啊啊啊啊!!”


    风来伸冤可以,本人伸冤不行!这这这这搞什么?!真的白日见鬼了?!!


    “哈哈哈!”徐行将自己脑袋上的白布信手扯下,捧腹道,“真有那么吓人吗?大家不是在找我么?我可是一直都在这啊,躺的肩膀都酸了。”


    这可当真是一波又三折!


    去看尸首的脸的只有仵作、封玉二人,仵作是红尘间小官,不认识徐行的脸,看不出那究竟是谁,这是有可能的。然而当初带六大宗监察使截杀常青的人就是徐行,封玉也在场,她绝不可能认不出徐行!


    徐行在这,她偏生没有认出,反倒说这是被仿冒者所害的无辜之人,甚至默认掌心上的花纹是假的。其实,徐行真正的缝花都已经消去了,手上那个只能是假,封玉若是没那么谨慎,只翻看了她的手,那也能圆的过去,可惜,她就不是一个这样的人。


    另外那四具尸体是寻舟杀的人蛇,被徐行缝缝补补放到外面扰乱视线,也让封玉误以为自己的计划正在顺利进行。而且,一开始这儿躺着的的确是具尸体——寻舟拟态的尸体。他由神识改变转生木的形状,变成那位女修的模样,和本人别无二致,再将自己的心脏停跳,头部破损,即可以假乱真,最后再由近一些的徐行用鲛人的天赋改换二人位置,便完成了。


    徐行不是首次用“空间”这一天赋了,只不过大庭广众下暗度陈仓还是头一回,差点没找准位置。她悻悻对寻舟道:“我说,你真的死沉死沉啊。搬你真是要几分力气的。”


    寻舟:“……”


    徐行奇道:“怎不回话?难不成我把你摔到地上了?”


    寻舟不理会她。徐行确定自己的传音他听得到,准确来说,她传音给别人,别人若是不想听是可以拒绝的。但神通鉴主体在她这儿,副体在寻舟那,她若真想传音,寻舟根本只能听着。所以现在,就是一个标准的“已读不回”。


    徐行这辈子第一讨厌就是别人拿手指着她,第二讨厌就是明明听到她讲话但是不理会她。她铆足力气,中气十足地大喊起来:“啊!!!!”


    神通鉴都快被震翻了。它自地上爬起来,震惊道:“你干嘛?!突然大叫,又在发什么神经了?”


    徐行面不改色道:“他好像听不见。”


    “什么听不见?不可能听不见,就是不理你怎么了。”神通鉴不可思议道,“你没看出来他还在生气吗?”


    徐行心道,不可能吧,这都几天了,气性会有这么大?更何况她让寻舟做什么,寻舟都照做,她当然以为这件事已经翻篇了。说到底,不过是一句话而已。真的有那么严重?


    于是她对寻舟道:“方才,没有受伤吧。”


    寻舟:“嗯。”


    徐行:“你小心。记得把大师姐三人护好……罢了,两人就够了,有一个自己会把自己护的很好。”


    寻舟:“嗯。”


    这不是答得很自然么?


    徐行见缝插针地随口道:“哦。那什么,你不喜欢,大不了我下次不跟你说这种话了。行了,差不多了,几岁的人了像什么样。”


    当小辈的时候,听到后半句话真是烦不胜烦。但也就是当了师尊才知道,有些时候一些话真的不说不行。徐行没觉得自己脾气很差,但若是寻舟再这样下去,她恐怕就要说出那一句经典的“我给你道歉总行了吧?”了。


    寻舟凉凉道:“弟子怎敢。”


    徐行:“……”


    臭鱼烦死!


    几句话的功夫,街道诸人观封玉的神色又逐渐不善起来。对她这种本就有累累前事的人,能拨出一点信任着实不易,怎料还没萌生出多少就被徐行一脚踩烂在地上。


    封玉微微转头,与敞腿坐着的徐行对视,唇间笑意未变,目光一瞬冷凝,吉光片羽般闪掠而过,不留一丝痕迹。


    徐行看得出来,她在思索为何自己没有死在那蛇妖手上,以及,应该如何应对这一着,自然,徐行也是,在琢磨着必然要找个时机将此人一剑杀了以绝后患。


    封玉留不得。说什么仿冒者,她一人扮两角,唱戏唱的不亦乐乎,先让人诛杀那些支持守心僧一派的人,再将其打为“仿冒者所害”,最后再将负责诛杀之人灭口,一箭双雕,一石三鸟,还能博一个美名。甚至如今现身,也是有所打算——说实在的,九界中最赫赫威名的,向来不是那些老实到忠厚,一年到头都在扶阿嬷过马路的老好人,而是亦正亦邪、有所争议,但总而言之仍属于好人阵营的这一方。


    最好能让人一说起来就吵得面红脖子粗,辩论个十几来回,这样才能让人记住。要当大侠,没有名气,谁知道你?无人议论,那和退隐了有什么区别。封玉的目的便是组建一个完完全全属于她自己的、不断壮大的势力,她一开始就没把目光停在常青留下来的那点小虾米上!


    老实说,徐行并不知道她究竟想干什么。但不妨碍觉得,等真知道了,已经晚了。


    也不知哪来的乌云遮了太阳,一下竟有些风雨欲来之势,空气骤然凉了。一旁寡言的了悟见她不言,终于开口道:“这位施主,请你随我们回少林一趟。”


    怎料,封玉忽的道:“不。”


    了悟一顿。


    徐


    行笑道:“封姑娘,‘不’,是什么意思?放心吧,少林不爱杀生,虽和你秉性不太合,但好歹还是安全的。”


    小将暗暗道:“她说这些话之前就不能先站起来吗?”


    徐青仙陈述道:“坐着比站着对腰好。”


    这重要吗?!


    “……”


    众目睽睽之下,封玉稍稍仰头看天,一滴雨落在脸上,滑进衣襟中。乌云中电闪雷鸣,宛如电光石火间,她忽的道:“我未曾承认过这七日真正的‘缝花’在谁身上,从不是默认徐道友为真,而是,我不能说。”


    要说就说,不说就不说。什么叫做“不能说”?


    徐行一双眼冷冷盯着她白皙如美玉的脸,听到她轻轻吐出了那个名字:“我们真正想杀之人,是了难大师。”


    了难,正是当时追杀常青用佛头封印未果,重伤养病至今的那位大师,观真首座之下八大首席之一,更是五个守心派僧人其中之一。自他重伤,一直没有消息至今,就连上次少林大火,徐行也未曾见到过他的踪迹,想来是伤得太深,压根无法出世了。


    听到这个名字,了悟神色却骤然一凝。


    徐行对发生了什么事或许不解,但看到这个脸色就知道不对劲了。


    封玉轻轻道:“了悟师傅,可以问你一句话么?”


    不能让她问。她还真是会选人,出家人是不能说谎话的,佛修更是如此,说谎等于功体倒退,若悄悄倒退也就罢了,当即还会身发异状,让人一眼看出,那真是不如别撒谎。但是,她既然这么问,这个答案就定然对少林不利——


    众人沸锅般的喧嚣声中,徐行灵光一闪,喝道:“雷!”


    神通鉴:“什么?!什么东西什么雷?!手雷?地雷?!”


    乌云密布间,封玉道:“了难大师,现在身在少林么?”


    然而,她话到中途,“轰隆隆”闷雷猛地炸响,一片白光距离极近,雷声太响,竟然将她的声音全然盖住,了悟只能看见她口型。


    了悟师傅分明认真分辨能看得出她在问什么,然则却不解道:“施主,对不住,我听不清。”


    “……”封玉道,“无碍。了难大师……”


    又是一阵轰隆声。这次更近了,这附近地势开阔,又无屋檐,忽如其来一阵大雨更是瓢泼而下。只是这大雨不像是雨,倒像是从别的池塘搬过来的水幕,里面甚至还有点无辜的青苔在微微飘荡。


    了悟无辜道:“施主,我听不清。”


    封玉微不可见地牙关轻咬,微笑着看向一旁的徐行。


    时机已过,她干脆放弃,只对徐行轻轻做了个口型,徐行分辨出来,那是:“还是太晚了”。


    一瞬雷暴后,云端间的少林再度燃起冲天火光,也不知是不是今年流年犯火,这是第二次起火了!


    暴雨中,有个小沙弥尼跌跌撞撞跑过来,不止跌了几跤,膝上足上全是泥土。她都快滚过来了,还担忧自己跑的不够快似的,隔着很远便焦急传信道:“师兄!!宗门大乱,了难师傅他……他卷走圣物潜逃了!!!”


    第115章 人生如棋破裤头抢夺大战开始啦!!……


    #115


    此次走水和上次尤有所不同。观眼前这冲天的火光,上次那火灾只能算作小打小闹,烧成这样,是当真会死人的!


    了悟急迫道:“徐施主,劳烦你前去帮忙!在下带人先行拦截,走!”


    自家宗门出事,安心让外人帮忙,自家人跑了,反倒自己去捉。真正适合的排布,两方应当调换过来才是吧?徐行心道,看来这了难大师身上的确出了什么不得外人而知的问题。


    封玉站在这瓢泼大雨中,发冠被打得偏离一寸,不过,这雨水终于将她额角的污血洗净了。她伸手轻轻将发冠扶正,关切道:“徐道友,还不去么?再不去,恐怕更晚了。”


    徐行再次感叹,她真是长了张得天独厚的脸。悲悯、良善,敛眸看人时,额间一点暗红愈发鲜明,竟隐约有些慈悲模样,不论说些什么,都好似真心在为人着想。


    她目光微动,落在封玉身侧的女子身上——不,不算陌生。若是算上木偶戏台前那一次见面,两人已见过三面了。那剑修薄唇微抿,对她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意有所指。


    徐行深深看了她一眼,简短道:“走。”


    “……”


    少林之内,瞿不染正与同门往返救火,红瓦屋檐内黑尘弥漫,触目皆是火光。纵使白玉门的人再爱干净,现在也是灰头土脸,黑黑一团,站在徐行面前时,徐行是靠体香才认出他的。


    “火势已控制。”瞿不染颔首道,“此火来得太蹊跷,无人知道是从何处开始的,好在很快便压住了。”


    徐行扬眉道:“哦?这次倒是很快么。”


    一眼便可以看出,这次破戒僧定然是出了力了。不然以之前另一派的组织能力,比前次大好几倍的火不可能这么快就镇压下来。小将皱着眉往远处看,忽的对阎笑寒道:“你蹲下来。”


    阎笑寒不明所以,还是乖乖蹲下,小将踩着他的肩膀往上蹬了蹬,视野一下变高不少。她沉思道:“最大的火应该是从西南方放的。要纵火,最好选择无人驻守的场所,以及,明白各个时间会有的风向——如果是我,我会先在东南方放火,将人调走之后,再在西南殿绕后放火,这样不仅造成的破坏更广,而且地势崎岖,风向多变,会更难救一些。”


    阎笑寒道:“你小心点不要摔了。”


    这真是经验之谈,毕竟她战场上纵火很多次了。但她指的方向,众人并看不见,更不知她说的是哪个殿,于是徐青仙对瞿不染道:“你蹲下来。”


    瞿不染:“不。”


    片刻后,他被徐青仙单手举得很高,淡淡道:“你说的偏殿,正是了难养伤之地。”


    那么,事实很显然了——了难大师先纵火,令宗门大乱,随后趁乱将降魔杵取走,目前下落不明。但,问题又来了。当时闯进少林试图解阵的蛇妖修为在常青之上,焉对阵法无可奈何,了难的修为最多与常青持平,为何他能越过阵法将圣物取走?


    很快,这个问题便被观真首座解答了。


    因为了难,正是看管圣物那一人!


    当初徐行与他灯下对谈,只知了难是八大首席其中一席,认为他不可继任首座,原因很简单:修为不够强,镇不住场。况且,观他与常青纠缠甚久,最后也只是试图封印,而不是抹杀,也能看出其作风并不强硬,甚至有些心慈手软。但她没想到,了难的位置是如此特殊——非但是看管圣物之人,更是多年以来默认由守心一派继任的坐


    席,直到现在,没有一个破戒僧曾担任过这个职位,其中意义已十足明显。


    然而,现在看管降魔杵之人却监守自盗,带着圣物私自叛离出宗。这单拎出来,就已足够令人作想,更何况还有封玉那一遭,现在山下的舆论如何,用脚趾都能想到了。


    祸不独行,不仅如此,永正匆匆赶来时,竟又带回来了一个坏消息。


    了悟追查了难,非但没追上,连自己都失踪了!


    只失踪了他一人,宛如人间蒸发,所至之处没有任何打斗痕迹,其余守心僧遍寻无果,只能一身狼狈地回到少林。


    宝殿之上,众僧面面相觑。永正说完后,观真首座仍是趺坐在蒲团之上,敛眸细思,处变不惊,似在思索对策。


    徐行叹道:“不愧是住持,颇有掌门风范,就是这般泰山崩于前不改其色。鸡蛋放两个筐里,结果俩筐全砸了,竟然无动于衷,如此强大的心灵,做什么都会成功的。我要学。”


    永正道:“住持?住持?……师傅,你还在听么?师傅……师傅好像昏过去了,来人啊!!!”


    乱,乱,乱!这下真是大乱了!在骤然喧嚣的大殿中,徐青仙认真地对徐行道:“不要学。”-


    申时,珈蓝宝殿。


    “师傅已无碍。医者开了药方,说是思虑过重,瘀血于心,近些日子不得动用真气了。”永正满目疲惫地对徐行施了一礼,道:“多谢诸位前来助拳,只是现在琐事诸多,无法分神招待,万分抱歉。若是诸位不弃,可以在少林稍作歇脚,再行打算。”


    徐行道:“这倒没什么。只是,劳烦让我与观真首座见一面,我有话要说。”


    永正肉眼可见地迟疑道:“这……可是……”


    徐行笑笑道:“我是去说话,不是去找打。不必动用真气,只需动用嘴皮,安啦安啦。”


    永正进去通报了,半晌没出来。徐行总也不能这般杵在人家殿门口,于是对寻舟勾勾手,随口道:“走。我们去看莲花。”


    也不知有什么好看,那莲花池原本开得旺盛,被火燎了一通,现在坑坑洼洼,根茎都缩了起来,看起来一点都不想和外人说话。寻舟跟在她身后,一言不发。徐行本想和他说一说少林之事,转头睨他,发觉此鱼恨不得把脸挂到地上,没好气道:“你这气性也太长了吧?谁教的?我当然知道现在不比从前,不能死一死给别人看。所以,我只是随便说一说,又没当真想这么做。我也是很怕痛的啊。”


    寻舟漠然道:“我也只是随便气一气。”


    徐行嘀咕道:“好了我道歉行了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看不得别人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寻舟道:“师尊根本不是真心的。”


    真的软硬不吃。徐行半气半笑地指他道:“哇!你还想怎样啊?!你随便气一气都这样了,那认真生气会怎样?咬我吗?”


    寻舟定定看着她在面前晃来晃去的指尖,指甲剪得极短,有的边缘还缺了个小小的口,掩着里面的肉粉色,指腹微凸,似乎整只手上只有这个部分是柔软的。


    徐行震惊道:“你还真咬啊?!!松嘴松嘴松嘴,你知道这是哪吗?!少林啊!!大秃头小和尚都在看,我的风评都是你害的!!!”


    寻舟低头张嘴咬上去,牙尖在指腹上狠狠磨了两下,竟然还真下了点力气,给她啃得脑袋嗡嗡响。


    徐行道:“脏啊!我这只手你知道刚干过什么吗?我刚摸过阎笑寒没洗手!没洗手!!”


    徐行道:“还用力?你找打??再这样我把你牙掰断了!!”


    “还不松?你想怎样?!”徐行感觉自己真被狗咬了,恨不得把寻舟掀进池子里醒一醒脑子,“行了行了行了我以后不说了!跟谁都不说了!我保证!够了吧!!”


    寻舟终于松口了,往后撤了半步,神态一片自然。徐行颤颤巍巍举起自己可怜的食指一看,没见血是没见血,上面一圈牙印明显得要命,还沾着些亮晶晶的唾液,一看就是人咬的,她一伸手恐怕谁都认得出来。她被咬得够呛,用手去擦口水又嫌弃,不擦更奇怪,遂对神通鉴认真道:“我真心觉得拯救九界这事可以先放放,得让他去治治脑子。”


    神通鉴道:“这话应该还给你吧!!”


    好大的狗胆,连她都敢咬,徐行正想让寻舟明白什么叫做人生可贵,寻舟自袖中抽出一条小帕,将她的食指细细擦干净,连带着指缝也一同拭过,而后,垂着眼轻声道:“师尊,别再这样了。我会怕。”


    他语气仿若陈述,没有半点波折,仿佛只是在讲一句并不重要的话。但也正是如此,让这句话平淡的有些触目惊心。


    徐行到嘴的话莫名又说不出口了。她被哽得慌,只想道,这怎么回事,搞得好像又是我欺负了你一样??动不动就咬人的是谁啊!


    “……”


    瞿不染踱步而过,正看见薛蛮与阎笑寒随地坐在长廊上圈圈画画,似乎在低声探讨什么,神情一定,迈近了些,朝二人微微颔首。


    小将对此人感官尚好,虽觉得他个性实在无聊,但作为同行者极为靠谱,尤其是在徐青仙衬托下更显得牢靠非常,于是见他过来,也昂了昂下巴以示招呼,随即继续道:“此事果然有蹊跷。”


    地上铺的是一张地形图,正是少林附近的路观大概,将一笔戳到某处,道:“少林傍山而建,要下山只有登天梯这条路,除非了难是用滚的下去,否则定然要花费一些时间。况且,他有旧伤在身,又是私逃,压根无法调动法器,短短一柱香,逃得必然不远。了悟动身的地方,则是在这里——看出来没有,正好是一个小小的包围处。也就是说,常理而言,不可能拦不住。”


    “这地形是大师姐给你的么?”阎笑寒道,“也有可能,是了难大师正好撞上了防守的薄弱处,突围了?”


    将道:“恰恰相反,其余人都在,只有了悟一人失踪。恐怕两人才是撞了个正着。只不过,那就更怪了。”


    她将纸翻到背面,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不少人名。不同人名之间有简要的战绩对比,小将甚至排除了“有伤在身”、“发挥失常”两种情况,道:“以常青做基准,了悟的修为比了难要高,但高的不算太多。要将一人斩杀,和要让一人‘毫无痕迹地消失’,这二者有天壤之别。了难不可能做到掳走人的。”


    难道是与封玉里应外合了?不可能,当时封玉正被牵制,动作不会比了悟要快,并且,了难与常青多年宿怨,连带着对封玉也绝无好脸色,两人之前毫无联系,他与封玉合作的可能微乎及微。


    “徐行不欲让了悟回答,所以便用雷声掩盖。了悟能立刻跟上她的想法,说明并非不智之人。”小将倏地起身,皱眉道,“这么说来,就只有——他是自愿跟了难一齐离开的!”


    这结论,还不如别得出来。本来少林就危如累卵摇摇欲坠了,掌门精心放在两个筐里的鸡蛋还对对碰了,怎么活啊?


    情报还太少了,此时未观全局,无法做出确切判断。


    三人默默对视一阵,小将想到什么,敢想敢做,转身便消失了。笔墨图纸全留在地上,阎笑寒一件件收好。一行人下山,总要有人带别人不想带、关键时刻又要用到的东西,是以他的乾坤袋一倒过来叮里哐啷什么都有,甚至还有一个“不求人”,用来挠背用的。显而易见,他快到换毛期了,身上痒得很,又不好叫人帮他梳。


    瞿不染淡淡道:“你为何如此忍让。”


    阎笑寒头也不抬道:“啊?也还好,没有吧。出来的时候,族长让我多关照一些她,说她是‘恩人’。再说了,大国王女,有一些脾气太正常了。没有才不好呢。”


    瞿不染:“嗯。你是狐族?”


    阎笑寒惨叫道  :“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再一次不慎把这个众所周知的秘密给公开了。


    瞿不染却没走,也没杀他,只道:“那徐青仙呢。”


    “大师姐……论心不论迹吧。她的心是好的……”阎笑寒一下沧桑了些许,看上去都快要点根烟斗来抽抽了。他偷偷瞄了瞿不染一眼,道,“我知道你对她心有芥蒂。但其实仔细想一想,她沿路救的人命不少。绝情丝之事,她本可以不用管的。幻境中那次,我险些溺水,也是她拖我出来的,只是她对这一切表现得太过平淡,平淡到让人无法对她产生感谢之情……但无论如何,我并不觉得,把自己的性命放在救人之前是件‘错误’的事。换言之,能将救人放在自己的性命之前,万人中有几个呢?可以强求自己,不能强求别人啊。”


    瞿不染不言。阎笑寒又絮絮叨叨道:“再说了,我怀疑大师姐和狐族也颇有渊源。她出极北之地时,还想将神女之心带走,说自己与这圣物有缘。我从没见过她如此直白地想要什么东西。”


    瞿不染道:“我的钱袋。”


    阎笑寒:“……对不住!我不该笑的!!”


    瞿不染不在意。他对阎笑寒点了点头,再度负手离去。远处,徐青仙坐在屋檐上,正面无表情地眺望着远方。袖间蜷着的白绫如什么猫的尾巴般一伸一缩,轻轻拍打着身侧的瓦砾,她看上去心情不错。


    他一直在观察,用这双眼睛,试图将自己冷静地剥出红尘。他能给世上的很多种爱欲和感情分类,却读不出任何徐青仙的“欲望”——她曾说过自己的使命是拯救九界,然而,她只是这么执行,但她并不想。


    她只有纯粹至极的喜恶,甚至这喜恶都是后来才染上的,瞿不染有时觉得,她不是人,是一块顽石。人事易变,顽石不改,她只是……存在着。仅此而已。太奇特了,太令人无法理解了。


    瞿不染顺着徐青仙的目光看去,只隐约看到少林寺内一片火灾过后的灰黑疮痍。无数人族留下的至宝在这场大火中毁灭破碎,令人心头紧攥,无法多看,她为何还能开心?


    瞿不染来了。


    他沉沉道:“你在看什么?”


    徐青仙道:“石头咬人。”


    “……”


    瞿不染走了。


    走到半途,正正撞上徐行二人。徐行正不断甩着手,见他迎面而来,自顾自道:“观真首座醒了,我准备去殿内与他坐谈。你们?”


    瞿不染道:“去寻了悟。”


    “哦,这个么,暂时不必了。要找人,肯定灰族比较快些,而且也不打紧,了悟现在和了难大师在一起,应该没什么性命危险。”徐行与他擦肩而过,挥手道,“我记得白玉门不是来送药材兼送人的么?帮忙修缮一下建筑就好。”


    瞿不染停步,回首,冷静地望着她身后那个人。


    这个,假名为“余刃”的人,他只能读出欲望。无穷无尽的、海一般深的,骇人的欲望。他对世间万物毫无兴趣,仅对一人,这样的恐怖,能令人自地狱重返人间。


    ……


    徐行踏入宝殿之时,观真面前正有一副黑白玉制成的巨大棋盘,散发着幽幽寒气,周遭空无一人,连侍奉的永正都被遣了出去,徐行扫视一眼,心道,这架势,要说的恐怕是个需要灭口的大秘密啊。


    观真正缓慢地摩挲着黑子。徐行坐下,对神通鉴唏嘘道:“贵为住持,也仍是逃不了老头三乐:下棋、养花、钓鱼。”


    真不知道自己老了会有什么兴趣爱好。也钓鱼?不过,她能活到老么?这也是一个问题。


    神通鉴烦她道:“说点正经的好么?”


    徐行声情并茂道:“圣物丢失啦,破裤头争夺大战又要开始啦!”


    神通鉴:“你有病吧!!!”


    油灯之下,观真轻咳两声,喉间粗粝,宛如割沙。这从容坦然不是假装,目前少林局势如此,他还能如此镇定,不愧是穹苍前掌门写了十几封信痛骂的老东西。他道:“小友,坐吧。”


    徐行在他说坐之前,就已经坐得很端正了。自己这边是白子,观真攥了一把棋子,手悬于半空,对徐行道:“是单是双?”


    这便是要猜单双,定先手了。围棋先手者有优势,徐行随口道:“双。”


    棋子噼啪落下,正是双数,此局白子执先。


    “棋能显人心性,只相谈太过乏味,对弈一局,如何?”观真道,“若是小友赢了,你想知道的一切,老衲悉数奉上。”


    徐行道:“当真?”


    观真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


    徐行不知想到什么,忽的露出了似曾相识的微笑。她笑眯眯道:“好啊。”


    棋艺一道,徐行不算精通。因为,她的棋是亭画教的,而亭画的棋正是那一届的“棋”教导的。棋乃国手,亭画最多只学到了她三分,但这三分已经难得可贵了。可惜,徐行是个屁股贴不住凳子的,自己说要学棋,又朝令夕改,没学多久就找机会溜了,亭画不知为何因此生了好大一阵子的气,她只好把屁股挪回去好好学了。


    后来她才通过黄时雨得知,她随口一句想学,亭画当真了。这非她专长,要教也勉强,于是又是温习规则,又去请教“棋”,来来回回捣鼓了几个深夜,结果徐行听了几节就兴致缺缺要跑。这怎能让人不生气?


    尽管如此,徐行也不过学到了点皮毛而已。看观真的玉棋盘,就知他棋艺不差,要赢他,着实艰难了。


    灯光黯淡,徐行执子,落于棋盘之上。


    “事到如今,破戒一派与封玉合作,最终目的是什么,已经昭然若揭了。”她道,“正因降魔杵和众生钟干系着这整个护山大阵,所以,了难的职位非但有实权,还有着更深一层的意义。只要看管圣物的永远是守心一派,就代表着破戒僧再如何也无法掌管宗门核心,永远是‘外人’。他们想要的,是将八个首席中守心占五破戒占三的约定俗成冲破,待到两方势均力敌,事情便成了。”


    观真亦落一子。


    “当初祸乱,妖族入侵,死伤无数,为了尽快重振少林,住持广开山门,吸纳了不少‘凡俗人’,放宽门槛,让其为宗门效力。这便是破戒僧的前身。”


    “说是‘凡俗人’,不过就是雇佣杀手死士的另一说法吧?”徐行挑眉道,“说来不太好听,但谁都理解。毕竟内部已经没人了,要撑持宗门,就必然要有新鲜血液涌入。但等到事态平稳,这些人毕竟不是真和尚,不想吃斋念佛,渴望寻常人的生活。此为‘功勋’者,自然不能令人扫地出门,这太过无情了。留又留不住,赶又不能赶,于是当时的住持决意安排职位给这些凡俗人,破戒也称之‘僧’,在少林安养晚年……这就是现今长达千年的内乱的祸源。”


    不得不说,这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若是她师尊前掌门来了,恐怕次日就给钱将这些人全打发走了。不愿走还要借机闹事的,可能就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了。这才是正确的决定,往往足够正确的决定都不近人情,前掌门一向如此。


    观真叹道:“不错。”


    徐行道:“长话短说,免得浪费时间。”


    观真道:“小友,你性情有些太过燥进,这点不好。”


    “我是为住持你好。”徐行道,“我浪费一点时间,这倒无所谓。”


    神通鉴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话中之意,当即听到了功德破碎的声音:“……”


    事不宜迟,徐行单刀直入,问道:“了难夺取圣物奔逃,了悟与他一齐离开,这是你的授意?目的地又在何处?”


    火光下,观真笑而不语。


    看来,是要赢了棋才肯透露了?徐行虽不知此举有何深意,但实话实说,她对付老一辈,有的是手段,于是,她执起一颗白子。


    “……”


    观真道:“小友,为何不下呢?”


    徐行道:“首座棋艺过于精妙,着实令在下苦战,我需要思考。”


    “……”


    “……”


    观真道:“小友,这又是为何停住了?”


    徐行道:“太难了。这太难了。这一局该当何解?安静,我在思考。”


    “……”


    “……”


    “……”


    观真虚弱道:“小……小友……”


    徐行每执一子,手便要悬在空中,思考足足两柱香才肯放下。这才几个来回,艳阳落下,天色尽黑,已入深夜,万籁俱寂,唯有虫鸣。永正在外探头探脑数次,眼看着首座精神不振,眼看着首座昏昏欲睡,眼看着首座逐渐萎靡,眼看着首座开始颤抖。终于,那苍老的手抓着的黑子自半空中滑落而下,掉到了一个边角位置,对面那手闪掠而出,以比思考迅疾数倍的速度按住那子,沉声道:“对不住。我赢了。”


    永正扶住虚弱的老住持,不可置信道:“徐施主??哪有这样的??这样怎可以算数,首座是睡着了!!”


    “怎不可以?”徐行伸出一指立在脸


    侧,铿锵有力道,“人生如棋,落子无悔。输就是输,赢就是赢。棋能显人性,棋可以悔,难道人生也能悔么!”


    闹够没有!这简直太无耻了!!神通鉴抱头道:“传出去你的人生才是真的毁了!!”


    第116章 少林往事悬悬悬!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116


    次日,徐行再踏入珈蓝宝殿时,附近的大秃头小和尚们果然又用一种很奇妙的目光看她。


    以她的声望,放在平时,怕是连少林的大门都进不了,但她厉害就厉害在于,不仅能让人将她请进门,还能在少林里继续为非作歹,举止无端,并且没人敢当面说。


    观真首座这一觉足足睡了五个时辰才醒,醒来之后,面上灰黑之色暂退,瘀血也吐出来了。徐行见他还在看昨夜那残局,站着将白子拈起,指尖转了几圈,百无聊赖道:“首座,看出什么了么?”


    她当然知道,观真没那么闲,火烧屁股了还要来一局。多半是通过棋局,想试探她一些什么。


    观真道:“坐罢。”


    珈蓝宝殿内,唯一算得上装饰的只有桌案边一支小小荷花,用玉瓶装着,泡了一夜,原本蜷缩的花瓣舒开了些,清香浅淡。


    “我曾与人对弈。”观真缓慢道,“对方先手,连落五子,都与故人所置方位一模一样,我心生疑窦,于是也按曾经那一局原样落子……最后出现的,便是那百年前的残局,别无二致。”


    棋局乾坤莫测,只要一处落子不同,结局便是天壤之别。哪怕和同一个人下棋,都不太可能摆的出相同的局,更何况是他人?


    观真道:“小友,你相信‘转世’吗?”


    又来了。


    又来了!


    此前谈紫也问过她这个问题,徐行也的确见到了那张与小将同一张脸的古旧画像,然而,真诚地说,哪怕将当真就是他的故人投胎,徐行也并不认为这叫做“转世”。因为,将到现在也没有丝毫关于前世的记忆。一个人若是没有记忆,那便很难算作是同一个人。


    但,这样的事情出现一次,还能算蹊跷。现在又出现了第二次,莫非这其中又牵扯着什么隐喻?


    徐行道:“敢问,你说的转世现在是谁,从前又是谁,和圣物失窃又有什么关系?”


    观真道:“了悟,生了一张和我师兄七分相似的面孔。不仅容貌相似,行为处事皆有师兄影子,就连天赋也是那般冠绝少林。师兄法号为‘观空’,百年前宗内大乱,师尊惨死,临终托孤,导致师兄因挟带秘典私逃出宗被少林追捕。他半道陨落,但未从身上搜寻到任何物件,那几卷佛家秘典就此不翼而飞,到如今仍是不知所踪。”


    “宗内大乱?”徐行道,“听首座这么说,现在这状况不过是在过家家了。”


    “当年一役,八大首席死了六位,每隔七日便死一人,少林上下极为惶恐。能闯入少林,这般神不知鬼不觉地连杀六人,非常人能做到,但当时的住持却未曾有任何动作。”观真道,“那时,我的师尊正是首席之一,她决心要自己调查,于是破了戒律,夜半私自前往另一首席的屋内——于是,她看到了。”


    抹不去的夜色中,住持拿着金刚杵,脚下躺着一团像是人形的黑影。住持的神情,和往日并无二致,他甚至流着眼泪,好似很痛苦、却又不得不做那样,将自己的同门师弟一下一下捣成了肉泥。他一边捣,手腕上的佛珠跟着簌簌颤动,劈啪作响,血溅得到处都是,少林的夜里太安静了,他口中喃喃着“解脱……解脱……”,伴着血肉的嗤嗤声。两个人都像在梦里。


    “师尊看到的时候,他已经没气了。周围没有任何反抗的痕迹,应是睡梦之时死去的。”观真平静道,“住持入魔了。师尊没有逃过,垂死之际将一项‘东西’交给了师兄,令他立刻下山,逃得越远越好。”


    徐行拧了拧眉。她道:“首座方才不是说,丢失的东西是‘秘典’?”


    “我那时在外游历,侥幸避过一劫。回山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观真道,“丢失的究竟是什么,我原先无从得知。追捕观空的人口中称那是秘典,但实则不然。那其实是一把‘钥匙’……开启圣物的钥匙。”


    徐行现在终于明白,为何圣物丢失,首座还能如此淡然了!


    或许降魔杵作为一个法器很有作用,但钥匙不在,它根本无法开启护山大阵,就如同半块废铁,只能晾在那里做展示用。正是因为如此,看管圣物那职位永远只能让守心僧继承,因为这消息若是让日益壮大的破戒一派知道,便是连最后的筹码都消失了!


    少林都不知道钥匙在哪里,那么众人更不知道钥匙在哪里。少林都用不了降魔杵,那么众人更不可能用得了降魔杵。所以,安了,一切皆小事。


    正是因为住持发疯,杀了太多太多的人,甚至六个首席全是守心一派,死的干干净净。此事太过荒谬,少林拼尽全力才要将风声压下,于是不计代价地收纳原本都已经被边缘化的破戒一派,导致酿成今日恶果。又正是因为少林的护山大阵形同虚设,所以当时常青都欺上门前了还未有阵法触发,需要观真拖着病体来拦——这些年少林封山闭门,修建天梯,唯有逢年过节才会开放宗门,或许也是因为此事。


    清风拂过,徐行鼻端忽的嗅到一股轻之又轻的气味。微小,可令她忽略不了,一种令人厌烦的、污水的气味。她左右扫视,伸手将那支装着莲花的小瓷瓶拿起来,里面的水很清,但只有徐行闻得出来,这应该有毒。


    非常隐蔽的一种下毒手法。并不通过吃、也不通过穿,观真首座喜花,便在养花的水中渗入毒素,通过根茎吸收,再缓慢地释放在空气之中,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徐行对神通鉴凝重道:“我有错。我还真以为首座是老年痴呆了,原来是被毒的!没想到寺庙里也斗得这么凶?”


    神通鉴道:“你还说什么?你快告诉他啊!”


    观真应该早就已经知道了。他仍是微微笑着,道:“放下吧。”


    徐行放下了。她停了一停,问:“辛苦首座了。不过,这些年,依旧没能查出当年住持为何会发疯吗?还有你的师兄观空,他有可能会将钥匙托付给谁,这些,都没有头绪吗?”


    事到如今,她也不问其他的了。毕竟观真近乎默认了,让了难带着圣物潜逃是他的授意,可是,他难道不知道如今山下的民意如何,这个举措火上浇油,会让少林内的破戒僧气焰达到最强,又会生出多少事端来么?


    默然半晌,观真笑道:“自我继任开始,便在追查,百年已过,至今仍是不明真相。实话言,我一开始没有认出了悟,是因为……太久了。我已快忘了师尊和师兄长得什么模样了。一开始,他们的面孔是鲜明的,一天天过去,却逐渐变得模糊了。最后留在心中的,就只剩一种令人怀念的感觉。”


    “下山前一日,师兄还在与我对弈,快要分出胜负之时,被师尊忽的叫走,由此只剩下一局再也完不成的残局。”他有些浑浊的眼睛隐隐泛光,似是回忆起什么,又道,“是了,那时我快输了。可,了悟让了一子,最后我还是赢了。”


    也就是这时,面前之人周身才散发出一种草木衰败般的垂垂老矣之感,宛如丰沛江水曾淌过的旱地,最后也只是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罢了。


    “当初住持究竟是否入魔,谁能知道?人总在一次一次地轮回。今夜,少林便会再度关山,再启之时,劳烦小友相助一臂之力了。”-


    这一谈便是一个上午,徐行自珈蓝宝殿中踏出之时,眼睛不适光亮,险些被阳光又闪了一闪。


    寻舟道:“好慢。”


    “你又从哪里飘过来的?”徐行心安理得将他当成遮阳树,绕到他身后,道,“老人家就是这样话多一点  。”


    唉。真是。有点沉重。


    “闲着是么?”徐行对寻舟道,“你让小将师姐她们将东西收收,少林要赶人了。下山吧。也不知了难大师逃到哪儿去了,脚程够不够快。”


    神通鉴懵道:“我没有懂。六道不是说‘世间无魔’吗?观真首座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徐行道:“我猜想,他应当是要雷霆手段了。”


    前朝埋下祸源,今朝危在旦夕,一些事情早些时候不处理,拖得越久,需要付出的代价就越大。了难潜逃,破戒僧的目的便是占据更多首席职位,如今非但没有去捉,反倒匆匆赶回宗门之中等待夺权。然而,住持当年入魔能让宗门元气大伤一次,怎么便不可能有第二次了?风水轮流转,这次对准的矛头改成破戒僧就是了。


    说了没用,步步紧逼,甚至勾结宗外势力残害民众。动不得杀不得亦放不得忍不得,观真首座,这次恐怕是打算玉石俱焚,直接来一场赶尽杀绝了。


    至于为什么选她来说,原因也很简单——其一,她是穹苍掌门之徒,下山云游这么久,亦有实绩,以修为来看,日后只要不胡乱作死,在宗门内的职位只高不低。大洗牌后正是需要外人相助来巩固势力,穹苍少林交际密切,她的身份很合适。其二,徐行此人,虽说名声有欠,癖好奇特,但从未与任何势力有过别的瓜葛,简单来说,独狼一匹,没那么多复杂的利益关系。


    其实,综合这两点,选择徐青仙会更合适。然而徐青仙根本不听老头说话,更不跟老头下棋,更毫无责任心这种东西,想要“拜托”她什么事,比登天还难。


    寻舟要帮她传话,然而,又不想离开她身边,于是指尖一动,几朵蓝火便幽幽然窜了出去。没过一会儿,阎笑寒便拎着大包小包气喘吁吁来了,道:“才刚上来又要走吗?”


    徐行狐疑道:“你拿着这么多东西?其他人呢?”


    “你说大师姐和小将?”还有一个瞿不染,阎笑寒道,“她们早先就下山去了。去找了悟。因为她们发现有件事不对。”


    既然了悟是自愿和了难一起走的,那多半此事观真知情。那问题就来了,封玉又是凭什么提前得知了难出逃的?


    徐行本就想说这个,看来大家的脑子都转的很快、行动得也很快。


    阳光愈发刺眼了。寻舟转头看她一眼,低声道:“渴吗。”


    “我还好。刚才没说什么话。”徐行盯着远方那耀目的日轮,感到目光酸涩间,喃喃道,“不过,我倒是发现了另一件事不太对……”


    方才,观真说道,随着日复一日,古人的面孔已然在记忆中模糊,只剩下一种令人怀念的感觉了。


    这句话很对。再刻骨铭心的人,经过漫长时间,到最后也只剩下“感觉”了。人之常情,大家都这样。但,前提是,这时间要足够漫长。即便算上前世,徐行与亭画、黄时雨也不过是三十年未见罢了,现在她闭着眼默想二人名讳,两人的面孔便会鲜明至极地自脑海中浮现出来。或笑或怒,生动无比,徐行甚至记得亭画自白变黑的睫毛,褪到一半,还透着点肉色,有段时间像刚长毛的小熊猫。她一笑,对面就一个拳头飞到脸上来,不疼。


    此时,问题就出现了。


    她敢说,论刻骨铭心,论恐怖,她师尊前掌门带给她的记忆绝不输任何人。然而,徐行无论是在恢复的记忆中,还是如今闭眼回想,这个人的脸上就像蒙了一层模糊的雾。看不清,只有“感觉”,也只余“感觉”。她根本想不起前掌门究竟长得是何种模样了!非但如此,她甚至记不起前掌门的名字究竟叫什么。如此诡异,又如此自然,徐行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对过,现在恍然回想,她依旧什么东西都记不起来!


    这太奇怪了。


    越想,越是离奇。徐行闭目苦忆间,一道尖锐的疼痛自太阳穴炸开,她头痛欲裂地睁开眼,神情依旧镇定,脸色却瞬间苍白了。


    “寻舟。”徐行传音道,“你的师祖叫什么名字,你可记得?”


    寻舟一停。微不可察的空隙之后,他用一种平静到冷漠的语气答:“我……忘了。”


    第117章 各有动作六道啊六道


    #117


    溪水潺潺淌过村后,天气太冷,又是清晨,上面结了小小一层冰碴。


    有双宽厚的手将它们捞起来,拍在脸上,水面被惊扰似的一晃,倒映出了一张脸。


    一张肃然、正直,却又满面忧色的青年面孔,眼下青黑未褪,伤势沉积,疲惫不堪。


    “了难师兄。”了悟站他几步之外,沉声道,“这条路再往北去,过了关辖,便是穹苍之地了。四处都是少林之人追捕,我若是再跟上,太过引人注目,反而会陷你于危险之境。”


    了难摇了摇头,道:“无碍。师弟护送我到此处,已经足够了。多谢,多谢。”


    或许是连夜奔波,又藏又躲,他说话时有些恍惚,连着说了两句“多谢”。话未说完,手便神经质地摸上胸口,轻按两下,感受到那冰凉的东西硌着掌心,才肯放下。刚放下不到几个呼吸,又伸手去按,好似那贴肉藏着的东西是会长了翅膀飞走。


    了悟道:“无需说谢。”


    了难道:“你愿信我,放我走,这就够了。就算你不说,我也要赶你走了,现在我是通缉犯,若是被人看到你再跟我待在一起,恐怕你也要被一并连累。”


    有脚步声自远处细细碎碎而过,二人皆住口抬眼,直到声音消失,了悟方微微颔首,道:“师兄,保重。”


    “等等……”了难叫住他,却又默然半晌,再用水洗了几把脸,没看他,闷声道:“不急回少林。这阵子……恐怕山门不会开了。就算是你,也进不去的。”


    了悟不解地微微凝目,刚欲追问,便听到又有脚步声靠近了。这脚步声却又和先前村民的脚步声大相径庭了,沉稳、庄重,不疾不徐,每一步的间隔轻重都一模一样,全无波动,并且,一看就是冲着两人来的!


    拐角处,忽的走出了一个女子。紫衣玉冠,未语先笑,竟是趁着少林大火无影无踪的封玉!虽不知她为何知道二人藏身于此,但必然来者不善,了悟神色一凝,便要出手,怎料腕间一沉,了难自其后将他按下,咳了两声,道:“封姑娘,你怎会在此?”


    听这语气,这两人竟是旧识?!是了,当年了难追杀常青,免不了和当二把手的封玉碰面,听了难说话,三分生疏三分警惕,抓着他的手也微微紧绷,然而,却又并没有多少敌意,想来这“旧识”之中,也很复杂了。


    “好久不见,了难大师。”封玉眉眼弯弯,笑道,“我已帮你查探过了,这附近暂时没有追兵,若是要往北去,便速速动身吧。”-


    “原来这些看了会夭寿的小册小报全是你搜罗出来发行的?”


    徐行颇感兴趣地拈了其中一张来看。这应当是六道收来的手稿,尚未装订成册,上面还沾着些墨汁。而标题正是《互通心意》。她一目十行看过去,不由纳闷道:“怎么还是这么老套?”


    这些东西从古写到今,真是毫无创意。徐行又随手拿一张,点评道:“嗯。这个倒是有创意了。但太有创意,就容易让读者受到创伤了。”


    阎笑寒探头过来一看,发现这张写的是人妖恋。事到如今,尽管现实中较为少见,但话本中的人妖恋屡见不鲜了,但这张注明了这蛇妖从来都是原形,而最为炸裂的是,那是人族男子和妖族女子,还全是颠鸾倒凤激情四射的戏码……天啊!这都什么啊?!太可怕了!!!


    “你不觉得很有意思么?每个人描写的爱都不一样,好像又都一样。看多了是有点乏味,所以才得集思广益啊。”六道正埋头在一堆杂物里翻找着什么,手上还端着一根烟斗。她起身,见徐行目光挪到她手上,只将烟斗


    一晃,随口道:“没点呢。”


    “不错。”徐行笑嘻嘻道,“很乖么。”


    六道说:“不要拿你对小情郎的语气对我说话。听着鸡皮疙瘩都要掉一地了,好恶心。”


    她口中的小情郎寻舟正将徐行随手撇下的手稿拿起观视,不知看到了哪一段,眉心一动。说是厌恶,又似不解,不理解这互相接吻摸来舔去究竟有什么好玩,更值得写这洋洋洒洒千字来记。


    “来的还挺快的,但,下次能别像那种小孩来找朋友玩一样叫人开门么?这里可不是你家。”六道说,“徐青仙三人分头找人,不过,现在少林布下天罗地网都抓不着那两人,这三人若是能正巧撞上,那才是真走大运了。”


    “分头?”徐行讶然道,“不是吧。这挺危险的,按理来说不该一起去么?”


    “这就要问你了。”六道反问道,“他们三个人两两都拒绝结伴出行,我也觉得很奇怪?”


    徐行:“……”这口吻怎么好像“子女不和多是老人无德”一样?小将和瞿不染不愿意和徐青仙一道同行,这也正常。并且将和瞿不染更不熟。只不过,前两者她都不担心,只担心徐青仙一出门就如同泥牛入海,形影无踪,再也找不回来了……


    “大隐隐于市。”六道说,“经常逃亡的人都知道,越是要隐藏自己,就越是不能往人迹罕至的地方走。我想,了难的目的地应当是穹苍,你要是想找他,在边界处蹲着就行了。”


    徐行道:“我是想找他。但现在问题是,他若是人到不了边界,就已经被截了,那如何是好?”


    六道无所谓道:“生死都是命了。你管他截没被截,这是少林的事,要死要活也轮不到你头上。”


    说的好似很有道理。但是徐行管闲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忽的道:“那天,你见到了悟了?”


    她说的正是披头散发在大街上躺着装尸体那天,六道也正在附近的人群中藏着,跟了悟打了照面。


    六道:“见到了。”


    徐行:“如何?是你要找的人?”


    “……”六道垂眸,似乎想吸一口烟斗,又没有点火,于是只能很轻地拿前齿磕了一下烟嘴,模糊道,“是。也不算是。”


    徐行不问她为何要找,想也知道,肯定和了悟疑似的前世“观空”有关了。妖族看不出年纪,若是六道认识观空,就必然亲历过当年少林之事。正因如此,她才下山便直奔此处。徐行伸手,指尖一跳,一簇活泼小小的火花便舞着落在六道的烟斗上,室内忽的燃起旖旎弥漫的烟气来。


    “抽吧。”徐行松松抽了条凳子坐下,“作为交换,告诉我少林的事。”


    六道咬着烟斗,吃吃笑了笑,道:“怎么好像我在我的地盘抽烟,还要你的允许?”


    徐行灿烂道:“没差啦!”


    言归正传。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当年少林之事不可能捂得无人能知,更何况,事情比观真首座所说的还要更加诡异、更加血腥。那时的住持自入少林开始便是天之骄子,登上住持之位更是无人质疑,生涯中从未犯过戒,用“德高望重”这四个字都不足以形容,只是,他外出处理一事,归来时,就一切都变了。


    “我说了,世上无魔。实在要说,就是这人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东西、或是被什么东西刺激到了,一下子接受不了,就发疯发狂了。”六道说,“但是,那位住持没有。他非常平静。白日依旧诵经,教学,悉如平常,一入夜便去杀人。每个人的死状都……总之,下葬都只能立衣冠冢。非但如此,他次日神情毫无异状,不是‘冷静’的毫无异状,而是与其余众人没有差别的悲痛。所以,根本就没有人怀疑过他。”


    除非有什么深仇大怨,否则不会那样杀人。可他又极为冷静,冷静到现场不掺杂一点私愤,好像只是为了取走性命而取走性命,没有任何别的意图。


    徐行道:“直到被发现那一晚。”


    “是的。”六道答,“那晚,人自静室开始,一路屠杀到珈蓝宝殿。所有上去阻拦的都被杀了,没有任何心慈手软,观真的师尊勉力拦截,最后仍是难逃一死,她开启了大阵,再将‘东西’交给观空,令其夜奔下山,此后,少林闭山百天,方才尘埃落定。”


    徐行举手道:“且慢,容我一问。把重要的物件交给观空,让他下山,这个应当叫做‘紧急避险’?很正当的吧!为何还会被追杀?”


    六道悠悠道:“那自然是要问,剩余那些破戒僧是怎么将此事圆过去的咯。家丑难堪,只要将那人分割出去不就好了,一概打成‘叛党’、‘间谍’,一切都成了。不过,我想最要紧的是,观空并不肯将那东西交还到他们手上吧……”


    现在来看,这的确是个正确不过的决定,若是交出去了,恐怕现在少林早就改朝换代、喝酒吃肉,说不定娃娃都要满地跑了。


    “我明白了。”徐行忽的道,“所以,你在其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六道又抽了一口烟斗,眯着眼道:“实话说。你觉得我当时在干什么?我能在干什么?我是灰族,难不成我当时是善心大发一路护送观空去西天吗?西游记里唐僧后边都只跟了猴和猪,要老鼠做什么也太强人所难了。”


    徐行懂了,她当时或许真的跟着,只不过是瘾犯了,想偷东西。看来这是同好,相见恨晚,还是不追问了吧。


    “多谢。”徐行起身,准备离开,想起什么,并起二指,将她的烟熄了。六道说:“慢走不送!”徐行想了想,还是回首,道:“再赊你三个问题。”


    六道:“行。拿什么换?”


    徐行:“鲛珠行么?我有一筐。”


    六道:“豪气!来来来。”


    “其一。”徐行问,“穹苍上任掌门,叫什么名字?”


    六道:“法华。”


    “其二。”徐行再问,“穹苍上上任掌门,叫什么名字?”


    六道:“曦真。就这么简单?还是你想问的不是大掌门,而是掌管阵法的是哪一个?若是后者,我真不知道。除了本人,谁也不知道。”


    “嗯?不是。已经够了。”没有再问下去的必要了,徐行方才顺嘴说了三个问题,还差一个,于是她摸着下巴,问出了一个自己隐隐有些困惑的问题,“你这稿子什么都收,为什么唯独不收师徒?难道你有一个非常恐怖的师尊?”


    这是合理揣测。毕竟有人看作品,是会忍不住联想到现实的。徐行一看师徒,自己当师尊还好,若是要她跟前掌门发生一些什么,那真是想都不敢作想,吓得寒毛直竖,悚得屁滚尿流。至于玄素,更是算了。她连孝顺之情都过于稀薄,何论其他。


    “没什么,就是没趣  。没新意。千篇一律,懒得看。“六道瘫着挥挥手道,“但凡是师徒,就必然要花一大堆笔墨写什么前世今生,什么爱恨纠葛,最终目的就是让师显得没那么师,徒显得没那么徒,然后才终于可以开搞了。浪费字数,浪费钱,无聊的很。若是我,真喜欢,管是师傅还是徒弟?废那么多话干甚,放嘴亲上去就是了!”


    徐行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哈!!”


    阎笑寒等了半天说不上话,自己去外边找别的鼠玩了。寻舟则是百无聊赖地在旁边等着,一看便没有在认真听,此刻终于抬眼,莫名忽的给了六道一个眼神。


    离开鬼市,又是一片风轻云净,路边时常有穿着僧袍的僧人拔足而奔,面色肃然,而墙角招幡上,也已贴上了通缉令,一张肃然正直的青年面孔印在纸上,被露水打湿些许,眼睛的边缘有些模糊了。


    有人路过停步观视,三三两两窃窃私语:


    “真是多事之秋……”


    “听说昨夜少林又封山了,不进不出,一点声响都没有。可怕得很!”


    “那几只蛇妖好像真的在帮忙。昨日还将假冒杀人的那几个市井混混给揪出来押送去衙门了呢。奇了,到底谁是真谁是假?”


    “不是说圣物被卷走了吗?这小伙子,看着真是人不可貌相……”


    “管什么圣物不圣物的,跟我们有何关系?拿了降魔杵能捣面吃吗?走了走了,做工了!”


    阎笑寒跟新交的好朋鼠告别,又拎着大包小包,和徐行寻舟二人同行,有些茫然地走在大街上。


    他问:“徐行,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嗯,你的话,当务之急是要把小将找回来。”徐行道,“瞿不染和徐青仙暂时有自保的能力,真遇上了也可一战,赢不赢的另说,好歹都能全身而退。若是她遇上了,就不妙了。”


    阎笑寒懵道:“遇上谁?”


    徐行停步,寻舟却迟了半步才停,两人险些撞在一起。往日里徐行停他便停,从没有这种刹不住车的状况,徐行刚想问,你在想什么,便想到方才那过于精彩的手稿内容,可能对一个陈年大童子来说还是有些难以接受了。她于是正色道:“其实人族很少那样的。不要误会了。”


    寻舟盯着她,道:“正常的人族是怎么样的?”


    “我怎么知道怎么样?难不成别人做事的时候我要在床下面趴着吗?这样会被抓的。”多大的人了,就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吧,怎么搞的第一天知道一样,徐行掠过他的问句,径直道,“好了,大差不差了,就是那样。此事之后再提,先把你的东西放出来吧。”


    寻舟颔首,指尖的蓝花再度轻轻飘出,向前飞去,似在指路。


    阎笑寒本还没懂,想到什么,忽的惊道:“你说的是……封玉?!”


    “找了悟难,找她倒是方便。”徐行看向远方,静静道,“这种心里灌墨水的人,决定要不要杀人就和吃面条一样简单。”


    第118章 倒霉蛋稳定发挥


    #118


    蓝花如纸,在三人面前幽幽指路。


    阎笑寒看得实在瘆得慌。因为这看上去虽是花的形状,然则不管是飘动的方式、还是它的路线,都跟中元节烧的满天飞的纸钱没有什么两样,也太不吉利了。


    神通鉴的关注点倒是清奇:“你什么时候有一筐鲛珠了?上次自寻舟身上偷的那一颗,不是都不知丢到哪去了吗?”


    “我说换,又没说什么时候换。”徐行道,“现在我是鲛人。要别的没有,要鲛珠岂非太简单?”


    神通鉴脱口道:“你才没有呢!”


    徐行道:“你怎知我有没有?”


    话虽如此,她掌心透过布料,轻轻按上了自己的小腹。她常年练剑,筋骨结实,全身上下应当只有这地方摸着软一点。她摸了摸,捏了捏,又像拍西瓜似的拍了拍,得出一个结论:神通鉴说得对,她确实没有。


    要是有,她早就会痛了。那儿死寂一片,似乎不值当有什么值得她痛苦的爱恨,至少,现在还没有。


    徐行侧头,寻舟微抿着唇,浅澈的瞳孔映着纷飞的蓝花,他喉结动了动,沉道:“到这里……”


    眼前,蓝花竟然诡异地抖动起来,“呼”一声,扭着屁股分成了两朵。这两朵一大一小,外形别无二致,但是,却往着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继续向前飞去了。看着还莫名有些诡异的可爱。


    寻舟垂眼,与她对上视线,缓缓道:“从这里开始便分开了。”


    徐行扬眉道:“什么意思?这花追的不是封玉么,难道封玉在这里被分开了?那倒好了。可应该没那么简单吧。”


    的确没那么简单。寻舟指尖一点,那两朵小花掉头飞回来,落到他掌心,他反手,将五指一攥,从指缝间淌出来的不是花汁,是暗红色的鲜血。


    “它以血来追踪。”寻舟低声道,“会出现这种状况,说明那人体内有两种不同的血。一种是己身的血,另一种则是外来的血,混在一起,它无法分辨了。”


    一个毫无修为的寻常人,体内怎会有两种不同的血液?况且,徐行总觉得这情况有些耳熟,似乎在谁身上也是同样。


    不过,徐行点道:“‘它’?你的意思是,这东西不是你的灵气化物,是活的?”


    寻舟点头。徐行质疑道:“不可能。这一看不就是腊梅花?哪有天生长成这样的活物?”


    “的确。”寻舟见她一脸不信的样子,很浅地勾了下唇角,微笑道:“不过,你应该不想知道它原先长怎么样。”


    故弄玄虚。徐行这辈子怕过什么,正色对神通鉴道,“来。用到你的时候到了,查一查这原本是什么东西。”


    神通鉴鼻孔喷气道:“吸血的能是什么好东西。不就是聪明点的血蛭吗,还扭什么扭,装什么装!以为自己很可爱!”


    “神通鉴”弱弱道:“就是。就是啊。”


    神通鉴:“滚滚滚!!你也滚!我说过的吧!!你要过来必须先跟我请安!!”


    两火掐成一团,拳打脚踢。真是令人头疼。


    徐行:“……”


    这死孩子小时候乖得很,从不爬树捉虫下河打鱼的,长大后反而玩这么大?!血蛭都征来用了,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阎笑寒感觉自己被关在了一道帐篷之外,好像被隔离了。他出声道:“那……我们现在?你们去追左边的,我去追右边的?”


    “不。不是说了么,你去追小将。这里是信号弹,若有什么发现,及时求援。”也不知为何众人都认定了寻舟必然要跟在自己后面,像八爪鱼一样撕扯不开,徐行信手丢给阎笑寒几颗信号弹,对寻舟示意道:“我追左边,你追右边。好了,走。”


    寻舟伸手出来:“不给我么?”


    “你拿着干吗?完全没用啊。”徐行侧头道,“你要是都沦落到要求援的地步,就算发十个信号弹我也不会来的。傻啊。”


    寻舟:“……”


    徐行时常满嘴跑火车,目的便是要让人生气。尤其是那些平日里不动声色或是一丝不苟的老学究小古板,又气又烦又拿她没办法的神情实在很令人开心。这恶习自从前就已初露端倪,她素日打鸟捉鸡,要么去逗亭画,要么就去逗寻舟,寻舟又是非常配合的,动辄就被她一两句话逗到面红耳赤、要么就气得闷在墙角不说话,美人生气时也颇有三分别样颜色,所以徐行这习惯就和顺手牵羊一样,是如何也改不了的。


    至于她顺手牵羊这死毛病究竟是怎么来的,徐行事后回想,应当是六长老害的。他一来烦,自己就偷他东西。无他,唯手熟尔。


    徐行说完,又笑嘻嘻去看寻舟的神色。怎料,寻舟并未语塞,也未着恼,只是也跟着很轻地一笑,道:“那我来找师尊就是了。一样的。”


    徐行扬起的眉毛倏地落下来,又不甚高兴地扬上去。


    嘁。没趣。越长大越不好玩了-


    “多谢你一路护送……”了难止步,道,“到这里就很足够了。此处人迹稀少,都是些不问世事的村民,很难认出我来。”


    这附近皆是深山,行路不便,消息灵通的青壮年极少回家,路中所见大多都是小童老人,只道他是僧人,为何身边还跟着一个美貌女子,有些稀奇才多看几眼。


    封玉凝目道:“前路依旧危机重重,暂时不可放松。大师,可有人接应你?”


    事出突然,了难直到现在还有些恍惚,更何谈提前安排接应,他摇了摇头,道:“无碍。”


    他手指一动,像是忍不住又要去探什么东西,确认那东西好好藏着,未曾丢失。但,即便身旁只有一个毫无修为、毫无威胁的普通人在场,了难依旧硬压下了这无意义的冲动,他知道,东西正在他胸口。


    他现在谁也不能信任,谁也不敢信任。他方才将了悟劝走,就算是封玉,也不能继续再在身边久待。


    风吹来,天幕忽的灰了,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他衣袍已湿,绑腿上满是泥迹,整个人看上去如同鬼魂,狼狈不堪。封玉柔声道:“先把衣服换下吧。再出几里,人便多了,


    不作伪装恐怕不行了。”


    她递来一套柔软的常袍、一顶竹笠,甚至还有面巾。一看便是为了他早已准备好的,了难眼底血丝鲜明,忽的道:“为什么?此前追捕常青之时,我修为不济,常常落入险境,你为我周旋数次,最终我才得以回到少林。我已听闻你在山下的事,回头是岸,这是好事。但,现在这样已经太过了!”


    “若是为了圣物——就不必想了。我不会使用它,也不能使用它,若是谁有任何动作,我马上带着它玉石俱焚。”了难定定注视着她,眼中满是紧绷的敌意,“我不知你身后还有多少人埋伏着。恩归恩,仇归仇,你的恩我日后会报,但不是现在。请你离开!马上!”


    被如此针锋相对地呵斥一通,封玉面上的笑意丝毫未变。她轻轻道:“大师听闻了我的事,那些破戒僧的事,又听闻了么?”


    了难眉间一动。封玉缓缓道:“少林出来的僧人,正正经经拿着少林颁发的侠令,穿着僧袍,行着佛礼,然而,一个小儿在他们面前跌得头破血流,哭嚎着叫爹娘,是视而不见的。同伴醉后闹事,和流氓地痞一道欺压百姓,民怨沸腾,是若无其事的。掷愿杀人,民心所向,这时他们反倒人人自危了。同样是金身,一派看的是佛,一派看的是金,牛头不对马嘴,却还能齐聚一堂,天底下有比这更荒唐的事么?”


    了难面色一僵,竟闪过一丝痛苦之色。他哑声道:“我不屑与他们为伍!”


    封玉道:“外人眼里看来,你们有何不同。视而不见,等同纵容,这道理,大师难道需要我解惑么?”


    “别说了。别说了!”了难也不知是在跟谁说话,自言自语般喃喃道,“很快就会结束了。一切都会结束了。只要……只要……”


    他的伤还没好全,便临危受命,接下这个重担。观真首座说的话像是天方夜谭,他听进去了,却根本无法理解。什么叫杀了就好了?什么叫重建少林?他想要制止,却想不到任何更好的办法。前人之鉴,无论在座的住持怎样试图平衡、怎样试图压抑,最后的结果都是矛盾加剧,甚至刀剑相向。干脆当断则断……可这实在是太恐怖了。让人一想那个景象就要崩溃了!


    了难放火下山时,看着宗内呼喝救火的同门。里面不乏有相熟的面孔,不论曾经有何龃龉,一想到他们不久之后就会变成一具具脸色苍白,眼珠灰黑的尸体,反胃的感觉便直冲咽喉,久久不散。而他,甚至连将这件事说出口的资格都没有。


    封玉看着他冷汗直冒,轻轻道:“明知有错却不制止是罪,心有余也力不足也是罪。大师,你不是问我,为何还要这般护送你么?因为你我皆是赎罪之人啊。”


    她说话又轻,又柔,明明隔着一段距离,却总像在耳边,有一种令人不由亲近相信的诡异魔力。


    “……”


    “走吧。”封玉缓声道,“快站起来。身后追兵甚多,我的部下挡不了多久。拖一分,危险便多一分。”


    了难猛地抬头,用手拢了些冰冷的雨水,搓在自己僵硬的面孔上,用力拍了拍。他没有去碰封玉伸来的手,而是费力地自己站起,将外袍褪下,换上新的,戴上竹笠,尽力将自己伪装好。


    他没说,观真也没对徐行说,所谓“钥匙”,不过是一种拟形的说法,并且,只有要开启护山大阵时才用得到——“钥匙”,便是连接杵和钟之间那一块小小的契石。小到将它穿一个孔挂在手上当饰品都不会有人奇怪。若是只动用“降魔杵”本身,是不需要钥匙的。


    然而,了难继任这个职位时,第一则需要铭心刻骨的戒律,便是“不得使用降魔杵”。破掉这个戒,便和其他破戒僧没有任何区别了。这是因为从前每一个破例使用它的人都下场极惨,甚至有几个到现在还被少林除名,名字成了忌讳,在宗内不得提起。


    可是,如果降魔杵是用来攻击别人的法器也就罢了。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降魔杵根本就没有任何攻击力!五大圣物之中,神女之心镇压度化,绝情丝控制化用,降魔杵用在妖身上或有千钧之力,但用在人族身上,却只有强大的治愈能力而已。想救人,难不成还能救错吗?


    罢了。他现在什么都不必想了。也没必要想了。只要带着它,前往穹苍境地,等一切尘埃落定,再回去就好。只要中间不要横生枝节,观真给他的任务便完成了。最后的任务。


    两人疾行,伴着风雨往前路行进,直到半途,依旧安然无恙。封玉的蛇群四处探查,规避路线,不断传递消息,然而,正在此时,附近的树林之中传来簌簌的异响。


    是枝叶被拨开的声音,还有慌忙的脚步声,了难神色一沉,警惕起来。


    但,自树林里扑出来的不过是一个小童而已!


    那小童年纪不过十岁出头,头发发黄,牙齿凌乱,瘦的像根木棒。这附近穷山恶水,竟然还有野兽出没,了难抬手一道金光闪过,将后面追着的一群野狼打得夹着尾巴呜呜逃窜,小童惊的肝胆欲裂,紧咬牙关,终于脱险,霎时嚎啕大哭起来:“娘!娘,我疼!!”


    小童痛的在地上打滚,了难奔去一看,神色霎时白了。如果只是普通的皮外伤,甚至轻微的内伤,他输送灵气是可以给人止血疗愈的。但是,这小童的手竟然生生地被咬断了,血流如注,另一边手上还紧紧攥着捡野果的篮子。这里人都没几个,怎可能有医生?就算有医生,这种致命伤也根本救不回来!


    了难:“……”


    封玉静静道:“竟伤得这样重。”


    了难咬牙道:“封姑娘,你可否带着他……”


    话到一半,便停住了。这种伤势,让封玉带出去是必死无疑。但是……但是……


    封玉负手立于他身后,垂眼看着,静默地等待着他的抉择。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在此时,远处竟又有另一脚步声响起来了。只不过,这脚步声似乎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茫然无际的,不知在找谁。


    “……”封玉微不可见地笑了笑,道,“有人来了。大师待在此处,我去一探。”


    ……


    “真是……”阎笑寒苍老地埋怨道,“说让我去找人,我怎样知道薛蛮在哪里?又不像你们两个互通了灵信,时不时就私下里传来传去。净会欺负人。”


    他只能靠自己和小将血脉中那一点点微弱的感应了。虽然不知为什么会有感应,但阎笑寒猜测可能是族长在小将身上种下了什么标记。


    他一路靠着这感应走来,可太微弱了,范围也太广,总之找了半天,越走越偏,也没看到小将的影子。


    只不过,这附近虽说僻静,但人也实在太少了一点……


    少到有点异常的地步了。像是被人强行驱赶过、或是连夜迁徙了一样,有些房屋里面的油灯还没灭,却已经毫无人声了。


    阎笑寒忽然觉得脊背毛毛的,狐的直觉在告诉他,这里不太对劲。似乎有危险。


    但他应该没那么倒霉吧?找人而已,又不是找死。


    罢了罢了,先找先找。


    他一个狐的时候,话就变多了,自言自语来壮胆。走累了,便随地而坐,自大包小包里掏出水和饼子来。阎笑寒看到这不属于自己的包袱,心里顿时又不畅快了。


    天杀的瞿不染,竟然也学她们,把东西交给自己保管,人就飘飘走了……不知道什么叫做共患难么?!白玉门的人就这个道德素养?!!


    他一气之下,就气完了。收拾好东西,继续扬声道:“小将!小将——”


    阎笑寒一转头,声音卡在喉间。因为,他身后站着封玉,不知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正微笑着看他。


    “……”


    阎笑寒一口气没上来,往后退了半步,神色霎时冷硬了五分。


    尽管他知道,封玉本人毫无修


    为,手无缚鸡之力,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他感觉这个人非常危险。危险到令人寒毛直竖。


    “阎道友。”封玉一副“巧遇巧遇”的欣然模样,微微一笑:“你怎会在此?”


    阎笑寒道:“你又怎会在此?”


    “别这样紧张。不过,该紧张的应该是我才对。”封玉忽的向前一步,轻道,“阎道友,我一直关注着你。不知可有幸结识?”


    阎笑寒将大包小包背在身前,又往后退了半步。


    “狐族的天之骄子,一道火箭百里之外能将族长射成重伤,此等膂力、魄力、专注力,着实罕见。”封玉道,“非但如此,身为内奸潜入穹苍,竟然是以医修的身份,掌下救人无数……”


    她摇了摇头,道:“这般人才,却只得打杂,不得重视,当真是美玉蒙尘,令人叹息。”


    阎笑寒:“……”


    “皓月并非不亮,只是在耀日身旁显得黯淡罢了。”封玉面上一丝忧色,道,“不知阎道友,是否真心考虑过自己的感受?若是身份败露,在穹苍的后路又该如何走?”


    又是沉默。


    阎笑寒怂怂地咽了咽口水,感到十足干涩,以至于开口之前,他还先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


    “其一,我不问‘你是怎么知道的’,是因为这样问不仅你不会回答我,还会让我显得非常蠢。”阎笑寒指了指自己的眼周,结巴道,“其二,建议你以后不要在医修面前这样做了。正常人笑的时候,这、这块,看到没?是会情不自禁跟着动的。你这种全程丝毫未动的,是在模仿。模仿的很真,但也只是模仿。你,你根本不懂别人是什么心情,你理解不了。你看似笑得比徐行真,但其实笑得比她假多了。”


    封玉仍是微笑。


    阎笑寒手隐隐探进怀中,指尖方触到东西,一道诡异剑光忽的闪来,将他的手击落在地上。


    封玉的背后,缓缓出现了一个人影。


    “……错了。”封玉轻轻道,“错了。你不该伸手的。这和直接告诉我,你是一人前来,并且其余人离你很远有区别么。”


    她点了点下巴。在这瞬间,阎笑寒瞳孔猛地缩小,一股剧烈的疼痛涌上,他垂眼,看见一把剑神不知鬼不觉地,自背后贯穿过自己的心脏。这剑薄、利,离得这么近,他看清楚了——这就是上次在少林与徐行对招的那剑客的剑!


    下一瞬,他眼前一黑,彻底倒了下去。


    第119章 莫问紧握手手


    #119


    封玉回到林前时,那小童的哭喊声还在继续,只不过已经气若游丝,疲弱不堪了。


    了难将自己的衣角扯下,取了干净的水来,将断臂固定住,给他做了紧急的包扎,不断输着灵气为他吊命。见封玉过来,立刻道:“封姑娘,你的手下还没有来么?刚刚外面是谁?”


    “没什么,一只野狐狸迷路罢了。”封玉淡淡道,“惭愧,他们正在赶来的路上。只不过,你也知道,我的手下皆是蛇妖……”


    妖族输送的妖气不害死人都好了,怎可能吊得了命。可封玉没有修为,只能让蛇妖前来帮忙,若是期间再不慎耽误一下,这小童的生死就悬了。


    了难天人交战,两番念头不断交织,不断权衡利弊。


    用,不用?救,还是不救?这附近地势他是熟悉的,只要再过半山,便是一间医堂,这个时间,定有大夫在坐诊。若是蛇妖中途不停,是……可以赶上的。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可是,现在追兵不断,万一要是被追上了?不过,那反倒更好,僧人不会放着伤重之人不管……但,万一那是些只顾追查圣物的破戒僧呢?


    封玉垂眼,看着他沁出热汗的耳后,低声道:“给我吧。再拖下去,要来不及了。”


    这三字下来,像是把他自什么结界中拖出来,了难猛地惊醒,咬了咬牙,艰难道:“麻烦你了!”


    封玉只是笑了笑,伸手将小童轻轻接来,揽在怀中,捂住他的伤口。简易的包扎根本不够,污血自布料中一点一点渗出来,染红她的衣摆,再滴滴答答落到地上。小童非但没有静下来,反倒挣扎得更加剧烈了,嘴里模模糊糊不知在喊些什么。


    了难本就低垂的视线在那一小滴血洼上移开,他闭眼,有些难堪似的紧紧握住了拳。


    “……”


    血色跟着声音一同消失了,留下的只有封玉衣上的血污,十足刺眼。


    继续前行。


    一路无话。寂静中,了难终于艰涩道:“……那个孩子情况如何,之后也麻烦封姑娘告知我了。”


    封玉道:“我以为大师不想知道。”


    了难一怔:“此话何意?”


    封玉静静看着他,忽的一笑。她笑眼弯弯道:“方才我说‘给我吧’这三个字时,大师松了一口气吧。”


    “……”


    封玉道:“因为我已替大师做出了选择。这般,若是那孩子真的死了,也不是你一人的罪过。”


    “……别再信口雌黄了!”只简短一句话,了难心中却莫名有怒火燃起,像是被戳中了般,狼狈抬眼道,“有什么办法?伤重如此,不是医修,谁来都无能为力。难道封姑娘你会做出不同的选择吗?我已经尽了……”


    “不会。”封玉静静道,“我也想问一个问题。若是我不在,了难大师会做出不同的选择吗?”


    了难:“……”


    扪心自问,若是封玉不在,他独身一人,面对一条生命,他会违背师尊临终的嘱托,破戒使用降魔杵吗?还是视而不见呢?他根本说不出自己已尽了全力这句话,尽管他一再告诉自己,要当做自己身上就没有过圣物,然而,扪心自问,他……他十有八九是会用的。可是,为何封玉在,他最终就决定不用了?


    若是旁人在与不在,会影响破戒与否,那他与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


    “封姑娘,眼见一个孩童如此凄惨,你竟能如此冷静,恕在下佩服。”了难将纷乱的心绪收回,冷硬道,“不愧是你。”


    封玉反问:“这世上时时刻刻都有人重伤垂危,有人死去。大师为何不时时刻刻都在垂泪?”


    了难皱眉道:“亲眼所见和距其甚远,怎可以相提并论?”


    “同样都是无能为力。前者在眼前,便要为之落泪,后者看不见,便作无事发生。”封玉道,“‘眼不见为净’,这便是大师的心论么?”


    她问这话,倒像是在认真地求人答疑。赫赤色眼睛内并无半点负面的情感,只像是单纯的追问。


    “眼见同族落难,只要为人,便会有物哀之心。”了难怒道,“这是人的慈悲本能。若是连这些都丢失,还论什么人性?


    荒唐!”


    不知为何,分明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他心头的恼火便愈发躁狂不安,压抑不下。了难心知再这般下去,恐怕不好,但他却找不到能可抑制的方法。


    封玉却道:“我明白了。”


    了难:“……你??”


    “我明白了。”封玉点了点头,“多谢大师教诲。”


    她这般诚恳的回答,反倒让了难不知该应些什么好了,好似积蓄力气的一拳,轻飘飘被裹在了棉花里。


    ……是了。封玉年纪比自己要小个一轮有余,年少时就因至亲被常青囚禁,不得已为他所驱使。和那般暴虐无度的妖族日夜共处,为其出谋划策,不知见到了多少鲜血,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之下,性情难免与常人有所不同。包括她在山下为赎罪做的事,也是偏执有余,慈善不足,但本意是好的。她问那些话,并非出于恶意,只是她尚还不懂罢了。


    想到此处,了难反倒为自己的迁怒感到惭愧了。他默然半晌,哑声道:“对不住。”


    “嗯?”封玉些微讶然似的,笑起来,“大师为何要对我道歉?”


    了难道:“是我着相了。你当初在常青手下便数次冒着性命危险助我逃脱,可见你本性非恶。我因偏见将你想的太坏,不好。”


    封玉没说话,只是笑得深了些,白皙如美玉的脸颊在夕阳下,暖融无比。


    眼睑下那块细小的肌肉,仍是毫无触动。


    “……”


    封玉的手下蛇群仍在仍在尽职尽责地开道放哨,通风报信,路越发僻静偏远,然而,在路上,了难的话逐渐开始变多了。


    僧人或多或少都有这个毛病,分明他才是那穷途末路的兽,却似乎将封玉当成了迷路的羔羊,黑蒙蒙的苍穹下,两人一问一答,竟有些诡异的和谐。


    封玉:“为何‘破戒’便一定是错?”


    了难:“破戒本身非错,只是人性难测,未守住关口,此后便是无尽坠落。”


    封玉:“若是破戒只为救众生,那因何坠落?”


    这真是一个天真的问题。了难很难看地笑了笑:“大雄宝殿上那些破戒僧一开始都是这么想的。”


    封玉若有所思地想了想,道:“大师对破戒僧有怨?”


    了难:“……”


    不止怨,是恨。深藏在心内的恨。宗内势力纠葛,互相构陷,他的师尊没死在外族手下,反倒被逼死在少林之内,将这个职位传给他的次日,便自缢了。他恨,看到浑身酒气两眼昏沉坐上宝殿的首席更恨,到山下惊觉众人看到僧袍的目光只余鄙夷之时更恨,恨到恨不得效仿前人大开杀戒,却无数次被强压下来。“眼不见为净”,封玉说的是对的,他便是眼不见为净,才会自领下山追杀常青的任务……他绝不与他们为伍。绝不能!


    封玉:“我明白了。”


    金乌将垂,远方忽的传来淡淡的气息。是硝烟的气息,了难抬眸,本以为是深林中不慎失火,但第二眼,他便看出了些许端倪。


    山腰间,是一个小小村落。那村落规模不大,但至少也有个百十人了,此刻大门歪斜,寥无人声,四处都是点点火光,寂静无比。但,最明显的便是村门那插着的三根木桩,“三长两短”,这是附近流匪劫掠后留下的标记!


    这个小村落,已经被人洗劫一空,放火烧山了。流匪已经早在二人先一步便离开了,毫无可以追查的痕迹。


    了难猛地顿足,瞳中点点火光跳动,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


    ……若是流匪还没有来,或是正在烧杀劫掠,他自然不会有丝毫犹豫,立马上前。但,看如今这个情况,已经是残局了。该死,已经晚了,彻底晚了!就算不用前去查探,他也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样的景象:满地狼藉,遍地鲜血,哀哀哭泣气若游丝的幸存者……很多,很多个!在如今的状况下,他根本……他……


    残阳如血,封玉远望过后,缓缓回首。她仍是那般神情,温和端方、纯澈明净,笑着问他:“大师,要去吗?”-


    小将独步走在大街正中,面含煞气,来者纷纷避让。一只鸟落在她胳膊上。


    不对?谁会在这个时候联系她?她停步,自信筒中取出一卷纸,正是故国写来的信件,说老皇帝近日不慎中风,膝下皇女皇子皆不是孝顺的,不来侍疾也就罢了,一个皇子面露弃嫌之色,气得老皇帝暴跳如雷,中风更严重了,眼看命不久矣,问她要不要回去见最后一面。


    小将看完,面不改色道:“很好。但这不是我想要的,你走吧。”


    鸟走了。小将朝令夕改,变化无常,又将它两只细腿揪起回来,命令道:“别走了,帮我找人。”


    她已在附近走了许久,不过,她并无什么感应,只能按照“如果自己要逃跑应该会往什么路线”来猜测。小将绕过几个正在吵架的摊主,走到一条小河边,余光发觉河岸边躺着一只死狐狸。


    狐不出北地,死在外边的应当都不是狐妖。冻死的动物常见,小将并未多给什么眼神,只这般走过去了。


    然后又走回来了。


    因为她发现了,这死狐狸毛色鲜亮,未见白毛,可见是壮年,却长着一张无敌的老脸。她想都未想,扑上去喝道:“阎笑寒!!是不是你?!!”


    狐狸气若游丝,腹部起伏极其微弱,眼珠都已经变成了毫无生机的灰白色,满脸尘血,也难怪路人都以为它已经死了。更可怕的是,它胸口处一个贯穿血洞的血迹已然干涸,呈现出一种可怖的黑红色。


    “是……我……”阎笑寒装死半天,慢吞吞爬过来的,昏到现在终于见到亲人了,嘶哑道:“太好了……是小将……我有救了……”


    小将道:“医生?!医生怎么不在?!”


    阎笑寒虚弱道:“我就是!我记得你包袱里有一颗归元丹,麻烦拿出来,化水放进我嘴里……快……”


    小将迅速将归元丹掏出来掰开塞他嘴里:“不行!伤这么重,只吃药不行!医生,哪里有医生?!”


    阎笑寒嚎叫道:“都说了我就是了!!别叫别人来,我不想被挂起来打!”


    他吃了归元丹,调息片刻,喘气声终于大了一点,手可以动弹了。他哆哆嗦嗦把自己的爪子放在眼睛上,揉了揉,戳了戳。小将急性子道:“你眼睛怎么了?瞎了?戳了?烂了??”


    “被洒了毒粉。我该庆幸她没有直接用剑戳掉……”阎笑寒一脸衰样地碎碎念道,“触之按压痛感,眼部局部出血,现在确实看不到了。但,还有感觉就好。应该是半瞎,之后养一养会恢复的。劳烦先帮我眼睛上的毒粉清理掉……别,别用水!这是蛇毒做的粉,遇水更强了!吹掉,吹掉就好!”


    小将虽说平日里很叛逆,但还是很听医嘱的。当即鼓起腮帮猛吹,阎笑寒的五官险些找不到回家的路。


    这边动静太大,小将伸手将狐拎起,急急而奔,要回到原先的落脚客栈,刚到门口,便巧遇了徐青仙。


    “大师姐!”小将紧迫道,“你看!”


    “嗯。”徐青仙客观地说:“不好看。而且,不要穿动物皮毛,不好。”


    “谁要穿!”小将低喝道,“这是阎笑寒,他重伤了,你快去找医生。”


    徐青仙静静颔首,飞身而去。


    “……”


    阎笑寒醒来时,眼前一片模糊,眼周的毒粉已被清理,但视力尚未恢复,只能看见面前坐着一人。


    徐行道:“你醒了。这是几?”


    阎笑寒嘶哑道:“看不见。我……活下来了吗?”


    他的伤势已经经过妥善处理,就连在地上爬行时磨伤的膝盖都上了药、好好地包裹住了,浑身轻快,只是胸口的致命伤仍在隐隐作痛,仿佛有一股阴冷的气息自伤口在往五脏六腑不断蔓延。


    “真不知道你的运气究竟是太好还是太不好。”徐行淡定道,“说倒霉吧,三个人找了半天都找不到的地方,你随便就找到了。说幸运吧,差点被人串成狐肉当街烧烤。”


    阎笑寒长舒一口气,忽的警觉道:“等等?你找谁给我治的伤?!”


    “你的好朋鼠啊。”徐行似乎是对倚靠在门旁的什么人点了点头,道,“安心吧,也是妖族。说是你胸口的剑伤再偏移一毫就会要了你的命——我想,是上次那个剑修下的手吧?你看到脸了,所以把你弄个半瞎?嘶,也不对。上次就已经看到过脸了。这么说,是想饶你一命,但又不能让你看到路线,所以才下的手。嗯,你先休息,我等会再来问你。”


    六道正斜斜倚在门外。出来办事,烟斗太占地方,于是只叼了个烟卷占着嘴,没点,模模糊糊道:“你说郎辞?”


    要说郎无心的亲人,那就只有她的妹妹郎辞了。毕竟此人真正做到了空前绝后,族谱由她开始书写,徐行琢磨着这个名字,心道,是不是姓的缘故,这两个名字怎么听着都怪不吉利的,还带着股幽幽的怨气?她问:“你查过了?”


    “唔。查过一点。但痕迹被人抹的差不多了,也就只有那一点了。”六道爽快道,“她应该对郎辞也没什么真感情。的确是亲妹,同母异父的亲妹——郎辞是她母亲和第二任道侣用莲池诞下的。封玉倒是母亲十月怀胎生的,不过早就被她父亲带走了,两人压根没有一起长大。现在看来,封玉自己没修为,郎辞的剑招天赋了得,所以她必然要控制郎辞来防身吧。可居家可放火可杀人,还能当自己做恶事的挡箭牌,这她怎么可能放走。至于那只大蛇妖,名字叫柳玉楼。曾经隐世,今年才出窝的,他为何要帮着封玉做事,更是不清楚。”


    “怎么控制?下毒?”徐行笑眯眯道,“对了。这段不付钱的啊,你自己说的。”


    “我哪知道?这世上有能让人心甘情愿为自己死的毒药吗?”六道也笑眯眯道,“当赠送的。有人替你付过了。”


    六道手一扬,一颗眼熟的鲛珠自掌心跳脱起来,正是徐行早先弄丢,不知被谁捡去的那颗。


    徐行:“……”


    徐行跟人说话,全然不在意自己坐着对方站着会不会不大礼貌,屁股稳若磐石,现在却终于肯将尊臀拔起来了。她想想,自己似乎是在那水域里丢下的鲛珠,能捡起来,又神不知鬼不觉交给六道的人……


    她定定道:“什么养病。黄时雨一直在的吧。”


    哇!还真够敏锐的!六道投降道:“别这样看我啊,我要在鬼市讨


    生活,自然他怎么说,我就怎么跟你说了。”


    六道确实没说谎。他在鬼市,一直都在,只不过想让她找不到,就可以一直找不到。徐行不解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六道有点烦躁地咬了咬烟卷,似是不知该如何回答。毕竟,她当然不知道为什么。她连黄时雨为何会跟徐行认识都查不出来,怎可能知道为什么?但看着徐行定定的眼神,少顷,六道开口了,“有时,不想和故人见面,可能是因为自己已经太面目全非了。所以,不想让你见到现在的模样。也不敢。当然,我只是随便说说,你也随便听听。既然那么厉害,抓到他自己问比较好?”


    “……”


    徐行进室内时,徐青仙正在慰问阎笑寒。只是这慰问的结果似乎不是很好,阎笑寒本来心情平稳,多和她说几句话,一副血要从口中喷出三尺的样子,听到脚步声,梗着脖子道:“徐行?你说完了?”


    “是。”徐行抽把凳子坐下,道,“师姐,你和他说什么了?”


    徐青仙道:“我希望他尽量活着,不要死。”


    阎笑寒道:“我不想活着吗?难不成我是故意去找死的???”


    徐青仙:“我没有这个意思。你唯一做错的事情,只是比较倒霉。”


    阎笑寒苍老道:“快……把……她……带……走……”


    费了好一番功夫,徐行像推一辆煎饼摊那样把徐青仙从门口推走了。阎笑寒平躺在床上,喘了口气,道:“恐怕发现我的地方,离现在她们在的地方已经很远了。我的眼睛被药盲了,看不清下山的路线,只能听见声音。但是,我只能听见泥土的‘沙沙’声,除了拖我下山的人之外,没有其他任何动静。那附近真的一个人都没有!”


    东境繁华,就算是在深山老林,也不至于一个人都没遇到。阎笑寒顿了顿,又弱弱道:“其实,我有一个揣测……但我没有证据,而且,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


    徐行简短道:“说。”


    “这样急着灭口,她们多半是和了难大师同行。然而,又不像是想抢夺圣物。”阎笑寒道,“反倒像是,要将附近的‘无关人等’全都清空,制造出一个唯有她和了难独处的空间……我还嗅到了一些‘幻境’的气息。那附近的凡人要靠近,是会鬼打墙的。”


    “……”徐行很轻地蹙了蹙眉,道,“也就是说,她想让了难看到什么,就会让他看到什么。想让他遭遇什么,就会遭遇什么。”


    “正是如此。”阎笑寒道,“我猜不透她究竟想干什么。要杀要剐要抢要夺,我相信大师既然身负重任,就必然有应对的方法。大不了玉石俱焚。难不成,她还能让了难心甘情愿地把圣物交给她吗?不可能的!”


    他想起封玉那双眼睛,脊背又是一阵发寒。他其实一向对人类的情绪很敏锐,很轻易便能察觉出异样,然而,面对封玉,他什么都察觉不到。哪怕是因为被冒犯,想杀了他也好,但就算是动手的瞬间,他也完全看不出任何的情感……只是“觉得他需要去死”,所以就这么做了。


    徐行心道,对这种人,不能用“寻常”的思路去探寻,要用前掌门的思路。杀,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没用,二是有用,但用处暂时没有弊端大。不杀,也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有用,二是此后会很有用——从封玉心甘情愿将绝情丝交给自己来看,她对圣物的兴趣当真不大。


    那她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徐行起身道:“我明白了。你休息吧。”


    阎笑寒本就虚弱,说了太多的话,更是疲累,只能很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作为应答。他虽不说,但受了重伤,险些就真的魂归天地了,徐行却一句也未曾安慰,仍是有些拂不去的失望。


    徐行衣角离开时,带来一阵风,她道:“这一剑,我会还回去。”


    阎笑寒:“……啊哈哈也不用这样其实也是我自己倒霉才不小心撞上的你不用安慰我真的我一点也没有……嗯?!没了??就走了???”


    夜幕已然降临,天地昏然一片,徐行取剑迈出门外,寻舟便站在门外一棵树下,指尖处,几朵蓝花翩跹,似在舞动,又似灼烧。


    树聚阴,他待在那儿会稍微舒服一些。只不过,这段日子,他待在树下的时间愈发长了。


    寻舟道:“师尊。”


    “嗯。”徐行道,“走吧。”


    今夜难得晴朗,一轮圆盘似的明月悬挂在屋檐之上,风很凉,凉到有些呛人。两人悄无声息地随着那一朵小如尘埃的蓝花不断前行。


    此前,二人分头追寻,但不知为何,路到中途,那两朵蓝花竟然疯狂地朝彼此靠近,像是要交换位置一般飞舞起来。至今还没找到原因。


    脚步点地,落叶扑簌簌溅起半尺,徐行忽的道:“寻舟。”


    寻舟道:“嗯。”


    徐行道:“你这样跟着我,不会觉得很无聊么?”


    寻舟侧颜平静道:“是师尊觉得无聊了。”


    “……”徐行道,“你真是越来越不会说话了。好吧,我确实觉得有点无聊。但最无聊的是,我好像不知道做什么才有趣——上次觉得有趣,还是支煎饼摊子的时候。”


    寻舟道:“明天再去支。”


    徐行刚想道,有个大师正在水深火热之中,你还有心情支煎饼摊?但想想,寻舟一向都是“管他去死”类型,用脚趾想都知道他会怎么回答。而且,她也没好到哪去,徐行发现自己真心觉得支煎饼摊比拯救大师要有诱惑力……


    想到这里,徐行笑了一声。


    她道:“前掌门想要什么?”


    寻舟道:“宗门昌盛,人族存活。”


    徐行道:“封玉想要什么?”


    寻舟道:“权势。”


    徐行:“你想要什么?”


    寻舟:“……”


    徐行:“我想要什么?”


    又是沉默。她面色如常,并未停下步伐,寻舟看着她,那双淡色的瞳孔里似乎有名为心痛的潮汐一点一滴涌上来。


    “丢掉的鲛珠,找回来了。”徐行嘻嘻道,“不过,是被二师兄找回来的,他也没问我一句,就丢给六道了。那是你的鲛珠吧,怎么这样?”


    寻舟哑然道:“……我的就是师尊的。”


    皎月如霜,又是一阵怅然若失的默然。徐行看着前方,开口道:“寻舟,我问你一个问题。”


    寻舟道:“好。”


    “掌门册里二十六岁便死了的大掌门。”徐行道,“真是师姐吗?”


    寻舟道:“……是。”


    “……”


    “嗯。果然是这样。我早就猜到了。按她那个操心全世界的样子,怎么可能寿终正寝啊。”徐行面不改色道,“那,黄时雨不愿见我,也是和这件事有关吧?”


    寻舟道:“…………是。师尊,别问了。已经够了。”


    “没什么,我早就想过了。”徐行喉间微不可见地动了一下,道,“最后一个问题。她是为谁而死的?”


    长久到接近窒息的无声中,寻舟顿了顿,道:“为知己者死。”


    这可真是个足够模糊的说法。徐行却没再追问下去。


    衣袂翻飞,蓝花停滞、消失,两人眼前终于出现了些微的火光,在黑夜之中极为刺目。有几个守心僧正奔来忙去,急匆匆地提水来救火,那火也烧得已经差不多了,时至深夜,山脚下反倒吵吵嚷嚷的,一堆人聚在一起,大喊道:“让我们回去!”“凭什么拦我们啊?!”“我要回家!!!”


    徐行顺手抓了一个光头过来,道:“发生什么事了?”


    “吓!怎么走路没声音的,鬼啊你?!”那光头大惊小怪道,“我怎么知道?我就路过!”


    抓错了。徐行又顺手抓了一个光头过来,这次是和尚了。和尚的脾气就好多了,虽然焦头烂额,仍然有问必答:“那边的小村被流匪劫掠了,这些应该都是幸存者……只不过,他们号称流匪刚走不久,自己还没敢从藏身之处出来,就突然晕


    过去了,醒来时发现自己堆在山脚下。现在闹着要回去拿细软和值钱财物呢,说是有的地方土匪可能没搜到。现在上山,那群人又杀回马枪怎么办?劝了又不听!”


    那边的人也正竖着耳朵在听这边的动静。一听便起劲了,反驳道:“你们不会好好说话啊?什么叫‘待在这里别动,上去就是死’??你咒谁呐你??少林的人还这么讲话的?有没有天理了!”


    和尚万分冤枉道:“谁和你说这些了?我们的人怎么会这样说话?!”


    那人气道:“那不然跟我说话的人是鬼?!我告诉你别想抵赖,我们这一圈的人可都听得清清楚楚!!少拿少林如何来说事,你们宗门又不是不收女门人!”


    “是有沙弥尼不错!可你睁眼看看,她离你们那么远,怎么过来吓你们?”


    徐行注意到:“女的?”


    那可能确实是冤枉和尚了。她想,大概是郎辞吧,并且,应该人还在这附近。


    那群人不管如何就是硬要回去,怎么劝都不听。徐行略有思索,晃了一圈,在他们面前露了露脸。果不其然,那些人立马息了声,开始自以为很小声地窃窃私语起来:


    “这是不是那个徐行啊!就那个!”


    “好像真的是她啊!比通缉令上还俊……不是,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啊?好可怕好凶!”


    “不好了她在看这里!好神经病的眼神!我听说她杀人不眨眼的啊,狠起来连自己师尊都打!!快走快走快走!”


    一堆人轰然一声溜了。徐行负手立在阴影处,徐徐满意道:“不错。就这样。畏惧我!”


    “……”


    寻舟站在她身后,静静注视着她,少顷,握住了她的手。


    掌心冰凉,冷汗黏腻,并且正在微微颤抖的手。


    握紧了。


    第120章 威胁徐行一向是个非常友善的好人。……


    #120


    寻舟的手也并无温热,掌心相对,如同两块寒冰相触,压根传递不过来什么。


    仿佛什么伪装被一瞬撕裂了般,徐行手指的微颤没有止住,反倒加剧了。寻舟的指节,摸索着一节一节对上她的指节,十指相扣,他握得更紧了,紧到令人发疼,甚至毫无空隙。没有空隙呼吸,自然也没有空隙颤抖——直到她这一瞬山崩般的动摇彻底消失。


    寻舟道:“师尊说过,沉溺于回忆只会阻碍前行的脚步。”


    “……我什么时候说过?”徐行狐疑道,“我说过这种鸡汤味扑鼻的话吗??”


    “神通鉴”道:“说过的。我刚出世的时候,把六长老蓄了半年的胡子烧没了,他上门跟你讨公道,你就是这么回复他的。”


    “那能一样吗?”小鉴又跑过来玩了。徐行已经习以为常,道,“我一向都是严于待人宽于律己的。”


    “还说过别的。”“神通鉴”弱弱道,“什么‘勇敢做自己!永远会有人欣赏你!’、‘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待沟里去吧!’、‘嘘,小声点别吵醒他了。师姐你看我没骗你,寻舟的脸蛋嫩到能拉这么长——’之类的。”


    徐行肃然道:“好像混进去一句不太对劲的东西。人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我那时也才二十,我拒绝承认这些话是我说的。况且,说是一回事,做是一回事……神通鉴,你最近话似乎少了。怎了,心情不好?”


    “神通鉴”轻轻道:“主人,它就是你啊。”


    徐行静了一瞬,对寻舟道:“好了。我没事,别握那么紧了。我只是突然觉得奇怪,究竟为什么我会复生?”


    时间真是一把最锋利的刀刃。她重要,曾一时重要到不可或缺过,却又没有那么重要。峥嵘岁月,只是寥寥一笔。没了她,太阳依旧照常升起,人族生生不息,不会灭亡。总会有人挑起大梁,找到延续同族的方法。即便她在湮灭的那一刻有多不甘、有多折磨,千载已过,再度站在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上时,徐行对过往的任何追寻都似在黄昏长河中刻舟求剑,水中捞月,只是徒劳。也唯有徒劳。


    寻舟站在她身后更深的阴影处,脸隐没在黑暗中,安静到了极致,只能听到她一人的心跳声。


    徐行看着他,总觉得他不该这么平静。她记忆中的寻舟,会生涩地腼腆微笑,会皱着眉生闷气,甚至会声嘶力竭地落泪大哭,不该是现在这样的。二人或许曾是亲密无间的师徒,现在即便做着和原先一模一样的事,唤着和原先一模一样的称谓,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她早就明白了。她只是选择视而不见。


    徐行下意识攥紧手指,指缝间却被生硬地桎梏住,那是属于他人的体温。她忽的明白自己为何视而不见了。


    ……刻舟求剑,水中捞月。寻舟是她在船壁上刻下深深痕迹所用的利刃,水中与当年明月如出一辙的虚幻影子。她明知道,她不知道。她明知道自己只是装作不知道。


    她一直都是这样自我。


    黑暗中,寻舟的双唇忽的很僵硬地张了张,没有发出丝毫声音。“神通鉴”却突然吓到了似的,小小地吸了一口凉气。


    这一下细微的声音,像是一个小锤,将徐行轻轻敲回了现实。山上的火已经彻底灭了。少林在山下设有哨所,以便不时之需,果不其然,深夜救火这种又劳累、又不容易有功绩的任务,被派遣出来的全是守心僧。这些人正满头大汗地坐在路边,自袖中掏出干馒头,两两掰着互相分吃。有人甚至在地上铺了块布,就这般躺着睡了。


    徐行发觉这些人原本正是了悟手下,正想过去问问情况,怎料寻舟竟然还没放手,臂力也真够强的,她走出去半步,险些像个皮筋一样咻地弹回来:“……”


    “差不多可以放开了。”徐行像个老长辈一般慈眉善目道,“实在喜欢,剁下来给你玩?正好我这个人很擅长做事留一手。”


    神通鉴无情道:“不好笑。”


    “都说鲛人千年不腐。”徐行道,“万一我日后不幸又壮烈了,说不定这手还能给寻舟当他的‘阿贝贝’呢。”


    它听到了什么?!神通鉴防空警报似的尖叫起来:“够了!我说够了!!”


    很显然,寻舟也没有任何要给这个冷笑话捧场的意思。他静静将指节自徐行的指缝中抽走了,风一下灌进去,徐行竟一时觉得有点空。


    “去找人吧。记得刀下留人。”徐行遥遥点了他一下,迈步走开,想起什么,若无其事地回首道:“你这个花真的没有出错么?找的封玉,怎么好像定位


    到郎辞身上去了?亲姐妹血脉太近,混淆了?也不对啊。又不是双生子,父亲还不是一个人。”


    看她这大被一盖无事发生的娴熟样子,好像方才和她十指相扣的不是自小养大的徒弟,而是泡椒凤爪。


    寻舟很轻地笑了一下,摇头道:“不可能出错。”


    “你没出错,那出错的只能是这两个人了。”徐行摸了摸下巴,一点也不难为自己暂时被浆糊抹了的脑子,“嗯……再看看!”


    那几个风餐露宿的小和尚终于吃完了馒头,险些把脖子噎的先走一步了,看见徐行径直朝这边过来,隔着好几步就开始坐立不安。不为别的,主要是徐行太“名声在外”,虽然目前风评有稍微好转的迹象,但也只是相较从前。


    他们听传闻,还以为徐行是什么满面狠意的凶残人物,现在看来,非但不凶残,甚至还是个不可多得的俊俏人。唯独就是盯着人的时候有些没来由的瘆,捉摸不透她只是想友善地跟你搭话,还是想过来没事踹你一脚……


    “哟。真是你们啊?”徐行道,“现在看清楚了。你们不该跟着了悟么,他人呢?”


    一片死寂,一个小和尚壮着胆子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徐行道:“随便问问。你们回答就行。”


    这语气实在太欠揍了!然而,她这么一说,还真有人乖乖回答了:“我们本来跟着了悟师兄下山,接到命令后去追了难师兄,到路途中央就失散了。后来,了悟师兄和我们再会合,本来应当要回山的,但不知为何,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没过多久又让我们先回去了,现在我们也不知道他在何处……”


    很简单。了悟应当是被了难劝走了,但他越想越觉得让了难和封玉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待在一起实在令人担心,于是转头又跟上了。只是,看阎笑寒单纯路过都要被照胸口捅一剑来看,了悟没跟上还好,若是跟上了,如今是生是死还真是不好说……


    徐行道:“行了。回去睡吧,这地上不硌人么?”


    小和尚道:“刚才那些人说有人假借我们的名义吓唬人,我们得守着,不然又出事了怎么办?”


    徐行道:“不会出事了。”


    小和尚道:“你怎么知道……”


    徐行挥手道:“回去。”


    就两个字,语气也不重,不知怎的,这群初出茅庐的小和尚竟不敢再说话了,忙不迭地收拾掉地上的痕迹、馒头的残渣也捏走,灰溜溜地回哨所去了。


    徐行抬眼看了眼半山,那儿蓦的闪过一道薄蓝利光。


    “……”


    徐行到时,寻舟负手而立,只有他一个人。徐行道:“人呢?”


    他抬眼看了看。徐行跟着他抬眼看了看,发现一个偌大的水球包裹着一个人,倒吊在高高的树干上,这样的距离,对方放声大吼都不一定能听清楚,看来他真是一点也不想和不感兴趣的人说话。


    徐行道:“放下来吧。”


    寻舟双指一剪,那水球就砰一声摔裂在地上,里边泡着的人湿漉漉的,狼狈地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才化解掉这股力道,将剑支在地上,晃晃悠悠把自己支撑了起来。


    徐行道:“郎辞?”


    郎辞:“……”


    徐行笑了笑,道:“怎么了?你也要说,你不喜欢这个名字?”


    郎辞道:“我确实不喜欢。”


    她的声音清冷,抬眼时徐行才发觉,她的长相至多只能和封玉算是四分相似,最像的便是那双同样暗赤的眼睛——这估计是从二人的母亲那儿传下来的,柔软温和、潋滟多情,看谁都像是喜欢谁。然而,郎辞的五官要比封玉更多几分掩不住的锋利,毕竟再怎么说,她也是个剑修。


    “算上这次,应该是我们第五次见面了。”徐行亲切道,“当时追查水域时的引路人是你,少林和蛇妖一同抢夺圣物的剑修是你,戏台附近提示线索的蒙面人也是你。”


    “我猜想,封玉给你的命令向来都是灭口吧,她行事那么缜密,不像是会留一线的人。若是对剑气没有足够控制力的人,很难弄出那道剑伤。包括方才山下这些‘幸存者’,本来也是要死的。是你让他们有命可活。”


    一阵风吹来,郎辞似想开口说什么,手上忽的寒毛倒竖。


    “但,目前我无法判断,这究竟是你大发善心,还是一人唱红脸一人唱白脸的戏码。”徐行仍是维持着那亲切却一眼就能看穿的假笑,对她轻轻道,“所以,你说,如果我现在将你绑起砍成十八段,你姐姐会来救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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