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事变你身上有她的烟草味(唱
#121
把人砍成十八截其实只要够力气就能做到,徐行从前没少砍,自己也没少被砍过,所以说这话时语气还带着点轻快的调笑,浑然不觉这是个多么丧心病狂的威胁——毕竟郎辞可是主动送上门的,再怎么说也要讲点道义吧。
郎辞只是摇了摇头。
“可惜。”她无波无澜地笃定道,“不会。”
“嗯。”徐行无谓道,“我猜也是。”
对不在意的人,别说砍成几截,恐怕凌迟了封玉的眼皮都不会动一下。徐行道,“说吧,你有什么话想告诉我们?我猜,你多半是来传话的,否则封玉不会让你离开她身边……也不一定,毕竟了难和尚那被卖了还数钱的德性,很有可能真出事了还惦记着保护她。可能性五五吧。看你的表情,我猜对了。”
郎辞看了一旁的寻舟一眼。徐行善解人意道:“不用管他。你把他当成一棵树就好了。”
郎辞皱眉道:“什么鬼树长这么吓人。”
听闻这话,寻舟掀起眼皮睨了她一眼,只是太快,就这般浮光掠影似的过去了。
过分了。你大可以贬斥他的人品,但绝不能侮辱他的容貌!徐行难得护犊子,剑柄在地上一敲,利落道:“少废话。”
郎辞静默片刻,一开口就是徐行不爱听的。
“别追了。人最后会在哪里出现,我们都清楚。了难不会有事,圣物不会被取走,你若是还不放心,在那里等便是。她真正想要的,和你的利益并不冲突。”郎辞道,“所以,别再试图阻止她了。做不到的。”
这真是非常熟悉的论调,和常青一事如出一辙。严格来说,“杀常青”和“取圣物”,前者是她和封玉的共同目的,后者则是她的目的,封玉做的事,像是卖常青的命还买一送一捆一团绝情丝,只看结果,的确与徐行的利益没有任何冲突。
如今也是,护送了难远离是非,将圣物安全带离少林,封玉现在的所作所为,至少让了难远离了别的危机……半途截杀、同门围堵,这些都不会发生,然而,徐行一向认为,若是当真做的是什么好事,很少人会这么遮遮掩掩鬼鬼祟祟,别的危机是没了,最大的危机不正是此人本身么。
“她销声匿迹这么久,一旦出现,便是做了万全之策,不会给人阻止的机会。”郎辞忽的提剑斩去,徐行不闪不躲,只看着那道泛着蓝的剑光贴着自己耳畔落在身后,却像是斩到了什么屏障上一样,空气蓦的泛出一道道波澜,“这条路线,早就定好了。”
幻境。又是个幻境。还是个不急不慢、准备充分,怕是从三个月之前就开始搭地基的幻境,质量自然也并不豆腐渣,坚若磐石,常人只能在边缘打转,只出不进。
至于阎笑寒为什么能进去,也不纯然是因为太倒霉。恐怕是柳玉楼这厮只记得防人,没想到要防妖,毕竟他这种天生反骨的巨蛇,绝然考虑不到世上竟真有能为穹苍如此鞠躬尽瘁的狐奸。阎笑寒一头撞进去,险些心花怒放。
这些都此后再提。重要的是,封玉究竟要什么?她挟持了难,不杀人又不夺宝,怎么,要供着?
广义来说,她要权势,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徐行了解。她有时还挺想来一出“交换亲爹”,让封玉去跟小将交流一下,互相换换——正好,小将想要的爹是升天了的,封玉想要的爹是能传个王位的,岂非两全其美?要是真能这样,现在还用得着整这么多出么?
郎辞道:“观真没告诉你,降魔杵有什么用?”
还真没有。不过,徐行倾向于不是刻意隐瞒,只是单纯忘了。因为,其一,这跟契石和护山大阵相比,并不是什么绝密的消息。其二,谁都不会在介绍钻石有多珍贵时记得加上一句“它还能用来砸车窗”的。
徐行不知道,但脸上向来不会显得自己“不知道”。她很轻地抬了抬下巴,示意面前人继续说。
“圣物汇天地之力而成,降魔杵掌的是‘治愈’和‘度化’。”郎辞轻轻道,“封玉让我问您,知道‘佛陀割肉饲鹰’的典故么?”
这话问的真是冒犯了。连神通鉴都知道。郎辞也半点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然而,这语焉不详的半句话却似一道细雷在徐行耳边炸响,她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利用“神女之心”,谈紫要画地为牢,年复一年用自己修出的妖力去换。“绝情丝”便更明显了,操纵他人,同时也会
反噬自身。天地法则正是如此,那么,要用降魔杵,付出的会是什么?
了难是坚定的守心僧。这个年头不比从前,许多守心僧鲜少下山,更很少与红尘中人打交道,说的好听点是“纯澈无暇”,说难听点就是非常好骗。方才那群小和尚便是,堆在路边跟一坨刚出世的小鹌鹑一样,语气重一点就直缩头,又纯又愣,徐行敢说,不下三个回合,自己能把他们骗到裤子都没得穿。不怪少林,正因红尘间太多杂念,只见过守心僧见识过后转变成破戒僧的,从没见过反过来的。本来正统门人就已经很稀罕了,当然能尽力留一个是一个了。
圣物……亡命天涯……只有两人……流匪……幸存者……幻境……
等等!
徐行猛地抬眼,一个略微荒谬的想法串联起一切,缓缓在她脑海浮现。如果真是她想的那样,只能评价,胃口真大。当然,风险也不小。“还有呢?”
郎辞看向她,道:“‘最可怜的向来不是无能。而是,无能,却又误以为自己拥有拯救一切的责任。’”
郎辞转述封玉的话,中间有所间断,心里其实并非很赞同。她对徐行无甚了解,更不知两人交锋,只是看封玉当时面上神情,只敏锐地觉得这或许是一句戳心、甚至诛心的话,然而,徐行听完,只是笑了一声。
这笑太轻了,没有重量,一划而过,没在她脸上停留哪怕片刻,好似一个人看着一个小童咋咋呼呼把风筝放得砰砰作响,横冲直撞地吼着“走开!!”,于是她一侧身让开了道,摇头一笑同样。并不计较,根本没当回事,近乎带着点轻忽桀骜的不屑和讽意。
“‘先手者赢半子’,运筹帷幄,谋定而后动,事态尽在自己掌握之中,这感觉的确不错。”徐行朝前迈出一步,定定看着她,道,“聪明人就是容易这样。但是,这世上的聪明人其实并不少,不是吗?”
郎辞竟感到了一种压迫感逼过来。她吞咽了一下。
“决定计划是否成功的,并不是她的‘聪明’。若是有兴趣,可以均分算一算,就会发现——其实聪明人更容易死的比普通人早。她两次动作的结果都大获全胜,我想她也清楚,那是因为她尚未‘入世’。”徐行又向前了一步,足下踏出沙沙声响,侧头道,“换句大白话说,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没有本钱,于是一切都是她的本钱,没有亲族没有挚友,于是无惧失去什么。以后便没这么简单了……我在和你好好说话,你往后退什么?”
“为什么有人不愿有后代,不愿收徒,甚至连小猫小狗都不想养,就是因为这些实在太烦人太讨厌了。试想一下,你永远要把自己的一分心神系在他们身上——甚至更多。直到你死了,或是他们死了,这才算完。”徐行笑道,“反而观之,要杀他们就简单多了。一刀过去就好。这两者根本不是公平的对弈。还是不信的话,我可以举个例子……”
她掌心一翻,一道耀目火光汹涌而出,火舌舔着这幻境的边界,虽无法侵入,却隐隐将其烧得融化,有水腥气的液体嘀嗒落在地上,“‘阻止不了’?太容易阻止了。只要我这把火放下去,连山带人全都烧成灰烬,到时将圣物捡回来不就好了?哦,顺带还可能多捡几颗舍利子。”
徐行话音未落,郎辞瞳孔一缩,便要去斩灭这火焰。只是她尚未触到边缘,手臂就被燎出了一大片血红的烧伤,一道巨力自徐行身后传来,她被抵得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明灭火光之间,眼前人仍是笑着,只是,神情却似乎比方才多了些别的意味。
读不懂,看不透,似怒,却又似一派死海般的了然。
“我本还想问,封玉是怎样控制你的,把柄、毒药、好处?”徐行将火收回,冷静道,“她只将你当成一把无往不利的刀剑,你……竟对她有感情?”
郎辞垂着眼,没有说话。
一片死寂中,谁都没有说话。最终,徐行转头对寻舟道:“松手。”
郎辞身上骤然松快,空气争先恐后涌进鼻端,她呛咳了几声,脱力地跪在了地上。
徐行拍了拍手,道:“说完了她的,来说说你的吧。”
“……”郎辞低低道,“你不也是吗?把你身边那个怪物当刀剑来用。”
“谁说的?你多久没关注山下小报了?”徐行老神在在道,“我对他可是很有感情的。是吧,我那因为九重尊死后痛心疾首而找的没守孝三天就登堂入室冲上穹苍鸠占鹊巢的替身绯闻小道侣?还有,你眼睛真的没问题么?去治一治吧,若否就是脑子出问题了。这是你第二次说他长得丑了。恕我直言,这不可能。”
寻舟:“……”
他微不可见地蜷了蜷小指。
郎辞不可置信:“你真的从来都这样说话?没人打过你??”
徐行乖乖道:“多谢关心。不过不必。我练武就是为了防止此事。”
郎辞嘴角抽动,最终还是道:“算了!”
“……”
半晌,在徐行的视线中,她没有起身,仍是看着地面,虚脱似的道:“阻止她。”
“筹码越来越大,波及也会越来越多。”郎辞哑声道,“……我做不到。我也不知道她究竟要走到什么地步才会满意,才会停止……但是,阻止她。”-
“砰”一声,街边的小红亭倒了。但不是被人踹倒的,只是近些日子雨水太多,又无人维护,被马车不慎撞到一角,才彻底歪倒了。里面的纸条满满当当,就这样侧溢出来,上面密密麻麻用朱砂写着陌生人的名字,恶意快要扑到人眼眶里,拧出血来。
六道叼着烟草,倚在墙角处眯着眼睛晒太阳,有点犯困了。她的左手倚在身侧,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有道身影忽的从地下探出半颗脑袋来,正是苍晴,嗖一声将一张纸条塞在她手中后,就恭恭敬敬地又缩回地里去了。
纸条上写着“少林事变”四字,六道瞥了一眼,将纸条捏碎了。
她耳朵动了动,听到室内传来对话声:
小将:“西瓜吃不吃。”
阎笑寒:“不吃。”
小将:“青瓜吃不吃?”
阎笑寒:“不吃。”
小将:“那枇杷你吃不吃?!!啊?!!你倒是说你要吃什么啊?!!!”
阎笑寒吓得都快滚下床了:“我吃!我吃!为什么问着问着就突然生气了??!”
门外,徐青仙看了眼门内,思索片刻,准备进入探病。长街之外,瞿不染正巧走来,一看到徐青仙身影,便密切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见她进门,眉目一蹙,也跟着白衣飘飘地进去了。果不其然,没过片刻,徐青仙就像是一辆煎饼摊一样被小将推出来。她很不解地往前走了几步,瞿不染又跟着出
来了。
六道看得颇有意思,对她道:“徐师姐。”
徐青仙道:“你是?”
六道:“我是谁不重要。”
徐青仙:“不买报纸。”
“……”六道险些没叼住烟卷。她凑上前,悠悠然道,“这位瞿仙长,是你道侣吗?”
徐青仙道:“不是。”
六道:“难道是好事将近了?”
徐青仙道:“他终于要回白玉门了吗。”
瞿不染冷淡道:“我回不回干你何事。”
徐青仙:“你是?”
瞿不染明知道她装不认识,又不好说“你明明能靠我的气味认出我”,这样太怪异了,于是只能忍了。
“那还真是奇了。”六道似乎对这话题颇感兴趣,笑笑道,“既然他不喜欢你,又何必时时注意你的一举一动、这般跟在你身旁不肯离开呢?”
徐青仙静静转头看着她,完美的脸上毫无表情,然后,又缓缓转向了街道之上,不动了。六道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正是一个衙役在抓嫌疑犯,紧贴着那人,将他手扭在身后,双眼密切关注着此人的一举一动,他稍一动弹便大喝道:“给我老实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告诉你!想都别想!”
六道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哈!!”
徐青仙平淡道:“笑也不买报纸。”
瞿不染:“你够了没有徐青仙?”
真是奇人。至纯到格格不入的程度,六道太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了。她就这般看着二人远去,直到看不见了,才点起烟来。四周似乎很喧闹,她站在那儿,自看火光明灭。
拐角处,几个僧人面无血色,狂奔而来,衣摆上还有点点血渍,在一个方向忽的都站住了,似乎在和某个人说着什么。
六道:“……”
她很浅地咬了咬嘴边的东西,向前走了一步,终于看见了意料之中的人。
了悟满身潦草,面色疲惫,只有脊背仍是刚直的,如同一棵翠竹。而这棵翠竹却像被这狂风骤雨般的消息忽的打弯了似的,他唇角微颤,掌心被生生攥的渗出血来。
六道知道他听到的是什么。所有消息都会先在她手上转一遍——少林事变,观真入魔杀尽当今首席,坐化身亡,少林内血流成河,空无一物,破戒一派所有未准备已准备的后手都被这一着切断到再无声息,元气大伤,残存的守心一派速招了悟了难二人回宗应对,尽快!
怔愣之后,便是沉默。了悟闭了闭眼,对那些六神无主的僧众点头,随即,转头,向少林的通天梯走去。
六道与他相向而行。
在擦肩而过的那瞬间,了悟脚步一顿,竟稍稍停了停。而后,他面目冷凝地一扬手,将缠绕过来丝丝缕缕的烟气挥散,就这般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六道继续走下去,直到烟草燃尽,唇齿间都是挥不去的焦苦气息。
风吹来,她垂着眼想,的确是太久没见了。久到她都已经忘了,他确实很不喜欢烟草的气味。
第122章 毒药看着我吧,我快要控制不住了。……
#122
室内,徐青仙瞥了眼六道远去的背影,对瞿不染陈述道:“她对‘爱情’很感兴趣。”
小将抓狂道:“我不是把你推出去了吗?!你怎么又进来?”
徐青仙认为这不重要。如同徐行总是认为空着的凳子就是给自己坐的那般,只要没设结界的地方就代表她可以去。
阎笑寒正哆嗦着给枇杷扒皮。小将自生下来没照顾过人,现在学也来不及了,再怎么依葫芦画瓢也只能学到一半——比如没有人看到病号这一副苟延残喘的样子还不帮他削水果的。但再虚弱,一说八卦他又来力气了,爬起道:“你也发现了?她前次还问我和小将是不是道侣。”
小将一个恶寒。有这么拉人配的吗?她不耐道:“这鼠妖也太奇怪了。看到个一男一女就觉得是道侣?”
“非也。”徐青仙淡淡道,“她也问过我和徐行是不是道侣。”
还真是众生平等!在场其余三人险些破功。但没人问徐青仙她是如何回答的,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不过,这么一看,更奇怪了。
以六道的情报网,天上地下想知道什么都轻而易举,只要运用得当,贩卖情报得到的利益是非常恐怖的。然而,她竟然还花时间精力去收那些写得乱七八糟一箩筐的手稿。现在市场可不景气,她还在坚持做这对她来说九牛一毛的小生意,唯一的解释,就是她自己爱看了。
爱看些话本唱戏的很平常,不算恶习,少年人初涉江湖,对情情爱爱的有所憧憬再正常不过了。不然这些个三纸无驴的书卖给谁看?但六道只是长得像少年人,能当上族长少说有个百来岁了。换句话来说,小孩爱吃糖,抱着糖在大街上边乐边嗦,谁看了都会心一笑,但人到壮年还这么干,就着实显得脑有缺损了。退一步再说,六道若是修行寂寞太久,想要个道侣也正常——但她每天也就抽着烟斗边晒太阳边百无聊赖地翻小簧文,一点要行动的意思都没有!
徐青仙感叹道:“真是个奇怪的人啊。”
小将:“……你最没资格说这种话吧?还有,不要若无其事地开始吃他的果盘!瞿不染,你不是和她分头去找人了么?也都没找到?”
瞿不染缓缓摇了摇头。他道:“徐行与那人至今未归,应当是已找到了。”
“这么久没消息了,岂不是很危险?”小将皱眉道,“她身上有信号弹吧?”
说完她就想到,先不说徐行身上究竟有没有,就算有,信号弹之于她就好似破铜烂铁,仿佛自出生就单打独斗惯了,死到临头了也不见得会用一回。不过,余刃在她身边,也算一重保障,至少徐行跑得肯定比他要快。小将越想,眉心就拧得越深,总觉得有点坏事将近的预感。
风自没关紧的窗缝里溜进来,先把阎笑寒冻了个寒颤,看见徐青仙把剥了皮的香蕉递给自己,他不知为何抖得更厉害了。小将的右眼皮忽的跳了两下,猛地抬眼。
屋外艳阳如旧,只是不知何时自天边飘曳来了一叠乌云,恰恰掩在山口,街道上霎时黑了一瞬。
心有所感,众人纷纷抬头望天,正在此刻,山上传来了三声钟响。
“铛——铛——铛——”
“冬至了?”馄饨摊的小贩顺手将用过的冷水给泼了,莫名道,“往年是这个时间敲的钟么?唉,这人年纪一上来,除了吃饭睡觉啥也记不住……”-
“我老了。已经糊涂了,不适合再做住持了,除了吃饭睡觉外什么也记不住了。”莲灯下,观真对徐行缓之又缓地笑了笑,“即便没有意外,我的寿元也只有一年了。”
下毒、刺杀,这对一个大限将至的人来说都无甚所谓了。天下大乱的预言出世,他多想自己能活的再久一点、再长一点,能一点一点将这紊乱的宗门和世间一一摆正,可是,来不及了。
徐行捏着棋子的手一紧,又很快松开了。她说:“未必没有别的办法。”
“小友。”观真用一种悲悯又慈爱的目光看着她,“定然有别的办法。但没有比这个更值得、更行之有效的方法,你今后也是要走上这条路的人,要学会习惯。”
她已经走过这条路了,但她永远都不会习惯。
然而,徐行最终还是没有阻止。
将脑海中观真的面孔挥走,徐行站上山顶,舒了口气,忽的心道,似乎有些老人的确会对自己何时寿终正寝有所感觉,并且毫不忌讳,偶尔路过寿衣铺还会拉着小辈的手在那碎碎叨叨什么“到时我要整个绿的!”,动手能力强点的,恨不得提前把自己棺材打成翻盖版本。他们倒轻快了,小辈的脸都快比那寿衣绿了,也没见他们少说两句。
“算上脚程,再算上中途搞七搞八的时间,再晚两个时辰后也得到了。”这里是穹苍少林的接壤处,正好跨过分界线,山清水秀,人迹罕至,是个偷渡的不二之地。徐行找块石头坐了,割了块布角擦起剑来,对寻舟道,“还杵那做什么?坐吧。”
剑上还有新鲜的血痕,她擦到一半,总感觉手感不对,抬布一看,野火上面多了不少小小的豁口划痕,有阵子没修缮了。
徐行手一顿。
……她向来是个甩手掌柜,神通鉴提醒一万遍也不会记得去修剑的,这剑的修缮工作向来都是由寻舟包圆。她也不知道寻舟什么时候无声无息进了自己房间、拿了剑,总之,她的剑向来都是完好无损的。
但现在却变成这样了。
身边沙沙声响起,寻舟贴着她坐了,风吹过他发尾,徐行闻到了一种朽木的气息,越来越浓了。
她不动声色地抬了抬眼,道:“发现了么,水毒。”
寻舟道:“和薛蛮一样。”
方才,徐行没将郎辞简单放走,而是打了一场。并非她是为阎笑寒的伤耿耿于怀——郎辞是封玉的刀,一个人拿刀伤了人,要报仇自然不可能把刀折了。没意思。她是觉得郎辞的剑气实在诡谲,想再研究研究。这一研究,还真发现了些不得了的东西。
郎辞的剑气寒凉,入体如同毒药。误打误撞,阎笑
寒又是火属性的狐妖,水克火,要不是六道找的那鼠老太妙手回春,他那条命可能真的折了。伤势本不该严重到如此地步,正是因着这点不对,徐行发现了郎辞的剑气中的毒,又是蛇毒。
这两姐妹和蛇似乎有什么扯不断的渊源,没修为的成日跟蛇玩,有修为的剑气都淬了毒。上次交手,她的剑路诡怪,让人无法分辨,现在看来,正是因为她似乎能使用蛇族的“幻境”天赋,又能清醒地保有自己的神智,和小将的情况一模一样。
寻舟的石花为何会失灵,或许也跟这个原因有关。“人血”和“妖血”混杂在一起,自然是妖血要更加强盛,这对血蛭来说是极具诱惑力的大补之物,相比之下,封玉体内的血脉显得太过平平无奇,二人又时刻共处,离得极近,极有可能是那时血蛭就被郎辞吸引走了。
“转世……”徐行呼出一口气,“我问了悟情况,郎辞道他的确跟上来了,但被追杀后便‘突然消失’了。简直像是自地里遁走了般……恕我直言,少林应该不教这种潜行法门吧?”
宗门特色,少林教的功法向来都非常“光伟正”。就算要逃,也不会从地里走,这跟小老鼠有什么两样?
寻舟道:“灰族的天赋便是潜行。”
“得。又来一个。”徐行都给自己说笑了,“我再在山下行侠仗义一阵,是不是能集齐五个了?”
她将野火一丢,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斜倚着望天,白云悠悠。不论过了多少年,天际都是一般景色,她看了会儿便觉得无聊,闭眼假寐,忽的感到有什么东西自脑海中溜过去,走得极快,她反应之间,只能抓住这想法的细细尾巴。
五个……五个?死者复生……转世……新生……
徐行呼吸猛地一滞。
她想起来了。那年她尚未当上掌门之时,被下令与亭画、黄时雨二人前往红尘彻查莲池失窃一事,结果刚进去就被人眼蝶炸得头毛倒竖,自己的手还被毒得肿成猪蹄。而那件事,在三人禀报前掌门之后,就没有下文了,只有黄时雨还时不时去黑市查探赃物有无下落……那时丢失的“转生莲”,不多不少恰恰好便是五个!
徐行一直不解,偷这东西究竟想做什么,又能做什么。那里面虽有灵识,但没有来自父母的灵力不断浇灌,就算生剖也只能剖出来一个人形莲子罢了。就算活腻了想偷孩子,也得等出世了再偷啊!总不能搬回家当摆件吧?
但是,“五”是个很普通的数字,说不准只是凑巧罢了。没有证据,甚至没有推论,只是毫无根据的联想,可徐行就是止不住的在意。然而,无论她怎样苦思,也仍是想不出第二条线索,反倒有些头疼欲裂。
额角有冰冷的指尖摩挲上来,轻轻揉着她的太阳穴。
徐行顿了顿,反手抓上那只左手,按了按那曾属于她的小指。那地方按理来说是个人都不敏感,寻舟却像是被按到了什么要害之处般,竟很迅速地往回蜷了蜷。
徐行没睁眼,懒洋洋道:“你才不丑。”
“……”寻舟很轻地笑了笑,道:“我知道。”
徐行道:“你是不是快控制不住了?”
寻舟道:“师尊看出来了。”
“寡言、不好动、不活泼、神思不属、多觉少食,养只小狗都知道肯定是哪儿不舒服出问题了,何论你。”徐行说着说着还有点得意,“你一抬腿我都知道你是不是想撒尿。”
寻舟道:“你根本不知道。”
徐行道:“嗯?”
寻舟没说什么,让她自坚硬的石头上移开,靠在了自己身上。徐行很白目地煞风景道:“谢谢。但是你也没比石头软多少。都不舒服。”
寻舟道:“我想靠着师尊。”
徐行没声了。半晌,他道:“通知了悟他们来吧。”
“不用了。”徐行很浅地打了个哈欠,双眼仍是清明的,“人多口杂。回收个圣物而已,不必那么多人。免得狗急跳墙,又要分心去保护人。”
寻舟不置可否道:“休息吧。”
徐行没应,只是闭着眼,呼吸逐渐变得绵长。寻舟没动,指尖探进她袖中,将信号弹摸出来,裹上一层水膜,手一动,那道光影便悄无声息地在半空中燃起。
他目不转睛看着她。
然而,徐行努力想入睡,却也睡得不是很安稳。就这么一柱香的时间,回忆见缝插针地往她脑子里钻,誓要把她钻出血才罢休。
要上阵杀敌太容易了,相比起来,当上掌门之后那繁文缛节像一座山一样压下来,她就像个少不更事的石猴,每天就琢磨着要怎么逃离这座见不到顶的“五指山”。亭画为此伤透了脑筋。
不管徐行认为自己是个多顽劣的人,非常时刻,她必须收敛一切脾性,在万万人前装也要装出一副成熟稳重、十拿九稳的样子来,她是人族的脊梁,脊梁不可以塌下。当个掌门,她不能只会当将军,鼓舞士气也是不能缺少的一部分——可惜,徐行天生对没有图画的书不感兴趣,看个一碗茶时间就能当场昏迷,别说让她自己写了,亭画写好了稿子让她念,她都能逃则逃,老大的人了,竟然厚着脸皮趴桌装死,怎么拎耳朵都不起来。
亭画毫不怀疑,自己再这么逼下去,徐行可能真会死给她看。这厮对自己下手只有更狠没有最狠。但是,事实上亭画才是那个徐行一撇腿就知道要不要撒尿的主,因材施教,为了让誓军大典不掉链子,她竟然制定了一个计划。
黄时雨一回来,就闹得鸡犬不宁,说自己绝对不当藏书阁长老,他看见书就想死,让他念书不如让他捏蛋自杀云云。徐行怎么可能错过这热闹,背着手溜达过来笑嘻嘻看,见人受罪就乐的不行,寻舟也跟过来看热闹,亭画往她和寻舟手里各塞了一页纸,冷硬道:“你现在是不听也得听了!给我背下来!”
黄时雨捂耳抓狂道:“不!我是黄鼠狼还得读书?!有这个道理?!说不背就不背!别说了,我不想听!”
“不想听?由得了你。”亭画冷冷道,“徐行,寻舟,来,跟我一起读。我就不信读一晚上,你还能背不下来?”
徐行不疑有他,和亭画一起魔音灌耳叽里呱啦了两个时辰。期间黄时雨在地上摸滚打爬捂耳大叫一副马上就要蹬椅子上吊的痛苦样子,结果天一黑,他利落地拍拍屁股,自地上爬起来了。
徐行:“?”
亭画道:“会背了吧?明日誓军大典,就按照这个说。”
黄时雨脸不红气不喘道:“啊,可真是累坏师兄也。大掌门,让你背个稿子真够不容易的。”
寻舟实在没忍住,垂脸轻笑间,还
在看她绿如生菜的脸。
徐行:“…………”
事到如今,徐行只记得稿子开头的后半句。“吾族生死存亡之际”……后面是什么,毕竟不是亲手写的,她早都忘记了。唯一清晰的只有自己发言时底下群情激愤的模糊人脸中,亭画和黄时雨促狭微笑着的面孔。她已经多久没看到了。再也看不到了。
没有“记忆”的转世,还能算是同一个人吗?
回忆像毒药,每一次相思都像把毒药一点一滴灌进身体里,直到麻木,亦或死亡。忘却一切,正如新生,又是一个空空如也的罐子。未装满的罐子不惧有裂纹,挥洒自如,随心所欲,她曾经是,可现在不再是了。
沉溺回忆的确会阻拦前进的脚步,但刻骨铭心该如何坐收?这些都是很痛苦、很痛苦的回忆。但如果让她选择,徐行还是会选择想起来。
山间雾霭逐渐重了。寻舟端坐着,如同一座亘古不变的石雕。他看着徐行,那张面孔正拧着眉,少顷,终于松开了眉关,鼻端却很轻地皱了一下,有微不可见的脆弱自这褶皱中淌出来。太轻了,转瞬即逝。
寻舟苍白的手停在她脸侧。他的这张面孔,也如同冰封不化的寒潭,僵直到没有表情了。他微微张口,想说什么,却又是毫无声音。
别再露出这种神情了。
求你。
否则,我会……我会……
不远处,传来踏上枝叶的轻微响动。下一瞬,徐行睁开眼睛,像关掉水闸一样,所有情绪和回忆都消失不见。她足尖一踢剑柄,起身握剑,往声源处望去,随即,有些困惑地侧了侧眼:“怎么是你?”
了悟面色沉沉,已然无心也无气力再与谁做多余的交谈了,只对徐行点了点头。在看见徐行身后的寻舟时,目光霎时一凝。但很快,又移开了视线。
随他身后而来的,正是徐青仙、瞿不染、小将三人。阎笑寒心花尚未合拢,需要卧床休息,免得狐死他乡,所以并未跟来。瞿不染虽尚不知来此的缘由,但应当是来防止徐青仙恶意救人的。
徐行手一探,果然没摸到信号弹,顿时了然,心道,够厉害的,那信号弹她都放落灰了,寻舟竟然还能想到有这么个玩意儿!
“幻境。”了悟伸手一抵,低低道,“边界就在此处。”
在场之人,只有徐行与寻舟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此人应该刚从少林那尸山血海中挣出来,便赶来接回圣物了,可见心性亦非常人。
话音刚落,空间一阵诡异的扭曲,一道重紫色的衣摆便从中微微探了出来,紧随其后的,便是墨黑色的长袍。
封玉的模样和三天前没有丝毫改变,她讶然道:“众人都来了?”
郎辞立于她身侧,面上有几道尚未痊愈的血痕,左手腕似乎断了。
“少废话。”小将看到此人不知为何就火气上涌,横眉竖目道:“了难人呢?”
“了难大师?”封玉道,“不必担心,他很好。降魔杵也在,了悟大师可以完璧归赵了。”
说话间,其后终于又走出了一个人。
在看到这个人的瞬间,所有人的瞳孔都蓦的一缩。
这是了难,没错。看相貌正是他。三天时间,至多只能让他的面上多生些胡茬,他的周身也没有丝毫伤口,内伤、外伤都没有,无论怎么看都是完全健康的人。
但是,这个人的神态已经和从前近乎是判若两人了!
了难像是骤然老了十岁,眼神定在虚空中一处动也不动,对眼前的故人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执着地看着一个方向,甚至有些偏执了。他的眼中满是血丝,唇上干燥蜕皮,就连背都佝偻了不少,唯有手中紧紧攥着降魔杵——缩小之后,它的模样并不威严,甚至显得有几分可爱,像药房中一个小小的药杵,中间空了圆圆的一小块。
“……”了悟厉声道,“你对师兄做了什么?”
封玉不语。了难开口了,直直道:“回宗。”
“回宗,我们是要马上回宗!”了悟道,“师兄,你……”
了难道:“回宗。”
瞎子来看都能看出他不对劲了。徐行在旁注视片刻,方才张口,忽的自天外而来,又是三声遥遥的钟声!
“铛——铛——铛——”
这已经是少林的边境了。按理来说,少林宗内敲众生钟,至多只能传到山脚附近,是绝不可能传到这里来的!但,在场的众人却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这三声悠悠的钟声,下一瞬,所有人的面上都空白了一刻。
唯有小将不明所以地站在当中,不明白为何所有人突然都不说话了。
封玉面无表情地站着,僵立不动,郎辞距她更紧了。了悟眼睛忽的充了血,涌上些克制不住的巨大悲怒来,徐行则是对降魔杵突然有了极大的渴望似的,竟然试图去缓慢地触摸——
她和徐青仙对视一眼,骤然懂了。
这不知哪来的钟声竟然可以牵引人的神识,将情绪无限放大!!
寻舟却似乎当真成了一块朽木,他的身体在这少顷间成了真正的空壳,神识一线,自天灵盖中逸散而出,本能地朝着本真而去。
这缕神识,逸散的方向并不是穹苍,更不是九重峰,而是幽暗如墨的东海之底。
鲛人族的皇宫已不复旧日那般鲜亮,甚至显得有些死气沉沉,只有零星几个鲛人正在守卫,看到这缕神识飞来,面上霎时出现了附骨之疽般的恐惧与忌惮,非但没有拦截,而是隔着很远便闪身躲避,仿佛在躲避什么瘟疫。
这缕神识就这般落进了那神圣的大殿,本源珠贝所在之处,而后,化作了一个与寻舟一模一样的虚影。
他往前一步,看到了珠贝正中那汪小小的血池。
那里正孕育着一具躯体。本该再度诞生于天地的躯体,却被本源珠贝疯狂排斥,至今无法成形,血肉刚长出来就被割裂得破破烂烂的躯体。或者说,那已经不能叫做“躯体”了,只是一具看着像人形的血肉怪物罢了,任谁看了都并不会觉得美,瘆人到毛骨悚然的地步。
寻舟看着“自己”,先是笑了。
他微微张开了双唇,正如他几次在徐行面前做的那样,只不过,这次终于有声音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看着我吧。我要控制不住了。百年以来用执念养成的怪物,已经这么大了……这么面目全非了!
……
钟声停止,了难终于说了第二句话。
“我要带着圣物回宗。”他用一种认真到无以复加的语气,缓缓道,“我们都错了。观真首座错
了,长老们错了,少林错了!错了,都错了!!封玉,才是真正应当首席之人。”
第123章 梦幻泡影一句话,没有人敢动我一根指……
#123
在场诸人根本无暇顾及了难说了什么,各自都在和自己突兀模糊了的神识对抗,徐行往前迈了一步,听到神通鉴遥遥道:“徐行!!”
降魔杵上泛出神秘的白光,徐行昏沉之间,感觉自己上下三辈子加起来都没这么渴望一个玩意儿过。跟圣物没关系,其他两个圣物都没给过她这种感觉,绝情丝还在她手里被翻花绳似的砍了两截,在她眼中,那不过是一团白线罢了。但是,她现在竟想把降魔杵抢过来,吞下去,甚至塞进自己的身体里……
她现在明白了一半徐青仙当初离开狐守之地时为何会对着神女之心说“此物与我有缘”了。她也觉得降魔杵跟她有缘,有缘到这似乎本来就该是她的东西一样。
徐行重重一咬自己口中的软肉,血味霎时冲上了鼻端,她奋力一挣,终于将自己的脑袋自苍茫白雾中抬了起来,而其他人仍如陷梦中,无法自拔。
思虑之间,她下意识转头去看寻舟——寻舟整个人朽烂在那儿,如同一具木壳,看着她,面上的神情是空白的。
虽说他向来也很少有表情,但徐行隐约觉得他不太对劲,没等咂摸过来,耳边一动,小将皱眉道:“徐行!你听到他刚才说什么了没有??他不是守心僧吗?让封玉当首席,他脑子没病吧???”
这听起来实在太过荒谬了。少林正是因为破戒僧这历史遗留问题现在才如此惨烈,期间内斗了这么久,各自烂事恩怨都一箩筐了。了难连自己名义上的同门当首席都不能忍,对一个“外人”倒是大方起来了?他图什么?
徐行二话不说,掌心一抬,那方小小的杵倒射而来,落进了她手心中,下一瞬,那股山崩海啸般的头痛欲裂感又争先恐后涌了上来。
这感觉似曾相识,却又有所不同——正因为这降魔杵温驯地认了主,像是人为地给它“上了锁”,上面附着的情感过于强烈,然而,这并不是徐行的记忆,而是了难的记忆!
她像是一瞬被拉入了黑魆魆的深渊,视野内只有漫天的飞火废墟,以及遍地的残躯身首,鼻端是浓厚到快要化雾的血腥气,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凄厉惨叫声:“救我……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惨叫声未曾停止,一转成了幽幽死气,在耳边哀嚎道:“大师……度我……度我……”
冲击太强,即便是徐行见惯了死人,一时之间也只想捂耳不听。
一开始只是个被野兽追逐咬伤了的小童,后来是被流匪洗劫过的小村,再接下来是被灭了门的府邸,甚至是正在交战的双方城池。无数次拷问,无数次质疑,他最终还是拿出降魔杵,救了第一个人,破了戒,此后便是坠落的开始。
他是在逃亡。在密林中撞见小童是真的,被流匪洗劫的小村也是真的,但后来的那形形色色各类地狱景象,只要是正常人、一个还略微有些理性的人,就知道荒野中不可能会出现盛达几百口人的大家府邸,更不可能出现战火连天的交战城池!然而,他已经“不清醒”了。像是一个人陷在梦中,根本无法考虑眼前的景象究竟合不合理、真不真实,只能被动仓惶地承受一切。
柳玉楼制造的幻境,至多只能让人感到“真实”。真正让了难身陷囹圄的,却是降魔杵本身!
这个圣物能活死人肉白骨,要交换出去的,便是自己的生机和活气。救一个伤重不治的人,几乎要耗费全部的精力,常人就算意志力再强大,也根本无法坚持多久。但,降魔杵会持续不断地激起使用者的悲悯之心和扑天的愧疚感,让人无法停止……即便耗尽了自己的极限,依旧没办法停下。只要停下,便是无尽的叩问和自省,这样的焦虑足以把一个人彻底逼疯了。
这听起来或许不可思议,但活例子比比皆是。红尘间的寻常女子十月怀胎,自孩子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便是一场试炼。她就算虚弱到无法起身,也必须把自己全身心血投入到这个稚嫩的胚胎上——无论主动还是被迫。所有人都在告诉她,你必须倾尽所有,为伊付出一切,无法停止。被逼疯的人从古至今一直都不少。
比此事更加残酷的是,无能为力。没有能力就是没有能力,救不了就是救不了,甚至不能用“熬过了就好了”来宽慰自己分毫。就像佛陀割肉饲鹰,一只鹰还好,若是一群呢?
怀璧其罪。没有降魔杵,他会觉得自己本就无能为力。在其他人眼中,仅仅是过了短短的三天,了难在幻境中却浮沉了将近两月。到最后,他已分不清时间的流逝了,他本能地想要回到自己最信任的所在——所以他回到了少林。
血流成河的少林。
他看着至亲至友死寂地躺在地上,大雄宝殿里竟没有一个活人,佛像染血。观真站在人群中,一杖落下,将一个僧众打得头颅爆裂,红白之物霎时淌出来,飞出来的半张脸似曾相识,两人因意见不合曾论过法,最终不欢而散,次日他去做早课时,对方阴沉着脸让开了一个蒲团,线香袅袅,恍如昨日。恍如每一日。
这是了难从不愿去思考分毫的画面,他不受控制地泪流满面,眼中爆满血丝,说不出一句话来。
眼前的世界在天旋地转,模糊一片,唯有封玉的声音是清晰的。
“观真首座以杀止杀,算不算破了杀戒?”
“不、不……这、这是无奈之举,以身献法,只要心无挂碍……”
“可大师之前不是这样说的。你当真认同首座,认同自己么?”
是。他之前不是这样说的。忙乱之中,封玉一直在出谋划策,替他抉择,在难得能喘一口气的间隙之中,她曾主动询问过他的往事。他自小时上山学艺说起,受人排挤、师尊自缢,直到自请下山追杀常青,重伤回宗,临危受命。即便是这般神思混沌,理智岌岌可危,他也没说出圣物相关和事件真相,但封玉何等聪明,自然从他混乱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来了所谓内幕,并借此对他做了最后的重重一击。
潺潺溪水边,了难话音落下,半晌寂静无声。他再抬头时,看见了封玉的那张脸——她正静静注视着自己,两行泪水缓缓滑落,沾湿了那张悲悯世人的美丽面孔,她额间那点黯淡的红痕,让她竟像一尊前来普度世人的观音像。
这眼泪,是为他而流的么?
“首座破戒了,你如是,但我明白,这皆不是你们的过错。”
“我……”
“一念神魔,颠倒梦想,所谓‘守心’与‘破戒’仅仅只有一线之隔。不要害怕,不要迷茫,你没有变,你们还是同类。”
“错了。错了!谁甘愿与这些人为伍?!”
“为非作歹的那些人,并不是‘僧’。它不是你的同类,它是蛀虫。蛀虫危害世间,杀了才干净,为何要有愧疚之意?少林才错了,大错特错,竟然一时心慈手软让这些蛀虫登堂入室,祸害苍生,看看这满目疮痍的惨状……但这并不是最大的过错。少林最大的过错,便是现在还要以消耗自己的方式去灭杀蛀虫!观真首座为何要死?其他守心僧为何要死?明明有更好的办法……”
封玉微笑道:“让我来做。”
“既然连蛀虫都能登堂入室,当上首席,动一下便要伤筋动骨,那引入第三种势力互相制衡又未尝不可?这并不是没有先例啊。”她的话如魔咒,蛊惑着铭心刻骨,“不要脏了自己的手。只要你足够坚持,待到尘埃落定,柳暗花明,你们仍是不染红尘、心性清净的僧人,到时,将不再有两派之分。”
轰然一声,徐行被震得圣物脱手,自混乱疯狂的记忆中被迫抽离,那股如鲠在喉的窒息感潮水般褪去。一只冰冷的手抓住她手腕,寻舟低喝道:“徐行!”
徐行反手将他一按,道:“这个地点已经泄露了!”
小将放目远眺,这本是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除了他们这群闲着没事爱打架的修者和锻炼成魔的老头老太,十天半个月都见不着一个人影。然而,此刻竟隐约有人气传来,观这热闹的样子,绝不止一个,好家伙是组了个团来么?!
她道:“怎么回事!”
“被忽悠瘸了。”徐行直起身,简洁扼要道,“可以放弃和他讲道理了。至少现在,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
早在灯下对谈之时,观真便对了难这第八首席下了决断:优柔寡断,难成大器。这八个字用来形容他太贴切了,圣物要选谁来掌控自己,可不是看谁适合当掌门的!越有灵性的东西,当然越聪明,比起被人掌控,当然希望掌控他人。他临危受命,奔逃下山,本就处于一个心神激荡极其动摇的状态,又被卷入幻境,极尽诱导。方才的钟响,应当便是当初郎辞闯进少林时那用来腐蚀圣物阵法的东西所发出的——徐行一行人看来是腐蚀,但亦有一种可能,那是出自同源之物,比起“腐蚀”,更像“同化”。它敌我不分地放大所有人的情绪,使人内心的弱点和阴暗面展露无遗。
封玉循序渐进,先是设法瓦解了难根深蒂固对于“破戒僧”那方的憎恶感,再将其打成非人,抬高他的道德阈值,又拉低他的接受底线,在了难心中,她现在跟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当真没有任何区别了。和一个濒临崩溃岌岌可危的人根本没有道理好讲!但最恐怖的是,他手上有圣物。在这个关头,守心僧不可能舍下他,首席都死的差不多了,除了了悟,他便是第二有话语权的人——他若是非要在这时进行改革,就是硬要让封玉的势力帮助少林重建,若否就带着圣物一起投了火山口,可以想到,他一意孤行,很有可能真的会成功。
为了驱逐掉院中的豺狼,引进了一只斑斓猛虎。老虎舔着爪子上的血跟他说自己已经改邪归正,不咬人了,他信了,并且深信不疑。
退一万步说,就算现在当真被压下去了,以他现今的模样,他坐在首席之位上,和封玉亲自坐在上面也没有两样,区别就是屁股不同罢了。他的喉舌便是封玉的喉舌,他的手足便是封玉的手足——千言万语只能化作一句,什么坏事都赶上现在了。
少林内斗这么多年,青黄不接,观真都快老糊涂了还找不到一个接班人,唯一培养的永正还稚嫩得根本派不上大用,能用还立场鲜明的人只有寥寥几个,了难和了悟算在其中,前面一个现在还多半是废了。观真为了让了悟远离内斗,连首席的席位都没给他封一个,要论地位,了难还压他一头!
想想也是,若不是这样,少林的事情,还轮得到麻烦徐行一个外人来插手?
徐行:“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
小将:“什么?”
徐行忽的做了个拿烟斗的手势,吸了一口,长长呼出一口空气,感叹道:“玄素过的还是太轻松了。”
“……”小将咆哮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模仿六道,别发癫了行不行?!”
不行。
降魔杵被一双手拾起,了难将它擦拭干净,重又放回心口。他的神情并不如方才那般疲态尽显了,甚至显得有些诡异的平静,彻底的平静,似乎他终于找到了可以自洽的想法,于是他往山外走去,对了悟道:“师弟,回宗吧。”
了悟道:“是,要回宗。但不是这样的回宗。”
封玉站在那儿,笑盈盈地注视着众人。她身无修为,站在这诸多修者之中,并无丝毫害怕之色。因为,她身后有郎辞,有未曾露面但如影随形的大妖柳玉楼,有手下势力,甚至现在,还有了一个会拼死保护她的了难。她微微一笑,和徐行的视线在空中碰撞。
徐行盯着她,侧脸对小将道:“当然,现在还有一个别的办法。并且要快,若否,就真的来不及了。”
郎辞蹙眉道:“……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现在还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封玉看向前方,微笑道,“只不过,取决于了悟,但他不会这么做。”
“‘人’,才是最关键的地方。自掷愿亭开始,她便一直在铺垫了。”徐行道,“众人若是看见据说窃走圣物私逃出宗的了难再度出现,并且身旁跟着我们这一行人,会有什么想法?其一,他被抓到了。其二,他并没有被抓捕,只是因为某种原因携带圣物远离后立刻归宗——毕竟只过了三天而已。谁逃只会逃三天就回来的?而封玉一路奔波护送他,如果我们对封玉再出手,了难必会阻止,这又说明什么?”
小将沉声道:“……当时封玉要杀的人的确是你,只不过你用了些方法逃脱了缝花的诅咒。你对少林中最负美名的守心僧图谋不轨,包藏祸心,甚至光天化日下当街动手。她的名声会变得蒸蒸日上,而泼在你身上的污水可能再也洗不清了……”
“大多数人都会这么想。因为,若是第一种情况,为何了难如此不疾不徐,身上全无伤痕,并不反抗,和了悟相处的神态一如往常?他救了流匪过后的幸存者,‘降魔杵’的用处是绝对正当的。”封玉含笑道,“圣物的确认了人,但掌控者若身死,自然就会将使用权让渡到距离最近的同门身上,也就是……了悟身上。”
郎辞:“如果要坐实第一种情况,并将这个两难的局面解决,只有唯一一个办法。”
瞿不染缓缓道:“了悟当场诛杀了难,坐实他‘窃圣物而逃’的名声,降魔杵重归少林,所有迎刃而解。”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包括了悟也定然知道这个方法。但与此同时,众人也都知道,了悟绝对不会下手。
瞿不染看了不语不动的徐青仙一眼,面无表情地心道,若不是非要让了悟下手才行,她这时可能已经在捡了难掉到地上的钱袋了。
了悟垂着眼,双拳紧攥,发出“格格”声响。
寂静中,他终于抬起了眼,牙关微不可见地咬了咬,道:“回……宗吧!”
……
天更凉了,方才下了会儿太阳雨,骄阳仍在,地砖却一片渗露的黛青。街道上行人形形色色,远远看到九尺大道间走来几道熟悉面孔,皆不由驻足一停,神色愕然。
失踪的了难大师竟然回来了!虽然面色有些憔悴,但与了悟谈谈笑笑的样子一派自然,这当真是潜逃吗?!怎么看都不是啊!
还有身旁的……这些人……
听到风声,哨所中所有回不了山的少林门人全都涌了出来,一多半皆是了难所属的手下。他们本该由自己的堂主管辖,可现在宗内传信没有任何回音,更没有丝毫动静,太令人提心吊胆了。这些愣头青看见了难,一下心便放了一半,焦急道:“了难首席!你们回来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几个字被硬生生吞进了肚子里。他们就算再愣也明白,这不是可以在光天化日下说出来的事情。
了难施了一礼,宽慰道:“已经没事了。”
“嗯,事儿大了。”徐行跟郊游似的在街上游荡,甚至有空跳起来折了枝茉莉,丢到寻舟青丝上,“由观真来杀,自然能杀得最得心应手,分得最清楚明白,但,人不是全能的。能做到给首座下毒,那宗门里肯定不少双面人——你们懂,内斗必备。首座又是‘宁可放过不可错杀’的类型,按照常理来算,现在少林中虽说守心僧居多,但里面绝对藏着些余孽。”
徐青仙道:“常理怎么算?”
徐行道:“概率论。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来,师姐,拿好了,这个也给你。”
瞿不染侧首,发觉徐行丢过来的是朵小白花,从自己眼前呲溜飞过,他面无表情地闭了闭眼:“……”
“余孽……”小将反应极快,“那封玉现在一上去,岂不是里应外合??”
“是啊。”徐行面不改色道,“让她上去,明天你就可以看到少林变成郎家后院了。”
以后灵境的六大门就是“穹苍、峨眉、无极、白玉、昆仑、郎府”了。小将一想到就感觉汗毛倒竖。这种事情,不要啊!
说话间,徐行丢给寻舟的那朵小白花又悄无声息地飞了回来,落在她耳垂上,很轻地碰了碰那个小小的耳洞。
徐行有些痒地一偏头,听到寻舟的声音在耳畔传出:“蛇三百余,黄二,狐一,灰三,附近。少林中,另有几十术士掠阵。”
看似宽敞的大街上,竟然密密麻麻全是妖。徐行道:“你如何?”
寻舟道:“易如反掌。”
徐行道:“记住,我是你师尊。说过了,你一撇腿我都知道要不要撒尿,说实话,你现在的状态,能让柳玉楼动弹不得,但其他妖全挡下来就有点吃力了吧?更何况还有这么多和尚。”
寻舟默然一瞬,道:“他们不会碰到你一根指头。”
这话听起来倒像是真的。徐行哈哈一声,加快脚步,很快便与封玉并肩而行。郎辞和了难霎时投来目光,气氛一霎变得冷凝。
封玉很浅地笑了笑:“徐道友,你要这般护送我到少林么?”
“不急。”徐行道,“你的那个仿冒众生钟,里面掺了点狐族的东西吧。”
“是的。”封玉道,“那是个好东西。不过,薛蛮不受影响在下能理解,敢问,你的师姐为何也毫无反应呢?”
那当然是因为徐青仙并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她就算喜欢水果,也没到那个份儿上,总不能钟一敲就变成猴子咻咻荡去找香蕉了吧。那也太自由了。以及,掺的东西是什么?总不能又是谈紫的门牙吧?
“之后你就明白了。”徐行也回了一个假笑,信步道,“不过,记忆中,封姑娘的表现也真是令人好奇。你居高临下地摆弄着一个人的人性,他越狂乱崩溃,越岌岌可危,你的笑就越真心。恕我直言,我此前一直不明白你究竟想要什么,现在我明白了。你要的不是权势,是将其他人当成蝼蚁肆意排布的权利——我想,你少时跟随父亲的日子应当不太好过吧。”
“若我说是,你会怜惜我吗?”封玉将自己的袖袍理了理,温和道,“如非必要,在下实在不欲与你为敌。她那些小小动作,我看在眼中,从未阻止过。这还不能体现我的诚意么?我们可以
是很好的合作对象,何必要这般刀剑相向呢?”
郎辞抿了抿唇。
封玉眼角微微一弯,道:“再者说,在下如今手上染的血可都是黑的啊。我屡次救下了难大师,归还圣物,死在我手上的不过一个常青而已。明明都是好事,为何因为我有别的目的,便如此提防我呢?当今六大门有多藏污纳垢,这些占据安逸位置太久的人难辞其咎,红尘万民乱成这样,难道不应该有能者居上么?”
徐行道:“我不是鱼,记忆没那么短暂。如果我没记错,郎家那百口人都是你毒死的?”
“那又如何?”封玉淡淡道,“制造出我这样的祸害,他们不该死吗?”
这话说的,太理直气壮、太理所当然,就连小将这种时刻希望大意失亲爹的人都怔住了!徐行道:“封姑娘大义。”
封玉道:“多谢夸奖。”
彼方已逐渐能看见少林那悬于半空的鎏金字,四处走动的人终于少了。封玉停步,和徐行相对而立。她温声道:“这局先手,我胜之不武,承让了。”
徐行忽的很轻地笑了笑,对她歪头道:“不用这么客气了。”
封玉自她的笑中看出了些别的意味,她瞳孔一缩,一种危机感附骨之疽般窜上后颈,余光之中,街道上行人诸多,了难郎辞一直都在戒备几人,围着一行人的还有百来个少林门人,甚至附近还有埋伏着的妖族,一切都很正常……唯一不正常的是,她喉间一动,静静道:“你的剑呢?”
徐行定定看着她,面上的笑意消失了,整个人竟忽的现出一种冷血的残酷来,她抬了抬下巴:“这呢。”
封玉顺着她的方向看去,一柄火红色的长剑穿胸而过,她怔了片刻,缓缓碰上了自己开始渗血的心口,随后,转头,在看见了徐青仙毫无波澜的面孔。
这一刻,所有人转头的速度都像缓慢了十倍。沙漏流逝,怔愣、错愕、惊恐、狂怒也以这缓慢到令人发指的速度在各自面孔上涌现,一阵寒风吹过,又狂风骤雨般爆发出来!
了难声嘶力竭道:“封姑娘!!!!”
他拼了命要冲过来,却被寻舟一指拦开,滚在地上。郎辞近在咫尺,看着那柄长剑,面上第一瞬出现的竟是茫然。
高手对决,已经不是单纯靠眼睛去“看”别人的动作了,靠的是对杀气的敏锐。足够敏锐的人,莫说杀手刺客的动作,就连其埋伏着都能准确地察觉到杀气传来的方位——这是本能,无法掩饰。
然而,徐青仙没有杀气。
一丝一毫都没有。
她一剑穿心,下手又稳又准,没有丝毫犹豫,得手后也没有丝毫的欣喜或动摇。她站在那儿,像无形被忽略的空气,血染上她的手,似美玉亦似顽石。
瞿不染:“……你!”
小将道:“??你也没注意到?!那你到底来干嘛的?!”
了悟几不可闻地叫了声:“徐施主!”
但他仍是,没有阻止。
心脉被断,但还差分毫,封玉的呼吸霎时变得困难,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微弱,她面孔扭曲一瞬,道:“你……”
郎辞道:“你别说话了!你别说话了……血,好多血,药,要拿药,快吞下去!”
徐青仙平静道:“你让人间变得污浊了。”
又是这句话!
“……”封玉看着她,面上忽的闪过一瞬没料到变数的阴冷神情,但很快便恢复了原状。她将郎辞塞来的药丸打掉,低低笑道,“你难道以为,你和穹苍扯得开关系?你大可以说自己只是为了那小妖报仇试试啊……”
“这是‘天罚’。”徐青仙认真道,“但拿剑的确是我的私心。你不应该这样对待人类的好朋友。”
封玉笑都维持不住了:“滚!!!”
电光石火之间,周遭埋伏的妖族尖啸着扑来救主,漫天妖氛霎时将天际染得一片薄紫,了难近乎是在惨叫了:“快救她啊!!快救她!!!”
众僧视野受限,根本没看见发生了何事,呆怔地对视几眼,终于想明白了什么,神色一凝,金光结阵,往人群中飞去,然而,这攻击却像是打在了什么结界上面一样,非但没有作用,反倒弹射回来,将他们打了个趔趄,摔倒在地。
了悟一怔,道:“住手!事情不是你们认为的那样!”
“师兄!这时不能宽恕啊!”有人直愣愣地苦口婆心道,“封玉不是了难师兄的救命恩人吗?!若是她在少林山前这般受辱,我们门派颜面扫地啊!”
“颜面扫地?!”了悟额角青筋都要爆出了,“现在还不够颜面扫地吗?!我让你们退下没听见吗?!!”
了难:“让我救她!让我救人!我可以……我要救她啊!!!”
被挡着的视线终于透出了一线缝隙。徐行瞥了街角某处一眼,向前几步,对徐青仙道:“松手。”
徐青仙虽不明所以,但还是松手了。紧接着,徐行攥住了染血的剑柄,攥了一攥,发现徐青仙用的是左手,自己攥反了,于是松了右手,换上左手,她蹲了下来,空着的手随意在裤腿上一抹,上面霎时留下了一道淋漓的血印子。
探头探脑的民众终于看到了发生何事,吓得头皮发麻:“杀人了!!徐行杀人了!!当街杀人啊!!!!”
“啊啊啊啊啊!!快跑啊!!”
封玉的口
中已经都是血沫了。郎辞正在疯狂给她输送灵力,这样铺天盖地的剧痛中,她竟然还能抬起身子,以一个并不难看的姿态与徐行沉沉对视。
“什么血黑血红的,我看你的血也还是很红么。”徐行笑嘻嘻道,“这是你喜欢的双赢吗?我坐实了恶贯满盈的名声,而你也成功丢了一条命,为民除害了。”
“正是一无所有的人,才只能用‘名声’做把柄。最声名狼藉的那两日,我掩盖面容,逃匿在鬼市,你一定认为,我对自己的名声还是有那么一分的在意——就算再心性豁达的人,也不想过人人喊打过街老鼠的日子,是人都会这么想的,这不能怪你。”徐行低低道,“就像你认为我放过你一次,是因为初出茅庐,没杀过人,所以绝对无法真的下手那样……是吗?”
封玉哑声:“……你真是疯子……”
她衣襟间一则小小的金刚经滑落在地,徐行深黑的瞳孔看着那道文字,缓缓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万民敬仰如何,人人喊打又如何?百年之后,连一笔都不会留下。名声可以改变,但人生终止便是真的终止了。”
徐行的左手指缝中已全是滑腻的血了,但她连指尖都没有片刻震颤,不紧不慢道:“藏在暗处的确很难下手,所以我需要把你引出来,也需要将降魔杵从少林引出来……我确认了我想要的东西,多谢你。”
她这浑身染血,当街杀人的模样,任谁看了都胆战心惊,实在太过头了。
“……”封玉微弱道,“若是杀了我,长宁府的矿山究竟是在穹苍的谁庇护下开采的,你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了……”
徐行笑眯眯道:“不劳费心,我会自己查。”
“哈哈哈哈……你是当真自己查,还是不想知道?”封玉只余一丝气力掩在喉口,她看着徐行,忽的又意味不明地笑了,“你是把对谁的愤怒落在我身上了呢?”
话音落,少林山门大开,通天梯上霎时出现了数人。紧接着,十数人,数十人,百人……如黑压压的军阵,满面凝重地压了下来。百人结阵,压迫感将人压得喘不过气,山下,还有无数敌众围攻,灵光暴闪,寻舟面色一冷,像是将什么东西吞咽了进去。
小将咬牙道:“不行……人太多了!而且他们根本不信我们!了悟说的话他们不听啊!!”
徐青仙道:“师妹,我想走了。”
瞿不染:“你走?!”
封玉道:“恶贯满盈,和少林一门为敌,厉害厉害……呵呵……”
再无声音了。
漫天灵光中,徐行将野火抽出,“当啷”一声丢到地上。剑尖染满了血,正是铁证,她拦住寻舟的腰,往后一带。
寻舟原先无论如何都没退后半步,现在被轻轻一带,人就跟着走了。
徐行看着前方,静静道:“我可以当街杀你,但少林不会有人敢动我一根指头,像当初杀你前主子那样,只用一句话,你信吗?”
了悟将一道羽箭挥开,根本没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怒吼道:“徐施主!快走吧,别再拖下去了!!”
“……”
街角处,一道身影就这般悄声无息地潜进了战圈之中,烟雾丝丝缕缕,飘在空中。
当真是上了一艘好大的贼船,六道叹了口气,站到徐行身前,抬眼道:“……契石,在我手上。”
第124章 暂行休息牙痒痒咬咬脖子!
#124
灰族的潜行果真神妙,这么多人人妖妖打成一团,秃头的打不秃的,六道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战圈之中,甚至还点着烟。
徐行目光自她烟斗一扫而过,看内中填塞的烟草已燃了一半,便知道她在这附近隔岸观火有一会儿了,眼看着事态收不住才现身。
只是,这出场虽轻描淡写却不失锋芒,按理来说应当十分潇洒,可惜和尚们木鱼敲多了略有耳背,一道掌印就这般打过来,六道侧头一避,那掌风把她的烟“刺啦”一声全浇灭了。
“……”还不如打她脸上呢,六道面色一变:“你们找死?”
但,其他人耳背,那些刚自少林下来的僧众可不耳背。几乎一瞬间,他们都下意识停了手,面上流露出愕然之色。
契石,便是连接降魔杵和众生钟的“钥匙”,开启少林护山大阵的前提——这件事在守心僧中“心照不宣”,但也只有层级较高的僧众才得知这一密辛,这一个忽然出现的灰族为何会知道此事,甚至知道“钥匙”的名称?!
了悟道:“都停下!”
目睹血案,群情激奋,他此前叫停下,谁都不听。但现在自少林出来的好几个堂主长老都同时厉声叫停,其他人就算仍是不解,还是陆陆续续缓慢地停下了动作。
了悟深深看了一眼徐行。他离得近,自然知道真正下杀手的是徐青仙。他站到同门最前,道:“‘在你手上……是何意?’”
六道说:“我是让你们都停。叫那些妖族也停手,没听懂吗?”
“荒唐!”有人不由驳斥道,“你是谁?突然出现,护着一个当街杀人的凶手?她杀了封玉!这些都是封姑娘的手下,我们凭什么命令它们停手?!”
六道抬手,她左手腕上系着一串铜钱。那串铜钱年纪都已大了,有的还缺了角,有一块小小的圆石掩在其下,泛着微微的白光。
四野寂静,有个小和尚终于忍不住了,窃窃私语道:“师傅,这个东西对我们很重要吗?”
他的师傅面色铁青。何止重要!如果降魔杵是现今少林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这契石便可以说是少林的命脉了!守心僧蛰伏这么些年,受尽耻辱,理由十分里有九分都是因为契石流落在外,下落不明,现在一个不明身份的灰族忽的跳出来说契石在她手上,即便知道真假难辨,众僧心中仍是惊涛骇浪,不能自已。
神通鉴被血糊了满脸,终于清醒了,也窃窃私语道:“徐行,这个东西对少林很重要吗?可是现在破戒僧元气大伤,他们对契石也并非十万火急地要用吧?”
“你醒了?”徐行慈祥道,“很重要。以及,我们是时候该锻炼锻炼你的思辨能力了。来,猜一猜,那白花是我与徐青仙、寻舟二人传话的工具,自城外到少林,这条路这么长,为何我偏偏要选在少林山脚下动手呢?”
神通鉴试探道:“想和封玉多聊几句?”
徐行:“你被开除了!”
不要啊啊啊!!
寂静中,了悟缓缓开口了:“你如何证明这是真的?”
“很简单。”六道手一转,烟斗对着跪坐在地上的了难,轻松道,“让了难大师和我一道,现在就将少林的护山大阵打开,如何?”
现在少林寺内究竟是什么情形,不少人心中都懂。这是一个太恰逢其时的提议了,若是能在这时正式开启护山大阵,一能就此确认契石下落,二能将内外封闭,防止宗内暴乱消息外传……
不禁有人紧绷着五官,道:“这位姑娘,我们很了解你的心情,但大局为重,可否先让你的属下停手呢?在少林辖内犯下血案,此事我们必会给你一个交代。”
郎辞半抱着封玉的身体,不言不语,还在输送灵气。
跟她应该无法说话了。众人又望向了难,但他竟然也毫无要动作的意思,只是跪坐在地,神情空白。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些封玉的手下原本是要与了难大师一同进入少林的。”六道道,“据我所知,少林的金刚护山大阵有所不同,并不区分人、妖两族,只是对宗门心有恶意者,即刻灭杀……我不怕哦,只是,如今看起来了难大师才是不愿的那个?”
她说得雾里看花、模模糊糊,颇有话术,只说“与了难一道开阵”,大阵缺失契石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懂的人自然明白她意表什么,不懂的人依旧一头雾水,只以为她是要开阵自证清白。
说到这个程度,再多疑的人都信了八分了。有人终于发觉不对劲了:“……了难师兄,你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
封玉身体都已冰冷了,仿佛一条蛇进入了冬眠,就算有降魔杵也无力回天,了难像是脊梁骨被抽断了一样,整个人没有半点表情,像一尊没有生气的木雕。再迟钝的人,也看出这其中的瘆人之处了——如今这般,简直像是了难本就知道这些妖族对少林心怀恶意,所以不愿意开启护山大阵一般?!
再深想,便更恐怖了。他既然知道,为何要让它们进入少林?他究竟想做什么?
有人警醒般喝道:“了难!你怎么回事?!”
了难终于动了。他开口,木然对郎辞道:“你们走吧。”
几道金光打向郎辞,试图阻拦,半空中一道隐形的巨蛇浮现一瞬,将两人卷走,随着这阵狂风,所有封玉的手下都消失无踪,只留下地下一滩小小的血泊。
徐行被吹得衣角纷飞,猎猎作响,她很轻地眯了一下眼,心道,这柳玉楼只是跟着,却不做死士会做的事,在大战中虽有插手,封玉身死后竟就此罢休了,没有一点要泄愤或迁怒的意图,仿佛只在完成什么任务,亦或达成什么承诺,并没有多么深重的感情。
了难哑然道:“少林治下,当众屠戮,毫无悔意,是否当斩?”
这句话是对着徐青
仙说的。徐青仙面目平静地注视着他,并不出言辩驳。瞿不染侧目看她,眉心微蹙,手已按在了剑柄上,小将太知道他现在心中在想什么了。因为她也非常紧绷,担心大师姐看了难又忽然觉得有些污浊,需要罚一罚了,那这件事真的无法收场了!
不管在哪个管辖之地,哪怕是武风浓厚的峨眉,当街杀人也是无需质疑的重罪。重中之重的大罪。有人弱弱道:“……是。但,现在……”
了难怒道:“那还不快拿下!”
这些人原本便是了难部下,闻言略有迟疑,但还是冲了上去。然而,尚未碰触到人,又是此起彼伏的叫停声:“都住手!!”“都给我住手!!”
六道抬起了手,轻轻一攥,将那颗契石捏住了。那石头看起来太小、太脆弱了,好似用力一点就能将它攥碎。虽然知道这是圣器本源之物,但绝情丝在鬼市浸染那么久,已然形貌大变,他们怎敢确定契石被妖气浸染了这么久,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不敢赌,也不能赌!
“最后再说一次,都退下。”了悟额角青筋又开始绽动了,一抽一抽地疼,对着六道戏谑的眼神尤甚。他低声道,“这位……”
六道:“怎了?”
“我似乎见过你。”想起来了,在街上擦肩而过,烟飘到了他的脸上。了悟正色道,“你究竟想要如何?”
很寻常的一句话,六道却微不可见地顿了一顿。随即,她道:“很简单。我一直都在东境,现在,让我和她——”
“让你和徐施主离开,是么?”了悟很隐晦地打断了她,“可以。其余人马随我到少林做客,姑娘觉得如何?”
“……”
这句话不显山不露水,然而,是个对双方都有益的举措。
徐行接过徐青仙的剑,坐实杀人罪名,他明白她在想什么。对徐行,此举能把穹苍其余人、乃至白玉门的瞿不染都摘出疑云,不被她波及;对少林,这般放过一个凶犯实在太过颜面尽失,在场诸僧定会心有微词,但将其余人当做人质扣押在宗内,即便不用对他们做什么,这也算是一个“折中之举”了。
徐行灿烂道:“当然啊。那,就这么说定了?”
为什么不问她的意见?徐青仙:“不……”
小将和瞿不染猛地捂住了她的嘴,两只手一上一下捂得密不透风,徐青仙缓缓安静了。
徐行转身,寻舟跟在她身后,六道负手倒走,就这般转瞬消失在长街之外。
她早已为自己找好了退路。封玉挟持了难以圣物压逼少林让步,徐行与六道合作以契石压迫少林让步,不得不说,二人的起点虽南辕北辙,但思索的方向和用计的方式还真是惊人的一致。这算巧合,还是她本质和封玉没什么两样,只不过立场站的不同?
她早就不是那个“车到山前必有路”,打个变异鼠妖都被追得满地宫乱窜,最后还被咬出一排血洞的冒失鬼了。没有人会一边满头青筋地骂她一边给她找退路了。
徐行回首,看了眼遥遥半空之中,少林的鎏金字光华流转,静谧祥和,一如当初-
一番奔波,徐行寻舟二人暂时回到了六道的鬼市据地,所幸六道虽然道德不多,但空地还是很足的,她利落地将二人丢进一个空屋中,道:“休息一阵,然后随我出发,要开始逃难了。那群秃头找人有耐心得很。”
短短一段路,她又抽空了一斗烟。烟瘾真是越来越大了。徐行瞥她一眼,道:“多谢。还有,烟灭了。”
“好好好。”六道没灭,举起手道,“我出去抽,行吧?”
“咯吱”一声,门被掩上了。
四处安静一阵,神通鉴终于浮出来道:“徐行!究竟怎么回事啊?!你什么时候知道六道有契石,又是怎么知道她一定会来救你的?!你快解释解释啊!”
平日里徐行对它诸多耐心,或许是因为弥补快乐教育的遗憾,但现在,她却罕见地没理会神通鉴的叫嚷,道:“寻舟。”
听闻她的声音,寻舟回首,走近了两步。
沙、沙两声,极其缓慢。
徐行:“……”
果然没错。封玉用的那个“仿冒品”,对常人来说或许只是心神激荡,再如何大的阴暗情绪,释放个一柱香神也就回来了。但寻舟不同。这转生木上本就附着的是他的灵识,相当于他没有那一层人身的保护,直面千百倍的冲击,他没有直接被扯回去已经很出乎徐行的意料了。
他的瞳孔到现在还是涣散的。面孔上一片寒凉的僵冷,恐怕之前做什么都只是出于本能——听她的话、保护她、跟着她、她叫自己名字的时候要赶快过来。除此之外,说话做事都像是隔了一层模糊的水膜,要极大的刺激才能顺利传达到那一端……
徐行细细观察着他的脸,忽的想起来了。
她第一次醒来时,在穹苍初遇九重尊,那时的他,就是这副样子。
她又叫了一声:“小鱼。”
寻舟道:“嗯。”
徐行道:“你受伤了吗?哪里痛么?”
寻舟道:“没有受伤。”
徐行道:“不要骗师尊。”
寻舟道:“没有骗你。”
他答得不假思索,发自本心,浑身上下也并无痕迹,就连衣角都还是不染尘埃的。徐行坐在椅上,先灌了一壶水,定定看着他,道:“过来。”
寻舟温驯地将脸颊靠了过来,没再动了。徐行提起茶壶,用余下的水将自己指尖冲了冲,拿起布帕仔细擦了擦,而后,径直将两指塞进了寻舟的嘴里。
他的舌头都已经毫无热意了,像是衔着一块玉。徐行调转手腕,两指探入,在他犬齿处一路摸索到最后那颗上牙,随后,在喉间按了两下,再抽手时,果不其然,她手上已经沾满了内伤吐出的瘀血,黑红色的,还有一些细小的碎片。
已经太多了,渗在他齿缝舌上,皆是咽下去的污血。
“这叫没有受伤。”她面无表情地重又拾起布帕,擦掉血迹,道,“我不记得有教过你受伤了要把血往回咽。怎么,打一场别人累渴了,你还喝饱了?”
徐行视线逡巡,想找一找屋中有没有容器,能盛放自己的血。
耳畔又传来“沙”、“沙”两声。
因为太慢,并且一听就知道寻舟又凑过来了,徐行并没有过多在意。她起身道:“坐着……”
话说到一半,一股冷风袭来,她重心不稳,一下滚到了地上。
桌上的东西全都被不慎扫落一地,零零落落砸了满身,徐行被压的眼前一黑,只想骂人,只见寻舟脑袋埋着,看不见神情,唇角还有方才她抽手时沾染上的血痕和银丝。
他像一个噬人艳鬼,无比渴求着人世间的生气一般,一口咬上了她的颈侧。
第125章 心变憋很久了!必须大吵一架!
#125
他唇齿呼出的都是将要结冰的寒气,湿漉漉舔上了她的脖子,徐行自脑袋往下全都炸了毛,感觉自己在这呼吸间掉的鸡皮疙瘩能论斤卖了。
在这电光石火间,她奋力抬眼看了看虚掩着的房门,心中竟还颇不合时宜地闪过一个念头:难怪六道不爱看师徒了。做师尊的劳心费力忙前忙后还准备弄药,做徒弟的要考虑的就少了,只要张嘴啃来就够了。她一人打两份工,也没见谁给她涨涨薪啊?还有没有王法了?
神通鉴捂脸道:“明明是你平白无故去摸人家牙齿……呀啊啊!他又来了又来了!!”
徐行道:“小孩子别看。”
她话没说完,便听到“叮”一声,神通鉴没音了。她现在终于知道每次和寻舟相处这剑灵都不吭一声乖巧得不可思议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孩子静悄悄,原来是被打晕了!
徐行掌心盖上寻舟的脸往外推,原本顾忌他受伤,都没用多大气力,怎料这小徒弟相当之“给脸不要”,硬是不肯让步一点,反倒压得越来越近。徐行无法,只能张开手指卡在他嘴前,下一瞬,虎口一痛,上边留下了半圈小小牙印。
寻舟咬
完她还很客气似的,舌面覆在上面一舔,又似安抚又似警告,徐行寒毛倒竖,心道这鱼几百年了还没长进吗??再怎么着口欲期也该过了吧?!
“你现在不清醒,我不跟你计较。”徐行懒得管了,死鱼眼望天道,“下次再敢把舌头随便伸出来,我剪了去泡酒。”
寻舟学得很好,突发性耳聋又发作了。
桎梏他的那股力量消失了。徐行干脆放手,他的动作反倒迟缓了,像是突然看到满仓珍宝的人一般,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动作了。半晌,他才迟钝地垂眼,用鼻尖蹭了蹭那微微起伏的脉搏,眼底竟生出些莫名的焦躁来。好似方才那一下已经竭尽了他所有的勇气,他细细瞥着徐行的脸色,发现她心情不爽,又蠢蠢欲动,想咬不敢咬,只能靠磨蹭来解一解这持续已久的干渴。
脉搏处是生机血气最为旺盛的地方,徐行自然知道。若否那些洋鬼吸血怎么不咬脚后跟?他身体受损太严重,下意识便想要她的血,这完全可以解释……个毛啊。
她活这么久,就没听说过谁对鲛人血是有依赖性的。更何况,退一万步说,人族或许会对鲛人血有瘾,就像是对“药物”有所依赖,但同族之内又怎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甚至,按理而言,她的血就不该对寻舟有治愈的效果。
徐行的眉间微不可见地一蹙,她道:“寻舟。”
寻舟不声不响地伏在上面。他现在神志不清,只余本能,徐行方才问他几句话,有问便有答,并不似平常时那般会用各色机锋岔开话头,只是乖的不多,遇到潜意识中想要对她隐瞒的事还是会说谎。
徐行不动声色地自两人身间将手抽出来,安抚似的轻拍了两下他的脊背。地上凉,寻舟的身体更凉,她被两面夹着,冻得都快发抖,面不改色道:“我原以为你的真身在穹苍之上,但现在看来,那又是假货了。以你这种不到吊丧不开口的德性,这么做只有一个理由,真身损毁到根本无法出门见人,才会退而求其次不断使用转生木。”
她自己全然不知这报喜不报忧的死德性究竟是从谁身上学的,批评得还颇有底气,冷静道:“这件事还没完。我得找个机会回少林,把降魔杵借来一用——我问你,我究竟是怎么死的?”
一句话,寻舟那本就是窃来的热乎劲倏地消散在了天地间,他的脸又白了。
寻舟不言。徐行道:“回答我。”
几近死寂中,寻舟有些木然地答道:“以身投炉,粉身碎骨。”
嗯,和她想的一样。不如说,对徐行而言,本就没有第二种死法可以选。鸿蒙山脉的本质,便是天下熔炉,连强大如斯的天妖都困在里面不得而出,何论一个被火龙令点出来的代行者。她的力量来源于它,死亡如命运般无可抵抗,跳下山,被火焰吞噬得灰飞烟灭,别说骨灰了,连一粒渣都别想留下来。
正是因为她的躯壳早已拼不回来,所以要复生,就必须要有另一具躯体承载她的心脏。只是,心脏不是四肢,切下来加点冰块保鲜一下赶得及还能再接上,当时是谁,又是如何在她投炉那一刻找到了这一具鲛人躯体,稳稳当当将她的碎片塞了进去?
鸿蒙山脉生人勿进,暴动时更是除了本源之人外无可进入,能利用天赋钻空子进来的只能是鲛人。徐行虽然现在想起自己年少轻狂的光辉事迹时经常眼前一黑,但她还是坚信自己虽素质不高,但绝不至于缺德到能提前让寻舟“活鱼现杀”,在暴动之时扛着一具鱼尸进来给她换命……再者说,换命能不能成功还非常难说,但寻舟一个水属的进去不到半刻就真变烤鱼了。
然而,徐行不论怎么问,得到的回答都与之前相同。他的嘴严丝合缝,像个蚌壳,等闲人难多凿出来一个字。她眼角一垂,不着痕迹地换了个问题。
她道:“我死后的几百年,即便躯体不腐,心也早就失活了。为何当我醒来时,一切如常?”
寻舟沉寂了许久,像是不知该如何措辞似的,半晌方道:“以血温养,剑灵为辅。”
徐行道:“……然后?”
“然后,”寻舟平淡道,“等你。”
就这样年复一年,将自己的血分出大半,灌进那死气沉沉的躯体里,温养跳动着却毫无灵性的心脏。他不知道徐行何时会再度苏醒,或许明天,或许永远都不会来了。他起初还会试着用剑灵和师尊说话,即便那边已无回音。沧海桑田,草木皆非,慢慢的,故人逝去,没人记得徐行,也没人记得他曾是个鲛人,甚至他都忘了自己究竟是谁。他用时间将自己雕琢成了断绝七情面目全非的九重尊,日夜在那方小小的寒潭里等着那人,就如从前。
她的体内流着的本就是他的血。一个人渴求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太正常了。
当碧涛峰那扇木门再度被推开时,他是什么心情?
她的刀刃破开血肉,他终于在这漫漫长路中感受到了一丝熟悉的痛楚,然而,呕心沥血,索尽枯肠,百年过后,相逢竟不识。
“……”徐行很快地眨了一下眼,将那点不宜在师长脸上出现的神情很巧妙地收了回去,甚至还很游刃有余似的伸手拍他两下,有商有量道,“好了。要说什么能不能坐好了说?咱再穷也不缺凳子,人上了年纪腰不好,体谅一下。”
她不傻,从前更没少过人对她暗表心意,都是聪明人,只要不把话挑明了说,如此插科打诨破坏一下气氛,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事就这么过了。但这招在别人身上或许好使,在寻舟身上却没半点屁用,她刚想起身,又被按了回去,紧接着,胸前的柔软发丝唰唰游过她的脖颈,寻舟抬起脸来,沉默地看着她。
那张与少年寻舟极为相似的面孔霎时印入她眼帘,徐行一怔,竟不觉将话全咽了回去。
寻舟道:“你问过我,我想要什么。”
徐行:“是问过。但……”
寻舟道:“你在意吗?”
她还不够在意?那她还在意过谁?换个人来这么吆五喝六,刺来刺去,现在坟头草都两尺高了!徐行嘴上没输过人,当即恨不得想出一百八十个事例来反驳,然而话到临头,还是住嘴了。
算了。
现在这人七窍封了六窍,跟一下返祖了没什么区别,大喜大怒的,和他计较什么,吵赢了能发灵石?
“你没有变。”寻舟冷静道,“自你醒来,受了多少的伤?接下来还要继续?穹苍如何,少林如何,和你有干系么?师尊,你现在是鲛人了。纵使九界崩毁,天塌地陷,只要回到东海下,你不必受苦了!你已经够苦了,你现在不欠谁了。一千六百条命,上辈子就还完了,还的太多了……要说欠,你欠的是我这一条命!不是其他人!”
明白了。平时不说话,憋很久了,要吵架了是吧,行!徐行素日的忍耐换不了一碗茶,立刻反唇相讥道:“那你呢?我去海里,你留在岸上等死?跟你最讨厌的二师兄手牵手一块儿压成饼干?你乐意??”
寻舟戾道:“别跟我提他!!!”
徐行道:“你先闭嘴!!!”
两人相同的血液猛烈翻涌,经年沉疴,一朝终于爆发,不是说停就能停的。寻舟忽的突兀地笑了笑,这笑中甚至藏了三分阴冷,冰凌凌地扎人:“什么前尘往事,只会阻挠自己……你果真知行合一。明明痛得心头滴血,还能有条不紊地设计布局。那死黄鼠狼不愿见你,你便不见。和我争吵,还不忘套我的话,刺探我现在究竟是不是鲛人。师尊,你一直都很厉害。所以,我这把刀已经烂了,不够好用,是你要丢弃的前尘么?”
话说到这份上,徐行倒冷静了。她漠然道:“你平时就是这么想的?”
寻舟道:“你有回头看过我一次么?哪怕一次?”
他问的平淡无波,语气毫无波澜。
徐行点评道:“不错,人长了这么大,除了不一般的缠人没变之外,其他地方倒是很有进步。比如说话就很会避重就轻。回头看你就够了?你想干什么我不知道?!”
她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怒气冲天的情绪了。被人制住是她愿意纵着,不是她真的没法反抗了,徐行一掌过去,将这满口胡言乱语的逆徒推了个狠的,揪着他衣领,一字一句地冷冷道:“是,我欠你一条命,还你无所谓。既然已经发生了,如今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但我还是想问你,值吗?满打满算,就假使我活到三十了吧——和你相处的时间,十年而已。十年,对人族伤筋动骨,对鲛人来说算什么?九牛一毛。犯得着为了这九牛一毛搭上这么大代价?值吗?”
寻舟目不转睛盯着她,深渊似的瞳孔里泛起些微涟漪。
“你以为我赶你是嫌你没用?虽然我说这话有点得了便宜还卖乖之嫌,但,你就不能多走走看看么?相信我,神州大地人才辈出,我这样的奇葩遍地都是。你想要的我没有,找别人要去别人还能不给么?”
天下第一美人九重尊,有必要缺她这点千辛万苦才能从心里剜下来的关爱么。说她自找苦吃,他难道好到哪去?
没人搭腔,徐行一肚火球喷了个空,又想起来被自己揪来揪去的这人重伤未愈,这么多天滴水未进,手渐渐松了。
“起来。喝血,休息吧。”真是过头了。徐行将自己的唇角摆正,随便在屋里找了个小木碗,两指成刀,在小臂间一割,鲜血滴答落进碗中,很快就铺满了浅浅一层底。她不慎又割深了,用布一裹,将碗拿了,蹲下道:“张嘴。”
寻舟:“……”
徐行道:“一个人不想见你,怎么逼迫也没有用。等到该见面的时候就会见到的。更何况,很多时候,相见不如不见。”
她还想说什么,瞳孔一缩。
面前的人流泪了。
并不如幼时委屈地将五官皱成一团,也不是少年时强行忍住的抽泣,更不是曾几何时的歇斯底里,他的神情未变,一如往常,甚至嘴角方才还配合她的缓和气氛,很善解人意地微微扬了起来,这样一个僵硬的笑脸上淌着两道泪痕,看着非常可怕。
从前他如何,徐行都能称赞一句“很美”。但现在不是了。随着他右眼的泪痕冲刷,寻舟的右半张脸像是腐朽的树皮被剥落、又像是画皮鬼被强行撕掉了假面一般,碎屑木渣掉落在地上,露出皮肤之下红通通的表面。
“我从未想要什么。”寻舟陈述道,“我只是不想只有自己活在爱恨里。”
在这瞬间,这里似乎不是鬼市一个小小的空房,天也不再昏暗,她还和寻舟在碧涛峰的草地上,因为师姐生气了而坐立难安,想着该如何解决。他那时也像现在,微微垂着眼,一流泪,长长的睫毛便像含了一块琉璃珠,阳光一晃,里面闪过一张人脸。那张人脸是如今的自己,徐行一晃眼,发现脸上竟写着惘然。
她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何如此恼火。
她不能指责寻舟离不开她,因为自一开始,她本就将寻舟当做自己那“半子”,心脏衍生出来的一部分。她一开始如何对他,正如她希望别人如何对自己,只是养的太贴心,把鲛人养成八爪鱼了不说,他有时说的话,不巧正好戳破了她比十个玄武叠起来还硬的伪装——正如现在。
就像她心上空了个洞,正好有东西填着,于是过得相当好。怎料一觉醒来,心上的洞空了,倒也能活,只是略不习惯,遇到寻舟,大为惊喜,费劲吧啦把他往原来的地方塞,想着能补一点是一点。可惜时间太久,寻舟未经同意忽的长成了原先的三倍那么大,她无论如何也塞不进去,可放下又太难。
然而,最可怕的是,可能并不是寻舟变了。
……是她的心,变了。
这世上谁不是活在爱恨里,红尘颠扑,向来不由人。
徐行伸手,想把他的眼泪拭掉,但才刚碰到一点,六道便哼着歌进来了。门一响动,这分明不是什么超出界限的动作,更称不上丝毫旖旎,然而徐行反应如同惊鸟,霎时蹦起来一个手刀把寻舟打晕了!
甚至她都不知道自己在打晕什么!
但还是有点晚了。毕竟二人这个姿势,怎么看都不是在正常聊天,六道端着烟斗,站在门那儿,大眼瞪小眼半晌,她才道:“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不。”徐行镇定道,“你来的正是时候。他受伤太重,已经晕了。”
六道:“可是这看着像是刚晕的?”
徐行:“对。就在你进来的时候,他晕了。你这有药么,来点。”
六道:“真的不是你打晕的吗?而且这个脸真的没问题?你的男宠掉漆了!”
“别说得好像我是什么变态一样。”徐行镇定道,“我们何时动身?你有什么安全的地方能让他养伤么,他很好养,不吃饭的。”
“你想把他丢下来,他不会同意的吧。他是一个绝佳的战力,丢下太可惜了。”六道像是接受了她的解释,转眼一看,地上洒着点点血迹,不由神色一动,“我刚才好像听到你们在吵什么。”
徐行道:“没有。”
六道委婉道:“霸王硬上弓不好。况且,时机也不对。有时候人家状态不好,也不能强求。揪掉了怎么办?”
需要用那么大力吗?又不是开拖拉机。徐行无情道:“话本看太多了。劳烦搭把手,把他抬到榻上去——小心点,他很沉的。”
六道来救场都懒洋洋慢悠悠的,这会儿兴趣倒是浓厚,眼睛飘来瞥去,似乎很希望徐行花点口水讲一讲她和这小跟班的爱恨情仇。然而徐行现在自己都一团乱麻,正烦着呢,没三两下就催她去拿药,等人消失在门外后,捏着寻舟的嘴把血全灌了进去。
“安静点也好。”徐行很没道德地将靴子靠在榻边,心道,免得一张嘴就是她不爱听的话。
门外传来脚步声,六道拿药回来了,顺手将药瓶撂到桌面上,发出啪嚓轻响。
“麻烦了。”徐行头也不抬道,“二师兄。”
六道:“…………”
徐行道:“我真不知道你对他做了什么讨人嫌的事?你该庆幸他现在没醒,不然这鬼市得闹腾到没法要了。”
室内寂静片刻,“六道”垂了垂眼,随后,邪气横生地笑了笑,歪头道:“我这次可是连一句话都没说耶?”
“是没说,但有两个地方露馅了。”徐行面不改色道,“其一,烟斗是熄着的。你知道六道这个人,烟瘾很大,而且小老鼠么,是很贼兮兮,喜欢得寸进尺的。我不说,她很少会主动灭烟,更不会在进来前就提前掐灭……但这是她的一个小缺点,无伤大雅。”
“六道”说:“第二个呢?”
“其二。”徐行平静道,“我在赌,我身处险境时你绝对会出来见我,不是吗。”
榻上的寻舟眼睫一动。
第126章 分头行动冲啊!
#126
“六道”顿了顿,拉了张椅子坐下,再开口时,便是黄时雨的声音了,只不过带了些沙哑,像是羊绒中掺入了砂砾。
“我可没骗你,的确是在养病。活这么久,天雷都得多劈我几道,上次差点没救回来。”他拿烟斗敲了敲桌面,似是不太喜欢这个气味,抽了抽鼻子,啧道:“不过你还真是过多久都这样啊。玩这么大的?差点吓死我了。而且你非要带着他是什么毛病?木头烂成这样了不懂修一修,拿去当桌脚都嫌歪。”
还是一如既往的碎嘴子。徐行没理会他对寻舟这颇为冒昧的评价,道:“你不是知道?”
“我是知道一点,但也没那么料事如神。”黄时雨一乐,道,“你误会了。六道和我不是上下属关系——我管钱财交易,她管情报流通,我知道她手上有契石这事,应该还比你晚一点?”
六道的契石,是她早些时候告知徐行的,用来交换三个条件。其一,少林内乱中不要插手;其二,在这场动荡中保住了悟的性命;其三,把降魔杵送到她手上——暂时。不是永久。
第一点和第二点徐行皆已做到,柳玉楼既然对她下过手,那没道理对了悟轻轻放过,她将寻舟的石花放了一朵在了悟身上,果不其然,寻舟与那沉默寡言的大妖又打了两场,双方都没怎么占到便宜。至于其三,她目前还没做到,但之后定然会做到,因为正好她也要用。
若是了难大师听见一人一鼠将圣物就这般如破裤头般借来还去,可能又要生出心魔了。
“说得轻巧。”黄时雨笑道,“你就不怕她是骗你的?那石头我一柱香能给你捡一兜。”
“假的也无所谓。只要能骗过少林,让他们投鼠忌器,真的假的有何区别?”徐行道,“不过,我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逼她在那时现身,和我绑在一条船上。好歹最后没出岔子。”
话音落下,室内一瞬突兀的沉默,好似写满字的纸片中忽的夹了一页空白格。
百般算计千般筹谋,放在心中尚可,摆上台
面来一一讲清楚,便显得不大好看了。更何况,面对的还是久远未见,有些生疏的故人,两人都不明自己的位置应当放在何处,半晌,黄时雨才若无其事地道:“出了岔子也没事。”
徐行道:“如何?”
“鬼市不大,藏一个人还是足够的。”黄时雨把靴子也搭在了另一边的凳上,和徐行对着翘,慢慢道,“我和六道不一样,可是正儿八经的良民——跟六大宗都报备过打过招呼了。说难听点,你杀封玉,只要当时逃出来了,人死如灯灭,除了她那群手下外只有了难跟你过不去,穹苍碍在我的面子上,未必不想保你。到时自罚三杯便是了。”
不愧是妖奸鼻祖,人脉四通八达,口气只手遮天。
以及,他确实有些变了。
神通鉴被打晕已经习惯了,醒来便感叹道:“阎笑寒还是太年轻了。”
徐行静静道:“你可能是他这辈子中唯一会对他说这句话的人。”
那也太可怜了吧!
黄时雨道:“这些不是问题。只是,你又要开始逃难了,可能还得被路人吐口水。”
“这倒没什么。”徐行不必问神通鉴,也知道自己这回的声望值定然是跌到了有史以来的新低,和玄素的血条一样,她琢磨道,“来追杀我的,多半都是封玉的那些残党,主动来找最好,免得我去……”
“虎丘崖一役后,我的身份暴露了,只是当时用人之际,他们不敢赶我,只能如此心知肚明地每日装睁眼瞎,直到‘功成身退’,用不着我了,才给我封了个闲职长老,俸禄照拿,让我闲着没事就去宗门池子里擦乌龟。我便索性下了山回黄族,替我父母办了丧事,而后又回归老本行,成日在黑市里奔走,也仰赖命长,熬走了那些老东西,在这个位置上坐了挺久。”黄时雨打断了她,滔滔不绝说了一堆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中间还颇有心机地夹带了一些他是如何大发神威、和老东西斗智斗勇洋洋洒洒三千来字,抽空告寻舟的状三百余字,就是只字不提自己这条鼠命是如何被抻到寻常妖族三倍那么长的。
他和徐行很像,也很聪明,两人不约而同都绕过了一个名字。他不提,她不问,气氛一时和谐得如同从前。徐行被这功力与日俱增的碎嘴念叨得快眼皮打架,识趣地没有出言制止,怎料他一路刹不住车,都开始展望携手未来了,不由道:“我说……”
“六道”的眼注视着她,两模两样,压根看不出从前的半点影子。黄时雨很促狭地弯起了眼,轻声道:“徐行。能再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
徐行的喉间像是忽的被一团棉花堵住,发不出什么声音来了。
黄时雨起身,啧啧道:“好了。正事再说,先来看看你这宝贝烂木头是怎么回事吧。”
他伸手,指尖窜出几道藤蔓,闪着绿色的木属灵气,徐行奇道:“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治病了?”
“不会。但不巧,转生木也算木头。”黄时雨皮笑肉不笑道,“小徐行,你以为这些木头是谁给他找的?谁给他修的?是谁这么好心、这么送佛送到西?穹苍防他防的像洪水猛兽,恨不得他早点入土为安……哦?”
徐行道:“怎了。很严重吗,有多严重。”
“情况很平稳。”黄时雨道,“好像是死了。”
“……”徐行无情道,“喂,不好笑。而且我刚才打晕他的时候还是活着的。”
“你没事打他干嘛??他哪惹你了?”黄时雨却蓦的瞪大了眼,“他没跟你说?如今这种情况,你对他造成的伤口是很难愈合的。哦,不是说心灵上的伤害。你没拿刀捅过他么,血是不是一直流?”
还真捅过,不过那都是之前的事了。徐行回忆了一番,似乎真的是这样。她哽了哽,道:“可我刚才用的是手刀,又不是刀。”
黄时雨笃定道:“那这就是心灵上的伤害了。寒心,真正的心寒,不是……等等,先别打我,我还没看清楚!”
他屏气凝神,目光坚定,将藤蔓自寻舟手腕上抽离,肃然道:“入土为安吧。”
“……”
玉不琢不成器,徐行很是酣畅淋漓地将二师兄“雕琢”了一番,终于问出了她想要的答案。
是字面意义上的“入土为安”。如果寻舟还是执意不肯把他的真身请出来晾一晾,就只能退而求其次用这种笨办法了,他本身是木,土养木,也就是说,徐行得找块空地把他种进去,为了防止他随地发疯,可能还得在空地旁搭个棚子陪读。
“既然转生木是你找的。”徐行道,“那他究竟……”
黄时雨浮光掠影般的做了个“嘘”的手势。
“莫问。”他摇了摇头,笑道,“你别看他好像晕了,但其实听得见一点……”
徐行:“摇头是什么意思?”
黄时雨:“别害你师兄的意思。”
徐行瞥了眼榻上安眠之人。忽略那惨厉的右脸,他闭着眼,眼睫不动,静静呼吸的模样,恬然如山水墨画。
她一向不是喜欢提前烦恼的人,现在却莫名开始提前烦恼,醒来后应当如何对待他才好了。
门外传来“叩叩”两声,意在催促,黄时雨抬眼向外,道:“六道?”
“露馅了?难得啊。”六道推门而进,手中的烟斗果然飘着丝丝缕缕白雾,她道,“聊的差不多了吧?得动身了。不过,看你们样子应该还没聊完,那,再一柱香时间够么?少林那边已经下了通缉令了。”
徐行道:“救人慢得很,这时动作倒快。只有对我的吧?”
六道:“当然了。什么‘穹苍首徒入魔当街杀人’此类,传得满城沸沸扬扬。我记得你师尊玄素此前也有对你下过通缉令吧?不过是闹着玩的。不知道他会不会拿这个来划清界限,守护宗门名誉呢?”
“不会的。我相信师尊老当益壮,能可撑住。”徐行面不改色道,“况且,名誉这种东西,应该早就没有可以再败坏的地步了吧?”
黄时雨“哈”的笑了一声,六道和徐行也笑了,一时之间室内洋溢着快活的空气。
“不过,说到这里,我的确有事还要问你。”六道识趣地关门走了,徐行看向黄时雨,道,“那年莲池丢失的五枚花苞,你后来百年间仍未找到丝毫踪迹么?”-
与此同时,少林。
“唰”一声,水如泼瀑,正正好泼在来人足前几寸,水花一下溅湿了那人素白的衣摆,鞋面上霎时染上灰土。
瞿不染止步,微微垂眼,看着自己脏污的衣物,平静地抬脸望向高处——两个小僧正在洒扫,手里拿着水桶,这个位置,像是刻意泼到他面前的。
那两个小僧嫉恶如仇地啐了声,道:“我真是看不惯这般嘴脸!”
瞿不染道:“在下有何错处?”
“好啊,又是这样!又是这幅模样!”左边那小僧横眉怒目道,“徐行入魔犯事,抛开其他不谈,和你们白玉门就没有半点干系么?每次都这般‘玉洁冰清’,好似那家伙和你们不认识一般,你敢说白玉门不该负起责任么!!”
瞿不染:“?”
右边那小僧嫉恶如仇到一半,忽的想到什么,尴尬道:“等等,徐行好像……好像是……穹苍的啊。”
左边:“哦……哦哦,好像是。实、实在对不住施主!我听到入魔就以为……就……阿弥陀佛!”
瞿不染:“…………”
他并不说“无碍”,只是面无表情地颔了颔首,翩然而去。
三人作为“人质”,所居住的地方实则并不算在少林之中,而是在偏山之中,和少林寺隔了一道不远的密林。此刻清晨,朝露依稀,他找了安静石台打坐冥思,将内心涟漪抚平,几个周天后,一开眼,发现徐青仙静静贴着脸站在他面前,霎时心头一
片失语:“……你又做什么。”
徐青仙道:“听说,了难被关押在少林地牢之中。”
“是。”瞿不染道,“那又如何。”
徐青仙道:“我有话要问他。”
瞿不染道:“你明白‘关押’这二字是什么意思?我们三人目前也正在被关押中,了悟未强逼罢了,行事怎可如此肆无忌惮。”
徐青仙道:“身可入囚笼,心不可入囚笼。我要自由进出。”
“……”瞿不染深吸一口气,道,“你这前后两句并无关联。并且,徐行已替你受过,此刻外界风雨交加,你强闯少林地牢一事若是也败露,你师尊该如何自处?”
徐青仙不解地望他一眼,似乎不明白这和玄素有何关系:“师尊老当益壮,能可撑住。”
这个人,瞿不染真的不想再和她说一个字。但他阻止不了,就必然要跟上,他若是跟上,那被发现了也只是强闯地牢,若是不跟上,了难大师可能就有难了。
正在此时,小将正往此处走来。瞿不染心头一定,心道,他劝无用,将性情暴烈,定不会惯着徐青仙这般行事。
果不其然,小将一听到徐青仙说要闯地牢,“哈?”了一声,拧眉道:“你脑子没病吧??先不说那是地牢……或许地下是石头,你能进去,但进去做什么?了难现在恨你入骨,说不定会大受刺激,到时候闹出什么动静来,怎么收场?”
对,就这样。
徐青仙静静道:“你若是害怕,不必陪我。”
小将:“你说谁怕了?不就是地牢??现!在!就!去!!”
第127章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小鱼乖乖
#127
与许多人意料中的不同,少林的地牢并不狭小,反倒是六大宗中最大的牢房,整整开辟了一座山体。
仔细想想,也不算反常。正因少林极少造杀业,是以无论是怎样穷凶极恶的狂徒都在地牢中押后处理——若是了难当初真抓到了常青,或许这会儿一人一蛇已在牢中“一笑泯恩仇”了。只关不杀,要腾的位置自然是越多越好,总不能让犯人们也住大通铺。
小将敛了气息,在密林中穿梭,觉得无聊,于是开杠:“既然要去,为何大清早去?不该夜里去么?”
“都可。”徐青仙颔首道,“但是,清晨众人警惕较弱。更重要的是,我喜欢晴天。”
小将:“反了吧?!还有,徐行让你松手你就松手,一句话都没说。她帮你顶了罪,你竟然还这么风平浪静?”
这也正是瞿不染想说的,然而,徐青仙只一句话便把二人堵得哑口无言。
“我与她之间,不必计较。”徐青仙道,“若是她杀了人,让我接剑,我也会握住的。”
语气过于平静无波,让这句略有些惊世骇俗并相当“不正确”的话显得并无多少冲击力,但,徐青仙从不说假话,所以她是认真的。
默了一会儿,小将不知从哪盛了壶醋,酸溜溜道:“哼!同门师姐妹就是厉害了?”
眼前沉默的青山掩在挥不去的浓雾中,隐隐间有金丝玉缕般的灵气划痕自缝隙中逸散而出,当年兴师动众修建的地牢由无数僧众在其上留下今生最强的一道奇阵,随着年岁流失,能可维护的守心僧越来越少,这阵法也逐渐黯淡了。但经年磅礴的气息依旧未灭,即使现今宗中无人,看守的僧众也并未缩减一分,手持铁杖,面目紧绷地怒目向外。
历史的积淀前,修者宛如蝼蚁。纵使是全盛时期的玄素过来,也未必能自正门闯入,徐青仙足尖点地,飘飘落在东南角的石兽之后,那是一只“隐豹”,朝天咆哮。
“不是同门。”徐青仙停了停,难得说话前思索了片刻,终于寻出了一个适当的词,“……是,亲族。”
小将不解地挑了挑眉,瞿不染淡淡道:“防卫森严。你的心再自由,也无法进出这里了。”
“你说得对。”徐青仙凝目远望,一道清隽身影正踏着雾气行来,她剔透的瞳孔中风云变化,平静道,“有人能进入就够了。”
“……”
前来地牢者,正是了悟。
见他前来,两名守僧双手合十行了佛礼,让开了一条道路。周遭八个方位的镇石之兽目中金光闪动,两只隐豹随于他身侧,护持不受迷阵影响,他神色凝重,进入时,余光在右边那只隐豹上一扫而过。这只石兽不知为何走得离他稍远一些。
只是他现在无心在意这些,足下匆匆,很快便到了关押了难的囚笼之前。
了难身为一代高僧,又肩负圣物,按理来说再如何也沦落不到成为阶下囚的地步,现在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牢中,只有一个原因——实在是半点都叫不回来,只能扣押下他的人身,免得一颗被猪油蒙了的心一时想不开,随着封玉一同殉了。
了悟停步,看着面前油灯下面容憔悴眼神空虚的人,竟眨了眨眼,方将这个面目全非的人和曾经的师兄联系起来。
了难垂首,黑发乱糟糟披在眼前,他疲惫道:“……杀了我。”
仅仅三天的时间。仅仅三天罢了!无论在幻境中经历了多久,为何他会变得如此判若两人?
“我若想杀你,早便可以杀了。”了悟压了压眉,道,“师兄若身死,降魔杵便会再寻下一个宿主,多半会落到我的手上。正是我一时手软,才令徐施主……”
他话到一半,便不提了。这几日,他时常来与了难交谈,若是不提封玉和徐青仙,了难尚还能回答几句,但一听到这二人的名字,了难便会彻底暴动,甚至有时拿自己的头撞墙,撞到鲜血淋漓。
了悟认为,世人皆称徐行入魔,但徐行不过是牺牲自己的名誉,替他担下了破局之责,然而,真正入魔的……应该是了难。他这癫狂到极点的模样,令自己想到了观真口中的那年暴乱,那位对同门痛下杀手的首座,究竟知道了什么?难道和面前之人有何共同之处?
“观真首座的衣冠冢已立好了。”了悟道,“师兄,你若一心求死,各人有各人的命,我已力尽,拦不得你。但,若你还对少林存有孺慕之心,哪怕只有丝毫——也请你好好回答我的疑问。”
了难沉默,少顷,了悟道:“‘六道’手上的契石,是否为真。”
他能得知这灰族的名讳,便是刚查出来的,再过半日,或能得知她素日活动地盘、找出盘踞地点了。少林百年流落的物件,竟一直在一个妖族手上,这其中究竟有何隐情?
了难哑然道:“那是,真的。”
在那颗契石出现的一瞬间,他能感受到降魔杵发出的震荡和兼容之意,所以
他不能与六道一同上山开阵,因为若是这样做,封玉的那些部下会在山门前直接被湮灭成灰。
“首座为何要大开杀戒,是否因为地牢。”了悟道,“破戒僧那方的第二首席,勾结山下之人不过是一个障眼法,他真正的后招,是将地牢中所有阵法关停,让这些被关押了百十年的恶徒重现人间。所以,除了以杀止杀,没有第二种方法。”
了难道:“他们认为自己可以控制。少林已经平安太久了,在百姓中已无威信了。越是在天灾人祸间,施威才最为有力……”
了悟闭了闭眼,终于问出了他最想问的问题。
“为什么。”了悟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听闻此言,了难竟呵呵低笑起来。他蓬乱的发丝中掩着一双微微发亮的眼睛,忽的道:“你知道当年观空临危受命卷走契石下山,这‘危’,究竟是什么危么?”
“根本不是什么……两派内斗。是因为一只妖,一只黄鼠狼。她日夜观察一位首席长达三年,而后在其下山后斩草除根,自己变化为那人的模样回到宗门,言行举止毫无破绽,直到她暗中挑拨两派内斗、火上浇油,导致四十六人互相残杀身死一事东窗事发,她的身份才被揭露。”了难喃喃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她并不认罪,死前告知众人,她这样做,便是为了要让少林分崩离析,因为这是少林欠她的。欠她朋友的。”
了悟道:“……朋友?”
“众生平等,包括妖么?妖究竟有没有感情,会不会流眼泪,是不是和人一样,是一条命?”了难颠三倒四道,“决定它的,不是事实,是时机。虎丘崖一役前,所有妖都是冷酷无情的嗜血怪物,但不过寥寥几年后,便不是了。因为人族暂时灭绝不了妖族,需要与‘它们’和平共处,所以妖就有了感情,就像人族需要‘降魔杵’是圣洁的,所以它就必须是‘圣物’……”
了悟蹙起眉,方想开口,便听到了难疲惫不堪地说:“然而,它只是一截白族的腿骨罢了。”
听着的四人霎时瞳孔一缩。
了悟愕然道:“这……这不可能!”
“你难道未曾想过,为何妖族生下来便有天地之力灌溉,而人族才要费尽苦力去‘窃天灵气’?凭什么人族没有的能力,用圣物便能弥补差距?神女之心的镇压度化,将人封锁在一界之内,用梦幻泡影阻碍石雕出走,像不像蛇族的‘幻境’?绝情丝的操纵人心,像不像狐族的‘魅惑’?降魔杵的治愈,便是白族的治愈,这是一模一样的东西。”了难越说,口唇越覆上一层心如死灰的惨白,却说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即便是最血雨腥风的祸乱大战间,白族也从未聚众参战,它们一向离群索居,心思纯澈,未造任何杀孽。那时,拿妖丹妖骨去炼器并不罕见,有一破戒僧醉倒在山路之上,被当时的白族族长搭救,他心生魔障,竟然趁其不备反下杀手……”
“放血、剥皮、抽骨,要将灵性封存,七魄留在躯壳之中,所以这一切都要在活着时进行。四十九日后,他终于炼出了‘降魔杵’,只是那杵自中间缺了圆圆一块,无论如何也契不上去,如同挖心。这便是那黄族的朋友,这是他出山之后救的第一个人。”了难道,“降魔杵在僧人中流转了将近五回,每一回持有者皆是力竭惨死,当时的首座也不知该如何处理这般的‘宝物’,遂一听到穹苍让五大宗皆交上圣物以固鸿蒙山之封,首座立刻就将降魔杵送到了穹苍。”
了悟此时反倒静了静,他道:“师兄所言,是否自封玉之口得知,又能否找到任何依据?”
“……你现在启程去穹苍的天笔阁查探,便能看到那时的史料,看一看,少林是不是第一个将圣物交往穹苍的。其他宗门为何迟了将近两月?因为没找到合适的‘炼材’……什么圣物,什么灵性,不过是妖族枯骨里封存的血泪,可笑吗?事到如今,那白族族长还在想着要救人。它未曾后悔过!”
“啷当”几声,了难艰难地自地上站起,手腕间铁石被拖得铮铮作响,他跌跌撞撞冲到了了悟面前:“封玉……封玉,你知道你纵容那人杀了谁吗?!那是少林拨乱反正的唯一机会……没有了!一剑下去,什么都没有了!!六道轮回,众生平等……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哈哈……哈哈哈……都是笑话!笑话!!悲悯?赎罪?是开脱,还是心虚!真正有罪的是谁?真正该死的是谁??你说啊!你说啊!!!”
他狂乱之态尽显,状似疯癫,话到一半,突兀地抬手便打向自己天灵盖,了悟眼神一凛,一道金光抬手而去,将其打倒在地,了难闭上了眼。
隐豹仍平静地蹲坐在他身旁两侧,有一只甚至优雅地舔了舔自己的前爪。
寂灭的火光之间,了悟垂着眼,胸膛很快地起伏几下。
他忘了,这玄铁链是会锁住功体的,了难无法自戕。
他默然地回首看了一眼,手抬起又落,最后只是转身离去,地牢中重又昏暗。
……
一只石头做的百灵鸟正支着两条小细腿站在地上,尽职尽责地对着三人转达自己从隐豹耳朵里听到的声音:“当啷当啷当啷!你说啊!你说啊!砰!啊!咚咚!”
徐青仙三人还愕然于方才听到的话,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
这都什么和什么?圣物的本质是妖骨化物,能当圣物“炼材”的定然都是曾经赫赫有名的大妖……若是战败被俘还好说,可白族族长完全是无妄之灾。这听起来也太没人性了吧!
“当年黄族挑拨,内斗加剧,导致少林之困,被迫吸纳了许多破戒僧。”小将道,“既然契石能被观空带走,也就是说明,少林交给穹苍的,本就是一个不完整的降魔杵……又没安好心吗?”
瞿不染道:“我倒认为,或许是为减弱效力,两方镇压。”
毕竟完整的送过去,有祸害穹苍掌门之嫌,再者,少林定然也不想自己的丑事暴露——说一千道一万,少林终究觉得这些破戒僧是外人。为宗门鞠躬尽瘁流血流汗是好事,好事招收不误,但干了坏事,肯定是不能算在少林头上的。
“封玉跟拨乱反正又有什么关系??”小将纳闷道,“难不成他想让封玉把宗内其他人也杀了,少林就此灭门??那契石本来在观空手上,现在又为何在六道那里?也就是说,观空下山期间,或许就像了难遇见封玉那般,遇见了六道……真是一通胡糟乱麻!对了,徐青仙,你是想问了难什么来着?”
徐青仙道:“我不想待在这里,为少林立功或许可以早日离开。”
瞿不染:“你又想杀了难大师。”
他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讲出“杀”字并不以为怪了。
徐青仙道:“是他看上去有些想死。我可以帮他。”
小将跳起道:“听了你这话的我才比较想死吧??你若是把了难杀了,他空出来的地方就轮到我们三个住了,懂吗?!……啧,算了,不说了。要想知道来龙去脉,只能去问六道了。不过,六道也很奇怪。我记得听谁说过,她抽的东西似乎不是单纯的烟草,里面掺了不少静心凝神压抑脾气的药物,如此一根接一根,原先的脾气究竟是有多大?”
石百灵:“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够了!脚步声干嘛也要传达?!就你有耳朵?!”小将的怒火一触即发,“赶紧把它停下,吵死了!”
徐青仙忽的道:“你听谁说的?”
“……”
“……”
寂静中,小将哽道:“我们好像忘记了一个人,他还躺着……他还好吗?”-
“那五朵莲苞,应当是被人‘用掉’了。”黄时雨抽了口烟斗,被里面的苦味呛得险些打喷嚏,皱眉道,“不是我说大话,我要想找什么东西,没有找不到的,哪怕它是藏在了穹苍里……只要它还留在这世上一天,就不可能这般毫无踪迹。除非,它已经消失了。或被焚毁,或是……真的有人拿它干了些不太好的勾当。”
“用?”
徐行道,“能怎么用?”
在鬼市这么多年,黄时雨什么东西没见过,他扯了扯唇角,懒懒道:“要用,当然有很多方法了。最浅显的,将里面尚未生出灵性的婴胎剖出来,滴血认主,或是炼成器灵,或是当‘耳报神’用,天眼未关的童灵未染污浊,比大人好太多了。但我觉得这不大可能。要剖婴胎,没必要耗费如此大的风险去抢莲池……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徐行自然懂。有闯莲池全身而退的能力,何必搞这些歪门左道,更何况,对这些人来说,去红尘剖要更加“划算”。
她道:“若是在其中灌注了大妖的血液?”
黄时雨道:“妖血比人血强盛,尤其是幼时,人族的血脉会变得稀薄乃至被吞噬,只会制造出比寻常妖还弱一点的妖罢了。顺带一提,也没什么人性。”
除非,有一些独属于人族的东西能弥补这一差距……是么?
徐行冥思苦想半天,竟想不到有什么东西是人族有但妖族没有的。妖族脑袋能长在肚脐上,连O都能多长一个,但要说“感情”吧,那着实对面前的黄时雨和外边蹲守的六道都不太尊重。
“我明白了。是勇气。人类的勇气。”徐行面无表情地对神通鉴道,“可恶!不要小瞧我们之间的羁绊啊!”
神通鉴喷道:“你能不能好好讲话?!”
和她的猜测对不太上。看来此事又要成为一桩悬而未决的奇案了。徐行又道:“还有一件事——郑长宁那瘪三的灵石矿,究竟是在穹苍谁的默许下开采的?”
“唯一可能知道的人,已经被你一剑捅死了。”黄时雨笑得幸灾乐祸,颇有些“花枝乱颤”,不过很快在徐行的死亡凝视下很快坐正了身子,咳道,“不过,她就算知道,也可能只是知道个名字……这么猜吧,穹苍内哪个地方用得着这偷摸开采、大批大量、沾着人血的灵石矿来维持运转?”
徐行未经思索,便与黄时雨得出了相同的结论:“两个地方,占星台和……万年库!”
占星台多年被质疑吃着空饷,别的峰都改朝换代好几回了,这第四峰仍旧雷打不动,管他风霜。也不想想,秋杀成日算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什么老祖是不是童子,被窝里热不热乎,掌门的红鸾星动了没动云云,就算徐行暂时没察觉出什么隐情,但不怀疑她就太让她轻松了。
至于万年库,则是因为这个所在太过封闭且神秘了。众所周知的“油水”位置,谁也不知道穹苍的万年库里究竟收集了多少稀世珍品,若是丢了个把东西,还真看不出来。想要维持万年库的运转,甚至暂时切断它与穹苍的联系,所需要的灵石就必然是庞大到令人可怖的数量……
门外叩叩两声,六道又催了:“差不多了,秃头打上门了!”
徐行盯着黄时雨,道:“师尊死了么。”
“死了。”黄时雨平淡道,“你走后的第六年,我看着她衰弱成皮包骨,连割破她指尖都挤不出来一滴血了。骨灰铸在她的佩剑之中,墓碑还在后山……我亲眼看着的。”
徐行喉间有话想说,然而,又咽了回去。
她死了,亭画死了,师尊死了。大家都死了,为何你和寻舟还活着?
人若是只活半生,或能不活在爱恨里,但这般苟延残喘、药石无医,仍要在世上踽踽而行,若无铭心刻骨的爱恨纠葛着身躯,难不成真能只用“没活够”这三字来解释么?
“好了。你该动身了。记得埋他一定要连脑袋一块儿埋下去,像种土豆那样,别跟他客气。”黄时雨起身,没忘把道具烟斗也给揣进袖子里,哂笑道,“我出来一趟不容易。要不要看看你师兄原先的样子,忆一下往昔?”
徐行道:“那也是你变出来的么?”
“没办法啊。活这么久了,总是会变的。”黄时雨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忽的,他的面孔一阵扭曲模糊,从头到脚变成了原先的模样——只不过道具欠佳,穿得还是六道的衣物,肩膀将其绷出了无数线头,腰间也没挂着那记着一大堆鸡零狗碎破事的小册子了,朝她嘻嘻一笑,“是这样吗?我有点记不清了。”
徐行笃定道:“原来好像更丑些。”
黄时雨喷道:“……你不该感动到潸然泪下吗?!这什么反应?!”
潸然可以,泪下不可能。若说寻舟的眼睛是巨湖,动辄往外喷珍珠,徐行的眼睛就是干了十年的峡谷,她从没记得自己何时有掉眼泪过。
“走了。别担心我,在我找的问题没得到答案前,我应该是不会死的。”黄时雨笑眯眯道,“小徐行,回见。”
回见。
门关上半晌,徐行回神,才发觉自己搭在榻边的腿有些酸,她方起身,便感到头皮被轻微一扯,针刺般的痛。
她垂眼,寻舟不知何时已醒了,手里正轻轻捏着她一束发丝,和自己的绑成了一个小小的结。只不过,不是死结,是活结,她一扯,两端就滑落开了。
徐行道:“你什么时候对翻花绳感兴趣了?”
寻舟道:“我在等师尊理我。可你似乎一直在想别的事,我有些无聊了。”
“少来这套。”徐行目光自他微笑的面庞移开,若无其事道,“醒多久了?”
“不久。”寻舟道,“从‘你知不知道他发起疯来有多贱有一次把我的鬼市都差点拆了……’那一段开始。”
徐行:“……”
感觉黄时雨说了洋洋洒洒八千字,寻舟光捡骂自己的听了。
“有那么贱吗?”徐行灵魂发问道,“我感觉还好啊?”
“我也记不清了。”寻舟很缓慢地眨了眨眼,“很多事。”
两人目光交错一瞬,似是风平浪静,实则二人都知道对方心中究竟在想什么。
寻舟要装无事发生一床大被盖过,徐行自然不会闲的没事拆穿给自己找罪受,纵使她知道,当时九重尊在穹苍之上像个没睡醒的冰人,下山之后没过多久他就忙不迭地来找补,说他咬完人大哭大闹一场醒来就忘了,那还不如信她是秦始皇。
“起来吧,差不多要动身了。”徐行起身道,“我还得沿途找地方埋你……”
一只冰凉的手扣在她手腕上,轻轻往下一按,徐行的手背靠上了滑腻的锦缎,她霎时想抽,但又觉得这样太过欲盖弥彰,于是就这般微张着五指,看着寻舟将自己的脸侧慢慢贴过来。
“……”徐行半真半假地警告道,“撒手,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平日里他如同一汪鱼皮熬出来的凝胶,自人肌肤上滑来黏去,无论如何就是甩不掉,现在竟当真乖乖放开了手。
“妖月快到了,我有些躁动,说出的糊涂话师尊不必放在心上。”他微笑地一如往常,把以退为进运用到了炉火纯青,“徒儿知错了。”
可惜这招没用。徐行眉间渐紧,反倒挑起了半边眉毛,意思很明确了——我听你在放屁。
她的直觉对了,但也只对了一半。
“神通鉴”感受着宿主心内传来的只字片语,吓得几乎要瑟瑟发抖。
寻舟微微垂着眼,看她自榻边走开,有些漠然地心道,无所谓。她心中的东西太满,塞不下一个自己,这件事他在很久之前便明白到不能再明白了。
“我去海里,你怎么办”?
他想要的东西她给不了,那便强求吧。她去海里,他便跟着一起,他要死在徐行面前。溺死的尸体不好看,被浸泡的尸体更不好看,他的师尊念旧情,绝对不会抛下他,他要她眼睁睁看着自己面目全非,变成青白色,一按即碎,她的手指一碰自己,哪里就燃起金色火焰……
他真正想要的或许一辈子都得不到,但他殚精竭力,生死一场,也定要让徐行记他八百年。
第128章 天伦之乐小鱼乖乖(真)
#128
这小空房没什么阳光,墙上镶嵌的莹珠连发光都吝啬,在寻舟的侧脸染上层并不柔软的阴影来,有些难言的锋利。
他总是散着头发,三千烦恼丝将自己束得密不透风,才能勉
强像个人样。每次抑制不住时便会“原形毕露”,黄时雨对他现今究竟如何语焉不详,只道他每年人影都见不到几回,腊梅开的季节仍是会把自己开膛破肚,剖出来的鲛珠弃置在殿中,年复一年,日积月累,能将一道通天阶铺满。
寻舟自伤的模样徐行未曾见过,他神志不清时扑来也还是会偷偷觑她的脸色,就连“发疯”,也发得如此“浅尝辄止”,有衡有量,仿佛那十年在他灵魂中烫下了个亘古不变的烙印,经年过后,已成疮疤,无论如何都改不了了。
这该怪她吗?
六道话糙理不糙,真是说的没错。
师不像师,徒不像徒,两人都被时光这东西撕扯得找不回原样,还要心照不宣地维持原状,真是一眼看过去皆是灰暗。徐行宁可和一百个封玉斗智斗勇,也不想和一个寻舟纠纠缠缠,可她心中明白,这像天灾一样,根本无可避。追根溯源,还不是怪她?路边的男人不能捡,路边的死鱼不要救,她成日以诚待人,与人为善,心地太过善良,现在终于遭到报应了。
她这三辈子算下来,杀的人见的血不计其数,能和人打得血肉纷飞,然而最亲密的人要么性子冷淡内敛、要么异性避嫌,纵出了她这个“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的性子,身侧别说多个人,就连多只老鼠她也要打了再睡,被碰到除了脑袋四肢以外的部分就浑身汗毛倒竖恨不得当即飞起连踹十八下。让她还去想更深的事儿,就像逼着一只螃蟹跟人玩石头剪子布,这岂非太为难了么?
神通鉴在她心中蹲着,有口难言,心道,你还在想“小树不修不直溜”,试图把人掰回来,对面都已经是“做鬼也要缠着你”了。这一师一徒想的东西南辕北辙,能和平共处亏得有人够能忍。
罢了,日后再提,跑路为上。徐行并指在寻舟额上一弹,无情道:“你还要躺多久?”
寻舟接台阶的速度正如他得寸进尺一样快,他起身,将敞开的衣领合拢,唇角处还有点徐行留下的血迹——她照顾人的功力和小将是卧龙凤雏、平分秋色,喂血喂药都喂不明白,险些洒人一脸。他伸出指腹一抹,舐进唇间,微笑道:“走吧。”-
出乎意料的,六道带人走的道不在地上,在地下。只不过她素日在地下挖道的时候可不必顾着人形,于是只有窄窄一条,徐行变了只火红的小鸟在里边钻了钻,颇觉得两只细腿不利索,于是也变成一只小老鼠,跟在六道后面咬,回首一看,寻舟变了一条长长的白蛇,一双澄黄的眼瞳跟探照灯似的,灼灼发光。
见她回头,他张大了嘴恐吓似的露出两端尖牙——玩似的,徐行都能看见毒腺了,她伸出爪子掰了掰獠牙,纳闷道:“不吃别夹。话说你为何那么喜欢变成蛇?”
难不成都是水族,所以变化起来较有亲切感?只是她从前打了太多蛇,现在看到就职业病犯了,很想拽起脖子盘成便便形状,再绕到树桩子上供人瞻仰。
寻舟尚未回答,三人便听到头顶上发出“砰砰”的脚步声。六道坐定,结了个爪印,徐行霎时眼前一明,看到无数双布鞋大脚自脑袋上奔过,下摆的佛袍是土黄色的。
六道烦道:“啧,来得真够快的。新住持能力了得啊,这都能查得到。”
徐行狐疑道:“这个方向……他们奔着黄时雨去了?”
“是啊,不然我答应他借用我身份做什么。”六道正色,“虽然我没提前和他说这茬,但我相信他一定会活下来的。”
徐行握爪道:“保佑时雨,保佑他。”
我就这么一个二师兄,你们轻着点伤。
六道也握爪道:“阿弥陀佛!”
“喂!!”神通鉴咆哮道,“你一柱香前才跟他执手相望回忆泪千行啊!!要不要卖的这么干净?!!”
那怎了?
“不过,你们原来在地下看人都是这么看的么。”徐行微妙地停顿了一下,肃然道,“这样看,如何认得出来谁是谁?”
“你有听过一个笑话吗。”六道也微妙地停顿了一下,道,“一人家里实在揭不开锅,只能送儿子去当和尚,送去时方丈请二人吃顿饱饭,席间,儿子不慎放了个响屁,父亲嚎啕大哭,方丈问为何哭啊?父亲说可怜吾儿,日后再也放不出这么响亮的屁了……”
两人生死逃亡途中,还能为这缺德至极的和尚笑话捧腹大笑一回:“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功德又要碎了,神通鉴尖叫道:“够了!!!”
“……”寻舟叫了徐行一声,她没听见,于是伸舌很轻地舔了舔她簌簌抖动的胡子,徐行立竿见影停了笑声,往旁一缩,指责道:“闹什么闹。说正事呢。”
真是好正的事啊!
现下真是风水轮流转,当初了难携圣物出逃,要从少林逃到穹苍;如今徐行携寻舟出逃,亦要从少林逃到穹苍。只不过二者有所不同的是,了难潜逃结束,自有人替他“平反”,于是这潜逃不过是权宜之策,可以谅解,但徐行潜逃就是真的潜逃了,除非能找到封玉勾结破戒僧意图谋害少林的证据,否则她逃到哪儿都只会是一个当街杀人的凶犯。
仙门对于此类重罪的处罚方式并不一同,妖杀人,没杀够一百个便不下共诛令,但若是仙门中人敢对红尘人士下手,以穹苍本门的定例来看,至少也要杖责一百,锁住功体幽闭三年,更何况封玉还是个毫无修为、世俗人眼中的“好人”,情况便更严重了。
这杖责可不是衙门里的木杖,任谁去了都要被打得屁股开花卧床不起。徐行是穹苍掌门玄素的亲传徒儿,为了平息众怒,就算“自罚三杯”,免了杖责,幽闭时间只会更长,不会更短——黄时雨一开始打的也正是这个主意,让徐行待在穹苍好好安分个几年,别再下来施展拳脚了,顺带还能查一查究竟是占星台还是万年库出了问题。
徐行没选择这条路,一是她生性放荡不羁爱自由,二是她担心玄素真正被她气到中风,到时候穹苍就真危险了。
两鼠开足脚力在地下迷宫飞奔,一蛇嘶嘶爬行,这道路线由六道引路,和了难当初择的正呈反向。
徐行心道,她其实并不对澄清名声有多么强的渴望。乱世之中,只要你足够有用,品德上“有所亏欠”是多么正常。至于这个“有所亏欠”是可以有多亏欠,就得看你究竟多有用了。说难听点,若她还是火龙令,鸿蒙山暴动,别说当街杀人,她当街叉起人来做烧烤大家也只会装瞎说“真有雅兴”!
……只是她每当冒出这样大不讳的念头,那个女人寒凉又悲悯的面孔总浮光掠影自她眼前浮现,她太瘦了,两
颊间凹进去,显得一双眼睛电般明亮,徐行说不清自己究竟为不为她的死感到悲伤,但徐行清楚,自己很多时候做事的初衷是“不要和她殊途同归”。
六道指尖点动,一张粗略的地形图浮在三人眼前,荧荧亮着白光:“自这条道路,的确可以避开追杀,但方才你说,沿途要找土属灵气厚重的地方?”
徐行道:“是。怎么,有点难找么?”
“难倒是不难。这是五行之中最明显的了,你也知道红尘这些人的德行,就算九界崩坏前一天,也一定有人在种地。哪些地方种什么得什么,哪些地方只开花不结果,这些无需观测,用肉眼都能看得出来。”六道瞥她一眼,道,“问题是,你若是要去那些地方,就定然会偏离路线——在路线中,我保你安全无虞,要去外边,我可不知道会怎样了。”
“这样?”徐行无所谓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
“被封玉那些残党追到还好,被穹苍的人抓到也还好,若是被少林的人抓到,那可就麻烦了。新主持可不是省油的灯。”六道说,“所以,我建议你还是找个地方,把他丢下吧。反正目标是你,这样他反而还少些危机。”
徐行想也不想道:“不可能。”
这一声实在太过笃定,把寻舟将说未说的话堵在了原地,他怔愣一瞬,黄澄澄的蛇眼骤然微眯。
“……”六道忽的凑近道,“不是吧??你就这么离不开他?”
徐行幽幽吸了口气,又虚空点了根烟,叹息道:“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啊。别说了,我有我的打算。”
六道:“?”
怎么?是有多苦?在黑暗中他其实拿刀抵在你脖子上逼着你带上他不成??
六道有些想岔了。就算拿刀抵着脖子,寻舟也只会抵自己的脖子,他哪舍得让师尊多流一滴血。徐行说那话没多想什么,说完更没觉得有哪不合适,只是前行之中,耳边忽的多了一道细碎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抽到土壁上“啪”、“啪”的声音,她心觉怪异,余光一瞥,才发觉那是寻舟蛇尾甩到壁上发出的声响。
他像是从没吃过什么甜味的大孩子,忽然得到一块糖,表面上风云不动,却如何也掩不住这油然而生的小小雀跃,是以尾巴控制不住了,随着前进懒懒甩起来。
徐行忽的一哂,笑完又想,你也太好哄了。
“说到新住持。”徐行将自己的视线和心思都一块儿拽回来,唇角的笑意也跟着褪了点色,有些浮幻的虚假,“我听说,了悟逃离封玉包围圈时用了些不属于少林的功法,看着有点像是灰族的‘潜行’……我便想起,我一直有件事不太明白,你可为我解惑?”
六道一顿,道:“愿闻其详。”
“你这么舍命陪我,若说交换的条件只是那三项,这太不符合你们灰族的平均道德了。当然,也可能是我以小人之心揣测了,我刚开始以为你要找了悟,是想要他身上的什么东西呢。原来,你是要还什么东西。”徐行若有所思道,“是他能动用灰族的天赋,才令你如此感兴趣,还是我倒果为因了?”
了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自然知道。此人自山下一路行来,不对了难下手,最后导致这个局面——他正是明白徐行会动手才袖手旁观的。杀了难和杀封玉都能破局,从感情上看,他更想杀的是封玉,从名誉上看,他自然希望不必自己动手,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他面前的一切障碍皆已扫平,成了新一任住持,跳脱出一切来看,他便是那个“渔人”。
不过也有可能,他是“愚人”,瞎猫撞上死耗子了。但鉴于他长得比较俊美,所以徐行还是倾向于前面那一种可能,毕竟一个美人若是个大傻子,对那张脸也太过残忍了。
“你看出来了。”六道并不为此感到愕然,她道,“也是。你身边那个小将不也同样?”
其实还有一名,便是郎辞。说来奇怪,这三者就像冥冥之中互相吸引,总会在不该在的场合里同时出现,要说有什么共同点,或是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
六道忽的道:“得知他的名姓后,我便去查了查他的生平。很简单,一行字就能写完,襁褓中被弃,幸蒙老人收留,六岁便拜山学艺,十六岁下山游历,四年后归来少林,正是如今。”
徐行评价道:“不错。简介挺干净的,没怎么跳槽,应该很难当间谍。”
“谁让你看这个?”六道说,“你没发现有什么相似之处么?这几人有个共同点,便是亲缘都相当淡薄,同时天赋极其高强,没有牵挂,孑然一生,并且一般身在高位,或是大国王女,或是名门之后,或是下一任住持。”
徐行一时竟罕见地哽住了。她本就是个不知爹妈为何物的火龙令化身,身边的寻舟更是没有这玩意儿,亭画从未提及过只言片语,看起来并不和睦,黄时雨更是不必说了,老子都能做出卖了儿子当人质来押宝的事,真是有了不如没有。她习以为常,都快忘了常人不出意外应该是会有一对父母的……
这么说来,了悟是被抛弃了,小将则是自己抛弃了亲爹,至于郎辞做事更绝一些,直接和姐一块儿刨了自家上下三代的祖坟。如果她不刨,那这会儿算是“郎家传人”,也勉强不失为一个名门之后吧……
封玉是她同母异父的姐妹,应当不算在“直系血亲”里。不过究竟是不是也存疑,毕竟以她的手段,为了绑住郎辞硬是给自己编出一套完整的身份,徐行对她有信心,相信她绝对干得出来。
“说的不错。”徐行很有礼貌道,“但我问的不是这个。我问的是,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六道说:“我要问他一个问题。”
徐行道:“那你问啊。我看了悟小师傅为人不错,我连问寺里能不能吃肉他都会好好回答。”
神通鉴不可置信:“徐行?你真的要死啊??”
六道说:“有时许多人言语违心,话中掺假。”
这一听就很有故事。并且或许是很悲哀的前程往事。然而徐行很白目地一指寻舟,煞风景道:“他会搜魂。请。”
就是搜完之后可能人也要悲哀了。寻舟盯着她嗡嗡动的三瓣嘴,根本没听她在说什么,被师尊一指,和她一齐露出虚假的微笑。
“…………”六道猛地止住脚步,在地形图中圈出一个方位,也很礼貌道,“那边有块农田,正是土木属灵气极为旺盛的地方,速速入土为安吧,请。”-
夜幕低垂,乌漆墨黑,无人的农田中,徐行坐在一个小土坡旁边,那小土坡上露出孤零零一个脑袋,正是寻舟。
徐行帮他刨了坑,又不想头发弄脏,于是扯了两道草绳来,给他绑了个颇有匠心的“半披丸子头”。只是寻舟的发量实在太多,又黑又韧,她左手攥了自右手滑出来,捣腾半天,把人弄成了一个傻兮兮的稻草人。
“月黑风高啊。”徐行若无其事地撒了手,全然不管了,“真是个杀人夜。”
神通鉴喷道:“不会绑就不要绑!光头都比这好看!”
“啰嗦啊。”徐行道,“你懂什么。”
此处在最高点,寻舟跟着大豆小豆们一起吸收日月精华,面上的裂痕当真愈合了些,徐行抬头看了会儿月轮,实在无聊,又摸出本书来看,一看又是《我和师尊那些年》,立马丢了再换,这回是《打死徒弟判几年》了。
她看得昏昏欲睡,垂眼道:“你有感觉好些么?”
“好多了。”寻舟轻笑道,“师尊若是累了,可以先睡一会儿。”
徐行从善如流,真的去睡了。只不过睡的地方和他想的不大一样,在小山坡的另一边:“……”
寻舟嘴角平了些。
徐行眼睛闭上,却无睡意,才没多久,便听到不远处传来幽幽的声音:“师尊……”
徐行道:“又干嘛。”
寻舟道:“有虫子咬我。我动不了。”
徐行道:“你用你的血蛭咬回去。再说了,木头被咬几口会怎样?”
那边没声音了。过了会儿,徐行
又听到幽幽的:“师尊……师尊……”
她起身过去了,寻舟抬眼看她,道:“它们怕你,不怕我。”
“它们怕我,看起来你不是很怕啊。”徐行居高临下道,“你自己待一会儿会怎么样?就这么会儿功夫,我又不会……算了。”
她及时把那个字吞进去,免得等会又开始雷阵轰炸,又坐下来开始翻书,过了会儿,耳边又响起来:“师尊……”
徐行道:“你够了。不要再叫我了。我就在旁边啊?”
他全身都被徐行埋得很死,担心效果不好,还往土上踏了几脚,纹丝不动,于是连转头的幅度都有局限,现在这般,余光才能看到徐行的脸,看不出她的神情,他低声道:“我好冷……”
徐行一蹙眉,把书放下去看,这才发现他的眉间不知何时结了一层诡异的黑色薄霜,似是寒气太过,自发凝成的:“这?”
“没事。”寻舟闭目隐忍,似是极痛,咬牙道,“你碰一碰我……”
徐行伸出手,摸了摸他渗出薄汗的额头。
他一下便安静了许多,周遭只剩二人清浅的呼吸声,徐行想,原来是不舒服,拐来拐去就是不直说,猜灯谜有奖吗?
正在此时,身后风声一变,似有杂音。
徐行没回头,目光一冷,心道,不知道谁这么找死,来打搅她难得纵享天伦之乐的时间……知道寻舟上次这么乖是什么时候了吗?!
第129章 又遇玄真子徐行这样好的脾气都忍不住……
#129
夜黑风高,宜埋伏,宜相杀,但这群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杀手出门前没看老黄历,现在头上顶着个大大的“凶”字,印堂发黑,眼见着就要有血光之灾了。
记忆能决定很多事,其中自然包含了——武力。徐行此前还对剑不熟悉时只能发挥出十之二三的能力,如今虽没了火龙令,但那些剑招是实打实的。如今想起,也莫怪她在穹苍那会儿总觉得穹苍剑法有点怪,需要加以改进了——那本册子里有不少剑招是她创的,只不过历经大几百年,已被各色长老学徒这改那改,有些不同了。真是画蛇添足。
她全然没想过,自己的剑招对常人来说是有多不适用。
寻舟从土里站起,土渣摧枯拉朽般自他衣角落下,半点没有方才动弹不得的柔弱模样,徐行瞥他一眼,掌心按在他头顶,将人又生生按回去了:“用不着你。”
寻舟一怔,“身残志坚”地拿头顶蹭了她手心一下,更画蛇添足地表达了一番自己与师尊同战线共生死的决心,徐行把手一收,困惑道:“你头痒?”
“……”寻舟在月色下微笑。
“神通鉴。”徐行转头道,“大概几个?”
“离得最近的那个在你东南方向,那块石头后边。”神通鉴这才工作了一秒,又颇情绪化地抱怨起来,“你又忘了修剑!又忘了!我都快变成破烂了!!你把剑丢在街上都没人会捡!!!”
月轮之下,风一动,那阴影也跟着簌簌摇动,徐行指尖一挑,野火缩成一柄小剑,悬在半空中,方向正对那头。意料之外的是,那埋伏的人竟敢冒头,是个凡人模样,举着左手,苍白道:“误会了,我不是来杀你的……”
话音未落,他神色一戾,右手便要抬起,火红小剑如引弦般穿透过来,丝毫不拖泥带水地斩断了他的手筋。他惨叫一声,手上攥着的东西落到地上,瞪大了眼艰难去拾的前一刻,一只靴子重重踏上了他的手——他霎时爆发出了比先前还要惊天动地的惨叫声。
徐行往地上瞥了一眼,那是一张明黄色的符咒,上边用朱砂画得鲜血淋漓,看不出有什么作用。于是她弯腰捡起,团了团符纸塞进那人嘴里,心平气和道:“谁派你们来的。”
这一看就知道,不是封玉的那些残党,那些傻蛇脑容量不足一个橘子大,还用上符咒了?更何况,封玉人都死了,树倒猢狲散,机灵点的都知道给自己找后路了,来寻仇的多半都脑子不好。
不过,徐行总觉得心中不太踏实,毕竟那一剑不是自己亲手刺下的。她自然不是对大师姐有什么误解,徐青仙向来只分杀还是不杀,既然要杀,那就绝对往死里捅,没有“手下留情”这个选项。那个伤势,除非封玉身有修为,还足够高,否则绝对活不了。
封玉没修为都这么祸害了,有修为岂非要翻天?这不是能藏住的东西,她若有那种“一会儿有修为一会儿没有”的特异能力,明日便可以和火龙令一块儿荣升九界稀罕物种了。
底下那人被当了人质,塞得喉口发涩,挥舞着手臂嚎了半天,徐行看图写话,猜测出这意思大概是“快撤!别害我!”,可惜同伴个个冷血无情,并不管这倒霉先锋的死活,正在此时,周身暗处传来利刃划破半空的尖锐声响。
飞镖、掷刀、袖箭,无数暗器闪着寒光织了张杀气四溢的天罗地网,四面八方朝她袭来。
这是峨眉的人!
出乎意料的结果。徐行眼瞳中火光闪动,暗器打上火幕,发出令人牙酸的锐声,她思索道:难不成我什么时候又惹到你们了?
想来想去,除了在狐守之地时打断了度无量的腿外,她当真没对峨眉做过什么坏事,至少还没来得及。这掌门死了也就够得上风光大葬待遇的宗门,有什么值得他们遥遥万里跑过来掺一脚的?
这个问题暂时找不到答案,好,应该想下一个了——那她该不该杀?杀一个,和杀十个,这是不一样的。到时候若是集齐了六大宗的通缉令,那就真的不大好玩了。
思索间,徐行脚下忽的卷起了一阵似曾相识的风,清风徐徐,将她与破土而出的寻舟包裹而进,下一瞬,足下坚实的土地像是蓦然虚无了般,二人脚下一空,身体一坠,往下无止境地落去。
这风……
徐行再睁开眼时,看见面前阔别已久的面孔,也不错愕,道:“玄真子前辈,你怎又出现在了如此奇怪的地方?”
玄真子一身布袍道冠,眉目如故,对她平和一笑。
上一次见面,还是卜白秋的回忆中,只不过玄真子此刻的模样却比往常时要年青些许,也就四十出头,看上去都快和阎笑寒差不多了。
此处是玄真子的芥子阵,在那些峨眉刺客的眼中,两人应是忽的消失在了原地。寻舟在旁抖了抖土,很自觉地站回了徐行身后,想到什么,也跟着徐行淡淡叫了一声:“前辈。”
徐行瞥他一眼,心道,老黄瓜刷绿漆,也不羞。
玄真子悠悠拿着拂尘的手一动,眉间微蹙,似不明白这短短二字为何有一种浓厚的折寿意味。更何况,她识得余刃其人,从前像一只地缚灵幽幽跟在徐行身后,从不显山露水,更懒得结识他人,如今怎还招呼起人来了?事出反常必有妖,但与她并无干系,遂略过吧。
玄真子慢吞吞施了一礼,道:“小友,贫道夜观星象,发觉你大难临头,正巧有事要前来少林一趟,便来助拳了。”
徐行道:“我大难临头还需要夜观星象?昆仑那没收到通缉令么?”
“也不止小友你大难临头,少林也大难临头了。只不过昆仑似乎发现得有些晚了。”玄真子淡定道,“贫道方才启用的阵法,便是动手之人符咒所绘,应是想将你活捉后再做打算。可惜此符不太过关,贫道便先征为己用了,不必担忧,此处很是安全。”
周身皆黑洞洞的,唯有人身上发着微光,徐行挑眉道:“这也太巧之又巧了吧?”
“实话而言,并不巧。”玄真子缓缓道,“卜白秋千里来信,劳我前来营救,说徐小友你虽道德有欠,但绝不是那样坏的人,定是有人陷害于你,替人背了黑锅。她掐指一算,还算出来你会出现在‘土属’较盛的所在,以及红鸾星动得有些过头了,接下来或许会被非常可怕且外观看起来依稀有点惊人的脏东西缠上,让你最好用柚子叶洗身除一除晦气……”
“行。好。够了,别再说了。”徐行假笑道,“士别三日,小卜的算法真是越来越精确了,不过火候还是有些欠缺啊,哈哈。”
“恕贫道直言,在下接到书信后也算了一卦,得出的结果别无二致。”玄真子诚恳地正色道,“但这脏东西究竟是何物,我与她皆有些难解。思来想去,小友你最近还是远离水源,莫释放出任何求偶气息,我二人冥思苦想,只能料想到那东西或许是一只深海巨蛇。”
徐行险些喷了。“海蛇”只是好听的说法,实则一般用来指代的是九脚鱼,也就是深海巨章……
“这都是不重要的事。”徐行忽略身后视线,笑眯眯道,“这么说来,前辈专程一趟,便是为了救我了?”
玄真子极为可疑地停顿了一瞬。少顷,她自随身的红缎布口袋中抽出什么,盘腿坐下,徐行视线随她动作往下一落,面上的笑意竟忽的止住了。
那是几张朱红色的判词。
熟悉的道家五色纸做底,边上绣了细细一层金线,颜色浓厚庄重,即便在昏暗中依旧红得惊人、红得刺眼,在铺天盖地的雪色中更是灼灼如华,徐行
眼前闪过两张写着诗的判词,恍然间自己又回到了昆仑的雪山之巅,鼻端跟着冷了,呼吸间竟有一种隐秘的刺痛绵长。
只有一瞬,她醒过了神来。
“那些刺客尚在阵外埋伏,一时半会出不得。”玄真子未察异样,示意二人在自己面前坐下,“关于‘了悟’其人,贫道有一些悬而未决的猜测,料想小友得知的消息定然更多,不如我们先……”
黑暗中,徐行倏地伸手,将她的判词一按。
玄真子手一停。
徐行笑盈盈道:“这个也不急。前辈,你不如先告诉我,你经过这条路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玄真子道:“……前往穹苍通报消息。”
“嗯。”徐行笑得更假了,“敢问,是什么消息呢?是有关圣物的消息么?那,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呢?”
这回玄真子默然的时间更久了。少顷,她才淡声道:“一则好消息,一则坏消息,小友想先听哪一个?”
徐行道:“好消息。”
玄真子道:“‘阴阳笔’正在我宗昆仑,顺利找到了。”
徐行道:“那坏消息呢?”
玄真子沉沉道:“……一共找出来三把……一模一样,宗主说自己老眼昏花,分不清究竟哪个是真。贫道也去看了,如何说……这当真,只是一个意外。”
徐行甜蜜道:“是什么意外呢?”
玄真子的语速终于快了起来:“当年穹苍将圣物归宗,那一任宗主忘了招待使者,是小药童去接的。小童没有灵力,不知那东西重要,遂随便将其插进了宗主案上的笔筒中,和其他名贵毛笔混在了一起。阴阳笔是个顽劣性子,平生最爱捉弄人,又具相当的伪作能力,它变出了一模一样的三把笔混在筒中,宗主老眼昏花,以为那是自己曾收集的‘三不名笔’……”
神通鉴咆哮道:“究竟是有多老眼昏花啊?!!你们每一任宗主都这么老眼昏花昆仑怎么还没灭???自己插错笔了还怪圣物,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啊!!!”
“…………”
徐行长长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吐了出来。看得出来,她在尽力调用自己本就稀缺的修养,让自己不要对面前这位无辜的前辈说出重话来。
下一瞬,她揪住了玄真子的衣领,狰狞地咬牙切齿道:“我忍你们昆仑很久了知道吗……”
第130章 狂狷人空心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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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玄真子成日说什么“生死有命”,但显然不能生死由徐行,她挣扎了两下未果,惨然道:“罢了……这也是应得的……”
神通鉴:“你倒是再挣扎一下啊?!!你和昆仑都是怎么活这么长的?!!”
寻舟在后头悠悠道:“别动气了。”话虽如此,他也没有丁点要上来拉架的意思,徐行三两下把老前辈的脑浆差点给晃匀,终于将这盘桓两世的怒气压了下去,坐回原地,将嘴角扯了起来,皮笑肉不笑道:“前辈,你难不成认为这是什么好消息,还值当自己去穹苍通报?”
玄真子咳了几声,道:“贫道以为,至少比流落他处要好……”
“你既都知道阴阳笔个性顽劣,爱戏弄人,又有伪装能力。”徐行翘着腿道,“那不如想一想,有没有可能那三把都是假的?它将三把笔变成了自己的模样,自己再变成别的笔的模样,岂非更好玩?要是我,我就这么玩,看你们被骗得团团转,爽。往好处想,现在它还插在老宗主的笔筒里,往坏处想,现在它已经变宝为废,回归天地了。”
“……”
半晌,玄真子以不符年纪的迅捷速度转身离去:“贫道有事先回昆仑一趟……”
“慢着。”徐行极不尊老爱幼地抓住了她,毫无诚意地笑眯眯道,“我可是还有很多话想跟前辈说呢。不急着走!”
什么圣物不圣物的,此一时彼一时,事急从权。关于昆仑和少林,徐行并非有所偏颇,只是自一个短暂的游戏从业者角度来说,昆仑整个门派就像是一个堆积了三千年的“屎山”代码,别管看上去究竟有多不合理、四处漏风有多荒唐,但它就是能动得起来,并且自成一派。贸贸然去插手,反倒会改出事。
“神通鉴”的声音在心底传来,寻舟在外人面前不便开口,恹恹道:“师尊,那些判词都是空白的。”
徐行得了一种听到“师尊”就偏头痛的毛病:“你什么时候翻的?”
寻舟道:“你没看着我的时候。”
要不要她把眼珠子抠下来给他当头饰戴?
言归正传,玄真子将那几张判词翻过,对徐行道:“这是‘了悟’的判词。”她又翻了一张,上面仍是空白的,“这是‘薛蛮’的判词。”
“容我一问。”徐行道,“当初小卜在客栈里给小将看过一次手相,她算出的结果是‘过刚易折,但有贵人相助’,莫非这是假的?”
“非也。”玄真子敛眸道,“小卜看相,只看‘将来’。过去造就人,要对一个人的命运下论断,并不能只有将来。譬如,我若是对你……”
“我明白了。”徐行袖手道,“不用对我,也不用对他算了。继续说吧,请。”
虽然不解徐行为何阻止,但玄真子一向尊重别人的选择。她接着道:“只要脱胎于天地的人,就必然会有‘过去’。这二人明面上的过去很简单,一人为曲武国练兵,屡次不成后便断绝尘缘,步入修仙之途,另一人自小在外学武,学成后回少林继承首座遗志,十分正常的生平。”
徐行接道:“何止正常。太省心了。这放在玄素口中,应该算是‘别人家的孩子’了。”
“和小友你比起来,谁应该都很省心。”玄真子道,“但,小友听过‘狂狷人’么?”
狂狷人,便是天生缺失情感、并无道德之人,往前数千年,这些人被称作“妖人”,意思是分明身为人族,却先天缺憾,与妖族一般的冷血无情,后来随着事件演变,这颇有种族歧视遗风的称呼变换成了如今的模样;而再往后数千年,他们的名字就更为耳熟能详了:反社会型人格障碍。
徐行对这些一窍不通,但也依稀记得,反社会也分很多种类型,并且症状有轻有重……不过,玄真子拿这个词来形容了悟她没意见,但按在小将头上,她未免不太乐意。玄真子见她眉间轻轻一蹙,便知她意思,缓缓道:“不过贫道以为,用‘空心者’更加适合。”
世间众多事,皆是说的容易做得难。小将的过往徐行不过是自他人口中得知,为国家炼兵百战,最终一刀两断,听起来状似很解气、很理所应当,然而,设身处地去想,当真没有那么容易。
“贫道与她并无多少交集,但想来,你若是问她,‘为何要练兵’、‘为何要保卫国家’、‘为何要修仙’,我想,她应当是答不上来的。”玄真子慢腾腾道,“人性如此,不论世人私下里做了多少腌臜事,口中说的‘正常人’应该所作所为,若是真的悉数做到,都已算得上道德高尚之人了。我猜想,薛蛮未必明白天下动荡黎民受苦,她只是在尽力成为一个正常人。”
徐行道:“论迹不论心。”
她说完,又想起初见小将的模样,和阎笑寒站在一块,生人勿近,偏激冷傲,仿佛看谁都是脏东西。自狐守之地一遭回来,方有了些转变,徐行数次见她偷看那本谈紫送的《魅惑真经》,心知她内心有惑,但碍于个性骄傲,一直不肯去问个清楚明白。
“是如此不错,但心若是乱了,此后就当真是覆水难收了。天生有缺,这缺的究竟是何物……”玄真子点到为止,将那几张空白的判词收回红缎包中,道,“现在看似尘埃落定,全局系于一人身上,又何曾有人想过,若是了悟并不想承接这盆沸水,亦或是接了却不知自己为何而接呢?”
说直白点,便是观真临终托孤,也并未问过了悟这倒霉孩子愿
不愿意。就算他真问了,了悟愿意,这愿意也非出自真心。不怕一个人有别的目的,就怕他全然没有目的——了悟如今不出岔子,不代表日后不会出,万一哪天他突觉无聊撂挑子跑了也就罢了,又跟徐青仙似的觉得少林有些污浊了怎么办?这是个非同寻常的隐患。可当下时局,除了他没有第二人再可承接,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天下大乱的预言,自六大宗开始,若这也是“某人”安排的一环……早在千年前她还是个臭屁愣头青时就布下的局,她真有这气力去破么?
“外面那些人已离开了。”玄真子起身,道,“小友,那便有缘再见了。”
“你不去穹苍了?也是,得赶紧回一趟昆仑。若是阴阳笔有什么异状,记得告知我。”徐行忽的了无生趣,挥手道,“再会。替我向小卜道一声多谢,下回有空了我找她玩去。”
听到“下回”这二字,寻舟忽的挑了挑眉,似乎对这等同空头支票的二字不太爽快,但他的不满太隐晦,除了神通鉴外无人发觉。玄真子微微颔首,叹道:“我相信小友的能为,若不是她在信中‘一哭二闹三上吊’,说自己对上吊很有经验,贫道也不会千辛万苦再跑一趟。今生收徒,孺慕之情未享多少,却时时担忧、时时挂怀,真不知是冤还是孽。”
玄真子本意只是感叹,料到徐行年纪尚轻,对此定然无甚感觉,所以不过随口一提。怎料徐行也大叹一声,恨不得将自己的心肝肺都自口中齐叹出来,沉沉道:“说的是啊……”
玄真子被她叹得一愣,心道这是怎么了,徐行年纪轻轻难不成也染上徒弟了?但昆仑中人一向不管他人俗事,遂也当没听到似的点了点头,拂尘一挥,狂风卷起,将二人送至附近一处安全地带。
二人再睁开眼时,面前已不是地下,而是间小小的空房,未点着油灯,四处漆黑,也不知是哪家民宿,角落一道小榻上满是闲置下来的浮灰,看来是间杂物房。
时辰约莫已很晚了,徐行本想将寻舟在土里多埋一会儿,怎料没多久就出了岔子。她现在也懒得立马回去找六道了,而是随便在那满是灰尘的榻上一趴,忽觉眼前无光,人生无望。
谜团太多,不得解,幕后黑手至今她连个小拇指都没能找到。这日子怎么越过越艰难,真不想干了,说到底,寻舟当时何必还把她从坟里刨出来……
一只手托住了她的后颈,寻舟轻轻道:“师尊,张嘴。”
徐行一张嘴,细细柔润的水流浸染了她的嘴唇,滑入喉口,润了心肺,她终于发现自己为何会突然如同一条毫无斗志的死鱼了——跑路太久,忘了喝水,缺水了。
“当个鲛人还挺麻烦的。”好险,差点渴死。徐行坐起身,抹了抹唇角,正色道,“我一直想问,既然我如今是鲛人,那我应当可以变出鱼尾来才对?”
寻舟笑道:“自然。”
“不过,我似乎没见到你变过鱼尾。”徐行爬起道,“是‘美人鱼’的样子,上身是人,下身是鱼尾。鲛人族里没有这个习惯?”
“师尊若是想看我变,我可以变。”寻舟些微困惑地偏了偏头,“只是,在别的鲛人面前就不要这般说了。‘人’是外像,‘鱼尾’是本型,本型较为私密,只有‘鳞苔期’会变回原形,由彼此的伴侣互相整理鳞片,只变一半……有些怪异。”
徐行大致明白了。这对鲛人来说,跟让它们上半身穿衣服下半则光着没有区别,这样出现非常不雅观。眼见寻舟还要继续,她立刻很有远见道:“我懂了。你不用变给我看。”
徐行在小破床上翻了个身,翘起二郎腿,仰面看着黑压压的天花板。这小民房应是自己建的,屋主人或许不高,屋顶建的有些逼仄,她睨着墙顶上那只穷忙活半天连只蚊子都逮不到的蜘蛛,依旧“心有天地宽”地想道,果然,什么被人追杀,什么身败名裂,什么圣物失落,在天塌下来的灾祸之前,都不如一个屁。
身上一重,眼前一黑,寻舟的青丝没地方可落,于是流水似的掠过她锁骨,掉进她衣领里,他很无辜地道:“师尊,你还没喝多少水。”
“……”徐行抖掉缠在她颈间的长发,发现还是有比一个屁更重量级的祸害的,就是面前这只。她说,“我不渴,你,下去。”
寻舟道:“这没凳子……”
徐行的慈爱之心如山体滑坡,踹了一脚他的小腿:“没大没小的,坐地上不会?”
说完,她就有点后悔,但不是因为训了寻舟,是因为这句话根本站不住脚。全世界最没大没小的人是谁大家心中都有数。但寻舟并不介意,被踹下去竟还有点开心的样子。徐行已经懒得理解他究竟天天在高兴个什么了,她自榻上起身,拍落掉身上的浮尘,冷笑一声,道:“这回来的该是我想的人了吧?”
本该是寂静无人的小民房,此刻却被一层浅薄的黑雾笼罩住了。寻舟默不作声地缀在她身后,余光落在某个方位,阴冷地像淬了毒。
小小一扇木门,此刻却有千钧之重,上面渗出了些浓厚的水腥气,像露水般盘踞其上,徐行试着往下一推,果然打不开。
寻舟轻声道:“打不开呢。”
“不要紧。”徐行道,“我有万能钥匙。”
神通鉴:“什么?你什么时候有这么厉害的东西了?”
它话音未落,便看徐行往后走了一步,随后抬脚重重一踹——木屑飞溅,整个门被踹得支离破碎,露出后面几条嘶嘶吐信的大蛇来,徐行微笑道:“来得真巧。”-
收拾完这波追兵,徐行与寻舟回到原定路线中,刚和等得无聊的六道打个照面,便看到小肥鼠屁股底下正坐着一封信。
徐行走过去,道:“我的?”
“是。”六道老神在在道,“穹苍今日已前往少林交涉,要求放归徐青仙三人,了悟同意了。这是徐青仙自山下寄给你的信,里面写了点机密内容,有关圣物和了难地牢里的对话……唔,我不仅拆了,还看了,请你不必在意。”
这招徐行早八百年就对玄素用过了,她很是自然地接过信件,亲切道:“无碍。事不过二,下一次我会一拳打到你丧失记忆。”
六道:“……”一般来说是事不过三吧,嘁,这么小气。
徐行和寻舟一道将书信看完,心道,字如其人,大师姐果然写的一手心灵丑的字,好险没读出来,也是因瞿不染小将都不愿意替她撰写,若是阎笑寒还在,这活肯定归他干 。
“白族的腿骨……”
阴阳笔的特性,多半是黄族那块的了。那这倒好办多了,找个机会将二师兄拐去昆仑一趟,不就知道真笔究竟在何处了?那这么说来,无极宗的“一字图”该是由灰族脱胎的了?
徐行不知为何,完全不感到意外,只是不禁将目光放在了六道身上。六道被这眼光看得寒毛直竖,很想抽根烟压压惊。
“你们俩也动作太慢了。走这么一会儿,才走了四分之一的路。”六道瞧了眼地图,道,“对了,穹苍那边来交涉的,是四掌门秋杀……你熟么?”
徐行道:“半熟。只是。”
“嗯。”六道说,“那她估计这会儿就来抓你了。我听说穹苍占星台料事如神,不过想猜到我的逃跑路线还是有些难度吧?”
她话音未落,头顶便传来一阵诡异的响动。
像是有人正拖着什么钝物,在地上一步一步行走,制造出来的响声。徐行与六道霎时噤声,面目一定,六道伸爪指了指土道上壁,意思是莫慌,看一看究竟是何方不速之客——
画面浮出那刻,一双被挤压得有些变形的面孔出现在三人头上,黑眼珠子一动不动。
上面的人,正趴在地上往里看!
徐行听到了匀长的呼吸,就在身侧,下一瞬,一柄东西破土而入,重重扎在了前方-
与此同时,少林山下某处。
“已经没人记得我了,绝对。”阎笑寒躺在小榻上,心如死灰,“怎么都没人来管我一下……”
他强撑着起来,给自己做了三菜一汤,吃完又躺下,观测了一番伤势,发觉自己这下贱的身躯竟然丝毫没有被心情所影响,恢复突飞猛进。
笃笃两声,一只眼熟的乌鸦敲了敲窗,阎笑寒看清楚了,那便是凌寒的小鸭。
现在它不该在穹苍吗?怎么下来了,是给人送信么?
果然,阎笑寒开窗让它进入,在它腿上取下来信筒,发现上边只语焉不详地写了一句话,说少林灾难,增援即刻便到。
很有道理,但是已经迟了吧?这都什么时候了?
阎笑寒正嘀咕着,准备将窗一关,忽的自窗下冒出一个炸毛脑袋来,他吓得倒吸一口凉气,捂住胸口后退了三步:“……四、四、四掌门!你怎么在这里?!!”【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